第三三一章 武学与武举 (下)
武举、武学为何如此艰难,归根结底,还是大宋重文轻武的积习使然。读书人在唐末五代受了武将太多凌虐,一朝翻身后,哪能不变本加厉的报复。虽然如今已经没有人经历过五代十国,但打压武将、防范武将翻身,已经成为掌握政权的文官们,下意识的行为。
武将地位的沦落,直接导致了大宋军力的腐朽,这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共识了,只是士大夫们私心作祟、视而不见,才让情况一直恶化到今天。可并非所有的士大夫都自私,总有人能从国家利益出发想问题,比如富弼、比如曾公亮。
两府相公同样无私为国的情形,纵观大宋历史,也不过寥寥数次,按说每次都会铸就一段黄金时期。只是这一次,官家无后,皇位注定旁落,人心浮躁,所有人都想着如何去讨好下一任皇帝了,没有人用心做事,才白白浪费了这段万金难买的光阴。
而陈恪虽然也在帮着赵宗绩争,但他更是想做事的,正是看明白了现乃大有可为之际,他才提前抛出了‘武学-武举-武将’三位一体论……原本是想待赵宗绩夺去权位后,再从容布置的,可一想到目标何其高远,既然出现机会,也只能只争朝夕了。
哪怕先尝试一下、积累些经验呢,也好过到时候临时抱佛脚。
然而曾公亮比他想象的还要热心,竟主动答应,去找富相公商谈此事。在他看来,富相公大刀阔斧的整军,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若能一鼓作气,继续改革下去,则善莫大焉。
但陈恪并没有多少信心,因为在他看来,富相公裁军是被财政倒逼,不得不削减开支,不一定对整军习武、培养新式武将感兴趣。总之走着看吧,反正趁着这股热乎劲儿,曾公亮已经答应把武成王庙给武学院用,教员和武学生们的薪俸廪食也保证尽快发放,此行的目地便算达成了。
离开枢相的签押房,陈恪出来到校阅房中,那郎中都承旨方才受了他的鸟气,此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就算你是状元郎,可现在是归老子管。敢甩老子脸色看,那你就免不了吃挂落。
陈恪自然也没好脸色给他,把曾公亮的手条搁在他桌上道:“鄙校明天就开始上课了,请都承旨莅临指导。”
“上课?”郎中拿起那手条看了看,冷笑道:“只怕一时还上不了。”
“枢相的条子都不作数?”陈恪一眯眼道。
“自然作数,”那郎中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武成王庙已经借给兵部,日子不到,咱们也没法收回。”
“这不用承旨操心,”陈恪笑道:“你只管明天去听课就是。”
“你什么意思?”郎中皱眉道。
“劳烦承旨知会兵部一声,武成王庙已经归武学院所有了,让他们另外找地方吧。”陈恪说完,顿一下又道:“还有,武学院师生的钱粮,应该是支差房管吧?”
郎中从没见过这种来衙门办事,还一副大爷派头的家伙,一时摸不着底细,心虚气短的点点头。
“那我去找他。”
“他今天不在……”郎中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多这句嘴。
“多谢,”陈恪微微一笑道:“麻烦转告支差房的都承旨大人,看他是把粮饷送到武成王庙,还是麻烦我再跑一趟西府?”说完拱拱手,大步离去。
“我,”郎中这才反应过来,望着他的背影着恼道:“我凭什么给你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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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渺茫,又离开了狄青,皇家武学院的师生们情绪低落,自觉如丧家之犬一般。哪怕陈恪果然让他们搬进了武成王庙,这种朝不保夕的感觉,依然十分强烈。
“大人,不少人想回家了。”临时收拾出来的公房中,侍卫们正在泼水洗地。陈恪则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一边喝茶一边听苏进汇报:“武学院看不到前途,他们纯是冲着元帅留下来的,现在元帅离开了,他们再没有留下的理由。”顿一下道:“只是答应了元帅,至少再留半年,才没有散伙。”
陈恪本打算,今天开始上课,哪怕什么也不教,让学生们早点进入状态也好,但是看着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面孔,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让他们进行基本的体能和队列训练。枯燥而超负荷的训练,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校场上空一片死气沉沉。
感觉再下去要出事,苏进只好来找陈恪说情。
“登之兄,你是打过仗的人,”陈恪却不相干的问道:“请问在战争中体会过绝望么?”
“当然……”苏进苦笑道:“当年西北鏖战,边帅们瞎指挥,几万几万的弟兄被送到西夏人的屠刀下,那叫一个绝望。”
“比现在他们所感到的如何?”
“定然没法比,”苏进道:“那时候,是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好歹没有生命危险吧。”
“就是这个意思,”陈恪颔首道:“逆境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能在绝望中保持冷静的人,才能成大器。”顿一笑,他笑道:“其实只要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就看他们还能不能冷静思考了。”
“大人的意思是?”苏进有些明白了。
“不错,他们能追随元帅到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陈恪正色道:“我想看看他们中间,有没有可造之材,将来好重点培养。”说着看一眼苏进道:“你可不要漏口风。”
“属下明白。”苏进点头道。
“好了,我回家了。”陈恪站起身道:“这阵子,我也不露面了,谁想走,你尽管放他走,等我回来的时候,看看还剩多少。”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苏进小声恳求道:“只是这样,对那些坚持到现在才放弃的,未免残酷了点吧?”
“战场无情,差一点都是失败者。”陈恪摇摇头道:“你别想着帮他们,休要忘记,元帅千辛万苦的办学是为了什么。”
“是。”苏进低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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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回到家,发现王雱来了。
“元泽,你怎么找来了?”陈恪亲热笑道:“本打算明天去找你逛逛京城呢。”
“还有空玩呢。”王雱穿一身白色的儒袍,面容冷峭道:“今天,官家接见了龙老儿,还收下了他的一百卷手稿,并下发馆阁、两制等官阅看,听说下次经筵便要说他的书了。”
“是。”陈恪点点头道。
“如果他的书上了经筵,”见他安之若素,王雱气道:“你知道什么后果么?”
“什么后果?”
“他根本就不是人们以为的无欲无求,”王雱沉声道:“他这个年纪了,要的不是官是名!他想当立地成圣!”
“这不是他想就能成的吧?”陈恪摇头道。
“只要经筵上讲了他的书,就等于朝廷承认他的正统地位。”王雱见陈恪还不着急,气道:“再加上那么多人捧臭脚,怎么不能把他送上天去?”
“嗯。”陈恪点点头道:“你打算怎么破?”
“我也没办法。”王雱没好气道:“我来找你,是要他的手稿,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抓。”说着看看陈恪道:“你能搞到么?”
“据说大内已经在印了,”陈恪道:“只要开印了,搞到一份没什么问题吧?”
“必须尽快,还有十天就开经筵了!”王雱断然道:“一旦开讲之后,有漏洞朝廷也得帮他堵上,咱们就彻底没招了。”
“好。”陈恪点点头道:“我尽快给你弄。”
“嗯。”王雱按下这头心思,又道:“那个用解盐消灭青盐的办法,不错。”
陈恪愕然,他还真不太适应,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谈这些机密之事。不过看来,王安石确实什么都不避他。愣一下才点头道:“多谢。”
“但是,”王雱冷笑道:“你想过没有,陕西的盐贱,其它路的私盐贩子,会不会蜂拥而至?”
“这是难免的,”陈恪不在意的笑道:“但私盐贩子能倒卖多少?再说,倒卖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吧?一斤解盐的成本,不过才一文钱,各地官服却要卖到三四十文一斤,剥削百姓太狠了吧!让私盐贩子冲击一下也好。”
“你还真是……”王雱仔细想了想,觉着这法子确实利大于弊。好处显而易见,除了玩死西夏之外,还能使百姓得到实惠,又可以让官府卖出堆积如山的解盐。唯一要受点苦头的,只有临近各路的盐课了,不过总比战争造成的损失,要小得多。
“那就这样吧。”谈完了事情,王雱站起身道:“尽快把他的书给我,然后你安排好人,等我的消息。”
也亏着陈恪现在养气功夫胜于往昔,不然非得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扔到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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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经筵 (上)
两天后,是二郎和八娘的婚礼,两人历经多年终于走到一起,自然可喜可贺,婚礼办得十分隆重,也着实让陈恪忙碌了几天。
一直忙到婚礼次日,陈府才重归安静,陈恪好容易安静下来,让倭女焚一炉香,靠在杜清霜的腿上,阅看起了阿拉伯文的《政治家篇》,这本柏拉图的重要著作,陈恪上辈子只闻其名、未见其文,实在想不到,竟然在今生得以拜读,可见造化之神奇。
《政治家篇》,是柏拉图晚期重要的政治学著作,与《国家篇》、《法律篇》共同阐述了雅典文明的国家、法律、政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其高度理性的逻辑思维,让已经习惯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陈恪,感到如清风拂面,精神为之一震。
这正是他需要的东西,异国智慧文明的结晶,是帮宋朝士大夫学会理性思维,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的法宝。只可惜,陈恪现在的阿文功底太欠,还不能深入解读……不是他不用功,而是从广州聘来的通译,只认识日常所用的文字,稍微深一点的就抓了瞎。无奈,陈恪只能一边硬着头皮自学,一边等巴盖里送来专门的学者。
不过陈恪很有韧劲儿,虽然不时抓耳挠腮,但两眼始终未离数页。再说有杜清霜在一旁悉心侍奉,不时的端茶奉水,又剥一瓣橘子,细心去掉白丝,送到他嘴边,倒也苦不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快到晌午,一片《政治家篇》也看了大半,陈恪这才搁下书,伸个懒腰道:“腰酸背疼啊。”
阿柔马上心领神会,便凑上来给他揉捏,陈恪享受的笑道:“这样读书,一天也不会累,早年怎没想到这法子呢?”
“要是这么念书,”杜清霜掩口笑道:“官人怕是连同进士都中不了。”
“也对。”陈恪指指自己的脖颈,示意阿柔多揉揉那里,便见阿彩出现在门口,小步趋入禀报道:“大人,那位傲傲的王公子又来了。”
“什么话,”陈恪啐一口道:“人家王公子那不叫傲傲的。”
“那叫什么?”阿彩忽闪着大眼睛问到。
“叫嗷嗷的。”陈恪一阵大笑,便起身到前院见客。
阿彩愣在那儿,不解道:“嗷嗷的是什么意思?”
“狼呗。”还是阿柔更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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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泽,”出来见王雱换了身黑色的长袍,依然是别人欠他八百吊钱似的,顶着一对黑眼圈坐在那里。陈恪关切问道:“怎么,最近熬夜了?”
“这几日不眠不休。”王雱满眼血丝,嘴角挂着冷笑道:“将龙老儿的那些书都看过了。”
“辛苦了,”陈恪笑道:“可有什么收获?”
“有。”王雱点点头道:“他作死。”
“哦?”陈恪微微皱眉道:“怎么讲?”
王雱便从袖中摸出一本书,递到陈恪面前道:“你看……”
陈恪一看那书,乃龙昌期所作的《礼论》,信手一翻,便翻到了夹有书签的一页,他阅读速度极快,扫一眼,便将两页的内容一览无余。见其颇多贬斥周公之语,且着重论述了《金縢》一篇系后人伪作。
《金縢》篇是《尚书》中收录的,周公向祖宗祈祷,甘愿以身代周武王的策书。简单说来,是在武王战胜殷纣的次年,天下统一之业尚未成功,突然病重、群臣恐惧。周公以自身为质,设坛捧璧持圭,向上天祈祷说,如果是我们姬家欠上天一个儿子,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回武王发,然后摆出了我更会伺候神仙之类的理由,巴拉巴拉。最后说,如果只是虚惊一场,请上天降下吉兆,安慰我们这些惶惑的臣子吧。
祷告之后,开锁察看藏于柜中的占兆书,果然是吉象。周公即将册文收进金丝缠束的柜中……也就是‘金縢’中密封,告诫守柜者不许泄露。然后进宫祝贺武王说:‘您没有灾祸,我刚接受三位先王之命,让您只需考虑周室天下的长远之计,别无他虑。此所谓上天为天子考虑周到啊。’
第二天,武王霍然痊愈。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历来被人们视为周公贤良仁德的证明,龙昌期却大胆声称,‘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控周公为大奸!
“这老头可真够大胆的。”陈恪不禁喟叹起来。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周公的地位与孔子相当,甚至胜过孟子一头,真宗朝刚刚建了周公庙,这边老头就啪啪的打脸……
不过只是骂两句周公,算得了什么?宋朝言论自由,学术混乱,缺乏权威,书生士大夫逮着谁骂谁,把孔子骂出翔来的也比比皆是。以此老今日之地位,似乎伤不到他分毫吧?
见陈恪眼里满是疑惑,王雱不禁轻蔑的笑了笑,轻声道:“周公最后藏册书的方式,你不觉着眼熟么?”
“藏册书的方式……”不就是‘金縢’之名的来由么,陈恪沉吟道:“有何不妥?”
见他反应如此迟钝,王雱心里的轻视更盛了,耐着性子道:“本朝也有人模仿过……”
“啊,你是说……”陈恪不能再装傻了,不然过犹不及了。他压低声音道:“金匮之盟?”这个翻版要比其原版有名一万倍了。霸道老娘糊涂哥的故事,时隔千年后依然家喻户晓。
“嗯。”王雱压低声音道:“坊间传说,所谓‘金匮之盟’,其实子虚乌有,乃是赵韩王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捏造出来向太宗献媚的。”要不怎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这小子是真敢说。
不过也确实是实话,赵大在‘烛影斧声’中不明不白死掉,皇位归于赵二。当时天下哗然,都认为赵二弑兄篡位,因为彼时兄弟俩的斗争已趋白热化,且赵大的长子赵德昭已经二十五岁,次子德芳业已成年,赵大为什么会越过儿子,传位给赵二呢?
为了掩盖视听、制造自己继统的合法性,赵二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将太祖朝的起居注等官方文件统统修改,以突显他的英明神武,太祖是如何尊敬他,几次三番的暗示要传位给他云云。
但当时的人都经历过太祖时代,他所作的一切,皆是欲盖弥彰,只能让人更加鄙夷。就在赵二接近崩溃的边缘,和他斗了一辈子的赵普,突然发声说:‘都别争了,赵二当皇帝,是合理的,因为这是他妈说的,赵大也认可的。’
赵普说,杜太后临终前,就是不瞑目。赵大是个孝子啊,心疼的问:‘妈,你还有啥心事没了啊?’杜太后说:‘我担心赵家重演柴家的命运。’柴家啥命运?孤儿寡母被赵大夺了皇位呗。
于是便命赵大,在死后将皇位传给赵二,等赵二死后,再将皇位传给赵三。
赵普说,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作为证人在场,太后的遗嘱也是我执笔的,写好后,收在个金盒子里,就埋在太后寝宫的某处。
赵二一听,心领神会,马上命人去找,果然找到了那个金盒子,打开一看,果然如赵普所言,有太后命赵大传位给他的遗嘱。当时赵二就泪流满面,握着赵普的手道:“好同志,多亏了你,不然寡人要蒙不白之冤了。”于是赵二继位的合法依据找到了,赵普也咸鱼翻生,重新回到政事堂大杀四方……
这就是所谓的‘金匮之盟’,但根本禁不起推敲。第一,如果真有这玩意儿,赵普为何不当时就拿出来,非要等上七年,看着赵二受尽煎熬才出手?这不是玩人么?以赵二的性格,不削了他才怪,还让他当宰相。第二,杜太后立遗嘱时,赵德昭已经二十岁了,而且赵大春秋正盛,看不出几年后就会挂掉的迹象,老太太再发昏,也臆想不出所谓孤儿寡母吧?
时人私下里都鄙夷赵普这个没节操的,妄赵大把他当成兄弟,转过头来却给赵二舔屁眼。
只是金匮之盟已经成为赵二继统的根本依据,谁也不敢公开议论。到了真宗朝乃至本朝,更是成了不容置疑的祖宗圣谕。但现在,龙昌期说‘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斥周为大奸,那么模仿它的金匮‘金匮之盟’又是什么呢?
龙有逆鳞、触之者亡,大宋的官家再宽仁,也不可能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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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王雱那张故作老成的青涩面庞,陈恪不寒而栗。他不过只是想找出龙老儿学术上的纰漏,不要让其太得意罢了。而王雱这一出手,就是要老头身败名裂啊!
看着陈恪的表情,王雱知道他不忍心,不禁冷冷道:“如果龙昌期立地成圣,天下读书人便都要尊他。这时候他为某人摇旗呐喊,你那位连一丁点希望都没了。”他紧紧盯着陈恪,森然道:“此乃生死之际,妇人之仁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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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经筵 (中)
“大体就是这样子。”赵宗绩书房中,陈恪将王雱的话转述给他。
这些天来,看着龙昌期成了汴京读书人的焦点,其所到之处必然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赵宗绩说心里不急,那都是糊弄人的。
但听了王雱给出的法子,他的脸上却无甚喜色,而是陷入了沉思。
陈恪也不吭声,安安静静的看他的《政治家篇》,任赵宗绩心里天人交战。
“别看了。”良久,赵宗绩回过神来,骂道:“还不帮我合计合计?”
“这法子一招必杀,”陈恪搁下书淡淡道:“不过后患无穷。”
“什么后患?”赵宗绩沉声问道。
“这是文字狱,”陈恪淡淡道:“老龙已经九十高龄,众所敬仰,声名海外。若以此法构陷,会给天下士人造成怎样的印象?”
“这正是我所顾忌的。”赵宗绩颔首道:“武陵先生作此文时,怕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影射的意思。”
“嗯,显然的。”陈恪点头道:“要是他有影射之意,又岂会巴巴的献给朝廷?难道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吗?”
“是啊,王元泽的法子,是构陷。”赵宗绩深深一叹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这样做。”
“嗯。”陈恪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书本道:“这本《政治家篇》等翻译成汉文,你一定要看看,上面有个观点我很赞同——正义性是政治家立身的根基,不正义的举动,必将带来不良的影响,也许是近期也许是远期。”
“我知道你的意思,”赵宗绩点点头道:“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对。”陈恪点头道:“但话说回来,一味光明,是成不了事的,这件事不妥善处理,我们会失去新学党人。没了他们的帮助,咱们必输无疑。”
“是,圣人还讲经权之道呢。”赵宗绩缓缓道:“虽是权,依旧不离经,权只是经之变。”
“这是正理。”陈恪点头赞道:“所以我们可以指责他诽谤周公,却不能拿‘金縢’构陷,这样虽然效果立竿见影,却会陷你于不义。”顿一下道:“何况谁都知道,龙武陵是赵宗实请来的,你又是他最大的对手,贸然抛出‘金縢’,只怕会被官家视为用心邪恶,得不偿失。”
“那咱们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陈恪缓缓起身道:“离开经筵还有七天,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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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汴京城中的气氛变了。到处有人散播说,龙昌期诽谤周公,以周公为大奸臣。周公是谁?那是本朝所立的圣王啊!所有士大夫崇拜的对象!你龙昌期一介寒士、偏方小民、竟然公然诋毁,自然会引起以正统自居的朝廷官员的警觉。
之前,大家虽都读过龙昌期的文章,但没人去一篇一篇的研读,现在被人一提醒,官员们马上找来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龙氏文集》,开始仔细检索起来,一看还真有这样的文章。于是,便有大儒向龙昌期开炮,言其不但专非周公,而又指《六经》无皇道,认为其离经叛道,不足为训!
这要是一般人开炮,也不足为奇,关键是开炮的人身份太不一般,乃是文坛盟主欧阳修!在文坛,欧阳修的影响力,要更甚于龙昌期,只是他一向专注于文体改革,并不太涉及经学罢了。此刻突然发难,自然震动不小。
许多早就看不惯老龙风光的文人官员,之前担心触犯众怒,一直没敢吭声,此刻有了欧阳修打响第一炮,马上纷纷跟进,批判他离经叛道、异端害教云云!
那些支持老龙的文人,自然不会缄默,立刻呛声还击,说他们嫉贤妒能,不容异见云云。短短几日之内,汴京城内便吵成一团,争议声越来越响。
无论如何,朝廷开经筵的日子还是到了。
所谓‘经筵’,就是给皇帝进讲经书,这是国家以文教治天下的重要活动,不仅经筵讲官参加,朝中大臣也要陪侍。之所以加一个‘筵’字儿,盖因讲完书后,皇上一般都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赐宴。
宋代制度,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单日举行经筵,由讲官轮流入侍讲读,名曰春讲、秋讲。八月初一,便是开秋讲的首日。
这日早朝之后,官家及众臣转到迩英阁中……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是大宋皇帝亲近英才,听其讲学布道的场所。
头一天晚上,内侍省已在殿内宝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设金鹤香炉一只,左香炉之东稍南,设御案讲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讲之书稿,压以金尺一副。
此刻,一应勋臣公相、六部九卿、馆阁官员,御史谏官、给事中、序班鸣赞等官,都穿朝服在殿外列班。
辰时一到,官家升座。众官员在鸿胪寺鸣赞官的引领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礼,然后各就各位。陈恪作为集贤殿修撰,自然有资格列席,此刻他站在班中,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礼如仪、繁文缛节之后,鸣赞官唱道:“宣进讲官龙昌期出列——”
身穿特赐绯袍,白发苍苍的龙昌期,在学生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到御阶前,向官家行礼。
“爱卿免礼。”看到这位耄耋老者,官家和颜悦色道:“圣人云,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请坐吧。”
便有侍者端来有靠背软垫的椅子,请龙昌期坐下。
龙昌期感激不尽,眼圈微红道:“草民何德何能,竟能于风烛之年,一睹天子之圣颜。心中感慨万千,有诗献于陛下,以表草民之心。”
“请讲。”赵祯颔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宁,瑞麦嘉禾表岁成。驺虞白象出效垌,万里皇图巩帝京。衣冠文物际时亨,海隅宁谧无边警,巷舞街歌乐太平……”
老头儿在那儿声情并茂的吟唱,听得下面的大臣昏昏欲睡,这种词藻堆起的赞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赵祯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长命百岁啊!”
鸣赞官怕老头儿又发感慨,赶紧道:“进讲!”
于是龙昌期便坐于讲案后开讲,他今日讲的是《易经》,此乃群经之首,大道之源,这方面水平高的,大家都认为是高人。而龙昌期最擅长的,就是易学,他一个甲子的学养不是吹出来的,又刻意要讲好这毕生最重要的一课,自然口灿莲花,引人入胜。
但是此老别开生面、不以先儒之说为是,颇多惊人之言,还是让许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皱眉。暗道,这老儿也太不把圣贤放在眼里了吧?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的进讲结束,侍者为龙昌期奉上参汤。赵祯问众臣道:“龙爱卿所讲微言大义,众卿家意下如何?”
众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欧阳修身上。
赵祯也看到了欧阳修,笑问道:“欧阳爱卿怎么看?”
“回陛下,”欧阳修面无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学养深厚,但心术不正,牵强附会、故作怪诞之言,微臣以为其所讲不足为训!”然后便将方才龙老头的‘狂妄之言’挑出来,逐条加以批判。
众人心中暗笑,欧阳修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龙昌期本来更在喝汤,闻言顿难下咽,但是皇帝不说话,他也不能吭声,只能听欧阳修在那里啪啪的打脸。
好在也有替他说话的,知制诰刘敞马上站出来,反驳欧阳修说,他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古人能注经书,武陵先生就不能注,凭什么认为古人的注是权威,今人提出异议就是污蔑圣贤?
两人便在殿上争论起来,亦有大臣纷纷助阵,争辩越来越激烈。很快,焦点便从《易经》,到了龙昌期最惹人争议的一点——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绝大部分官员看来。周公大行封建,营建东都,制礼作乐,还政成王,一生盖棺定论,无可指摘,怎么会是奸臣呢?
那厢间,赵宗实的脸比锅底还黑,心中暗骂文彦博,你推荐了个什么鸟人?亏我不遗余力替他造势,这不是坑爹么?
但这种时候,不能不保龙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于是使个眼色,早就准备好的手下便发言道:“武陵先生之说,纵然惊世骇俗,却也不是捕风捉影。《史记》说,成王少,公乃摄行政当国。然而周公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却又说是奉了成王命,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摄政,用成王名义下诏,称‘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为傀儡也。”又有官员道:“《荀子》一书中写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称王’的问题,千古众说纷纭,”刘敞深知这个问题不能展开,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过提出他的看法罢了,况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语无忌。文集刊行天下时,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这些争议的言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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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好痛苦啊,写了好多掉书袋,全都删掉了,坚决不掉书袋,说不掉就不掉……
第三三二章 经筵 (下)
关于周公到底是为了周朝的利益,光明正大地代理王政,还是有篡位的野心,只是耍尽阴谋诡计而不能得逞的争论,其实一直存在,这也正是五代宋初儒学式微、思想混乱的体现。士大夫们没有一个统一的信念,各说各有理,自然众说纷纭。
见刘敞想将这一节揭过,卫道士们自然不肯罢休,呛声道:“若只是有理有据的质疑,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此老黑白不分、肆意诽谤,竟说《金縢》是周公伪作,就其心可诛了!《金縢》一书,确实载于《尚书》,难道孔子也会捏造么?”
起先,赵祯一直饶有兴趣的听着,听到这里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问道:“龙卿家,你说《金縢》一文是伪书,有何证据?”
“草民……”龙昌期万没料到,本该是自己扬名立万的一场演出,怎么会搞成现在这鬼样子。他勉强压下心中惊惧,起身缓缓道:“草民自不敢妄言,理由有三。一者,《金縢》一文,文体平顺,不似古文。二者,‘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礼卒哭乃讳。其时武王虽病,并未终也,而称‘元孙某’以讳,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周公定周礼,焉能犯此错误?三者,本篇谓占兆之辞为‘书’,言‘下地’不言‘下土’,皆东周以来之语,故而《金縢》之著成,盖当战国时也。”
赵祯不禁点头,确实很有道理。赵宗实那边也松了口气,好歹此老能自圆其说……
“欧阳爱卿,你意下如何?”赵祯望向欧阳修道。
“此老缪哉!”欧阳修的消渴症渐好,又有了吵架的力气,马上反驳道:“一者,秦皇焚书坑儒,《尚书》原本亦不全。今日所传之书,乃汉高祖命老儒背诵整理补全,难免于文法稍有出入。二者,《金縢》文中的‘惟尔元孙某’,当时册上必作‘元孙发’,迨编纂时,为成王讳而改作某也!”顿一下道:“三者,《召诰》云:‘周公乃朝用书,盖皆泛称一切书也’,可见古代一切文书,皆可统称为书。此老未曾在朝,无以读典籍,故而有此误解,不足为怪。”
文坛盟主可不是易于之辈,一时之间,便组织起反击,逐条批驳,令龙昌期的理由,全都不那么可信了……
“欧阳大人既然说,此书是汉朝老儒补全,”但赵宗实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有人反驳道:“为何此篇不能是汉儒假作呢!”
“不可能!”双方又一次争吵开来。
赵祯被吵得头晕脑胀,按说平时,他早就喊停,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是今天,似乎辩不出个丁卯来,他就不喊开饭了。
大家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响,也只能硬捱着。有聪明人已经明白了此中的关节……官家八成是由‘金縢’联想到‘金匮’上去了。所以不辩出个想要的结果,是绝对不可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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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几度眼神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无奈。
估计现在很多人,已经把这笔账,算在他俩头上。毕竟从之前汴京城突然谣言四起,以及欧阳修突然发难,都让人嗅到若有若无的阴谋味道。而倘若真是阴谋的话,那他俩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了。只怕官家也会这样想……
但实际上,他俩也被蒙在了鼓里,这剧本根本不是他们所写。
‘王雱……’陈恪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年轻英俊却让人感觉阴冷的面庞。定然是那小子,看出自己瞻前顾后,所以亲自出手了。
新学党人的势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只是这种时候,黄泥巴落入裤裆里,你又如何去分辩呢?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赵祯喊自己的名字,陈恪赶紧出列道:“臣在。”
赵祯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幽幽道:“你是寡人钦点的状元,定有一番高见,不知你是怎么看?”
陈恪和赵宗绩,同时不寒而栗,官家果然起了疑心,以为是他俩在背后捣鬼。
赵宗实兄弟冷笑起来,害人终害己了吧?我们最多折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头,你们却要被官家厌恶了!
场中官员们,也听出官家语气的不善,龙有逆鳞,触之者死!这个‘触’,是碰都不能碰的意思……
方才还吵成一团的大殿中,突然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等着陈恪如何回答。在明眼人看来,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没有好下场……说《金縢》是真的,就在官家心中,坐实了阴谋家的形象。说《金縢》是假的,就更不得了了,纯作死啊!
“怎么,爱卿没有看法么?”赵祯毕竟是仁君,看到所有的压力,全跑到陈恪肩上,又有些不忍,便想给他个台阶下去。毕竟这种怎么说都是错的时候,没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臣,有看法。”哪知陈恪却一扫方才的迷茫,抬头沉声道:“首先要请官家恕臣妄言之罪!”
“这迩英阁中,本就是畅所欲言之地。”赵祯微微笑道:“但讲无妨。”
“是。”陈恪一抱拳道:“启禀官家,微臣的看法是,周公为武王祈福,作册文藏于金縢之中,史上确有其事,然《尚书.金縢》一文,系后人之作无误!”
这话稍有点绕,众人想一下才明白,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子确有急智,这样说确实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得给出理由啊!堂堂状元不能信口胡咧啊。
“哦?”听了这个说法,赵祯也是眼前一亮,对相公们笑道:“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又冒出第三种说法了。”
众相公置身事外,不惹是非,自然乐得轻松,闻言笑道:“今年的经筵最有意思。”
“咱们且听听,他有何道理。”赵祯说着望向陈恪道:“状元郎,得拿出真才实学啊,寡人可不喜欢东方朔。”
“臣自有实据。”陈恪朗声道:“先说其为何系后人之作,因《尚书.金縢》中谓:‘公乃作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这首诗保存在《诗经》中,然《孟子.公孙丑》,引孔子曰:‘作此诗者,其知道乎?’显然孔孟都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可见《尚书.金縢》一文出现的时间,定然晚于孟子,也就是最早战国时期。”
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恍然,是啊,如此明显的漏洞,我们怎么就忽略了呢?
他们都熟读《尚书》、《孟子》,自然知道陈恪所言不虚,两相验证,便可证明此文绝非周公所作。
赵祯也点头,但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但周公作册文于金縢,史上确有其事。”陈恪不想作死,紧接着便道:“臣拜读集贤殿所藏《竹书纪年》中,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祷于壇墠作金縢。’一条,此乃来自古史官的原始记注,可证明确有不同于《尚书.金縢》的古《金縢》存在!”
“爱卿能读懂《竹书纪年》?”赵祯惊喜莫名道:“听闻爱卿一直在学习蝌蚪文,看来果有成效!”
《竹书纪年》,是晋朝出土的古墓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比小篆还古老的‘蝌蚪文’,人们只能大概辨认,是记载夏商周年间的史书,但其内容究竟如何,一直众说纷纭,究其原因,便是对上面的文字吃不准。
其实陈恪哪能看懂古字?只不过《竹书纪年》一书,已被清朝那些训诂狂人完全破译,他看过他们的译本。这次为了找到对付龙昌期的办法,他抱着万一的期望,到大宋的‘皇家图书馆’中,去寻找这本书。大宋朝书籍管理的水平实在高,很快便为他找到了《竹书纪年》的拓本。
陈恪抱回去研究了几天,凭着超强的记忆连看带猜,竟将周武王临死前几年的记载,都破译了出来。
这才是陈恪这几日一直在干的事儿。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实在太反感文字狱,所以构陷龙昌期这种事儿,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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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是作不得伪的。赵祯马上命人取来竹书纪年,让陈恪现场翻译,有欧阳修、司马光、刘敞这样的大家在一旁监督,只消几条就能分辨出,他是胡说还是真能看懂。
半个时辰后,众人心悦诚服的回禀道:“陈恪确实看懂了古篆文,他的翻译应该不会有假。”对这些史学大家来说,只消陈恪领进门,他们日后就能看把全文都看懂,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罢了。陈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可能撒谎。
解决了心头大患,赵祯顿觉轻松,才感到肚子已经饿扁了,赶紧命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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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得算数,所以必须还有一章哈。
第三三三章 大师(上)
富相公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露出微笑。这个陈恪,富弼一直很关注,对其聪明才智从不怀疑,但总是无法放心,因为他太鲁莽、太不计后果了。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以社稷?
现在,看到他终于成熟了,富相公也放下心来。富弼扪心自问,就算自己,也没本事把这件事情,处理到滴水不漏,但陈恪却到了。
陈恪证明了周公作金縢确有其事——这是官家最关心的;又证明了《尚书.金縢》一文系伪作,这样也洗脱了他构陷龙昌期的嫌疑。但同时,又坐实了龙昌期的浅薄无知……这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头,仅考证出《尚书.金縢》是伪作,便以此为证据,宣称周公是奸臣。结果被陈恪用《竹书纪年》狠狠抽了一耳光。
这下子,龙昌期污蔑先贤的罪名固然不成立,因为毕竟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竹书纪年》的内容,可他对周公的态度,已经足以引起上至官家、下至群臣的反感,还想立地成圣?做梦去吧……
最妙的是,陈恪的发言始终围绕学术问题本身,泱泱大气、不惹是非。之前,他在读书人心目中,不过是个才子而已,但凭此一役,已经可以升为大儒了!
虽然百姓都爱才子,但在士大夫眼中,那不过是个花头,真正值钱的是大儒!道理很简单,因为大儒可以解释经典,他的话就是权威,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都得好好听着……
“这算什么?”走到他身旁,曾公亮捻须笑道:“可怜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慎言,慎言。”富弼摇摇头,但看向赵宗实的目光里,还是有掩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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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待略略填饱肚子,赵祯终于忍不住问道:“陈爱卿,既然《金縢》是伪作,为何孔子还会将其收入《尚书》中?”这也是众人想问的问题,作为春秋时的史官,孔子肯定掌握许多一手史料,不可能把一个根据史诗演绎的故事,写到《尚书》中去。
于是殿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等着陈恪解答。不知不觉中,这个年轻的状元,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为大师级人物。
“这个……”陈恪赶紧起身抱拳道:“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哈哈哈,”赵祯笑道:“你小子,倒是谨小慎微,寡人早就说了,迩英阁中,言者无罪。”
“是,”陈恪恭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今日传世之《尚书》本身,就是后人所作的伪书!”
他的声音不大,在众人耳边却如炸雷一般。百官众卿中不少人登时石化,也有不小心咬到舌头的,有不小心掉了手中金樽的……总之是全都惊呆了。
《尚书》是什么?那是儒家五经之一,整个儒学体系的根基!
这要是在明清,啥也别说了,直接拉出去喀嚓了事……
但这是在宋朝,在大家都认识到儒学式微,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的时代。在这时,为了重新构造起一套管用的思想体系,读书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早就把汉儒批得一文不值,甚至许多人都在怀疑先贤,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饶是如此,陈恪抛出此惊人之言,还是吓坏了满堂百官,这是一种世界观的崩塌啊……
《尚书》是一本记载虞、夏、商、周四代皇室文献的书,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都是出自于《尚书》。大臣们言必称三代,事必奉尧舜,已经成为他们的思维定势了。现在陈恪却说,《尚书》是伪书。你叫百官怎么接受?
要不是他之前证明了《金縢》系伪作,只怕大臣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但此刻,大家都沉默了,必须要等他说出理由……
“爱卿,寡人是不是听错了?”赵祯笑笑道:“你说《尚书》也是后人伪作?”
“是。”陈恪点点头,正色道:“至圣先师所作的《尚书》,已经被秦始皇烧掉了。后来幸存的版本也已经失传了。”
他便将自己的理由,一条条道来……
其实陈恪今天,之所以敢屡屡语出惊人,皆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之前对《金縢》之文的考证是这样,对《尚书》真伪的辨析,也是如此。
在儒家五经中,《尚书》残缺最多,因而问题也最多。其真本在秦代焚烧诗书,以及秦末的战火而亡佚了。西汉初年,曾在秦朝担任过博士的伏生,传出一个《尚书》残本,先是流传于齐鲁民间,文帝时由晁错笔录,带回朝廷。因为这本书,是晁错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的,故而被称为今文《尚书》。
不久,鲁恭王刘余为了扩建宫殿,强拆孔子老宅,从墙里发现一部竹简,经孔子后代孔安国辨认,发现是用古文字写的《尚书》,故而被称为古文《尚书》。自此之后,这两个版本的《尚书》,究竟哪个是先秦的真本呢?复杂的争端就此开始了。
在西汉,相信今文《尚书》的人,占绝对优势,但到了东汉,形势发生逆转,经过郑玄等经学大师的倡导,古文尚书日趋风行,今文《尚书》却显得黯淡无光了。到汉末魏初,古文派郑玄的《尚书注》,不仅立于学官,而且风靡一时,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则由于失势而流传日少,到西晋永嘉之乱以后,就彻底失传了。
不久,又出现了一部标榜为孔安国真本的伪古文《尚书》。这部伪书,不仅在短期内取得了和郑注《尚书》并行的地位,而且越来越得势,排挤了郑注《尚书》。渐渐地东汉以来的古文《尚书》也失传了。
换言之,不管到底古文《尚书》是真,还是今文《尚书》是真,到了三国时期,都已经失传了……
那部成功上位的伪书,是东晋时,一个叫梅赜的史官献出来的。它出现之后,很快就获得了学界的信任,当时的大学者都曾替它作过疏。陈朝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以它为注音对象,唐代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也以它为标准注本。因此,从唐初到北宋末五百多年间,它一直被公认为先秦的《尚书》真本,无人怀疑。
然而,从南宋起,它的马脚暴露了。最先发难的是吴棫和朱熹,他们察觉出了不妥,但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后来,元代的吴澄,断然将伏生今文从伪古文分出,明代的梅鷟更找出了相当的证据,证明古文《尚书》是伪作。
但是严密钩稽、决疑定谳,还得等待清代的训诂狂人们,阎若璩、惠栋找出确凿证据、辨析详明,教伪书体无完肤,真相毕露。再后来,丁晏甚至将伪造《尚书》的真正罪人王肃都找出来,千古公案就此可以定论。
在陈恪原先那个时代,清华简重见天日,证明古文《尚书》确系伪作,因此着实引起了一番轰动,陈恪也正是那时起了兴趣,去看了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虽然上辈子的记性没有这辈子好,但总算还有些印象。
结果这一世,他在读《尚书》时,总是感觉不爽……已经被证明是伪书,还得当真理去记忆,心里能爽就怪了。于是他一边读,一边与阎、惠的观点相印证,倒是别有一番乐趣。无心之中,对《尚书》的漏洞皆了若指掌。
再加上,他编《字典》练得一手训诂学,又正好是宋人的短板……宋朝人认为训诂是拾人牙慧,他们讲究的是悟性!可在辩论中,训诂学讲是实打实的证据,让你不得不服,无法争辩!
其实陈恪原本的意思,只是抢戏而已……他起先是想把龙昌期的经筵搅合了,没想到抢戏过于成功,结果接下来一个月的经筵,直接成了他的专场。赵祯宣布,整个八月,都由他主讲《尚书伪经考》。
陈恪当时就无语了,我八月还要结婚呢……
赵宗绩却兴奋到语无伦次,表示你结婚的日子,我会让官家给空出来:“兄弟你可一定要争气,咱们现在不是干过龙老儿的问题了,是自己树大旗啦!”
其实陈恪借着龙昌期的事情,将《尚书》打为伪书,就是想竖起自己的大旗。凭什么你王安石、二程、周敦颐,明明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敢开宗立派。我也寒窗苦读十几载,还有超越千年的头脑,还有从阿拉伯源源不断运来的世界智慧精华,为什么不敢跟一把潮流?
就算不能一统江湖,至少可以拐带一批信徒吧?不就能更深刻的改变这个世界了么?
陈恪是真心要把这件事做好的,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工作着。苏家三兄妹也在全力支持着他……他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对他这一套不陌生,三颗卓越的大脑,一起协助他,用细致精确的考证,将古文《尚书》之伪,无可辩驳的呈现在众人眼前。当他连梅本《尚书》的作者是王肃,都考证出来时,那些儒学大家、公卿鸿儒们,除了像小学生一样听着,还能作甚?
不过陈恪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对《尚书》中剥离出来的今文《尚书》,只表示肯定也有问题,但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没有给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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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大师(中)
汝南郡王府中。
赵宗实最近很不爽。这也难怪,他辛辛苦苦请来了龙大师,又费尽心机搭起台子,实指望能效刘盈请‘商山四皓’出山之举,让龙大师好好表演一番,令官家和诸相公明白天下人心,都在自己这边。
谁知道,闹到最后,竟让那个陈恪彻底抢戏,所有人都听他讲起了《尚书伪经考》,而且一讲就是一个月!而且自己还得老老实实听着!
他的养气功夫再好,也受不了这份折磨,索性便以要侍奉父亲为由告了假,自此闭门不出。不过他也不是瞎编的,老王爷赵允让已经卧床半年,太医说,他只怕熬不到开春了……
这让习惯了凡事有父亲做主的赵宗实,感到莫名的惶恐……
“弟弟,”赵宗懿出现在他身边道:“武陵先生后天就要离京了,你看明天是不是宴请他一下。”
“你代我宴请一下吧。”赵宗实提不起兴趣道:“我不宜出门。”
“这样难免会让人齿寒。”赵宗懿轻声道:“还是送一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文相公的面子总要给的。”
“……”听了这句话,赵宗实才缓缓点头道:“好吧。”
“还有,韩相公让人传话来说。”赵宗懿道:“朝廷下一步的重点,将是河工。你和宗祐要多多关注这方面,以免官家突然问起来。”
“嗯。”赵宗实点点头,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喃喃道:“这小妾样的鬼日子,何时是个头?”
“快了吧……”赵宗懿轻声安慰道:“父亲说,不会带着遗憾瞑目的。”
“哦?”赵宗实眼前一亮,旋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妥,忙沉下脸道:“父亲什么意思?”
“等那天,你就知道了。”赵宗懿叹口气,不愿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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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府就在城北司马光府对门。先前,王安石写信央司马光为他寻一处宅子,只有一个要求‘但比邻焉’。
家人不太理解,汴京城这么大,为啥非得跟司马光当邻居?王安石淡淡道:‘择邻必须司马十二,此人家居,事事可法,欲令尔曹有所观效焉。’司马光排行十二,故而朋友称为司马十二。古有孟母三迁之教,今有王氏择邻而居,皆乃智者所为。
府上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前进为客厅和客房,二进是王安礼、王安上、王雱、王旁读书起居之所,后院则是王安石夫妇并幺女的住处。
此刻,王安石在衙,叔侄四个则在各自房中读书。
东厢房是王雱的书房兼卧房,此刻他却不在桌前,而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
正在神游之际,王雱突然感到脑门一痛,哎呦一声坐起来,便看到自家妹子倚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把红红的枣子,正朝自己咯咯娇笑。
“没轻没重,很痛的,”王雱从床上摸起一粒枣子,佯怒道:“不信你试试。”
“好男不跟女斗的。”王荁笑着把那捧枣往他面前一送道:“后院的枣树上,结了红红的一树,我好容易才摘了这些呢。”
“放桌上吧。”王雱平日里和幺妹感情极好,但今天就是懒懒不想起身。
“谁说要给你了。”王荁撅起小嘴道:“我去给二哥去。”
“别,”王雱赶紧起身,笑着把妹子让进屋道:“要让王旁知道,定会板着脸说,女子家的,爬上爬下,成何体统?”他学王旁的模样语气,竟是惟妙惟肖,逗得王荁捧腹直笑。
王雱掏出洁白的手绢将枣子细细擦了,一颗颗递给王荁道:“以后这种事,还是叫哥哥们来做,你当心摔着。”
“可你们俩一个读书一个发呆。”王荁轻轻咬口枣子,甜的她直眯眼道:“我哪敢劳烦?”说着笑嘻嘻道:“哥,你发啥呆呀?”
“没发呆,我累了,歇歇。”王雱干咳一声道:“这就准备看书了。”
“我见你心神不宁,怕看不进书去吧。”王荁摇头道。
“你这丫头,”王雱苦笑道:“我怎么就心神不宁了?”
“那天父亲从经筵回来,讲《金縢》之辩,讲《尚书伪经考》,”王荁笑道:“我发现从那开始,你就不宁了。”
“……”王雱下意识想否认,但在妹妹满是笑意的注视下,他终究投降道:“你说我为什么不宁?”
“通常来讲,你只有自知闯了祸,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时,才会这样。”王荁笑吟吟的打量着兄长道:“估计,那金縢的事儿,是哥哥闹出来的吧?”
“瞎说,我哪有那本事。”王雱摇头道。
“哥哥的本事大着呢。”王荁笑嘻嘻道:“小圣人可不是白叫的。”王雱性极敏悟,未冠即著书数万言,饮誉朝野,时有‘小圣人’之称。
至于所谓‘大圣人’,自然是他爹王安石了。新学党人皆知,大圣人是个只重大事、一心光明之人,其之所以能扬名聚党,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皆靠这个儿子在背后谋划。
王雱此生,不信鬼神先贤,只信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王安石。在他眼里,父亲就是活着的圣贤,是天上降给这大宋的救世主。在他看来,圣贤、救世主自然要永远光明,不能跟任何阴暗的东西沾边。可一味光明能成什么事?最多只是一个龙昌期而已。
还是得拥有天大的权力,才能将父亲的经天纬地之才施展出来。但权力不会自己送上门来,是要精心谋划,一步步去争取的!
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为父亲扫平一切障碍,将父亲送上权力巅峰的护法大将军!
王安石之所以接受三司度支判官的任命,就是他与章惇密谋后的结果。既然官家注定无子,有想法的人们,就不得不站队了,而且站得越早越好……大宋朝能不站队的,除了已经在顶峰的相公们,就只有无欲则刚的孤臣了。
王雱对章惇选择赵宗绩没有异议,两人性格相近,都是那种自视甚高、不肯按部就班之人,所作出的抉择自然也相似。那厢间,想投靠赵宗实的人,能从宣德门一直排到南熏门,有许多,甚至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他们现在才去排队,怕连残羹剩饭都吃不上。
所以宁肯冒险点,把宝押在赵宗绩身上。尽管这小子看着没啥希望,但出使辽国、清查京营的差事,都办得十分漂亮,绝对能体现实力。都不是官家亲生,凭什么非要选择赵宗实?相信有他们新学党人的帮助,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因此在王雱看来,他父亲一进京,苦盼援兵的赵宗绩,就该巴巴的过来套近乎。谁知那位小王爷,就从来没露面,什么事都是通过姓陈的传话。
想象和现实差距太大,让王雱心里窝火,不由对赵宗绩看低了三分。在他看来,刘玄德三顾茅庐,才有了三分天下的本钱。自己父亲的才能,不是孔明可比,且已经主动来到京城,你个赵宗绩却如此傲慢,这哪是成大事的表现?
兴许在王少爷看来,得给他爷俩当孙子的,才是成大事者吧……
王雱本想冷眼旁观来着,但是龙昌期威胁到王安石的地位,让他不得不提前出手。起先他以为,自己把龙昌期的弱点,告诉了陈恪,赵宗绩一定会赶紧布置的。谁知道左等右等,人家根本没动静,王雱自觉明白了——原来事情都坏在那个陈状元身上!
回想到跟他讲这件事时,这家伙那一脸苦瓜相,王雱就笃定,这是个嫉贤妒能的绣花枕头。虽然文章做得好,但经世的东西肚里一点没有,又不想被父亲抢去赵宗绩头号心腹的位子,所以才故意隐瞒不报!
好在他从来不信任别人,在告诉陈恪的同时,自己也着手准备,暗中发动新学党人起来攻击龙昌期。他心里憋着劲儿,想要来一次临危救主,让赵宗绩感受到,谁才是他真正的依靠,然后把姓陈的有多远踢多远!
然而当父亲将经筵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后,王雱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坏了大事。而那位自己认为是绣花枕头的陈学士,所展现的手段,着实比自己高明太多了。
这让从来全天下老爹第一、自己第二的王雱,感到深深挫败。更要命的是,经此弄巧成拙之举,王家与赵宗绩、与陈恪的关系,必然出现裂痕,必须要及时修复,否则鸡飞蛋打。
可是,王雱这辈子还没跟人认过错。一想到要去跟陈恪道歉,他就头大如斗,结果在家里踯躅了好几天,也没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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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父子说话,从来不避内眷,所以王荁从饭桌上听到的信息,便猜出兄长此刻的心事。
“怪不得爹爹说,你要是个男孩子,”王雱服了,笑道:“肯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
“女孩子就不行么?”王荁却不服气道:“古往今来,也有很多有本事的女人呢。”
“好好好,你厉害,”王雱苦笑道:“请问本事妹妹,对哥哥有何指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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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大师(下)
“我哪有什么好办法,”王荁摆弄着缎子般发辫道:“只是你男子汉大丈夫拉不下脸来,我一个小女子却没那么多顾忌。”
“你要干什么?”王雱瞪大眼道。
“替你去道个歉啊。”
“别瞎胡闹,一个姑娘家家的,跑去男人家成何体统?”王雱大摇其头道。
“我哪会直接去找他?”王荁摇头笑道:“我可认识他夫人的……”
“你是说……”
“没想到,苏小妹竟是他的未婚妻。”王荁美目中,透出复杂的光道。在江宁时,两位才女曾有一面之缘,彼此还颇有些惺惺相惜哩。
“是啊……”王雱面色有些难看道:“可恨老苏还说她没有夫婿,害得父亲出了丑!”
“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王荁有些遗憾道:“那真是个宛若天成的女子,不能娶来当嫂嫂,实在是可惜。”
“大丈夫何患无妻。”王雱哼一声道:“我定要娶一个,比苏小妹还出色的!”他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一句暴露了,他对陈恪恶感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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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八月十六的婚礼,还有三天时间,新郎官却毫无觉悟的与两位大舅哥,并若干同乡官员,来到位于马行街的四川会馆……此时会馆还不像明清那样流行,是陈恪提议青神财团出资兴建,以便四川的读书人和商人来京时居住。
如今青神财团财大气粗,这四川会馆自然修得泱泱大气、规制宏大,为三路九个套院。房屋六十多间,并有一座大花园。除了住宿之外,馆中还建有文昌阁,供奉司文运的文昌帝君。还有乡贤祠,供奉全川先贤,供每年正月同乡团拜祭礼。
不用说,这都是陈恪的主意,他把后世会馆的经验,全都搬了过来,为的就是增强蜀人的凝聚力。
不过今天,他是以客人的身份,造访住在这里的武陵先生。
递上名帖,龙昌期的学生们,才知道这个与二苏同来的大个子,就是让老师铩羽而归的陈仲方。虽然向日以他为傲,但现时难免怒目相向。
陈恪心中暗叹一声,迩英阁的经筵较量,固然让自己名扬天下,可这场蜀人内战,也着实让乡党们摇头……前面便说过,因为历史的原因,宋朝的四川人在外,向来同气相生、抱团打天下。陈恪却在全国最高的讲堂中,让同为眉州人的老前辈、蜀人的骄傲颜面扫地……要是事后还不妥善补救的话,未免给同乡留下不恶劣的印象。
这可是个大问题,因为陈恪是知道历史的,在十几年后,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朝堂上都是以地域划分阵营的。以拗相公为首的南方人,以司马牛为首的北方人,和以大苏为首的四川人,掐得不亦乐乎。
只是以苏轼那坑爹的政治能力,蜀党总是被掐的那个。可现在自己出现了,大舅子自然要退居二线,未来蜀党的领袖,陈恪自然当仁不让。
好吧,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不过陈恪不能让龙老头这么回去,不然他的徒子徒孙们,还不在乡人面前喷死自己?
所以陈恪今天的态度是恭谨的,脾气是温顺的,任凭龙老头的弟子横眉冷对,依然面带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陈学士如今名冠天下,又有谁敢将他拒之门外?
于是弟子们将他请入客堂,然后到后面禀报老师。
龙昌期一向精神矍铄,但这次给他的打击不小,从经筵一回来就病倒了,这才刚刚好转,就强撑着要回乡,不想在这京城多待一天。
此刻,老先生正在弟子的服侍下喝药,听闻陈恪来访,不由僵住了。
“要不,让他走吧。”弟子轻声问道。
“荒唐。”龙昌期回过神道:“人家敢来,咱却不敢见?大把年纪长到狗身上了么?”说着颤巍巍起身道:“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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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笃笃的拐杖声,白发苍苍的龙昌期,出现在众人眼前,仅隔半月而已,老先生的精气神看起来已大不如前。
“乡党晚生拜见龙陵先生。”陈恪和众同乡赶紧起身行礼,行的是晚辈见长辈的大礼。
“不敢。”龙昌期还是比较有个性的,竟还礼道:“草民见过学士大人。”他故意只说陈恪一个,是告诉二苏他们,我不针对你们。
“老先生折杀晚生了。”但陈恪在官场上,也有些时日了,早就练就了一套水磨工夫。只见他恭声道:“在你老面前,我们都是后学末进,谁也称不得大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龙昌期伸手请陈恪坐正位道:“老朽这个败军之将,安敢在大人面前言勇?”
“唉,”陈恪坚决不坐正位,只在东面的一溜椅上坐下,叹气道:“老先生这话,就像剜晚生的心一样。”
见他不坐,龙昌期便自己坐下,淡淡道:“难道不是事实么?”
“老先生的学养,比晚生深厚太多太多,只是那《竹书纪年》已经在民间失传,只有皇宫中还保存着。”陈恪肃然道:“你老一生在野,自然无缘一睹,晚生则正是集贤殿修撰,机缘巧合,看到了这本书,所以才偶有所得。”说着正色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但不能说,寸就比尺长。”
陈恪为何要带这么多同乡来,就是为了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番话,给老先生顺气。
龙昌期活了九十岁,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学士不必安慰我,这次来京里才知道,老夫确实坐井观天了。”
“老先生休要自我否定,”陈恪叹口气道:“其实咱们大宋朝的读书人,都实在坐井观天。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论上古三皇。又不知山外有山,海外有陆,天下还有若干丝毫不比咱们差的文明。”
“哦?”人因无知而妄自尊大,宋朝人也有这个毛病,总以为华夏之外皆夷狄,而夷狄有什么学问?无非就是兽语鸟言罢了,龙昌期也不能免俗。不过对陈恪所言‘既不知先秦百家、更遑论上古三皇’,他还是很赞同的。所以没有立即反驳。
“老先生不信,可以在京城盘桓数日。”陈恪笑道:“晚生从海外请来的学者,买来的图书,已经抵达大宋,估计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进京。他们到底有没有料,到时一看便知。”
龙昌期颇为意动。中国人对‘先进’的东西,是最乐于学习的,甚至能轻易抛弃自己的传统,这一点宋朝人也不例外。但是也只是稍稍意动,他摇摇头道:“老朽后日就动身离京,怕是看不到了。”
“现在不能走。”陈恪断然道:“晚生会一点歧黄之术,观老先生年事已高,从蜀中千里迢迢而来,已是元气大亏。之前,是有一股虚火顶着,故而一直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这会儿,已是贼去楼空,精气神都衰弱到极点了。”顿一下,他恳切道:“此时,老先生最需要的是静修调养,我再开个方子,你老服用一冬,明春即可复原。若是强要动身的话,马上就天寒地冻了,加上路上颠簸,怕是撑不住的。”
这也是陈恪最担心的,因为他记得历史上,这老头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挂掉的。要是让历史重演的话,这笔账非得算到自己身上!
是以为了留住他,陈恪是实话,好话、歹话都说了,龙昌期还没怎样,他的学生们先担心起来,劝道:“老师,就听陈学士的吧,路上有个好歹,弟子们可没法交代……”
任凭众人如何劝,龙昌期只淡淡一笑道:“九十老翁何所惧?我已经说了要走,怎么能随便改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吧?”陈恪听出有门,陪笑道:“你老之前哪知道那些西洋学者、还有大食书籍会来到汴京啊。而且看不到《竹书纪年》你老会甘心么?”
“……”这最后一句,挠中了龙老儿的痒处,他不禁嘟囔道:“无非就是那么些事儿罢了。”
“大错特错,”一旁的苏轼插言道:“现在欧阳公专心破译此书,虽然还没完成,但仅就目前的结果,便令人无比震惊。”
“哦?”学者,毕竟还是要用学术来勾住的。
“譬如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上古三皇是和平禅让的。然而《竹书》上却记载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还说‘后稷放帝朱于丹水’。”后稷是舜的亲信,所以按《竹书纪年》上的记载,是舜监禁了尧,流放了尧的儿子,才登上王位的,哪里有什么禅让?
“所以《韩非子.说疑》一言以蔽之:’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苏轼越说越兴奋道:“老先生,不把这些事儿弄明白了,你怎么可以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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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跟几个搞哲学的朋友一直聊天,请他们帮着完善陈恪未来的思想体系,这很重要,因为我一人计短啊。又没法跟大家请假,所以今天只能两更。
明天三更保底,争取四更,这是保证。
第三三四章 宜男花正好 (上)
陈恪翻译《竹书纪年》,绝不只是为了证明‘金縢’确实存在那么简单,他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颠覆读书人的理想国,即所谓的‘三代之治’!
‘三代之治’是汉儒所提出的观念。三代,指中国最早三个统一政权——夏、商、周。汉儒们认为,夏、商、周是中国治理得最好的三个典范朝代,‘三代’的政治形式是最有利于国家安定和人民幸福的。‘三代’之时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当然不包括夏桀、商纣、周幽王三个末帝和其他个别昏庸君王……
因此,士大夫们喜欢言必称‘三代’,将之当做一种政治理想国来作为当世的参照标准。他们认为只要君主效仿三代帝王,尤其是夏禹、商汤、周文这‘三王’的道德操行、政治理念,社会的一切弊端就会迎刃而解。
但事实上,‘三代’,尤其夏、商两代,并没有可靠的信史留下,因此所谓‘三代’之治,很大程度上只是古人的一种想象。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除了年代过于久远,史料湮没于战乱之外,还离不开一位伟人的贡献。
那便是传说中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英明神武、光耀千古、威而不猛、万世师表的孔老夫子!
孔子生活在东周,那时候算是三代末年,作为历史最悠久鲁国的史官,还能看到三代的真实史料,知道上古时代根本不像传说的那么淳朴,而是与后世宫廷政治一样的血腥。
但孔夫子满眼望去,天下礼崩乐坏、纲常沦丧、诸侯混战不休、百姓如猪狗一般,泱泱神州哪里还有乐土?
作为周公的信徒,孔子自然痛苦不堪,他为了宣传古世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与今世的‘礼崩乐坏’相比较,唤起诸侯尊王复礼之心,不惜篡改古史,搞什么‘一字褒贬’、‘为尊者讳’等等,也就是传说中的‘春秋笔法’!
不管当时孔子的初衷如何,后世所谓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历史的真相便随着人们的需要被随意篡改,面目全非……
所以孔子才痛苦的叹息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但无论如何,所谓三代之治,其实就是孔子为了引导人们向善,而美化出的一个乌托邦。后来又渐渐成了人们无法解决问题时,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更进化为阻碍一切改革,一切变化的拦路虎!
春秋笔法误我华夏,绝非妄言哉……
而《竹书纪年》是一部西晋时,从魏安釐王墓中出土的编年体史书,所以能够避过秦始皇挟书令导致的焚书运动。它记录了从夏朝到战国之间的重要历史事件,其翻译成功,将夏朝到战国时期历代所发生的血腥政变和军事冲突,毫无保留的展示在人们面前,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譬如,儒家著名的‘伊尹放太甲于桐宫’段子,说当初商王太甲无道,被宰相伊尹放置桐宫,太甲三年改过自新,伊尹又将其迎立为帝,交还国政。太甲复位后,沉痛接受教训,成为了一个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圣君。在孔子描述的这个故事中,伊尹高风亮节、太甲浪子回头,皆是万代楷模,和谐的不得了。
然而,根据《竹书纪年》记载——伊尹放逐太甲后,自立为王,七年后,太甲潜回杀掉篡位的伊尹,并改立伊尹的儿子伊陟和伊奋继承伊家……哪有什么圣君贤主?还不是一样的阴谋暴力!
所以《竹书纪年》不仅是对人们历史知识的冲击,更是对儒家所构建的‘三代之治’理想国的动摇!
是动摇,不是摧毁。毕竟陈恪也不知道‘清华简’埋在哪儿,无法为《竹书纪年》提供佐证,在史学上,可是孤证不立的……而且那些学了一辈子儒家的士大夫们,岂是那么容易就放弃信仰、否定先贤?那跟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毁灭有何区别?
事实也确实如此,《竹书纪年》在出土后,传承了六百多年,终在南宋亡佚。其原因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就是其内容被翻译出来后,与儒家史学体系冲突极大,理所当然地为儒学家们视为异端,不遗余力的湮灭掉了!
但陈恪用了很巧妙的一招,让士大夫们集体噤声——他以无可辩驳的考证,证明了《尚书》系伪作。将金縢存在的依据,系于《竹书纪年》之上,继而与大宋朝皇统传承的正义性联系起来。
除非大宋的士大夫们,能找出别的证据,证明金縢确有其事,否则谁都不敢说《竹书纪年》半个不字。
而且在历史上,《竹书纪年》的亡佚,是发生在南宋,那时候,二程的理学已经被朱熹发扬光大,儒家基本一统江湖,才有资格顺昌逆亡。但在北宋儒家思想混乱,山头林立之秋,也给了所谓异端存活的空间。
陈恪希望这本书,配合自己对《尚书》的否定,动摇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只需要撕开一个口子、嵌入一个楔子,自己便可藉机重新解释经典,为大宋朝构造出一个新的思想体系来!干翻他娘的程朱理学!
不过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只是将破解《竹书纪年》的钥匙,教给了这个时代的大儒们,由他们来发现那个完全不同的真实世界!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可怕之前,所有人都无法拒绝这份邀请,龙昌期也不例外……
最终,老先生被一众同乡后生挽留下来,虽然没接受朝廷赐予的五品官职,但同意以布衣之身参与到《竹书纪年》的编修工作中。陈恪想将自己的外宅空出来,作老先生在京城颐养之所,但被龙昌期拒绝了。
龙老儿对陈恪,不可能没有怨气,但见对方以天子近臣、名儒之尊,如此客气的向自己赔不是,给自己挽回颜面,为自己开方抓药。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个后辈能做到这一步,他个老头子岂能继续横眉冷对下去?
所以老先生拒绝的理由,是自己喜欢热闹,住在会馆中,可以多亲近同乡后辈。也算没让陈恪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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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回去的路上,陈恪在马车上长舒口气道。
“你真是变了,”苏辙微笑道:“放在以前,万不会吃这份屈的。”
“想做事,就不能由着性子,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整天张牙舞爪的,是做不了正事的。”陈恪说着望向苏轼道:“这也是说你呢……”
“嘿……”苏轼不好意思的笑了。回到京城,加入文化圈子,才高八斗的苏子瞻自然如鱼得水。每日里,于纸醉金迷中吟风弄月,挥洒着无穷无尽的才华,享受着前所有为的尊崇。
与之前那些孤傲的才子不同,苏轼虽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却气质平和、为人豪迈、待人坦诚亲切,因此很快在京城拥有拥趸无数,无论是士子文人、还是歌伎乐女,都真心喜爱这位大才子。
尤其是陈恪准备改走稳重的学术路线,基本不再光顾名妓们的生意,也不大填诗作词后,更是没人和大苏争风月班头的名号。甚至于,他还遇到了昔日相熟的名妓,写帖子邀请自己携大舅哥光顾的糗事。
陈恪不禁暗暗感叹,汴京风月的变化真是太快,才几年不走马章台,便被妓女们当成了引玉的砖头……
陈恪没有一点嫉妒,因为大舅哥本来就是光耀千古的天皇巨星,光芒岂会被自己掩盖?只是他偶尔听说,苏轼在外说话言语无忌、行事放浪形骸,颇有些得意忘形之态,因此出言提醒。
不过苏轼正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觉着人生啊,怎么能这么美好呢?他苦恼的是,今晚到底该赴翠微居云仙儿的约,还是到汴河画舫上为张师师画像。是不会把陈恪的忠告听进去的……
陈恪正要再婆妈几句,马车停了,陈义掀开车帘道:“大人,绮大家在外面。”
“你们先回去吧,”陈恪从辽国回来后,一直忙于搞定两边岳家,几乎忘了这位红颜。
在苏家兄弟的怪笑声中,陈恪下了马车,便见绮媚儿穿着一袭华丽的八幅罗裙,腰间数十道细褶,每一褶一道颜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别致,裙边一二寸宽的地方,滚了大红的花边,看上去很醒目。她还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发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俏生生站在街旁,便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绮媚儿一如往日,面带魅惑众生的笑容,朝陈恪轻轻点头。
“想不到在这儿碰上。”陈恪走过去。
“可不是碰上的,人家是巴巴的来等公子。”绮媚儿笑着挽上他的手臂。陈恪的胳膊稍稍一僵,旋即恢复了正常。
可这一下,便被心思敏感的女人感觉到,她黯然收回手道:“忘了公子的身份,今日不同往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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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宜男花正好 (中)
“确实不同往日了,多少双眼紧盯着,就盼有机会寻趁我呢。”陈恪点点头,正色道。
“是这个理……”绮媚儿笑容将要枯萎之际,陈恪突然伸出手,一把揽住她滑如缎子的纤腰,放声大笑道:“不过那又怎样呢?汴京城里,谁不知道绮媚儿是我陈三郎的女人?!”
绮媚儿的一颗芳心,被他弄得忽上忽下,化成一汪春水,千娇百媚的横他一眼道:“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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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遇仙楼上,绮媚儿已经订好了单间,酒菜传上,两人相对而坐,四目交汇,陈恪看得到她眼里的忧伤。
陈恪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将剩下的半杯送到绮媚儿面前:“喝了它,你就是我的人了。”
绮媚儿虽然满腹心事,却被逗得扑哧一笑,道:“公子还真是百无禁忌,连我这样的女人都敢要。”
“怕什么,不管你原来是干什么的,”陈恪淡淡道:“跟了我,就与过去彻底了断了。”
“还道公子变成谦谦君子了,原来还是一样的霸道。”绮媚儿听他似乎话里有话,苦笑道。
“人若常改,非病即亡。”陈恪淡淡道。
“人若常改、非病即亡……”绮媚儿重复着这一句,目光越过陈恪,望向窗外的马行街,此刻黄昏,西洋给街上的幌子、行人,都镀上一层金色。她轻轻点头道:“是这个理。”
陈恪轻叹一声,拿起另一只杯子,斟满道:“这一杯,多谢你帮了我大忙。”
绮媚儿却还是不接,摇摇头道:“那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何况我的姐妹,终究还是没逃了他们的毒手。”
“唉……”陈恪低声道:“抱歉。”
“不关大人的事,此事已了,也休要再提了。”绮媚儿强笑一下,轻声道:“媚儿今日来,一是恭贺公子新婚大喜,二是向公子辞行的。”
“你要去哪?”陈恪有些意外。
“不知道,”绮媚儿摇摇头,幽幽道:“可能去杭州、也可能去更远的地方。”
“怎么突然想走了?”
“一直有这个念头。”绮媚儿轻叹一声道:“无奈不是自由身,如今总算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们真能放过你?”陈恪不信道。
“卖身总有期限,到期了自然可以离开。”绮媚儿笑笑道。
“不对。”陈恪皱眉寻思片刻道:“你是骗我的,他们不会放过你。”
“没有。”绮媚儿摇头笑道:“如今上头人全换了,难免会松弛些。”
“能脱身太好了。”陈恪点头道:“女孩子做这行,太危险。”
“是啊,不是谁都像大人这样惜香怜玉的。”绮媚儿目光复杂的望着陈恪道。
“主要是你没有对我做任何不利的事,”陈恪自嘲的笑道:“其实帘子外面,有两张手弩对着你……”
“这是应该的。”绮媚儿彻底明白,对方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她黯然道:“我之所以什么都没做过,是因为之前大人在他们眼里还不重要。”
“其实我一直等着,你的美人计,准备将计就计来着。”陈恪苦笑道:“谁知道自己还不够格。”
“是大人不想要,”绮媚儿幽幽望他一眼道:“只要大人点个头,奴奴今晚就可以给你。”
“做了我的女人,一辈子都得跟着我。”陈恪笑道:“你要是愿意,我就点头。”
被他反将一军,绮媚儿咯咯笑道:“那汴京城里多少行首,都和公子春宵一度,公子娶得过来么?”
“不一样的,”陈恪摇摇头道:“我给她们填过词了,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公子……”绮媚儿被戳中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眼圈一下红了。她和陈恪认识以来,没有向陈恪求过一首词,这固然有她不在乎花魁虚名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她那份难以释怀的情丝……
“那公子也为我填一首词吧……”绮媚儿强忍着泪珠,涩声道。
“我已经不填词了。”陈恪摇摇头,正色道:“我现在改走学究路线。”
‘噗……’绮媚儿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伸手轻捶道:“这是你自己不要的,回头可别后悔。”
“我不求一夕,要的是你一生。”陈恪目光火辣的盯着她道。
“……”绮媚儿刚绽放的笑容,又一次敛去,垂首道:“不行。”
“那我等你想通了。”陈恪站起身,低声道:“我会给你留一间屋的。”
“大小不论,但要紧靠公子的房间。”绮媚儿笑了,长长的睫毛上,却分明沾着泪水。
“一言为定。”陈恪道:“如果你改变主意,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去。”
“……”绮媚儿紧咬着下唇,酥胸微微起伏着,却依然摇头。
“那么保重。”陈恪点点道。说完,便掀开门帘,下楼去了。
陈恪一走,绮媚儿仿佛失去了力气,倚在栏杆上,望着他登上马车,便无声的饮泣起来。
哭了好一阵子,她端起桌上的半杯酒,双手举在唇边,颤声道:“公子,媚儿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说完,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桌边,痛哭起来。
正哭到伤心处,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头,她悚然起身,另一手便抽下头上蓝莹莹的簪子。
下一瞬,却僵住了。
只见那人,竟是应该走了的陈恪。
“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喝得啊。”陈恪笑吟吟道:“媚儿,随为夫回家去吧。”
绮媚儿愣怔在那里,檀口微张,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陈恪抢下她手中的簪子,丢在桌上道:“这玩意儿能乱舞划么?不小心戳到我,你可就成小寡妇了。”
绮媚儿这才回过神来,猛然摇头,脱口而出道:“我是皇城司的女间……”
“废话。”陈恪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绮媚儿神出鬼没,却总能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且对京城发生的事情,也好像无所不知。虽说妓女向来消息灵通,但想要事无巨细,洞若观火,却只有皇城司能做到。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也是奉了上面的命令。”绮媚儿定定望着陈恪,紧咬朱唇道:“他们想让我跟了你,日后好掌握你的情况。”
“我知道。”陈恪点头笑道:“这不正好么,咱们将计就计。”
“我,我是他们训练出来的女间,女间啊!”绮媚儿都要错乱了,这什么人啊,连检间谍都不嫌弃:“你愿意让自己的妻儿,跟一个间谍生活在一起?”
“哈哈哈……”陈恪放声大笑,压低声道:“间谍的前提条件,就是隐蔽身份,又有像你这样唯恐别人不知道的么?”
“我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绮媚儿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这不就结了。”陈恪轻叹一声,坐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伸手掸去泪珠道:“我已经深陷朝争不可自拔,只怕日后也会越陷越深,皇城司、赵宗实、将门、甚至还有更多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往我家里送人。你不愿进我的门,别人就会顶上,而且不会像你这样,告诉我自己的是间谍。到时候,我才是寝食难安呢……”
“公子……”绮媚儿冰雪聪明,已经有些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当个又瞎又哑的间谍,对吧?”
“瞎说,这么靓的小妞,怎么能又瞎又哑呢?”陈恪笑道:“你还可以帮我,把那些家伙的奸细,统统弄得又聋又瞎,这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那是自然。”绮媚儿笑道:“媚儿是大名府人氏,年幼时父母便过世了,被狠心的二叔卖入翠香楼,不想,那竟是皇城司开的买卖……从小,他们就教我如何做个好间谍,”说着一吐小香舌道:“只可惜,遇上了公子,就什么都忘了。”
“哈哈哈……”这马屁拍得陈恪通体舒泰,大笑起来道:“咱们回家再说,何苦在这里聊天呢。”
“公子……”绮媚儿面色郑重起来,她咬破手指,点在自己额头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绮媚儿向满天神灵、四方鬼狐发誓,今生今生若有半分对公子不忠,便教我立时粉身碎骨,死后永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宋朝人对待誓言,可不像后人那样随便,他们是相信有报应的。
那一点血红,映在她雪白的额头上,是那样的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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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绮媚儿终究没有跟陈恪回去,他成婚在即,先于二位夫人,把小妾领进门,实在是说不过去。
陈恪一直把她送到住处才转回,回去的路上,陈义终于忍不住道:“大人,属下不明白,你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
“……”陈恪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陈义负责他一家人的安全,有权力弄明白这件事:“第一,她是皇城司的人,而皇城司经过清洗,现在已经彻底忠于官家,所以不担心她会害我。第二,我需要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好让官家放心。三者,将来,咱们那位没上去的话,则万事皆休。一旦上去了,皇城司就忠于他了,我更需要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好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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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更完,下面还盟主‘recyleing’的第二更。
第三三四章 宜男花正好 (下)
见陈义惊得说不出话来,陈恪笑骂道:“别愣着了,我还赶时间呢。”
“哦。”陈义定定神道:“对啊,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于是马车驶往城东柳府后街的巷子里,虽然黑灯瞎火,但一回生二回熟,又是有备而来,陈恪不费力气,便翻越柳家的两丈高墙,轻车熟路,摸往柳月娥的绣楼。
此时月上中天,柳家花园里一片安静,唯有柳月娥的绣楼中,还有亮光。
陈恪摸近了绣楼,知道楼下住着丫鬟,便绕到后头,小声学起了猫叫。
“吓,外面怎么还有野猫?”谁成想,楼上除了柳月娥,竟还有个人。
“野猫能飞檐走壁,进来一两只也算正常,”柳月娥略窘的声音响起:“好了,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这大晚上的,又清冷,你出去干啥。”那女子道。
“就是想出去走走。”柳月娥向来不善于找理由,也不屑于找理由。
“那我和你一起。”
“老实呆着吧。”柳月娥道:“冻坏了公主殿下,我家可担待不起。”
‘公主殿下……’陈恪不禁瞪大了眼,大宋朝成年的公主,如今有两位,小得那个只有十四岁,听上面女子的声音,一点不稚嫩,想必是那位婚姻不幸的衮国公主无疑了。
想不到柳月娥的姐妹淘如此强大……
正在胡思乱想,绣楼的门开了,柳月娥提着灯笼,便往园子僻静的角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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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会儿,陈恪便摸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柳月娥拿灯笼照一下他的脸,确认是本尊无疑,奇怪道。
一句话问得陈恪这个汗啊,憋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想你了呗。”
“瞎说,”柳月娥笑道:“你大半夜的跑过来,肯定有事儿。”
“哎呦,姑奶奶。”陈恪所接触的宋朝女子,无不细腻非常,唯独自家的母狮子,是真的神经粗线条。他不禁苦笑道:“我几个月不露面,就把你这么娶回去,你觉着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啊?”柳月娥奇怪道:“莫非,你们家乡有什么风俗?”
“没有……”陈恪这个憋屈啊,姑奶奶嘞,我不是担心,到时候先去迎小妹,你心里会不好受么?所以特意过来安慰一下,看来这趟还真是不必要……
“莫名其妙。”柳月娥其实还挂心着来陪自己的公主,怕回去晚了被笑话,这才着急送客道:“没事儿快回去吧,我有客人呢。”
“怎么说,也是俩月不见了……”陈恪苦笑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想。”柳月娥这才温柔下来,声音渐小道:“眼看就是你的人了,还忍不了这两天?”说着突然醒悟道:“你是不是担心,我爷爷让你签的那份东西?以为我会欺负小妹?”
“别瞎说。”陈恪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放心吧,是我对不住她,硬抢了她一半丈夫,”柳月娥的声音,有些低沉道:“所以日后我都会让着她的。至于那东西,签来是让我爷爷心里舒坦的,咱们谁会当真?”
“……”陈恪暗叹一声,其实我家母狮子,什么都明白。
“总之,我们会好好相处的。”柳月娥抬起头,双目亮晶晶道:“如果真要处不好,你放心,我收拾收拾就回家了,不会让小妹难受的……”
“看来我这趟,终究来对了,”陈恪探手抱住她,面颊摩挲着面颊,柔声道:“月娥,你果然还是有心事的。”
“瞎说。”柳月娥用右手食指擦掉眼角的泪道:“你不来,我也想不到。”
“月娥,你知道什么叫夫妻么?”陈恪在她耳边轻声道。
柳月娥摇摇头,母狮子只要挨着陈恪,就变成小猫了。
“什么是夫妻?相爱一辈子,争吵一辈子,忍耐一辈子,这就是夫妻。”陈恪温声道:“有点不愉快,就想着卷铺盖回娘家,这日子还有法过么?”
“……”柳月娥点点头,听陈老师的谆谆教导。
“小妹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和我是共患难过的,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两者舍其一,我做不到,所以只能贪心的都娶回来。”陈恪轻声道:“归根究底,是我的错,不是你所谓的抢了一半,明白么?”
“嗯。”柳月娥先点点头,又摇头道:“你没错,是我错了,。”
“是我错。”
“我错。”
“你想挨揍么?”陈恪瞪眼道。
“你打得过我么?”柳月娥冷笑道。
“哼哼,谁先喘不上气就输了……”陈恪深吸口气。
“赖皮……”柳月娥话没说完,就被堵上小嘴,和他热烈的拥吻起来。
两人都是内功高深之辈,最后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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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绣楼时,柳月娥的小脸,仍然红彤彤的,再看她两眼亮得能滴出水来。这让本来就满腹狐疑的衮国公主,恍然大悟道:“你去会情郎了!”
柳月娥不善作伪,小脸更红了,端起茶壶,倒一杯凉茶,想给自己降降温。
“我的天,眼看都要成婚了,还不麻利断了……”
‘噗……’柳月娥一口,险些没喷公主一脸道:“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
“我也以为你不是,可是人不可貌相啊。”衮国公主叹气道。
“作死呢。”柳月娥伸手去呵她痒,红着脸道:“方才,是他来了。”
“他?”衮国公主难以置信道:“堂堂大宋状元,我爹爹期许的未来宰相,连讲一个月经筵的大儒,竟然深更半夜来偷香窃玉?”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哪怕对方是尊贵的大宋公主,柳月娥依然保持着女王范:“我男人文武双全,不行么?”
“哎呦,我男人,酸死了……”衮国公主一脸怪笑,两人笑闹着在床上滚成一团。
闹够了,便并排躺在床上,望着帐顶一起发呆。
柳月娥的脑海中,仍然回想着陈恪在耳边的呢喃细语:
‘我娶了你,就是你的天,你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片天。我会努力一直是晴天,就算刮风下雨、也是和风细雨,让你总是生活在春天里。’
‘若是有时候我疏忽了,没发现你难过,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憋着,相信我,这世上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你一定会幸福的……’
‘你说,咱俩的孩子,像谁多一点?反正不是像我,就是像你……’
月娥这辈子,哪听过这么多甜言蜜语?虽然当时觉着怪不好意思,但是心里一直暖洋洋的,就像有一轮太阳升起,把最后一丝阴云也驱散了。
“真羡慕你啊……”听她在那里傻笑,衮国公主不禁轻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陈三虽然滥情了点,可是真心对你好。”
“嗯。”柳月娥还没意识到,对方的失落,点点头道:“他敢不对我好,我就揍他。”
“还是不要了。”衮国公主劝道:“就算他不在意,可公婆会生气的。”这绝对是过来人的教训。
“我说笑的,”柳月娥转过头来,朝她笑道:“在旁人面前,我会给足他面子的。”顿一下得意笑道:“再说,我未来的婆婆,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原来你是大智若愚。”衮国公主叹气口道:“比我这大愚若智强……”
“我可不是大智,我就是觉着,既然喜欢他,就得让他高兴,男人没面子哪会高兴?所以得给面子。”柳月娥很认真道:“其实,只要真心喜欢一个人,好像这是很自然的,不用动脑子。”
“是啊,有钱难买我乐意。归根结底,嫁给个喜欢的人,太重要了。”衮国公主幽幽道。
“其实李玮,人挺老实的。就是早年家境不好,所以显得粗了点。”柳月娥终于听出她有些失落了,想到好姐妹的遭遇,轻声安慰道:“都两年了,你还没一点感情么?”
“别提他了,”衮国公主紧抿着嘴唇道:“扫兴!”
“你看你,这样怎么行?”柳月娥一片好心,她觉着别人得跟自己一样幸福才好:“难道一辈子这么别扭下去?”
“谁知道呢……”衮国公主的俏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道:“过一天算一天吧。”她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赶紧强颜欢笑道:“打住打住,我今天可不是来诉苦的。”
“哦,”柳月娥点点头,突然红着脸问道:“问你个事儿。”
“讲。”
“那个第一次,会不会很疼?”她虽然和陈恪亲热过,但陈恪为了让她在公婆面前好看,始终没突破最后一关。
“什么第一次?”衮国公主却没听懂。
“就是那个呀……”柳月娥的脸,像煮熟的虾子,声如蚊鸣道:“洞房么。”
“我……”衮国公主也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啊?”柳月娥大吃一惊道:“你不会到现在……”
“嗯。”衮国公主点点头,闭上眼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才不会让那夯货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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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兰畔照双衣 (上)
陈恪婚礼前一日,正逢八月十五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
每逢这一天早晨,汴京城的所有酒楼,都要重新装饰门面,在欢门上新扎绸彩,出售新启封的好酒。水果铺子堆满石榴、梨、枣等新鲜水果。市肆之中,亦有堆积如山的鱼肉蛋菜。但无论多少,不到中午,都会被抢购一空,然后大伙各回各家、各过各节。
待得夜幕降临,金风送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斟酒高歌,以享竟夕之欢。至于平民百姓,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亦解衣當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
不过陈家人忙着次日的婚礼,也顾不上过节了,只是晚饭时,陈希亮领着一家人,于中庭焚香拜月。拜月者各有所期,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也不知那么圆的脸有甚好看?
拜完了月,一家人便各自回去歇息了。陈恪揽着杜清霜的纤腰,望着初生的金黄满月,叹气道:“如此良辰美景虚设,实在是不该。清霜,我们自己开个赏月宴吧。”
杜清霜知道,陈恪是个热闹惯了的,如今别人都在外面欢宴,他却要憋在家里,自然会百般不自在。掩口笑笑道:“对了,家里好像有客人在等着呢。”
“哦?”陈恪也听到,有娇俏的说笑从自己院里传出来。
进垂花门一看,好一个满庭芳。只见齐怜儿、冯安安、张师师、姬杳娘、周倩、季艳娥……等一干昔日走马章台的老相好,齐刷刷出现在他的院中。
看到这些姿容气质无不超凡脱俗的天仙,一众倭女全都有了丑小鸭的自觉,心说乖乖啊,本来以为支婆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原来只能算是之一啊。
一见陈恪进来,众名妓齐齐起身行礼。
“呃,这是什么情况?”陈恪有些搞不清状况道:“今晚诸位应该很忙吧?”
今夜全城无眠、处处欢宴,而各位行首大家,自然是这些宴会玳筵上,最璀璨的明星,早应该当王公名流们的座上宾去了,怎么会齐聚在这里?
“中秋年年有,今年却是特别不同啊。”冯安安走上前,笑着挽住他的胳膊道。
“公子明天就要成婚了,”齐怜儿挽住他另一只胳膊道:“我们姐妹商量着,要送你一件礼物来着。”
“什么礼物?”陈恪好奇道。
“到了就知道。”众行首簇拥着陈恪往外走去。
“杜师傅也一起啊,”姬杳娘笑着邀请杜清霜道:“一个人在家多闷。”
“我不去了。”杜清霜摇头笑道:“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那我们走了。”莺莺燕燕娇笑着,把陈恪塞到马车上,浩浩荡荡离开了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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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街上灯火通明,到处是一片片比白天还要喧嚣的声浪。一丛丛市民穿着簇新的衣服,含着香糖、打着口哨,携家带口的出游赏月。一块块空地被比赛火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自己放出的绚烂烟花,与璀璨的的星月争辉。一杆杆灯笼,像群群飞散的流萤,引着市民去马行街,去蒋检阅园圃,去一处处‘胜地’,赏玩那里的中秋夜景。
车队穿过喧闹的街市,在游船码头停下。此时,正是大家族结束聚餐,公子王孙们各自行动的时节,因此码头边泊满了画舫游船。服饰鲜丽的贵公子,挟一众姬妾登船,准备彻夜狂欢。
这十几辆油壁香车,一齐停在码头,登时引起了画舫上公子歌姬们的注意力:“这不是齐大家的车?还有冯行首、张虞侯、姬小姐、周班头、季粉魁……”
公子哥儿们不禁暗暗咋舌,这么多花魁娘子,怎么全聚到一起了?要知道,就像美丽的花儿,凑在一起会互相争辉,显不出其出色一样。这些芳名赫赫的烟花行首们,如非必要,也是不会扎堆出现的。似乎除了几年一度的评花榜,汴京城的公子们,还没见过这么多名妓凑在一起。
这时候车门打开,诸位行首先下来车,笑嘻嘻的在陈恪那辆车门前列成两队,一齐款款行礼道:“请公子下车!”
一众公子歌姬登时目瞪口呆,眼睛不眨的盯着那唯一一辆白色的马车,想看看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汴京城乃至全天下最出名的女人们,心甘情愿以奴婢自居。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陈恪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处。
“原来是他……”人的名树的影,一众富贵公子,登时没了火气。
“确实,也只有陈学士能担得起这份艳福……”公子们叹息道:“如今汴京欢场虽然是苏子瞻的天下,但毕竟和诸位行首的交情还是浅了。”
“是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齐怜儿、冯安安、张师师、姬杳娘这些人,哪个不是唱着陈学士的曲子红了的。”三年前的评花榜上,十大花魁皆唱陈词陈曲的场面,实在是太让震撼了,也就是在那时,陈三成了可以比肩柳七的传说。
“今天他们这是去干啥?”虽然服气,但大家难免好奇,看样子,此行该是这些名妓做东,邀请陈恪出来的吧。
“这个奴奴却是知道的。”有歌伎娇笑道:“明天是陈学士成婚的日子,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只怕日后再不好走马章台了,所以行首们在‘汴水秋声’搭台,广发粉红贴,邀请汴京城的姐妹们,为他办一场告别单身的晚会呢。”
“吓。”众人恍然道:“怪不得今日各家都请不到女乐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奶奶的,啥时候,汴京城的姑娘们,也能为我办一场。”众人艳慕道:“哪怕是散尽家财、折寿十年也愿意!”
“你就是真把她们请来了,也只能是个笑话,成不了佳话……”却遭到旁人无情的嘲讽:“也不想想,自己担不担得起。”
“是啊,过去的柳七、现在的陈三、将来的苏二,”众人点头道:“这都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咱们是比不了……”
“他们上船了,咱们去看看么?”有人颇为意动,想见识一下百花齐放为一人的场面。
“算了吧。”但大多数人还是通晓事理的:“人家为何要在‘汴水秋声’举行,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搅。”
“是啊,咱们肯定不受欢迎。”众人自嘲的笑道:“还是自己玩自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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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陈恪就要隐退,众人争相表达着,对这位香国前辈的羡慕和敬仰,哪怕心里有嫉妒,也不会说出来,那显得太没品了。
在众人的目送下,画舫驶过东水门,在汴京八景之一的‘汴水秋声’前停下。
每年此时,汴水猛涨,东水门外便碧波千顷,宛如银链。当阵阵秋风吹来,波涌浪卷,芦花似雪,水声清越。在一轮圆月的映照下,水面上的波纹,宛如银镜上的浮花,美得令人沉醉。
此时,水面上用四艘下了锚的沙船为底,扎起了两丈高台。高台上,饰以数万朵色彩鲜艳的菊花,近千盏宫灯,流光溢彩、绚丽无双。
高台四面皆水,环绕着上百艘悬挂彩灯的画舫,水面上,还漂浮着数不清的七彩荷花灯、密密匝匝,繁花似锦。在旖旎的月色下,美得让人流泪。
那高台和画舫,便像是停在花海中一样……
当陈恪所乘的三层画舫缓缓驶进花海,高台上、各艘船上、数不清的歌妓乐女一齐起身,她们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真是衣着映照,娉婷妩媚。此刻,三千粉黛都望向陈恪,一齐向他敛衽行礼,齐刷刷娇声道:“恭迎公子……”声如百凤齐鸣,令人从头到脚的毛孔,无一不舒爽万分。
陈恪如坠梦里,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竟不知今夕何夕。只记得今夜里,这些女子为他而歌为他而舞,她们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诚心诚意,没有丝毫的轻佻浮华、亦没有攀比斗艳,所有人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为这位曾让她们感到温暖的陈公子,送上最好的礼物。
陈恪记得,最后一首曲子,是她们一起唱的。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年的中秋,那一首为他而唱的歌: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
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
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
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
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
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
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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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兰畔照双衣 (中)
八月十六,是陈恪大喜的日子。
昨夜万花丛中、如梦似幻已经过去,今日他将迎来新的开始。
天不亮,他便被杜清霜唤醒,穿着簇新吉服的倭女们,开始为他梳洗打扮。
待到穿衣时,便遇到了难题。原来,按照婚礼,在迎亲前三天,男家给女方送催妆花髻、销金盖头、花扇、花粉盘、画彩线果等物品……这没啥问题,一式两份,不偏不倚呗。可是女方也同样要回送罗花幞头、绯袍、靴笏等,新郎迎亲时的吉服。
而且也不知是成心还是没商量好,两家送来的吉服冠靴,竟然是两个样的。
“大人,咱们该戴哪一个?”阿柔捧一个罗花幞头,阿彩捧一个销金幞头,为难的立在他面前。
杜清霜在一旁掩嘴偷笑,其实这样的麻烦,昨天就上演了。因为要提前一天‘铺房’,由男家备床席桌椅,女家备被褥帐幔;女家还要出人来男家铺设房奁器具,摆珠宝首饰,并把出自自家女眷之手的大红喜花贴满门窗。
柳家来铺房的,是柳月娥的几个婶子嫂子。她们忿于自家嫡女落在人后……虽然说是娥皇女英,但陈恪封的是沮阳县开国男,苏小妹是沮阳县君、柳月娥是舞阳县君,谁前谁后一目了然。
河东柳氏的贵妇,存心想压苏家一头,找回这个场子来。她们点评着双方的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将自己的夸成宝,把对方的贬得不值一钱。可苏家岂是省油的灯?史氏泼辣敢言,王弗聪颖练达,这两妯娌配合的天衣无缝,不急不恼不大声,将柳家人驳得哑口无言一肚子气。
可把曹氏给吓坏了,柳家人都是练家子啊!这要是按捺不住,把苏家的娘子打坏了,这婚还怎么结?她赶紧把两边人分开,决定什么都摆一对,用柳家的,就一定用苏家的,保证不偏不倚,这才算了了帐。
可是,家什能成对摆,帽子总不能成对戴吧?
“哪个是苏家送来的?”陈恪不禁暗叹一声,听说婚姻是人生的坟墓,老子得死两回啊!
“这个。”阿柔道。
“先戴这个。”
“那这个呢?”阿彩道。
“你们给我带好喽。”陈恪道:“等我从苏家出来再换上。”
“大人真奸诈。”两个倭女咯咯笑起来,旋即又想到个难题道:“可是回来时怎么办?”
“笨。”陈恪淡淡道:“人在谁手里,谁就是大爷……”
“……”倭女们登时无语,乖乖给她们大人换上苏家送来的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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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了吉服,天已经蒙蒙亮了,陈恪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正院的宗祠中。
宗祠里,陈希亮一身整齐,肃立在祖先牌位前,陈愉、陈忱、陈慵、陈恂、陈慥五兄弟,侍立两边……大宋朝是很通人情的,兄弟们没有要务,都告了假,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陈恪在堂下站定,向父亲行礼。
陈希亮点点头,便带着他并众子侄,行昭告先灵之礼。陈恪从父亲手中接过一杯酒献祭,跪拜祖先牌位后起身。
陈希亮便沉声训导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则有常!”
陈恪赶紧躬身答道:“喏。惟恐不堪。不敢忘命。”
陈希亮又嘱咐众子侄道:“小心护持,休要失礼。早去早回,壮我门户。”
“喏。”大郎带着四个弟弟行礼,然后簇拥着陈恪出了祠堂。
祠堂外的院中,迎亲的家什和人员,早已备齐。陈家在京城落户虽然只有几年,但亲朋好友还真不少。赵宗绩三兄弟、曹评一家、欧阳发兄弟、狄咏、杨怀玉一家、李简一家、蔡传富一家、涂阳一家、钱昇一家、李全一家,还有白雅铭带着一干一赐乐业人……满满的一院子。
见新郎官出来,众人一齐抱拳笑道:“恭喜恭喜。”
朝众人拱手还礼,陈恪笑道:“有劳诸位亲朋了。”
赵宗绩为他胸前披上大红的绣球,曹评牵过一匹通体雪白、披红挂彩的‘玉狮子’,另一手坠镫,笑道:“新郎官上马吧,休要让新娘等急了。”
“上马!”陈恪点点头,接过马缰,利索的翻身上马。
“奏乐!”担任礼赞官的欧阳发高声道。关于奏不奏乐,曾经发生过不小的争执,因为儒家认为音乐是跳动的,属阳,对属阴的新娘不合适。然而从五代开始民间却喜欢婚礼奏乐,士大夫们发现,比起悄悄的进城、打枪的不要,吹吹打打显然更符合喜庆的气氛。于是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士大夫们也不再遵守古礼了。
然而欧阳修认为,自己弟子已经是大儒,将来要垂范天下的,应该带头恢复礼仪,苏洵深以为然。但柳老爷子坚决反对,他认为不吹不打不热闹,结婚有个啥劲?
最后竟然惊动了官家,拍板道:‘结婚是个热闹事儿,不奏乐怎么行?’
于是,在乐队吹吹打打声中,一众迎亲的亲朋,便各拿花瓶、灯烛、香球、沙罗洗漱、妆盒、照台、裙箱、衣匣、青凉伞、交椅等物,跟着接新娘的花轿,浩浩荡荡跟着乐队出发了。
当然,陈家预备的花轿,有两顶。
陈家距离苏家和柳家都不算远,一路上都扎好了彩楼欢门,迎亲的队伍便顺着欢门,吹吹打打便到了苏家门口。
苏家的娘家人,早等在那里。其中除了苏轼的堂兄弟外,大多是嘉佑学社的一干同年……他们大都是上科或新科的进士,要么还在放假,要么是处于见习期,没什么政务,请假很容易。于是便集体告了假,前来京城参加陈恪和苏家妹子的婚礼。
曾巩曾布一家子、吕惠卿吕德卿一家子、王韶、章惇、邓绾、郏亶、林之奇、乃至张载程颐叔侄都来了……他们当官的地方,距离汴京太近,不来面上不好看。因为担心苏家人少,被柳家压过一头,这好几十号进士便全跑到苏家当起了娘家人,绝对撑场面,
此刻见到新郎官,众人嘻嘻哈哈的行礼,便将队伍迎进了苏宅。苏家门额上,横挂着一条彩帛,已被人扯裂下来。待陈恪进门后,众人便争着扯起了碎片,这叫‘利市缴门红’,连赵宗绩兄弟都上手去抢。
府中,苏家早已摆好宴席,款待前来迎亲的一行人,并分发红包。
陈恪则被请入了正堂,到一张放在床上的椅子上就坐,饮三杯酒,女家再遣人请他下来,连着请三次,才能把他请下来,这叫‘上高坐’。
陈恪下来后,赶紧向苏洵和他哥哥苏涣行礼,苏涣捻须笑着点头道:“明允得了个好女婿。”
“不成器的很。”苏洵板着脸道。
陈恪唯有诺诺称是。
待陈恪出来,迎亲的乐队便作乐催妆。
真要是这时梳妆打扮,黄花菜都耽误了。事实上,小妹也是天不亮便起床,像陈恪一样,拜过家堂并祖宗,听了苏洵的训导。便回到房中,巧妆画、铺两鬓,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金步身边挂。
此刻,她穿着绣有精细的花鸟虫鱼的崭新红裙,华丽的裙服外还罩着一件纱制背子,腰间扎着一条蜀锦彩带,上面坠下一根长长的丝绦,丝绦上绑着两枚玉佩玉环,一枚玉佩吊在膝盖位置,另一枚玉佩坠在脚边……脚下是一双漂亮的尖尖红绣鞋。
好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小新娘。
听到乐声,小妹紧张的绞着手里的帕子,朝姐姐和几个嫂子道:“我怎么怪害怕的……”
“怕啥,你姐才嫁过去几天?”史氏笑道:“轻车熟路,保准不出纰漏。”
这时候,外面已经在比拼诗词了。唐朝时,有专门的催妆诗,宋人风雅,自然要发扬光大。哪怕平民百姓家结婚,也会各请秀才助阵,以免输得太惨。如今,大宋读书人的菁华,倒有大半聚在此院中,自然无需人捉刀,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咱们出去吧,别耽误时间太长了。”八娘仍作新妇装,轻声道:“官家还要驾临呢。”
“你看看,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史氏摇头道:“这姐姐忘了是姐姐,光把自己当成嫂子了。”她故意绕来绕去,逗得众人一阵笑,苏小妹倒也不紧张了,站起身道:“走吧……”
“你看,又泼出去一盆……”史氏笑道,众人绝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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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八表牵着新娘走到门口,却不让小妹过去,而是唱着歌谣向陈恪讨赏:“新娘领出门,礼多方才好。此不比平常买卖。十万,绑一起才够!”
“自古以来,绅士不带金。”陈恪笑着抱拳道。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兄弟便奉上大把的红包。按说就可以把新娘接出来了。
谁知还有幺蛾子,史氏笑道:“久闻新郎官是智多星下凡,咱们有三道小题,答上来,新娘子接走,答不上来,对不起,我们还舍不得小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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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兰畔照双衣 (下)
“哈哈,这可就是班门弄斧了吧?”陈恪的一干同年起哄道:“我们仲方是青钱万选的大宋状元,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有何惧哉?!”
一帮不安好心的东西,这是存心想看热闹呢。
众人哄笑声中,史氏笑道:“既然新郎官才思敏捷,咱们就不客气了。这第一个小题,便以堂上的龙凤烛为谜面,请新郎官对个对子。上联是‘龙烛画龙凤,龙引凤,凤引龙,龙引凤归偕白发。’”
此联为‘顶真’格联,首嵌‘龙烛’为题,又吉利又刁钻,登时引得女方众人喝彩起来。人们还纷纷询问,这是谁出的上联,史氏笑着一指个十四五岁、俏丽绝伦的少女,竟是那来当女傧相的王荁。
“这是谁家小娘,可真俊啊……”登时有色色的大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当听说她爹是王安石时,全都目不斜视了。王圣人的女儿,那不就是圣女?谁敢亵渎?
王荁没理会那些苍蝇,紧盯着陈恪的脸,既想让他答不上来,又怕他出丑……昨日里苏家妯娌气鼓鼓回来,就把这笔账记在陈恪头上,决心今日好好为难他一下。这种事儿,苏小妹自然在行,但她是有计较的,坚决不肯支招。就在众姑嫂无计可施之时,王荁自告奋勇,出了三道刁钻却应景的‘小题’。
但现在她却有些后悔,我这不得罪了陈三么?要是他对不上来,落了面子,还不知怎么记恨我呢?我哥的事儿可怎么办?
她却是小觑了陈恪,也不看人家是在什么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陈恪目光一扫,望着喜娘手里,准备搬上车的绣花枕,一下子便对出下联来:
“鸳枕绣鸳鸯,鸳弄鸯,鸯弄鸳,鸳弄鸯舞庆齐眉!”
对得实在是巧妙,而且应景,众人轰然叫好。
陈恪这边的气焰嚣张起来:“快出第二题,我们赶时间呢。”
“这第二题,可更难了。我们填个曲子的上片,请新郎官给填出下片。”史氏说看笑对王荁道:“妹子我这记性,记不了那么多句,还是你来出吧。”她外憨内精,知道这题太难,万一得罪了陈恪,日后不好相见。
王荁暗翻白眼,但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甜甜一笑,美目盼兮道:“那好,请新郎官听好了。”便轻易朱唇唱起来:
“高空轻(青)云飞,林野风景天。萱草满地锦,黄昏横塘(莨蓉,即断肠草)前。
牡丹园边,常山红娘子,貌若天仙。巧遇推车郎于芍药亭畔。该人厚朴,少年健。一见喜,于车前从容(苁蓉)交谈,海誓山盟愿过万年。托金针花牵线,由白头翁说媒,经苦参商人把婚事商谈。
路路通顺,无一人(薏仁)阻拦。八月中,择(泽)兰开之日成婚结凤鸾。”
她唱的正是陈恪所创的自度曲,清丽婉约,造诣非浅。听起来,是将新郎新娘相识相知,于今日成婚的事情唱了一遍,似乎平平无奇,然而在场的都是什么人?立刻听出此中的道道——每一句中,都嵌了一味或两味药材!
王荁唯恐陈恪对不上来,赶紧提示道:“这里面,一共有二十五味生药。”
所以陈恪不仅要唱出下片,亦要将二十五味生药嵌进去,还得应景才行。众人这个汗啊,这也太、太、太难了吧?谁能马上对出,那真成神仙了……
这小娘子跟新郎官得多大仇啊。
陈恪果然一脸沉思的踱起步来,场中鸦雀无声,唯恐打扰他的思路。苏轼想了想,觉着自己一时也对不出来,他知道妹夫这方面,还不如自己,便打圆场道:“这么大一篇文章,非得坐下来好好推敲,这道留着来日对。还是说下一题吧。”
见苏轼都这样说了,众人知道,此非人力可为。王荁也赶紧找个台阶下道:“那好,直接说第三个。”
“不必。”谁知陈恪却抬起头开,朝她呲牙一笑,露出八颗牙齿道:“在下唱歌可不如小娘子中听。”
“就算念出来,”王荁笑道:“小妹也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倒不必。”陈恪笑一下,便清声唱道:
“菊花满庭开,彻夜光灿灿。云母为之梳妆,熟弟(地)为之打扮。铅华(即黄丹,指脂粉)增艳,玉(郁)金、玳瑁不平凡。
设芙蓉帐,结并蒂莲。一夕合欢,成大腹皮矣待分娩。生大力子,有志远。转战于北庭(柏亭),骑射(麝)于陵泽(即甘遂),持大戟与敌周旋。
平木贼于重台(即重楼),诛草豆寇(蔻)于杜蘅山,破刘寄奴兵马百万。有人言(砒霜):乃‘神力汉’!当归时回乡(茴香),封大将军之职人人赞!”
待陈恪唱完,一时竟无人喝彩,他们全都被震住了。实在无法想象,这得是什么样的心窍,才能于七步之内,完成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过了好一会,才爆发出一阵忘情的大声叫好。众人心说,怪不得陈仲方能考证出《尚书》是伪书,这家伙简直‘多智而近妖’了!
在潮水般的赞美声中,陈恪却只想赞美自己的老婆……如此变态的难题,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是昨天夜里,小妹让贴身丫鬟送了个纸条过来,把谜面提前告诉他。陈恪本以为这是闺房之乐,所以搜肠刮肚,把下片写得让人脸红。
不过此情之下,他能对上来,就足以震撼全场了。
此刻,男方气势完全压倒女方,众人一起起哄道:“第三题,第三题!”
“这最后一题,是个谜语,猜一句话。”史氏道“谜面是:‘何水无鱼?何山无石?何图无画?何子无父?何女无夫?何城无市?’”
谜面一公布,众人便议论成一团:“什么水里没有鱼?开水里呗。”“什么山上没有石,书山呗。”“什么图上没有画?企图。”“何子无父?孤子啊。”“何女无夫?尼姑呗。”“何城无市?废城吧。”
这些乱七八糟,能凑出句什么话,众人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算了,反正陈恪肯定能答上来……
“这句话,倒是不难。”陈恪想一想,笑道:“但是不能对你们讲。”
“那你要对谁讲?”王荁望着陈恪道。
“当然是我娘子啦。”陈恪笑道。
“那你就讲出来么。”众人哄笑道。那气氛与一千年后的婚礼别无二致。
陈恪也被彻底感染,放下了‘名臣大儒’的范儿,大步走进门去。那些女傧相笑着纷纷闪开,陈恪便走到头罩销金盖头的小妹面前。一抄手,将自己的新娘子拦腰抱在怀里,大声道:“与你天荒地老!”
雨水无鱼、泥山无石、天女无夫、荒城无市、地图无画、老子无父!
“噢……”众人的欢呼声能掀翻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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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妹接上花轿,迎亲队伍离开苏家,吹吹打打往柳家而去。
陈恪已经换了另一套吉服,坐在马上要水喝。
曹评丢给他一个精致的银壶,陈恪接住喝一大口,登时憋红了脸道:“这是酒,而且是仙露……”
“喝吧,喝点壮壮胆。”曹评一脸同情的望着他道:“在苏家,只用动嘴皮子。到了柳家,可是要玩命的……”
‘噗……’陈恪一口老酒,喷了他一脸。
“我听说。”赵宗绩从另一侧靠近道:“有人在挑唆柳家的一干婆娘,可能会比较没分寸。”
“兵来将挡吧。”陈恪叹口气道。
说着话,便到了柳府门前。河东柳家的亲朋,自然非苏家可比,其数量多了不止十倍,整条街上满满当当全都是。这哪是来围观,这分明是在示威么……
吹吹打打进去门,在苏家的流程重演一遍,果然到了催妆时,柳月娥的婶子说话了:“听说新郎官方才在苏家,解了人家三道题,才抱得美人归。既然都是夫人,自然得不偏不倚,也接我们三题了。”
“请出题,在下接着就是。”陈恪苦笑道。
“久闻新郎官乃文武全才,既然苏家已经考校了文的,那咱家就考校下武的吧。”柳家婶子一指院角高高的梧桐树梢上,挂着的一个红绣球道:“请新郎官站在这里,把绣球射下来。”说着让人给他一张硬弓。
迎亲的众人一看,那树有五丈高,距离陈恪有近三十丈远,而且今日还有些微风,绣球晃得厉害。登时就不干了,我们是读书人,哪有这本书啊?
却被柳家人讥讽道:“六艺是不是读书人的课目?其中有没有‘射’啊?!”
一众书生登时哑口无言。
赵宗绩让侍卫,将自己的射日拿来,亲自递给陈恪,轻声道:“瞄着树枝射……”
陈恪点点头,抽出一根雕翎箭,气沉丹田、弯弓搭箭,瞄准了绣球所挂的枝头就是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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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花好月正圆 (上)
听着尖锐的破空声,众人的目光还来不及跟上,便见那绣球急速坠下,被守在树下的宾客接了个正着。
喝彩声中,宾客们献宝似的把绣球送过来。柳家婶子瞄一眼道:“这只是小试牛刀,请新郎官移步演武场,寒家有件礼物要送给姑爷。”
众人便簇拥着陈恪,往柳府的演武场去了。只见空旷的校场上,竖着根孤零零的拴马桩,拴马桩上系着一匹高大骠悍、通体黑得像缎子、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那马本来正吃着草料,突然见这么多人涌进来,登时焦躁的喷起了响鼻,一双长而有力的前腿,踏得地面尘土飞扬。
“这匹马是新从西域买来的,桀骜不驯,性如烈火,连鞍子都不让备。”柳家婶子看一眼陈恪道:“听说姑爷也是爱马之人,想必于驯马也有一套吧?若是有把握,便亮一手,让我们大伙开开眼。若是没把握,也不要紧,我们牵回去慢慢调教,什么时候调教好了,再给姑爷送去。”
昨天设计时,其实是没有最后这两句的,柳家的女人们在陈家受了气,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妇女的挑唆下,竟将连伤了数人的烈马牵出来,想给陈恪点颜色看看。
但到了今天,柳家婶子意识到,要真把姑爷伤到,那可麻烦大了,便临时给陈恪安了台阶。
众人也劝陈恪,不要逞能,在苏家输了只是丢脸,在这里可是会受伤的,婚礼还怎么进行?
陈恪却看看赵宗绩,两人相视而笑,都想到在北国草原,与烈马为伍的那段日子。
“我试试吧。”烈马像名妓,是男人渴望征服的对象。何况今日发生的一切,旋即便会传遍京城,岂能让皇家武学院的学生们,以为他们的院判是个胆小鬼?日后如何树立威望?
“还是先让人试一下,给姑爷看看吧。”柳家婶子本想他会知难而退,谁知这家伙竟来了兴致,便让自己的儿子先上。
场中不少人都认识这个敦实敏捷的青年,叫柳易,是京城有数的玩马高手。
陈恪自然不会拒绝人家的好意,点点头,退开到一边。
柳易和那匹马应该挺熟了,至少走进了,它没有什么反应。他便解开缰绳,动作敏捷的跃上光溜溜的马背。谁知他的屁股一挨马背,那野性十足的烈马,就使起了性子,先是前半截身子高高竖起,咴咴嘶叫起来。前蹄落地后,又把屁股高高撅起,猛尥后蹄,一上一下的剧烈颠簸起来。吓得围观的人们纷纷退后。
柳易果然身手不凡,烈马的挣扎虽然激烈,他却能一直不被甩落。人们刚要大声喝彩,那大黑马突然仰天一声长啸,‘扑腾’一声猛然卧倒在地,就在烈马卧地的瞬间,陈恪和赵宗绩同时惊呼道:
“危险!快闪开!”
好在柳易本就保持高度警惕,听到这一声,便松开马脖子,被猛地甩了出去,抱头滚出去老远。
而那畜生已经四蹄朝天,在地上猛烈地打起滚来,马脊梁蹭起的尘土,足有一人多高。
赵宗绩扶起滚到身边的柳易,见他虽然狼狈万状,但并未伤到,才道:“这畜生太狠了!它这是想压死你!”
柳易闻言火冒三丈,从地上捡起马鞭,朝马身上狠狠地抽了起来。
“你别抽了,越抽它越凶。”赵宗绩笑道:“除非把它打死。”
“杀了它岂不可惜?我试着调教调教。”陈恪已经换好了鞋,走向好容易被重新控制住的烈马。
“千万要小心。”众人见陈恪果然是行家,也就不再硬拦着。
点点头,陈恪接过缰绳,看一眼正在吐着舌头喘息的烈马,便抓住马鬃,飞身跃上马背。那畜生早形成条件反射,一感到有人骑自己,便要激烈的反抗。哪知它它刚扬起前蹄,还没来得及发威——却突然前蹄落地,定定地站在地上不动了。
围观的人们都感到奇怪,不知道陈恪用了什么法术,一下子就收去了烈马的野性。
过了好一会,人们才醒过神来,发现那大黑马的舌头,在它张嘴嘶叫的一瞬间,就被紧靠在马颈上的陈恪,一把从马嘴里拉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那烈马被捏住舌头,骇得全身颤抖,乖乖的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这是陈恪从辽国高手那里,学来的驯马绝技。说来简单,但想得逞,除了自身要快、准、稳,还得把马的猛劲儿消耗掉,柳易就替他做了这件事。
见其不敢再撒野,陈恪才放开马舌,翻身跳下马背,走到马头前面,又扬手在马脸上狠狠地抽了两下,原本凶顽的烈马,这时乖乖挺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陈恪又纵身窜上马背,抖抖缰绳,那马便乖乖地踏着碎步,围着校场转起了圈圈。所有围观的人们,一个个都看得发了呆。心说除了生孩子,还有这家伙做不好的事么?
陈恪骑马回到柳家婶子身边,笑道:“多谢厚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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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人让陈恪镇住了,好半天才想起还有一道难题。
柳家婶子对陈恪的态度,也变得十分恭敬:“新郎官果然弓马了得,但姑爷是文官,将来的作为在于参赞谋划,胜于庙堂。所以这第三题是考校一下姑爷的谋略。”说着看向在西北为将的大伯哥,鄜延路兵马钤辖柳铄。
柳铄是进京来述职,正好参加侄女的婚礼,闻言正色道:“听闻姑爷执掌武学院,教导大宋未来的军官,只是不知姑爷,对如何抵御西夏侵扰,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就比较缓和了,陈恪只要回答的不离谱,就不算错,但以自己的身份,还是得精益求精。遂正色道:“要抵御西夏的侵扰,除了自身修武备、选将帅、精兵卒、习战法之外,须先招抚处于西夏以南、河湟一带的吐蕃诸部,从而达成使西夏‘腹背受敌之忧’的态势。”
“先下吐蕃?”众人不禁哗然。吐蕃一直以来都向大宋朝贡,向来不叛无争,你放着敌人不打,先对朋友下手,搞得众叛亲离,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大喜的日子,话不能说得太难听,柳铄道:“唃厮啰一世英雄,率吐蕃大军两次击败西夏,姑爷能保证我们一定会赢?”还有一层他没说,但谁都能想到……万一打不赢,或者打成了浆糊,宋朝联合吐蕃抗击西夏的态势,就要变成被西夏和吐蕃打了。
“河湟吐蕃已经盛极而衰了。打败西夏、又与辽国结盟之后,外压一去,其内部矛盾便显露出来。唃厮啰老了,偏爱他后娶的王后,爱屋及乌,竟立小儿子董毡为继承人。以至于立有大功、掌握很大实力的长子和次子,愤然率部出走。”陈恪淡淡道:“如今,看在唃厮啰的份上,兄弟三个还能相安无事,但他还能活几年?一旦去世,其必然分裂无疑。”
这些最近的军情,柳铄自然十分清楚,但宋朝武人的脑袋,已经不习惯弯弯绕绕,此刻才意识到,吐蕃一旦分裂,西夏肯定会先下手,如果被他们先抢得河湟,宋朝将会腹背受敌。
“所以大宋与西夏日后的国运,就在于谁先抢到河湟。”一项国策的酝酿,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陈恪有意说给大宋的士大夫听,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如果让西夏先得到河湟,后果不堪设想。之前,李元昊哪怕打穿了陕西,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继续进兵,挺进大宋腹地。这看似诱人,但除非他能一战定中原,否则绝不敢冒进。”
“可一旦西夏人得到了河湟,他们在陕西之外,还随时可以侵袭洮河两地,陇蜀之地都在其威胁之内。请问,大宋还有没有能力再设防区?”陈恪沉声问道。
答案谁都知道,如今国库已经入不敷出,想修黄河,都得先裁军,哪有能力再去开辟第三战区?
一想到大宋将被小小的西夏搞死,众人就直想拿块豆腐撞死。所以大家的看法便出奇一致了——必不能让西夏得到河湟,当然,自己得到更好,如果有那个实力的话……一到了战争上,宋朝人就没自信了。
不过也有人呛声道:“就算我们得到了河湟,不也是开辟了新的战场?朝廷如何承受得起?”
“用最笨的道理想一想,河湟之地能支撑唃厮啰对抗西夏,无论如何它都是物产丰饶,不需要朝廷再拨款运粮。”陈恪笑道:“所以河湟归谁,谁就主动,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陈恪虽然没有提出逻辑的概念,但他讲话是很有逻辑性的,让人听着不得不服,一种关心边事的文武,还想追问下去,一旁的柳家嫂子看不下去了,打断道:“什么话日后再说,吉时已到,新郎官,快把新娘子领回去吧!”
陈恪是长舒一口气,奶奶的,终于折腾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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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竟没有请个假。这章算昨天的,今天至少再有三更,说话是算数的。
第三三五章 花好月正圆 (中)
通过层层考验,陈恪终于迎回二位夫人,迎亲送亲的三家人汇成一条长龙,吹吹打打往陈家回去。
这时,原先去迎亲的队伍,先回男家门口拦门,一起大声吟诵道:
“仙娥缥渺下人寰,咫尽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
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千五索莫轻抛。”
这是向新郎官讨喜钱,陈家兄弟便一起吟《答拦门诗》道: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洞府都来咫尺间,门前何事苦遮拦。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
当然红包还是不能少发的。
拦门的人让开路后,兰佩端着一碗饭出来,先走到头一顶轿前,八娘为支婆掀开轿帘,笑道:“小娘子,开口接饭。”
苏小妹掀开盖头,和家姐兼妯娌表情怪异的对视一眼,然后羞羞的被支婆喂了一口饭,这是表示新人入门之初,吃夫家饭,成夫家人。
兰佩也不换碗,又走到后一顶轿边,八娘掀开轿帘道:“小娘子,开口接饭。”
柳月娥掀开盖头,朝兰佩扮了个鬼脸,也吃了一口。
这时地上已经铺好了红毡毯,四名清丽的小倭女上前,分别扶二位夫人下轿,更多的倭女则拿着盛五谷、豆钱、彩果的花斗,向门首撒去,孩子们争着捡拾。
这是为了压青羊、乌鸡、青牛这‘三煞’。此时习俗认为,三煞在门,新人不能入,若入则会损尊长及无子。撒谷豆,三煞则自避,新人方可进门。
二位新娘子在侍女的扶持下,下了花轿,踏着毡席行走,先跨过放在地上的马鞍,叫做‘平安’。
陈恪等在马鞍之后,全身披红挂绿,手持槐树木所制的木筒,牵着同心结,面向二位娘子而立。这同心结是三家各出一根彩绦编制而成的,两端也比寻常婚礼上用的长。
侍女将同心结的两端,送到二位新娘子手里,便悄然退到一旁。由陈恪牵着她们进了院门,直入中堂。
进入中堂,王氏手持金秤,为二位嫂嫂挑开盖头,新娘方才露出花容。只见一个体态轻盈;粉妆玉琢、一个高挑婀娜、风姿绰绰;一个鬓发玄髻,光可以鉴,一个皓齿朱唇,星眼晕眉。端的是春兰秋菊、各胜擅场,皆是一顶一的大美人。
中堂里坐着的来宾名单,几乎就是大朝时的前三排。富相公、韩相公、曾相公、二位王相公,北海郡王、曹国舅等若干王侯,几乎悉数到场,可见这场婚礼的分量之重。
“这小子,艳福不浅啊。”梅尧臣捻须笑道,他本在病中,但还是坚持来参加婚礼。
“那是当然。”欧阳修捻须笑道:“也不看看谁的学生?”
“这醉翁,太爱自夸,”包拯摇头笑道:“不过你这个老糊涂,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收了这个弟子。”
众大人闻言纷纷点头,说得实在太对了。
夫妻三人先到院中供桌前,拜祭了天地,然后入祠堂中,拜祭了祖宗。这才再转回中堂。
这时候,李宪出现在院中,高唱道:“皇上皇后驾到……”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所有人赶紧到院中恭候,只见官家赵祯和曹皇后,仅带了数名宦官跟随,轻装简从的驾到了。
“臣等恭敬陛下,恭迎皇后!”众臣子一起行礼道。
“诸位爱卿平身。”赵祯笑吟吟道:“寡人和皇后来迟了,抱歉抱歉啊。”
宦官们将帝后馈赠的礼物送进去,赵祯和曹皇后则堂中就坐。燃烛,焚香,鸣爆竹,奏乐。
乐止,司仪诵唱道:“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新人就位,随司仪诵唱‘一拜君上,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如仪依序行礼。众来宾兴致勃勃,早就想看看,他们仨人怎么个对拜法?
谁知人家来了个三足鼎立,头冲头深深施礼拜下,看上去十分和谐。
再向来宾行礼后,新郎便将新娘送入洞房,进行婚礼的下半场,外厢间,则大开筵席、款待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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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在新房的婚床上,女眷们便用盘盛着金银钱、杂果,在房中撒掷,这叫‘撒帐’。它与‘撒谷豆’禳三煞不同,是寄寓着祝愿得子、长命富贵吉祥。只听她们一边撒一边唱道:
“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
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碧月团圆人似玉,双双绣带佩宜男。
洒帐北,新添喜气眉间塞,芙蓉并蒂本来双,广寒仙子蟾宫客。
洒帐中,一双云里玉芙蓉,锦衾洗就湘波绿,绣枕移就琥珀红。
洒帐毕,诸位亲朋齐请出,夫夫妇妇咸有家,子子孙孙乐无极。”
撒帐之后,倭女们奉上金剪,三人各铰下一绺头发,绾在一起。这是‘合髻’,意味生死相随、患难与共、白头偕老的信物。
而后女傧相又奉上四个紫金钵,钵底用红、绿丝线打着同心结——这是新人行‘合卺’礼,亦即双双喝酒。‘卺‘是一个瓠分割而成的两个瓢,但宋人也常用酒杯代替。也幸亏如此,否则还真没法弄。
“玉女朱唇饮数分,盏边微见有坏痕。
仙郎故意留残酒,为惜馨香不忍吞。”
女傧相们齐声唱着诗,催促新人两两喝下交杯酒。在欢呼声中。陈恪先和小妹一起把酒碗扔到床下,小妹的那个落地后跳起,陈恪的落地后寂然不动。观礼的众人大喜道:“好兆头!”
陈恪再和月娥一起掷,这次两位高手更是玩出了花,竟教两只碗稳稳扣在一起,好似一体,引来一片惊叹。
等欢呼声平息。两排倭女端着托盘上来,盘中是所谓的‘定情十物’。
最前排的倭女先奉上第一定情物——手镯,一边吟唱着:“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一边给两位娘子戴上,套在小妹手腕上的,是一对翡翠玉镯,浑体翠绿,没有一点杂色。套在月娥手腕上的,是一对玛瑙手镯,通体火红,亦无一点杂色。
套上玉镯后,两名倭女退下。第二对倭女走上前来,奉上托盘,吟唱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
伴娘从盘中取下第二件定情物——臂钏,吟唱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
钏属镯类。戴在手腕处的叫手镯,佩戴在臂上的叫钏。比起样式简单的手镯,臂钏则样式繁丽的多。
陈恪送给小妹的,是一对玉臂钗,两头施转关,可以屈伸,合之令圆,浑然无缝,以九龙绕之,功侔鬼神。仅这一件,就花了两千两银子。
他送给月娥的,是一对金跳脱,如弹簧状,盘拢成九圈,两端用金银丝编成环套,用于调节松紧,一点不妨碍运动,同样价值不菲。
轮到第三件定情物——戒指,奉上托盘的倭女吟唱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古代未婚女子均不戴戒指,因为戒指是定情的信物,所以这个最小的信物在女子心中地分量却是最重的。
戒指需要新郎给新娘带上,因为戒指最重要,所以要在场的女性合唱,以示叮咛与祝福:“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陈恪取下一枚银色的戒指,众女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她们都是识货之人,发现那并非银戒,光泽要更加绚丽,显得无比高贵。还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透明宝石。她们还从没见过这样既洁白又晶莹的宝石戒指呢。贵妇们心中暗叹,和这种戒子相比,家里那些镶着宝石的金戒指,简直俗不可耐。于是暗暗打定主意,回头找新娘子打听,从哪能买到这样的戒指?
哪儿都买不到,这可是镶钻白金戒!六百年后才会出现在世界上的东西。也只有陈恪,才能从埃及弄到白金、从印度弄到钻石,然后请汴京最好的首饰工匠,精心制作而成。
他拿起小妹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与她含情脉脉相对,将戒指轻轻套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然后在她的手背上深情一吻,引来一众妇女的尖叫欢呼。
陈恪又拿起另一枚白金钻戒,执起月娥羊脂白玉般的小手……这半年在家当宅女,月娥妹子的象牙色肌肤也褪色了。给月娥戴上戒指后,陈恪缓缓举起她的小手,就在众人以为他会重复时,谁知他一把将她拉到面前,便朝着月娥的小嘴深深吻了下去……
女人们先是傻了眼,然后爆发出十倍的欢呼,惊得前院吃酒席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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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今天是小年了,这鞭炮啊,噼里啪啦,把小和尚气的啊,一直哇哇大哭。唉,结果到现在才写完一章,不多说了,加紧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