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六章 哀莫大(下)
汴京城,折腾了一个月的清查禁军行动,终于消停下来,世界似乎重回平静。
但那些能洞察秋毫的人,却看到了死水微澜之下,那激烈的漩涡。
陈恪外宅的后院是一处花园。园中花木扶疏、秀竹碧翠欲滴、假山玲珑剔透,鱼池清亮恰人。虽然七月的阳光还很耀眼,但园中浓荫匝地,让人倍感清凉。
此刻陈恪和赵宗绩,坐在鱼池边,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下。架下用方砖铺地、苔痕上阶,摆着两把竹椅,中间是一个茶几,上面摆有全套的茶具,还有几样时鲜的水果。
如此幽雅的环境,如此难得的闲适,按说两人应该云淡风轻、惬意闲聊才对,但他们此刻的表情,却比清查禁军时,还要凝重……
“这些天宫门紧闭,要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赵宗绩看看陈恪道:“好在你给我的钱,没有全都砸到水里去,总算知道点消息。”
陈恪定定望着茶盏,听着他说话,思绪却飘到了半个月前,自己与小妹在这里吃茶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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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两人难得独处,陈恪本想与她柔情蜜意一番,苏小妹却俏脸严肃道:“三哥,我听说,你和一位皇室子弟走得很近。”
“嗯。”陈恪点头笑道:“他叫赵宗绩,是北海郡王家的老二,我们是在衡州认识的……”便将与赵宗绩不打不相识的过往,对小妹细述起来。
小妹认真听完之后,轻声问道:“这么说,三哥是准备,帮他和那赵宗实斗到底了。”
“不错,”陈恪颔首道:“于公于私,我得这样做。”
“那小妹有几句话,”苏小妹轻声道:“不知三哥肯不肯听。”
“你我夫妻一体,我岂有不听之理?”陈恪朗声笑道:“况且,小妹是女中诸葛,很多吃不准的事,你不说,我也要问问的。”
听了陈恪的话,苏小妹心里吃了蜜似的,甜甜笑道:“三哥,小妹果真没看错人哩。”
“那是当然。”陈恪笑道:“有什么话,夫人请讲,为夫洗耳恭听。”
“小妹见识不长,只是喜爱看书,观历代帝王将相,总是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世人常说,这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不能容人。可小妹却窃以为,很多时候,是那些大臣咎由自取,他们居功自傲、仗着和皇帝交情匪浅,便忘了为臣之道……”
“何谓为臣之道?”陈恪问道。
“三哥比小妹的学问可大多了,这是考较我哩。”小妹笑眯眯道:“我也没当过大臣,哪里说得好,只是看《孟子》上说:‘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
“你就别拐弯抹角了。”陈恪伸手轻弹她粉嫩的面颊一下:“我打架打过不柳月娥,也没说不娶她。你也甭怕比我聪明,我就会不要你了。”
“王弗嫂子教我说,要给丈夫留面子的。”小妹娇羞笑道:“再说我都是乱讲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但讲无妨。”陈恪笑道。
“我看荀子《臣道》,说的就挺明白,为臣之道,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顺、敬、忠’。”小妹柔声道:“观历代为臣者,但凡守着这三个字的,无论皇帝性情如何,都可善终。反之,则往往没有好下场。”
顿一下,见陈恪凝神倾听,她便接着道:“虽然赵宗绩现在和三哥情同手足,但将来他真有那天的话,你们两人便是君臣分际……有道是‘天家无父子,君臣无兄弟’,三哥,你若想和他善始善终,不能不防啊。”
“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自然要守臣道。”陈恪轻声道。
“不,现在就得开始。今日之因,种明日之果。”小妹正色道:“现在他仰仗于你,一切都好说,但谁知他心里作何感想……就算他不是秋后算账之人,三哥小心一些,总没有错。”
陈恪默默点头,他学富五车,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一来,后世思想作祟,总觉着自己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加之赵宗绩一直仰仗自己,所以他总是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
小妹说得太对了,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自己不能因为赵宗绩现在的宽容,便放松了警惕。
“顺、敬、忠,”回过神来,陈恪低声道:“我做的都不好啊。”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现在正仰仗三哥,之前纵有冒犯,但不会太往心里去。”小妹笑道:“三哥以后改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嗯,”陈恪重重点头道:“听老婆话吃饱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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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夫妻谈话之后,陈恪的心态便悄悄变了,但也不能变的太明显,那样就做作了。不过,改变也实实在在发生着,譬如赵宗绩和司马光合谋,将禁军障眼法捅出去一事上,陈恪就保留了意见。这放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从前只要他不同意的事,一定要说出来,然后逼着赵宗绩听自己的。
再比如对宫闱秘事的刺探上,其实陈恪有很大的优势,他的情报网触及京城每个角落,想往宫中渗透易如反掌。但陈恪理智的保持了低调,摆出一副对宫中事情一无所知的样子。
就算知道,也是决计不会在赵宗绩面前透露半点的。不然试问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臣子,窥探宫闱的隐秘?哪怕自己刺探的当今官家的情报,也会给赵宗绩留下不好的印象——你能对当今皇帝做的事,就完全有可能也对我这样做。
便听赵宗绩低声道:“据说是洛阳那边捉到个小贼,说是曾与宫中的某位妃子通奸。官家得知后,命包相公在宫中彻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官家所纳的‘十阁’之中,竟有好几个贱人如此……”
陈恪一脸难以置信道:“皇帝的妃子与外人通奸,还是好几个妃子,这皇宫内外的上万守卫,生了眼睛是用来喘气的么?”
“我也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赵宗绩两手一摊,沉声道:“而传说怀了龙子的刘美人和黄美人,全都被查出了问题……”
陈恪登时不寒而栗,低声道:“那官家如何处理?”
“还没有查完,不得而知。”赵宗绩摇摇头,低声道:“还有,官家把狄元帅召回京了。”狄青起先在武成王庙开办武学,他实在太受欢迎了,以至报名者摩肩接踵。这引起了某些人的恐慌,撺掇着皇帝,将武学迁出了京城。
这几年,狄青一直在京外低调教书,存在感越来越弱,以至于经年累月没人提起他来。想不到官家会在这种时候,又突然把他招了回来。
“看来官家最信任的,还是自己的面涅将军。”陈恪轻声感叹道。
“是,”赵宗绩点点头道:“仲方,你分析分析,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局面?”
“我也说不好,不过这种局面,赵宗实肯定喜闻乐见。”陈恪淡淡道。
“说起来,那小子真是狗屎运!”赵宗绩叹道:“如此一闹,官家的龙子怕是黄了,他依然是头号热门。”说着摇摇头道:“还指望着官家能生个皇子出来,绝了他这份心呢。”
“冥冥之中自有造化……”陈恪目光奇怪的看一看赵宗绩,垂首道:“但官家,肯定要被打击坏了。”
“是啊。”赵宗绩点头道:“老来得子,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大喜大悲两重天,我真担心他老人家的身子。”说着叹口气道:“可官家连我们也不见……”
“看看吧,看看官家会作何反应。”陈恪低声道。
“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陈恪沉声道:“这种特殊时期,最重要的便是不沾因果。左右该做的事情,赵宗实都会替你做,你又何苦去趟这浑水呢?”
“也是。”赵宗绩点点头,低声道:“你说,这件事,是不是他们捅出去的?”
“不清楚。”陈恪是一问三不知,道:“不过他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顿一下道:“官家也会这样想的。”
“呵呵,这下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赵宗绩有些幸灾乐祸道。
“如果官家怀疑到赵宗实头上,你就很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陈恪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但是,也不要太乐观,也许在官家眼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呢。”
“这……”赵宗绩不禁哑然,陈恪所说的这种可能,确实最大。沉默半晌方小声道:“但终归是要在我们几个里,选出一个的。”
“不错,”陈恪淡淡道:“这就是官家的悲哀,但你更要打起百倍精神来,只怕往后,官家的心思会愈发敏感难测……”顿一下,一字一句道:“切记不可得意忘形。”
“嗯。”赵宗绩重重点下头道:“我晓得了……”
第三二七章 于心死(上)
后世的南京,在宋朝叫江宁,宋朝的南京是宋州,也就是后世的河南商丘。当年赵匡胤即以归德军节度使起家,宋州便成了所谓的‘龙潜之地’,所以宋朝建国后,将宋州升为应天府,后又再次升格为陪都。
比起汴京、洛阳、乃至成都、江宁来,应天府的城市格局、繁华程度,都是远远不如。但这里是个适合治学的地方,天下第一书院应天书院,就坐落于此。前二年,大宋皇家武学院,又从京师搬来,号称文武双全数第一。
但比起房舍千间、桃李天下的应天书院来,挂着皇家牌号,听起来泱泱大气的武学院,却只是借用了白云观后山,起了一片低矮的房舍,校场也是黄土夯成的,大晴天尘土飞扬,下雨天就成了泥塘,条件相当艰苦。
其实原先在汴京武成王庙时,武学院还是很气派的,毕竟位于京师、众所瞩目,兵部也好,枢密院也罢,都不能太凑合,以免让人笑话。可自打前年,钦天监提出武学院煞气太重,导致官家无子,赵祯便同意将武学院迁到南京。
武学院离开了皇帝的眼皮子,便遭到枢密院、兵部乃至三衙官员的处处苛难,经费也克扣到不像样子,全仗着狄青拿自己官俸来补贴。尽管他拿着大宋顶薪,可维持个学校还是捉襟见肘,学堂的日子依然很是艰难。
不少学生受不了这份清苦,悄然离开了。更大的打击,则来自今科武举,狄青悉心培养的四十余名学生应试,竟惨遭全军覆没……
看不到希望,这下连那些不怕吃苦的人也走了。
当初建校时的八百余名学生,如今只剩下百多人,这都属于对狄青崇拜到极点,宁肯为他去死的那种……脑残粉。
狄青对他们深感愧疚,这次接旨返京,索性便带着他们,全当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了。
到了汴京,把他们安排在自己家中住下……狄青的宅子,还是当年平定岭南后,官家赏赐的,制比王侯,他家里又人口单薄,再多住百来人也没问题。
把学生们安顿下来,狄青来到后宅,与夫人和儿子相见。狄青没有妾室,只有发妻王氏一人,夫妻俩育有二子,长子狄咨,现正在西军戍边,妻子也跟着去了陕西。次子狄咏则在京中效力,尚未娶妻。
是以此刻,一家人相聚,也不过只三口而已。
吃过饭,王氏换上茶,看着他爷俩说话。
狄青打量着风华正茂的儿子,愈发英姿逼人,心说我这儿子,不知要迷死多少名媛贵女。却想到这小子仍是单身,便板下脸对夫人道:“一眨眼,咏儿已经二十出头了,你这当娘的,还不多上心?”
王氏苦笑道:“别人家的儿子,都是愁着找不上媳妇,咱们老二正相反,京城里想要他做女婿的,没有百家也有八十,妾身是答应一个,就得得罪一片,还不得等着老爷回来做主?”
“哦……”狄青点点头道:“回头你跟我说说,都有哪几家。便趁我在京这段时间,定下来罢。”
“父亲,”狄咏臊红了脸,岔开话题道:“在南京这段日子过得可好?我们都十分挂念你。”
“还好,”狄青自嘲的笑笑道:“朝廷隔三差五,就派使者嘘寒问暖,我能不好么?”
“他们这是想把父亲逼死……”狄咏恨声道。
“若是放在以前,你就是十个爹,也被他们整死五双了。”狄青哈哈笑道:“但现在我想开了,不是官家怀疑我,而是那帮人嫉恨我,越是这样,我越得好好活着,气死他们。”
“父亲比以前要通达多了。”狄咏欣喜道。
“多亏了我那位忘年交,”狄青感慨道:“他非但救为父于水火,这二年更是没断了写信开导我,为父确实受益终生啊。”说着笑道:“这两天你把他请家里来,我要好好谢谢他。”
“还是算了吧……”狄咏小声道:“他现在和赵宗绩走得很近。”
“哦……”狄青不说话了,他本身就是个遭猜忌的人,敏感时期,还是不要给陈恪惹麻烦了。
见有些冷场,狄咏轻声问道:“父亲打算什么时候进宫?”
“自然是按规矩,”狄青看他一眼道:“今日已经报了到,估计这两日官家便会召见了。”
“应该不会等那么久,”狄咏轻声道:“恐怕即可便会召见。”
“出什么事了?”狄青一惊道。
“是出了些事情,宫门都锁了四日,”狄咏点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说不好。”
狄青点点头,这次皇帝急招他返京,他还道哪里又起了战事,以为这下终于又有用武之地,但看来显然不是这样。
父子正说话,外面管家狄和进来,恭声禀报道:“宫里来人传旨了。”
“请正厅吃茶。”狄青赶紧换回了官服,来到前厅相见。
前来传旨的是李宪,他朝狄青稽首道:“官家叫狄相公即刻见驾。”
“遵命。”狄青按下心头的惊讶,便跟着李宪上了宫里来的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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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轿子直达皇帝寝宫福宁殿。
狄青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下了轿子才发现,殿里殿外的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
李宪进去禀报一声,出来便道:“狄相公,官家有旨,你不必报名,自己进去就行了。”
一切都太反常了,若非曾经来过福宁殿,狄青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要设局陷害自己。他带着满心的忐忑,进了皇帝的寝宫。
穿过层层帷幔,狄青来到内堂,便见官家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乍见赵祯,狄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两年不见,赵祯仿佛老了十岁。六月里天,原本最怕热的官家,却穿着厚实的酱色江绸长袍,身上还搭了床薄毯。他佝偻着身子歪在枕上,正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听到狄青进来,才缓缓过头来。
只见官家昔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竟略带浮肿、满是刀刻似的皱纹,显得老态龙钟、疲惫不堪。他鼻子一酸,赶紧躬身行礼道:“狄青拜见官家,官家万岁金安……”
赵祯挤出一丝笑,声音嘶哑道:“狄爱卿,你来了,快扶寡人起来。”
“是。”狄青顾不上内外有别,赶紧上前去搀扶赵祯,只感觉皇帝的身子轻飘飘的,似乎都没有分量,不禁心酸道:“这才两年不见,官家怎么……瘦成这样看,身边伺候的人呢?”
“是寡人让他们回避的,咱们君臣好说说话。”赵祯转过脸,看着神采奕奕的狄青,他惨然一笑道:“寡人记得,你比我还大两岁来着,看着反倒比我年轻了十几岁……”
“官家一向圣体康泰,眼下不过是失了调养,将养些日子,自然重又龙马精神。”狄青哽咽道:“你是万家生佛的仁君,有老天爷保佑着,肯定会好起来的。”
“说什么呢……”赵祯被逗得一笑道:“我还死不了。”
“是微臣不会说话。”狄青擦擦泪道:“看着官家这样子,心里难受坏了。”
“你只有一颗忠心,寡人一直是知道的。”赵祯坐起来,拉着狄青的手道:“所以这次召你回京,寡人不放你走了,往后便常伴我左右吧。”顿一下,又缓缓道:“这次朕不再给你加衔,免得以后加无可加,也太招眼。你就还以平章政事,兼掌皇城司和殿前司吧。”
狄青瞪大了眼睛,惊疑半晌,方回过神道:“万万不可,怎能由一人同时执掌内外禁卫?”简单来说,皇城司就相当于大内侍卫,殿前司则是御林军,这两者组成了守卫皇帝和皇宫的武装力量。向来,应由皇帝的亲信臣子分掌的。
“没有办法啊……”赵祯突然一脸悲哀,老泪在眼角酝酿道:“不这样的话,寡人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狄青一阵悚然,心里又很是激动,在官家感到安全受到威胁之际,想起的是自己,这说明陈恪说得是对的——在官家心里,就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忠诚!
多年的心理负担一朝尽去,狄青感到自己像回到二十岁一样,激动道:“微臣起于行伍,出身微末,是官家一步步提拔,我才能有今日。官家如此信任微臣,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既然官家让我负责宿卫,微臣便定然将皇城司整顿成铁桶,让官家能睡安稳觉!”
“就是这个意思。”赵祯欣慰的点头道。
“只是这殿前司,还请官家再择一信得过的臣子担纲吧。”狄青又道:“内外分治,才是王道。”
“呵呵,你这家伙一辈子谨小慎微,到老还改不了。”赵祯笑笑,凄然道:“可是这京城之内,已经没有一人能信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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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更第一更。
第三二七章 于心死(中)
福宁殿寝宫中,赵祯缓缓道:“再说,殿前司又没有调兵权,寡人只是让你帮我镇住他们不要作乱。殿前司里,大都是你当年的老部下,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至于闲言碎语,肯定是有的,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口水。”
“我知道你是心有余悸,怕再被群起攻之。但这回,寡人可以保证,如果我对你有怀疑,一定会当面询问,绝不会假他人之口,亦不会用任何诏旨传达。”赵祯顿一下,巴望着狄青道:“为了朕,无视那些恶毒的攻击吧,就算寡人求你了……”
“陛下不用再说了……”狄青听了官家这番推心置腹,万般滋味涌上头,想说什么,嗓子梗着说不出来,半晌才道:“微臣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守卫官家,断不让宵小作祟!”
“正是此意。”赵祯点点头,见狄青接下千斤的重担,终于长舒口气道:“皇城司和殿前司,掺了太多的沙子,爱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朕把这些沙子挑出来,实在没办法,连着米一起倒了,再重做一锅吧。”
“是。”狄青心中一凛,点点头道。
许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虽然说了好一会儿话,但赵祯的气色,却反倒比先前更好些,又说了好些劝慰宽心之语。赵祯才轻笑道:“还有一件事,寡人要厚颜向卿家一问。”
“官家言重了,”狄青恭声道:“微臣自然知无不言。”
“放松点,”赵祯笑道:“和你说的是儿女家事,你家二小子,可定有亲事了么?”
“……”狄青摇摇头道:“犬子尚未结亲。”
“那太好了。”赵祯高兴道:“我家十丫头年已及笄,前日里我逗她,问将来想找这个什么样的驸马。本以为她会害羞,谁知她马上回道:‘我未来的老公就要像狄咏那样的。’”老公、老婆一词,正是宋时汴梁的口语。赵祯说着哈哈大笑道:“你家狄咏,真是个人样子啊!”
“一个皮囊而已,”狄青道:“男人还是得靠本事的。”
“唉,狄小子是好样的,同一辈的将门之后,寡人最看好的就是他。”赵祯说着看看狄青道:“寡人把庆寿公主许配给狄咏,咱们结个亲家如何?”
“这……”狄青惶恐道:“微臣草芥之家,岂敢高攀帝女?”
“狄相公要说自家是草芥,那别人家是什么,草根么?”赵祯大笑道:“要是你不反对,这事儿就说定了。”
“微臣……”狄青恭声道:“岂敢不从……”
“哈哈哈……”赵祯开心大笑道:“那咱们从此便是亲家了。”
见官家心情好些了,狄青轻声道:“微臣还有件事,请官家示下。”
“说。”赵祯笑道。
“本来不该现在提的,可是我那武学院的百多名学生,都跟我来了京城,要是回去后,告诉他们我往后得长随帝侧,怕是要寒了孩子们的心……”狄青有些动情道:“为臣惭愧,辜负了圣望,当初满腔抱负要办武学,为陛下培养将才,谁知志大才疏,把个武学越办越凋零,就剩这百多名痴儿了……”
“这不怪你,说起来寡人的责任居多,”赵祯摇摇头道:“是我寡人保护好你和你的学生啊。”说着哼一声道:“他们做得太过了,四十三名武举,竟悉数黜落,简直是肆意妄为!可见平时也没少刁难你们!”
“原来官家什么都知道……”狄青怅然道。
“都怪寡人太蠢,自废武功,”赵祯叹道:“所以有今日也是活该。”
狄青不敢接话,只好跳过去问道:“那我回去,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告诉他们,武学院不禁会办下去,还会大半特办!”赵祯沉声道:“让大宋朝的将领尽出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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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又和官家说了会儿话,记挂着赵祯在病中,便起身告退。赵祯留他用膳,但天色还早,狄青只好说,微臣去外面看看,官家还能小睡一个时辰呢。赵祯这才放他离开。
待狄青走了,胡言兑轻手轻脚进来,他本来听着赵祯在里面谈笑风生,还以为官家终于放下了呢,谁知道进去一看,赵祯已是泪流满面。。
见皇帝感伤不能自制,胡言兑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泪,自个含泪劝道:“过去的事情,大官不要再想了。多歇息歇息,养好圣体为要。”
“睡不着啊……”赵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老胡,你说寡人造了什么孽,要让我遭这份报应。”
“大官不要想了,”胡言兑垂泪道:“你是仁义天子,福厚着呢。这次千错万错,皆因是奴婢老迈昏庸,没有管好那些王八羔子,才让大官蒙羞。”说着双膝跪地,叩首道:“老奴不中用了,请官家治罪。”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赵祯叹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方才听我说,这京城里没有可信的人了,便灰心了,对么?”
“老奴不敢。”
“你虽然是入内内侍省的总管,但一颗心都扑在寡人身上,哪里管过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事?”赵祯温声道。
“原先都是石全彬管着,但他勾结外人,”胡言兑抬头道:“被发去给真宗皇帝守灵了。”
“是啊,寡人身边缺一个石全彬。”赵祯道:“你看让李继和给你当副手,如何?”
“继和有魄力、敢担当,”胡言兑轻声道:“正适合管理大内。”
“嗯。”赵祯点点头道:“治理内宫和治朝廷一样,不能只用好人,还得用坏人。以后你就不必管那些琐事,专心在寡人身边就是。”
“老奴谢恩。”胡言兑恭声道。他知道,这是官家仁厚给他留面子,要是换了别的皇帝,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己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说完便起身上前,扶着赵祯躺下。然后到另一头,轻轻给赵祯按摩,过了一会,官家呼吸才匀称了些,朦朦胧胧睡去。
胡言兑便轻轻起身,蹑着脚儿要退出去,却听赵祯怒哼道:“贱人该死!”接着又道:“你们这下可快意了吧!”
胡言兑悚然瞧去,见赵祯仍旧闭着眼,知道他是说梦话,不由轻叹一声,暗骂老天无眼。外人不知道,事发后第二天晚上,官家曾经抽出宝刀,欲引颈自经,幸而他一直担心守在外头,及时把刀夺下来,这才没有酿成惨祸。
可以想见,此事对官家的打击有多深……
赵祯也没有睡沉,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胡言兑服侍他吃了安神丸,才轻声道:“包相公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
“请进来吧。”赵祯强撑着下地,让胡言兑扶着自己,躺在安乐椅上。
胡言兑又在他腿上搭了条毯子,才出去把包拯请进来。
见礼之后,官家赐坐,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基本查完了,十阁外,其余娘娘清白自持,并无逾矩。”包拯沉声道。
“其实你根本没有细查。”官家前所未有的刻薄道:“你是担心查得越深,丑闻便越甚,不仅寡人的脸要丢尽,就连朝廷也得跟着丢脸,对吧?”
“不是。”包拯心中暗暗难过,官家似乎走入了怀疑的极端,他坚决摇头道:“老臣已经细细查过了,所有娘娘都是清白的。只有后来招进来的十阁,因为当初只注重是否易于生养,忽略了对其品行家世的审查。结果这些蠢人便以为,自己的目标就是生皇子,两年未能成功,便铤而走险……而之前的娘娘,都是慎选出来的淑女,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其实赵祯说得没错,包拯就是没敢细查,他只是粗粗一查,就发现好几个嫔妃通奸,哪敢再往下查?为了国家和皇帝的颜面,他只能如此葫芦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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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沉默片刻,终于默认了包拯的说法。
“至于涉事的宫女宦官,一共二十七人,都说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违抗。”包拯接着禀报道。
“奉谁的命?”
“那几个犯事的贵人。”
“推得倒是干净!”赵祯冷哼一声。
“微臣看那几个贵人,也是求子心切,才一时糊涂。”这种话,也只有包拯这样的老绝户,才能说得出口:“倒不像有什么深沉计谋。”
“她们本就是一群蠢才,能知道什么?”赵祯尖刻道:“问题出在皇城司、入内内侍省,出在寡人信任的人身上,没有他们的纵容,就凭那帮蠢材,能给寡人戴上绿帽子?!”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包拯轻声问道。
“他们不在乎皇子是不是赵家的人,只要是那些根基浅薄的女人生出来的便可,”赵祯越说越冷道:“他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断不想让下一任皇帝,出自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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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更二,下面还盟主‘清风明月遥相思’一更。
第三二七章 于心死(下)
“微臣再去细查……”包拯道。
“不用查了,查也查不出来。”赵祯灰心一叹道:“一帮蠢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恐怕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在后头捣鬼。”
包拯默然无语,其实落得今日,归根结底,还是官家对下太过宽仁惹的祸。赵祯亲政二十年,从不吝惜对内外臣子的赏赐。犯了错却只以教育为主,犯了罪则从轻处罚,哪怕是杀头的罪,赵祯也往往会免死。
殊不知宠幸太过,则渎慢之心生,恩泽不节,则无厌之怨起。正是因为官家给近侍们的宠幸和恩泽太多,才让他们起了威福永续的妄想。担心会被外面王府里的内侍班子取代,便故意将宫禁形同虚设,给那些蠢人秽乱宫闱的机会。
等着十阁中的一位诞下‘龙子’,他们便拥有了未来的主子。根基浅薄的贵人,想要在险恶的宫中,保护‘龙子’长大成人,就必须仰仗他们,为他们所控制。
如果贵人想要摆脱控制,他们便可用‘龙子’的秘密来挟制她,她绝对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什么都不做,便可得到最有利的结果,其心可诛!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做,最多也不过是个渎职罪,至于其险恶用心,叫人如何征诛?
也许大部分皇帝,可以无需理由便杀掉他们,但赵祯显然不在此列。那他从小被士大夫们洗脑教育出来的忍恕之心,已经强大到可以违逆本性的地步。
“宫里宫外的要害衙门,寡人都已经换了执掌。”赵祯仰面靠在躺椅上,缓缓道:“至于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寡人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看着官家都被背叛成这样,还只想着把那些家伙赶出宫去而已,包拯就感觉无名火起,他本想对官家讲讲‘杀鸡儆猴’的道理,但转念一想,却又品出了另一番意思,便闷声应下道:“是。”
“还有什么事?”见包拯欲言又止,赵祯轻声问道:“没有问题便结案吧。”
“微臣还有两个疑惑,”包拯沉声道:“一个是一切太巧合了,为什么早不败露,晚不败露,偏偏在有‘皇子’要降生的消息传开后才暴露。”顿一下道:“还有,微臣至今未见过那油七,一直想不通,得多蠢的人,才会吐露此等抄九族的隐秘?”
“结案吧,不要再查下去了,油七你是见不到了。”赵祯叹口气道:“早些时候报上来,说那油七在押解路上畏罪自杀了……”
“死了?”包拯瞪大眼道:“怎么死的?”
“晚上在驿馆里上吊死的。”赵祯缓缓道:“刑部已经去验尸了,回报说是自杀无异。”
“这……”包拯眉头紧锁道:“既然知道是个死,当初随便编个理由,也好过如实招供吧。”
“可能,这是文相公在替寡人遮丑。”赵祯轻叹一声道:“不然那厮一到刑部,乱说一气,寡人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包拯再次无语,这才是官家的真实想法……在最初的愤怒之后,赵祯更在意的是,如何不让丑闻传播开来,使自己由一位众所景仰的圣天子,沦为市井百姓口中的笑柄。
包括从轻处理犯事宫人、尽快结案、都是为了大事化小、消除影响。所以一听到油七死了,赵祯的第一反应竟是如释重负。
只是官家啊,文彦博此举还有可能,是在替别人擦屁股!或者说两者兼有……以包拯敏锐的判断,此种可能性极大。
真相,只有一个,岂能含糊了之?
但官家不想再查了,他太厌倦了,迫切需要一切恢复平静。赵祯幽幽一叹道:“算了,你也不要再查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今晚便回家睡觉吧。”
“是……”包拯只好应下:“微臣告退。”
赵祯点点头,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从寝宫里退出,包拯看到了狄青。下午时,他们奉旨通过气,狄青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怎么样?”看到包拯出来,狄青问道:“如何处置那些人?”倒不是他八卦,而是不知道官家的态度,他无法下手整顿皇城司。
“官家说,”包拯站住脚,肃然道:“不想再见到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还要官家说得更清楚么?”包拯幽幽道:“莫非你想让官家背上不仁之名?”
“我知道了。”狄青点点头,他从不在乎为官家杀人,遂沉声道:“有些事,确实不能等着官家明示。”
“至于罪名么,皇城司的人都心知肚明。”包拯淡淡道:“至于对外界,就说他们因为对裁军不满,怀疑是老夫为节省开支,而撺掇官家裁军的,因此意欲对老夫图谋不轨……”
“岂能让你老背黑锅?”包拯是狄青最尊敬的朝臣,没有之一。
“都叫老夫包黑子,我不背黑锅谁来背?”包拯捻须大笑道:“剩下的事,交给狄相公,老夫回家睡觉去了。”
“包大人。”狄青追问一句道:“这件案子,就这么算了?”
“你说呢?”包拯的目光中,流露出坚毅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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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同时展开整顿。
灯笼火把将入内内侍省大院,照得亮如白昼。
前代宫中只有内侍省,宋初亦然。国初,内侍省有内中高品班院,掌宫廷内部侍奉事务,因其重要性远超别院,故而地位一升再升。终于在景德三年,立为入内内侍省,与内侍省号称前后省,而更接近皇帝,故而入内内侍省,向来被视为大内首脑。久而久之,已凌驾于内侍省之上,成为内廷最高权力机构。
往昔,入内内侍省里的随便一个角色,都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主儿。但此刻,一应押班、内东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全都如霜打的茄子,战战兢兢立在院中。
他们对面,是新任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李继和,这厮是马贼出身,后来失手被擒,为保活命,净身入了宫。十几年来却一直没在宫里,而是被官家派去西北、定州这些战场作监军,据说是杀人如麻。这次被急调回京,一跃成为大内副总管……但其实总管向来不关事,所以他才是真正的总管。
宦官们都知道,这个马贼回来是作甚的。院中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风中发出劈啪的爆花声。
李继和偏又一直不吭声,也不知他在等着什么。其他人站着的跪着的更觉得这夜不知何时天明。
直到一个小黄门进来院子,恭声禀报道:“胡公公说,官家已经睡下了。”
“好。”李继和点点头,这才开始发配众人道:“听好了,因为尔等渎职,咱家终于不用在西北吃沙,能回汴京来享两天福了。”顿一下,露出森白的牙齿道:“为了表示感谢,送你们一顿板子吧!”
众宦官心知,早晚是逃不了这一场的。不过内侍省掌刑司打板子是极有讲究的。有的打得皮开肉绽,看上去血淋淋,煞是吓人,其实只要外敷金创药将养几天,管你没事;有的打完了连皮也不肿,却让你六腑俱裂,连命也保不住——据说练板子的用绵纸包了稻草,里头的草打得稀碎,外头的纸都不破。
因为早料到要吃板子,凡有渎职罪过的宦官们,都提前使了钱,教那些行刑的黄门手下留情,是以起先他们是不慌的。
李继和一声令下,掌刑司的黄门进来,将一张张席子铺在地上,十几名宦官上前领罪。事到临头了,他们终于才有些害怕,朝李继和作揖小声道:“公公手下留情,咱们日后必犬马为报。”
“好说好说,”李继和狞笑道:“行刑吧!”
掌刑司的小黄门们,便将一个个宦官按倒,拔下裤子来,用一块麻布盖住。然后举起棍子,开始抡圆了一下下的打。闷响声、惨叫声顿时响彻院中,打得他们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观者无不心惊胆寒。
但其实,别看打得这么热闹,受刑的人,并没受到真正的伤害……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计数的小黄门喊道一半,突然听李继和沉声道:“行刑的累了,换人!”
“公公,我们不累。”那些拿着棍子的小黄门道。
“你们怎能不累?我看着都累。”李继和冷笑起来道:“再罗唣,一起挨打!”
便有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太监……都是跟着李继和从西北回来的,接过了刑杖。
小黄门们只好退到一边。
趴在地上受刑的家伙里,有人意识到不妙,赶紧大叫道:“公公饶命啊!”
李继和却不为所动,沉声道:“继续!”
粗大的刑杖猛地击向受刑者的后背,毫无花俏,唯力大尔。
只一下,受刑的宦官便喷出鲜血来,根本没有惨叫声,因为全都痛晕过去了。三五下后,鲜血便透过麻布渗了出来……
等到杖声停下,行刑者伸手一探受刑者的后颈,片刻后起身,纷纷禀报道:“不慎打死了……”
第三二八章 七夕(上)
当天夜里,入内内侍省杖杀宦官一十六名,皇城司杖杀宦官五名、军官三名、士卒八名……其实先把他们发配到边地,再不知不觉弄死更好,但狄青和李继和都认为,宫里宫外的人心已经长草了,不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起不到震慑宵小的作用。
得知这个消息后,赵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方道:“寡人只是想将他们逐出宫去而已……”
“逐出宫前按例是要打板子的。”李继和面无表情道:“奴婢按照在军中打板子的力道行刑,却不想他们忒娇嫩了点。”
“唉……”赵祯叹气道:“这次念你初来冒失,不追究责任了,万不可再妄杀一人。”
“奴婢知道分寸了。”李继和点头道。
“老胡,按殉职厚恤他们的家人。”赵祯叹气连连道:“还有,十阁宫里的女子,全都赐以钱财,放出去吧。都是十七八的小女孩儿。寡人不应当剥夺她们的一生。”
“那十阁呢?”胡言兑觉着指令有些含糊,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
顿了好一会儿,赵祯才又道:“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寡人不杀她们,让她们落发为尼、或者为女道士,到南京白云观居住吧……”
“喏。”胡言兑轻声应道。
无论好歹,终于给这档子事儿画上句号,赵祯不禁长舒口气道:“上朝吧。”这天是例朝的日子。
“大官圣体为要,还是将养几日再说吧。”胡总管轻声道:“富相公那里也说,大官若是不适,今日便不要上朝了。”
“不行,”赵祯摇摇头道:“宫门五日不开,外面定已人心惶惶了,寡人要是不露面,必会引起更大的猜疑。”
胡言兑只好为皇帝换好朝服,戴上朝冠。赵祯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也着实吓了一跳……竟然比几日前,老了十岁似的,不禁心下一片灰暗。
见皇帝有些呆滞,胡总管命将便轿直接抬进内室,小心搀扶赵祯坐进去,起轿出了福宁殿。
来到院中,胡言兑让轿子停一下,掀开轿帘道:“官家请看。”
赵祯便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一个小黄门,高高放起了一只纸鸢。
胡言兑奉上一支金剪,恭声道:“大官剪了线,把晦气放了吧……”按民间的说法,放风筝就是为了放晦气,剪断线,就等于把晦气放跑了。胡总管这是变着法子安慰官家呢。
谁知赵祯看着那只纸鸢出神半晌,却摇摇头道:“就让它晦气寡人一个吧,别再去祸害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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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里,果然如赵祯所言,已是众说纷纭。官员中,总不缺消息灵通之辈,他们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连几个时辰前,有宦官、侍卫被杖杀,他们都一清二楚。
是以早晨在待漏院中,说什么的都有……有的暗暗咋舌、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叹息苍天无眼,有的却心下叫好。甚至还有人,猜测起官家可能会顶不住打击,就此一病不起。人性之丑陋、用心之龌鹾,尽显无疑,毫无君子风范!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逃。”目睹这让人愤怒的一幕,赵从古索然道:“君臣自然更不例外,你看官家,福泽天下四十年的仁义天子,一朝落魄,还是被弃之如敝履……”
“慎言。”赵宗绩面色凝重道:“官家何曾落魄了。”
“子嗣无望、圣体老病,谁还会再把心思放在官家身上?”赵从古幽幽道:“都去捧十三家的臭脚了!”
赵宗绩默然无语,前日,赵宗辅的死讯传来,昨天,到汝南王府上吊唁的人,能从宣德门排出南熏门,一个个如丧考妣,所带的白礼,一个比一个厚。那哪是去致哀啊,分明是在献媚!
想到这儿,他顿觉心灰意懒,争来争去真没意思……
上朝的时候到了,赵宗绩昏昏噩噩跟着队伍列班,进了宫门,在紫宸殿丹陛前站好,见仪仗韶乐已经设好,龙椅也摆在御阶之上……这说明,今日官家是会上朝的。
这让臣子们浮躁的心,登时沉静下不少。
三声鞭响后,一身大红朝服的赵祯,手扶着胡言兑,缓缓从紫宸殿中出来,在龙椅上坐定,他已经在后殿化过妆,远远望去,天颜依然如昔。
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百官大礼拜见皇帝,赵祯打起精神,摆手微笑道:“众卿平身!寡人无恙,这几日宫里出了盗窃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趁着寡人在玉津园避暑,将宫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故而闭门查了几日,如今已经水落石出。区区小事,卿等无须挂怀。”
“这几日,要紧的奏议寡人都看了,差事办得都甚好,尤其清查禁军空额一事,办得很得力,朕心甚慰!但是不能松懈啊,查出来的空额补多少、裁多少,日后如何有效监督,都需要大家群策群力,才能把这件关乎社稷的大事做好……”
听皇帝说得条理清晰、目标长远,丝毫不像传说中‘倍受打击、心灰意懒’的样子,那些忙着投机的大臣暗悔不迭,虽说爹死娘改嫁,可爹还好好的,着急改什么嫁?
但站在前班的相公们,太了解赵祯了,一个习惯沉默的皇帝,突然如此侃侃而谈,只能说明他为了稳定人心,在演戏而已。
待赵祯说完话,胡言兑便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北海郡王,知宗正寺赵允弼便出一步道:“臣有本奏。”
“奏来。”
“日前宗正寺接大名府来报,汝南郡王四子、池州观察使赵宗辅,因劳累过度,薨于北京,遗骸正起运回京。臣请示一应治丧、抚恤、追封事宜。”
“哦……”赵祯这些天魂不守舍,没人告诉他这个消息,闻言有些意外道:“宗辅王侄才三十岁啊。”
“是,刚刚年满三十。”
“怎么会活活累死呢?”赵祯奇怪道。
“大名府上奏说,是因为天气炎热,四处奔波、中暑脱水后依然坚持办差,体力不支昏迷不醒,送回大名府便身故了。”赵允弼回禀道:“大名府是这样上奏的,他胞弟宗实也没有异议。”
“这孩子为国捐躯,”赵祯闻言伤感道:“我那老哥哥身体本就不好,遭此打击也不知能不能顶得住。”
“回禀陛下。”赵宗懿出列泣道:“老父黑发人送白发人、肝肠寸断,从昨起便卧床不起。”
“王兄,下朝后你陪我去老哥哥府上一遭,”赵祯长叹一声,擦擦眼角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生悲。”
“是。”赵允弼点点头,请示道:“宗辅的哀荣如何?官家去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定下来。”
“嗯,”赵祯颔首道:“按例,应追封国公,但宗辅为社稷而死,赠个郡王吧,诸位相公意下如何?”
这种事,谁会说反对?那不得罪两代皇帝么?
于是定下来,赵宗辅的丧礼按郡王制,以参知政事宋庠为治丧使,负责一切丧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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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议过,便有新任枢密使曾公亮出班奏道:“前日有手诏下院,命除平章政事、密州、邕州节度使狄青,为都知皇城司、殿前司都指挥使,臣以为此二职分掌宿卫,不宜由一人兼掌。”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赵祯摇头道:“况殿前司调兵之权在西府,没有枢密院的签文,狄青不能调动一兵一卒,只是借其威名,镇住那帮骄兵而已。”顿一下,他冷冷扫过百官道:“寡人知道,一些文臣不愿他同列,但现在狄爱卿是武职,若谁还要说长道短,寡人就要问问,为何你总是容不下朕的忠臣,却对那些乱臣贼子视而不见呢?”
百官闻言一片默然。
曾公亮是学者型官员,觉着皇帝说得在理,便奉旨了。
赵祯的脸色才缓和些,又道:“狄青不再判皇家武学院事,曾相公可想好继任之选?”
“这,微臣未及细想,”曾公亮诚实道:“不过臣闻武学院现仅有百名武生,似可并入太学……”
“不可!”赵祯摇头道:“武学并入太学,难免遭其歧视倾轧,有悖寡人欲振奋军事之本意。”说着沉声道:“西府当将武学院迁回汴京,厚其资费,选贤任能,助其振作,而非想着将其打发掉。”
“遵旨。”曾公亮点头应道。
又有御史中丞韩绛出班奏道:“臣闻昨日,宫中杖杀三十六人,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赵祯眉头微凝,看看胡总管。胡言兑便道:“有犯渎职、盗窃之罪者,遭受杖刑,其中数人不慎被打死了……”
“臣请调查,是否存在暴虐滥刑。”韩绛沉声道:“三十六条人命,不查清楚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此事概以了结,不必再查。”赵祯却冷淡道:“寡人乏了,退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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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更一。
第三二八章 七夕(中)
官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病不起,甚至没有一蹶不振,这让百官不得不收起小心思,继续当好和尚撞好钟……这也是他们最习惯和最擅长的。
七月初七,宫中传出旨意,以不谨等罪名,出后宫刘氏等十阁,发往南京白云观居住。并放宫人二百三十六人出宫,任其婚配……
此诏一下,终于证实了人们这段时间的猜测,但大家的关注点,并非在皇帝被戴绿帽这件事上,而在传说中即将诞生的皇子,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尽管宫中的周妃和董妃仍然怀有身孕,但所有人都已了然,官家是不可能再生出皇子了……
还是七月初七,赵宗实扶柩自大名府而归,因为赵宗辅已被追封为郡王,按照郡王的丧仪,自宰辅以下,百官皆要出城相迎。
这天上午,汴梁城北十里长亭,已是轿马塞道高官云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数百名中高级官员,并满城的王公勋贵,都赶来迎接淮阴郡王的灵柩。皇帝皇后也遣人致祭敬奉哀仪。赵宗辅活着的时候没露过脸,死了后倒可谓哀荣备至。
但许多人脸上并无哀容,反而表情有些怪异……尽管大名府严密封锁赵宗辅的死因,但他死在妓院里这一条,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这消息从前日在京城散播,如今已是尽人皆知,大宋朝的士大夫,可还没到为了阿谀奉承连节操都不要的地步。好些人都觉着,给一个战死妓院的淫棍封王,简直是对大宋朝的侮辱。
只是一来木已成舟、二来死者为大,三来赵宗实几乎笃定了太子之位,大家没来由当这个恶人,于是都冷眼旁观。看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一个戚容满面,泪雨涟涟,演一出活生生的丑剧。
赵宗实已经汇合一干兄弟,都白衣戴孝,在哀乐声中,扶着灵柩缓缓行去。兄弟多了感情就不深,除了赵宗辅的同母弟弟外,其余兄弟二十几个真没有太多悲伤的。反而打量着道两旁白幡漫天、挽幛连绵的景象,小声议论起来。只听老七赵宗球道:“捞着这么一遭,老四也算是值了,你看那副挽联,说得多贴切啊……”
“哪副?”
“那副……”一回过味儿来,赵宗球脸就绿了,怒道:“这是谁送的对联?”
他这一声大了点,竟连哀乐都叫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幅挽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光’!
许多人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赵家兄弟的脸,却全比锅底还黑。
赵宗实恼怒的看一眼赵宗球,心中大骂道:‘瞎叫唤什么,唯恐别人看不见么?!’
侍卫老何赶紧带人过去,将那副用竹竿树在道边的挽联扯下来。
“有宵小捣乱而已,不要让他得逞。”赵宗实的师父刘敞低声道:“沉住气、视若无睹!”
于是哀乐声又起,灵柩继续前行,但方才肃穆哀伤的气氛,却再也回不来了。
接下来的路程,赵家兄弟没了风光的感觉,总觉着百官在指指点点,嘲笑他们一般。赵宗实的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他其实是反对追封赵宗辅为王的,更希望能低调回京,毕竟这厮死得太不光彩,但朝廷非要隆重安排,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结果怎样,真就丢人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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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虽然休假在家,但也不能把和赵宗实家的矛盾摆到明处,便和苏轼兄弟两个,也换了素服,混在官员队伍里,远远的冷眼旁观。
“哈哈哈……”回到家里,苏轼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痛快痛快,不知道哪位仁兄,一语道破天机,给我等出了这口鸟气。”他是三人中,道德感最强的一个,自打知道赵宗辅的死因后,就一百个别扭,要不是陈恪和苏辙拦着,非得也写个联子,好好讽刺一下那位为国精尽人亡的贤王爷。
“回来想想,怎么觉着今日的隆重安排,就是为了让他们兄弟现眼呢?”苏辙却面带忧虑道:“如果是这样,只怕赵宗实的太子之位,并非如传闻那样水到渠成啊。”
比文采口才,他都逊于乃兄,但论起政治智慧来,苏轼却拍马难及。他想到知宗正寺的乃是赵宗绩的父亲赵允弼。也正是赵允弼,在官家面前为赵宗辅求到了郡王的追封,并一直主张极尽哀荣。
假设赵允弼早知道赵宗辅是死在妓院的话,那么他的推测就成立了……有道是上阵父子兵,赵允弼没道理不帮着儿子,让赵宗实兄弟丢人显眼。
陈恪看看苏辙,没有接话道:“管他呢,你们不去陪夫人,我可要接小妹出去逛街了。”
“过糊涂了吧,今天是七夕。”苏轼笑道:“不在家过节,你却要去哪?”
“哦,今天是七夕啊,我说咋那么多卖‘磨合罗’的?”陈恪挠头道:“那就不出去了。”
七夕,并非后世想当然的那样,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事实上上元节才是。而七夕,其实是女儿节,这一天晚上,女人们要盛装打扮,陈列花果、女红,各式家具、用具,礼拜七姐、穿针乞巧。汴京城的百姓,还要结彩楼于庭中,唤作‘乞巧楼’,为的是放置‘磨合罗’。
所谓‘磨合罗’,俗称‘泥孩儿’,南方人又管它叫‘巧儿’,顾名思义,就是些可爱的泥娃娃,是妇女们用来拜月求子的。
这一天,是女人家的节日,陈恪自然不好让小妹溜号,便怏怏返家。回到家里,曹氏也在张罗着过节,把个好好的府上,弄得花枝招展。陈希亮和陈忱、陈慥也被指使的团团乱转,没办法,谁让这日女人最大。
趁曹氏没看到自己,陈恪蹑手蹑脚溜回自己的院子,结果看到那群倭女也在摆设瓜果筵席。顿时无奈道:“你们怎么也过七夕么?”
“七夕乞巧是汉礼,传到日本几百年了。”倭女阿柔和阿彩小碎步过来,一边为陈恪更衣,一边抿嘴笑道:“大人要是不喜欢,我们便撤了。”
“没有不喜欢,我也想看看,你们是如何乞巧,”陈恪笑问道:“清霜呢?”
“支婆在后院里‘种生’呢,”阿柔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其实奴婢也想种一个,只是不知大人何时开恩?”看来女儿节就是不一样,连素来小心翼翼的倭女,都变得大胆起来。
陈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他捏一把阿柔的小脸蛋道:“再过两年吧,才十五六岁,急什么?”
说完,不理幸福到眩晕的倭女,便往后院走去。只见杜清霜跪坐在一张草席上,正小心的打理她的‘五生盆’。
那是一个浅浅的方木盆,里面敷着土。在前几日,她便播下粟米的种子,让它生出绿油油的嫩苗,今日再摆一些小茅屋、花木在上面,做成田舍人家小村落的模样,还有花生仁大小的人偶,一男一女,女子的怀里还抱着个婴孩……
“种生求子,”见杜清霜停下手,陈恪才出声道:“清霜,你这是在求子么?”
杜清霜娇躯一颤,赶紧转过身来,摇头强笑道:“不是,做着玩的。”
“口非心是可求不来胖小子的。”陈恪笑道。
“是……”杜清霜被他诈唬住,遂小意道:“妾身求的是女儿……”
“你看,又来了那份儿小心了。”陈恪拉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这么好的姑娘,当然要儿女双全的……”
“官人……”杜清霜就是受不了他这份熨帖,登时软了娇躯,轻轻倚靠在他身侧。
陈恪正要毛手毛脚,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杜清霜赶紧弹开身子,整理云鬓。陈恪回过头,瞪一眼那倭女道:“阿柔,你是不是报复我?”
阿柔赶紧赔罪道:“奴婢可不敢,只是前面有客人来了,老爷叫大人去见客。”
“哦。”陈恪点点头,问道:“什么人?”
“奴婢不知。”
“更衣。”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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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衣服来到前厅,陈恪一愣,赶紧行礼道:“小侄见过元帅。”
“哈哈,”来的竟然是狄青,他起身一步上前,扶住陈恪道:“咱们是忘年交,你休要多礼。”
“这不我爹在场么。”陈恪苦笑道。
“怎么跟元帅说话呢?”陈希亮瞪眼道。他曾经在狄青帐下效力,对狄青的人品能力功绩,都十分佩服,至今仍以上下级相见。
“唉,此中情由不便多说,”狄青朝陈希亮笑道:“公弼你只要知道,他于我有大恩,我不能在他面前摆架子就行了。”
“元帅要折杀他了。”陈希亮说着歉意笑道:“家里弄得花团锦簇,不是待客之道。”
“都一样,谁让今天是七夕呢。”狄青苦笑一下,正色道:“不过我可不是来躲清静的,而是有事要求仲方!”
“怎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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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情节小卡壳,基本更完成,下面还清风同学第二更。
第三二八章 七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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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院的处境很艰难。”狄青叹口气道:“如今已到了濒临撤销的地步。”
“有所耳闻。”陈恪轻声安慰道:“这不怪元帅,实在是朝廷重文轻武的厉害,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变。”
“是。”狄青点头道:“不过现在比当时,情况要好很多。跟你交个底,这次清查全军空额,引发的连串风波,让官家很受震动。不揭开盖子不知道,大宋朝的军队已经糜烂若斯……”
“是啊。”陈恪感慨道:“禁军一个步军营,满员五百额,却只有三百多兵卒,还不乏老弱之辈,实际可用的不到半数。骑军营,满员四百匹马,却只有一百多匹可用的,其余都拿骡子、驽马凑数。这样的军队遇到战事,肯定不战自溃,指望他们保卫京师,哼哼……”
“非但如此,”狄青压低声音道:“官家对这次将门军官的表现,尤为愤慨……”
“嗯。”陈恪点点头道:“哪怕在皇仪殿上,他们都没有说实话,仍旧隐瞒了一部分空额。”
“将门出将的危害可见一斑。”狄青沉声道:“所以官家下了决心,要把武学院办起来,给军中慢慢换血。”
“官家圣明。”陈恪拱拱手道:“此举成焉,则功在千秋。”
“是。”狄青颔首道:“况且现在的枢密使曾相公,为人坦诚方正,只要对朝廷有利的,他一定会支持。”韩琦躺着中枪……
“元帅的意思是?”陈恪轻声道。
“皇家武学院,交在谁的手里,我都不放心。”狄青诚恳望着陈恪道:“所以我想请你接手。”
“我……”陈恪嘴巴张得老大:“我哪够资格?”
“是啊,元帅。”陈希亮也道:“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带好武学院呢?”
“资格不成问题,你是堂堂状元,又有大功在身,足以判武学院事。”大宋官制有这点好处,官不任本职,都是差遣的干活。换句话说,所有人都是从别部门借调过来的临时工,这就使破格任用成为可能。狄青道:“何况武学院的教材也是你帮我编的,你心里最有数。”
“那也只是纸上谈兵吧?”陈希亮道。
“怎么是纸上谈兵呢?他在广南西路招募土兵,亲自训练出了一支强军。”狄青笑道:“这我都是知道的。”
“训练士兵和教导军官是不一样的,”陈恪摇头道:“我从没做过,只怕误了元帅的大事。”
“仲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狄青巴望着他道:“再说,这些年我手把手带出来一批教官,还有一期的毕业生,我可以把他们都叫回来帮你。”顿一下,他说了实话道:“其实,学院内部的话,你只要处理好大方向即可,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对外。学院迁回汴京,条件固然会好很多,可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明枪暗箭在所难免。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好它。”
“原来元帅是来找保镖的。”陈恪笑道。
“有这个意思,”狄青也笑道:“你答不答应?”
陈恪看了看父亲,陈希亮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他点头道:“元帅亲自登门,我若不答应,不当人子。”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狄青也假装没看到小亮哥的表情,起身拍着陈恪的胳膊道:“其余的事全包在我身上,你就等着任命下来吧。”
把得偿所愿的狄青送走,陈希亮回来就拉下脸道:“你这是走歪路,知道么?”
“五郎去西北带兵你都不反对,”陈恪苦笑道:“我不过是在京城教个书而已……”
“你和五郎能一样么,你是状元,要宣麻拜相的。”陈希亮叹口气道:“容不得行差踏错。”
陈恪默然。大宋朝的官员体系,是专门培养老成稳重之臣的。朝廷设有审官院,负责官吏的考核,称为磨勘。一年一考,三考为一任。如果一任考满,你都没犯什么错,那么恭喜你,可以晋升了。所以只要按部就班、不行差踏错,以他的高起点,十几年后宣麻拜相,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但要注意不能犯错,否则非但审官院这关过不了,还有御史台找你麻烦……御史台一定会找你麻烦的,因为宋朝的言官,每月都有弹劾指标的,称为‘月课’。要是白日如百日内无纠弹,即罢免降职,或罚‘辱台钱’……即是说,你给御史台丢脸了,你对不起这身衣服。
而只要敢于奏弹,无论实否,一律有赏!即是说,他们可以毫无根据的骂你,也不会受到惩罚……
所以宋朝的言官们,像一群小狼狗一样,到处找毛病。没事儿他们还得找事儿呢,何况你真有事儿……一旦被弹劾查实,那就不是原地踏步走的问题了,降职、闲置、罢官,乃至发配,都是有可能的。
什么样的制度出什么样的官,宋朝这种监考体系下,基本上是刺头进去、平头出来,爬到高层全都是不犯错的。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富相公和韩相公,当年两人何等的卓尔不群,一个只身使辽,大义凛然,一个威震西北、敌我胆寒,但一番蹉跎登上相位后,全都成了四平八稳的老成持重之臣……
现在陈家满门进士,在宽度上足矣,只欠深度了,陈希亮实指望陈恪能成为宰相,让陈家的芳名永世流传。可惜这小子,似乎一点不懂得为官之道,你让小亮哥如何不生气?
“父亲,”沉默片刻,陈恪抬头道:“你常教导我,既然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不该有太多的私心杂念。”顿一下道:“我知道,如果按部就班,我接下来几年,应该在馆阁里修几年书。三年后转迁地方任知州,再回京就可以当上侍郎、侍御史什么的,迈入高官行列。”任满之后,就可以选翰林学士、知制诰,继而宣麻拜相了……一切顺利的话,十八年便足矣了:“可是,大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你一个文官,还是要做文官的事的,”陈希亮叹口气道。
“韩相公和范文正,都是从战场上起来的。”
“现在打仗么?”陈希亮瞪他一眼道:“不仅现在不打仗,二十年内都不会打仗!”
“那可未必。”陈恪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这么说,你是主意已定了?”陈希亮冷声道。
“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再变卦了。”陈恪正色道:“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哼……”陈希亮以一声闷哼,结束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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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这边的任命还没下来,那厢间,苏家传来消息,说老苏先于两个儿子得官了……苏轼苏辙虽然是正牌进士,可因为丁忧,没赶上吏部统一安排,回京后一样得候缺。
苏洵那边,终于通过韩相公的举荐,被任命为集贤院校书郎。官虽然不大也很清闲,但毕竟是文学之臣,代表着他的学识被朝廷认可。更重要的是,这次是免试任用,终于合了他的心意。
苏轼告诉陈恪,老头子很是高兴,正该趁机行事。
于是,在苏洵接到任命的次日,陈恪便乘车赶往苏府。
人下车后,侍卫又抬下几口木箱子,径直进了院子。
一见是他,苏洵便拉下脸来道:“你如今是愈发大胆了,我在家都敢上门!”
“岳父又不是老虎,”陈恪赔笑道:“我有什么不敢上门的?”说着拱手笑道:“今日小婿是前来恭贺岳父高就,特备几份薄礼请岳父笑纳。”
“我可没答应你,”苏洵板着脸道:“除非铁树开花……”
“第一件礼物,开花铁树一株!”话音未落,跟陈恪同来的陈慥便高唱道。
伴着他的话音,侍卫们打开了一个七尺高的箱子,一盆苍劲质朴、茎干坚硬如铁、顶生大羽叶,洁滑光亮,油绿可爱的盆栽,便出现在老苏眼前。这正是一盆铁树。
在它的枝叶顶端,有一簇十分醒目的半球状黄色花团,正是铁树所开的花朵……
“原来真有铁树开花啊……”苏轼惊叹道。
“那是,铁树,又叫凤尾蕉,在北方不开花,但在南方却不算稀罕。”陈恪笑道:“只是将其找到,再玩意好无损的运来,费了好大功夫。”说着笑道:“岳父,你还满意么?”
“哼。”苏洵哼一声道:“还有公鸡下蛋!”
“第二件礼物,下蛋公鸡一只!”陈慥便高唱道。
侍卫们打开个小一些的箱子,从里面捉出芦花大公鸡,高高的冠子、金黄色的羽毛,正是一只如假包换的大公鸡。
说来也巧了,就在苏洵的眼前,那只公鸡的屁股底下,滚出一只热气腾腾的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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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还清风同学的第二更,今日的基本更另算。
第三二九章 皇家武学 (上)
“哇,真的是一只下蛋公鸡!”苏轼拿起那只热乎乎、沾着粪的鸡蛋,碰到老爹面前道:“看看,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
苏洵不信了,走过去打开笼子,仔细查看那只鸡,确实是公鸡无疑。狐疑的望着陈恪道:“你耍了什么把戏?”
“小婿岂敢欺瞒岳父?”陈恪两手一摊道:“这确实是小婿访遍州县,应岳父要求,找到的一只下蛋公鸡。”
“公鸡怎么可能下蛋呢?”苏洵不信道。
“我想起来了,有本古书上说到过‘雄鸡卵’,虽罕见实亦人力所为。”苏轼一脸恍然道:“‘以肥壮雄鸡,闭笼中。纵群雌绕笼外,使相近而不能相接,久而精气搏结,自能成卵。’想必,这只公鸡,就是如此炮制出来的吧?”
“呵呵……”陈恪没看过那本古书,也不知是不是大舅哥在给自己打掩护,但他知道,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虽然罕见,却确实存在。因为生物界是有‘性逆转’的,也就是雌雄转换。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一个是黄鳝,另一个就是鸡。
公鸡下蛋有两种情况,一是它本来就是母鸡……据后世研究发现,正常母鸡的卵巢左边发育正常,右边萎缩退化。当母鸡生了结核病、腹膜炎等疾病或食物中毒后,右边卵巢会开始肥大,发育成一种卵巢睾丸,产生雄性激素,引起了生理机能混乱,产生第二性变更,使母鸡变成公鸡。
第二种可能,就是雌雄同体,即其体内既有雄性生殖器官又有雌性生殖器官。因为禽类的发育期短,出现双性现象的可能,要比其它物种大。比如之前一直是雄性器官主导,所以长出了公鸡样,但某些受后天因素刺激,雌性器官成了主导,也就能生蛋了。
陈恪记得,公鸡生蛋的概率是万分之一,如此,只要样本够大,就一定能找到。于是他一声令下,青神财团、蓝帽商会、汴京钱号、四海商号、乃至大理全国,都开始为他寻找。要说有钱就是好,重金悬赏之下,终于在河间府一户农家,找到了这样这样一只‘公鸡中的战斗机’!
然后像伺候祖宗一样送到京城,陈恪亲眼见它下了三个蛋,才敢弄到老丈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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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鸡现在是岳父的了,”陈恪笑道:“它又不是下一个就算完,你要是不放心,回头亲自监督它下一个就是。”
“我没别的事干了么?”苏洵哼一声道:“就算这关过了,还有覆水能收呢?”
“贺礼第三样,能收覆水一盆!”六郎又高叫起来,他是存心跟老头子作对。
话音未落,侍卫抬过来第三个箱子。打开后,里面是厚厚的棉被,掀开棉被,里面是个冒着寒气的铜柜。六郎戴上手套,揭开盖子,从其中端出一个铜盆,牙齿打着战道:“老伯,请笑纳。”
苏洵又哼一声道:“这是一盆冰,不是水!”
“父亲此言差矣。冰,水为之,怎么能说不是水呢?”苏轼摇头晃脑道:“水寒而冰,冰融为水,是一样的东西。不能因为我原先站着,现在躺着,就不认识我了吧?”
“哼……”苏洵使劲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站谁那边?”
“父亲从小教导我,要帮理不帮亲。”苏轼笑道:“当初你提的要求,人家陈三郎可是不折不扣的做到了,父亲,你就别在难为他了吧……”
“唉……”苏洵叹了口闷气,又转向陈恪,目光凶恶道:“你要是让我闺女受一丁点委屈,我就跟你们陈家拼了!”
“岳父请放心。”陈恪大喜过望道:“我待小妹,必如珍宝,爱之护之,白头偕老!”
“记住你的话!”苏洵又哼一声道:“让你爹来定日子吧!”
“多谢岳父成全!”
“就算你有通天之能,让官家特旨赐婚。”见陈恪发自内心的欢喜,苏洵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道:“但只怕堵不住言官的悠悠众口。”
“让他们说去吧。”陈恪摇头笑道:“小婿不在乎……”
“唉,你说你……”苏洵摇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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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郡王府,赵宗绩宅中。
“无论如何,终于做通了两头的工作,”陈恪长长松口气道:“不过还不能开始婚礼,因为官家的旨意还没下。”
“其实稳妥的作法,是得了圣旨,再与两边计较。”赵宗绩笑道。
“那样的话,怕要被两头岳家认为是以势压人,反而会多生枝节。”张氏的心,要比他细多了。
“正是如此。”陈恪点头道:“所以明知道这样不靠谱,我也非得如此。”说着看看赵宗绩道:“但我没有入宫求见的资格,还得你帮我说说,看看官家能不能行行好。”
“没问题,难得你有求我的时候,”赵宗绩点头笑道:“齐人之福不好享吧,让无所不能的陈学士,都得低声下气的到处求人……”
“你别说风凉话了。”张氏笑道:“仲方这哪是享福,他是有情有义。换做别的男人,断不会吃这份苦头。若非怕负了其中一位,就是纳一百房小妾,也不用这么费劲吧?”
“嫂夫人这话,真让我感动啊。”陈恪大点其头道:“就冲这句话,最好的湖绸苏绣五十匹!”
“感情以后得多说仲方的好话……”张氏掩口笑道:“不过哪用得了那么多。”
“总是有人情要打点的。”陈恪淡淡道:“可不能小瞧枕边风的威力。”
张氏点点头,明白陈恪的意思了。在汴京贵妇圈中,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素以慷慨大方出名,不知用小恩小惠,结了多少善缘。那些得了她好处的贵妇们,自然会向着赵宗实,一起吹起枕边风,着实能刮倒不少墙头草。
他们说话的时候,赵湘儿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不插。
“妹子,想什么呢?”赵宗绩心疼的看一眼楚楚可怜的小郡主。
“我在想……”赵湘儿大大的眼里,水汽一闪而逝,旋即露出明媚的笑容道:“大哥终于要结婚了,该送他什么样的礼物。”
“什么都不用送,你快快乐乐的,就是最好的礼物了。”陈恪笑道:“听说你最近老是熬夜,这样不好。”
“唐礼博大精深,”赵湘儿笑道:“全听倭人的我不放心,便要找古书对照,有时候查着查着,不自觉就晚了。”
“那本是给你找点事做不无聊的,切莫本末倒置。”陈恪轻叹一声道:“眼看天就没那么热了,还是要多出去走走的。”
“嗯。”赵湘儿甜甜笑道:“大哥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对了,仲方,”见有些冷场,赵宗绩笑道:“还记得在辽国时的马球赛么?”
“嗯。”陈恪点头道:“永世难忘。”
“我当时就想,这样对抗激烈的球赛,是对体魄和意志极好的锻炼。”赵宗绩道:“反观我们大宋的蹴鞠,只注重花活,却没有身体接触,未免流于儿戏了。”
“嗯。”
“前日我在湘儿那里,看到她整理的唐代蹴鞠章程,”赵宗绩看看妹妹道:“这才知道,原来唐朝的蹴鞠,其实和马球一样,都是双方贴身肉搏,激烈拼抢的。”
“对。”陈恪点点头,跟现代足球差不多:“蹴鞠本就是军中的运动。”
“不如设法恢复唐氏蹴鞠吧!”赵宗绩道:“这样的蹴鞠才能强健身心,于国有益。”
“你什么意思?”陈恪狐疑的看着他道。
“嘿嘿……”赵宗绩不好意思道:“我是想着,人们习惯了隔网蹴鞠,怕是没那么容易改回来的。”说着笑笑道:“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看你是不是出点悬赏什么的?”
“二哥,你把大哥当成财神爷了么?”赵湘儿又好气又好笑道:“大哥马上就要办婚礼了,哪有那么多闲钱。”
“妹子,你要搞清立场,我才是你哥!”赵宗绩笑骂道。
“好了好了,我出。”陈恪投降道:“五万贯如何?”
“太多了吧……”赵宗绩本只打算,让他出一万贯的。
“五万贯就五万贯,千金买马骨么。”陈恪摇头道:“你得雨露均沾,大家才有搞头……凡是参赛的队伍,只要上场就有出场费,多胜多得,这样才能踊跃参加。”
“这些门门道道,我拍马都比不上你。”赵宗绩笑道:“这样吧,我来招呼人,赛会组织就交给你,如何?”
“又给我派活了。”陈恪苦笑道:“我也不会一直闲下去,狄元帅想让我接手武学院。”
“是么……”赵宗绩皱眉道:“你想去么?”在他看来,这可不符合陈恪的身份。
“去。”陈恪沉声道:“为了理想。”
“燕云啊……”赵宗绩喃喃道:“何日请缨提劲旅,复我燕山十六州?”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陈恪深吸口气道:“我一定要把这座学院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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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上万付费读者监督我,上万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哪敢耍半点心眼?有什么小动作,必定马上露馅……然后我就完蛋了。
所以您大可放心,我跟谁耍心眼,也不会跟读者耍的……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另外,苏洵是秘书省教书郎,不是集贤院的,特此更正。
第三二九章 皇家武学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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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耐着性子等了数日,陈恪终于等到官家的召见。
来传旨的是李宪,如今宫里大换血,他又升了官,现已是入内内侍省的内侍殿头,实打实的高级宦官了。在他这个年纪,能爬上如此高位,自然不只是运气。其深沉稳重的性格,聪明灵活的头脑才是关键。
两人相识已有数年,李宪还记着当年他只是内侍黄门时,陈恪的折节下交,因此对这位年轻的陈学士十分尊敬。陈恪也看准了他是个人物,这些年在他身上投资不少,李宪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亲自来传旨。
“何劳中贵人亲来?”去皇宫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辆车。陈恪笑道:“让个内侍黄门跑一趟,不就可以了。”
“咱家正好有空,好久没见学士,怪想念的,就没让他们跑腿。”李宪穿着簇新的紫色官袍,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二来,宫里现在看得严,有些话只能在外面说……官家最近的心情不好,学士奏对时,可得悠着点。”
陈恪知道他还有下文,点点头,没有言语。
“还有,”李宪低声道:“其实官家头几年,很是喜欢你,时常问你的消息。但自打你跟那位去了辽国,就很少提起你了。”
陈恪点下头,这变化他自己也能体会出来。
“咱家说句多嘴的话,”李宪小声道:“从前,你不该和那位走得太近啊,虽然你们是打小的交情,可中了进士就是天子门生了……”
“已然如此了。”陈恪苦笑道:“人若常改,不病即亡。”
“学士肯定比咱家拎得清楚,”李宪轻声道:“咱家也不是说让你改,毕竟今日非比从前了……”
陈恪明白了,这厮望一叶而知秋,是在准备后路了……想到那三十六颗人头落地不到半月,宫人便又起了心思,他不禁暗叹,看来大势已经不可阻挡,宫里的官家真成了明日黄花。
官家才刚刚五十岁啊!却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陈恪终于明白,生儿子对皇帝而言,是多么至关重要了。
见他有些出神,李宪以为自己吓到他了,便轻声安慰道:“其实官家的心很软很软,宫里出了那档子事,都没想到要杀人,连那些犯事的贱人,都只是让她们出家。”说着压低声音道:“学士是有大功的,你不知道当年大理归附,官家高兴成什么样。所以待会儿,学士若能消弭了官家的成见,往后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
“多谢李兄提醒。”陈恪轻轻点头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跟你说这些?”李宪笑道:“其实咱家也打心眼里喜欢那位,英气勃勃,透着干练劲儿。不像另一位,学官家学了九成,唯独少了官家那副好心肠。”
“怎么?”
“皇城司的兄弟说,他四哥死在翠香楼上,他去看了,一点难过的意思都没有,光想着怎么遮丑去了。”李宪不寒而栗道:“对自己兄弟都这样,对臣下还能有个好?”
“不过大局已定。”陈恪苦笑道:“人家是贤王,这次的差事也办得漂亮,我们那位没指望的。”
“这才哪到哪,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在陈恪面前,李宪毕竟还是嫩了:“以咱家这些年冷眼旁观,官家似乎喜欢你那位更多些。”
“如果以好恶择人,那就不是当今官家了。”陈恪淡淡道:“还要看谁更合适……”
“今天咱们什么都没说。”说话间,快到宣德门了,李宪呵呵一笑道:“学士请下车吧。”
“自然。”陈恪点点头,下来马车,他没有在皇宫骑马坐轿的权力,只能步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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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没有在垂拱殿见他,而是在自己的寝宫。
但陈恪没有立即见到皇帝,李宪进去一趟,出来皱眉道:“衮国公主的婆婆突然来了,学士先吃会儿茶吧。”来到人前,李宪自不会显露出一点亲近,说完便转身走掉了。
陈恪便耐心等着,谁知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穿着华贵宫装的胖妇人,从眼前走过……估计这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家母,也是舅母,国公夫人杨氏。
这里面关系有点乱,简单说来,杨氏的老公叫李用和,是皇帝生母李宸妃的弟弟。明道二年,刘娥去世,官家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狸猫换太子’的段子,即从此而来。但在真实的历史上没有老包掺和,李娘娘也早已不在人世,官家没那福气见一眼自己的亲娘。
为了弥补对生母的愧疚,赵祯一再擢升舅舅李用和的官位,还感到过意不去,将长女福康公主出降李用和次子李玮,也就是他的表弟……好吧,似乎有些乱伦,但尚公主的人家,按例辈分是要集体降一等,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不过总之,还是大宋朝唐风犹存、礼教不兴,爬灰养小叔子的都不少见,把女儿嫁给表弟,实在算不得什么。
官家的子嗣艰难,儿子一个没活下来。除了长女之外,连生了八个女儿也都夭折了,最近许给狄咏的十公主,其实是官家第二个长大的女儿。
可以想见,官家对他的长女,会是何等的宠爱。本朝册封公主初以美名封之,再以封国封之,‘福、康’代表着官家对长女福慧健康的祝福。据说她也真如官家期盼的那样,聪慧过人,美丽无双,并且十分孝顺。
嘉佑二年,陈恪在京参加科举,有幸目睹了官家为二十岁的公主,举行的隆重册封礼,福康公主进封为兖国公主,规模之大一如册封皇后仪,盛况空前,史书上都找不到前例。
也是同一年,公主出降李玮。向来节俭的官家,竟花费了十万贯,为公主建造府邸,爱女之心可见一斑。然而盛大的婚礼不能保证婚姻的质量,公主与驸马的婚姻不谐,拜杨氏那张大嘴所赐,早已满城皆知。
个中情由外人无从得知,但这桩婚姻能幸福才叫奇怪。因为应了一句老话;‘门不当,户不对’。对此,司马光曾经深有感触的对陈恪说道:‘以后要记住,嫁闺女要嫁个比自家门第高的,娶媳妇,要娶个比自己门第低的,这样日子才好过。’
衮国公主自不消说,是在最文雅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天之娇女。而国舅李用和原来困顿汴京,以做冥币为生,直到刘太后薨,官家认母,李家这才青云直上。俗话说,三世为官,方懂得穿衣戴帽。少年时代在市井混了一声粗俗气息的李玮,如何入得了公主的法眼?
当然,不幸婚姻的背后,往往皆有个恶婆婆。公主强势,杨氏也强势,她不能忍受公主的傲慢,更无法接受两人结婚两年仍未圆房,时常与公主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转身找皇帝评理。
估计这位国公夫人此来,又是告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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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了。”许是被杨氏炸的精疲力竭,赵祯躺在安乐椅上、膝上搭着条薄毯接见陈恪。他看着陈恪,想起这小子两三年前带给自己的激动和欣喜,不禁笑道:“你最近倒挺安生。”
“官家却是清减了……”陈恪的眼圈有些发红。
“有钱难买老来瘦嘛。”赵祯笑笑,看到陈恪的样子,奇道:“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陈恪强笑道:“微臣只是想到,当年第一次面圣时的情形。”
“那是嘉佑元年吧……”赵祯的记性很好,缓缓道:“那时候,寡人刚病好,”顿一下道:“如今也是……”
“圣天子百神相助,却也要保重龙体……”陈恪轻声道。
“坐吧。”赵祯笑笑道:“寡人是有些乏了,但那是因为朕刚打发走一个老太太。”说着苦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那位亲家母,比十个御史还难缠。”
陈恪被官家的从容感染了,他佩服赵祯这点,不论遭遇到多少事情,都能保持云淡风轻……也许是经历的太多了吧。
“微臣先出去候着,”陈恪轻声道:“等官家歇好了再进来。”他是拿后世影视剧上,大臣伺候皇帝的态度来对待赵祯。这让生活在宋朝,总是被大臣欺负的官家,感到分外熨帖。
“不必了,”赵祯摇摇头道:“寡人和你可以躺着说,说上半天也不会累的。”说着看看陈恪道:“你怨过寡人么?”
“没有。”陈恪断然摇头道。
“说实话。”赵祯淡淡道:“怎么可能没有呢?”
“就是实话。微臣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假话。”陈恪坦然道:“但微臣向来随心所欲,觉着该做的事,赔掉裤子我也会去做。我认为收复大理,对大宋有好处,便去做。做之前,并未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做完后,这件事成了,证明我是对的,就是对微臣最大的奖赏了。”
赵祯看着陈恪清澈的目光,缓缓点头道:“看来寡人低估你的胸襟了,陈仲方有古贤士风骨啊。”
“官家谬赞了,”陈恪笑道:“微臣就是个傻大胆,何况我也不是完全没私心。是官家说,只要我能立下不世之功,就为我赐婚的。”
“哈哈哈……”赵祯不禁大笑起来道:“你还真当了真?”
“官家不会说话不算数吧……”陈恪苦着脸道:“微臣好容易搞定两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寡人不是那个意思,”赵祯摇头笑道:“你也算朕的外甥,难道不立功,寡人就不帮你了?”
第三二九章 皇家武学 (下)
“多谢陛下成全。”陈恪起身行礼道,这厮惯会顺杆爬。
“你小子。”赵祯不禁莞尔,又幽幽一笑道:“我问你,就那么笃定你那位同党会赢?”
“……”没料到赵祯会在此时突然发难,陈恪一愣,旋即不假思索道:“微臣恳请陛下收回这句话!”
“为何?”赵祯淡淡道。
“微臣是嘉佑二年进士,这一科里人才济济,有苏轼、苏辙、章衡、吕惠卿、曾布、邓绾、程颐等一干大才。微臣自知才学并非出类拔萃、且有有官人不得为魁首之旧俗。蒙陛下错爱,力排众议,点微臣为状元。并在短短两年间,将微臣不次超擢为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此等拔擢之恩,微臣铭感五内,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陈恪声音哽咽道:“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绝无二心。陛下方才之言,实乃诛心,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多亏了早先李宪的提醒,陈恪就防着赵祯会发怒,已然打好了腹稿,因此不假思索说出来,诚似肺腑之言,让赵祯不得不信。
沉默良久,赵祯才幽幽道:“好一句‘君不密则失臣’,但好像还有一句‘臣不密则失君’吧?”
“是,微臣行事不周,拙于谋身。”陈恪一脸惭愧道:“归根结底还是年轻了。”
“就因为年轻?”赵祯瞪着他道。
“是,微臣学不会相公们的老成,学不会大臣们的无过就是功。”谁知道陈恪的言辞犀利起来道:“放眼望去,满朝诸公皆是小心谨慎、清静自守之辈。微臣想要做事,无奈却无人认同,孤掌难鸣。此等情形之下,谁愿为国奋起,我便愿诚心相助,并非有丝毫私心尔!”
“……”听了陈恪的话,赵祯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天下太平,纵有事端,自有宰相们平息,还轮不到你们年轻人操心。”
“臣恳请陛下收回此言!”陈恪再次抗声道。
“寡人又说错了么?”赵祯不禁苦笑道。
“微臣承认,官家父子两代呕心沥血,为大宋迎来了难得的和平局面,但我们这就满足了么?华夏民族,何曾苟安过?!汉朝人因白登之围,三代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终于在汉武之世消灭匈奴,一雪前耻!唐朝受渭水之辱,唐太宗励精图治,甚至允许军士在显德殿内习武,培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部队,最终消灭东西突厥,得享天可汗之威名!”陈恪声如金石,在赵祯耳边炸响道:
“我大宋亦不甘人后,太祖太宗为恢复幽燕,完我金瓯,一直全力北伐,后来到了先帝朝,亦曾御驾亲征,与辽主会猎中原,并毙其主帅,挫其兵锋,只是因为彼时契丹势大,而我立国未久,彼强我弱之故,未能全功罢了。我汉家王朝对夷狄忍辱负重,从来只为报仇雪恨,如今燕云未复,西夏又叛,怎能说是天下无事呢?”陈恪的朗朗之声,在大殿久久回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臣不为,小臣自当为之!”
这声音也灌满了赵祯的耳朵,竟让他已经冰凉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那一刹,他仿佛看到了二十七年前的自己。那一年刘娥嫔天,自己终于成为真正的皇帝。他将‘天圣’、‘明道’,这种意为人间二主、日、月并行的年号,改为‘景祐’。景,旭日当头,光华初现,天地必将豁然开朗!
当时的自己,也是怀着满腔抱负,向天下征集富国强兵之道,甚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宣布,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办法,无论谁提出,我都会将其定为法度,令国家永远遵行!
他以身作则、废寝忘食。每日视朝,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有奏章,他就全部亲自批阅。最后连宰相都看不下去了,劝他注意休息,小心圣体。
但他一脸严肃的回答说:‘朕承先帝所托,况以万几之重,敢自泰乎?’
就在他终于完成准备,要好好大干一场之际,却突然发病昏倒了……他实在太累了。然而如此的辛勤工作,却没有得到大臣的尊敬,反而惨遭他们的蔑视、甚至是诅咒!
等他醒来后,面临的不是大臣的慰问,而是他们毫无廉耻的诽谤,朝野之间,都传说皇帝之所以昏厥,是因为他废掉皇后,宠信美人,达到了‘倡优日戏于上前,妇人朋淫宫内,饮酒无时节,钟鼓连日夜’的程度……
而且不只是传闻,很快就有言官正式上奏。就是那个修黄鹤楼的滕子京,他上书劝谏皇帝,或者说是谩骂更贴切,他说官家‘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臝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骂赵祯是个被女人掏空了的色鬼,所以上朝时无精打采,处理起事情来,像个白痴一样……
更让年轻皇帝心寒的时,满朝大臣竟没有一个指责滕宗谅的,反而一拥而上,借他这次昏迷说事,肆意污蔑他的名誉,目的就是阻止皇帝的改革……因为那会动摇他们的利益。
赵祯气坏了,他想狠一些,但被贬黜的大臣毫无惧色,反而洋洋得意,因为他们得以天下闻名。大宋朝不杀士大夫,是以官员们将触怒皇帝,当作成名的终南捷径,故而前赴后继的对他发起攻击,让赵祯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后来,他也曾遇到过,陈恪这样的大臣。那时的范仲淹、欧阳修,也是这样年轻,这样充满抱负,然而他们带给自己的,却是一地鸡毛的庆历新政。也正是庆历新政的失败,彻底浇灭了赵祯的强国之梦。打那之后,让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维持下去,便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因为赵祯终于明白了一个颠簸不灭的真理——不恰当的改革,其危害更甚于不改革!
所以他一直尽量求稳,求温和,也不肯再胡乱改革,把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国家,送上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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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陈恪见赵祯沉默不语,面色阴晴不定,以为皇帝有些被说动了,忙趁热打铁道:“如今辽主耶律洪基荒唐嬉戏,不务正业,时常数月不理政务,其权柄尽归皇太叔之手,各路王公因此皆有不臣之心,其国力已不可与几十年前同日而语。西夏更不用说,没藏讹宠柄国操权,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此正是我大宋励精图治、修武强兵,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啊!”
“理是这个理……”赵祯苦笑道:“可惜我大宋国库空虚,文恬武嬉,哪有实力对外用兵?”
“所以要奋发图强,尽快使我们强大起来!”陈恪大声道。
赵祯看了他半天,才吐出一句:“年轻就是好啊,真让人羡慕……”便没有了下文。
见皇帝失去谈话的兴趣,陈恪知趣告退,走出大殿,回望着重重帷幔,他不禁心下一片黯然。这次面圣,就个人来说,应该是成功的,皇帝答应赐婚,也被自己一番说辞,打消了隔阂。然而他却十分失望……
因为赵祯的反应说明,这位皇帝已经雄心不再,彻底失去振作的可能了。
当他回过头时,目光却重新坚定起来,大踏步的走出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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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宫里下来旨意,是李宪亲自宣读的诏书,陈家人于庭中设香案,听宣道:
“策勋饮至。春秋之格言。褒德赏功。国家之彝典。干城御敌。劳而必图。赏不逾时。人乃知劝。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陈恪,选于鼎甲、奉使大理,既使滇王献土归附,功莫大焉。拓集贤殿待诏土四千,尔劳居多。顾惟宠章。岂限彝等。可进阶朝散大夫、封信都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赐绯衣银鱼。”
待陈恪谢恩起身,李宪又拿出一道旨意,笑道:“东阳伯先别急,还有旨意。”
陈家人只好重新行礼听宣:
“门下。国家推大信于万方。来远人于四裔。輶轩将命。允谓难才。傥申专对之能。必加非次之命。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陈恪。奉使出境会盟。既交远国之欢。实称使节之职。息民继好。尔劳居多。式疏褒典。诞告明廷。可景灵宫副使,天章阁侍讲、加上骑都尉、东阳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赐紫章服。”
这道圣旨,把陈家人听得目瞪口呆,二十出头的紫服官?除了天潢贵胄还有谁能做到?陈恪却愣是做到了。
不过别高兴太早,因为还有第三道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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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 (上)
“门下,景灵宫副使、天章阁侍讲、加上骑都尉、东阳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赐紫章服陈恪,言行万众瞩目、当表率天下之士,然其阴差阳错,竟先后与苏、柳氏女定情,轻佻荒唐、有悖常情。今虽悔悟,错已铸成,娶其一女,失信于彼,况彼女何错之有?弃之错上加错。尚念经年以来,其不辞劳苦、功勋卓著。且沥血伸诚、省躬待罪、寻降矜宽之诏。复该赦宥之文。特示优容。”
“止降为集贤殿修撰、沮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一百户,夺紫章服,改绯袍银鱼。并封苏氏女为沮阳县君、柳氏女为舞阳县君,效娥皇女英妻之。庶保君臣之分。无伤夙旧之情。屈法推恩、下不为例。”
听着圣旨,陈恪竟然呆了,脑海中满是过往的一幕幕,终于能终不负佳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学士要想开点,虽说是贬斥,然官家拳拳之意,可见一斑。”李宪轻叹一声道:“还有第四道旨意。”
陈恪只好继续听旨,不过他混混沌沌,只听到任命自己为‘权守皇家武学院事’,‘守’是以低品官任高品职的意思。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
陈恪接了圣旨,陈忱又拿钱了天使,把他们打发走了,才转回笑道:“这下,三郎终于可以结婚了。”
陈希亮却没好气道:“你这个当哥哥的,必须结在他前头,不能让人家笑话咱们,颠倒了伦常!”听话听音,谁都听出小亮哥对陈恪一肩挑两房,并不满意。
“我知道了……”二郎顿时蔫了,尽管苏八娘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但想要把她的心彻底暖过来,还需要些时日。本来他打算,把这锅饭做熟了,慢慢吃下去的,现在看来,只能夹生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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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亮的担忧没错,汝南王府内,赵宗实已经得知了这四道诏书,与几个兄弟商量起来。
“以为先把他的官升上去,再贬下来,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了么?”赵宗晖对陈恪恨之入骨,只要一提起他,保准咬牙切齿:“何况里外里,他不仅分毫不损,还得了个绯袍银鱼沮阳男,更别提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了!怎么好事都让他占全了?!”
“齐人之福那么好享么?”饱受家宅不宁之苦的赵宗懿却不以为然道:“两头并大的例子,古来不是没有,但哪个有好下场?何况以柳月娥的性子,还不打得苏家那个女子鼻青脸肿?三苏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不用别人挑事,他们也得告到官家那里,到时候,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古人讲‘修齐治平’,一个连家宅都摆不平的官员,会被认为是无能之辈,更不要提但当国家重任了,因此一条‘治家不严’的罪状,就能断送了陈恪的政治生命。
“这话有理。我都迫不及待,看他的好戏了。”赵宗祐笑道:“再说,我看官家是瞧不上他了,否则也不会把他发配去武学院,那个烂摊子谁能收拾得起来,最后被看笑话是难免的。”这年代重文轻武,任职太学国子监,被看做是清贵,但管武学的话,则被视为毫无前途可言,所以他才会觉着,陈恪去武学院,是被皇帝打入冷宫了。
“还是大意不得,那帮家伙奸诈的很,”一脸阴沉的赵宗实摇头道:“谁知道有什么阴谋?”他对前几日的遭遇,仍旧耿耿于怀,认为是赵宗绩父子在故意整他。
“说的是,”赵宗祐点头道:“平心而论,陈恪那厮能力非凡,赵宗绩全靠他才有了今天,灭掉他赵宗绩就没了指望。所以,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让他给武学院陪葬。”
“嗯。确实不能大意。”赵宗实点点头,却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是以大局为重,尽量不要动手脚,等他自己犯错吧……”伪君子最怕混不吝,他一直告诉自己,忍一时海阔天空,等到我坐稳上那位子,姓陈的本事再大,我也能任意炮制他。
“唉……”赵宗晖郁闷的叹了口气,陈恪一天不完蛋,他就一天不敢出门。
“好了,”赵宗实不想再提陈恪,换个话题道:“龙老先生何时抵京?”
“换别人早就到了,但他年纪大了,不敢急行。”一直紧盯此事的赵宗懿道:“再就是,咱们邀请他进京,不就是为了壮声势么?路上走得慢些,那些非沿途的州县官才能赶得上拜会。”
“嗯。”赵宗实点点头,面生忧色道:“不过,还是加紧进京吧。我听说,王介甫马上就到了。”章惇代表王安石来京城走门路,结果一头扎进陈恪的外宅中,此举被他看为,是这位享誉四海的官员,投靠赵宗绩的信号。
再加上赵宗绩举荐王安石为三司度支判官,就更坐实了赵宗实的猜想。
“韩相公说了,不必担心,亦不必对王介甫心存芥蒂。”赵宗懿摇头道:“他说王安石人品贵重,定不会掺和进来的,此事多半是那章惇,被陈三郎拉住了,据说他俩是好友来着。但赵宗绩百般卖好,最多也不过换王安石个中立回来,影响不到我们分毫。”
“嗯……”赵宗晖这下放心了,叹口气道:“要是父亲身子好些了,也省得我们瞎猜。”赵允让本来就病入膏肓,赵宗辅的死,又沉重打击了他的精神,故而这段时间一直卧床不起。太医吩咐他静养,不得瞎操心。
“但愿如此吧。”赵宗实叹口气道:“不过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要说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感情,那绝对是瞎话,毕竟老头子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但现实遇到的难题,更让他焦虑——如果赵允让在这节骨眼去世的话,那么按例,自己就不得不丁忧了!
两年零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足以把人之前的努力抹平!你还得在老家束手无策的看着别人进步!
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怕三年后自己复出,赵宗绩已经抢到前头去了。
“嗯。”听他这样说,赵宗懿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挂在脸上道:“不过父亲说过,叫你不必担心,祸兮福所倚,焉知这不是件好事。”
“我岂是那等不孝之人?”听父亲如此为自己着想,赵宗实有些羞愧道:“方才的意思,不过是想要床前侍疾罢了。”
众人心说这还像句人话,赵宗祐道:“十三弟这就对了,有道是‘非孝子不忠臣’,我想全天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你呢。受点累就受点累吧,但能赚个好名声啊。”
“对自己的父亲,怎能那样功利呢?”赵宗实摇头道:“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府中不准唱戏、不准饮酒、不准争吵喧哗,违者严惩不殆。”顿一下,看看众位兄弟道:“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了避免这个遗憾,我将放下一切工作,在父亲床前侍疾,外面的事情,全靠你们了。”
“好。”众人点头道,心里却冷笑道,看来老爹临时还要成为你作秀的工具。
其实赵允让儿子多了去了,一人伺候他一天,一个月不带重样的。但为了帮赵宗实塑造纯孝的形象,大家也就不跟他抢了。
赵宗实说到做到,当天他就把在父亲的卧室内搭了张小床,就在此安营扎寨,这样赵允让一有动静,他就能听见,并第一时间处理状况。
而赵允让的身体已经垮了,生活不能自理,吃喝和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赵宗实竟不假他人之手,,每日为老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体。赵允让病得厉害,有时候会不认人,还动手打人,赵宗实却始终笑脸相迎、逆来顺受。
他的这番孝行,很快传遍了京城,自然赢得好评如潮。在某些人不遗余力的传诵下,竟也到了官家夫妇耳中……好吧,那人就是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小时候养在宫里,深得官家夫妇的喜爱。她和赵宗实的婚事,就是官家夫妇促成的。
结婚之后,高滔滔依然时常进宫,陪伴寂寞无聊的曹皇后。女人见了面,就是闲聊呗,高滔滔三句不离赵宗实,没事儿还要吹一吹呢,何况此等光辉的纯孝之举?
曹皇后听了深受感动,认为自己没看错人,小十三真是个孝子。但当她向官家提及此事时,赵祯却冷笑一声,并未作任何评价。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进了八月,这一天,赵宗实带领一干兄弟,并王府幕僚清客几十人,会同三省六部的代表,出城二十里去迎接龙昌期的到来。
许是巧合,就在同一天,王安石带着家眷,乘着不起眼的马车,也悄无声息的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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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 中)
龙昌期,世称武陵先生,学究天人、着作等身。专心讲学一甲子、桃李满天下,对文彦博这样的人物,都有授业之恩。且他淡泊名利,几十年来,多位宰相向朝廷推荐他,然武陵先生屡召不应。这使他的声望,也达到了当世的顶点。
他的弟子,和那些推崇他的人,甚至将其誉为活着的圣人。
如今他终于在赵宗实的数番邀请下,以九十高龄进京。老先生乘坐在古朴马车上,亲近弟子三百人随侍左右,身后还有沿途跟随的信徒过千人。而在面前,是前来迎接的汴京王公、官员书生近千人,可谓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煊赫至极。
比起龙昌期抵京的轰轰烈烈大场面,从同一个方向进京的王安石,就显得无声无息了。他和夫人吴氏,携儿女并两个弟弟,乘两辆不起眼的驿马车,从官道缓缓而来。王安石兄弟七个,身故者三,他便成了最长者,还有亡兄弟们的遗孀子女,也都由他来赡养。
京城物价腾贵,尽管三司度支判官的俸禄可观,王安石还是无法养活这一大家子。只好将多病的老母并一干亲眷留在江宁,由四弟安国、五弟安世照料。只将要到汴京求学的六弟王安礼、幺弟王安上,并两个儿子王雱和王旁,及幺女王荁带在身边。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的坐在车里看书,夫人吴氏则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风景,或者说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出身书香门第,虽已年近不惑,却仍面容姣好、身材丰满……性喜洁净。如果没有这最后一点,王安石在她眼里,绝对堪称模范老公。
这个年代,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像王安石这样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大帅哥且青年得志之人,竟一点不好色,从来不去声色场所,也不在家里养小妾,这样的老公绝对是打着灯笼没处找。
然而洞房花烛的那晚上,吴氏发现丈夫身上有股馊味。一开始,也不是特别在意,她以为是婚礼上丈夫操劳过度,身上分泌系统又发达,才有馊味。但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到,这位帅哥实在是邋遢,你要是不逼他,他就能一直不洗脸,更遑论洗澡了。
王安石脾气还不太好,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抱着铺盖睡在书房,一睡就是一两个月。尤其是在有了儿子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恨不得睡一辈子书房,别打扰到自己看书才好。
吴氏终于忍不住,找王安石的老娘投诉:“你这个宝贝儿子整天不洗脸、不刷牙,邋里邋遢像个要饭的,婆婆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谁知王安石的老娘笑着回敬道:“我这宝贝儿子,我没能耐教好,怎么会金榜传胪呢?现在成了你老公了,就是你的事,你有本事便自己教好他!不服气的话,你让我孙子考个鼎甲啊,那算你有本事。”
吴氏顿时语塞,只好躲回屋里嚎啕大哭。恨她父母当时只看中王安石的人品,没在意他的习性。想到要和这样邋遢的人过一辈子,她感觉像坠入火坑一般,整天为王安石的个人卫生等琐事烦恼。以至于如今成了神经质,但凡王安石睡过的被褥,她都要洗过再用,夫妻生活也是能少就少,不过孩子倒是没少生。
成婚近二十年来,他俩一共育有二子三女,其中长女出嫁舅家,次女早年夭折,只有眼前这个年方豆蔻、巧笑倩兮的幺女王荁在眼前承欢。这小娘子生性活泼、聪慧狡黠、娇美无双,深得夫妇俩欢心。
“娘,快看,外面好热闹啊。”王荁才十四岁年纪,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她这是第一次随父母进京,看什么都好奇。
吴氏本以为小孩子大惊小怪,谁知打眼一看,竟真是盛况空前呢。
“今日有什么盛会?”
“不是,”她的长子,年仅十六岁的王雱策马过来,这青年与乃父八分相像,只是嘴唇更薄一些,眉目更细一些,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尤其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端得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浑不似乃父那样邋遢。只见他紧盯着远处的人群,冷声道:“一出闹剧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后一辆马车上,二十五岁的王安礼也掀开车帘,眺望远处,闻言道:“武陵先生学究天人,万众敬仰,你当心犯了众怒。”
王方对这个比自己大九岁的六叔,并不算尊敬,他认为他太迂阔了:“六叔,这个龙昌期来者不善,我听说他携带了毕生着作一百卷,要献给朝廷。一旦刊行天下,哪还有我新学的活路?”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么……”王安礼想一想道:“也没什么不好吧?”
王雱刚要反唇相讥,便见远远有一骑驰来,便闭上嘴,冷笑不语。
“敢问可是三司度支判官王大人的车驾?”那一身劲装、剃个光头的骑士,驰到近前、勒住马缰问道。
“家父正是。”王雱点点头道。
“那太好了,我家大人和司马大人前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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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陈恪和司马光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安石,终于放下书本、整整衣冠,下车与两人相见。
“介甫,别来无恙。”司马光比王安石年长两岁、早一科,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了。
“晚生拜见王公。”尽管大宋朝禁止拜座主,但王安石是他的会试主考,所以陈恪执弟子礼相见。
王安石目无余子,偏对眼前这二人十分欣赏,前者学问至深、人品至正,后者才华横溢、能力超卓,皆是他推许之辈。因此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拱手道:“安石何德何能,敢劳二位远迎?”
“介甫过谦了。”司马光古板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道:“这也就是你刻意低调了,若是像那武陵先生大张旗鼓,定然也有万众相迎的场面。”
“呵呵……”王安石笑笑,向子弟介绍了司马光和陈恪二人,待其见礼后,又向他俩介绍自己的子弟,王安礼、王安上、王雱和王旁。
介绍到王雱时,司马光早就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与十四岁作《字典》的陈恪,并称大宋两大神童。
如今看此子眉目俊秀、果然是人中之表,他不禁喜爱非常道:“这就是你家麒麟儿吧!”
“胆大妄为,不成器的很。”尽管王安石很自豪,还是要装出不屑的样子。
“哈哈。”司马光大笑道:“你就别装了,心里还不知美成什么样呢。”
“呵呵……”王安石尴尬的笑笑道:“我们进城吧。”
于是王安石不再坐车、改为骑马,与司马光并骑于前,两人对望一眼,回头看看已与拉开距离。
“说实在的。”司马光轻声道:“我没想到你能来。”
“如有可能,我真不愿此时进京。”王安石低声叹道。
“是啊,多事之秋多是非。”司马光点点头道:“如有可能,我也想远远躲开。”
“你说,”王安石的声音更低了,他回头看一眼正在与王雱说话的陈恪,压低声音道:“满朝文武百官,他们怎么就赖上咱俩了呢?”
“瞧得起咱们呗。”司马光苦笑道:“你还好说,养望二十年,创新学、上万言书、已是天下闻名,深孚众望,人家盯上你也是正常。我一个闲置的小小罪臣,却也被他们看中,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是他们有眼光,要么便有高人指点。”别人不知道司马光的本事,王安石却很清楚,他这位挚友,是一柄藏在匣中的宝剑,是一颗埋在沙里的珍珠,终究是要锋芒毕露、绽放光辉的。是以他对赵宗绩能拉住司马光,不禁刮目相观:“从这点来说,那位不似想象的那么简单。”
“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何会接受任命,”司马光问道:“我还以为,你仍旧会固辞呢。”
“唉……”王安石轻叹一声,摸着自己松弛的大腿道:“转眼四十不惑,再不出山,毕生抱负的只能付诸东流了。”
“你可知此次召之即来,便会被视作站在那位一边了?”司马光幽幽一叹道:“我是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你却完全可以等明朗些再说,反正无论是谁上去,想要展布大业,都得用你。”
王安石沉默,此番进京之前,他确实斗争了很久。章惇和王雱一再苦劝,他俩一致认为,如果赵宗实登极,那么他的一腔抱负只能化为泡影。因为一来,赵宗实并非奋进之主,二来他肯定倚仗那些扶他上位的功臣,如韩琦、王拱辰、刘敞等人,他王安石就算声望再高,也不可能进入赵宗实的核心圈子,遑论放权给他了。
最终,是龙昌期进京的消息,促使他下定决心,不能坐以待毙——假使让龙昌期得到官方承认,成为了大宋朝的学术正统,哪还有自己立足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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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今天歇乏,困得不得了,好在歇过来了,争取12点再一章。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 (下)
前面二人说话,后面的人也没闲着,王雱打量着陈恪,发现对方确实要比自己更有男人味……他也不想想,自己才是个十六岁的毛孩子。
陈恪能感觉出这小子,对自己有些敌意,不禁一头雾水。他却不知道,这都是岳父大人惹得祸,话说苏家父子此番进京,为了饱览壮观山河,走的是三峡,然后顺江而下,沿运河北上的路线。路过江宁时,受到了王安石的款待。
此时的苏家父子,已是一举名动天下。连王安石都对三苏的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深感钦佩,听闻苏洵还有个女儿,也是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与他的女儿王荁难分轩轾。于是老王便起了与苏家结亲的念头。
席间,王安石对苏洵夸奖起自己的长子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谁知苏洵横竖看王安石都不顺眼,加之喝了点酒,脱口而出顶上道:“谁家儿子还需读两遍?”
“倒是在下失言了,不该班门弄斧。”王安石这才想起,在苏洵面前夸儿子,岂不是自取其辱?
老苏得意忘形,竟又喷出一句道:“不只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读一遍。”
王安石心说,这下正好。便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奉与苏洵道:“此乃小儿读书的功课,相烦阅看。”
苏洵将文卷纳入袖中,回驿馆睡至半夜,醒了酒,便开始后悔了。暗道,我不该在王安石面前夸赞女儿有才,今王安石将儿子的功课请我点评,定有求亲之意,这下可如何是好……其实,直截了当告诉对方,我闺女有主了最好,然而苏洵那时还生陈恪的气呢,哪里愿说这个话?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苏洵细看王雱的文章,果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爱才之心。暗道此子倒也配得上小妹,若两人有缘,却强似和那柳氏女去争宠。
他动了这番心思,随即隐下王雱的名字,早饭时将文章递给小妹道:“这卷文字,是一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评,我这几日头痛,不耐看文,你替为父评一评吧。”
苏小妹看了文卷,须臾而毕,叹道:“的确是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长久。”遂于卷面点批:‘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高第有余,享长寿则不足。’
小妹写罢批语,教丫鬟将文卷送还父亲,苏洵一见大惊,这等批语如何回复王安石?无奈之下,只好将卷面割去,重新换面,加上好的批语,交王安石,又对他说了实话:“相府议亲之事,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已经与人定亲,相烦好言转告。”
王安石看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压着不快问道:“不知是哪位才子先我家雱儿一步?”
“在下故友之子,陈恪陈仲方……”
“哦,哈哈哈……”王安石闻言大笑道:“你不早说,我若早知道,又何必白费功夫?”遂不再提此事,送苏家人离开了江宁。
王安石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王雱却深以为耻,他暗恨让自己颜面扫地的苏家人,并恨屋及乌,也一并看陈恪不那么顺眼。只是他虽年纪不大,却胸有机杼,既然听从章子厚的意见,选了赵宗绩一边,自不会与其心腹之人发生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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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调整,王雱便对陈恪笑道:“仲方兄所撰的《字典》,小弟用了几年,但每次翻开,还是赞叹不已。”
“不过是一番笨功夫罢了。”陈恪笑道:“若贤弟肯下功夫,以你的聪明才智,定可著出一本更好的。”
王雱心说‘那是当然’,面上却笑道:“愚弟愚鲁,哪有什么聪明才智?”
“听说贤弟幼时,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公,恰好贤弟也在旁边,客人因此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獐……’”陈恪笑道:“一般人哪能认得出,贤弟却回答说,‘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那时你才五岁吧?”
王雱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不禁开怀大笑起来:“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天下文脉却转到了蜀中。远的不说,单说仲方兄一家,还有令岳家……”顿一下笑道:“哦对了,还有眼前这位武陵先生,可谓占尽了天下文坛的风光。”
陈恪见他并非针对自己,以为是对方下意识的文人相轻,也就没往深处想,闻言笑道:“如今正逢文坛盛世,天下文豪层出不穷,谁也没法占尽天下文坛的风光吧?”
“这话绝对了,”王雱摇头冷笑道:“只要眼前这位不出什么篓子,得到朝廷的认可,那从今往后,所有人都要风光不再了……”
“是啊……”陈恪点点头,这也是他跟赵宗绩一直发愁,却又无计可使之处。那龙昌期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听闻他来京,连苏轼都按捺不住,加入到了迎接大军,遑论他人?
不过王雱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有些沉默。
见有些冷场,王安礼凑过来笑道:“仲方兄,在下久仰大名,爱煞你的那首‘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纵使陈恪以王安石晚辈自居,他也不敢冒称这位同龄翘楚的长辈,只能各论各的:“真是好风骨、好抱负哇。”
“小弟更喜欢那首《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王安上也插话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实在想不到,仲方兄能将婉约香艳的小词,写得如此豪迈,直教人非得舞剑而唱。”顿一下道:“不过到了下阕,怎么一下子悲凉起来?”
陈恪不禁老脸微红,他虽然诗作颇多,但真正为人传诵的,还是那些盗用后人的作品……实在没办法,才情这东西,终究不是用功就可以磨练出来的。
王安礼所诵的那首,其实元朝诗人王冕的作品,而王安上所说的,自然是辛弃疾的千古名篇了……话说老辛的词最对陈恪胃口,因而也被盗的最狠,恐怕等到他出生长大后,总要有种‘眼前有景道不得,陈恪题诗在前头’的感觉了。
这首词的下阕,陈恪为了不穿帮,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改为‘二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陕西路’。他的本意,是激励一干同年能同志奋起,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便笑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一不小心,老辛又中一枪。
“好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王安礼兄弟一起赞道。
不过王雱却不以为然道:“仲方兄以后还是当心一些得好。‘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就不怕别人说你,是在借古讽今么?”
众皆愕然,然后悚然,是啊,二十三年前,大宋举全国之力,主动进攻西夏,意图一举消灭李元昊,谁知却被他抓住机会,打得落花流水,虽然最后元昊求和,但那是因为两国国力悬殊太大,又有辽国在侧,为了保存实力,才不得已以战促和的。
尽管如此,为了维护大宋的面子,朝廷一直宣称自己是胜利者,陈恪拿刘裕的儿子刘义隆,意图封狼居胥、大举北伐,却反而让北魏皇帝拓跋焘乘机挥师南下,兵抵长江北岸而返,遭到对手的重创的典故说事儿,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影射本朝上。
陈恪心中咯噔一声,却旋即笑道:“是借古喻今,不是讽今。‘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二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陕西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的意思时,当年与西夏的战争,我朝准备很不充分,所以才落得个‘草草’,但现在元昊已死,西夏主少臣横,国力日衰,正是我大宋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一雪前耻之际啊!”
心中却暗道,看来以后南渡后的词,要慎用了,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借机生事。
他本以为王雱会继续出言相讥,谁知对方竟抚掌赞道:“说得好,真道出了愚弟心声!”王雱说着对王安上道:“小叔,现在懂了吧,这首词没了下阕,便是武人之作,有了下阕的深沉冷静,才是我辈读书人之丹心热肠啊!”
听这小子如此说,陈恪竟然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在王安石面前,都没感到这么大的压力。只能说,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实乃妖孽般的存在……
把目光移到别处,以此稍稍平复心境,陈恪不经意看到,王家女眷的马车上,车帘掀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在目不转瞬的看着自己。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其美貌竟比小妹还胜一筹。发现陈恪望向自己,她没有像寻常少女那样慌乱,而是俏皮一笑,脆声道:“洞庭八百里,波滔滔、浪滚滚,大人由何而来?”
第三三一章 王元泽 (上)
官道上、香车中,娇俏少女隔窗而问,这本就是世上顶美好的事。
陈恪闻言哈哈一笑道:“巫山十二峰,云重重,雾霭霭,小生从天而降!”
没想到他对得如此有气势,少女眼前一亮,又俏声笑道:“掰破石榴,红门中多少酸籽?”‘酸籽’谐音‘酸’,是对读书人的戏称。
“咬开银杏,白衣里一个大仁!”陈恪笑着应道,‘大仁’通‘大人’。
少女双眸更亮,这时瞥见自己的兄长凑了过来,不禁莞尔一笑道:“一对马儿并辔行,一位秀才一位官。当官本是秀才做,先做秀才后做官;”
陈恪闻言笑笑,却没有道出下联,只是指一指马车。
“哈哈,仲方兄,这是我家幺妹阿荁。”见他没对上来,王雱大笑道:“阿荁,还不跟陈学士道歉。”
谁知王荁却俏脸绯红道:“要道歉也是陈学士,他不正经。”
众人不禁错愕,倒是陈恪笑着抱拳道:“实在没有应景的对,得罪得罪,小娘见谅。”
“学士才高八斗,”王荁这才柔柔的一礼道:“小女今日服了。”一双眼睛却笑眯眯的打量着他,让陈恪不寒而栗。
谈笑间,车进汴京城,开入陈恪为王家所赁的宅院内。王雱看到母亲在妹妹的搀扶下,从车里下来,一下恍然道:“我明白了,原来仲方兄是对出了下联。”
众人好奇道:“到底是个什么下联?”
王雱嘿然一笑,摇头不语,待陈恪和母亲都不在场时,才笑道:“两个女人同车坐,一个女儿。一个娘。为娘本是女儿做。先做女儿后做娘。”
众人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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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恪回到家中,已是日暮时分,倭女一面侍奉更衣。一面柔声禀报说,有武学院的人一直在前院等候。
陈恪便出来相见,隔着屏风。便见厅中有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武官身材高大、一脸虬髯,四十开外,背着手在堂中走来走去。文官三十岁左右,生得白白净净,任那武官如何转圈圈,他依然安之若素。
陈恪已经在狄青府上,与武学院一干教员见过面了,知道那武官叫郭汉。文官叫苏进,都是狄青的老部下。后来狄元帅创办武学院,他俩一个管教务、一个管庶务。是武学院主要的负责人。
在屏风后稍稍观察二人一番。陈恪才大步走出来,抱拳笑道:“抱歉抱歉。让二位久等了。”
苏进赶忙起身行礼,郭汉却似乎等得久了,有些火气,只是草草抱拳,瓮声瓮气道:“你是大人,我们等等也是应该的。”
“大人见谅,”苏进瞥他一眼,苦笑道:“老郭这人是极好的,就是嘴巴太臭。”
“不必在意,我随狄元帅南征时,就与郭大哥打过交道,”陈恪哈哈大笑道:“咱们当时还喝过酒哩。”
郭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抱歉,俺是急得。”
“天都黑了,急也不在一时。”陈恪亲热的把臂道:“走,咱们边喝边谈。”
府上的厨早摆好了酒菜,两人被他拉着入了席,喝了几杯热络一下,陈恪才问道:“二位有什么事?”
“唉,我老郭是个直筒,大人别见怪,”郭汉和苏进对视一眼,前者道:“上次见面时,大人对我们说,武学院要迁回汴京……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讲?”陈恪问道。
“汴京城的水太深,多少人恨不得把咱们压扁了!”郭汉闷声道:“跟着元帅回京一个多月了,教员们的薪俸、学生们的食廪全都没处领,汴京城说是南京方面发,让人去南京,那边又说,我们已经迁走了,再与他们无关。”
“还有,今天我们去枢密院要校舍,结果他们说,武成王庙已经移作他用了,让我们另外找地方。”郭汉越说越生气道:“我们上哪找地方去?这不存心想让咱们散伙么?”
“消消气、别动怒。”陈恪给他斟满酒道:“武成王庙现在做什么用?”
“空着。”郭汉怒道:“这才气人呢!问他们做什么用,也不说。其实就是宁肯空着也不给咱们用!”
“主要是,咱们在元帅家住了一个多月,”苏进这时开腔道:“元帅家也不宽裕,实在不好意思再白吃白住下去了。”
“明天就搬去吧。”陈恪想一想道。
“搬到哪儿?”两人一愣。
“武成王庙。”陈恪理所当然道:“既然还空着,咱们就用起来。”
“可枢密院不给用啊。”
“这不是你们操心的问题。”陈恪淡淡道:“明天,我去一趟枢密院。”
“要不,等着你回来了,咱们再搬?”
“不,先了搬我再去,”陈恪笑道:“我最不愿干的就是求人,我是去知会他们一声。”
“哦……”郭汉一愣,旋即大笑道:“痛快!一天的鸟气都顺了。俺老郭就喜欢大人这样的汉!”
“只是,得罪了枢密院,怕没什么好处吧?”苏进忧心道。
“唉,新任的枢密使曾相公,端方君也,而且十分关心军事。”陈恪摇头笑道:“你们肯定没见到他,否则不会这样境况的。”
“我们这样的小吏,岂能见到枢相?”苏进苦笑道。
“这不就结了,等我的好消息吧。”陈恪笑道:“不说了,咱们喝酒,再谈谈开课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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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进、郭汉带领师生到武成王庙占场,陈恪则来到大内枢密院,递名帖求见枢相。
曾公亮对陈恪还是很看重的,很快便接见了他,还从大案后起身,坐到他身边,笑道:“仲方啊,得忙着筹备婚礼了吧,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儿,需要下官操心,”陈恪望向曾公亮,开门见山道:“相公,为何要置武学院于死地?”
“怎么讲?”曾公亮一愣。
陈恪便向他结结实实告了一状。
“果有此事?”曾公亮难以置信,命人将管勾校阅房的郎中换来……枢密院把持军国机务,下设十二房,包括北面房、河西房、支差房、在京房、校阅房,广西房、兵籍房、民兵房、吏房、知杂房、支马房、小吏房等,其中校阅房主管训练将士等,因为庆历三年,第一次设立武学院时,就是由这个部门管,所以三年前的皇家武学院,也‘循例’归在此房之下。
可见,朝廷是多么的不重视武学了。
不一时,那郎中来了,曾公亮问他,是否确有其事?
当着事主,郎中没法否认,却振振有词道:“陈学士见谅,咱们也是无可奈何,朝廷连年入不敷出,政事堂下文要求各部院,削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咱们枢密院本来就占大头,自然被紧盯着……”顿一下道:“所以咱们不得不想方设法削减,武学院不能作战,又没法提供武将,朝廷等于白养他们,所以枢相要求我们……”
“老夫没说过吧?”曾公亮皱眉道。
“是,是上任枢相韩相公。”那郎中缩缩脖道。
“一个武学院,师生加起来,不到二百人。”陈恪冷笑道:“就算全砍掉,能省出几个钱?”
“聊胜于无……”郎中并不怕他。
“好一个聊胜于无!”陈恪冷哼一声道:“官家任命我权守皇家武学院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将武学院办好,为大宋培养出优秀的将领,一洗多年积习之不善。你却轻飘飘一句‘聊胜于无’,就让圣命化为乌有!”
“本官可没接到旨意,”那郎中却不是个怕事的,也冷笑道:“总不能凭你一句话,就改弦更张吧?”
“这简单,咱们到御前去求证一番。”陈恪说着站起身。
“唉,仲方消消气,”见双方要闹僵,曾公亮赶紧让那郎中退下道:“这里面肯定有些误会。”
“没什么误会,根里,就是枢密院的人,想废了武学院。”陈恪重新坐下,气哼哼道:“敢问相公和武学院,哪来这么大仇?”
“此言差矣,”曾公亮大有长者之风,并不计较陈恪的咄咄逼人,苦笑一声道:“其实朝廷早憾于武将之无用,一直想建立一种武官的培养制度。所以在武举之外,庆历三年五月,首开武学于武成王庙,并以阮逸为武学教授,希望仿效太学、国监,培养出合格的后备武官。”
“然而,事与愿违,武学并不那么有吸引力,没有人愿意入学充当武学生。对此,当时的参知政事的范文正公上疏官家道:‘国家兴置武学,但却苦于无人愿意入学,长此下去,只怕敌国认为我国没有英雄。不如下令取消武学的名义,如果学生中有喜好兵法者,可由本监官员做保,让其秘密地去读兵书。’”陈恪冷笑着接话道:“于是,大宋,乃至华夏史上第一所专门培养军事人才的学校——武学只存在了不足百日,就被迫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第三三一章 武学与武举 (中)
(上一章题目错了,明天改)
“我无比敬仰范文正公的为人。”说到着,陈恪难掩鄙夷道:“但他这番话,实在让人无语……难道我们建立武学,是只为了给外国看的么?难道只因为一时的招生困难,就觉着在辽夏面前丢人,所以便取消武学,让学生学习兵书,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吗?”
“这……”曾公亮道:“文正公的意思是,没人报名的武学,还不如不开,改为单独培养更合适。”
“为什么不设法改进,增加武学生,而要因噎废食呢?”陈恪发问道。
“风气如此,哪有那么好改?”曾公亮叹气道:“你也看到了,建立武学的初衷虽好,但对我国并不合适……”
“相公曾用多年时间,主持编篡了军事巨著《武经总要》,”陈恪沉声问道:“不知初衷若何?”
《武经总要》是十几年前,曾公亮奉命与工部侍郎丁度,编篡的一本内容广泛的军事教科书,将选将用兵、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等方面,都做了详细的讲解。所以曾公亮对军事理论的造诣,在大宋朝堪称翘楚。
他微一沉吟道:“当然是让大宋的将领官员们习之,以培养一批专精军事的人才,提振大宋的军力了。”
陈恪追问道:“此书已问世十余年,应该看到效果了吧?”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曾公亮尴尬道:“这个么,收效甚微。”
“是书写得不好么?”君子可欺之方,陈恪专欺负曾老头好脾气,要是换了韩琦,他早就给轰出去了。
“唉……”曾公亮叹气道:“也许吧。”
“相公何必妄自菲薄?”陈恪诚恳道:“我以前也以为是如此,但直到最近拜读了全书,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武经总要》高屋建瓴,见识高远,对导致大宋军力疲软的问题,全都一针见血,并有十分妥当的应对之法。”
“譬如,国初以来,为防止地方割据,将帅专权,将将帅的统兵权和作战计划的制定权,都收归皇帝直接制辖,但矫枉过正,结果弄得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导致仗仗失利,节节败退。”陈恪顿一下道:“而《武经总要》中则重新重视和强调用兵‘贵知变’、‘不以冥冥决事’的思想,这是我汉家军队千年来战无不胜的法宝,也是一改我朝屡战不胜的良方,相公真灼见也!”
“还有,相公没有像那些文人一样,将战争视作简单的兵力比拼,以为谁的兵多谁就会胜。他们完全不懂得士兵的训练和士气,将领的指挥和计谋,才是克敌制胜值房。相公却明确指出,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主张‘兵用人,贵随其长短用之’,注重军队的训练,认为并没有胆怯的士兵和疲惰的战马,只是因训练不严而使其然……”
听陈恪侃侃而谈,曾公亮的新潮不知怎地,就澎湃了。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貌似强大的大宋朝,被世代称臣、起自弹丸之地的李元昊,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那种挫败感、羞耻感,深深刺痛了每一个人……
那是前所未有的惨败啊,如果败在辽国人的手下,人们的心里还能舒服些,毕竟那是一直强于我们的敌人。可就连辽国,都没将宋朝打成那个屁滚尿流的鬼样子。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反思。才知道大宋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再不振作的话,真的要亡国灭种了。
所以官家顶住压力,发誓要改革,所以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这一干天下英才,赌上自己的全部,发动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
在那个慷慨激昂的年代,曾公亮是那么的不起眼,因为他是实干派,并不像改革派们那样,不管哪里出了问题,都一定要上升到全局的高度,认为是人心道德、是整体吏治出了问题。
但在他看来,那样太大、太空泛。既然是军事上出了问题,那就专心解决军事问题好了,扯到道德人心上纯属扯犊子。于是曾公亮耗尽心血,与丁度编篡出了这部涵盖‘军旅之政、讨伐之事’的军事巨著来,希望以此来提高大宋将领的水平。
官家对这部《武经总要》也十分的上心,并要求建立武学,专门教授。谁知道,《武经总要》还没刊行,武学先被名臣们给关了……一年后,《武经总要》出版,因为涉及机密,不能公开发行,最后成了朝廷书库中的摆设,只有将门才会弄一套回去收藏,连一点浪花都没激起。
呕心沥血的奉献,却被束之高阁,曾公亮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实干家比改革家的长处在于耐性,事实上,这二十年来,只要有机会,他便想让这套书发挥作用。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如今,自己已经是枢密使,大宋军事第一人了,再不做些努力,又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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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说完话,枢密使值房中,便陷入长时间的安静,却分明有些情绪在酝酿。
“你觉着这本书,该如何推广?”沉默了半晌,曾公亮低声问道。
“除专设武学院以习之外,别无他途!”陈恪沉声道。
“若我令将领自习之呢?”曾公亮却笑道。
“且不说彼不学兵书,也已经是将领了,单说我大宋武将中,目不识丁者或许不多,但不学无术之人比比皆是。”陈恪冷笑道:“相公指望他们学你的兵书,现实么?”
“不现实。”曾公亮摇头道。
“如果我能让武学生们,拿出书生们攻读四书的精神来读兵书,相公怎么看?”陈恪沉声问道,他从开始谈话起,一点点的造势、一步步的引导,终于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就凭那百十号武学生?”曾公亮岂能感觉不到,自己已经被陈恪牵着鼻子走,不禁哂笑一声,希望以此找回主动。
“当然不只这些了。”陈恪淡淡道:“下官早就说过,官家是要把武学办大办好。”
“又转会了。”曾公亮不禁笑道:“大宋朝,是办不好武学的。”
“像范文正公那样,打心眼里不想办,当然办不好。”陈恪冷笑道:“堂堂一个朝廷,若连一个学校都办不好,还谈什么革旧布新,早点洗洗歇着吧。”
“好,就算我支持你,你说,怎么才能办好?”曾公亮不能不这么说,否则就是不想办。
“只要做到一条,武学院必然可以兴起!”陈恪沉声道。
“哪一条?”
“恢复武举,且凡应武举者,必须先入武学院中学习!”陈恪这是效仿后世明朝的,‘非学校、不科举’。其实庆历新政中,为了推广官学,也有类似的规定……学生必须在官学中学习足够的时间,才有资格参加科举。哪怕后来庆历新政失败了,这条措施依然没被废除,反而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曾公亮对此并不陌生,可要像推广官学一样推广武学,他却从来没想过。不禁再次陷入沉吟。
陈恪也不着急,端起茶盏轻呷润喉,将‘武学—武举—武官’紧密联系起来,是他的长期目标,并不指望能一蹴而就。现在提出来,不过是漫天要价,等着曾公亮坐地还钱罢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士大夫的责任感,至少曾公亮,是一心一意想扫除大宋军队之腐朽不堪的。别忘了,他这个枢密使是怎么上台的,那是因为禁军空额大清查中,抖出的丑闻触目惊心,韩琦不得不引咎,才给他空出位子来的。官家为何会用他这个军事专家?自然是希望他能改变宋军不堪的现状了。
“你这个提议很好,”沉思了很久,曾公亮终于开口道:“但是难度未免太高,首先得恢复武举……”
大宋武举的废立,其实贯穿了仁宗一朝,天圣七年,宋朝恢复了自五代停废的武举考试,次年,官家金殿亲试武举人,标志着大宋武举拉开帷幕。
然而之后,围绕着武举有没有必要存在的话题,朝廷上下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烈争论,最终还是‘武举无用派’占了上风,尤其是庆历三年,武学院开设九十三天,无人愿意入学,给武举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结果皇佑五年的武举考试后,之后这六年里,再没举行过一次武举。而是改为了由兵部主持的选拔考试……一应出题、评判,尽操兵部之手,自然黑幕重重,直接导致了皇家武学院的考生全军覆没。
“恢复武举,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兵部那帮人,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把个国家选拔武将的考试,变成了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以谋取私利的手段,不知遭到多少弹劾。”陈恪沉声道:“只要改善考试方法、学习内容、规范授官,相信官家和宰相会同意的。”
“嗯。”曾公亮点点头,心说最关键的,是现在的宰相乃富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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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这些天,我想通了一些问题,关于宋朝,关于现代的,我一下就明白了,这本书的写作意义在哪里,所以我几天,自觉不自觉的在调整写作思路,希望能写出一本,比《官居一品》更有意义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