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一章 点兵(下)(第三更)
按陈恪的意思,是和赵宗绩一起去查办空额,但赵宗绩坚决不同意,笑道:“我一个人来办就成,你现在休假呢,何苦去讨人嫌?”
“无所谓,”陈恪笑道:“这苦差事,还是有人分担着好。”
“不用,”赵宗绩摇摇头道:“你好好陪小妹吧,横竖就在京里,咱们随时联系着,不耽误你出谋划策。”说着笑笑道:“得罪人的事,还是我来吧。”
见他坚决不许,陈恪也就不坚持了。
第二日,赵宗绩便去三衙讨要花名册,陈恪则拉着二郎,跑去苏家后门。
“这样偷偷摸摸,成何体统?”二郎毕竟是个君子,感觉这样不太君子。
“还不是为给你创造条件?”陈恪白他一眼道:“八娘矜持,你也矜持,你俩准备矜持到八十啊?”
二郎没话说了。
等了一会儿,便见苏轼探出头来,看到他们之后,呲牙笑笑,又缩了回去。
又过一会儿,苏家六人组鱼贯出来,陈恪的目光,只落在穿淡粉绣花罗衫、珍珠锦湖绉裙,手持着一柄绢伞的小妹身上。在他的注视下,小妹俏脸微微发红,如淡抹胭脂,一双眸子,却不避不闪,深情似水的回望着陈恪。登时叫他连连感叹,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昔日的黄毛小丫头,如今出落成了绝世大美女。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全然不同于昔日的感觉,在彼此心中氤氲。
陈恪大步上前,伸手拿过绢伞,支开道:“不知小生是否荣幸,为小娘子撑伞。”
小妹甜甜一笑,裣衽一礼,便挽住他的手臂。
亲密的举动是有传染力的,王弗也挽上了苏轼的手臂;史氏亦去挽苏辙的,苏辙面嫩,但也不好让妻子下不来台,只好由她去了。其实在汴京城,像他们这样的男女并不扎眼,就连老头老太还有牵着手走的呢……
八个人,变成了三双,剩下两个就尴尬了去了。二郎的脸变成大红布,只拿眼偷瞄着八娘,八娘羞坏了,低头道:“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转身便要进去。
“别……”二郎一阵热血上涌,竟伸手抓住她的皓腕。
八娘的脸,登时红得像玛瑙一样,小声急道:“快放手……”
“你要是放开来,”陈恪和苏轼一起怪叫道:“我们就鄙视你!”
“一起去吧……”被他们这一激,二郎鼓起勇气,抬头望着八娘,小声央道:“我等你好久了……”
这一声,让八娘娇躯一僵,一颗芳心登时乱作一团。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是苏轼的声音响起,他缓缓道:“阿姐,人生苦短,你难道要让二哥再等个十年么?”
“我、我……”被弟弟这一说,苏八娘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不要逼八娘。”陈忱心疼道:“八娘,咱们顺其自然,慢慢来,可好?”
“……”苏八娘把下唇都咬出牙印来了,半晌才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众人登时大喜,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泡妞更亦然’,往后的路,就不用他们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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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少了好清静,人多了爱热闹。昨日就说好了,今天要去大相国寺逛庙会,四对年轻人便往在景灵东宫以南,汴河大街以北的相国寺出发了。
大相国寺是大宋皇家的寺院,地有千亩之巨,僧有千名之多,院有多所,周边的附属寺院林林总总,每日佛号声声,霜钟响起连绵不绝,便是汴梁八景之一的‘相国霜钟’也。
但陈恪他们来,并不是为拜佛的。相国寺最出名的也不是香火,而是商业。寺院中万商云集、百货争流,凡是你想得到的、这里都应有尽有。除了做大生意的,还有唱歌唱戏的、耍把戏卖艺的、贩百货卖药的、卖各种各地小吃的,吆吆喝喝、好不热闹。
俗人忙着,梵人们也闲不下。相国寺的和尚们忙着开店,忙着收房租,更有甚者和俗人一样忙着作生意。各色各样的买卖不尽相同,尼姑们的女红、是王公贵族们争相购买的高档货;和尚们加持过法力的各种法器,是老百姓请回去辟邪增运的宝贝。最奇特的是竟有个叫惠明的和尚,做得一手烧猪肉,竟成为一绝,众人争相购买。
苏轼三年前尝过之后,便念念不忘,一进了相国寺,就带着众人去寻惠明的铺子。
此是还不到开张的时候,惠明已经带着几个徒弟在忙碌。
“和尚,可还记得某家?”苏轼一进去,便热情打招呼。
“化成灰也认识你,”惠明看看他,淡淡道:“还没找你算账,本来老衲一天只烧一头猪,让你改了改烧法,现在三只都不够卖,可累死老衲了。”
“让你多赚钱还不好?”苏轼招呼众人坐下。
“我受得这些累,怎么算?”惠明掀开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锅,端出通红透亮的烧猪肉,快刀切成薄片,盛在个尺二见方的花钿髹漆木盒里。
“你不会少烧点?”苏轼笑道。
“这里是佛寺,讲得是来者不拒。”惠明将木盒摆在桌上道:“诸位请用吧,提前招待你们了。”
苏轼耸耸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夹一片送入口中,登时一脸感动道:“就是这个味,没有它,汴梁城都要失色!”这话让惠明受用极了,又送了几样小菜。
众人也让大苏勾起了馋虫,纷纷举箸品尝,果然是不同凡响,转眼间已经把那满满一盒肉吃去了一半。
“好香好香……”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一看,是个胖大的和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面色红润,目光清朗,气度不凡……好吧,其实只有苏轼这样觉着,其余人看来,这分明是个猥琐的胖和尚。
“快走快走。”惠明和这和尚显然认识:“今日断不佘给你,除非把该我的饭钱清了!”
“阿弥陀佛。”那胖和尚合十道:“出家人口不言利,再说谈钱伤感情,对吧……”前半句还挺正经,后半句便漏了馅。
但惠明不给他好脸,骂道:“谁跟你这挂单的贼和尚谈感情!”
“哎,”苏轼笑道:“来者是客,这位大师既然循着我们的味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大和尚,再切一盘就是。”
“你以为这点肉够卖么?”惠明嘟囔着,但还是又上了一盘。显然,他是感念苏轼的,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
“大师如何称呼?宝刹哪里?”苏轼天生对出家人有好感,笑眯眯对那胖和尚道。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佛印,云水僧一名。”胖和尚笑道:“现在相国寺挂单,看菜园子。
一直和小妹窃窃私语,不理身外之事的陈恪,兀得抬起头来,紧盯着那和尚看了两眼。起先他以为是鲁智深来着,后来才意识到,是那史上有名的贱和尚……
“怎么?”胖和尚佛印心一紧,暗道,不会碰上之前招摇撞骗的苦主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陈恪笑道:“只是突然发现,大和尚骨骼清奇、相貌堂堂,应该是得道高僧。”
他只是信口奉承两句,没想到那厮却当了真,合掌闭目道:“阿弥陀佛,施主好眼力。”
“噗……”苏辙好险没一口喷出来。
苏轼更感有趣,笑道:“和尚快趁热吃吧。”
“多谢。”佛印略一客气,便运筷如飞,几乎是转眼之间,满满一盘熏猪肉便下了肚。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神情道:“今日算是值了。”
苏轼给他倒一杯酒,那和尚也喝了,然后用袖子擦擦嘴道:“施主请我吃肉,和尚替你看看相吧。咱们公平交易,两不吃亏。”
苏轼笑道:“你还会看相?”
“前生今世和未来。”佛印翕动着油亮的嘴唇道:“都逃不过和尚这双眼。”
“那你尽情看吧。”苏轼便坐正了道。
佛印凝目端详苏轼的面孔半晌,缓缓道:“施主生就一双学士眼……”
苏轼笑道:“这句话,只值半两猪肉。”
谁知佛印又看看苏轼的头颅,频频摇头道:“可惜长了一颗配军头!”
在座众人全都变了脸色,陈恪更是瞪大了眼。
“哈哈哈,‘一双学士眼,一颗配军头’,妙哉妙哉!”苏轼却喜不自胜道:“大和尚,这后一句是佛语天机吧?却叫我赚到了!”
“施主有这副性格,一生倒也能苦中作乐。”佛印笑起来道。
“请问大师,如何为我夫君改命?”王弗终是忍不住道。
“这不是我们佛家的业务。”佛印摇摇头道:“你去找道士们问问吧。”
“有我在,他的命,就改了!”陈恪出声道。
“你……”佛印抬头看看他,先是一阵迷惑,旋即露出恍然的表情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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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二章 大宋禁军(上)
“怪不得什么?”众人问道。
“你是个改命的惯犯。”佛印紧盯着陈恪,压低声音道。
陈恪一惊,这和尚竟真有些道行,不只是骗吃骗喝的贼秃!远的不说,就说这苏八娘,若非自己插手,八年前就该香消玉殒了。还有狄青、大理国君臣,都因为自己的干预,而改变了既定的命运。
“可惜,你改不了自己的命……”佛印话音一转,幽幽道:“医人不医己啊。”
“他的命却待怎样?”小妹着紧问道。
“已经钱货两讫了。”佛印笑笑,却不语。
“再来一盒。”小妹道。
“肚量有限。”佛印摇头道。
“我给你银子。”陈忱道。
“平生最恨阿堵物。”佛印依旧摇头,众人还待追问,他却转身唱着诗,疯癫离去了: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好一个看透世情的胖和尚……”望着他飘然而去的身影,苏轼竟有些痴了,喃喃道:“好一个‘算来名利不如闲,……”。
“可惜名利忘不了。”陈恪笑着把他唤回神来,道:“别听他胡说八道,我看这和尚动机不纯。”
“哦,怎么讲?”众人吃惊不小,唯有小、妹和王弗似是了然。
“他有话不说完,分明是想让我改日去找他。”陈恪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绝世高人?大都是装出来哄骗世人的。”顿一下道:“你们信不信我只要耐住性子,肯定又能碰上他。”
让陈恪这一说被这神神叨叨的佛印和尚,带来的怪异气氛,也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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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烧猪肉众人在相国寺里转悠,买了些图书古董、蜜饯零食,约莫着苏询快回了便赶紧往苏家赶去。
“老头子到底整天忙些什么?”苏轼小声问陈恪道。
“欧、富、韩。”陈恪苦笑道。浓浓的**老头即视感。
“唉……”苏轼没法评论了,眼见到了家门,问陈恪还进去坐不。
陈恪摇头道:“不去了我还有事儿。”又与小妹约好了,改日带她一个人去逛夜市,便和二郎返家。
回到自己的院中,倭女们为他更衣、侍奉他到浴室中冲凉。出来后,杜清霜跪坐在编席上,已经泡好了香茗。
陈恪也不坐蒲团径直躺在地上头枕着杜清霜丝缎般的大腿。
杜清霜便缓缓的为他梳头,口里轻轻哼着小、曲: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夜月明人静。”
“司马君实之作?”陈恪呻一口香茗问道。
“嗯。”杜清霜点点头道:“听闻司马先生乃古板夫子,UU小说小令却优美灵性的很。””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陈恪轻叹一声,转身抱住她的纤腰,喃喃道:“多情何似无情……青霜,你怨我么。”
“官人想什么呢。”杜清霜笑道:“只是唱个曲子,哪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那就是我做贼心虚。”陈恪仰面望着她洁白的脖颈道:“这两天没有闪着吧?”
“官人一出去就是几个月不见人。”因为不出门,杜清霜便给陈恪束了数条小辫,然后一齐拢到头顶,用绸带系了,穿上玉簪道:“妾身也就这么过来了。”
“那不一样。”陈恪轻声道:“我出去陪小妹,你心里指定不是个味。”
“瞎说。”杜清霜眼圈一然,却若无其事笑道:“我个妾室,吃未来奶奶哪门子醋,官人有空还是关心下柳家的奶奶吧。”
“母狮子好说,她心大,又觉着欠了小妹似的,让我这些日子不要往她那跑。”陈恪笑道:“倒是小霜儿,你老是这样委屈着,叫我怪不落忍。”
“官人有这片心。”杜清霜的芳心,像被温水浸过一样,大着胆子俯下身,在陈恪额头一吻,幽幽道:“青霜就是为你死了也值。”
“瞎说八道,你得好好活着。”陈恪深嗅一下她的体香道:“咱们一直开开心心到老。”
“嗯。”杜清霜幸福的点点头,其实她要的真不多,只要陈恪心里有她,能偶尔和她说几句体己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对了。”两人温存片刻,陈恪想起一事道:“周定坤说,戏楼已经装修好了,小杜她们想让你给起个名字。”这是陈恪早就许给她的,为她的歌舞团建一座大戏楼,往后京里的王公贵族
也好、富商大贾执罢,想看戏,买票来戏楼看,再不去你家里演,惯得些臭毛病!
杜清霜对此极为上心,有自己的舞台,就意味着演什么自己做主,收入更有保证,歌舞伎们的地位也能提高。陈恪不在京城的小半年,她经常过去看看,戏楼的设计和装修,都渗透着她的心血。
“还是官人来取吧?”杜清霜摇摇头道:“妾身起不好。”
“我要是起名,就一个。”陈恪笑道:“杜清霜歌剧院。”
“官人又不正经了。”杜清霜掩口笑道。
“这哪是不正经。”陈恪道:“你看街上,什么冯婆子乳酪铺、曹家独胜元、山水李家咽喉药什么的,不都是拿自个名字做招牌?”
“青霜当不起的。”杜清霜心里欢喜极了,面上摇头不迭道:“叫陈状元歌剧院才好。”
“没那一说,我又不会唱歌。”陈恪坐起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歌仙,完全当得起。”说着搓搓手道:“就这么定了,不知为夫有没有荣幸,为娘子题词呢?”
“不要了……”杜清霜面带红晕,明明心意大动,却还是摇头道:“让别人笑话……”
“怎么,嫌我字丑?”陈恪嘿然笑道:“那好办,醉翁、蔡君漠还是苏子瞻的,就算是官家的白飞,我也给你弄到。”
“当然只要官人的字,别人的谁也不要。”杜清霜轻声道:“只是这个名字,还需要再斟酌。”
“没什么好斟酌的,就这个了!”陈恪断然进入下个议题道:“这‘杜清霜歌舞院”不只表演咱们自己大宋自己的歌舞,还是有阿拉伯的、天竺的、高丽的、日本的……,全天下的歌舞,我都给你搬来,只要入了杜总监法眼的,咱们就在台上演,给汴京老百姓开开眼。”
“……。”杜清霜果然被他带跑了,悠然神往道:“那样的话,真是不虚此生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倭女阿柔进来禀报道:“主人,小王爷来了。”
“请他到书房去。”陈恪点点头,站起身,摸一把杜清霜的小脸道:“我去去就回。”
“官人用心正事。”杜清霜柔情似水道。
“今天顺利么?”陈恪见赵宗绩满脸酒气,让人给他上了壶浓茶。
赵宗绩摇摇发涨的脑袋道:“今天啥也没干,被那帮军帅拉着喝酒,就把我灌成这样了。”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摞票子道:“还有这个。”
陈恪拿起来一看,是汴京钱号发行的大理债券,面值十万贯……如今这玩意儿,可比现钱值钱多了。“真是大出血啊。”
“明天就要下营了。”赵宗绩仰头喝光一碗茶,擦擦嘴道:“你说怎么弄。”
“这钱先收着。”陈恪道:“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先默默地看,不着急行动。”顿一下道:“对了,今天见着司马君实了么?”陈恪让赵宗绩向富相公,要司马光当他的副手。这会儿,正是司马光最落魄的一段,屈野河之败、庞籍郁郁而终,都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返京两年,一直被朝廷闲置着,许多人都认为,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所以赵宗绩一要,就要到了。
“见着了。”赵宗绩道:“他是准时在衙门前等候……”停顿一下道:“只是他成么?今天从头到尾,都不荀言笑,一言不发。人家敬他酒他也不喝,似乎也不通事理的样子。”言外之意,看上去跟你岳父好像哦……
“司马光不通事理?”陈恪放声大笑道:“这真是天下最大的误解了。”
“哦……”赵宗绩问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人。”陈恪想一想,给出个定义道:“大宋第一聪明人,华夏智慧的结晶。”
“这么高的评价?”赵宗绩瞪大眼道:“他到底强在哪里?”
“智慧。”陈恪道:“他的智慧,可以为我们轻易扫清雾霾,避开一切算计。”
“这么厉害?”赵宗绩激动道。
“是。”陈恪点头道:“能不能得到他的支持,是你大业成败的关键。”说着微微皱眉道:“算了,我明天还是一起去吧,不为了裁军,就为了司马君实。”
第三二二章 大宋禁军(中)
汴京城二十四万禁军,以指挥为单位,分驻在城里城外四百座军营内。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军营。
与后世人印象中的军营不同,大宋朝的军属也是住在营中的。因为本朝当兵是一辈子的事儿,只要当上兵,这辈子就甭想干别的了,所以人人都有家有口,全家就住在军营里。
是以本朝的军营,根本就是一个个家属院,鸡飞狗跳、孩子撒尿,根本没法在里头清点人数。
因此需要点校军卒时,都是将其拉到本军所属的校场上进行。
此刻,赵宗绩便在陈恪与司马光的陪同下,来到位于广备桥左近的宣武上军校场外。校场内高墙壁垒,和外面从来都是两个世界。
“你进去过么?”赵宗绩策马问身边的陈恪道。
“没有。”一身不显眼的便袍的陈恪笑道:“我只去过行军打仗的大营。”
“我也没去过。”赵宗绩转头问问身穿绿色官服的司马光道:“司马先生呢?”
“下官也没去过。”司马光身材瘦削、个子不高,五官端正、双目深湛,让人一看就觉着特别可靠。
“这汴京城中如此多的军营、校场,我们三人竟未涉足。”赵宗绩有些没话找话道:“可见军队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司马光只点点头,没有应声,让赵宗绩小小尴尬。
好在这时候,已经到了校场门前,就听一声炮响,营门大开,两列身穿簇新号衣,头带红缨范阳帽的军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出来,在营门两侧列队。
十几名披甲戴盔的将领,满面笑容从营中迎了出来。
赵宗绩等人也下马,与一众高级军官见礼。尽管大宋朝文尊武卑,可也得分场合,那领头的武官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王凯,宋初平蜀大将王全斌之孙,已经七十岁的老将军。在军营外见着了,赵宗绩少不得喊一声‘王爷爷’。
双方见礼后,王凯亲热的拉着赵宗绩的手臂,便和他扯起了家常。
一边说着话,两人一边往里走,一众随员自然紧紧跟上,进了校场院中。
陈恪凑着这机会打量了一下,只见这里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大寨,寨角设着垛楼,以便了望。墙上每隔不远,就吊着一盏灯笼。灯下一列军卒佩刀持枪,钉子似地站着。数千名兵丁,就在空旷的大操演场上操练军镇,只见旌旗翻腾、战鼓频频、衣架鲜明的士卒们,不断变换阵势,看上去如穿花蝴蝶,煞是悦目。
王凯请赵宗绩到校场北面的议事厅中歇脚,一进去便见鲜花锦簇,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点心。每把椅子还套了椅套,透着浓浓的形式主义。
谦让后,赵宗绩坐了上位,环视众人道:“昨天,大都在步军司衙门里,听过宣旨了吧?”
“听过。”众将轰然道。
“那就闲话后叙,此次本人奉旨清查各军员额,”赵宗绩款款说道:“之前在衙门的审查发现,禁军兵籍管理弊窦丛生,揭去旧数而不存按检、以致兵数皆无籍可考。”顿一下道:“故而,只能采取用发饷的花名册,对人头的笨办法来清查。”
众将正襟危坐,王凯不好意思的解释道:“三衙里都是丘八,却不如文官们办事精细。”
“官家有言在先,既往不咎。”赵宗绩点点头道:“从今往后,会派专员来打理档籍,当然,这跟我此行的差遣没关系,我只管员额相符!”说着看了看司马光。
司马光便打开厚厚一本花名册,沉声道:“宣武上军额定十营,一营五百员,共五千额。目前因老病退役,增补未及,实有兵四千九百七十员。”
“还有一百三十人告假。”宣武上军的秦指挥使补充道:“请假都是经过军部批准,有据可查。”
“回头将名单送一份过来,待归队时,再命其到步军司衙门报道。”王凯出声道。
“还有……”秦指挥嗫喏道:“司衙的数字,和实有兵员有出入,本军只有四千五百二十员兵卒。”
“唉,混乱,太混乱了。”王凯老脸无光的摇头道:“老脸都给丢尽了。”说着对赵宗绩道:“这多出来的员额,核实后只管注销,不必看我的面子。”
“多谢步帅深明大义。”赵宗绩脸上有了笑,对司马光道:“就先按四千三百九来查吧。”
“是。”司马光点点头。
“秦指挥,劳烦将将士们集中在校场上,”赵宗绩道:“我的人要点数。”
那秦指挥看看王凯,待其点头后,便起身应诺道:“喏!”说完便退出议事堂,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通鼓响,原先喧闹的校场上安静下来,只听到如蚕食桑叶的沙沙脚步声。
“我大宋禁军训练有素啊。”听着外面的动静,赵宗绩道。
“呵呵……”王凯老脸一红道:“唉,校场上就是练出花来,也都是些假把式。刀不饮血。一上战场就出丑。”
“步帅过谦了。”赵宗绩淡淡道:“辽人也有几十年没打仗了,大家都得适应。”
“是啊,”王凯笑道:“老夫是上过战场的,但从西北战场下来,也有十好几年了。要是突然上阵,也得适应好一阵子。”
说这话,秦指挥进来禀报,队伍已集结完毕。
赵宗绩便对司马光道:“有劳了。”司马光领命而去,陈恪也跟了出去。
校场上鸦雀无声,黑压压数千官兵,钉子似的整齐列队。
司马光和陈恪身后,是东西两府和三司的官吏、皇城司和北海郡王府的侍卫,加起来统共二百来人。
司马光看看陈恪,陈恪笑道:“我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啥事儿也不掺和。”
“哦。”司马光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那就闪一边去吧……
司马光的目光扫过己方的一干官吏兵丁,沉声道:“诸位,小王爷将此重任交付在下,在下只能不辱使命。若有得罪之处,请多海涵。”
他本身官阶高,相貌也威严,众人就有点怕他,现在听他说话十分客气,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齐声应允。
“逐行清点人数。”司马光一声令下,士卒们扯起长绳,一行行间开宣武上军的兵卒,官吏们便一行一行的清点。有初检有复检,还有专门记录的看上去十分专业。
两盏茶功夫,结果汇总出来,报到司马光这里:“共计四千三百九十员!”
“一个也不少哇。”负责清点的官吏笑道。
“点名。”司马光却沉声道:“一都一都的点!”一指挥下有五都,一都一百人。
“人数不多不少。”秦指挥不满道:“还点哪门子名?”
司马光冷冷看他一眼,秦指挥竟打了个寒噤,仿佛心里那点隐秘,全都被看穿了。
“点名。”司马光又重复一遍道:“点完一都离开一都,不要再回到校场了!”
“唉,多事……”那秦指挥只发了句牢骚,倒没再阻拦。
于是点名开始,官员抱着花名册,叫第一都人马上前,开始唱名:“喊到的站在左手边,刘六!”
“喏。”一个兵卒应一声,走到左边站好。
“马三。”
“喏。”
“周憨。”
“喏。”
“……”
“……”
校场上,同时五都人马点名,唱名应答声此起彼伏,陈恪却兴趣缺缺,对身边一脸严肃的司马光道:“这法子有用么?”
“你有更好的法子?”司马光看看他,目光平和而疏远。
“没有。”陈恪讪讪道。
司马光便转回头去,不再看他。
陈恪中状元以后,就连相公们,也未曾这般冷落于他,但谁让他对司马光有所企图,所以只是觉着讪讪,没有什么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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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第一都清点完了,兵卒回报说,有八人,没有对上号来。
“这个,听我解释……名册上的名字几十年没变过了,但兵卒已经换了几茬。”秦指挥擦擦汗,暗骂那帮蠢货,连个名字都记不住道:“重新注册太麻烦,步军司、三司那儿都得改,所以我们就一直偷懒没改名。”顿一下道:“饷银都是统一领回来发的,所以个别蠢货,连自己顶的人叫啥,都不记得。”说完擦擦汗道:“真热,这天真热啊……咱们进去慢慢说吧。”
司马光也已经汗湿衣背,却不为所动道:“秦指挥的话,都记录在案了?”
“记下了。”贴司轻声道。
司马光伸手取过笔录,递给秦指挥道:“识字吧?”
“识……”秦指挥被噎得面皮发紫。
“看看,有没有歪曲的地方。”司马光我行我素道。
“没有。”秦指挥简单一看,没好气道。
“画押吧。”司马光道:“人都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你……”秦指挥登时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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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二章 大宋禁军(下)
“画押。”秦指挥正顶牛,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王凯出现在场中。
赵宗绩也走了出来,笑道:“正常规矩而已,秦指挥不要多心哦。”
两位大佬发话,秦指挥也只好签字画押。
司马光便命继续一都都的点名。
王凯看看赵宗绩,见对方朝自己微笑,便什么也没说。
临近午时,点名完毕,结果共计三百一十二人,叫不上自己的名字。
见点名结束,王凯拉着赵宗绩,大笑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什么事儿吃晚饭再说。”
赵宗绩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携众官员返回议事厅,其他随员自有中层军官招呼,必然不会亏待。
进了大厅,桌上的酒肴已经摆好。什么姜虾、酒蟹、排蒸栗子鸭、姜辣黄河鲤、獐巴、鹿脯、虚汁垂丝羊头、炉烤莲子鸡……香味盈室。毕竟是军营的膳食,没有那些虚头巴脑。
主宾落座后,竟然还有营妓,各依住一位官人陪坐劝酒。
王凯几句开场白,举杯祝酒,一阵海阔天空,几次琅当碰杯,军官们便有些放浪形骸。歌伎也执牙板、弹琵琶,歌唱助兴。唱的却是香艳的市井小调……她们都是依傍军营为生的妓女,客户群品味决定了,她们也唱不好别的。
看着这乌烟瘴气的一幕,司马光深情淡淡,但面前的酒,却一滴没动。
“这位兄弟,老夫敬你一杯。”却是王凯执杯敬酒,满面红光的来到他的跟前。
“下官不会饮酒。”司马光摇头道。
“一杯而已,”王凯笑道:“醉不了的。”
“在下,确实不能饮。”司马光依然拒绝道:“还是以水代酒吧。”
“那能代得了么?”一众将领方才受了他的鸟气,自然起哄道:“太不给面子了吧?”
陈恪看看赵宗绩,后者会意的站起身,笑道:“司马先生君子也,君子者言出必行,步帅就不要为难他了。”说着将那杯酒拿过来,自己饮下去道:“我代他喝了。”
今天这日子,谁敢不给赵宗绩面子?众将怏怏摇头,王凯也哈哈大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有一股子犟脾气,可惜啊,后来不知怎么就磨没了。”说着看看司马光道:“你可要坚持下去啊。”
“是。”司马光低声应道。
一段小小插曲,不影响酒席的和谐气氛。酒足饭饱之后,王凯请赵宗绩到后堂,换一身干净衣裳。目的自然是单独谈谈了。
奴仆为两人脱去沾了酒气的外袍,又奉上浓茶。
王凯端起来,漱漱口,对赵宗绩道:“这三百一十二人,不管什么原因,划去吧。”说着笑笑道:“一军就砍掉四百四十二个名额,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是不少了。”
“就这么说定了?”王凯笑道。
“嗯。”赵宗绩又点头。
“你看后面的清查,是不是也照此成例呢?”王凯笑道:“总要让你脸上有光才行。”
“多谢步帅的照顾。”赵宗绩抱拳道。
“哈哈哈,”王凯大笑道:“我八王爷可是总角之交,岂能不照顾他的后人?”说着叹口气道:“哎,我这可是要落埋怨的。”
“我念你老的情。”赵宗绩笑笑道:“实在麻烦就算了。”
“没事儿,老夫转过年来就下去了,让那帮崽子们骂两句,也少不了几两肉。”王凯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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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打算今日清查两军的,但吃酒时间过得太快,等离开宣武上军校场时,地上的已经人影老长了。
“看来,今天只能到这儿了。”赵宗绩的脸,有些酡红道:“去跟下一家说说,明早再去。”侍卫便领命而去。
“没什么事,下官先告退了。”司马光行礼道。
“哎,别走别走,咱们开个会,合计一下。”赵宗绩却不让他走,对陈恪道:“去传富那儿吧,今中午就没能下筷子的菜,肚子到现在就饿了。”
“好。”陈恪叫陈义赶进去安排。
“下官家中还有事,”司马光微微皱眉道:“若不是太要紧的话,能明日转告一下么?”
“十分要紧。”赵宗绩却不让他走,和陈恪半拉半拽的,把他弄到了一品楼。
那厢间,传富早把一切安排妥当,亲自出店迎接,把他们领到顶层那间净室,侍卫把守楼梯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见也没有乐女歌伎伴食,司马光感觉出什么,便静静的坐着,看他们点菜,看他们上菜,耐心等赵宗绩开口。
赵宗绩是真饿了,好吃了一阵,才抬头问道:“先生怎么不动筷子?”
“中午吃太腻,下官不饿。”司马光抱拳道:“还没多谢小王爷,为下官解围。”
“你说那个呀……”赵宗绩先一愣,才笑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司马光笑笑道。
“今天那情形,我想起一个人来。”陈恪插话道。
“何人?”司马光望向他。
“王介甫。”陈恪笑答:“两年半、三年以前的春节,在欧阳公府上,醉翁敬他酒,他也坚持不喝。你们的神态推辞,几乎是一样的。”
“我不如介甫……”司马光却坦诚道:“醉翁敬酒,或者今天这种情形到最后,我还是会喝的。”顿一下道:“但介甫不会,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原则。”
“不过那天,他最终还是喝了。”陈恪笑道。
“是么?”司马光奇道。
“是他主动喝的。”陈恪道:“那时候,已经没人逼他喝了。”
“这就是了。”司马光笑道:“能逼他改弦更张的人,没有。”
借着王安石的话题,气氛终于不那么冷了。陈恪是个拉关系的老手,马上和司马光套起近乎来了。
无奈司马光一眼就看穿他想法,重又拉开距离道:“小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
“没什么吩咐。”赵宗绩搁下筷子,漱口之后道:“不是说了么,开个会,总结一下,再看看明天该如何应对。”
“嗯。”司马光点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今天主要是先生在查。”赵宗绩道:“还是你先说说吧。”
“下官不爱说假话。”司马光想一想,淡淡道:“小王爷听了可能不顺耳。”
“忠言逆耳,这道理我还是懂的。”赵宗绩笑道:“只管说!”
“那好。”司马光道:“依下官之见,我们今天被耍了。”
“怎么讲?”赵宗绩道:“没看出什么不妥啊?”
“他们的表现确实很好,四百出头的空额,也完全可以接受。总之一切都很顺利,看起来很完美。”司马光道。
“难道不好么?”赵宗绩问道。
“大宋三患,冗兵居首,妇孺皆知。若裁军这么简单,就不会困扰大宋几十年了。”司马光顿一下道:“因为太顺利,所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为妖。”
“妖在哪里?”赵宗绩道:“看不出什么破绽,那些兵都是货真价实的吧。”
“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是老兵了。”司马光点点头道:“但董卓都能想到的计策,我们宋人不会想不到。”
“什么计策?”赵宗绩问道。
“当初董卓进洛阳,想要靠武力压服公卿。但他的兵并不多,达不到震慑的效果。”司马光有讲古的癖好,打开话匣道:“为了威服众人、掩人耳目。董卓用了一招‘虚张声势’——他接连四五日令他的军队,白天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地进城,晚上再令他们悄悄出城,白天再敲着锣打着鼓地进城。京城人不明就里,都以为他的人马多得不可胜数,而不知道这是他使的障眼法。”
“你是说,他们使了障眼法?”赵宗绩瞪大眼道。
“极有可能。”司马光淡淡道:“汴京城有军营四百座,校场也有三十六处,他们完全可以将两军,乃至三军的兵力合起来,应付咱们的检查。”顿一下道:“三司衙门里,其实还是有文官,也有老吏的,这些人完全可以把禁军籍册做好,但他们故意搞得乱七八糟,就是想钻空子。”
“你说得有些道理。”赵宗绩点点头道:“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要看小王爷的想法了。”司马光望着他,语调平缓,但总让人觉着有些挪揄道:“你是想把差事应付过去,还是扎扎实实办好这件事。”
“怎么讲?”赵宗绩道。
“想应付过去,睁一眼闭一眼就可以了。”司马光依然是那个语调:“下官以为,今日先例一开,后面的军队,也会照方抓药的。到时候,差不多能查出一万上下的空额,足够小王爷交差了。”顿一下,他轻声道:“一万之数,其实是富相公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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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三章 平地起风雷(上)
一万之数,其实是富相公的底线。
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赵宗绩登时老脸通红:‘原来他们视我于无物么?那百般奉承不过是在哄孩子?’
“为了这次裁军,”司马光缓缓道:“富相公付出了很多,向辽国妥协,向将门妥协,摆出不惜一切也要成功的态度。各方面不能不给他个面子……”顿一下道:“下官听闻,原本富相公是想亲自动手的。”
“是。”赵宗绩道:“但是官家不许,说为他们子孙着想,便把差事交给我们了。”
“相公无法亲自动手,就只能假诸位王子之手。”司马光淡淡道:“所以结果好坏,全看诸位王子的行动了,如果都像咱们这样敷衍,也就雷声大、雨点小、一团和气的过去了。”顿一下道:“这查出来的三四万缺额,固然能让富相公颜面上过得去,但达不到敲打将门的目地,用不了几年,便又会被淹了。”
“这就矛盾了。”赵宗绩皱眉道:“如果富相公只为了面上好看,那又何必自损名声、与辽国妥协呢?”
“关口就在这儿!”司马光露出‘孺子可教’的目光,沉声道:“所以他的真实想法,远不止宣称的这么点!他是准备放开袖子大干一场的!”顿一下道:“为什么要定下‘既往不咎’的规则,不是怕了那帮将门,只是为在大刀阔斧时,给他们留一口气,不要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没见着富相公再有什么动作啊?”赵宗绩摇头道。
“唉,这就是君子了。”司马光轻叹一声道:“为臣之道,最忌阳奉阴违,富相公师表天下,是从来不会挑战圣旨的。”
“官家为何不让富相公动手?”这问题赵宗绩一直没想明白。
“官家也没让韩相公动手吧?还有包相公,”司马光款款道:“若这些一呼百应的相公们亲自下场,破坏力就太大了。盘里盘外三十六计,固然看得人目不暇接,可朝廷也就乱了套。”他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之前针对使相人选的斗争,就能见一斑。”
“官家禁止三位相公参与,让较量发生在咱们这个层面。这样出了乱子,相公们也好收拾。如果他们下场的话,只有官家来收拾了。”赵宗绩轻声道:“是么?”
“对。”司马光看看一直微笑倾听的陈恪,沉声道:“如果咱们都这么敷衍塞责,富相公的一番谋划,也只能付诸东流了。”
司马光鞭辟入里的一分析,赵宗绩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愈发尊敬的望着他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这要看小王爷的本心了。”司马光缓缓道:“如果你把大宋看得比自己还重,是一种做法,反之,又是另一种做法。”
赵宗绩沉声道:“吾国吾民,重若泰山,宗绩轻若鸿毛!”
司马光目光一凝,重新打量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捻须沉吟半晌道:“真的?”
“无论是四年前的六塔河,还是今年去辽国,我都从未考虑过自身。”赵宗绩昂然道:“过去如此,现在这样,将来也不会变!如果我有一丝动摇,就叫我粉身碎骨、众叛亲离!”
这话说得太露骨,陈恪都听不下去了,心说这家伙和他老婆上床,肯定不知道什么是前戏做足……
司马光也有点顶不住,不过在这种语境下,还能说得过去,就当是青年人激动一点吧……光光这样安慰自己道。
他借着喝茶调整一下情绪,待搁下茶盏,抬头正色、一字一句道:“天时地利人和,不大干一场,不当人子!”
“好!”赵宗绩拍案举杯道:“干了这一杯,咱们齐心协力,干他个轰轰烈烈!”
“先生是不喝酒的。”陈恪轻声道。
“我喝!”司马光却沉声道:“光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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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楼出来,司马光谢绝了两人相送,步行回家。司马家世代为宦,按说家资颇丰,但司马光生活简朴之极,从不肯有丝毫享受。
“原以为这是一块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赵宗绩感慨道:“没想到冰底下藏着熊熊的火。”
“是,心里没有那团火。”陈恪淡淡道:“也不是我们的菜。”
“嗯。”赵宗绩点下头,低声道:“你没怎么说话?”
“司马君实特别重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陈恪苦笑道:“我又不是差遣官,说多了只能惹他厌。”
“是,”赵宗绩轻声道:“我感觉,这种君子是招揽不得的。”
“对,君子不党。”陈恪淡淡道:“咱俩若非打小的交情,别人也会把我看成小人的。”
“呵呵。”赵宗绩笑道:“欧阳公的《论朋党》,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力作。”竟然威慑朝野二十年,令百官不敢结党。
“我老师不会认为这是赞美的,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陈恪摇头苦笑道:“不过他们虽然不会投靠,但心里总会有评判,有倾向。这在关键时刻,比对你表忠心还顶用……”
“那天你说韩琦市恩,”赵宗绩道:“我以为是结党的最高境界。”
“令人敬重才是,”陈恪笑笑道:“市恩,只有得到恩惠的人才感念。令人敬重,则人无远近,都替你说话,所谓‘仁者无敌’也。”顿一下,嘿然一笑道:“不过对于重点人物,还是要两者结合的,令其感恩戴德,还是更给力一些。”
“但这种无欲无求的君子,如何市恩与他?”赵宗绩道:“保荐他升官?”
“他一定会拒绝的。”陈恪断然道。宋朝官员,拒绝朝廷任命的现象十分普遍,朝廷也只是无可奈何,并不会惩罚你:“并坚决与你划清界限。”
“那怎么办?”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陈恪悠悠道:“不过你得先找到他最需要的地方,才能滋润他。”
“他最需要的……”赵宗绩想想道:“估计就是洗刷屈野河的耻辱,让庞相公瞑目了。”
“不错。”陈恪点点头。
“但此非我力所及也。”赵宗绩摇头道:“西北的事,太遥远了吧。”
“其实三国一盘棋,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陈恪轻声道:“我有一策,可令西夏人把没藏讹宠的首级,献给大宋。”
“哦……”赵宗绩这次是真惊得合不拢嘴,连小舌头都露出来了。
当陈恪把那一计和盘托出后,他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就这么简单?”他认为庙算之计,取别国权臣首级,必然经过无比繁杂的谋划,耗费无数金钱,派遣无数细作,用时十年八年,才有可能实现的。谁知道陈恪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只有那轻描淡写的一下:“就这么便能把西夏的曹操除掉?”
“不看广告看疗效。”陈恪笑道:“横竖我们不损失什么,搂草打兔子的事儿,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赵宗绩紧紧盯着他道:“知道对提出计策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陈恪笑道:“从此便是君王心中,最有智慧的人,甚至可能一步登天。”
“干嘛把功劳让给他?”赵宗绩正色道:“没必要做这种牺牲。”
“谈不上什么牺牲……”陈恪拉开车帘,望着外面皎洁的月色,声调清淡道:“官家其实一直在压着我,相公们也是,对吧?”
“嗯。”赵宗绩叹口气道:“都是我害了你。咱俩走得太近,官家和相公们,终归还是有看法的。”
“所以么,我提出来有什么用?”陈恪转头望着他,自嘲笑道:“该被压还是被压。孙猴子怎么挣扎,也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
“孙猴子?”赵宗绩奇怪道:“是哪本书上的典故。”
“哦,孙猴子么。”陈恪心说,又忘了,现在是宋朝,便笑笑道:“是个黑帮老大,后来因为与朝廷对抗,判长期监禁。他很想越狱,但朝廷的监狱很坚固,最终还是没得逞。后来刑满释放,洗心革面、先当保安,最后解决了编制问题,成了光荣的人民城管,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听他说稀奇古怪的事情,赵宗绩也不是头一回了,听不懂也只当他看书太杂,不往心里去。举手投降道:“说正题,说正题。”
“正题就是,这功劳对我用处不大。”陈恪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但你给了司马光,他会铭感五内,成为你的强援。未来你真能身登大宝,他也会忠心不二的……你说给谁好?”
“仲方,谢谢你。”赵宗绩深深望着他道。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陈恪插科打诨道:“要是你妹妹么,还差不多。”
“横竖你已经俩老婆了,不如让湘儿也跟了你算了……”赵宗绩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感觉无以为谢,只能拿妹子抵债了?”陈恪啐一口道:“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唉……”赵宗绩苦笑道:“也是。”让堂堂郡主,去给别人当三老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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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基本第一更。
第三二三章 平地起风雷(中)
接下来几天,清查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日日如那日一般,把士卒集中在校场上,点数点名,工作一丝不苟的进行。
大夏天的,太阳毒辣毒辣,官吏们累得声嘶力竭,不少人都中了暑,只能安排轮班倒,但司马光一刻都没歇,每天坚持在岗,一丝不苟的监督着每个环节。
不过他越是认真,禁军将领们就越觉着快意……这年头,找一只一心一意被耍的猴,实在不易。
陈恪则从不掺和,好像真是跟着看热闹的一样。不过他也没闲着,他配出了藿香正气水,中暑的来一口,包好。还备了大阳伞、凉茶、寒瓜、酸梅汤,让官差们一忙完了,就能找到阴凉、吃到冷饮,似乎一天天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这天中午休息,众人都躲到阳伞下,吃西瓜聊天。这西瓜是正宗的西夏种,又大又甜又沙瓤,既好吃又解渴。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般,六七个西瓜消灭殆尽,年轻的官员们闲扯起来。一个身材瘦削,一脸猴相的中书省官员李定笑道:“打个谜语解个闷,怎么样?”
众人这会儿从袖里掏出手帕,一边揩嘴一边应道:“你说吧。”
李定便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道:“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众人问道。
“这两个字,是一件事,”李定眨眨眼,暧昧地笑道:“这档子事儿,恐怕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哦?”众人这下来了兴趣,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可谁也想不出个端倪来。
“你给提个醒吧。”有人道:“不然没法猜。”
“哈哈,其实很简单,想不到把诸位大才都难住了。”李定一个哈哈三个笑,很是得意道:“好,我提个醒儿,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什么意思?”众人不解道。
陈恪起先坐一边安静的听着,他虽然和众人年龄相仿,甚至不少人比他还大,但官阶上差了太多。官场是有讲究的,他和他们打成一片,叫‘有伤官体’,是要被弹劾的。此时也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众人都望向他,陈恪摆摆手,从冰桶中拿起一瓶酸梅汤,看着那光滑细嫩的白瓷瓶儿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就像……美人出浴一样。
“啊,知道了,”众人恍然大悟,大笑起来道:“好你个李猴儿,敢当着大人的面,开这种荤笑话。”
“究竟是什么?”还有人不解,问身边人道。
明白过来的忍住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哦,原来如此。”剩下的人也明白了,原来谜底是——‘破瓜’,可不就是一盆子破瓜么!
众人浪声笑作一团,司马光却恍若未闻,一直坐在角落奋笔疾书。这些天,他一直是这样,除了工作就是阅读写作,一点闲暇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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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什么呢?”陈恪走到边上,递上一瓶冰镇的酸梅饮。
“多谢,”司马光端起手边的茶杯道:“我喝茶。”
“好吧。”陈恪抄把椅子,坐在他一边,喝一口司马光不要的饮料道:“忙了一上午还不休息。”
“不是工作。”司马光笑道:“自己写的小玩意儿。”他就算是块石头,这些天来,也被陈恪给捂热了。何况陈三郎热情诚恳,风度翩翩,本就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君实兄写的东西,断不会是小玩意儿吧。”陈恪笑道。
“呵呵,谬赞了。”司马光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几年在太常寺闲来无事,唯以读史消遣。但见史籍浩繁,学者难以遍览,便起了将其删繁取要,作一《通志》的念头。”
“通志……”陈恪想一想,明白了,这便是伟大的《资治通鉴》的前身,不禁激动起来道:“好主意!把历代史书穿起来,以时间为纲、以事件为目,使人对我华夏千年历史全览无余。如此‘善可以为法,恶可以为戒’,善莫大焉!”
“……”司马光眼前一亮,陈恪说到他心坎里了,旋即苦笑道:“那样就太大了,以光一人之力,究其一生也完不成。”说着笑笑道:“我只打算从东周写到秦亡,估计还得写个好几年。”
“一人之力当然不行,修史哪有自己来的。”陈恪笑道:“像我老师修《唐书》、修《五代史》,都是有专门的书局,数名文学之臣协理,十几名书吏打下手呢。”
“那是官方修史。”司马光脸上掩不住羡慕道:“自然由朝廷出资出人,我这只是私人修史,谁给我出资出人去?”
“那就也变成官修史么。”陈恪当然可以说‘我赞助’,但那样太露骨,只有反作用:“我觉着,这个《通志》的意义非凡,官家肯定有兴趣。”
“呵呵。”司马光心说,这厮又说到我心里去了,还是假撇清的笑笑道:“才写了个开头,没法拿出来现眼,日后再说吧。”
“也是,凡事讲究一炮而红,这头炮得打得响才行。”陈恪笑道:“有什么小弟能帮上忙,君实兄尽管开口,在下义不容辞。”
“多谢。”司马光虽然不想跟陈恪瓜葛太深,但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他现在正是最低谷,最需要被承认的时刻,听了陈恪话,还是十分感动,点点头道:“日后定多请教。”
“请教谈不上。”陈恪正色道:“治学上你是我老师。”
司马光又感到很受用,嘴上谦逊,面上却有了微笑。
“你忙吧。”陈恪笑着起身道:“我不打扰了,不过这样弓着写字,对腰和肩颈都有害,得改。”
“嗯。”司马光大点其头道:“年轻时不觉着,如今年近四十,身子骨大不如前,时常感到腰酸背疼抬不起头。”
“这就是长期伏案写作造成的,”陈恪道:“我有一套操,每天写字累了练一遍,能大大缓解疲劳。若能持之以恒,还可强筋健体,延年益寿。”
“哦……”司马光大为意动道:“改日一定要请教。”
“好说好说。”陈恪笑道:“明天中午教你吧。”
“这……好,多谢。”这种诚恳的帮助,是司马光无法拒绝的。
陈恪转过身去,松了口气,唉呀妈呀,泡妞都没费这么多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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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司马光果然跟着陈恪学起了‘办公室健身操’,一点不复杂,抽空偷闲就能做,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
等这套操学下来,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司马光也不好再对陈恪,摆出拒人之外的态度了。甚至开始主动说话,绝对是可喜的进步。
当然,话题仅限于讲史。陈恪对历史的见解之深之新,都让司马光深感敬佩,便将所有吃不住的历史事件拿出来,与他细细讨论。
这天,见他心情不错,陈恪便扯到天边道:“君实兄,你在西北待过吧。”
“是。”司马光点点头,有些黯然道:“时间不长,但刻骨铭心。”
“是吧。”陈恪笑道:“昨天,听他们几个聊起想到。说起来,朝廷对西夏绝市,已经是有两年多了吧。”
“正好两年半。”司马光道。
“效果如何?”陈恪问道。
“还算不错。”司马光道:“据说西夏已经物资匮乏,民不聊生了……”
“这说法,好似两年前就听到过。”陈恪不客气道。
“呵呵……”司马光笑笑道:“变化没那么快。”
“可我从小就听说,西夏几乎什么都不能自己生产,”陈恪刨根问底道:“如果断绝贡市,不出一年,他们肯定就过不下去了。”
“是,除了牛马和青盐,他们什么都不能生产。”司马光点点头道:“如果对他们封锁彻底,不消一年,肯定顶不住。”
“这就奇怪了?”陈恪笑道:“怎么理论和实际差距这么大。”
“一来,有辽国存在,可以周济他们一些。不过辽国本身也不宽裕,而且卖给西夏的物资奇贵无比,所以这不是重点。”只要不涉及内部的权力斗争,现在司马光对陈恪,基本上是不设防了。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还是我们自己边禁不严,致使走私猖獗哇。”
“走私?”
“嗯,”司马光点点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你到过西北就知道,多方面因素导致,走私根本禁不绝。”
“是边将利益太大?”陈恪问道。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朝廷严令之下,敢于顶风作案的已经极少了。”司马光道:“主要还是民间的走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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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三章 平地起风雷(下)
宋朝的经济规模,占全世界的六成,远超后世的任何帝国,自然而然的便学会了,用经济手段去打击敌国,尤其是那些对宋朝依赖性强的国家,比如西夏。
在两国贸易中,西夏提供的商品,主要有青盐、各种牲口及其皮毛制品、和各种药材。宋朝提供的商品,则是粮食、布匹、茶叶、铜铁、木器、香药、调料、丝绸等等等等,基本上西夏是什么都要,因为他们什么都缺,除了盐和牲口。
这就让双方的贸易极不平等,一旦宋朝人断绝贸易,党项人就没茶喝,衣服买不到,粮食价格昂贵,连做饭的铁锅都没得买,只能退回到茹毛饮血的游牧生活。
而西夏人不卖宋朝东西,对宋朝并无甚影响,因为它没有宋朝必须买的商品。
所以理论上说,宋朝只要禁绝了双边贸易,西夏人就会不攻自乱,而自己没什么影响。
因此西夏只要一捣蛋,宋朝就会操起制裁大棒教训他们,效果往往不错。可仅是不错而已,并不能达到让西夏人窒息的程度。很少有人究其原因,但司马光是个勤于思考的人,他对此有准确的认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民间的私盐贸易不能禁绝。”他对陈怡道:“而青盐,是西夏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为什么不能禁绝?”陈恪问道。
“还是我们自身的原因。”司马光化声道:“陕西四路军民食盐,主要吃解州所产的解盐,由制置解盐司专利专卖,价格可以说……十分之高。但反观西夏的青盐,不仅口感要好于解盐很多,且价钱只有它的一半……这还是在大宋的售价。据说绝市之后,夏国的盐商,没有合法的销售渠道,只以原先十分之一的价钱,向大宋的私盐贩子兜售。你算一算,这里面有多高的利?”
“几十倍。”陈恪轻声道。
“几十倍的利啊,就算拿出一半来打通关节,又有一半被查扣,还是能让人一夜暴富。”司马光道:“所以尽管边境杳禁很严,但依然有青盐源源不断涌入大宋。西北民风彪悍,不像汴梁人这样怕官。老百姓不会放着更便宜,质量又好的青盐不买,去卖官府垄断的解盐,结果西夏人依然获利颇丰。而且在交易时,他们也不要钱,只要茶叶、铁器、布匹这些民生品,所以虽然日子紧了点,但总能过下去。”
陈恪对司马光见识之明,感到由衷佩服。他是因为得到前西北大贾李全指点,才明白此中的门道,还准备跟司马光好好炫一下呢,谁知人家都知道……
“如果,我们彻底断绝了青盐之利呢?”陈恪微微一笑道。
“那西夏就完蛋了。”司马光断然道:“其国内财用所出冇,皆仰给于味甘而价廉的青盐。盐产无穷、财源不竭,则国用不竭。断了这条财路,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收入,其国内不乱才怪!”
“为什么一直不断绝?”陈恪又问道。
“屡禁不绝,”司马光看看他道:“我说过,是因为这里面利太高。”
“把利压下去不就得了。”陈恪淡淡道。
“怎么压?”
“让解盐降价。”陈恪轻言慢语道:“你青盐不是便宜么,我解盐更便宜,你买五百文,我卖三百文,倒看看谁还会冒着被抓的危险买私盐。”
“哦……”司马光瞪大了眼,他感到身上有些燥热,便背着手,在太阳地里踱起快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为什么以前就没想到呢……”
‘没想到的事儿多了……,陈恪翻翻白眼,什么叫见识,见识就是把窗户纸捅破。
在陈恪看来如此简单的道理,这个时代的智者,却迟迟想不到。因为宋朝人从生下来,就生活在一个食盐专卖的世界,早就习惯了盐价高高在上。就像老虎成年后,仍然畏惧刃兽师的那根皮悔……因为早就习惯了,所以觉着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也从没想过去改变。
因此司马光已经分析到了九成九,可就是踢不出这临门一脚口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局限性,么?
现在陈恪告诉他,你把门一推,就能获得自由了,他反而难以置信。背着手在门口转了半圈,就是不敢把脚迈出去:“解盐降价可行么?”
“怎么不可行?”陈恪苦笑道:“至和二年,京东东路减征百姓‘蚕盐钱”不就是降价么?”
“也对啊…,…”司马光马上想起,因为沿海之民煮盐成风,导致京东东路的淄糙青齐、沂密徐淮。州,军食盐禁废弛。官府不得已,四年前允许商人自由贩卖口后来衮、郓等州也相继通商,允许海盐在这些地区贩卖。事实上,这就废除了这些地区,官府垄断食盐买卖的专卖制度。
原先在官府槟盐时期,每年各地老百姓,都要固定地向官府交纳一定数量的‘蚕盐钱”然后由官府分配给民户一定数量的食盐。
所以蚕盐钱可以看成百姓的买盐钱。
现在因为打破垄断,盐价大跌,老百姓不愿再交这份钱。官府又不想放弃这块收入,最后只能减征,算是百姓买盐的许可证。这样,百姓虽然在盐价之外,还要负担一块‘蚕盐钱”但因为食盐便宜太多,而且可以敞开购买,所以还是实实在在的感到,盐价降了。
“这就是例子。”陈恪沉声道:“有了青州的先例,陕西四路的解盐自然也能降价,而且降价的理由更充分,是为了打击西夏,尽快完成朝廷的对外战略!”只听他杀气腾腾道:“哪个不开眼的敢阻挠?!”
“这么说来…。”司马光想来想去,都觉着此事可行,便道:“可以一试了。”
“当然可以。”陈恪点头道。
“只要说服朝廷…。”司马光补充道,他太知道这个效率低下的朝廷,会耽误多少事儿了。
“朝廷方面,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陈恪低声道:“三司使包大人,深明大义、雷厉风行,一定不会拖后腿的!且我听说,新任的度支半官,乃王介甫,正好专管这块。”
“善啊……”司马光被彻底说动了。这叫什么?这叫‘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司马光是真心动了。因为他的错误主张,导致了屈野河之败,宋夏关系破裂,双方敌对至今!这是刻在他脸上的耻辱,好像每个人见了他,都会窃窃私语:‘快看,就是这个人,搅得西北到现在还不安宁。“是啊,庞相公的一世英名,就被他给毁了……,“他还好意思在汴京待着,要是换了我,早就找个旮旯藏起来了……”
你让他如何能安寝,如何能开颜,如何能不内疚,如何能不朝思暮盼着一雪前耻!
想不到,机会,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降临了,如此不经意,如此的轻松……,以至他都生出不真实感。
在那里自言自语了半晌,司马光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朝陈恪歉意的笑笑,正色道:“你应当把这方案,赶紧报给枢密院。”
“我……。”陈恪苦笑道:“只要韩相公在,那肯定会黄的。”
司马光默冇然了,也对,韩椅怎会让赵宗绩的人,再出个大风头?
“那就报给富相公。”
“又加上一条犯忌讳的‘越级报告”陈恪笑道:“更得黄的不能再黄了。”
“唉。”司马光真着急道:“那再等等看9”
“国家大事岂能等待?”陈恪正色道:“还只是因为个人的原因。”
“那如何是好?”
“很简单,你来报,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陈恪诚恳笑道:“我只是帮你捅破一层窗纸而已。”
“万万不可。”司马光摇头道:“我怎能窃仲方之功以自居?”
“不可什么不可……。”陈恪却摆摆手,沉声道:“国家利益面前,个人得失轻若鸿毛,你要是再计较这些小事,我可瞧不起你了。”
“仲方……”司马光的眼角,有些水汽。
“我也是逃避责任。出主意简单,但要落实下去,肯定千难万难,想想就头大。”陈恪笑道:“现在推给君实兄,顿时感觉浑身轻松,出恭去了……”说完便转身走掉了。
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司马光的面色复杂极了,他敢打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将这泼天的功劳拱手相让。陈恪却一点都不惋惜,也没有提任何要求……,如此淡泊名利之人,为何还要跟赵宗绩搅在一起呢?是为了兄弟情义,还是那赵宗绩,真有值得追随的地方?
必须得仔细看看……,
收拾好心神,他才发现,赵宗绩来到了自己身边,低声道:“先生,差不多全查清了。”
司马光点点头,突然一声惊雷凭空炸响。
第两千两百七十章 九元观
黑脸道士不再言语什么,袖子一抖,身形就一动的直奔大门内一飘而去。
他仿佛对此殿内的一切熟悉异常,穿过一座巨厅和走过数个百余丈长廊后,眼前骤然一亮,一处幽静院落出现在了面前。
院落内种满了各种葱翠异常的花木,长满了海碗大小的各色巨花,并在门口处站着两名面带银色色纱巾的宫装女子。
这两名女子生的肌肤如玉,婀娜多姿,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若有若无,但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见过两位仙子,在下特来拜见宫主她老人家!”黑脸道友一见两名宫装女子,竟上前一礼,异常客气的说道。
“离大人,奴婢可不敢真受你一礼的。你快些进去吧。宫主吩咐过了,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一名宫装女子一扭腰肢的避过这一礼,笑吟吟的说道。
“呵呵,仙子说笑了。那离某就先进去拜见宫主大人了。”黑脸道士含笑的回道,再冲两名宫装女子一礼后,才抬步进了院落内。
穿过一片清香扑鼻的花丛,一小片片青油油草地就一下出现在了面前。
草地四周种植的全是一种异常淡雅的青紫色花树,一名身穿紫袍的妇人,则正站在一株花树前,低首悠然欣赏的样子。
“拜见宫主!”黑脸道士道士并不敢怠慢,抢上两步,低首恭敬说道。
“离师侄,现在又没有外人在又何必左一个“宫主”,右一个宫主的,叫我一声‘师叔,就是了。”妇人头也未抬,轻笑一声的说道
“我可不敢!现在不是在九元观中,师侄可不愿意招人口舌的万一有人在监察使大人那里多嘴的话,我和宫主可都会有些不便的。”黑脸道士雀肃然的回道。
“你胆子未免太小了一些。不过有那些监察使者在,我们这些仙宫之主做得也实在没啥意思,到处都是束手束脚。反不如在观中待得的自在呢。要不回头我向你师祖他老人家辞了这职位,推荐师侄你来担当如何?”妇人终于抬起螓首的说道,其面容赫然生的异常白净,一对黛眉直插鬓发给人一种莫名的威严之感。
“咳,宫主,师祖他老人家怎可能答应此事。
虽然我们金翰仙宫所辖之地在整个仙域来说微不足道,但毕竟是我们九元观在仙域中的脸面所在,所辖仙民更是无数,怎是师侄这等法力低微之人能当一宫之主的。”黑脸道士连连的摇头。
“哼,你这小滑头说的倒是好听。你师傅和其他那些师伯们,哪一个神通不是远胜于我为何不见他们出来当这个金翰仙宫之主。我不就是拜在你师祖门下,晚上一些年月吗。但在这仙宫也已滞留了十余万年之久,也该换个人了吧。”妇人哼一声的说道。
“呵呵,宫主当初当初在拜入祖师门下前,就曾经是某个小灵界的一界之主,如今再担当者仙宫之主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换了我师傅和其他师伯,一个个都懒散惯了,还真没有办法将金翰仙宫带的如此兴盛。”黑脸道士闻言,大加奉承起来。
“这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顺耳。你师父和你其他那些师伯们,一个个要么根本不通俗事,数万年十几万年不知能出关一两趟吗,要么就修炼的石人般丝毫情感没有。特别是你师傅,连我以前在管中见了,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根本不敢靠近数丈之内的。”紫衣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些咬牙切齿的收到。
黑脸道士听了这话,只能苦笑不已。
别说这位小师叔了,就是自己平常见了自己师傅,似乎也是心惊胆战,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样子。
“对了,今天并不是仙宫议事之日,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情吗。刚才我通过观天镜看到,似乎把门的那些卫士不放的话,你都有些硬闯的样子。”紫衣妇人又想起了黑脸道士这次见自己的真正用意,忽然一笑的问道。
“回禀宫主,我这次来,是来交付上次祖师亲自交代下来的那件事情。”黑脸道士脸色蓦然一正,同时不由压低了几分声音的说道。
“什么,是为那件事情。你且等一下,还是到我的灵域中交谈吧。”紫衣妇人原本懒洋洋的神色,一听黑脸道士的言语后,顿时神色一变。
话音刚落,就见此女一根手指往四周凭空一划。
顿时一道白痕凭空浮现而出,接着波动一起!
白痕一个卷动后,竟幻化成片片白光的一散而开。
只见附近虚空中,白光过之处,骤然所有景物为之一变,竟直接幻化成了一座布置典雅的精美殿堂,里面桌椅齐全,并有两队貌美的宫装侍女,静静站在殿堂两侧。
黑脸道士目光往那些神色木然的侍女身上一扫后,神色有些动容了:
“竟然将灵域修炼到了第三层的‘化灵境,可以幻化出域灵来了。师叔的这些域灵,虽然现在看起来修为和灵智都很低,但只要精心的加以培育,以后绝对是一大臂助的。”
“师叔我也是不久前,才刚刚将灵域从‘造物镜…提升到化灵境的,所以才急于想回观中,好能好好的巩固一下自己的灵域。当然,若是你师祖能出关,愿意亲自指点一二,那就更加好了。师侄,你坐吧。在我的灵域内,就算是监察仙使的监察仙器,也无法轻易侵入的。将那件事情给我好好说一下吧。”紫衣妇人淡淡一笑的说道,并不慌不忙坐到了大殿中间的椅子上。
“那师侄,就逾越了。”黑脸道士倒也没有客气,也在下方处找了一把椅子上做了下来。
“我记得那件事情,你应该数百年前就开始处理了吧。现在有结果了?”妇人缓缓问道,口气有了几分凝重的样子。
“这数百年来,师侄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不得不付出偌大代价,才借助一名好友的异宝,才勉强追查到那人的一些下落。”黑脸道士肃然回道。
“只要真能查到那人的踪迹,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那人当年带着那件东西,从我们九元观叛逃的无影无踪。虽然有他本命魂牌在手,但不知被什么逆天宝物或者秘术遮掩下,竟一直无法感应到其生死存在了。连你你师祖他老人家,不惜破例的想亲自出山想追查此事,也被另外数名神通广大之辈阻挡下来,只能无功而返。直到数百年前,你回报其本命魂牌再次有了反应,并且似乎情形大为的不妙。祖师才点名,将此事交给你来处理。这个叛徒陨落的话,自然是死不足惜,但他当年偷带走的那件东西,却和我们九元观以后的兴衰大有关系,一定要追回来的。”妇人说到最后,脸上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色。
黑脸道士见此心中一凛,急忙起身称是,并略一躬身的继续说道:
“师叔也不用过于担心,这叛徒虽然真魂牌出现裂痕,但看情形一时半会还不会真的陨落掉,多半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唯一麻烦的是,师侄这次探查出的结果有些棘手。这叛徒如今竟然不在仙界,而身处下界之内。”
“下界!哪一处小灵界中吗?这有何难的,只要有了其准确位置,多花费些仙灵石,直接动用降仙台传过去就是了。难道他逃到的下界,指的是那几处失落界群中的一个。”紫衣妇人先是有些诧异,但马上又想起了什么。
“师叔所猜不错,那叛徒的确是逃到了失落的小南洲界群中一个小灵界中,具体是哪个小灵界,还未真正确定下来,但是再多等些时日的话,就可有准确的结果了。但那小南洲界群的数百小灵界,自从当年的那场大变故后,早已从我们仙界的掌控下丢失掉了,至今还未能找回准确的坐标来,降仙台根本无法传送那里的。”黑脸道士愁眉苦脸的言道。
“这的确有些棘手的。自从小南洲界变动了坐标位置后,因为无法借助我们仙界之力,不光我们仙界之人无法下去,里面下界人飞升到我们仙界,也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些年来,还能从这些失落界群中飞升我们真仙界的下界人,无一不是天赋惊人,潜力无穷之辈,绝对无法小瞧的。”紫衣妇人双目一眯,半晌后,才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们仙域大名鼎鼎的天殊仙君,不就是从失落界面中飞升上来的吗,结果短短百万年时间,就闯出了这般大名头来,还直接拜在了本仙域的广法帝尊门下。”黑脸道士隐约有几分羡慕口气的说道。
“好了,不管这些失落界面飞升之人如何,没有准确坐标的话,要去下界去这些失落界面,一般方法绝对无法办到的。说不得也只有找师祖一趟,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方法吗?以那叛徒现在的情形,到时候只是下界一两人,也足以将其抓回来了。不过,我也有些好奇。那叛徒当时如何逃到这些失落界面中的。”紫衣妇人沉吟了半晌后,目中冷色一闪的说道。
第三二四章 真相大白(上)
次日清晨,玉津园玉宁宫前殿值房中。
赵从古从外面进来,发现赵宗绩已经坐在里面,正在慢悠悠的喝茶吃着点心。
“七哥,还没吃吧,来将就用点。”看他进来,赵宗绩打招呼道。
“在家里吃过了。”赵从古笑着在他边上坐下道:“神神秘秘让我来,到底为为了啥?”
“有事相商。”
“甚事?”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清查禁军的事了。
“还没问,你那边进展如何?”赵从古笑问道。
“已经查了大半,”赵宗绩道。
“查出多少空额?”
“六千多一点,查完估计能到一万。”赵宗绩吃下最后一块点心,喝口茶水道:“你呢?”
“比你差多了,查了一大半,才查出四千不到。”赵从古苦笑道:“我听说,河北路那两位,可是在大展拳脚,杀得河北两路鸡飞狗跳,差不多能查出四、五万之数来。”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河北两路本来就烂透了,不好好查查怎么行。”
“还是关心咱们自己吧。”赵从古道:“原本以为还可以,但让人家一比,咱可有点逊。”
“何止逊,简直逊毙了。”赵宗绩苦笑道:“不想办法撵一撵,看来是不行了?”
“二弟有好主意?”赵从古自然很感兴趣。
“嗯。我准备撒大网、捞大鱼,你也一起来吧?”赵宗绩点点头。对屋里侍奉的小太监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公爷说。”
“喏。”小太监们便鱼贯退了出去……值房中,赵宗绩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听得赵从古目瞪口呆,挺凉爽的大早晨,一下就浑身汗津津。
“怎么样,一起来么?”赵宗绩拿起手帕擦擦嘴。望着他道。
“有这个必要么?”赵从古咽口吐沫道。
“这话说得……”赵宗绩痛心疾首道:“我大宋以八成的收入养兵,为的是保家卫国、江山永驻。可是我这几日暗查发现,他们竟然敢跟咱们玩起了障眼法!今天我们要清查这里。他们便将数营兵力合并一处,应付检查。而其余的营中,只以招募来的老百姓。还有军人家属凑数!所以你查来查去,都发现不了破绽!”
“原来如此……”赵从古恍然道:“我说怎么老觉着不对劲呢。”眼见的大宋军队,和印象中的太脱节了。大宋朝又没有精知抹黑的说……赵宗绩站起来,摆了一下手,微微激动道:“我大宋四代帝王宵衣旰食、百年经营,才得有今日的昌盛局面,就好比一株参天大树!今有国蠹民贼,以为官家仁慈可欺,遂肆无忌惮,齐来挖我树根。蛀我树心。倘若这参天大树倒了,对百姓和大臣来说,无非就是换个皇帝,可对我们天水一族呢?就是灭顶之灾啊!”顿一下,每念及此。愚弟便中夜而起,绕室仿徨,真是不寒而栗啊……”
这道理再浅显不过,大宋要是完蛋了,谁都有出路,就是曾经的皇族没得出路。赵从古默默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连我们赵家子弟,都想着敷衍自保的话,这大宋江山,还有何希望可言?”顿一下,赵宗绩热切的望着赵从古道:“七哥,陪弟弟干一场吧,就算最后输得体无完肤,也对得起咱们的祖宗,对得起养我们二三十年的大宋皇家!”
赵从古却没有被煽动起来,他可是太、祖、一、脉、的!想一想吧,赵二弑君篡位之后,是怎样对他的爷爷辈赶尽杀绝的。虽然从他记事起,大宋皇帝已经换成今官家,开始优容对待太祖一脉,可不妨碍他的父亲,反复讲述他爷爷赵德芳,是如何被夺去皇位,又如何被赵二谋杀的……仇恨的种子,从小便埋在心里,尽管被当今官家感化不少,但他还是恨不得赵二一族全都下地狱!当然,他也知道人家防着自己,所以小心翼翼的隐藏着情绪,时时刻刻想着,如何能演得更像,好彻底打消赵二家的疑虑。
难道有比舍身忘己,更好的表现机会么?
想到这,他抬头对赵宗绩道:“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太好了!”赵宗绩大喜过望道:“相公们也该到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御堂中,赵祯的心情不错,气色也好了很多……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二是他最近不用耗费‘精’力,身子骨也就没那么虚。
“哦,你们俩也来了,”臣子们行礼后,赵祯看到赵宗绩两个,亲热笑道:“怎么今天不用办差么。”许是终于要有皇子的缘故,他看他俩顺眼多了。
“正是为差事而来。”赵宗绩两个恭声道。
“还没问呢,这都进七月了。”赵祯笑道:“你俩差事办得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赵宗绩硬着头皮道:“孩儿让陛下失望了,我们这差事,实在是办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诸位相公便瞳孔一缩,韩琦马上升起不祥的预感……前日他过问此事时,三衙长官还说,一团和气、顺顺利利,不用几天就圆满结束呢。怎么突然又办不下去了?
“为什么办不下去?”赵祯眉头微拧道。
“因为他们用障眼法,把我俩当猴耍。”赵从古道。
“……”听了这一声,包拯眼前一亮,韩琦眼前一黑,富弼却依然稳如泰山。
“不要乱将话……”赵祯声音一沉道:“是谁耍你们了?又是怎样耍的?说不出个丁卯,看我怎么治罪!”
“是三衙以下,各营军官联合起来,用障眼法糊弄我们!”赵宗绩字字重逾千斤,便将暗查到的情况一一上禀。
“果有此事?”官家的脸阴沉下来,好心情荡然无存:“韩卿家说说。”
“这个,微臣不知……”做到宰相层级的,对危险都是很敏感的。韩琦来不及细想究竟,只能先保住自己再说。
“丞相怎么看?”赵祯又望向富弼。
从那天定计后,富弼便再未发表过这方面的意见。现在见官家终于解封,他心里长叹一声,缓缓点头道:“老臣……也有所耳闻。”一国宰相的话语,是绝对重量级的。
赵祯的脸色,越发阴沉如铁——动静如此之大,皇城司密探竟未禀告,怕是和那些人,已经沆瀣一气了!
这种觉悟一旦生成,他便忍不住又惊又怒,一双慈眉善目,也变成了金刚怒目。
霍得站起身,背手在御座前快踱了几步,赵祯咯咯一笑道:“好哇好哇,胆子愈发大了,都把寡人当成傻子耍了!”
众相公早就起身,此刻一起躬身道:“陛下息怒……”
“息怒……”赵祯看看西墙上挂着的中堂‘内省不疚、何忧何惧’,这是自己笃信多年的信条,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他的双手在背后捏的发青,声音嘶哑道:“我待尔等如何?”
“恩深似海。”众臣一起答道。
“你们就这样回报我?”代之以诚却换来欺骗,赵祯是真的愤怒了,他强压着怒火,声如闷雷滚滚道:“说,多少人串通一气?皇城司、殿前司、步军司、马军司,是不是还有枢密院?”
“绝无此事!”韩琦高声道:“官家请冷静下来,听老臣一言。”
“……”赵祯站住脚,看了他半晌道:“讲。”
“官家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怀疑枢密院的忠诚。”韩琦沉声道:“枢密院只是为天子掌军调兵的文官,军队多少都与我们没有利害关系,我们永远不会我忘记自己的立场!”顿一下道:“至于方才二位王子反应的情况,这局面也就令人可虑。但事情牵扯到卫戍京师的二十万禁军,容不得出半点乱子。是以老臣认为应不动声色,暗中查证。若是属实,稍过些时日从容去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万万不可!”赵宗绩浓眉一挑,大声反道:“陛下,这时候一步也不可让,让一步便无法查证——微臣恳请陛下,立即下旨所有禁军各自校场**。同时派出诸班诸直,看住每一个校场,然后微臣和安国公带人,一个一个校场的查,必然能教真相大白!”
“这还像句人话,”赵祯看看侄儿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叹口气道:“你知道,自己这样会招人怨么?”
“目下不少人恨不得拿孩儿食肉寝皮,孩儿也顾不了这许多。”赵宗绩慨然道:“孩儿是横下一条心,不把弄虚作假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罢休!”
“……”赵祯眯着眼欣赏地看着赵宗绩,半晌才沉声道:“取寡人的金批令箭来.
第三二四章 真相大白(中)
“即刻起驾回宫,调皇城司侍卫护驾!”赵祯面对一干宦官,沉声下令道:
“命捧日军外所有军队全部回营,没有寡人的旨意,不需踏出营地半步,违者以谋反论处!”
“命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虞候以上、各禁军副指挥使以上,即刻进宫见驾、不得有误!”
最后,他拿过金批令箭,递到赵宗绩手中道:“持此令箭、如朕亲临!你去找狄咏,接管捧日军,命其集结巡逻,严密监视各营!”
“得令!”赵宗绩感到热血都要涌出来了,他行礼大步出去,胡言兑也要退下去安排回宫了。
“也不必太着急,几个有身孕的千万要小心。”赵祯不放心的嘱咐他道。
“喏。”胡总管领旨而下。
赵祯又看一看众相公和赵从古,方淡淡道:“随寡人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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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出金殿,离开了皇帝的视线,韩琦便铁青着脸走到赵从古面前,恨声道:“为什么事先瞒着两府?!”
“……”赵从古刚要开口,一个温和的声音替他们挡下:“二位王子办得是皇差,没有义务向两府报告吧。”是丞相富弼,他面色平静的与韩琦对视着。
“相公怕是事先知情吧……”韩琦气极了,连富弼的面子都不买。
富弼没有回答,只是奇怪的看他一眼。
“……”韩琦登时老脸通红,问这种问题,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欺人、太甚!”韩琦双目血红的盯着赵从古,猛地一挥大袖、声音嘶哑道:“看你们如何收场!”说完便负气大步走了。
赵从古的脸色有些发紧,韩相公的怒气,确实很逼人。
“多谢你们。”富弼转过身来,一脸诚恳的望着他道:“大宋朝,不会让忠良之士吃亏的。”
包拯也走过来,拢着胡须大笑道:“不错不错,让老夫刮目相看!哈哈哈哈……”
其余几位相公,有的叹气,有的激赏,似乎都没想到,赵家的儿孙中,还真有带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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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宗绩出了玉津园,陈恪早等在那里,看他持着金批令箭,淡淡笑道:“激动不?”
“呵呵……”赵宗绩自然很激动,官家将金批令箭交付,命自己接管皇宫外唯一一支部队,这就是把京城的安危交给了自己!
“别高兴太早。”陈恪却一盆冷水泼上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也是……”赵宗绩渐渐冷静下来,自己怎么能跟见了骨头的狗似的?他表情有些凝重的看着陈恪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唐突了?”
“已然木成舟,何必再去纠结对错?”陈恪轻声道:“何况一团和气固然不得罪人,可别人看不到你的不同,又凭什么越过赵宗实支持你?”
“是,”赵宗绩重重点头道:“当初你就对我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没什么好失去的!”
“嗯。”陈恪颔首笑道:“不做则罢,做咱们就做好,做漂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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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驾,御街戒严,旌旗罗伞华盖金瓜的仪仗外,是殿前司诸般直的兵,用朱红杈子将闲杂人等远远隔开。仪仗下,皇城司的大内侍卫,将御辇牢牢守护在中间。
透过车窗,赵祯望着杈子外看热闹的百姓,正自发的向他行礼,高叫万岁,声音一片乱糟糟,却连绵不绝……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大宋的百姓,也算不上多么忠君爱国,这一切都是他几十年如一的仁政爱民所换来的。
看到京城繁华若斯,看到百姓发自内心的笑容,赵祯那颗紧紧皱起心,渐渐松缓开。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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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谕旨,三衙将帅赶紧换穿朝服,赶往宫中。官家同时召见三班将帅,还从来没有过,众将都心中忐忑,在宣德门前碰上后,便互相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今日轮着清查的几个指挥使,迟迟疑疑道:“今天清查的官差里,没见两位小王爷到教场,弟兄们还奇怪呢。”
“莫非,是情况有变?”众将的心往下沉,便要让随从回去,吩咐军队打起精神、准备应变。却被面孔冰冷的皇城司侍卫拦下,已经升为高班内品的李宪,对众人陪着笑道:“一切等官家召见再说。”
这让一众武将更生狐疑,但宋朝的武将,已经被调理的太好了,没人敢有异议,只好闷着头进了宣德门。便发现皇宫内外,侍卫增加了两倍,且全都配了弩,这种情形,只有当年皇宫闹刺客时才出现过。
穿过层层宫禁,众将被带到皇仪殿的偏殿中,李宪让他们在里面候着,便退出去禀报。
将领们看到殿内殿外,如临大敌般林立的大内侍卫,尽皆心中惴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等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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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邻着皇仪殿的垂拱殿御堂中,已经回宫的官家赵祯,在与他的宰相说话。
“看来你说的对,”赵祯望着富弼道:“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老臣是想着,”富弼点点头,轻声道:“不能总把责任,推给后人吧?”
“嗯。”赵祯长长一叹道:“有些人,总把寡人的宽容当软弱,以为寡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管。”他恨恨道:“合起伙来演猴戏,耍谁呢?”
“他们并非是诚心欺瞒陛下。”富弼轻声道:“只是空额差得太大,不这样就没法交账。”
“你还替他们说话?”赵祯看看他道。
“老臣也不想袒护他们……”富弼压低声道:“可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而是全体都有问题。但不能就说,所有的武将都是坏的……至少这些将门之后的忠诚,没有问题。只是几十年的积习之不善,让他们不以为错,因为别人都在这样做,不这样做,就没法在禁军中混下去。让他们为几代人的错误负总责,不公平。”
“所以呢?”赵祯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起来。
“所以,老臣以为,还是以治病救人为主,不宜大动干戈。”富弼低声道:“主动交代清楚的,可以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以今天为界,往后朝廷的清查将常态化,若有再犯,绝不轻饶。”顿一下道:“况且,老臣以为,京师禁军事关强干弱枝的国策,也不易过度削减,还是应将缺额补充起来,使兵力达到二十万,方能故国安本。”
“富爱卿是真为大宋考虑的。”赵祯闻言赞许点头道:“而不是只考虑自己的一摊。”
“其实微臣也是有私心的。”富弼摇摇头道:“不瞒官家,老臣一直有心病,就是六塔河决堤四年了,黄河却仍那么泛滥着……”他说着有些哽咽道:“老臣日夜都想把黄河修好,可是朝廷没钱啊!这样一年年拖着,下游百姓一年年深受其害,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微臣才咬着牙,想要挤出河工钱来。”
虽然当初力主修六塔河的是文彦博,但富弼毕竟也是支持的,士大夫强烈的羞耻感,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赵祯感到面热心惭。这几年他不大管事,国务重担全压在富相公身上,自己却还一直搞什么平衡……默许韩琦与富弼顶牛,以免东西两府齐心协力,把自己架空了。
这是帝王之术,按说无可厚非,但要分对什么人,对富弼这样的纯良忠臣,就是大大的不对了。
‘看来,必须要做出改变了……’赵祯暗下决心,抬头道:“这几年难为你了,富爱卿……”
“老臣……”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如暖流一般,让老丞相肺腑俱热,险些掉下泪来:“老臣没有尽到职责,让官家忧心了。”
“不要这么说,”赵祯有些动情道:“是寡人倦怠了,日后我不会了,我会振作起来的。”
“陛下……”富弼借着低头,用袖口揩揩泪道:“陛下能重振精神,实乃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唉,看来寡人这几年,确实是不像话呀。”赵祯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好吧,咱们从现在做起。”说着正色道:“去会会那帮王八羔子。还是那句话,吃了几十年了,已经够肥了,不抄他们的家便是仁义!也该跟着朝廷过过苦日子了!”
“陟罚臧否,皆在陛下。”富弼轻声道:“只是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讲。”赵祯点头道。
“今日之事,皆乃二位王子顶住压力爆出,其忠耿之心,日月可鉴。”富弼轻声道:“万望陛下能替他们排解一二,不要弄到最后,只让他俩成了恶人。”
“嗯,寡人还没那么糊涂。”赵祯笑起来道:“说起来,真的很意外。寡人没想到,他们真能抛弃私心杂念,把国家摆在第一位,是我赵家的好男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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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更第一更。
第三二四章 真相大白(下)
皇仪殿中,一众军官等到心焦,才听到一声通传:“陛下驾到!”
二三百号军官忙一齐恭声行礼,口称‘圣寿’。
“平身吧!”赵祯似笑不笑答应一声,便在须弥椅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道:“诸位都是元勋之后,有的祖上是开国元勋,最少父辈也是打过澶渊之战的,都有功于社稷。所以你们和寡人,也称得上世谊,这关系肯定比一般人近,也亲密。”
众将连成不敢,面上却一脸自豪。
“寡人也特别信任你们,让你们为寡人带兵,这样我才能睡上安稳觉,是不是?”
赵祯的微笑暖人心脾,众将激动得微微颤抖,纷纷大声道:“陛下放心,只有我们在,大宋江山就稳着呢,陛下只管一万个放心。”
“真的?”赵祯淡淡一笑。
“真的!”众将一起点头道。
“让寡人放心,”赵祯点点头道:“首先就是一个‘诚’字,你们拍着胸脯说一说,对寡人真的诚实么?”
这下,就是傻子也听出,官家是话里有话。联想到今日的种种异象,众将嗫喏起来。
“我相信你们对寡人是诚的。”赵祯笑道:“但是对‘如朕亲临’的钦差呢?也诚实么?就没欺负他们年少,哄骗过他们?”
“这……”众将更加无言以对。
“呵呵呵……”赵祯笑容不变道:“也怪寡人,派两个毛小子去办差,估计是言语间有些冒犯,惹恼了诸位,所以你们才跟他们开起了玩笑,对吧?”
“这……”许多人面上见汗,虽然赵祯一直和言细语,给他们的压力却越来越大,让他们艰于呼吸。很显然,官家什么都知道了。
“两个小子都是头一次办差,如果有所冒犯,寡人代他们向你们赔不是了。”赵祯竟真的站起来拱拱手。
众将哪敢托大,赶紧纷纷避让,口中连称:“我等惶恐。”
“没什么惶恐的,你们是前辈,不要跟后辈一般见识。”赵祯笑笑道:“寡人已经把他们叫回来反省了,你们看,是不是也不要再开玩笑了。”见众将还是一脸迷茫,或者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由笑容渐冷道:“收了障眼法吧……”
这一声,让大殿中的温度骤降,众将如从三伏来到了三九,不仅立即收了汗,还开始发颤。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槌。”赵祯语气依旧平淡,但在众将听来,却有毛骨悚然之感:“这汴京城说大不大,方圆几十里,东面敲锣,西边唱戏,有什么能瞒得过人的?何况还是动辄成千上万人的大戏,怕只有瞎子和聋子才没察觉吧?”顿一下幽幽道:“寡人像是天聋地哑么?”
众将一起摇头。
“既然如此,你们打算让寡人重新查呢,还是自己主动说?”赵祯微笑道:“要是让寡人继续查呢,我这就传旨,把所有禁军集合到一块儿,把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官员,全都派出去,一个军一个军的查,一天查不完,咱们就查三天,什么时候查完了,诸位再回家。”顿一下道:“不过这样太麻烦,寡人素来不喜欢折腾,所以还是希望你们说,你们要是自己也不清楚,就把手下发饷的人叫来,他们肯定一清二楚……”
“人都是要面子的,”见有人要开口,赵祯摆摆手道:“当众说这种事,没面子。所以你们也不用说,我让人给你们笔纸,再给你们个信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时一个小黄门端上一支线香,赵祯道:“一炷香的时间够了吧?”
“够了……”众将小声道。
“寡人还是那句话。”赵祯沉声道:“既往不咎,哪怕你营里只有一个活人,说不咎便不咎。但是要敢隐瞒?数罪并罚,谁也怪不得寡人吧?”说着一甩袖道:“好好想想吧。”小黄门开始分发纸笔,赵祯起身离去。
“恭送陛下……”众将已经被官家的化骨绵掌,给打成了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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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番软硬兼施,陛下使得好手段……”富弼一脸敬佩的迎接赵祯道:“事实证明,只要陛下振作,大宋朝就没有人能乱来。”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赵祯接过胡言兑奉上的茶盏,呷一口递回去道:“有道是‘一人治家、百人治县’,这偌大的大宋朝,几万人来治理都嫌少,寡人就是三头六臂,能看得过几人来?还是得君臣同心同德才行。”
富弼眼眶有些湿润。
“怎么了?”赵祯看看他道。
“老臣似乎看到,官家年轻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富弼哽咽道:“等了多少年了,终于又盼到了。”
“年轻时么……”赵祯目光有些迷离道:“寡人何尝不想振作,可惜要么大臣和我架秧子,让人寒心;要么大臣志大才疏,让人灰心,唉……二三十年,就这样蹉跎了。”
富弼知道,赵祯所说的让人寒心的,是吕夷简和夏竦。让人灰心的,是范仲淹……这些当年的名臣,随着时间的流逝,都显出成色来。赵祯一直认为,是自己遇人不淑,被他们给耽误了。
“姜子牙八十拜相,王翦七十扫六合,官家比他们年轻得多,只要振作,为时不晚。”富弼鼓励赵祯道:“大宋如今盛世隐忧、百弊兴焉,正待官家来革旧布新,一扫颓势呢!”
“嗯,”赵祯也被鼓起了劲儿道:“是啊,要振作了,不为别的,就算为未出世的皇子,也要,哈哈……”忍了这些日子,他还是没忍住,告诉了富弼。
“恭喜陛下……”富弼深深一躬道。
君臣说了会儿话,赵祯问一旁的胡言兑道:“到点了吧?”
“已经到了。”胡言兑轻声道。
“都写好了么?”
“老奴去看看。”胡总管便转出去,过了一会儿,捧着一摞信封回来到:“都收上来了。”
“爱卿看看。”赵祯示意富弼道:“这回又吐出了多少。”
“是。”富弼起身接过托盘,将一摞信封打开,里面的信纸掏出来,一张张展平搁在大案上,待把所有纸摆好,他便轻声念道:
“天武左厢第一军,额定两千四百九十七人,实有……一千六百三十人。”
“天武左厢第二军、额定两千四百七十七人,实有一千五百一十人。”
“天武左厢第三军、额定两千四百八十人,实有一千四百九十人。”
“天武右厢第一军,额定……”
他在这边念着,两名小黄门,在那边飞快的打着算盘,将总额和实数统计出来。
统计数字还没出来,仅听着各军的单独数字,赵祯已经有些要晕厥了,他两只瘦长的手臂,扶着御案案沿边,紧闭着眼睛,脸冷得像铁。
见到官家脸上汗珠滚滚,胡总管赶紧把毛巾在冰水里浸了浸,拿出来轻轻一绞,轻轻替他印干面上的汗珠。
赵祯却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耳边的报数和珠算声。
那珠算声如此清晰,透过层层纱幔,传到前殿的众武将耳中。就像是催命的魔音一样,听得他们噤若寒蝉。
突然,珠算声停了,纱幔内一片寂静,众武将的心跳都要窒息了。
“启奏陛下,经统计,在京禁军总额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人,各将所报人数总和为十八万七千人三百人。”富弼轻声禀报道。
赵祯沉默许久,才缓缓问道:“差额是多少?”
“差额是,五万零八百。”
‘啪’地一声,赵祯手边的玉笔筒落地,摔了个粉碎。
“五万人,每年要花朝廷多少钱?”他幽幽问道。
“一名禁军,每月给粮二石,一年给饷钱五十贯、单棉衣各一身、盐三斤、炭五百斤、以及各项杂赐……不算盔甲马匹,只合钱粮衣赐,一年约百五十贯可养一禁兵。”富弼轻声道:“五万人就是,七百五十万贯……”
“七百、五十万、贯!”赵祯的双手青筋暴起,重重一捶砸在桌案上,登时鲜血崩流。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些人吞吃兵血,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
胡言兑赶紧上前查看官家的伤,却被赵祯一把推开。扶着桌沿,赵祯面色苍白,双目喷火道:“这还是在寡人眼皮底下的禁军,还有六十万不在京城的,还有七十万厢军,他们到底吞掉了多少民脂民膏,这大宋朝……到底是谁家天下?!”再文雅的皇帝,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但根据富弼掌握的情况,在京禁军的缺额,其实还要多,应该在三成左右……所以他们还是存了侥幸,没把那些滥竽充数的军属和闲汉刨去。
而京城禁军的缺额程度,比河北路的禁军还要好些,据说那里缺额更是达到四成,甚至到了一半!
这就是他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裁军的原因。不裁,真的要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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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五章 丑闻(上)
河北东路,大名府。
当年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曾经驻跸于此,澶渊之盟后,时任宰相的吕夷简,便奏请将大名府,升格为大宋北京。确定了此地为整个河北路的心脏、整个对辽防线的核心地位,其重要可想而知。
知大名府的守臣,便是河北军政第一人,非公相即大帅,从无例外。上一任是以平章政事出镇的贾昌朝,这一任大名知府李昭亮,虽属武将,但出身之显赫无人能比。
他是太宗明德皇后的外甥、名将李继隆的儿子,四岁就当了东头供奉官,历经三朝、圣眷日隆,以平章政事、景灵宫使、昭德军节度使衔为朝廷镇守北面。
这位位极人臣的宿帅,如今却将自己的衙门让出来,给别人当作行辕。
大宋朝能让他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官家假子赵宗实……官家来了北京有皇宫住,自然不会住府衙。当然赵宗实也不想抢,但他非要让,人还没到北京,就先带着家眷搬出去,让你不住也得住。
其实赵宗实得到父亲指点,明白这次出来,是要显出自己本事的。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原来十三贤王不只有菩萨心肠,还有金刚吼。好让那些说他绵软无为的家伙闭上嘴。
所以他是想立威的!这老元帅知情识趣,让他一头,自然再好不过,推辞之后,还是带领一班人马住了进去。
安顿下来后,他便大动干戈,先是命人将转运使司、各军指挥使司的账册档籍全都抄收回来。然后命各部集结待命,无故不得离营,各军都指挥使即刻到大名府报道。
河北文武见赵宗实行事如此果断干练,有的钦服、有的害怕、有的诧异,没有敢违逆的,三天之内,河北东路的十七名都指挥使,全都赶到大名府。便见府城中已经戒严、知府衙门内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煞是肃杀严整。
待众将在二堂坐定,便听一声高呼道:“钦差驾到!”
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众将齐齐起身,便见赵宗实身着紫色官袍,腰缠玉带,挂小金鱼走在中间,十六名带刀侍卫,三十二名小黄门跟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凛凛、排场十足。
待侍卫和黄门在堂中分列左右,赵宗实宣旨。众将对官家行大礼接旨后,又对赵宗实行礼。
赵宗实这才换了副笑脸道:“大家都起来吧!”说罢居中案坐了,款款道:“此次本人奉旨清查河北东路兵额,让大家着急赶来,实在过意不去!”如果有人见到赵祯在皇仪殿对禁军将领训话的场景,一定会惊讶……这叔侄俩的举止、神态、语气,怎么能这么像?
废话,你专业模仿二十年,你也像。
不过终究是画猫画虎难画骨,赵祯那副菩萨心肠,光靠学,是学不来的。
赵宗实扫了一眼众将,语调平缓道:“国家耗费泰半、募军养兵,原意为使失业之民生有所托、各路强邻无所施其暴。实在是保国护民、安抚百姓之本旨。”顿一下道:“然而多年以来,各路禁军出现缺额、不补不报,与有司互为隐匿,吃空饷、喝兵血的现象,已是愈演愈烈,堪为国朝之大耻!”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诸公食朝廷俸禄、受官家托付、领兵出镇,扪心自问对得起朝廷的信任么?对得起官家的深仁厚泽么?!”
一阵夹枪夹炮,轰得满堂硝烟四起。
但也仅此而已,参见京城的禁军将领,是怎么应付赵宗绩的,便知道他们早就修炼的又厚又黑,何况还早就从京城得到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与京城的同行一样,他们也花高价,雇了当地百姓、还有成建制的厢军,把军营充实起来。
有道是家中有粮、心里不慌,爷们儿们便一脸木然的听赵宗实训话,心里却盘算开了,好容易来一回北京城,回头可得好好去翠香楼风流一下……
见自己说说干了嘴,众将还是一副鸡同鸭讲,赵宗实不禁火气上涌,拍案道:“你们不说不要紧,我已经拿到了各军的名册和发饷记录,我自己去查就是!”顿一下道:“不过在我查清之前,诸位不必回去,暂时在这府衙中休息。不妨请放心,我是很宽厚的,不会虐待诸位。你们安心住着就是!”
语毕,拂袖而去,不理满堂面面相觑的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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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宗实说到做到,打那天起,他真把河北路的一应都指挥使,全都软禁起来,任何人说情都不行。而被软禁的官员,除非要主动交代空额,否则甭想再见他一面。
同时,赵宗实让韩琦派给他的干练之臣,去各州一军一军的查,务必将所有猫腻都抠出来。据说,被派去办差的官员,到了军营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士卒冲澡,但凡黥面一洗就掉的,统统打三十军棍,赶出营去。
毛子曰过,世界上的事情,就怕‘较真’二字。在赵宗实的严厉督促之下,喜人的战果一个个报来。
大名府,云骑军查出一千七百缺额;雄武军查出两千一百缺额,武卫二军,查出一千三百缺额……
真定府,武卫一军,查出一千九百缺额;武骑军,查出一千八百缺额……
河间府,飞武军,查出一千七百缺额;飞武二军,查出两千缺额……
清查才进行了一半,赵宗实的汇总册上,便已经累积了超过两万的缺额。
“这样算来,最后四万之数应该不成问题……”跟他来帮忙的赵宗辅,乐观估计道:“这样,就算我们拿出一万,缓和一下与河北将领的关系,也还有三万之数,加上老九那边的两万,就有五万之数。听说,汴京将门只打算让出两万,还是赵宗绩和赵从古两个人分。肯定把他们比得没皮没毛。”
“呵呵……”赵宗实难得的露出笑脸道:“谁让他们不敢放开手脚,这次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其实他也憋惨了,多少年来谨小慎微,啥都不敢做。这次好容易得到允许,放手大战一场,那种感觉就像憋了好几天的大便,终于屙出去一样,虽然免不了菊花生痛,但是真心爽啊!
兄弟俩正在说话,便见府上侍卫头领薛三快步进来。
“你怎么来了?”赵宗辅皱眉问道。
“小人来给二位公子送信。”薛三行个礼,不顾风尘仆仆,从怀中摸出一个蜡丸,双手奉上。
赵宗辅接过来,捏开蜡丸,展开里面的纸条,打眼一看,大惊失色道:“京城出大变故了。”
“怎么,”赵宗实一下站起来,声音发紧道:“发生甚事?”
“赵宗绩和赵从古,捅破了京城禁军的障眼法,把事情闹到官家那里,最终官家亲自出手,逼出了五万空额!”赵宗辅沉声道。
“啊……”赵宗实登时打翻了五味瓶:“他们敢尔?真是太、太不要脸了……”
“还有……”赵宗辅咽口吐沫道:“因为这件事,韩相公被调离西府,到东府任集贤相了……”
“……”赵宗实一屁股坐在椅上,满腔的喜悦化为乌有,只剩下无比的揪心。
尽管集贤相与枢密使算是平级,可枢密使独领西府,与东府分庭抗礼。而集贤相却是昭文相的副手……以韩琦往日对富弼的不恭,可想而知,落到富弼手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当然,赵宗实并不关心韩琦去死,他只是在担心,韩琦权力缩水之后,无法再对自己提供有力的庇护。
“官家这是釜底抽薪啊!”对一名受迫害妄想症患者来说,他会将所有不利因素,都看成对自己的迫害。赵宗实一脸颓丧道:“看到我们把差事办好了,就插手偏帮,还拿韩相公敲打我……不想让我上位明说好了!”
“唉……”赵宗辅叹口气,心里却暗啐道,你以为你是谁?官家会因为你而大动干戈?面上还要平静道:“先别激动,还有父亲的指示……”
赵宗绩敛一下眼皮,表示听着呢。
“父亲说,让我们不要受影响,把差事办好就成,京里的事情一切有他。”赵宗辅轻声道:“你不是恨官家么?他的报应要到了。”
“嗯……”赵宗绩点点头,快意道:“可惜不在京城,看不到这出好戏。”
“本就是为了让我们避免嫌疑,才选在这时候发动的。”赵宗辅道:“咱们就等着听信吧,先把眼前这摊子处理好吧。”
“是,不能坐以待毙!”赵宗实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咬牙切齿道:“告诉那些王八蛋,不彻底交代,就不许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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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能三更了,有老婆孩子的人伤不起啊……
第三二五章 丑闻(下)
听完油七的讲述,那参军已是汗湿衣背。
刘天王、扮女人、去宫殿、陪女人睡觉……哪怕是傻子,也能想清楚个中情由了。
呆了半晌,那参军让人把油七单独关押起来,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然后他越过层层上级,直接找到府尹大人禀报。
而此时担任西京留守、河南尹的正是前宰相文彦博!
文相公自从三年前离开汴京,便来到洛阳,负责为大宋看守留都,在他的治理下,这座华夏文明古都,渐渐恢复了昔日的风采。他还邀请天下知名学者文人,来洛阳开坛讲学。三年期间,邵雍、龙昌期、张载、周敦颐、二程等学者云集洛阳,竞相争鸣,著书立说,版行天下,天下学子、负笈而来、求学儒家真义……这座千年古都,隐隐有超过繁华乱人心的汴京城,成为大宋文化之都的架势。
但对于文相公这样的国之大才来说,洛阳城还是小了、这点事儿还是少了,他时常觉着无所事事,只能呼朋引妓,优游林下、整日宴饮……每当此时,他总想起欧阳修的那篇《醉翁亭记》,才深深体会到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苦闷。
这日,文相公正在府中与邵雍说易,两人皆峨冠博带,燃一炉檀香,于茅亭下对坐,神游天地太虚,口中玄妙百般,二位均十分快感。
此时正说到邵雍自创的梅花易数,文彦博问他,为何每卜必中,可有什么心得时,邵雍淡淡道:“人谋有心,鬼谋卜筮无心。人心若与天心合,颠倒阴阳只片时。”
“什么意思?”尽管文彦博号称智者,但在半神半鬼的邵雍面前,总为自己的智商拙计。
这邵雍,正是当年陈恪在岳阳楼上碰到的那位,一转眼八年过去了,他还是那副清瘦潇洒、飘飘欲仙的鬼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听了文相公的话,邵雍轻摇羽扇,笑问道:“今天有没有其它客人来?”
“今日好容易请你过来,讨教易学,早已命人不要打搅,”宋朝的知识分子,将《易经》视为万法源流,所有学问的总纲,认为《易经》水平高,才是真正的大学问。故而在可能是周文王之后,易学水平最高的邵雍面前,向来自负的文彦博,也这样谦虚好学:“即便我儿来此,也会立刻撵他走的。”
邵雍却微笑道:“待会儿会有个小吏来找你,我必须要让位给他,因为这个人你必须要见,而且得单独见。”
这个年代,人们对邵大师的话,那是深信不疑的,文彦博也不例外,便叮嘱儿子文及甫道:“待会儿若有人来,要立即向我禀报!。”
没过一会儿,文及甫进来禀报道:“河南府衙法曹参军事求见。”
从九品的芝麻官,在一品大员眼里,可不就是小吏么!
“神了!”文彦博竖起大拇指道:“先生是如何预测到的?”
邵雍淡淡地答了一句:“其心虚明,自能知之。”
“何解?”文彦博心说,非得让你说人话,我才能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惟至诚存心者,其心虚明。有心之用,无心之累,不累于物,乃能如神。”邵雍笑着起身道。
文彦博起身追问道:“没有心,怎么能学呢?”
“你想学无心,就已经有心了。”邵雍大笑道:“我若想教你,也就有心了。”
‘球、球、球!’文彦博大笑起来,心里却大骂道:‘果然是‘最是滑头算命人’,原来这邵雍更是滑头里的祖宗!’方才自己问他,如何才能算得准。邵雍回答说要‘无心’,就是不能怀着目的去算。自己问他,如何学算卦?他说,你想学,就是有心,有心就学不会。我想教,也是‘有心’,有心就教不好。
言而总之,就是有事儿不要找我算卦,也不要学我算卦,更不要让我教你算卦……
“先生留步。”虽然腹诽这厮奸猾透顶,但文彦博对他的本事还是很尊敬的:“不如一起听听,看那小吏找我作甚。”以他的身份,和那参军之间差了数层,越级上报可是大忌,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不听,多知一事便多一份烦恼。”邵雍摇头笑道:“我可不想瞎操心。”说完便洒然而去。
“这家伙,”文彦博摇头笑骂道:“活成精了。”
这时,门子领了那参军过来,诚惶诚恐的给文彦博行礼。
“免礼吧,”文彦博看看他,淡淡道:“找我什么事?”
“小人有密情禀报。”参军看看左右道:“必须要单独禀报。”
“你们先退下吧。”文彦博挥挥手,待众人离去后,道:“说吧。”
那参军便将方才问讯得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的禀报。
文彦博听后,心中暗叹:‘怪不得邵雍忙不迭走了,原来真是个天大的麻烦。’稳定下心神,他望向那参军道:“你做的很好,这就把那油七提到我这里,还有所有知情人,都得过来。”
“没有别人知道了,只有小人……哦,小人明白了,我会跟他一道过来。”
“嗯。”文彦博点点头,道:“还有那报案之人,也带过来。”
“是。”参军点头道。
待他下去后,便负手在园中踱步。这件事干碍太大,大到足以改变皇宋的传承,让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到底瞒还是报?瞒得话,就要面临大宋天子之位,可能会被个野种窃据的结果,作为大宋的前宰相,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但报的话,又是泼天的干系……他可听闻,如今宫中有两个怀了皇子的妃子啊!
而且以文相公的智慧,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就能嗅到淡淡的阴谋味道……实在太巧合了,怎么可能在宫中刚刚爆出,大宋即将诞下皇子之际,就发生这种丑闻呢?再者,大宋的皇宫虽然守卫不算严密,可要想把一个男人运进去,给里面的妃子借种,绝对需要缜密的手法和强大的实力,试问,若那刘天王有这本事,怎会让那二百五似的油七,逃得活口呢?
如果这真是一场阴谋的话,那所有人都掉进了算计,也包括自己——放眼朝堂,就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爆料人。而且对方肯定知道,以自己的性格,绝对不会隐瞒不报,但也不会知无不言……
这种认知让他焦躁不已,在府中等了良久,那参军终于带着油七和一个闲汉来了。
“这人就是告发油七的。”参军指着那闲汉禀报道。
文彦博便盘问那闲汉,为什么要告发油七,那闲汉说,自己赌钱手太臭,欠了油七一屁股债。偶然听人说起,油七的钱财来路不正,谁要是去告了他,保准赌债不用换,官府还有赏赐。他觉着,油七是个外乡人,不坑白不坑、坑了也白坑,今早便去府衙告发……
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文彦博问道:“是谁跟你提的醒?”
闲汉茫然摇头道:“昨晚赌坊人多嘴杂,也忘了是谁说了一句。”这些赌徒,赌钱时眼里只有赌桌,身边就是站着天王老子,也不会放在眼里。
“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参军恼怒不已,他现在是越想越害怕,觉着自己都可能小命不保了。
“把赌坊的人都带来……”文彦博冷冷道:“就不信没人注意到!”
他坚信一点,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只要是人为的设计,无论再精巧,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就算自己要报,也得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如果草率上报,岂不让人笑话他文某人昏聩!
府尹大人一声令下,赌坊的老板、荷官、伙计、还有赌客,全都被带到了府衙。
文彦博也不用别人,就他和参军两人,一个个的仔细盘问,一个通宵之后,终于有了结果。
据赌坊老板交代,这几日,一直有几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在赌场耍钱。据一个赌客回忆,似乎那句话,就是其中之一所说,因为觉着不厚道,所以看了那人一眼,因而有些印象。
‘是了……’用温热的毛巾,敷在红肿的眼上,文彦博心中暗暗长叹。不用再去找那几个外乡人,也无从去找,他已经可以笃定,这是一场旨在消灭皇帝子嗣的阴谋,阴谋的设计者无比高明,一直隐在幕后推波助澜,不动手脚,不沾因果,就酿成了这场无以复加的丑闻!
只是,查出来又能怎样?对方对自己实在太了解了……没有证据的猜测报上去,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会让自己赔上未来。如果是范夫子那样的纯人,肯定毫不犹豫的去做,可平生只尽八分心的文彦博,是断不会做的。
文彦博满是自嘲的叹息起来。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晌,写了一篇简短的密报,亲手将凝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在烛台上烤熔了,糊上信封的封口。趁着烤漆未硬,他从袍袖里拿出自己一枚印章,盖了上去,接着又从书案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
做完这一切,文彦博又是长叹一声,道:“来人,八百里加急送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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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是河南府,不是洛阳府,我写错了,更正。
另外,我可不想给一位令人尊敬的皇帝栽赃,但这一段历史,确实见诸各种史书,而且都不是野史。此事闹得相当之大,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理解,我只能推敲出一种还算可以说得通的过程。另外,我到现在,几乎没有杜撰过什么事儿,这是俺的本色,太懒,加上历史本身就很有戏剧性,所以看官不要说俺胡说八道啊。
第三二六章 哀莫大(上)
洛阳和开封之间,只有四百里而已,驿路如流星,朝发夕至。
是日暴雨倾盆,电闪交加,赵祯正在御堂中,与宰相们商定禁军清查空额后的安排……那么多空额查出来,不可能简单的一裁了之,相反,还得补上缺员,使禁军恢复战斗力。所以留多少、减多少,是个大问题,必然也会引起激烈的争执。
三司使自然想多裁一些,减轻财政压力。枢密院自然想多留一些,保证军队的战斗力,而中书省则要帮着皇帝平衡两者,使结果兼顾国防与财政。
相公们争得不可开交,赵祯让御厨为他们备膳,吃饱喝足了好继续再战……相公们对此激动不已,有些人眼泪都下来了。这不是因为他们贱骨头,大宋朝是历史上最宠重臣的朝代,没有之一,什么样的恩典,都不会让他们动容,何况区区一顿御膳?
让他们激动的是官家的变化——怠政多年的皇帝,终于肯加班啦!这是要振作的信号啊!
相公们一边斯文的用膳,一边心潮澎湃道:‘大宋朝,终于要迎来转机了!’
赵祯也陪他们一起用膳,然而他的饮食很清淡,甚至不如大臣丰盛。对此,相公们曾经提出过批评,认为不合上下尊卑。但赵祯说,清清淡淡才是养生之道。大臣们说,那我们也陪着清淡。赵祯却不许道:‘别人会认为,寡人慢待了宰辅,令天下士人寒心。’
于是这副千古唯一的奇景,便在大宋朝上演了。
赵祯此刻已经略饱,正端着一碗二米粥,慢条斯理的喝着。突然见李宪从殿门外急匆匆进来,低声禀报:“洛阳八百里加急。”
相公们几乎同时停下箸、搁下碗。
“继续吃,”赵祯却淡淡笑道:“担大任者,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才对李宪道:“呈上来吧。”
“喏。”李宪应一声转出去,再回来时,身边跟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信使,虽已擦干了身上,但每走一步,还是在御堂的地砖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大宋规矩,非国之大事,不得动用八百里加急。而八百里加急,也必须要当着皇帝的面开封。
文彦博不可能不知道轻重,所以赵祯虽然面上淡定,心里还是缩成一团。
胡总管接过信,查验了封口和签押,确认无误后,才奉给官家。
赵祯接过来,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将封口裁去,掏出里面的信瓤,展开一看……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风雨骤然间大了起来。暴雨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御堂的窗户吱嘎直响,一道道纱幔呼呼乱舞,殿中的红烛、宫灯,也被吹得猛烈摇动,各种影子便跟着乱晃起来,就像是群魔乱舞。
尽管如此,相公们还是看到,官家的脸上血色全无,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张信纸,就像要用目光将其点燃一般。
“关了,快把殿门关了!”胡总管低声对一种小黄门下令道。
守在御堂门口的几个小宦官,赶紧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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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顶着好大的风,宦官们终于把殿门关上,那狂暴风和雨刹时间被关在殿外,声音也小了很多。
灯影停止晃动后,群臣只见官家的表情恢复了平静,只是脸上仍一片煞白。
赵祯将那封信,缓缓收入袖中,吐出尝尝一口浊气道:“继续吧……”声音发颤发紧,显然在强作平静。
“天色不早,还是改日再议吧。”富弼就是再不晓事,也能看出官家是在强压着怒火,这种状态别说讨论国家大事了,就算好好说话也不可能:“官家早些歇息吧。”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赵祯不说,他自然不会问。
“也好。”赵祯缓缓点头。
“臣等告退。”众相公便齐齐起身施礼,见赵祯微微点头,便鱼贯往殿门走去。
“包卿家你留一下……”众臣将要离开御堂时,赵祯又开口了。
包拯便站住脚,走了回去。
其余人则离开了御堂,来到垂拱殿门口。
廊檐下,一顶顶抬舆,一群穿雨衣的小黄门,已经在那里静候。官家体恤重臣,赐他们在皇宫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看上去就像是用两根杆子驾着一把椅子,谈不上多舒适,可比用双脚丈量地面,要轻松太多。
关键是,这是一份死后要写进墓志铭里的荣宠。
晴日,这些抬轿都是在垂拱门外等候,但遇到这种恶劣天气,他们会在殿门口迎接诸位相公,当然会在抬舆上加个防雨的罩子。
上轿之前,富弼回头望一眼已经紧闭上的殿门,深深叹了口气,转回头来,他望着韩琦道:“是不是有人捣鬼……”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韩琦一愣,恰这时,一到闪电划过,天地间亮如白昼,照亮了相公们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有的写满紧张,有的满是担忧,还有人眉头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韩琦开口说了句什么,但正好响雷在耳边炸响,谁也没听清。待到雷声过去,他已经坐进抬舆里。
但富弼和他几十年的交情,仅看口型,就知道他说了句什么:
‘天下下雨,娘要嫁人!’
“谁也拦不住么?”富弼不禁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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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名府,好一个响晴薄日。
赵宗实一声令下,那些被软禁起来的军官,可就遭了殃。原先虽然捞不着出门,可还能好吃好喝、三饱俩倒。这下子,连饭都不给吃,谁能受得了?一个个饿得爬不起来,眼看就顶不住了。
河北路的官员们瞧不下了去,本来看在你是未来皇储的份儿上,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怎么就蹬鼻子上脸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呢?
真以为没法对付你?简直是笑了个话。
于是两天之后,边境警讯四起,一本本奏报冒烟燎火的递到大名府,说辽人趁着宋朝军队不许出迎,大肆越过边界,烧杀抢掠。
赵宗实起先不为所动,但边患越闹越厉害,死伤失踪的人数节节攀升,甚至出现整村被屠的惨案……至少是这样报上来的。大名府的官员们,又整天在他耳边危言耸听,好像再不放人解禁,辽国人就会大举入侵,大宋便会亡国灭种似的。
赵宗绩这下慌了神,他倒不担心辽国打过来……辽人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值此两国刚刚缔约之际,趁机越境打谷草会有,但断不会大举进攻。可是三人成虎啊,他担心京里的风言风语,担心那些清流大臣,会不会将自己视为‘酷吏’,担心官家会不会认为自己无能,担心那些支持河北将门的家伙,会不会鼓吹辽国威胁论,煽动朝廷把自己调回去。
这可是自己第一次办差,要是灰溜溜的收场,可该如何是好……
虽然他面上还不动声色,但有人已经从他的举止变化,看穿了他的心理。
这一日,赵宗实正在签押房审阅文件。刚刚坐定,便见大名府尹李昭亮,红光满面的大踏步进来。
赵宗实连忙起身相迎,笑着让座道:“听说老爷子偶感风寒,本想把差事料理得略有头绪就过去瞧你,不想你老竟来了。”说着端详起来道:“看气色该是大好了吧!”
李昭亮只一笑,挥手令众人都退下,撩起衣摆坐下,笑道:“小王爷惦记着我,我更惦记你呢!老朽的病依然好了,可小王爷的病,何时才能好呢?”丘八就是丘八,到老了也不会拐弯。
“我有什么病?”赵宗实干笑道:“能吃能睡,身体好着呢。”
“小王爷得的是虚火大热之症,得吃点凉药泻泻火。”李昭亮笑道:“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赵宗实心里暗骂道:‘老丘八开的什么药?非得把人拉死不行。’
见他不动声色,李昭亮又笑道:“小王爷不要多心,你自问来大名府之后,我待你如何?”
“竭诚竭力。”
“可曾给你使过绊子?”
“一直很配合。”赵宗实的脸色缓和不少。
“是,老夫一直在压着那帮王八羔子。”李昭亮笑道:“这话本不想对小王爷说,老了老了,有些磨不开脸,不想跟表功似的。”
“多谢老爷子照拂。”赵宗实起身行礼道:“这些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的。”
“小王爷这下应该明白,老臣的心迹了吧?”李昭亮定定望着他,捻须笑道。这话说的露骨,在目前这种情势下,已经不能更直白了。
“明白。”赵宗实点点头,有些兴奋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既然小王爷明白,那我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李昭亮呵呵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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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六章 哀莫大(中)
“请讲。”赵宗实点点头。
“官家到现在还没有子嗣,若是后两年生出个来,则全当我说的是废话。”李昭亮呵呵一笑道:“可要是一直这样的话,那大宋的嗣位八成就要落在小王爷的头上了。”
“老爷子休开这种玩笑,”赵宗实还没接触过这种单刀直入的丘八,登时坐立不安道:“宗实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呵呵,”李昭亮心说,你就装吧。便淡淡笑道:“小王爷或许没这个想法,但事实如此,容不得你有其他选择,要是别的几位上台,还有你的活路么?”顿一下,阴沉沉道:“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是想立还是废呢?””
“……”赵宗实不说话了。
“小王想过没有,为何上百名同辈兄弟中,大家偏偏都拥戴你?”李昭亮淡淡笑道:“是,你曾经被抱进宫里,当过几天官家养子,可那不代表什么,别忘了,你们现在还是叔侄相称呢!”
这句话,戳到了赵宗实的痛点,被烙铁烧了一下似的。
“其实大家最看重,还是你这个人本身。”李昭亮话锋一转道:“因为小王爷你最像官家,而大家早习惯了官家这样的皇帝。”
“什么是官家样的皇帝?”赵宗实的笑容有些怪异道。
“与人为善,仁义待人,从不轻易作践人。”李昭亮笑道:“臣子们谁不愿意有这样的皇帝?所以大家都争相抬你。”
“呵呵……”赵宗实终于笑出声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是在自毁长城,对吧?”但笑声十分瘆人。
李昭亮盯着赵宗实,点点头道:“观这些日子,小王爷似乎真是准备自毁长城,老朽才不得不来多几句嘴。”
“我奉旨办事,只一个‘尽心’尔,如何又自毁长城了?”赵宗实的脸色十分难看。换了谁,一番尽心竭力,被人说成是狗屎,都会气炸肺。
“小王爷不自毁长城,你兄弟俩怎会把这河北东路,闹得鸡飞狗跳墙?两路边防重将,被你们关了禁闭,饿得都开始嚼草根了。”李昭亮冷笑道:“外面百官求情,卑躬屈膝、涕泪横流,你们二位却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说着嘿然道:“汴京城里那位,至少还知道扯起官家这面大旗,躲在后面放冷箭。小王爷你倒好,杀气腾腾的冲锋在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连边防瘫痪、辽人入寇,河北路民众危在旦夕也不顾。小王爷想过没有,天下百官会怎么看你?”
“……”赵宗实不言语了,这话正中他的隐忧。
“唉……”李昭亮缓和下语气道:“当兵的不会说话,言语间触怒了小王爷,请多海涵。只是小王爷啊,寒了众人的心,再暖过来恐怕就很难了!”说着抱抱拳,转身离开了。
赵宗实在那里呆坐了半晌,方缓缓抬头,看到李昭亮用过的茶盏下,压着一个薄薄的册子。
便起身过去拿起来,原来是个账本。打开一看,上面是一笔笔资金流动的记录,若非他博学多才,还看不明白呢。快速翻动几页后,他目光突然一凝,一屁股坐下。
只见,那一笔笔从军费中转出来的资金,其中一大半,都转移到了京里。接受孝敬的名单,遍布枢密院、中书省、三司、兵部、三衙……从堂堂相公,到下面的小吏,全都有好处拿。
甚至还有部分,直接转移到了他家里。有给他父亲的冰敬炭敬,有给他亲近兄弟的好处……
赵宗实从心底愤怒了,这是怎样的世道?上上下下、沆瀣一气,肆无忌惮的啃噬大宋朝的民脂民膏,这是我赵家的基业啊!
但愤怒之后,他又是满心的郁卒,就连自己的父亲兄弟都不干净,这还怎么往下查?查来查去,非查到自己头上不成……
就在赵宗实进退维谷、黯然神伤之际,跟他从京里出来的侍卫老何,一脸慌张的冲了进来。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赵宗实满腹邪火无处发泄,这下可逮着个倒霉蛋了。
“公子,公子,四公子他……”老何却脸色发白,牙齿打颤道:“去了。”
“去哪了?”赵宗实一愣道。
“归西了……”老何涕泪横流道:“四公子归西了……”
“什么?”赵宗实有些回不过神来道:“你说笑的吧?”
“这种事儿,我怎么敢开玩笑。”老何放声大哭道:“四公子是真的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宗实沉声问道。
“这,这……”老何不知该从何说起,抹泪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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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香楼,是大名府第一风流去处,此刻却被官兵团团包围,大名府的官差全到了,把老鸨、姐儿、龟奴全都集中在大堂里,挨个挨个的审问。
老何带着赵宗实一进来,开封府少尹李维谦便迎上来,低声道:“小王爷节哀。”
赵宗实看也不看他一眼,老何便轻声道:“四公子在楼上。”
众人便簇拥着他上了楼,来到顶层最豪户的包间内,便见赵宗辅身上盖着一床绸被,圆瞪着两眼,一动不动躺在大床上,已经死去多时了。
来路上,老何已经向赵宗实讲明了来龙去脉。原来赵宗辅来大名府,除了帮着他办差之外,还有心挽救一下自个的生意。所以在公务之余,时常接受当地官员、富商的宴请,希望他们日后能多多照拂自家的买卖。
昨天晚上,他与几名钱庄老板在翠香楼吃酒,谈完正事、夜已深沉,便各自拥着陪酒的姐儿,回房间快活去了。谁知道第二天一早,陪他睡觉的姐儿,发现他已经死透在床上,登时惊声尖叫起来……
看到四哥猝死,赵宗实没有多少悲痛,只是感到愤怒,他阴着脸道:“我四哥是怎么死的?”
“仵作已经检查过了,身上没有伤痕,”大名府少尹低声道:“但死后阳物仍坚挺如举,初步判定,是因春药服用过量,导致精尽人亡的。”
赵宗实的脸,登时变成了红布,怒道:“尔敢污蔑我天潢贵胄!”
但那少尹心里清楚,必须把赵宗辅的死因,全推到他自己身上,否则此事万难善了。便从床头的小几上,拿起一个瓷瓶道:“这是极品春药‘春风酥’,只消一粒,便可让人一夜金枪不倒,但四王子可能是醉了酒,竟连吃了六粒。”说着揭开绸被,让赵宗实看赵宗辅的下体,还有满床满床的精斑,道:“那陪侍的女子,力战不支,竟活活晕厥过去,早晨在醒来。下官已命婆子查看过,那女子下体受创严重,正是被过度征伐所致……”
“住口!”赵宗实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踹在那少尹的小腹上:“肯定是有人从外面进来,给我兄长下药!”
那少尹被踹得连退两步,捂着胸口道:“下官已经查看过了,这间屋子的窗户,全都从里面闩着,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而门口,一直有贵府的侍卫把守,所以排除了有外人进来作案的可能。”
“还有那贱人呢,为什么不是她?”赵宗实恨声追问道。
“根据老鸨和陪四王子吃饭的那几个商人交代,这女子,本来是陪一名商人的,但被四王子看上,在入房前才换过来的。”少尹道:“所以,可以排除她的嫌疑。”顿一下道:“据她交代说,四王子一口气就吃了好几粒春风酥,这与我们的推测基本吻合。而且,据以前服侍过四王爷的妓女交代,他每次欢好前,必用春药助兴……”
“够了!”赵宗实的脸,已经涨成了茄子,他一把揪住那少尹的领口,恶狠狠道:“你敢这么写报告,我就杀了你!”
那少尹心里却松了下来……显然,对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解释。他捂着胸口道:“咳咳,下官明白,四王子是因为公务繁忙、四处奔波、劳累过度所致。”
“这座妓院,不要再开下去了,”赵宗实松开手,淡淡道:“还有那婊子,要为我四哥偿命。”
“这,恐怕不行。”少尹压低声音道:“不瞒小王爷,这翠香楼其实是皇城司的产业,查一查也就罢了,封的话,大名府没这全力,还得小王爷找他们施压。”顿一下道:“至于那婊子,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也得有合适的罪名啊……”宋朝官员连皇帝都不怕,对未来皇帝的巴结,也是有限度的。断不会为你去犯王法……
“哼……”赵宗实闷哼一声,看一眼死狗一样的四哥,转身下了楼。
翠香楼对过的酒楼二层,两个衣着普通的男子坐在临窗的桌边吃酒,看到外面乱成一团,看见赵宗实匆匆进去,又看见他面色如铁的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便扔一角银子下了楼,消失在茫茫府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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