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八章 云诡(上)
碧浪轩中,欧阳修自嘲的笑道:“使相之位何曾如现在这般,成了坐不住的火炉子,短短一年不到,便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任?”
“这背后有何关节?”陈恪轻声问道。
“还不是裁军闹得。”欧阳修淡淡道:“裁军虽然是枢密院的事,但使相管着财政,他手紧一紧,就得多几万人解甲归田。他手松一松,这些人就能留下。在裁军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使相的态度决定一切。”
“这么说,枢密院是不配合朝廷裁军了?”陈恪微微皱眉道。
“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个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欧阳修摇摇头道:“但是朝廷的米,开始不够下锅了。前年,朝廷岁入一亿一千万贯,但支出却有一亿两千万贯,已经入不敷出了。而朝廷计划在去年开始,开动几项大的河工。其中永济河和灵渠的工程已经动工,这使去岁的赤字,一下拉高到四千万贯,朝廷不得不动用经年库藏。但若是下一项更大的河工开始,只怕库藏也会告罄。到时候,朝廷只能向百姓伸手,寅吃卯粮,祸国殃民啊!”
老欧阳没有正面回答陈恪,但表达的意思更丰富:“此等情形之下,朝廷不得不削减开支,对此总管财政的三司,自然双手赞成。但是这一刀从哪切?切到谁,都会痛,都不愿挨上这一刀。”
朝廷的支出,大头从来只有三项,一是军事方面的、包括军饷、军备、军需等。一是行政方面,包括官俸、吏员薪水、行政费用等。一是皇家的各项开销,包括皇室的用度、各种礼仪、赏赐等。
基本上,这三项的比例是,军费占七成,官费占两成,宫用占一成……这一成中,还有大半是各种祭祀典礼、以及对百官的赏赐之费。
要想削减开销,只有从这三方面下手,但是皇家的开销,已经处于历史最低水平了。作为千古仁君,赵祯早已削减宫里各项不必要的开支,每年地方进宫的绫罗丝绸、珠宝珍玩也都减少三分之二,他本人更是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衣无新色。推衣衣之宗室使臣官吏将士,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让谁也不好意思再说,陛下您在省省吧……
那么只能在行政和军事方面开刀。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就是向朝廷的冗官开刀,希望削减行政方面的开支……大宋朝的官员们又胖又肥、每年都涨工资,而且还引经据典连带着他们的子孙后代、门客亲戚都享受各种福利,简直没有天理了,不改更没天理。
但结果如何,庆历党人迅速从百官偶像,转变为整个官僚阶层的敌人,遭到了彻底的失败。
教训是极其惨痛的,以至于后面的数任宰相,都不敢再触碰这个禁区。但财政问题不能不解决,官家又不同意再增加百姓负担,所以只能向军费开刀了。
宋朝的军费,一年高达八九千万贯,是财政支出的绝对大头,朝它开刀也是理所当然的。
削减军费的方法,就是裁军。裁军之议,由前任宰相文彦博提出,当时围绕着裁军与否,朝廷还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大讨论。支持裁军的官员认为,天下承平已久,兵员数量却有增无减,等于是朝廷拿出八成财政收入,养了一大群闲人,实在没什么用,所以可以裁撤。
反对裁军的人却啐道,你们这群蠢材,知道‘募兵制’是我们的国策么?所谓‘募兵制’,简单的说,就是在水旱年、民不聊生时,政府出面,把灾民们都收编成军人。让他们当兵吃粮,为国家出力。对于已然造反的农民起义,也大都采取招安,收编为朝廷的军队,自然就没有造反了。
所以说,后世不理解宋江,认为他是窝囊的投降派,实际上是不了解宋朝的情况。在宋朝,造反者大都是奔着招安去的,老宋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这项制度的始作俑者,开国皇帝赵匡胤曾得意的说,这样可以让国家‘发生叛乱时,有乱兵而无乱民;在灾年时,有乱民而无乱兵。”他的天下,怎样折腾都出不了大事。
必须要承认,这一手很有用,乃至大宋开国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叛乱。所以反对派说,军队就是用来吸收社会不稳定因素的,如果随意裁军,那么玩惯了刀枪、满身戾气的军汉回到地方,是要滋事闹事,影响社会稳定的。
双方展开激烈争论,因为什么时间都是保守派居多,所以反对裁军的意见占了上风。而且官家也怕裁军之后,各地治安急剧下降,眼看裁军之议就要泡汤……
但这时,文彦博得到了西府长官的支持。当时的枢密使还是庞籍。庞相公虽然在后世戏台上是个大白脸,但事实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他也认朝廷的冗兵之患太甚,应当削减。
有了庞籍的支持,文彦博立下军令状——如果裁军以后社会治安出现问题,或者其他方面出现了问题,唯我是问!
男人要的就是这份魄力,文相公是不折不扣的爷们,在他的力主之下,官家终于同意裁军。
在文彦博和庞籍的紧密部署下,各地厢军、边军中,凡年龄在五十岁以上,或自愿归农的,都可以回家。这样国家可以节约军饷,民间也有人种地,老卒们也可以与亲人团聚。最后全国累计裁军八万人,国内也没有发生什么恶性事件,宋朝开国来的首次大裁军宣告成功,大大缓解了财政紧张。
但是,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两人便相继被搞了下去,其中搞掉文彦博时,陈恪还是出了大力的。当时,他还很是得意,认为古人也不过如此,自己一个小小的书生,就能通过计谋,神不知、鬼不觉,把堂堂宰相搞下去。
多年以后,随着他经历渐多,见识渐广,终于回过味来……提供黑材料的,是柳老爷子,找人弹劾的,还是柳老爷子!自己明明被那老倌儿给当猴耍了……
不过一个柳老爷子,没有那么大本事,但整个将门集团有!因为宋朝重文抑武的国策,大宋将门已经没有开国时的煊赫,变得十分低调。但低调不代表不存在,曹家、王家、杨家、柳家、慕容家……这些开国功勋的后代,一直牢牢把持着宋朝的军界。
尽管没有枢密院的兵符,他们一个兵也调不动,但军中就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根本利益。裁军就是在动他们的徒子徒孙,伤害他们的利益,自然遭到他们的反噬。
百年积累的底蕴,一旦勃发,是出身微寒、骤登显贵的相公们无法抵御的。
就连文彦博这样的智者,都只能黯然离场。不过他还算幸运的,因为知道自己得罪了军队,所以外放时,坚决不接受与军队有关联的职务,宁肯当个知州逍遥数载,也不去找那不痛快。
庞籍就惨了,这老倌儿被放到西北防备西夏,手下全是兵……而当年他在西北裁军三万,砸了不知多少军官的饭碗,现在又想让他们为己所用,现实么?
因此朝野一直流传,导致庞相公身败名裂的屈野河惨败,其实是将门集团联手送给他的礼物……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一直和西夏小打不断的老西军,能输成那个鸟样。
但是前去调查败因的御史,回来之后的报告中,认定是边将轻敌冒进所致,逝者逝矣,已经再也说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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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相公下课,裁军之事戛然而止,所削减的几百万贯军费,也很快被各项激增的开支冲销掉,朝廷再次出现了入不敷出。
这种局面下,富相公给出了他的应对之策——继续裁军。既然上次裁军效果良好,那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下去呢?尽管有人劝他,要小心前任的教训,但富相公君子不惜身,并不在意。
但与文相公时不同,他没有得到枢密院的支持。韩琦认为,大宋和西夏处于敌对状态,辽国又在挑衅,朝廷应该增加军费,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
尽管富弼在张方平的支持下,得到了官家的首肯,通过了再次裁军十万的决议,但没有枢密院的配合,裁军进行的步履维艰。想动哪支部队,枢密院都会给出无数理由,阐述动不得的原因。
而将门集团的报复很快就到,他们设局做掉了张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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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单章,确实表达不清。想一想,应该是当时处于亢奋状态,词不达意所致。对不起,下次一定说清楚了。
为了表示忏悔,再加一天四更……也就是十天四更。
第三一八章 云诡(中)
张方平在之前,就曾经担任过三司使,又主理过地方军政,本身又是博闻强记能在宋朝排前三的人物,不可谓不强悍。但就是这样一位强人,竟在毫无察觉的状态下,就被人干掉了。
事情要从一个叫刘宝衡的京师商人说起,这个刘宝衡是开酒场的,拖欠了官府曲钱一百多万文。三司派遣吏人督催之下,刘宝衡说,要不这样吧,我用宅子抵债。吏人跟他去那处宅子一看,地脚很好、房子也很豪华,卖二百万钱也有人要,便答应了。
回来之后,负责拍卖的官员,想到自家使相回京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至今仍然租房居住,便先问使相要不要。
张方平听说房子不错,又让家人去看了看,发现物有所值,便掏钱买下了这处宅子。谁知还没来得及住一天,那刘保衡的姑姑,到开封府告状了,说刘保衡并非刘氏后代,而是一个无赖地痞,无权卖掉刘氏祖宗基业。
开封府派人调查后,发现刘保衡姑姑所说的情况属实。如此一来,当初购买刘保衡房屋的三司使张方平就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嫌疑极大。
包拯当时刚任御史中丞,正要大干一场,洗刷朝廷腐朽的吏治。见张方平利用职务之便、侵吞民财,他怎会放过这条大鱼?立即上书弹劾张方平,指责他身为三司使,却乘人之危,贱买所管辖富民的住宅,寡廉鲜耻、骇人听闻。如此小人,朝廷委以大任,处之以高位、绝对祸国殃民!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有许多言官跟进,张方平只好上表请辞。富弼自然要挽留,说张相公最多只算是一时失察,谈不上道德问题,不应过分追究。
但张方平已经嗅出了危险的气息,知道自己留下来,怕是要身败名裂。朝廷挽留不住,只好任命他为陈州知州。临行前,张方平对富弼道:‘我为奸人所害,相公好自为之。
这话传到包拯耳中,包黑子也回过味来了……他发现,自己被人利用了。人家知道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便设了这一局,来陷害张方平。
包拯十分后悔,但木已成舟,不能改变,他只能试着补救。
这时候,新任的三司使出炉了,礼部尚书宋祁继任。这下某些人高兴了,因为老宋是反对裁军的。
果然宋祁一上台,就和富相公对着干,非说朝廷只是因天灾人祸,暂时引起的财政困难,过几年便可好转。裁军的链子一下子松下来,富相公的处境尴尬了。
但裁军之举已深入人心,文官们死道友不死贫道,自然大力支持裁军减支,宋祁的言行引起了许多官员的不满。更重要的是,张方平只因为一时不谨便丢了官,而宋祁的官声,比他可差多了……马上有官员揭宋祁的老底,弹劾他在地方上为官时,挥霍公款、宴游无度、生活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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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名鼎鼎的‘红杏尚书’,就是当初中了状元,却被刘太后置于兄长之后的大才子。宋祁少时贫寒,一朝及第,天下闻名,生活日益奢靡,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女。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有条件还不享受的圣人,毕竟是少数。不过像宋祁这样高调的,也不多见。他经常在府邸广厦中大开筵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相继,宾客们从早到晚,在里面饮酒歌舞,偶然揭开幕布,惊讶不已,发现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故而,宋祁府邸又名曰‘不晓天’。
哪怕是枯燥的工作,宋祁都能变成香艳的享受。在益州任上,他奉旨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修史是非常艰辛的,看看欧阳修累得一身是病,就知道了。
不过,宋祁就不一样了,他总是在宴会尽兴之后,让人点起满屋的巨大蜡烛,美姬娇妾磨墨的磨墨、铺纸的铺纸、添香的添香……而且一点都不低调,还有意敞开院门,让大街上行来过往的老百姓来围观。
灿亮巨烛之下,珠环翠绕、衣香鬓影之中,宋祁气定神闲、挥毫泼墨,路人艳羡不已,感叹这宋尚书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某日,遇见成都难得的大雪,府上添加幕布、在房间里安置两台巨炉,室内温暖如春。诸多姬妾环绕左右,宋祁磨墨濡毫,将澄心堂纸草一一展开,缓缓书写。写到一半,他呵口热气,搓搓双手,环顾诸姬,怡然自得地问:‘你们从前服侍过的主人,有我这么风雅的么?’
宋朝的侍姬都是三五年一期合同工,职业生涯侍奉七八个主人很平常。所以大可不必为苏东坡将侍妾送人、换马,而大惊小怪,社会习俗如此。你看大苏会不会把老婆送人?
侍妾们讨好他,一起娇声答道:“哪有啊,我们从来没见过!”
宋祁也知她们是拍自己马屁,问一个在某太尉家上过班的歌姬道:“遇到这种天气,你家太尉一般会做什么事啊?”
歌姬掩口一笑道:“他嘛,只不过是抱着小炉,看人歌舞,再搞点杂剧,大醉而已,哪里比得上学士这般风雅?”不料,宋祁听了,竟叹一声道:“这样也不错么!”于是,停笔掩卷,索酒狂饮,欣赏女乐,通宵达辰。打那以后,他就经常这般作派……
回到京城后,宋祁依然不知收敛,时常点华灯拥歌妓醉饮,此时其兄宋庠为参知政事,十分看不过他这副做派,叫人对宋祁说:‘听说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当年同在州学吃咸菜饭时吗?’
宋祁闻言大笑说:‘寄语相公,不知当年吃咸菜饭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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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这样公款私用、生活奢侈的人物来掌管国库,那还不等于让老鼠看粮仓?结果在百官的一片反对声中,宋祁屁股还没坐热,就下去了。而弹劾他的主力,仍然是包拯。
宋祁下去后,官家也恼了,老包你看谁都不顺眼,那你来当!
于是老包就从总检察长,变成了财政部长……
这下老包尴尬了,好像他弹劾别人,是为了给自己扫清障碍似的,他是有口莫辩。果然,还没上任,就被弹劾了,而且是重量级的——一代战神、文坛盟主欧阳修朝他开炮了。
欧阳修认为,包拯固然人品方正、廉洁自律,铁面无私、才能卓著,然而士大夫理应重义轻利,珍惜名节,轻视官位高低。但包拯却恰恰相反,他大肆攻击三司使张方平,迫使张方平下台;宋祁刚刚接任,又不遗余力地抨击宋祁的过失。宋祁被罢免后,他却当上了三司使,这不能不使人怀疑包拯是个奸诈小人。倘若官家执意要任用包拯为三司使,那么,祖宗任用谏官的目地会毁于一旦!
但官家并未采纳欧阳修的意见,过了一段时间,包拯还是走马上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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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包不惜身啊。”欧阳修却在自己的弟子面前,称赞起了被他弹劾过的包拯:“他弹劾宋祁,是为了挽救裁军,当这个使相,亦是为了挽救裁军。”顿一下道:“他担心自己重蹈前两任的覆辙,才私下找我,让我抢先弹劾他。”
“原来如此……”陈恪恍然。包拯这招叫以毒攻毒,跟种痘一个道理。欧阳修的弹劾,其实是将包拯一九开。九成是好的,只有一成不好,官家已经厌倦了使相如走马灯般更换,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换人。
这样,别的官员再拿这件事攻击包拯就不灵了,而且包拯除此之外,也无可指摘,自然可以坐稳使相的位子。
“有了老包的支持,富相公的裁军大计,终于可以继续执行!”欧阳修道:“那帮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一共出了三招。”
“哪三招?”
“第一招,渲染宋辽紧张局势,促使朝廷调重兵北上。”欧阳修道:“准备作战的部队,自然是安全的,这样,他们便可保住自己的亲信嫡系。”
“怪不得,路过河北路时,发现那里看似处于临阵状态。”陈恪又恍然道:“但军容松懈,没有要打仗的意思呢。”
“第二招,把禁军,尤其是驻京的禁军,列入裁军名单。”欧阳修接着道:“禁军是天子控天下之根本,乱不得。而且,汴京是座兵城,一半以上的人口,非军即军属,动他们的饭碗,自然京师不安,若是再乱上一乱,恐怕不仅富相公要下台,日后也再没人敢提裁军了吧?”
“这也太大胆了吧?”陈恪惊道:“军队作乱,天子所不容!”
“不必军队乱,军属乱一乱,便足矣。”欧阳修淡淡道:“第三招,他们还走后宫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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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更。
第三一八章 云诡(下)
“后宫路线?”陈恪吃惊不小,这常常是昏君才会中招吧:“官家怎么会听?”
“官家……”欧阳修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道:“已经不是原来的官家了……”顿一下道:“不说这个了,臣子不当议论君上。”
“是。”陈恪点头应道。
说了这么长时间,欧阳修已经累了,但他还是坚持道:“我南衙诸多判官、推官、府院、六曹,皆是庸碌因循之辈,唯独你父亲,能承担眼下的重担。故而,我已将印信交予他代管。开封府衙诸多胥吏官差,在老包的调教下,用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你叫他只管放手去用,出了事情我担着。”说着呵呵一笑道:“现在你回来了,多帮衬令尊一下,为师也能放心养病。”
“学生明白。”陈恪点点头,老欧阳跟他讲古,其实是为传给陈希亮听的。京师地界,豪门权贵多如牛毛,做起事来诸多忌讳,你要是不讲究,只有死路一条。
见欧阳修倦乏,他便请老师好生歇息,和欧阳发出去外面,开了方子,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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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了大街,刚过银梁桥不久,突然对面一阵喧哗,便见鸣锣开道、响鞭静街。大街上一片鸡飞狗跳之后,一队扈从打着一对金扇、还有六把大黄伞,再后面是挺胸腆肚,腰悬宝刀的花胳膊,这显赫规模,连相公们也不曾有得。
陈恪稔熟礼制,知道朝廷各级官员出行的轿马舆盖都有严格规定,任谁也不敢僭越。瞧眼前这队轿马,用的扇伞如同亲王、太子一般,但轿子却是公爵制度,十分违和。
“这是哪家王公坐错了轿子?”陈恪打开车窗,奇怪问道。
伴驾的是皇城司侍卫张成,陈恪离京时,他负责保护陈家家眷,陈恪回来后,他就跟在边上了。闻言笑道:“大人太久不回京城,不知道京里多了几位煊赫人物,号称四天王,这就是其中之一的刘天王。”
“刘天王?”陈恪皱眉道:“朝廷何时有此等官职?”
“是自封的。”张成干笑道:“其实那刘天王,本身是个昭武校尉,在禁军中挂个闲职。”
“一个正六品上的武散官,”陈恪瞪大眼道:“竟然敢打王公的仪仗?开封府、皇城使、还有监察御史都是瞎子么?”
“都不瞎。”张成道:“但是人家后台太硬,谁也不愿招惹,故皆睁一眼、闭一眼。”
“什么后台?”
“这刘天王的妹子……”张成压低声音道:“是官家最宠爱的刘美人。”
“……”陈恪登时无语,太仁慈的官家,管不好自己的官员,更管不好家里的亲戚。
“这刘美人,就是三年前,官家新选的一批秀女。这二年,她和另九命得宠的宫人,并称十阁,把官家迷得神魂颠倒,”张成压低声音道:“她们的家人,便在宫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这刘天王,单名化,原本是个破落户,因乃妹得宠,便攀上高枝,耀武扬威。整日央他妹妹向官家求官职,本想弄个大将军,或者侯爷什么的当当,可惜官家只给了个校尉,弄得他欲求不满。竟对外说,官家封他做‘南天王’,不知从哪搞了套仪仗,整天招摇过市,官府又不问不究,着实骗了好些人。”
官家赵祯以仁慈闻名,而且是越亲近越仁慈,对于外戚贵属更是几近放纵。有之前的张尧佐、再往前的杨景宗之辈的先例在,大家都知道,官家一定会护着他,说不定还要被其反咬一口,没人愿去触这个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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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也不想多事,所以让到一边,让这帮棒槌先走。但有时候,你越是躲,麻烦就越是来找你。
那队耀武扬威的人马,竟然在他身边停下,轿帘掀开,上面的人朝身边的伴当嘀嘀咕咕,那伴当便连连点头。待轿帘落下,那伴当便带着几个花胳膊,一摇三晃的过来,对一身便装的张成道:“叫你家主人下来说话。”
张成笑笑道:“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行。”
“架子不小……”那伴当拉下脸来,看对方的护卫虽然人数不多,但太镇定了,凭着本能,他缓和下语气道:“我家天王看上这匹马了,卖给我们吧。”
“眼光不错啊……”张成笑笑道,他身后这匹马,是来自辽国极西之地的顿河马,与蒙古马的混血,身材比中原马高出一个马头,四肢粗壮,通体黝黑,用来拉车,相当霸气:“你出多少钱?”
“十贯……”看着对方来路不凡,那伴当一咬牙,喊出个诚意价,否则直接就抢了。
“十贯?”远处围观的百姓暗暗啐起来:‘连根马腿都买不着吧……’好马都是值几十万、上百万钱的。
“不卖。”张成果然拒绝。
“兀那鸟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伴当登时拉下脸道:“你打听打听,我们天王在汴京买东西,什么时候给过钱?”他一咬牙道:“再不识相,连一文钱都没有!”他也不是完全不晓事,汴京城里,真正有地位的,都是坐轿的,只有二流货色才坐车。
张成回头轻声道:“大人,对方问咱们,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告诉他,我们吃花酒……”
“听见了么?”张成朝那伴当呲牙一笑道:“我们吃花酒!”
“什么意思?”那伴当一愣。
“就是动手动脚的酒。”边上有懂行的,小声道:“这是几年前,鬼樊楼的黑话。”
那伴当登时脸就绿了,他跟着天王横行这一年多,哪有敢这么跟他说话的?其实能收拾他的不少,但都不会自降身份,跟他一般见识。才让这厮一直得意到现在。
“别杵着了,给我砸了他的车!”身后的刘天王早就听不下去,掀开轿帘,扯着破锣嗓子道:“给他们花酒吃!”
“喏!”花胳膊们闻言,便一拥而上,几个打一个,把陈恪的护卫团团围住。
只见拳脚飞舞、一阵阵哀嚎,转眼间,尘埃落定,十几个花胳膊全都被趴在地上,而陈恪的护卫们,连毫毛都没伤着。
这下碰上硬茬子了,刘天王从没遇到过此等情形,竟愣在那里来。
张成和陈义大步走过来,原先簇在轿子前的花胳膊,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刘天王登时慌了神,望着二人道:“你们别、别过来,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刘天王么。”张成嘿然一笑,站在轿子左面。
“知道我妹…妹妹是谁么?”见自己的旗号不管用,刘天王又扯了面更大的:“他是当今官家最宠爱的刘娘娘,你们怕了吧,哈哈……哈哈!”见对方表情冰冷,他是越笑越心虚。
“本来,打算把你的轿子拆了算完的。”只见张成面色一寒道。
“现在呢?哈哈,不敢了吧……”刘天王心虚气短道。
“现在……”张成突然暴喝一声,重重的一刀劈出,对面陈义也猛劈一刀,登时,那轿顶便被削飞出去。
“先卸了你的轿子!然后拿你见官!”两人又接连劈出几刀,只见刀影如雪,丝绸木片翻飞。待二人手刀时,轿壁、轿柱已被悉数砍掉,只剩下轿座依然在原地居然丝毫未损!
那身材短胖的刘天王,抱着胳膊瑟缩发抖,裤裆湿了一滩,竟被吓尿了。
“提溜出来!”张成捏着鼻子道。
两个皇城司侍卫扑了上去,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出来!
“送去李公公那里,就说咱们大人,逮着一个冒充皇亲国戚,招摇撞骗的歹人!”张成拍拍身上的灰道:“竟然敢说是刘娘娘的姐姐,这不是败坏娘娘清誉么!”
侍卫们领命,拎着刘天王而去,张成长出一口气,颠颠的来到陈恪身边,笑道:“大人,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没有,”陈恪淡淡笑道:“甚合我意。”自始至终他都没露面,不是怕了那孙子,而是实在有失身份。
话音未落,便听到有啪啪的掌声,一个声音戏谑道:“好威风、好霸气的陈学士!”
侍卫们登时怒目相向,陈恪却掀开轿帘,大笑道:“子厚兄,别来无恙啊!”
便见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沉稳、身着青色宽袍博带、头带方巾的青年男子,正含笑望着他。
却道是谁?正是陈恪的昔日同窗,福建浦城章惇章子厚!
这章惇上届大比,因为耻于名列侄子之后,竟在进士及第后,于金榜唱名前愤然而去。苦学两年再战科场,今科高中一甲榜眼!叔侄两榜眼,一时传为佳话。
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归乡省亲才对,不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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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四更之第一日,还有一更。
第三一九章 谁主浮沉(上)(四更一次)
临近银梁桥的会仙楼,是京都有名的酒家。陈恪与久别重逢的好友,便就近进了这座酒楼,要了个精致的雅间,坐下来说话。
两人点了些精致的菜肴,也不要歌伎陪酒,便让侍卫守住门口,好清静说话。
“子厚兄,先恭喜你高中榜眼!”陈恪笑着端起酒杯道。
“仲方兄,你这是磕碜我呢。”章惇为人豪俊,又在科场扬眉吐气,此刻自然笑声爽朗道:“当初我一时意气离京,很快便后悔了,怎么也该敬一班同年杯酒再走,实在不当人子!”
“确实应该罚酒三杯!”陈恪笑道:“这样你就连饮四杯,我代一干同年原谅你了!”
“哈哈哈,四倍怎么够?”章惇大笑道:“十杯!”
“这可是仙露,不是酒家自酿的酸酒。”陈恪好心提醒道。
“莫非是毒药不成?”章惇却笑道。
“当然不是。”
“那就喝!”章惇一挥手,将搁着酒杯的托盘扯到面前,倒光整整一坛仙露,正好满了十杯。然后在陈恪目瞪口呆中,像喝水一样连饮十杯,脸不红、心不跳,长出一口酒气道:“过瘾!”
“好酒量!”这是一气喝了一斤半高度酒,陈恪大赞道:“子厚可谓酒神也!”
“嘿嘿……”章惇笑了笑,眯眼道:“其实我听说,你们一起去了大理,经历了那么多,还打了仗后,就很是后悔,真该跟你们一齐去。”
“日子长着呢,子厚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陈恪笑道:“不过,你怎么还在京城?”
“嘿嘿……”章惇又笑,但笑容里满是苦涩道:“回去作甚?那家人一直以我为耻,我凭什么让他们以我为荣?”
陈恪不说话了,他已经知道,章惇不光彩的身世了。
章惇是个私生子,而且是他父亲章俞,与妻母杨氏的私生子……也就是说,他是他父亲和岳母所生的。章俞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一开始,杨氏不想留这个孽种,却被其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章俞。章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
但是别人都不信,这乱伦所生的孽种,能有什么大出息。族人皆以为耻。章惇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成人,二十多年来,心里积蓄的怨气,已经如汪洋大海。他发誓,要压所有章家人一头,让那些鄙夷自己的家伙,只能仰望自己的脚后跟。所以才会在章衡中榜眼后,直接弃权回家。
回去后,他又夜以继日的用功两年,加上从陈恪那里,学到了不少应试技巧,演练纯熟后,信心满满的卷土重来,名次大幅提高,最终与章衡一样,名列第二,已经不能要求再好了。但是章惇总觉憋着一口气……自己复习两年,才考得和侄子一样,这自然说明,自己还是不如他。
一气之下,章衡便连家都不回了。他打算利用这一年时间,好好游历一番,没想到短短数月,就转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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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互相欣赏,有的是话题可谈,没必要去揭章惇的疮疤。便从往日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出使辽国谈到眼下的裁军,从陈恪今天的遭遇再到章惇进京的打算,什么都能聊得开。
“辽国,真的只有两百多万契丹人?”听陈恪介绍在辽国的所见所闻,章惇难以置信道:“却有八百万汉人?”
“嗯。”陈恪点头。
“真荒谬啊!”章惇摇头叹道:“四倍于人,且集中在燕云之地,为什么不反了呢?就算不想回归大宋,也可以把辽人撵出去,建个自己的国家么!”这厮真是敢想敢说。
陈恪眼前一亮,旋即摇摇头道:“你可见过狮群捕猎野牛群?”
章惇摇摇头,虽然现在还能看到野生的豺狼虎豹,但陈恪所描述的景象,还是只有非洲大草原才能见到。
陈恪便为他描述起来:“一头野牛的体重,相当于数只狮子。它的角,可以轻易挑起一头狮子,将其刺穿。它奔跑起来,能将狮子像破布头一样撞飞。而且它们总是群居在一起,上百头、甚至几百头一群。就是这样一群强大的物种,却被体型小很多,最多不过七八头的雌狮死死压制,只知道消极防守。待斗志消磨得差不多了,一有风吹草动,便争先恐后的逃命,落在最后的自然成为狮群的美餐。”
章惇对这一景象悠然神往,听完后感慨道:“如果牛群的首领能更勇敢些,肯带着他们主动发起进攻,狮子也只能退避三舍吧?或者拼着让它们咬住一头,然后一拥而上,将狮群踏平,不就了天下太平了么?”
陈恪点点头,章惇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们缺乏领袖?”
“还缺乏反抗的决心,”陈恪道:“汉人百姓跟野牛一样,只要自己还能过得去,就不愿拼命。”
陈恪的话,听得章惇眼前一亮,他重重点头道:“就是缺少这种担当,等到轮到自己遭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忙。”
“担当之士!”陈恪也感慨道:“我华夏能千年不坠,险死还生,全是因为有这些担当之士。他们激起国人心中自尊自强之心,率领国人走上自尊自强之路,他们就是我华夏的脊梁!”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章惇大笑着,与陈恪痛饮一杯,放下酒杯,笑道:“仲方见多识广,与名士大僚多有交游,必知衮衮诸公,谁是担当之士?”
“我焉能识得天下英雄?”陈恪摇头笑道。
“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章惇笑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卑未篡时。”陈恪摇摇头,笑着用一首唐诗回答他:“向使当初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少跟我打马虎眼,”章惇却摇头笑道:“我知你心中必有计较!”
“当今文相公,昔日只身使辽,不坠国威,如今身为相公,顶住压力裁汰冗兵,可称担当之士!”
“富相公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前,可以称为担当之士,可是新政一败,他便一蹶不振,”章惇却摇头道:“如今虽然勉强振作,但已经力不从心,勉力维持而已,却称不上担当之士?”
“那韩相公呢?”陈恪问道:“韩琦生而豪杰,强悍无双,无论是为谏官、戍西北、还是当枢相,他都是最出色的,没有之一!”
“韩相公,强人也。乱世是枭雄,治世为能臣,但他看似大公,实则大私。”章惇很大言不惭的摇摇头,便将大宋老牌高富帅,说得一钱不值,道:“他能为一己私利可担天下之险,却断不会为了天下之利,担一己之险……”
“呵呵……”陈恪笑了,这厮的评价煞是有趣,便又道:“欧阳公呢?”
“开千古格局之文坛盟主,但我们不讨论文学。”章惇摇头道:“且但凡文豪,都玩不好官场。他们太冲动、太随性、太自我、太直接,这都是官场的大忌……连官都做不好,又何谈但当?”
“包拯?
“包弹,一言官儿,担当不起国之重任。”
“张方平?”
“一能吏尔,唯听命是从,无力开创局面。”
“贾昌朝?”
“一丧家之犬、冢中枯骨尔,何足道哉!”章惇依旧摇头。
“文彦博?”
“聪明过头之人,安肯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章惇还是摇头。
“那么如曾公亮、宋庠、王拱辰等辈皆何如?”
“此等碌碌之辈,何足挂齿!”章惇放声大笑道:“你还能想到谁?”
“本朝名臣,我已经数了一遍了。”陈恪摇头道:“结果都被你否了,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了。”顿一下道:“那你说谁能当之?”
“夫担当天下者,需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章惇沉声道:“我观遍朝野,见能担此社稷者,惟仲方与一人耳!”
“此人你也见过,论才华不亚于大苏,”章惇淡淡笑道:“但他不屑为之,偶尔小试牛刀,便有石破天惊之感。”
“你就别卖关子了。”陈恪心中一动,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笑道:“是不是那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不错,”对于陈恪能猜到,章惇一点不意外,闻言笑道:“正是那位‘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王介甫!”
说着看看陈恪道:“论执天下牛耳者,汝与介甫也!”
陈恪闻言并不欣喜,而是似笑非笑道:“子厚,说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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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四更结束,算作对昨天的道歉,因此还有九天四更。
第三一九章 谁主浮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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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银梁桥的会仙楼,是京都有名的酒家。陈恪与久别重逢的好友,便就近进了这座酒楼,要了个jīng致的雅间,坐下来说话。
两人点了些jīng致的菜肴,也不要歌伎陪酒,便让侍卫守住门口,好清静说话。
“子厚兄,先恭喜你高中榜眼!”陈恪笑着端起酒杯道。
“仲方兄,你这是磕碜我呢。”章惇为人豪俊,又在科场扬眉吐气,此刻自然笑声爽朗道:“当初我一时意气离京,很快便后悔了,怎么也该敬一班同年杯酒再走,实在不当人子!”
“确实应该罚酒三杯!”陈恪笑道:“这样你就连饮四杯,我代一干同年原谅你了!”
“哈哈哈,四倍怎么够?”章惇大笑道:“十杯!”
“这可是仙露,不是酒家自酿的酸酒。”陈恪好心提醒道。
“莫非是毒药不成?”章惇却笑道。
“当然不是。”
“那就喝!”章惇一挥手,将搁着酒杯的托盘扯到面前,倒光整整一坛仙露,正好满了十杯。然后在陈恪目瞪口呆中,像喝水一样连饮十杯,脸不红、心不跳,长出一口酒气道:“过瘾!”
“好酒量!”这是一气喝了一斤半高度酒,陈恪大赞道:“子厚可谓酒神也!”
“嘿嘿……”章惇笑了笑,眯眼道:“其实我听说,你们一起去了大理,经历了那么多,还打了仗后,就很是后悔,真该跟你们一齐去。”
“rì子长着呢,子厚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陈恪笑道:“不过。你怎么还在京城?”
“嘿嘿……”章惇又笑。但笑容里满是苦涩道:“回去作甚?那家人一直以我为耻,我凭什么让他们以我为荣?”
陈恪不说话了,他已经知道。章惇不光彩的身世了。
章惇是个私生子,而且是他父亲章俞,与妻母杨氏的私生子……也就是说。他是他父亲和岳母所生的。章俞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一开始,杨氏不想留这个孽种,却被其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章俞。章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
但是别人都不信,这**所生的孽种。能有什么大出息。族人皆以为耻。章惇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chéng rén。二十多年来,心里积蓄的怨气。已经如汪洋大海。他发誓,要压所有章家人一头,让那些鄙夷自己的家伙,只能仰望自己的脚后跟。所以才会在章衡中榜眼后,直接弃权回家。
回去后,他又夜以继rì的用功两年,加上从陈恪那里,学到了不少应试技巧,演练纯熟后,信心满满的卷土重来,名次大幅提高,最终与章衡一样,名列第二,已经不能要求再好了。但是章惇总觉憋着一口气……自己复习两年,才考得和侄子一样,这自然说明,自己还是不如他。
一气之下,章衡便连家都不回了。他打算利用这一年时间,好好游历一番,没想到短短数月,就转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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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互相欣赏,有的是话题可谈,没必要去揭章惇的疮疤。便从往rì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出使辽国谈到眼下的裁军,从陈恪今天的遭遇再到章惇进京的打算,什么都能聊得开。
“辽国,真的只有两百多万契丹人?”听陈恪介绍在辽国的所见所闻,章惇难以置信道:“却有八百万汉人?”
“嗯。”陈恪点头。
“真荒谬啊!”章惇摇头叹道:“四倍于人,且集中在燕云之地,为什么不反了呢?就算不想回归大宋,也可以把辽人撵出去,建个自己的国家么!”这厮真是敢想敢说。
陈恪眼前一亮,旋即摇摇头道:“你可见过狮群捕猎野牛群?”
章惇摇摇头,虽然现在还能看到野生的豺狼虎豹,但陈恪所描述的景象,还是只有非洲大草原才能见到。
陈恪便为他描述起来:“一头野牛的体重,相当于数只狮子。它的角,可以轻易挑起一头狮子,将其刺穿。它奔跑起来,能将狮子像破布头一样撞飞。而且它们总是群居在一起,上百头、甚至几百头一群。就是这样一群强大的物种,却被体型小很多,最多不过七八头的雌狮死死压制,只知道消极防守。待斗志消磨得差不多了,一有风吹草动,便争先恐后的逃命,落在最后的自然成为狮群的美餐。”
章惇对这一景象悠然神往,听完后感慨道:“如果牛群的首领能更勇敢些,肯带着他们主动发起进攻,狮子也只能退避三舍吧?或者拼着让它们咬住一头,然后一拥而上,将狮群踏平,不就了天下太平了么?”
陈恪点点头,章惇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们缺乏领袖?”
“还缺乏反抗的决心,”陈恪道:“汉人百姓跟野牛一样,只要自己还能过得去,就不愿拼命。”
陈恪的话,听得章惇眼前一亮,他重重点头道:“就是缺少这种担当,等到轮到自己遭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忙。”
“担当之士!”陈恪也感慨道:“我华夏能千年不坠,险死还生,全是因为有这些担当之士。他们激起国人心中自尊自强之心,率领国人走上自尊自强之路,他们就是我华夏的脊梁!”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章惇大笑着,与陈恪痛饮一杯,放下酒杯,笑道:“仲方见多识广,与名士大僚多有交游,必知衮衮诸公,谁是担当之士?”
“我焉能识得天下英雄?”陈恪摇头笑道。
“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章惇笑道。
“周公恐惧流言rì,王莽谦卑未篡时。”陈恪摇摇头,笑着用一首唐诗回答他:“向使当初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少跟我打马虎眼,”章惇却摇头笑道:“我知你心中必有计较!”
“当今文相公,昔rì只身使辽,不坠国威,如今身为相公,顶住压力裁汰冗兵,可称担当之士!”
“富相公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前,可以称为担当之士,可是新政一败,他便一蹶不振,”章惇却摇头道:“如今虽然勉强振作,但已经力不从心,勉力维持而已,却称不上担当之士?”
“那韩相公呢?”陈恪问道:“韩琦生而豪杰,强悍无双,无论是为谏官、戍西北、还是当枢相,他都是最出sè的,没有之一!”
“韩相公,强人也。乱世是枭雄,治世为能臣,但他看似大公,实则大私。”章惇很大言不惭的摇摇头,便将大宋老牌高富帅,说得一钱不值,道:“他能为一己私利可担天下之险,却断不会为了天下之利,担一己之险……”
“呵呵……”陈恪笑了,这厮的评价煞是有趣,便又道:“欧阳公呢?”
“开千古格局之文坛盟主,但我们不讨论文学。”章惇摇头道:“且但凡文豪,都玩不好官场。他们太冲动、太随xìng、太自我、太直接,这都是官场的大忌……连官都做不好,又何谈但当?”
“包拯?
“包弹,一言官儿,担当不起国之重任。”
“张方平?”
“一能吏尔,唯听命是从,无力开创局面。”
“贾昌朝?”
“一丧家之犬、冢中枯骨尔,何足道哉!”章惇依旧摇头。
“文彦博?”
“聪明过头之人,安肯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章惇还是摇头。
“那么如曾公亮、宋庠、王拱辰等辈皆何如?”
“此等碌碌之辈,何足挂齿!”章惇放声大笑道:“你还能想到谁?”
“本朝名臣,我已经数了一遍了。”陈恪摇头道:“结果都被你否了,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了。”顿一下道:“那你说谁能当之?”
“夫担当天下者,需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章惇沉声道:“我观遍朝野,见能担此社稷者,惟仲方与一人耳!”
“此人你也见过,论才华不亚于大苏,”章惇淡淡笑道:“但他不屑为之,偶尔小试牛刀,便有石破天惊之感。”
“你就别卖关子了。”陈恪心中一动,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笑道:“是不是那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不错,”对于陈恪能猜到,章惇一点不意外,闻言笑道:“正是那位‘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rì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王介甫!”
说着看看陈恪道:“论执天下牛耳者,汝与介甫也!”
陈恪闻言并不欣喜,而是似笑非笑道:“子厚,说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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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四更结束,算作对昨天的道歉,因此还有九天四更。
第三一九章 谁主浮沉(中)
“呵呵……”章敦笑笑道:“这么说也无不可。”
“看来这几个月,你是去江东,听介甫新学了。”陈恪淡淡笑道。
“不错。”章敦点头道:“其实这两年在家乡,我虽然闭门读书,却不能不闻窗外事。在南方,王介甫的学说,可是大行其道的。”顿一下道:“当时专心举业,无暇分神细听,科举一结束,我便赶往江宁府,听王介甫讲学两月,顿觉胜读二十年之书。”
“评价如此之高?”陈恪笑道。
“唐季五代以来,政教废弛,儒学衰微、礼崩乐坏、圣人之道尽废、先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章敦正色道:“王公新学,可明经义、正人心、济社稷、匡大道也!”
陈恪夹一筷子笋丝,细细咀嚼。身为宋朝知识分子,又二世为人,他看得很清楚,儒家从汉朝衰落后,便一直式微,在两晋隋唐的佛道思想冲击下,甚至有消亡的危险。但几百年来的历史已经证明,佛道思想无法维护大一统、无法维持中央集权,所以这几百年来,也是历史上最混乱,朝代更迭最快的时期……尽管其中夹着个盛唐,但实事求是的说,盛唐的一部历史,就是各种对皇权的挑战史,恰恰说明佛道思想的无能。
到了五代十国、军阀混战、弱肉强食更是到了极点。’今世天子,兵强马壮则为之耳。’社会仿佛回到了丛林时代。
宋太祖因缘际会,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后周政权。他看到,若不能改变这一现状,确立伦理秩序,宋朝也会很快被权臣取代。所以一立国,他就把大量的精力。用在巩固内部统治上。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把儒学捧起来定为国教,希望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忠君思想,能为天水一朝维系江山万载。
但汉儒之学已经纰漏百出。之后数百年,又没有杰出人物补救,自己都站不住脚。如何担负其历史重任?
好在宋朝科举只考儒学,把所有读书人都转变为儒生,儒生们在学习儒家典籍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会去思考,去完善这们学说。他们很快便抛弃了汉儒伪学,只是破旧容易立新难,从赵二兴儒教到现在一个甲子,各种学说层出不穷,却仍然没有出现一个赢得广泛认同的学说。
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共同的价值理想。缺乏凝聚人心的道德力量,必然思想混乱、人心不一,国家也就无法强大。百弊由此生焉。因此整个士大夫阶层迫切期望。有人能立新说,对儒家的纲常伦理道德的体系。做出有效论证。只有证明儒家学说是站得住脚的,人们才会真心相信它,它才能起到收拾人心、重振纲常的作用!
很显然,谁能建立起被广泛认同的学说,谁就会成为活着的圣人,到那时,挥一挥衣袖,便会掀起漫天的狂风,轻轻咳嗽一下,就会引来天下人的聆听。到那时,你的话就是纶音仙语,连皇帝都不得不听,你的观点,就会是千万人的思想,整个世界都会因你的心意而变!
圣人之位空悬,引多少儒者竞折腰?多少年来,无数大儒皓首穷经、讲学一生,为的就是将自己的学说推为显学,问鼎圣人之位。
尽管目前还无人成功,不过周敦颐的濂学、邵雍的象数学、王安石的新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司马光的朔学,已经走在了前头。
而在这六家之中,无疑是同气相生的濂学、关学、洛学组成的道学一派,信众最为广泛。但目前影响力最大、呼声最高、最耀眼的却是王安石的新学。
这十几年来,王安石几乎无一日不著书、不讲学,早已经门徒广大信者众多了。虽然他一直偏居一隅,但他的学说和名声,早已经传遍天下,满朝公卿无人没拜读过他的文章,许多人都是他坚定的支持者,所以他才会得到那么多破格的推荐和提拔,所以他蓬头垢面、不徇人情,会被人们看成是他非凡的表现,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不能颠倒。
这就是王安石屡次拒绝朝廷任命,一直在地方耕耘十几年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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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新学为何如此受欢迎?是因为他切中时代脉搏,并非空谈之学,而是通过发掘先王经典中的微言奥义,为现实社会的改革提供思想指导与理论依据。谁都知道,大宋已经病了,需要改革,不然会出大问题,但是庆历新政失败后,整个社会陷入迷茫和停顿,需要一个人来指明方向,王安石应运而生,自然势不可挡!
前年,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理论准备,踌躇满志的向朝廷上《万言书》,积极倡言改革,并提出了完整的计划。虽然这份《万言书》官家留中不发,但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为天下所周知。
那些对国家现状不满、希望改革的朝野人士,全都被这份《万言书》吸引住了,那‘详尽可行’计划,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大宋改革的设计师,也是改革能成功的唯一人选。
这种情绪渐渐酝酿,从去岁起,要求王安石回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连陈恪远在大理,都接到王韶等人,要他上书为王安石摇旗呐喊的书信。
想不到这才一回京,章敦竟然又来做说客,可见王安石的影响力,已经到了何等程度。
“兜了半天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陈恪终于笑起来道:“推荐王公入朝?我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可没那个本事。”
“先不要急着往外推。”章敦压低声音道:“听我把话说完。”
陈恪点点头,便听章敦道:“其实,这次进京,我本不该找你,而是去找刘内翰的。”刘敞现在任翰林学士,他也是赵宗实的老师。
“子厚……”陈恪微微皱眉道:“你已经牵扯这么深了么?”
“做大事不惜身,认准了就要全力去做。”章敦却满不在乎道:“仲方,大宋朝未来的希望,在王介甫身上,毋庸置疑!”说着端起酒杯,略略激昂道:“介甫,担天下之圣贤也!但孤傲执拗、地位不高,急需能人佐助,方成大事。我愿肝脑涂地,辅佐他为大宋闯出一片新天地!”
陈恪只好端起酒杯,与他共饮。
“这是不是说,你答应帮这个忙了?”章敦目光炯炯道。
“我若不答应,你便去找刘敞,然后到赵宗实门上求助么?”陈恪似笑非笑道。
“不错。”章敦点头道:“这是我们本来的想法,但一来,你我是至交好友。二来,我心里不爽他们。三来,我认为,他们不会重视王公。所以自作主张,先来找你,看看你身后那位,有没有这个念头……和胆量。”
“……”陈恪与赵宗绩的关系,已经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天下人早把他们视为一体。在章子厚这种聪明人面前掩饰,反而会疏远彼此的关系。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尽管这似乎正是他和赵宗绩苦苦寻找的强援,但必须要把可能的后果想清楚了,才能给出答复。
想到这,他坦诚的望着章敦,缓缓道:“我不能为他做什么决定,所以我需要问问他的意思。”
“我现在想知道,你的态度。”章敦就像一把宝剑,仅剑芒便刺得人生痛。
“子厚,大宋朝已经陷入泥潭,确实不改不行。”陈恪轻轻点头道:“子厚,但不知,王介甫的革新之举,准备从何处入手?”
章敦一喜,沉声道。“王介甫说,要中兴大宋江山,道路只有一条:效法尧舜,行先王之道。”
“何为‘先王之道’?”陈恪问道。
“尧舜之道,至简不烦、至要不迁、至易不难。可概括为六个字:‘变法度,易风俗。’”章敦声如金石道。
“变何法?易何俗?”陈恪追问道。
“变朝廷过时无用之法,易朝廷因循苟且之俗。”章敦沉声道。
“谈何容易?”陈恪轻叹一声。
“事在人为!”章敦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的话,却越来越大胆:“我们都认为,要想成功,须有明君贤臣,光有贤臣,若无明君,虽皋、夔、稷、契之贤,亦将一事无成!”顿一下,压低声音道:“故而,我此次前来,是斗胆为王公择君的!”
“大宋朝只有一位君,那就是当今官家。”陈恪已经了然,这章敦没有说实话,他肯定早就跟王安石有瓜葛,而不是他所说的,只认识两个月而已。
“当今官家因循守旧、怯懦无为,已非臣子献身之主。”章敦不屑道:“我们的目光,放在未来,放在下一任身上!”
第三一九章 谁主浮沉(下)
官家这几年为了诞下龙子,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女人肚皮上。也不是没有成效,三年时间,接连八位皇女诞生,却没有一个带把的。尽管谁也不敢说,皇帝就一定不会生个儿子出来……毕竟,宫里现在,还有几个怀着身孕的,不到出生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希望。
但谁都知道,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可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也是鱼虾已空的一刻,只有先下手为强!宫里宫外,朝野之中,一切有野心、有想法、有贪念的人,都已经打起了小算盘。
提前和下一任皇帝搞好关系,就成了人们渐渐不再避讳的话题……
“现在看来,赢面在赵宗实身上。”章敦直言不讳道:“如果你们没有一争的信念,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将来我必尽力保全你一家!”
强,太强了,这章敦以前还尽力收敛,如今拔剑出鞘、气场全开,给陈恪的压力,竟然有韩琦的神韵。
他根本不容你苟且,是或否,必须给出答案!
再含糊下去,就要被这厮小觑了,陈恪心中冷笑,端起酒杯道:“借你一句话,事在人为!”
“干!”章敦点点头,与他碰杯饮下。
搁下酒杯,陈恪方接着道:“但我也不是为一己私利,我们这位,确实比赵宗实更合适。”
“怎么讲?”章敦眉心一动。
“我也不说,赵宗实是为了当皇帝。装出来的圣人样子。”陈恪沉声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位,时刻都惦念着恢复燕云……”
能有这个想法,双方就能尿道一壶里去。章敦满意的点点头,道:“我等你的好消息!”顿一下道:“但是时间不等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没问题。”陈恪点头笑笑道:“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赵宗实么?”
“原因很简单。状元本该是我的”,章敦淡淡道:“刘敞那厮为了给赵宗实造势,把刘辉……就是那个刘几。排到了我前头。”
“原来如此。”以章敦睚眦必报的性格,自然不会再去奉承刘敞。
~~~~~~~~~~~~~~~~~~~~~~
酒足饭饱后,陈恪送章敦回自己的外宅休息……章敦本来是住会馆的。但陈恪力邀他到家里去住,章敦也就没推辞。
马车缓缓行在大街上,厚实的车壁,隔断了外界的声音。车上的两人都有些酒意,便安静的闭目养神。
但其实,两人的心思,都在飞快转动。
对章敦来说,他来找陈恪,确实是自作主张,一来他不喜欢赵宗实。并对陈恪极有好感——就像他说的,他觉着陈恪与王安石,才是未来能改变大宋的人。
但最重要的,还是他本身天生喜欢冒险。其实出发前,他是奉命来联络赵宗实的。但半路上听到赵宗绩和陈恪出使辽国,大获全胜而归的消息,竟临时改主意,背着王安石选择了赵宗绩。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冶投机,其行为手段就是传说中的‘烧冷灶’,或者叫。‘冷门下注法’。
这一手非同小可,输赢之间全靠当事人的眼光准、胆子大,有双识英雄的慧眼。如果押中了,自然大赚特赚、跟着主子平步青云,因为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加让人感念。但冷灶的意思,就是大家都不看好。大家都不看好,自然有不看好的原因,失败的可能远大于成功的。
一旦失败,则万事休矣,毕生抱负全都成空……
但是富贵险中求,章敦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冷静的分析出,自己去讨好红得发紫的赵宗实,是不会有什么回报的。最重要的是,赵宗实将来,一定会倚重那些扶他登极的老臣,王介甫还是没有用武之地。
所以他毅然决定,去依附第二顺位、没有什么根基、看似希望很渺茫的赵宗绩。他在做这个决定时,凭的是敏锐的直觉——一个超越常人的非凡存在,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到,另一个与之相似的人的存在。就像一头狼,很轻易就能知道对面那头野兽的危险系数一样。
尽管他不了解赵宗绩,但他了解陈恪,知道这样的人杰,绝不会在毫无胜算之时,还与那赵宗绩一起瞎折腾。他相信陈恪之所以不放弃赵宗绩,一定有他的道理所在!
陈恪那边,却在仔细的盘算,这新学党人到底有多大助力……尽管他知道,这一定是股不小的力量,否则也不会在十年后席卷天下,把整个华夏都搞得面目全非。但是赵宗绩急需的,是现成的助力!是能帮他登上皇位的力量!
这不是小瞧了新学党人,毕竟官家是不太喜欢王安石的,赵宗绩若违逆赵祯的心意,和王安石走得太近,怕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新学党人只能在未来发力,那就没有必要和他们牵扯太多,毕竟若异日赵宗绩当了皇帝,他们想要做事,就只能主动投靠,之前没什么瓜葛,反倒是件好事。
可赵宗绩实在太缺人了……自己怎能轻易放过这支助力呢?
就这样各怀鬼胎走了一路,马车行到南门大街后的一处巷子里。朴实低调的大门一打开,马车便径直行了进去。
待车在院中停稳,章敦下来,便见二十四名倭女排成四排,一齐朝他们俯身行礼道:“你回来了,你辛苦了……”
~~~~~~~~~~~~~~~~~~~~~~~~~~
安顿好了章敦,让他尽情享受,陈恪便赶往赵宗绩那里。章敦等不了多久,必须尽早给他个答复。
赶到王府时,便见赵宗绩一脸阴沉的在那生闷气。
“什么情况?”陈恪端起香茗呷一口,不错,是清茶。
“问题解决了。”赵宗绩黑着脸道:“富相公,竟然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辽人的要求。对我说,辽人不愿做亲戚,那就算了,不占他们便宜就是。”
“我说,这怎么能算占便宜?既然是一辈辈论下来的,那官家就是耶律洪基的叔叔。”赵宗绩愤愤道:“岂是他不想叫便不叫的!”
“富相公怎么说?”
“他被我说得沉默了半晌,最后对我说,站在宰相的立场上,要考虑全国局面,如今朝廷正要裁军,边境上不能乱。”赵宗绩顿一下道:“还说这也是官家的意思,为了个称呼纠缠不休,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就这样,顾全大局的富相公,基本上答应了辽国的所有要求。除了没有增币什么都答应他么了!”赵宗绩恼怒道:“我真想知道,当年那个为国抗争不惜命的富彦国到哪里去了!若他看到自己今日的行径,与吕夷简之流无异,会不会感到羞愤呢?”
“消消气……”陈恪轻声安慰道:“也许,富相公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什么苦衷?”赵宗绩哼一声。
陈恪便将自己,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赵宗绩,赵宗绩这才稍稍气平道:“攘外必先安内,真是个好习惯。”
“你要是觉着气不顺,便写一篇文章,好好发泄一下,向天下人明确你的态度。”陈恪笑道。
“已经写好了!”赵宗绩走到书桌边,拿起几张信纸道:“你看!”
陈恪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恳请陛下思北境轻慢中原之耻,常怀仇雪之意。坐薪尝胆、不忘戒备,内则修政令、明赏罚、辨别邪正、节省财用。外则选将帅、练士卒、安葺被废、崇建威武。使二边闻风自戢,不敢内向,纵有侵犯疆塞不为深患……’
“非常好,就这么写。”看完之后,他点头笑道:“这篇奏章一见报,很多人就会向你靠拢。”
“会不会靠拢我不知道。”赵宗绩突然笑道:“我只知道,咱们才回京两日,便已经有人上疏弹劾了。”
“这么快?”陈恪吃惊道。
“就是这么快。”赵宗绩点头道:“御史台的几个言官,奏我们‘赴会饮射不如仪、傲慢无礼;语多侵辽主、致使谈判久拖’云云,林林总总十几条,把咱们批得体无完肤啊。”
“那你怎么还这么高兴?”陈恪笑道。
“因为官家就送给他们一个字”,赵宗绩笑道:“滚!”
“哈哈哈哈……”陈恪大笑起来:“骂得好啊,令人心旷神怡!”
“是啊”,赵宗绩笑道:“这群蠢货,居然以为官家不明是非……”
“明是非么……”陈恪止住笑,轻声将那‘刘天王’之事,讲给赵宗绩听。
“那刘美人我知道,不过她哥哥是头一回听说……”赵宗绩哼一声道:“这样的蠢物横行街头,真给皇家丢脸,你收拾得好!出了事情我给你顶!”顿一下,他幽幽道:“不过也算不了什么事,那刘美人快完蛋了……”
“怎么?”陈恪轻声道:“不是听说,她有身孕了么?”
“非如此,她还完不了。”赵宗绩沉声道。
第三二零章 苏家进京(上)
六月下旬,骄阳高照。宽阔笔直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迤逦而来。这队人马有二十多骑,大都是神色肃穆的劲装汉子,清一色光着头,穿着黑色的武士服,正神色警惕的环卫着中间的八辆马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暗道,八成是护送什么王公官眷进京的吧。
但马车上,并非坐着什么达官贵人……至少目前还不是,而是在眉州老家蛰居二十七个月的苏氏一门。他们父子三人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居丧期满两月后,便将祖宅托付族人,举家东迁赴京。
这是苏轼兄弟第二次踏上入京的道路,与前次的前途未卜、风尘仆仆不同,这次有妹夫派来的人马全程护卫,自然走得轻松惬意。且他们父子三人,已经是文名大著,兄弟俩更是功名在身,宦途成功几乎已成必然。
马车内的苏轼,越近京城,便越是心潮汹涌。中进士已经两年半,自己却一直蛰居乡野,虽然这段日子,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快活惬意的……兄弟二人带着年轻的妻子,游遍了蜀中的山山水水。四”是个极美丽的地方,有青山秀水、有佛寺古刹,涉足其间,令人有超然出尘、极乐忘忧之感。
他还不时陪着妻子,回到青神县岳家省亲。王家是个大家庭,岳父王方兄弟三人,除他本人仅有一子一女外,其余两位都子息繁茂,共有三十名后代。苏轼和王弗,便常与这些堂兄妹们四处游玩,白日以野外宴饮为乐。夜里便坐在茅屋之外,吃着炒蚕豆、喝着黄娇酒仰望满天星辰吟诗作对。当然这种时候,他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苏轼那横溢的才华也为他引来了一段隐秘的婚外之情,在王家的堂兄妹中,有一个最小的女孩,唤作二十七娘后来苏轼为她起名叫做‘润之”生得柔美无双,极其仰慕他的才华。以苏轼的敏感,自然察觉的到,他也很喜欢这位小姨子……,不过两人发挥情、止于礼,并没有逾矩行为。
这次苏家举家离乡,十年之内应该不会再返回,那小小的暖昧也只能淡淡的遗憾,永远留在彼此心里了……,
虽然日子过得快活,但大丈夫学有所成总是要经世致用的,尤其是眼看着同年们建功立业、扬名天下让一直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集,希求为国为民、一展胸中所学的苏轼,心里十分养急。
此刻马车在驿道上奔驰,两旁景色快速向后倒去,苏轼感觉困局车里,视线受阻便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怀千古之感……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子由,我辈读书人追求的,不正是这般驰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苏轼转头望向他的弟弟苏辙。
苏辙身材高而瘦削,不像哥哥那么魁伟……苏轼生得健壮结实、英俊挺拔,浑身上都带着勃勃的朝气,容易激动,滔滔不绝。苏辙却沉静内敛,喜怒不形于色,闻言淡淡笑道:“还需小心不要跌落马来。”
“哈哈…?苏轼大笑道:“若是没了起伏,人生还有甚乐趣。”
“放狗屁!”话音未落,后一辆车上,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皱纹深刻,古板严肃的面孔:“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还如此轻佻,早晚要吃大亏的!”
“父亲息怒。”苏轼缩缩脖子,小意笑道:“我是说着玩的。”
“哼”…”苏询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这几年,苏老泉一直在等待京中的任命,妻丧与母丧不同,没有不许做官的限制。而且他已经结识了好些大僚名臣,那些人也很赏识他,答应会向朝廷举荐。等了一年时间,终于有圣旨降下,命他赴舍人院参加考试……,舍人院是中书门下的机构,掌草拟官员的任免,及其它制词诏令,即两制中的外制,因用黄麻纸书写,又称‘黄麻”因为涉及到朝廷的诏书制词,任命之前都需要考试。
但苏询给皇帝上了封奏折,以多病为辞,拒绝前往。可在给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的信里,却说了实话……,他已经考出了心理阴影,坚决不想再考试了。
第二年,他又接到朝廷的圣旨,仍是上一次的内容口并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试,苏轼大失所望,他再度上疏推辞说‘读书人之所以愿居官从政,欲有以报效国家也,否则为一寒士足矣。自己已年近五十,半百之年如何报效国家?,
但他又没把话说死,他说自己即将随子进京,届时当一竭当道,细致精由。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实已无意入朝为官,除非有人能帮忙,使我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试……,
见儿子们得取功名易如反掌,当父亲的既高兴又心酸,暗叹命运对自己不公。因此老苏变得愈发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将身前这两匹千里驹,也随时勒抑,不许他们忘情奔驰。”心,、”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V,一”一”一”一,、”、”一,一,、”、”、…口,v一u
这时候,中间一辆车上,传来一阵男婴的啼哭,那是苏家的长孙苏迈,刚刚过了百岁,就跟全家进京,大家都担心他路上水土不服会生病。但小家伙一路上平平安安,让人松了口气。
听到这声婴儿哭,苏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不过,这小家伙的年纪,让他多少有点、儿尴尬。因为苏迈是苏轼夫妻居丧期间有的,这在后世,绝对是大任性,大失于检点。但在宽松的宋朝,只会换来道学家们的侧目,仅此而已。
对于孩子哭,男人们并不在意,因为这苏家唯一的第三代,有四个女人围着转呢。
最大的那辆马车里,王弗和八娘,正在给苏迈换尿布,史氏和小妹插不上手,便在一旁逗孩子笑。
不一会儿,摆弄停当,王弗便解开前襟给孩子喂奶,三个女人便围着苏迈评头论足……,无非就是夸这个苏家长孙虎头虎脑,眼睛大、皮肤白之类。听得王弗都不好意思了:“你们说得的是迈儿,还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福娃娃也不如迈儿可爱。”史氏笑道:“你看迈儿这一笑,真是迷死个人。”
“这个喜欢孩子,自己也生一个啊。”王弗笑道:“光打雷不下雨怎么成。”
史氏面嫩,顿觉不好意思,马上将战火引向大姑和小姑道:“别说我,她们俩还不如我呢。”
“那不好说。”王弗笑道:“人家的男人早翘首以盼了,还不定谁快谁慢呢。”
“嫂子……”小妹如今是双十年华,早脱去少女的稚气,出落得容色绝丽,倾尘绝世。尤是那双流动着无穷智慧的大眼睛,足以让天下佳丽黯然失色。闻言咯咯娇笑道:“你现在好放得开。”
一旁的黄衫女子,容貌清丽,淡雅宜人,一双妙目明净澄澈。尽管已经三十岁,可娇面凝脂、眉黛鬓青,美貌丝毫并没有褪去,反而经过岁月的沉淀,更衬出她秀雅脱俗之美。听着弟妹们戏谑,她只是微微轻笑,用洁白的手帕去擦拭苏迈嘴边的奶水。
“不过说回来。”史氏压低声道:“这眼看就要到汴京了,你俩到底是咋想的?”说着看向八娘道:“八姐,你就放下包袱吧。”
八娘摇摇头,微笑道:“我早习惯这样了,这样挺好……”说着笑笑道:“没必要再自寻烦恼了。”
“人家陈二郎,可等了你十年啊!”史氏瞪大眼道。
“是十四年!”苏小妹纠正道:“从第一次见面,陈家二哥就喜欢上我姐了。”
“住嘴。”苏八娘登时红了脸道:“少来编排我俩。”
“果然。”小妹咯咯笑道:“陈家二哥的情意太重了,重得我姐放不下。”
“你看看,果然是女生外向啊。”史氏促狭笑道:“这丫头还没过门,就开始给自己大伯哥操心了。”
“嗯,必须的。”小妹却笑着点头道:“要有主人翁精神的。”
“臭丫头,越说越不像话。”八娘终于忍不住,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去戳小妹的纤腰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过爹爹这关吧。”
“这有什么?”小妹淡淡笑道:“当初我既然开口让月娥姐姐进门,自然便不会让三哥坐蜡。”
“你倒是拿个办法出来呀?”史氏道:“不然赶明天他们翁婿见面,恐怕要发生血案的。
“这也是难免的。”小妹叹口气道:“总得让爹爹出了这口气,才好计较。”
“小妹。”见她成竹在胸,王弗便不再问如何去做。转而问道:“你就不怕引狼入室?我听说,那柳月娥,经常打得妹夫满院子跑。
第三二零章 苏家进京(中)
“哪有那么夸张。”小妹哭笑不得道:“月娥姐姐我认识,是个很讲道理的女孩。”
“你不怕她打你?”史氏小声道:“你这细胳膊细腿,怕是禁不住人家一巴掌吧?”
“她为什么要打我?”小妹摇头笑道:“我们会相处的很好的。”
“看看,别人替她操心,她却一点都不急.”史氏苦笑道。
“本来就没什么好急的。”小妹淡淡笑道:“大家都是好人,好人自有好报。”
“真不知那陈三修了几辈子的福!”史氏摇头道:“竟让小妹如此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不好么。”苏小妹笑道:“其实现在这样,是我赚了,只是有些人算不过来罢了。”
“是么……”史氏一愣,旋即恍然,笑着伸手呵痒道:“死妮子,你说我笨呢!”
“不敢不敢,女侠饶命。”苏小妹赶紧娇笑着躲闪。在史氏追问之下,她终于投降道:“我说就是。三哥是那种极重情的人,如果我不松口,他自然不会娶柳月娥,但除非月娥姐姐嫁个好人家,他都会一直觉着亏欠她,对她念念不忘。与其让他撒谎瞒着我,生分了感情,还不如大大方方把她放在家里。一切都在眼前。而且有月娥姐姐帮我看着他,家里家外的花花草草也会少很多。至于妻妾名分,还不全看男人的心眼往哪偏?何必要去计较呢。”
这番话,听得史氏目瞪口呆,王弗却暗暗佩服……她的丈夫与陈恪一样,都是天生的风流种,但这个社会允许男人风流,女人吃醋拦着,反而成了不是。这就像治水一样,有人一味去堵,以为这样就能独占丈夫。殊不知,这样只会搞坏了夫妻关系。反倒让小三借机占据优势。
其实堵不如疏,大方开明些,承认男人花心,把他的花心限制在可控范围内,让男人知道你为他所做的牺牲,反而能最大限度的减少男人的花心……当然,前提是这个男人的良心,没有被狗吃了。
想到这。她羡慕的看一眼八娘。能有专一的男人一直等着她。不过让她拿自家的花心鬼却换八娘的专情男,却是万万不肯的,想必小妹也是一样。
毕竟。苏轼、陈恪那样华丽丽的伟丈夫,这世上能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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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嫂们正说着话,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掀开车帘、举目望去。原来前面远远驶来一彪人马,马上骑士身穿黑色劲装,头顶秃瓢,与她们的护卫如出一辙。
“哎呀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史氏朝两姑姐笑道:“还不快收拾下妆容,待会儿要见情郎喽。”
八娘大窘,小妹也流露出娇羞的神情,不过不是因为史氏的调笑……
最前方的卫士。回头禀报苏轼道:“舅爷,那是我们大人的亲兵。”
苏轼点点头,举目望去,便见陈恪一马当先,转眼便由远及近,放声大笑道:“子瞻子由,别来无恙!”
“仲方。你怎么来了?”苏轼高兴坏了。苏辙则规矩行礼道:“三哥别来无恙。”
“我向朝廷告了假。”陈恪笑着抱拳道:“便沿着你们的来路往西跑,果然就在这儿碰上了。”
这时候,二郎也上来了,一抱拳,笑笑道:“久违了。”
平辈见礼之后。陈家兄弟又去后一辆车前,向苏洵行礼。里面却没有动静。
半晌才有个声音道:“是二郎啊,快上来说话。”
“是。”陈忱便一掀帘子,猫腰钻了上去,弄得陈恪好生尴尬。
这时,后面的女眷车窗帘掀开一角,露出小妹那张精灵的俏脸,她朝陈恪递个颜色,陈恪顿时大喜,也跟了上去。
“你上来干什么?”苏洵见他也上来,黑着脸道:“下去。”
“岳父,我这不想你么。”陈恪恬着脸道。
“我不想你。”苏洵瞪眼道:“你下不下去?”
“不下。”
“那我下去。”苏洵气哼哼的一甩袖子,跳下车去。
陈恪巴巴的跟下来。
苏洵气得往前走,陈恪便狗皮膏药似的跟在后头。
“别跟着我。”
“我怕岳父走丢了。”
“我看到你就烦!”
“我跟在岳父身后,不让你看见。”
“我打你你信不信!”苏洵站住脚,霍得转身道。
陈恪刷得从背后抽出根荆条道:“岳父请动手吧!”
“……”苏洵见这家伙,竟然是负荆请罪来的,有些气消道:“还知道自己干得不叫人事儿啊?”
“确实太混账了。”陈恪点头道:“恳请岳父原谅。”
“别叫我岳父……”
“丈人……”
“丈人也不行。”
“泰山……”
“……”苏洵瞪了他一眼,往道边树丛里走去。
“泰山,你可不要想不开啊……”陈恪赶紧跟上。
“我要出恭!”苏洵翻白眼道。
“那我给你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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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洵从树丛里出来,他已经不那么暴怒了,却依旧冷冰冰道:“陈仲方,别以为你耍耍赖皮,我就能答应。除非铁树开花、覆水能收、公鸡下蛋,否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多谢岳父大恩大德!”陈恪却不惊反喜,连连抱拳作揖道:“小婿一定办到!”
“……”苏洵被他气得鼻孔生烟道:“你要真能办到,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完甩手上车去了。
陈恪这次没跟着上去,而是上了苏轼兄弟的车。队伍继续朝汴京进发。
“铁树能开花?”马车上,苏轼苏辙交替问道。
“覆水能收?”
“公鸡能下蛋?”
“事在人为么。”陈恪笑笑,正色道:“小妹为我付出良多啊……”不然以苏洵的性格,是决计不会用陈家人护卫的。估计早就立起碑来,把陈家父子骂成一群猪狗,还能跟他在这儿蘑菇?
“知道就好。”苏轼嗔他一眼道:“这二年,小妹是想尽了法子哄着我爹,才让他有些松动了。”说着笑道:“你要是你回趟眉州,这事儿就更好办了。”
“唉,我知道,是我不对……”陈恪叹气道:“本来和小妹都商量好了,谁知赵宗绩那个不省心的……”
“小妹都替你解释了。”苏轼重重捶他一拳道:“将来你若是待她不好,我第一个不让你!”
“嗯,你写诗骂我一辈子。”陈恪郑重点头道。
“好主意。”苏轼还不知道,自己的诗文,有多大杀伤力,那是可以让人遗臭万年的:“不过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是吧,子由?”
“我对三哥很放心”,苏辙却摇头道:“从小,他比你还疼小妹。”
“嘿……”苏轼给他一拳道:“老是让我演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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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返京还有一天路程,小妹不想惹父亲生气,一直躲着不见陈三。陈家兄弟只好和苏家兄弟,聊起了别后的情形。
在苏家兄弟居丧的二十七个月中,陈恪经历了太多太多,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一一道来,对大宋朝几十年来,在‘太平盛世’掩盖下的四伏危机,作了深刻的剖析。陈忱在地方上为官两任,对官场上浮华因循、奢侈之风更有深切体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二位舅哥上起了为官的第一堂课。
听得苏轼兄弟心情十分沉重,子由叹气道:“我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富足安康,还以为遇上千载难逢的盛世了呢。”
“哪有领土还在敌国手中的盛世?”陈恪摇头道:“就算只考虑内部因素,前朝的‘咸平之治’能算一个,但是真宗皇帝又亲手把家业败了。到了本朝官家,虽有振作之意,却苦无救国良方,只能尽量求稳、勉力维持,可四十多年下来,国家基本成了烂摊子、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为什么我们在民间,没有太多感受?”苏轼问道。
“那是因为我们碰上一位好皇帝,几位好相公。”陈恪淡淡道:“他们压着官府,不许向百姓伸手,想让危机只在朝廷层面解决。”说着他叹口气道:“官府扰民少了,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但朝廷入不敷出数年了,已经在最大限度的削减开支。可该花的钱总得花,实在没法子,也只能加税了……”
言外之意,**们的好日子,已经快到头了……
见将两人说得都有些沉重,陈恪笑笑道:“我也不想一见面就说这个,但你们现在是名人了,必须得看清楚形势,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小心别乱表态。”
“那要是赵宗实的人找我们呢?”苏轼突然冒出一句。
陈恪愕然。
“不瞒你说,来之前,张相公给我们写信教导官场规矩”,苏轼坦然道:“暗示我们,入京后要先拜谒韩相公、再拜谒刘内翰,这样才能保日后仕途顺畅。”顿一下道:“我想,张相公是不会没来由,写这封信的吧?”
第三二零章 苏家进京(下)
- 城南南薰门外的玉津园,是大宋官家消夏避暑的园林。园内凿池为海,疏泉为湖,内罗碧波,宛若天成。其间曲径通幽,浓荫密布、亭榭错落,繁花似锦,虽盛夏烈焰腾空,一入园中,便顿觉水气沁凉,苔滑石寒,确是一处消夏胜地。
当今官家赵祯,号称赤脚大仙下凡,虽冬日亦不穿鞋袜。其实,他这是内燥体质,最怕盛夏炎热。因此每年夏日最热的一段,都要在这里度过。按说在汴京城外三百里,有一崇福宫,乃真宗皇帝的避暑之处,条件远胜此间。赵祯小时候,每年都跟着刘娥去消夏,对每次的兴师动众、耗费巨大印象深刻,故而成年之后,一次都没去过。
皇帝移驾玉津园这段时间,五日常朝照例举行,只是由丞相主持。三省相和六部大臣有事便到玉津园奏报,没事便不打扰官家消夏。不过这几天,距离裁军方案公布日越来越近,京城局势搅动不安,各方各面都很紧张,往玉津园跑的轿子,也就格外之多。
这天早晨虽不是例朝,赵宗绩却起得极早,天还摸黑,便坐轿赶往玉津园。不仅是他,还有另外几名宗室子弟,也从京城各处赶来……他们都是宗室学堂中的佼佼者,学堂课业一结束,成绩一般的宗室子弟,便被派到宗正寺任差,而他们几个,则有幸在御前观政。
尽管这是官家在大臣们的压力下,才迫不得已的举动……当然。大臣们是只想让一个宗子观政的,但那样就默认了那人的嗣君身份,这是赵祯不能答应的。于是赵祯玩起了掺水战术,你们不是想让某人御前观政,又不敢明说是谁么?那好,我就让五个宗子,一起来观政。优中择优么,谁能说个不字?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官家在拖延时间,他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生一个的期望。
但几个被选中的宗室,都倍加珍惜这个机会。实指望能开个巨奖出来,落在自己头上……如果官家最后,还是要在宗室中择一人继统,那必然是他们五人中的一个!
赵宗绩抵达玉津园,亮明身份,直入禁内。此时天刚擦亮,长长的游廊内,宫灯刚熄,四下黑黢黢的,他一个没留神。竟和个太监撞了个满怀。
“哎呦……”那太监似乎胆小如鼠,竟被吓得的叫起来。但又极大胆,撞到了金枝玉叶,也不向他道歉,便头也不抬。急匆匆走掉了。
‘好粗的一声……’赵宗绩站住脚,揉着被撞痛的肩头,突然想起一事,对身边随侍的小太监张聪道:“跟上去,看看是往哪儿奔丧?”
“喏。”张聪一溜烟跟了上去。
摇摇头,赵宗绩便往官家所在的玉宁宫行去。到了前殿的值房中,才发现自己竟是最晚的一个。
此时的值房中,或坐或站着四个穿紫袍的年轻人。见赵宗绩进来,都笑着朝他点头,殿中不能喧哗,几人也都没有再见礼,赵宗绩便在角落里坐下。
他身边,坐着个相貌堂堂、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乃是太祖重孙、右卫大将军、蕲州防御使、安国公赵从古,在学堂中,素来与赵宗绩相善。两人坐在值房右侧,与左侧的仨人似乎泾渭分明。
左边一侧,坐着赵宗实和他的胞兄赵宗佑,还有他们的叔伯兄弟,沂州防御使、虢国公赵宗谔。赵宗实和赵宗佑自不消说,赵宗谔则是从来紧跟他兄弟俩身边。
其实原先,赵从古总是独来独往的,但赵宗绩出使回来后,他便不再顾忌那帮人的态度,坚定坐在他这边了。
赵宗绩坐定后,赵宗谔看着他,阴阳怪气道:“二弟,还没恭喜你凯旋归来,名满天下呢。”
“七哥说笑了。”赵宗绩淡淡笑道:“最终,还不是让人家占了便宜,算得了什么凯旋?”
“话不能这么说。”赵宗佑大笑道:“当年富相公出使,还增币二十万两呢,现在你却能一文钱不增,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官家认、百姓也认。”
“是啊,二弟。”赵宗实微笑道:“刚才我们还商量着,给你摆酒庆贺呢。”
“岂敢劳哥哥破费。”赵宗绩已经今非昔比,他是和辽国群臣勾心斗角过的,一下就听出这里面的陷阱,断然摇头道:“况且,两次情况也不一样。当初西边正在倾国之战,朝廷不得不花钱买安宁。这一次,辽国人只是打了一记嘴炮,并无实质威胁,岂能同日而语?”顿一下,他肃容道:“所以这酒,是万万吃不得的。”
“太谦虚了……”见他不上套,存心阴他的赵宗谔怏怏道。
“看来二弟如今成大红人,没工夫吃咱们这顿饭了。”赵宗佑笑道:“二弟,听说你这一回来,好些个趋炎附势的家伙就凑上来了。你可要带眼识人哦,别什么人都来往,坏了咱们皇家的体面。”
赵宗绩心中冷笑:‘你们门庭若市了好几年,我这才热闹了几天,就坐不住了?’他回来这十多天,府上宾客确实络绎不绝,好些个书生、官员,都来拜谒他这位为国力争、不辱使命的贤王子。很多人是为了表达崇敬之情,也有不少想投奔他府上作门客的。
本来赵宗实这帮人,就对他能圆满完成任务,十分羡慕嫉妒恨,见他现在名利双收,终于忍不住,要敲打敲打他。
可惜,赵宗绩是跟辽国皇帝拍过桌子的!岂能将这点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道:“哥哥们放心,小弟从不跟地痞无赖来往。”这是暗讽赵宗实的弟弟,和无忧洞的关系。
“你话里有话啊……”赵宗谔脸色难看,好像骂得是他兄弟似的。
“呵呵,好了好了,不管怎样。”赵宗实这几年修炼下来,也已经今非昔比了。他言谈从容、优雅高贵,令人如沐春风:“二弟鞍马劳顿,都是辛苦了,哥哥们应当为你接风,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赵宗绩最受不了,他这种自认老大的做派,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能应下来。
“这一趟去辽国荒蛮之地。二弟,吃不好玩不好,憋坏了吧?”赵宗佑笑道。
“叫九哥猜着了。有道是戏台小世界,世界大戏台,出去一趟,胜读十年之书哇。”赵宗绩淡淡笑道。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不时瞄着见桌上的沙漏,见差一刻卯时了,便一起起身,整肃衣冠,往正殿御堂行去……正殿前,几位相公也到了,五位宗室列在右侧,相公们在左侧。宗室们先朝相公们行礼,相公们再还礼。
这时候,太监宣进,两班人便轻步走进了殿内。
御堂内,赵祯穿着绯色的衫袍,戴着直脚幞头。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没有坐在须弥座上,而是坐了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官帽椅。身后摆着一条铺了黄绸的长案,案上堆满了奏章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面前左右各摆着几个杌子。
臣子们行礼之后,官家赐坐,相公们谢坐,至于赵宗实他们,只有站在一边旁听的份儿。
赵祯并不言语,只是看了看富弼。
对皇帝的习惯,富弼自然很了解,便清清嗓子道:“议事吧。”殿门便无声的关闭。
富弼看看身边几位公相,沉声道:“今日三省长官、兵部尚书都到齐了,为的是共商裁军大计。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不到十天,今日有所进展了!”
富相公的声音带着决绝。他已为此做了太多准备,甚至不惜牺牲名誉,换来了宋辽间的一纸和书。还打破不参与政治斗争的戒律,插手了使相的任命,使自己能保持相对多数。并亲自与各方面进行了无数会谈,换取那些人的支持……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摊牌。
韩相公和他相对而坐,依旧是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前次的几个方略,西府都不同意。”富弼深吸口气,缓缓道:“不得已,中书省只好重新来过,昨天已经递到西府,不知枢相看了么?”
“看过了。”韩琦点点头道:“只是不知道,什么叫削额不裁兵?”
“枢相明知故问了。”包拯沉声道:“军中编制和实有军卒之间,总有那么多则三成、少则一成的差额,名曰‘空额’。”
“是么?”韩琦淡淡道:“不知这个数字,使相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尽人皆知。”包拯哼一声道。
“反正我没听说过。”韩琦摇摇头,朝赵祯抱拳道:“不过微臣回去后会严查不殆的。”
赵祯点点头,没有说话。
“是要好好查查了。”包拯沉声道:“一部分军官,吃空饷吃得富得流油,我听说,十三行铺的天价地,是被将门勋贵家拿去了。要是靠朝廷的俸禄,他们一百年也买不起
第三二零章 空额(上)
“那主要还是经商所得吧。”韩椅摇头道:“近百年的家门,枝繁叶茂,都有好些生意,自然不是等闲可比。”
“哼!”包拯怒哼一声,还要和韩绮理论,却听官家轻咳一声,似乎要开口,只好住了嘴。
“议裁军就是议裁军。”果然,赵祯缓启玉音道:“不要扯远了。”
“陛下,老臣斗胆直言,”包拯不同意道:“其实裁军之所以步履维艰,根本就在于它实质上是个**问题。我大宋朝文官的吏治,看似还算清明,但军队里却乌烟瘴气,**横生!微臣看度支司的账册,得知天下每月支饷的禁、厢、边军,达一百五十万。
这一百五十万人,朝廷包吃包住包穿、包武器装备,每年还要支出五十贯的军饷口国家的支出,七成以上便全耗在这里。就算只有一成是空额,也有**百万两的银子,被那些蠢虫们贪污了!”
“文官们打得好算盘,让武官们去贪、去吃空饷,他们则躲在后面吃孝敬,还摆出一脸清官像!”包拯不看赵祯的脸色,自顾自道:“当然,吃人家的嘴短,这时候就得替他们出力,给裁军使绊子、拖后腿!为的就是能舒舒服服、心安理得的吃下去!”
“够了!”韩椅怒喝一声道:“包相公,这世上就你一个清官,我们都是贪官,不明着贪,也拐着弯贪,对不对!”说着朝赵祯一抱拳道:“陛下,臣恳请彻查此事,还百官一个清白!若是子虚乌有,请治此老诽谤群臣之罪!”
“好了…”赵祯轻叹一声,先安抚包拯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寡人相信包卿家说的,肯定不是子虚乌有。法由人执,吏治不清,这是没有办法的。”
“陛下英明,惩治**、刷新吏治,已经迫在眉睫了!”包拯大受鼓舞道:“老臣斗胆请缨,为陛下犁庭扫穴,把那些蠢虫全挖出来!”
“命……”赵祯却摇头道:“刷新吏治是一篇极难做的文章,下猛药是要出乱子的。所以得缓缓来,从易处着手。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下来。”说着笑望着包拯道:“再说,还谈不上迫在眉睫吧?眼下既无外患,又无内乱,何妨从容行之?”
包拯听得一阵阵心凉,韩椅依旧毫无表情,但神态愈显镇定。
那厢间,富弼心中暗叹起来……韩椅这个人,智术太高明了,老包虽然也见事极明,但终究还是差他一筹口你道韩相公为何敢在君前力保将门?他就不怕官家以为他结党营私?他不怕,因为他是枢密使,总管天下军事,为武将们说话天经地义。但最重要一点,还是他看准了,官家不愿多生事这个心思,所以才放胆灭火。
都说富韩二相不结党、不营私。他福彦国这些年,是真不结党营私,但韩绮这些年来,却专门装好人,保了这个保那个,不知多少个犯了事的大臣,都被他硬保下来!可笑有些人以为只有沅靡一气、拉帮结派才是结党营私,殊不知这么一保,被保的人衔恩铭骨,都死心塌地的成了他韩相公的人!
只是这样,要置国家社稷于何地?富弼想到这,就手脚发冷,亦愈发羡慕起当年文相公和庞相公的同心戮力来………
“富爱卿,继续说下去。”本来有些跑偏的话题,被官家拉了回来,而且将讨论范围,限定在裁军上,就事论事,不准借题发挥。
“是。”富弼定定神,低声细语道:“所谓削额不裁兵,就是现有的官兵一个不动,只将编制上的水分挤去。若是查出空额,只将其一笔勾销,对责任人则既往不咎口但日后,照实额发饷、拨付军需如数。”顿一下,他解释道:“这法子,不波及广大士卒和下级官兵,就起不来大乱子。而那些吃空饷的军官,已经捞了几十年、几代人,早就肥得流油,重孙子都挥霍不完,现在朝廷既往不咎,他们也该知足了。”
“若是还不知足呢?”赵祯问道。
“冥顽不灵之辈,”富弼双目一寒,从牙缝迸出三个字道:“杀、无、赦!”
妥协只是百般掣肘之下,用来赢得空间的手段,你道我富弼是吃斋的不成?!
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宰相突然发作,大殿里顿时一片安静,再没人去挑战他的权威。
连韩绮,也缓缓垂下眼睑,显然这是早达成的协议。
赵祯细想之下,觉着这个主意不错。这些日子皇城司不断报来,说京城的斗殴、杀人、抢劫、纵火案件,都是平时的几倍,民心极度不稳,似乎还有人在暗中串联……他是真担心裁军会酿出大祸呀!
对朝廷来说,减空额之法,和裁军的效果一样,都可以减少开支,且不会触及到中低层官兵的饭碗,他们的眷属自然不会再闹事……,想必这个方略已公布,京里的治安就能好很多吧。
只是,就像包拯说得,空额是那些将门的饭碗,背后还连着百官的利市,岂是想减就能减掉的?赵祯暮然回到七年前,狄青在广南西路砍下的那三十颗人头。当时还是借着战争的掩盖,打碎了岭南将门的饭碗,却也让狄青在数年后遭到群起而攻之,险些被活活逼死。
此事依然分外凶险啊!赵祯掂量出了分量,望向几位相公道:“虽然说查清空额,只需对着花名册点人头,但此积弊已年深月久,办起来也很不容易吧……”
“是。”富弼点点头,沉声道:“老臣请旨担纲,一切责任,唯我是问!”
“相公还是不要越权,”包拯站起来道:“这本就是三司的事情,当由三司来办!”
“兵额之事,当属枢密院。”韩绮也站起身道:“臣恳请担此重任!”
“好了,你们都不要争了。”赵祯摇摇头温声道:“这是件招人恨的事,你们还能当几年官?总得为儿孙考虑吧?”
“陛下……”三位相公的声音发颤,官家是真为臣子考虑的宽仁之君。
“不用说了。”赵祯轻声道:“寡人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还是这几个小子……”说着,他的目光投向了立在边上的赵宗实、赵宗绩、赵宗裕、赵宗楞和赵从古。
五人当时就凌乱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躺着中的……虽然他们是站着的。
“你们最近不是喊着,想要跟绩儿一样历练么?”赵祯的笑容,慈祥又别有意味,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道:“这次就是最好的历练。你们是寡人的从子,未来至不济也是个王爷,大宋朝谁敢动你们?”
几人都嗫喏了,尼玛,这可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啊……
“将来想要担负更大的责任,”赵祯又沉声道:“就得拿出你们的责任心来,不计谤誉,实心任事,让寡人看到你们的能耐!”
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蛊惑,挠中了几个小子的痒处,一个个变得血脉贲张,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了!
“孩儿愿往!”
“孩儿遵命!”
“孩儿定然不负陛下所望!”
见五个宗子全都蹦出来请战,相公们的表情精彩极了…”这怕是官家的报复吧?叫你们上杆子给我当儿子,那就别怪我拿你们当孙子用!用残了算你们倒霉,反正有的是想给我当儿子的。
“陛下请三思。”韩绮马上反应过来,劝谏道:“几位小王爷虽勇气可嘉,但兹事体大,弄不好会酿成大乱的,老臣恳请,还是让老成千练之臣担纲吧。几位小王爷还是从小事做起,慢慢历练吧……”
几位小王爷恨不得抱着韩相公亲一口,乃是俺亲爷啊…”
富弼和包拯也劝说,还是换人吧。
赵祯却不为所动道:“寡人对他们有信心,你们有么?”
“有!”几个小王爷一起喊道。
“有就好。”赵祯点头笑笑道:“几位相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这样吧,你们给他们配上得力的帮手,也就是了。”
“…,”相公们还待说什么,却见赵祯摆摆手道:“今日就到这儿吧,寡人有点乏了。”
“是,臣等告过……”
“孩儿告退……”
待臣子们退下,赵祯久久不语,半晌才抬头问道:“老胡,太医们昨天怎么说?”
“启奏官家,冯太医和周太医,还有从宫外请来的钱婆子,一致诊断说...”胡言兑轻言细语道:“三位有身孕的娘娘中,两个怀得是龙子。”
“当真?”赵祯揪心道。
“的实是这么说的。”胡言芜小声道。
“啊…,…”赵祯长长舒一口气道:“我就说么,怎么可能一直是女儿呢?”说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道:“这回,终于改过风水来了。”
胡言兑脸上却没什么笑,张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祯看他一眼道。
“没,没什么…”胡言兑结巴道:“老奴只是听说,这种事,没生出来之前,是断不能生长的,否则……,”
“笑话,寡人会那般不晓事?”赵祯大笑起来道。
胡言兑暗叹一声,不再言语。
第三二零章 空额(中)(第三更)
就在玉津园奏对的同时,苏家人终于在陈家兄弟的陪伴下,回到了汴梁城。
“汴京城,别来无恙!”望着熙熙攘攘、人潮如流,市肆繁华、欢门如林的汴京城,苏轼激动的站了起来。
后面车上的女人们,都是第一次进京,尽管已经从男人们的口中,也在自己的心里,无数次描绘过帝京的繁华胜景。她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繁华美丽的城市?这就是我们即将生活的地方么?
苏洵却闭目摇头,喟然自语道:“三年不见京都,御街变了,习俗变了,民情也变得陌生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结束了两个月的跋山涉水,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陈恪为苏家置办的宅子,位于北城的富人区,靠近金水门,远离开繁乱的街道,距离皇宫也不远。这里原是一位尚书的旧居,那位尚书乃苏州人,好治园子,把这一处宅院弄成了江南园林。
大院占地约略有四亩之多,分前后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将近两亩的花园。假山水塘、莲叶接天,亭台楼阁、绿柳环绕,端的是一处大隐之所。
陈恪让周定坤满京城找房子,正好那位尚书致仕要回苏州老家,本来人家是不想卖给商人的,可听说主家是三苏时,便痛快的成交了。这座宅院按照市价,要十五万贯以上,但老尚书欣喜名园有主,竟只要了十万贯,算是半卖半送。
周定坤买下院子后,又请了京城最好的园艺工匠,略加修葺整理。家什用度都是现成的,又雇了十几名丫鬟老妈子,家丁狗腿子,便静待它的主人到来。
车队直接从大门开到轿厅,苏家兄弟下来,见置身于如此轩阔的庭院中,都有些愣神了。苏洵更是在看过之后,摇头道:“这不是我们小户人家,该住的地方。”便不让人把行李卸下。
“岳父此言差矣,”陈恪笑道:“苏家,可不再是小门小户。三苏之名,早就轰动京城,传遍天下,而且将来的名气还会越来愈大。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拍马屁,事实上,多少人都在打听你们何时返京,我敢打赌,过不了几日,府上便会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不备个大点的宅子如何能行?”
“我住不起。”虽说不是拍马屁,但其实就是拍马屁,且拍得不着痕迹,竟让苏洵有扬眉吐气之感。但他怎会轻易改口?
“没关系,不用花钱。”陈恪笑道:“全当小婿孝敬岳父了。”
“无功不受禄。”苏洵摇头道:“何况,我不是你岳父……”但看到女儿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他终究软了口气道:“至少现在不是。”
“马上就是了。”陈恪陪笑道:“何况,现在换别处也来不及了,岳父将就将就吧。”众人绝倒,这样的地方还将就?那什么地方不讲究?皇宫?
“哼……”苏洵哼一声,板着脸道:“这宅子多少钱?”
“没几个钱。”
“多少?”
“五万贯。”陈恪在打折价上又拦腰砍,却还是把老苏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贵,败家子!”
“孝敬岳父不计成本。”陈恪忙表态道。
“我现在出不起这个钱,”苏洵说着看看苏轼道:“子瞻,你写个欠条,这笔钱日后咱们连本带利的还。”
“唉……”苏轼心中苦笑,拿什么还?光靠他兄弟俩那点俸禄,怕是连利息都支付不起。
“还是算了吧。”陈恪道:“子瞻和子由初入官场,俸禄还不多……”
“莫非我儿日后不能飞黄腾达?”苏洵哼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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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把苏氏一门安顿下来,简单用过午饭之后,见苏家人都乏了,陈恪和陈忱便告辞离去。临走之前,陈恪朝小妹比划个手势,意思是,等你爹不在家我再来找你。小妹甜甜的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家,才知道赵宗绩早就来了。这厮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又遇上什么难题了。
把他让到书房中,让倭女上茶,赵宗绩笑道:“你还真会享受,不过你学梵文作甚?”
这个没文化的家伙,把阿拉伯文当成梵文了。陈恪翻翻白眼道:“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知识就是力量么?”赵宗绩笑道:“那正好,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出出力。”便将官家让他们查军队空额的事情,告诉了陈恪。
“看来,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啊。”陈恪呷了口茶道:“这是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啊。”
“我也知道,这差事是要得罪人的。”赵宗绩苦笑道:“可是当时的情形下,不答应绝对不应。不光得答应,还得争先恐后,简直是苦煞人也……”
“不过也不能怪官家,既然都以当皇帝为目标,这烂摊子你们不收拾谁收拾?”陈恪笑道。
“你说得对。”赵宗绩点点头道:“就算没有那层目的,身为太祖太宗的后代,我也不能看着树心被虫蛀了也不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罢轻轻一锤桌面道:“比起将来要做的大事,这点难度算得了什么!”
“其志可嘉!”陈恪赞许笑道:“既如此,那我就陪你走上一遭吧。”他就知道,这厮来,就是想让自己陪他上刀山的。
“好兄弟,一辈子!”赵宗绩大喜道:“你打算怎么办?”
“还不摸底儿,这得视情形而定。”陈恪想一想道:“这个情况,包括军方的情况,还有对手的情况。”
“军方的情况好理解,为何还要看对手的情况?”赵宗绩轻声道。
“虽说我们早定计要实心任事,但得分什么情况。”陈恪道:“这差事其实很微妙的,你查出的缺额,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你就把将门得罪狠了……虽然早晚要整治这帮吸血鬼,但不是现在,得等到将来,你坐稳了江山再说。现在咱们还不能招惹他们。不过查出的空额少了,显不出咱们的本事不说,还显得你敷衍官家,辛苦出使一趟的功劳,就全没了。”
“所以得看着赵宗实他们来……”赵宗绩缓缓点头道:“但这种事,动手越慢就越被动。我敢打赌,今天各军就得临时招兵,把员额凑齐。”
“凑就凑吧。”陈恪淡淡道:“不然差的太多太难看,”顿一下道:“定下查哪支军了?”他在汴京军界的人脉,还算不错,这种事最好还是先沟通好了,才能保持过程中气氛和谐。
“还没,明天去政事堂领命。”赵宗绩道。
“嗯。”陈恪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听说钱婆子昨日进了玉津园?”
赵宗绩对陈恪强大的情报能力,早就习以为常,点头称是。
“去干什么?”钱婆子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女大夫。
“看男女。”赵宗绩低声道:“玉津园里,如今有三个嫔妃怀孕。”
“看的结果你知道么?”
“两男一女。”赵宗绩道:“那个刘天王的妹妹,肚里是男孩。”如果赵祯知道,自己宫里的秘密,竟眨眼就传出去,不知该作何感想。
应该不会太惊讶,毕竟都习惯了。
“那你们岂不要鸡飞蛋打?”陈恪似笑非笑的看着赵宗绩道。
“这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赵宗绩却依旧对真相讳莫如深道:“谁最有希望谁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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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郡王府,赵允让书房。
老郡王已经病入膏肓了,瘦骨嶙峋、面上透着淡淡的死气,但没有看到夙愿得偿前,他是不会瞑目的。
用力喝下一碗浓浓的参汤,赵允让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又适逢阳光透过户牖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
他盯着眼前的赵宗祐和赵宗实,沉声道:“你们确定,怀的是男孩?”
“已经问过太医了。”赵宗祐轻声道:“确信无疑。”
“这件事,我们不能等别人了。”赵允让沉声道:“必须亲自动手!”
“是。”两兄弟低声应道。
“那些进出宫里的男子,都查清了吗?”赵允让沉声问道。
“这几天派了好些人在查,已经查出眉目了。”赵宗祐答道。
“什么眉目?”
“几个嫔妃的亲信太监,在宫外物色与他们相貌身材相仿的男子,行李代桃僵之计。专门利用一早一晚光线昏暗时,让他们冒充自己,进出禁宫。”赵宗祐低声道:“至于目的,不言而喻……所以那几个贱人怀得男胎,根本不是什么龙种,而是贱种!”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赵宗祐沉声道:“随时可以把那些家伙抓起来审问。”
“那就抓,立即抓!”赵允让断然道:“以免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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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第四更等明天上午了……
第三二零章 空额(下)(第四更)
“是。”赵宗佑应一声,又问道:“还有,裁军之事怎么办?”
“此事殊为可恶!”赵允让面现怒气道:“赵祯没安好心……”
“他是想哄着我们把得罪人的事儿干全了。”赵宗佑一脸讽刺道:“好给他‘儿子’扫平路。”
“这是人之常情。”赵宗实却看得开道:“还是说说,怎么办吧?”
“确实不好办,一味做好人,让官家生气。”赵宗佑道:“但是做过了火,又让人生恨。”
“但是不能再躲了。”赵宗实轻声道:“去年,官家让我清理国库,我借口生病躲了过去,今年断没有再生病的道理。”
“不错。”赵允让点点头道:“不过你也无须挂怀,他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韩相公是护着你的,你有什么好怕的?”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敲门声,同时唤了一声‘父亲’。
赵允让说一声“进来。”赵宗辅便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他是个矮个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轻声禀报道:“西府来信说,让十三弟去整治河北东路禁军,九弟整治河北西路。”
“啊……”两人登时毛都炸了,河北两路现在并称河北路,是宋辽边境所在,还肩负着部分防御西夏的责任,屯驻禁军近三十万,想想就让人生畏。
“嗯……”赵允让缓缓点头道:“那其余三个呢。”
“赵宗谔去永兴军路。”赵宗辅道:“赵从古和赵宗绩,共查在京禁军。”
“这是个什么道理?”赵宗佑忍不住问道。
“韩相公说,咱们肯定会有疑问,故而让我带几句话回来。”赵宗辅笑道:“他说,河北路禁军的整治,似难实易。一者,这里的禁军,与京师将门瓜葛相对较少、清查起来阻力相对较小;二者,这里的军队腐朽最甚,军官忙着吃空饷,士兵忙着做生意,缺额绝对超过三成。缺额大,就有压缩的空间,容易出成绩。三者,如今在辽国讹诈之下,河北路已成万众瞩目的焦点,二位王子做好了,利国利民,名声自然大好。”
“原来如此……”赵允让叹口气道:“看来韩相公,对你们也不是一味袒护,还是希望你们能成器的。”说着目光深湛的望向两人道:“话都到这份上了,做不出个样子,不要回来见我!”
“是。”两人应一声,赵宗实却有些担忧道:“裁多少合适?”
“如果真有三成以上的缺额,裁上一成,那也是两万多人。”赵允让道:“足以令天下人刮目相看了。”顿一下道:“再说,韩相公必然会派几名谙熟军务、老成练达的属官跟着你们,到时候多听听他们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赵宗实这才放下心。
“去吧,”参汤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赵允让感到疲惫袭来,摆摆手道:“我乏了。”
“……”赵宗辅本来还想说什么,只好闭嘴退出来。
“四哥,你想说什么?”到了外边,赵宗佑问道。
“唉,”赵宗辅郁卒道:“说起来是小事,不想让父亲劳心,可又不同寻常。”
“说。”赵宗实微微皱眉道。
“咱们家的生意,已经连续几个月巨亏了。”赵宗实苦笑道:“那些当铺、银楼、皮货铺、布料店、茶场……这些顶赚钱的生意,全都出麻烦了。”顿一下,一脸困惑道:“就连金矿也塌方了,一年两年的别想再有收成。”
话说三年前,王府的地下金库被人掏了个干净,这让习惯了大手大脚,还有那么多人情关系需要打点的王府上下,一下子难受极了。没法子,只好学别的王公贵族做起了生意。
借着郡王府强大的人脉和影响力,他们派出去家丁,想做大生意太容易了……地方上无论官员还是富商,实指望能和未来的官家搭上线,至少也不能得罪他们。短短两年多时间,便在京城、在大名府、在江宁开起了二三十处买卖,还在淮南山区开起了矿。
眼下,刚刚完成了前期投入,就等着财源滚滚了,谁知突然就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官司缠身,有的货物积压,有的死了人,有的着了火……非但不再赚钱,反而得京里往外贴钱。
王府还欠着四十万贯的外债呢!尽管人家看在赵宗实的份上,从不上门催讨。可要是这么赔下去,债主们也只能顾头不顾腚,上门讨债了!
“不是那块料,还学人做生意。”赵宗佑听了,没好气道:“我也不要红利了,你把我那三万贯本钱还我。”
“我是找你想办法的,你却想着散伙!”赵宗辅气坏了:“我做生意是为了谁来着?”
“好了好了。”赵宗实拦住两人道:“四哥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寻思着,是有人在对付我们。”赵宗辅心道,‘这还像句人话’:“放眼大宋朝,有这个本事,又有这个胆量的,不多。和我们有过节的,更是只有一家、别无分号。”
“你是说,陈仲方?”赵宗实的目光一凛。
“嗯,除了他没别人。”赵宗辅道:“我估计,天音水榭那档子事儿,他查出究竟来了。他没法去辽国找萧天逸麻烦,就朝咱们下手了。”
“萧天逸这个人,”赵宗实皱眉道:“知道的事情太多,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
“好,有机会我作了他。”赵宗辅道:“不过我这边怎么办?”
“把生意收一收吧。”赵宗实一想起陈恪就头大,那是他命中的魔星,还是先躲着点好。便轻声道:“别忘了父亲的教诲,只要我们赢了那一场,就满盘皆赢。这种时候,千万不要节外生枝……”说完拍拍他四哥的胳膊,和赵宗佑走掉了。
身后,赵宗辅的脸都憋紫了,这个十三,实在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别人的事情,是一点麻烦都不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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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陈恪便拉着陈忱去苏家。
到了发现苏洵一早就出门去了,只有平辈们在。
两人大喜,便跟着侍女去寻苏家兄妹。一进花园子,便听有神韵清雅的歌声,从水塘边的亭榭中悠然而来,委婉幽丽,令人心醉。
“是小妹的声音。”二郎小声道,两人便放缓了脚步,边走边听她唱道: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一曲罢了,便听到苏轼赞道:“小妹唱我的词,数这首顶好!不枉我为你量身打造这首《沁园春》。”
“臭二哥,你又取笑我!”便听小妹不依道。
“不过这首词,”又听史氏笑道:“小妹以后不必唱了,你的沈郎已经来了,”顿一下,咯咯笑道:“八姐,你的潘鬓也到了。”她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陈家兄弟走来。
“嫂子你也坏死了。”小妹捧着滚烫的脸颊,低垂着头不抬起来。
苏家人的大笑声中,陈家兄弟登上亭台,便见苏家六人分三张桌坐了,苏轼、苏辙两口子各一边,小妹和八娘坐一边,桌上搁着瓜果香茗,焚着香。六人或读书写字,或弹琴唱词,或描鸾刺凤,或拆字猜枚,端的是怡然自乐。
彼时清风徐来,荷塘送爽,苏家人或是轻裘缓带、或是裙袂微飘,竟无一点尘世俗气。
“真是神仙般日子。”陈恪笑着接过苏轼掷来梨子,一屁股坐在小妹的椅子上。
“边去……”小妹还羞着呢,声如蚊鸣道。
“这风凉。”陈恪笑道:“你方才唱的词,真好听。”
“你也随他们取笑我,”小妹拧他一把道:“到底和谁一面的。”
“哈哈,果然是女生外向。”苏轼搁下书,大笑道:“这还没出嫁呢,就和我们不是一面的了。”
“是你们老合着伙欺负我。”小妹笑道:“赶明天,我们四个一伙,就不怕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了。”
那厢间,八娘红了脸,声如蚊鸣道:“说你自己,扯上我干甚?”
陈二郎不像他弟弟那么厚脸皮,和八娘隔桌坐着,虽然老大不小,但他见到八娘,一下又回到十几年前,那敲响苏家大门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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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一阵,陈恪问几位女士,可习惯京城的生活。
“要说不习惯,就是住这么大宅子不习惯。”史氏笑道:“昨天晚饭后在园子里转一圈,险些迷了路。”
“虚天涨地,”王弗笑道:“统共两亩的院子,你就能迷路?”
“天黑,天黑么。”史氏笑道:“也得亏天黑,才没看见不该看的。”
“作死……”王弗瞪她一眼,脸霎时通红,又狠狠剜了苏轼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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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算昨天的,虽然有点晚。但是这儿算明白……下面算今天的。
第三二一章 点兵(上)(第一更)
昨夜小夫妻的荒唐,自不足为外人道哉,王弗尴尬的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这园子美极了,不过有件事很奇怪,咱们眉山的荷花,早开了一个月了,这池塘里的荷花怎么光长叶不开花?”
“时侯没到。”陈恪道:“这里毕竟是北方,跟品种也有关系。”
“不过这种荷花开了很漂亮,是那种楼子花。”苏轼笑着环视花园道:“这园子气脉充足,到时候开花一定好看。”说着笑道:“等花期到了,咱们办个赏荷宴,把酒看菡萏,也是一桩美事。”
“那是必须的。”陈恪笑道:“不过说起荷花来,最近有篇《爱莲说》,盛行京中,不知你们听说过么?”
“没有。”苏轼摇头道:“蜀中西陲,毕竟还是闭塞了。”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陈恪便笑着清吟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好清雅的文字,好高洁的君子!”苏轼赞道:“不知作此文者,乃何人也?”
“此人名唤周敦颐,号濂溪先生。”陈恪道。
“没听说过,”苏轼摇头道。
陈恪心说,也不知是大苏孤陋寡闻,还是老周名声不响,堂堂道学开山祖师,居然还无法天下闻名。便笑道:“他的学生叫程伯淳。”
“程圣人啊。”苏轼恍然道:“原来是教出两位圣人的老圣人。”
“正是,”陈恪颔首笑道:“老周和程家兄弟,这二年卖力宣讲道学,着实有些影响力了。”
“还是王公新学更胜一筹吧。”苏辙插话道:“最近我都听得耳朵生茧。”
“你俩对新学怎么看?”陈恪问道。
“其实原先还好,博采众长,糠粃百家之陈迹,令人耳目一新。其长处不少,”苏轼缓缓道:“但最近一味重孟轻孔,颇有些穿凿附会、强人同己,望之不类善学。”
“他前年上的《万言书》你看过么?”
“去岁在龙陵州老先生那里看过。”
“龙老先生回乡了?”陈忱问道。
“是。”苏轼颇为自得道:“老先生耄耋之年,归乡颐养,竟闻区区贱名,特蒙召见,数日长谈,受益良多哇。”
“子瞻真是好运气。”陈二郎羡慕道:“我们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拜见陵州先生……”
要说这个年代,至少到目前为止,眉州乃至四川学问最大的,不是三苏更不是陈恪,而是个叫龙昌期的老先生。他也是眉州人,算陈恪他们的爷爷辈,学问广博、无所不精。一个多甲子来,老先生游遍天下,讲学无数,桃李芬芳……号称大宋第一智者的文彦博,都是他的学生。
“有,老先生受朝廷邀请,不日即将抵京。”陈恪道:“是赵宗实向朝廷大力推荐的。”
“到时候,可要一观老先生的风采。”陈忱悠然神往道。
“会有机会的。”陈恪心中冷笑,文彦博被踢出京去还不老实,唯恐将来被新君遗忘了,要效仿张良计,搬他老师到京城给赵宗实助阵!他把话题转回来道:“还没说,你们怎么看那《万言书》呢。”
苏家兄弟对视一眼,还是苏轼开口道:“那《万言书》我看了很多遍,也和子由讨论过许多遍了,确实激动人心。我俩完全同意‘除时弊’、‘抑兼并’、‘便趋农’、‘强兵富国’这些大目标。”顿一下,话锋一转道:“不过,有道是‘智者所图,贵在无迹’,王介甫却主张‘暴雨急风,声势夺人’……就算大宋朝已是沉疴在身,也应当培元固本、徐徐调治,骤然用虎狼之药的话,只怕会事与愿违。”
“不过也不排除,王介甫是故意发惊人之声,”苏辙轻声道:“也许真让他放手去做的时候,还是会‘见之明而策之熟’、先定其规模而后从事的。”
“不错。”苏轼点头道:“如果朝廷真得死气沉沉,亟待振作,正需要王介甫这股闯劲儿,来搅一搅这池浑水!”
“呵呵……”陈恪微笑点头,他发现,和他们讨论这个问题,有些嫌早了。就算他们是二苏,此刻也只在仕途起点上,正是满怀憧憬之际,觉着世界无比美好。不会对王介甫的那套,产生多大共鸣。
其实陈恪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赵宗绩对闻名天下的‘三苏’很感兴趣,希望他能把他们拉过来。但他现在觉着,那样似乎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还是让两位大舅哥置身事外,自然成长吧。
“一见面就谈国家大事,”小妹兰心蕙质,见有些冷场,便笑道:“却把我们小女子都晾在一边了。”
“对对,只谈风月,不谈政治。”陈恪笑道。
“说起风月来,”苏轼何其聪明?他哪里不知,陈恪方才话里有话。但以两人的关系,既然不明说,他也就装糊涂,笑道:“小妹,你夫婿可曾是汴京城的风月班头。”
“都是前尘旧事了。”陈恪尴尬笑笑,还击道:“你将是下一任,信不信?”
“承你吉言……”苏轼得意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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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兄弟在苏家待了大半天,约摸着苏洵快要回来,便从后门溜掉了。
回家的路上,陈恪看到大街上有奇景上演。只见一些彪形大汉,在扯着嗓门大喊:“跟我们跟我们,一天二百文,袖手高坐、包吃包住啊!”
“跟我们,跟我们,一天三百文,啥也不干,包吃包住送礼物啊!”
随着这些吆喝声,大街上的懒汉闲人,泼皮无赖,全都围了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当然,哪家开价高,哪家跟前人就多。还有人尚不满意道:“人家前街上,都出到三天一千文了。”
这么高的价码,还啥都不用干,这等好事从没听说,陈忱笑道:“到底哪里招伙计,如此慷慨?”
“去看看。”陈恪让车停下,下车和二郎凑了上去。
“这位老丈。”他看着挤进去太费劲,便问外围一个看热闹的老头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么?啥也不干,一天就能挣几百文?”
“是真的。”那老头看样子得七八十岁,拄着杖道:“要不是他们嫌我太老,我也去了。唉,六十多的都不嫌老,我才七十岁就嫌。”
“这到底是哪里招工?”陈忱好奇问道:“怎么也没见他们打出旗号来,莫不是拐子吧?”
“拐子拐臭男人作甚?”老头笑道:“不用担心,他们是禁军来招人的。”
“原来是禁军征兵。”陈恪奇道:“怎么没穿军装的,也没有穿官服的?”
“不是正常招兵,”老头道:“临时凑数的。”
“原来是临时的啊……”陈恪大失所望道。
“不然呢。”老头笑道:“天天拿几百文白养你,谁也养不起啊。”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也别担心,这种事是一回两回了,但凡上头要点校,禁军就全家出动,到营里凑数。若还不够,就像现在这样,到大街上拉人。”
“拉人凑数么?”陈恪问道。
“是。”
“不怕露馅?”陈恪瞪大眼道:“咱又没当过兵,万一露了马脚,岂不坐蜡?”
“后生,看你这打扮,不像是缺钱的啊?”老者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也想报名?”
“总花家里钱,心里不痛快。”陈恪笑道:“若有这袖手高坐,便能来钱的营生,我也想报个名。”说着不好意思道:“就怕给家里老人惹祸。”
“放心。”老汉没疑问了,笑道:“各厢禁军的兵爷们,早就有成法应付点校大员了。”顿一下,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道:“当然,首先得要打点到位,该塞的包袱塞足了,才能说别的。然后,就雇咱们老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到营里站班充数。”
“要是点校大员还要勘验士兵操练,岂不露了馅?”
“这也好办,营里总还有正经当兵的。到时候让他们出来,给表演一下就行。其实禁军里有的是能人,老汉见过他们骑马射箭、刀枪对练,好看煞人。”老头笑道“而且每次点校,都有一个特别的节目——有人爬杆,爬数丈高的大旗杆。浑身脱得光溜溜的,玩各种花样,最后摘下杆顶的彩球,毕恭毕敬呈给点校大员,大员的嘴马上就乐得合不上了,保准能过关。”这个节目,暗示了什么,谁都明白:“每次点校都是这样,一些专门表演的,一些专门站桩的,看的也装糊涂,大家合着伙,就把这段给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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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一章 点兵(中)(第二更)
那老汉说得吐沫横飞,却见陈恪要转身离去。
“哎,怎么走了呢?”
“突然想起来,当兵要黥面,我可不想为了这点钱花了脸。”陈恪摇头道。
“笨,这年头,什么不能造假……”老汉笑道:“他们早就搞出一种药水,点上去像真的一样,但用水一洗就下来了。”
“算了,不想冒险,我还没娶媳妇呢。”陈恪说着上了车,只留下老汉在那摇头:“唉,这些富家公子,真是不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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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形,我也看见了。”还是那个书房中,听了陈恪的讲述,赵宗绩道:“说起来,这不是头一回,可从没像这回这么猖獗过。”
“正常。”陈恪道:“这次富相公破釜沉舟,官家又派你们这些家伙来清查,谁都知道,这次不会善了的。”
“那还敢如此明目张胆?”赵宗绩恨声道。
“不然怎么办?那么大的空子总得填吧?”
“……”赵宗绩生了会儿气,方道:“已经分配了,我和赵从古,负责在京的二十八万禁军。我们俩当场就碰了头,以皇城为界,北面归我,南面归他。”顿一下道:“赵宗实和赵宗祐去了河北路,赵宗谔去永兴路军。”
“嗯。”陈恪点点头道:“韩相公还是真疼你啊。不用像他们一样跑远门。”
“我倒想离得越远越好。”赵宗绩啐一口道:“在京禁军里,哪一厢哪一军,都连着那些将门贵胄!”
“恭喜恭喜,你家门槛好被踏破了。”陈恪笑道。
“已经门庭若市了。”赵宗绩苦笑道:“所以我跑到你这儿来了。”顿一下道:“对了,我借这个机会,向富相公举荐了王介甫,中书省已经下八百里加急,让他进京来了。”
“好,我会跟章子厚打招呼的。”陈恪点下头,低声道:“咱们的事情,就别让我那俩舅子掺和了。”
“为何?”赵宗绩对三苏还是热望满满的,尤其是赵宗实请来了龙昌期,他也想拿他们撑下场面。
“怎么说呢?”陈恪微微皱眉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合适谋划大事的。”他是真担心苏轼那张大嘴巴,还有老苏那个偏狭的性格,这都是弄不好就捅娄子的主儿。
苏辙倒是个好人选,可也不能撇开老苏和大苏,转找小苏吧?那显然不合适。
见赵宗绩一脸不解,陈恪又道:“想想我那老师,是怎把庆历新政活活玩死的吧……你就知道,有些人心中只有光明,但这世界却还有黑暗。”当年欧阳修一篇千古佳作《论朋党》,便把自己和队友全都坑到爪哇国去了。
“好委婉的说法……”赵宗绩失笑道:“不过君子虽然好坏事儿,但很撑门面啊。咱们还是要拢住了,至少不要让对方拉过去。”
“开什么玩笑,”陈恪白他一眼道:“我做人会那么失败?”拜托,那是他老师、岳父、舅子唉……
“算我没说。”赵宗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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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外面陈义轻声道:“大人,曹公子来了。”
“看来,你躲到天边也没用了。”陈恪幸灾乐祸道。
“别笑了,下面该怎么办?”赵宗绩瞪他一眼道。
“静观其变。”陈恪笑道:“教你个乖……大人物为什么看上去很神秘,是因为他们故弄玄虚,一直到最后才揭开底牌。”既然如此,你就玄着呗,着急想底牌干什么?
“也对。”赵宗绩笑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曹评进来,见两人正在对弈,便轻手轻脚的走到一旁观看。
此时已弈至中盘,陈恪略占上风。赵宗绩右边数子已被他镇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了很久,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尖‘顶出头。陈恪笑道:“岂不闻‘随手而着者,无谋之人也’,难道角上大块棋子都不要了么?”
这话似乎大有玄机,八成是说给自己听的,曹评苦苦琢磨起来。
赵宗绩看了看笑道:“这个角你夺不去,须得先逃这几个子。”
这话似乎也有玄机,曹评又细细想起来。
就这样,两人一边对弈,一边云山雾罩的扯淡,把曹评听得两耳嗡嗡直响,脑仁突突直跳。终是忍不住苦笑道:“二位大哥饶了小弟,咱说人话成不?”
二人仿佛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笑骂道:“是公正兄啊,怎么走路跟鬼似的,也不出动静?”
曹评暗啐道:‘鬼才信……’面上笑道:“见二位棋逢对手,我哪敢扰了你们的雅兴。”
陈义给他搬了座,就坐在棋盘一侧,陈恪笑道:“来两盘吧,你俩才是棋逢对手。”
“嘿……”赵宗绩啐道:“公正兄,这是损咱俩呢。”说着怏怏道:“不过跟你下真没劲,让我五个子,还跟玩似的……公正兄,咱俩下,不带他来了。”
“今天可没工夫玩,兄弟是奉了家父之命,来找小王爷说事的。”曹评苦笑道:“家里没找见,我就知道准在这儿。”
赵宗绩却还在恋棋,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的?”
陈恪却不能再耍曹评了,怎么说,也是便宜表兄弟,过了火会招恨的。便推枰而起道:“你们说话吧,我去切个寒瓜来。”
“不必了,你也一起听听吧。”曹评给了他个央求的眼神。
陈恪便坐下,给两人斟茶。
“……”曹评盯着茶杯的白气半晌,抬起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我是来向小王爷,讨个人情的。”
赵宗绩静静看着他,听曹评接着道:“听闻小王爷要查在京的禁军。”
“对。”赵宗绩点点头道:“我和安国公一起查。”
“不知……”曹评小意道:“小王爷负责哪几军?”
宋朝为了保证中央集权,施行强干弱枝,不断把地方部队抽调到禁军中,所以禁军其实就是主力部队的意思。至于传统意义上的禁卫军,在宋朝叫‘班直’。
统领禁军的是‘三衙’,即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殿前司主要管近卫宫掖的诸班诸直、以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捧日军;马军司、步军司则顾名思义。
这三衙统领着汴京城内外的二十四万禁军。而军是禁军的编制单位,目前汴京城有捧日、天武、龙卫、神卫、神勇、宣武、骁骑、宁朔、骁胜、虎翼、云骑、武骑等大军,共计四百二十指挥……指挥是军队的基层单位,马军编制四百员,步军五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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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具体分军,”赵宗绩微笑道:“而是以皇城为界,我北他南。”
“哦……”曹评轻声道:“小弟的神卫左厢,正好在小王爷的手上。”上四军分左右厢,他现在是神卫左军都指挥使。
“好说好说。”赵宗绩笑道:“公正兄难得开口,自然要优待的。”
“还有捧日右厢、宣武上军、宁朔军、云骑军、虎翼左右军、上下骁骑军……这十军。”曹评看看赵宗绩,也觉着颇不好意思道:“恳请小王爷通容,寒家永不忘小王爷的恩情。”曹评的表妹高滔滔,是赵宗实的老婆,曹家能说出这种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得有我要查一半了吧……”赵宗绩面色有些不好看道:“太过扎眼。”
“自然不会让小王爷坐蜡。”曹评咬牙道:“我们出三千额,何如?”
“三千么,”赵宗绩面无表情道:“按说也不少了。”
“是。”曹评点头道:“寒家家规森严,父祖严禁子弟喝兵血,所以我们是从来不干这种缺德事的。”顿一下,苦笑道:“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要一尘不染是不可能的。别人吃,你不吃,部下就会造反……所以我们只能睁一眼闭眼,惭愧呀……”
“公正兄不必解释,”赵宗绩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低声道:“我知道,很多时候,不按规矩来不行。”
“多谢体谅。”曹评如释重负的笑道:“所以这次朝廷减空额,我们是举双手赞同的,也给下面那帮人开了会,让他们吐出大半来。这三千额不算太多,那是因为我们的空额本来就最少,小王爷千万别误会。”
“怎么会呢?”赵宗绩满面笑容道:“还没开始办差,小王爷就送了我这份大礼,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那就好。”曹评笑道:“这才刚开始,我也不能一下做绝,回去继续跟他们磨,怎么也给小王爷再挤出些来。”
“不必勉强,因此伤了感情就不好了。”赵宗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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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感激不尽的曹评,两人回到屋里,赵宗绩问道:“你怎么看?”
“半真半假吧。”陈恪道:“不过曹家号称汴京首富,肯定不是吃素长大的……”
“嗯。”赵宗绩重重点头道:“可千万别骗我,不然我一定让他们后悔!”
看着一脸杀气的赵宗绩,陈恪心里轻叹,人家是堂堂国舅家,骗你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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