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四章 虚张声势(下)
从南熏门到宣德门前的御街,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也是大宋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
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玉石砌岸、晶莹生辉的水道。时维初春,水中荷莲翠绿生津,两岸桃李芬芳、梨杏竞妍,好一个春花烂漫的时节。今日春和景明,万千花树下人流如潮,文人骚客赏花吟诗,达官贵人携妓游春、浪子王孙寻花问柳、墨客书生鬻画谋生,自然也少不了商贩摊主大声叫卖,乞丐扒手穿行其间……御街上一如四时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禁军护卫下,缓缓行在人流当众。车上人一直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世情百态。直到他缓缓关上那扇窗,外面的嘈杂声才渐渐变小。
“两年不见,京都别来无恙。”一身绯色官服的陈恪,望着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汴京御街,幽幽感叹道。
“变化还是很大的,只是表面上见不到。”他的对面,坐着紫袍玉带,一脸严肃的赵宗绩:“工商繁华、物价腾贵,民情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别说这是因我而起的。”陈恪苦笑着揉揉鼻子。
“就是因为你,滇铜入京之际,大户之家纷纷大把撒钱,市面上的铜钱一下多了几倍。”赵宗绩正色道:“还能像往常一样么?”
“好啦,别那么严肃,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波动,”陈恪笑道:“大宋的经济总量摆在那里,是承受的住的。”
“但愿如此吧。”赵宗绩低声道:“你知道么,这一年来,京城一直有一种言论,说你把滇铜引进国内,是变‘钱荒’为‘钱慌’。因为担忧铜钱越来越不值钱,大户们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钱财,一股脑抛到市面上。这不仅引起了物价飞涨、奢侈浪费,还使本就不富裕的百姓,变得愈发困窘。还说若不加以阻止,必然会引起民不聊生,出现大乱。”
“危言耸听!”陈恪狠啐一口道:“市面上缺乏流通货币,是桎梏大宋几十年的枷锁,打破它,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岂能因噎废食!”顿一下,他才压下火气道:“我敢打赌,那些人夸大其词了,等我回头好好调研一下,是只有汴京物价飞涨,还是全国都这样。要是前者,那就是正常,若是后者,那才是不正常。”
“放松点,人红遭人妒,这是难免的。”赵宗绩笑笑道:“大宋朝过去两年的风头,被你一个人占尽了,你说别人能不嫉妒?只要一出问题,自然就有人争着抹黑你。”
“原来如此……”陈恪叹口气道:“我说,官家和富相公,都不提滇铜和钱荒这茬……”他是洒脱之人,不会为一件事而纠结,摇摇头,便甩到脑后道:“不说那个了,先管眼前吧,怎么样,紧张么?”
“紧张?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这两个字。”赵宗绩一脸不在乎道。
“那一定是本缺了页的字典。”陈恪笑道:“改日我送你一本新的。”
“去你的。”赵宗绩啐道。
“谢谢啊。”陈恪突然轻声道。
“谢我干什么?”赵宗绩看看他:“莫名其妙。”
“我知道,这次谈判干系太大,谁都不愿出头。”陈恪轻声道。
“你以为我愿意出头啊。”赵宗绩苦笑道:“我都是给逼得没法了。”
“什么情况?”
“这两年,我混得可不怎么样。”赵宗绩幽幽一叹道:“在宗室学堂中,屡屡被赵宗实压一头……”
“我记得你说,你比他强来着。”陈恪道。
“那是他平时藏拙了,一旦拿出真本事来读书做学问,我还赢不了他。且人家背后有高人指点,每每能摸准官家的心意,自然无往不利。”赵宗绩叹口气道:“加上授课的师傅,心眼也偏得厉害,你说我怎么跟他比?”
“然后呢?”
“这里面还有个关键人物,赵宗实的妻子高滔滔,也是自幼由官家和皇后抚养起来的。她很得官家宠爱,这二年里费了不少心思,缓和了官家的态度。官家不爱记仇,又和汝南王叔感情很深,现在已经和好如初。”
“也就是说,你又一次落后了?”
“一直在落后,哪有领先过?”赵宗绩郁闷道:“实话说,我这两年,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差距就是越来越大。我父亲说,关口在于,赵宗实背后有人,我没有。”顿一下道:“所以这次,我存心要放手一搏,能把这个差事办好喽,比说一万句好话都强。”
“放松点,”陈恪轻声安慰道:“日子还长着呢,胜负远未可知。不过你说得对,咱们上面没人,这是个硬伤,一时没有法子解决,就只能把招牌先打起来,自然会被官家和百官看在眼里。然后慢慢等待时机,一点点逆转过来。”
“嗯。”马车驶入辽国使驿馆,赵宗绩重重点头道:“看我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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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汴京百姓对辽人的反感,达到了十几年来的高潮,所以开封府不得不将辽国使驿馆用木栅子围上,又派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验明身份后,栅门打开,马车直接驶入院中。
院子里,契丹人也是如临大敌,面色不善的望着从车上下来的宋朝高官。
赵宗绩板着脸,看都不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契丹兵,在一种随员的陪同下,大步进了使驿馆正堂。
正堂中,一个头戴貂帽,垂着貂尾,大刀金马的坐那里,看到宋人进来,没有丝毫的起身的意思。
赵宗绩登时心头火气,他和陈恪的身份倒没什么,可同来的还有传旨太监,那是大宋官家的代表!
那使者既然能充当使节,自然熟知礼节,他应该向那太监行礼才对。现在却装病逃避行礼,分明是摆出态度——我就不把你宋朝当回事儿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懂么?
赵宗绩冷冷的看着那使者,沉声道:“耶律德容,你忘了礼节了么?”
“哎呀,抱歉抱歉,”耶律德容正是辽使的名字,他漫不经心的揉着膝盖道:“某家脚痛,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回话了。”
“十几天前,官家接见时,还见你健步如飞。”赵宗绩提醒他道。
“老毛病了,一到这时候,就犯病。”谁说契丹人实在了,滑头起来一点不比汉人逊色。
“不行礼就无法宣旨,不宣旨就没法开谈。”赵宗绩冷哼一声道:“还是等你腿脚好起来,或者换一个腿脚好的过来,我们再谈吧。”说完,一抱拳,转身就走。
就在他要迈出厅门时,便听身后一声:“慢着!”赵宗绩长松了一口气,这辽使要是一根筋到底,他可就难了看了。
但契丹人毕竟还是心虚了,这说明他们连施压谈判的底牌都没有,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宋人转回身来,耶律德容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宋朝的中使大礼参拜。
赵宗绩见状心下大定,辽人但凡还遵守宋朝的礼节,就没有开战的想法,剩下的无非就是斗嘴皮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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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坐定,按例介绍己方随员,得知陈恪的身份后,耶律德容勃然变色道:“你就是那杀人凶手的哥哥?”
“什么杀人凶手?”陈恪冷笑道:“我听闻契丹人最信守承诺、最敬重勇士。原来这为数不多的美德,也都是骗人的。”
“胡说八道!”耶律德容怒道:“我们辽人重信守诺,敬重勇者,都真的不能在真了!”
“那我就奇怪了,双方已经签订生死状!”陈恪咄咄道:“你们那个萧延已经签字画押,又有若干人作证,为何却不认账呢?何况你们还是辽国使节,难道大辽国连这点信用都没有么!”顿一下,他一脸轻蔑的笑道:“死伤勿论的生死决斗,当然生死各安天命了!要是我弟弟死在那一场,我只会堂堂正正的向你们提出挑战,绝不会像你们一样耍赖!”
要论牙尖嘴利,十个契丹人绑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陈恪,何况他们本来就理亏。……陈恪又将事情提高到一国信用的高度上,还提醒他们什么是男人的报仇。契丹人要是再纠缠下去,他们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果然,那耶律德容面色数变,憋出一句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但你们宋人,不给我们继续决斗的机会!”
“哈哈哈……”赵宗绩见把辽人的借口堵上了,便及时出声道:“怎么不给,想决斗的话,随时都可以安排!”
耶律德容登时无语,被六郎脆杀的萧延,已经是使团的第一高手了。想要派更厉害的,除非从国内调大内高手过来,但一来二去几个月都过去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便不再纠缠道:“决斗是肯定的,但是眼下,我们只想要回我们的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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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谈判(上)
“你们的领土?”赵宗绩冷声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怎么只知道你们占了我们的燕云,不知道我们还占了你们哪儿?”
“就是燕云。”耶律德容纠正道:“燕云,是我们的燕云,当年中原所献的国书地图俱在,燕云十六州寸土可查。如今,尚有十县之地,在南朝手中。”
“不知是哪个国家所献之国书、地图?”陈恪出声问道。
“后晋皇帝石敬瑭。”耶律德容笑道:“听说你还是个状元,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且不说石敬瑭乃胡儿伪帝,焉能为我汉家做主。”陈恪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单说他所献燕云一事,就大大的站不住脚!”
“怎么就站不住脚?”耶律德容冷笑道:“连你们汉人所修的《五代史》上,也承认后晋是正朔王朝,怎么到了陈状元这里,就成了伪帝了呢?”
赵宗绩也暗暗捏一把汗,对呀,仲方怎会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还知道有《五代史》,不简单啊。”陈恪沉声道:“但我敢打赌,你肯定没仔细看过《五代史》。”说着淡淡一笑道:“今天我就教教你,《五代史》上是怎么描述这段历史的——初,石敬瑭为后唐河东节度使,因受后唐末帝李从珂猜忌,遂决意谋反。但是他担心,自己的实力不够,遂由掌书记桑维翰起草奏章,向契丹求援:请称臣,以父事契丹,约事捷之后,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契丹。”
“契丹太宗皇帝得表大喜,以兵援之,大败后唐张敬达。同年冬月,契丹太宗皇帝作册书,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改元天福,国号晋,并自解衣冠授之。石敬瑭遂即位于柳林。”陈恪说完,正色对那耶律德容道:“这段历史,不仅我国史书如是记载,辽国的实录上,也是同样描述。事实充分证明了,是辽国为图谋我燕云十六州,而与叛国贼石敬瑭串通一气,悍然出兵中原,横加干涉我中国内政。没有辽国出兵,就没有石敬瑭建立后晋,这个因果关系一目了然。从古至今,被异族拥立起来的王朝都是伪朝!请问我们称呼石敬瑭是伪帝,有什么错误?所谓献燕云国书,又如何站得住脚?”
“对!”赵宗绩马上来劲了,沉声道:“要算老账的话,燕云十六州都是我大宋的,你打算继续算下去么?”
“这,这……”耶律德容这才想起,前辈们总结的与南朝谈判十诫之一,‘绝对不要和南朝官员比学问,他们是从小喝墨水长大的。’那么该怎么办呢?他又想起十诫之二:‘我们从小骑马长大的契丹人,要相信强硬胜于巧舌!’
“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我们说不过你们。”想到这,他定下神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我们就知道,那十个县原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必须要回来!南朝不给的话,我们只能自己取了!”
“你们为了十个县就耿耿于怀,那我们为了十六州,是不是要夙夜难寐呢?”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讹诈,陈恪火气上来了,他知道,对策只有一个,那就是决不让步!哪怕一寸的后退,都会惹来更大的贪婪:“我们之所以保持克制,无非就是因为当年我们先帝与你家先帝的先帝,签订了澶渊之盟。当年澶渊大战,我们先帝仁慈,念在孤儿寡母不易,念在两国军民涂炭,这才放你们一马,并签订了明显是我国吃亏的盟约。我们大宋子不改父道,所以虽然不痛快,但一直遵守着当初划定的疆界。倒是你们,以重信守诺著名的辽国人,莫非把先帝盟约当成草纸了?”
‘这家伙,怎么老跟吃了炸药似的?’耶律德容心里暗叹、口中分辩道:“当然没有,我们只是要回属于自己的土地,并没有破坏盟约的意思。”
“你们一定要割地,就是在破坏盟约,‘澶渊之盟’就此失效!”赵宗绩断然道:“真要这样,割地就只是个借口,我们南朝决不答应,唯有横戈以待!”
‘怎么南朝派了两个二愣子来谈判?’耶律德容习惯了文质彬彬,有理让三分的大宋士大夫,对这两个喊打喊杀的混小子,感到很不适应。他眉头紧蹙道:“唉,你们南朝这样固执,分明就是不想解决问题么……”
陈恪和赵宗绩差点气乐了,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是谁先挑起事端?却嫌我们不配合。莫非我们就该替你们磨快了刀,然后引颈就戮?
两人调整了好半天,才没破口大骂:“本来两国相安无事、和睦共处,是北朝无事生非,突然跑到我们南朝来,要求割让我们的领土!我们没有马上发兵抵抗,就是最大的诚意了。有问题,也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也用不着我们做什么!”
耶律德容想了好半天,发现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急得他抓耳挠腮。这时,他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副使李英,终于不得不开口道:“要说破坏澶渊之盟的,是你们南朝在先,不是我们北朝。”听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显然不是契丹人,而是燕云十六州出身的汉儿南面官:“你们在西起保州西北,东至泥沽海口,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二百里的烂泥潭,不就是为了限制我们北朝的骑兵么?”
“阁下是哪里人?”听了李英的话,陈恪没头没脑的问道。
“幽州。”
“汉儿?”
“是……”李英牙齿稍稍打颤,旋即瞪眼道:“但我祖辈都是辽国的子民,我更是辽国的大臣。”
“别激动,别误会。”陈恪端起茶盏,呷一口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汉儿,就应该比契丹人更清楚,我汉人乃农耕民族,什么叫农耕民族,就是专门种地的民族。哪里适宜耕种,我们就在哪里种地,原先两国交战,河北的千里沃野无法耕种,才荒在那里。澶渊之盟后,双方成了友好邻邦,百姓觉着边境安生了,便在那里拓荒种水道,这有什么错?”顿一下道:“要是觉着亏得慌,你们也在白沟河北开荒引水么?若是不会种稻,我朝可以友情提供技术支持……”
赵宗绩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心里那叫一个解气……难道光兴你们辽人信口雌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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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绝不是民间行为,有南朝的军队参与其中!”李英怒道。
“界河以南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陈恪一脸奇怪道:“莫非派了间谍不成?”
“此乃天下皆知!”李英也说不过陈恪,恼羞成怒道:“无论如何,你们这么搞,都让我们辽国很不安。大臣们都说直接出兵,十万铁骑一人一麻袋土,把你们的塘泊填平!可我们皇帝陛下仁慈为本,觉得还是先要回我们的关南土地再说。要是你们宋朝不答应,再出兵不迟。此事断无商量,你们南朝要是不答应,我们只有兵戎相见了!”
辽国人就是这样,道理讲不过就不讲道理,一点品位都没有。陈恪哂笑一声道:“我现在真怀疑,你们到底是辽国的忠臣,还是奸臣。”
“休要挑拨离间!”李英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登时声调提高道:“耶律大人乃是我大辽皇帝最信任之人。而我,则是耶律大人最信任之人!”
“那你们就是一对蠢材了!”陈恪冷哼一声道:“你们这是要陷北朝皇帝于危难啊!”
什么叫危言耸听,就是把人吓得汗毛都竖起来。耶律德容顾不上追究他的无礼,黑着脸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想过没有,和平时,和开战后,你们辽国的皇帝和臣子之间,会有怎样的身份变化?”陈恪循循善诱道:“你们国家实行的是藏兵于民的动员兵制,在平时,除了皇帝的数万皮室军外,王公贵族手下并没有军队,所以皇帝才可以坐稳江山。但一旦进入战时状态,他们手下就会有二三十万大军,远远超过皇帝手中的皮室军……据我所知,你们的皇太叔殿下父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南北院枢密使,掌握着全部的军队。”
“你到底想说什么?”耶律德容感到一阵莫名焦躁。
“我是说,你们是不是想给他们父子,创造掌握军队的机会?”陈恪幽幽道:“若不是,你们有想过自己皇帝的安危么?”
“一派胡言。”耶律德容嘴角抽动道:“皇太叔对我们陛下忠心不二,你知道他放弃过多少次登极的机会么?”
“那是他手里没有军队,而你们陛下父子,却有皮室军。”陈恪哈哈大笑道:“不信,给他全国的军队试一试,这才是检验忠诚的试金石。看看皇太叔会不会起兵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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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谈判(中)
听了陈恪的话,耶律德容有些懵了,为了让他更明白点,陈恪把问题归结为一句话:“与大宋保持和平,你家皇帝的位子就十分稳固,如与大宋开战,你家皇帝就有被抢了位子的危险。请问,到底是谁出的这馊主意?”
耶律德容的脸色煞白,他不会告诉陈恪,这次撺掇他们皇帝趁火打劫的,正是那耶律重元之子涅鲁古……
“何况,我们大宋就是随意捏的软柿子么?”赵宗绩沉声道:“当年,你们有圣宗皇帝,有萧天后、还有耶律斜轸那样的不世名将,尚且在我大宋境内碰的头破血流。当初倘若我家先帝,听从将军们的建议,派兵断掉你们的后路,你契丹一族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顿一下,他朗声接着道:“现如今,我大宋提封万里,精兵百万,钱粮无数,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你们契丹要开战,有必胜的把握吗?”
“没有。”耶律德容老老实实答道,却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们联合夏国,两面夹击,必能取胜。”
“有吐蕃牵制西夏,他们敢倾巢而出?”赵宗绩冷笑道。
“吐蕃已经与我大辽联姻了。”耶律德容脸上,首次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道:“怎么可能帮外人呢?”
“唇亡齿寒的道理,吐蕃人还是懂的。”赵宗绩哂笑道:“若是没了我大宋,不论是虎一样的辽国,还是狼一样的夏国,都会把他们吃得渣都不剩的!”顿一下,他眼中神光熠熠道:“倘若贵使不信,请即刻还朝,双方整兵备战,看看到底谁的预言会成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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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使驿馆出来,赵宗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真痛快啊……”
“这才哪到哪?”陈恪却无甚欢喜道:“嘴皮子上占了上风,也改变不了我们是被讹诈的一方。”说着他重重一捶击在车壁上,道:“有道是‘弱国无外交’,只要大宋在战场上赢不了他们,辽国人随时都可以给我们添堵!”
“是啊。”赵宗绩深以为然道:“我大宋竟被如此讹诈,实在是奇耻大辱!”
“嗯。”陈恪重重点头道:“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对,加倍奉还!”赵宗绩激动一阵,又回到现实中:“你说接下来会怎样?”
“耶律德容肯定要向辽主汇报,我想,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陈恪淡淡道:“不然,辽国的面子往哪搁?他们还要维持第一军事强国的体面呢。”
“所以说……”赵宗绩有些明白了。
“必然会提很多条件的。”陈恪淡淡道:“记得当初他们说,割地或者赔款,若不肯割让十县之地的话,就把岁币增加到五百万两。我想,下一步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候了。五百万是不可能的,但去个零的话,相公们差不多就欢欣鼓舞了。”
“我们已经把他割地的理由都驳回去了。”赵宗绩道:“他们还有什么脸要钱?”
“想要钱还要什么脸?”陈恪哂笑一声道:“何况辽人也摸透了,咱们朝廷很多大人物,认为花钱买和平,值!反正又不是他们掏。”
应该说,宋朝上下对岁币,是存在两种不同态度的,一种是认为‘拿钱买和平,值!’,这主要存在于文官集团、尤其是高官之中。在他们看来,边境任何一个榷场,每年的税收就达十几二十万贯,区区增加几十万两的岁币,若能换来所谓的‘和平’,实在是太值了。打仗多不好啊,又有危险,又无法享受美好生活,还得跟那些讨厌的丘八搅在一起。
尽管知道不夺回燕云十六州,大宋的脖子上,便总悬着一柄明晃晃的屠刀。可他们想的是,如何拖延屠刀落下的时间,至少不要在自己任上落下。
另外一种,则是血仍未冷的读书人、年轻的官吏,和广大‘不明真相’的百姓,他们把辽人看成生死之敌,做梦都想着收复燕云……比如现在的赵宗绩。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五十万贯已经够多了,我不容许在我这里,多加一个铜板!”
“这怕是你不能决定的。”陈恪轻叹一声。宗绩这种态度,怕是要被大人物们,看成是‘不成熟、太冲动’之类的缺点吧。还是四平八稳、想士大夫之所想的赵宗实,更讨他们喜欢吧?
那几乎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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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陈府门前停下,赵宗绩要进宫回报,陈恪用不着跟他一起。
目送着车队向御街行去,陈恪却没有进家门,而是登上了早等在那里的自家马车:“去一品楼。”
车夫得令,便往十三行铺行去。马车过了得胜桥,往西一拐,上南门大街,便见一片繁华的街市。一爿爿铺面、一行行团行、店肆临街而立,店铺门前扎着各色的欢楼,像春天的花朵,一齐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门前还立着花枝招展的女郎,叫卖声如百鸟争鸣般婉转悦耳。
这景象平常又不平常,说它平常,是因为在物宝天华的汴京城里,比这大得多、也热闹的多的街市不在少数。可它又那样不平常,因为就在两年半以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再往前推,则是贫民所居的棚户区。
眼前这幅景象,一方面得益于十三行铺的整体改造,一方面也是因为汴京城突然的资金过剩,那些原本埋藏在大户们院子里的铜钱,一下子涌到市面上,一来刺激了消费,二来扩大了投资,便促生出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店铺。
马车在街角处,一座雕梁画栋、豪华气派的四层楼阁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传富所开的‘一品楼’了。当年,传富怀着要开天下第一酒楼的梦想,来到了汴京城,倾尽所有建了这座一品楼。陈恪又帮他讨了御笔题写的店名,自然一炮打红。
若光有个牌子,没有真材实料的话,肯定开不长久。不过传富这川中第一名厨不是吹出来的,他不仅在厨艺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把陈恪所授的酒店管理、营销知识也熟练掌握,汴京城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最佳舞台。
两年多下来,一品楼非但没像同行料想的那样,开不到仨月就倒闭,反而生意越来越好,名气越来愈大,如今竟超过了遇仙楼、太白居这些名店,仅次于樊楼、任店两家业中翘楚,号称天下第三。
没办法,那两家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店,不是那么容易就超越的……
这时候,传富迎了出来,陈恪收起思绪,笑望着自己的开门大弟子道:“蔡老板,又富态了?”
“师傅又不是不知道我,”蔡传富憨憨笑道:“越累就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胖。”
“那看来真是累坏了。”陈恪放声大笑道:“走,看看你的店,经营成啥样了。”
“师傅快请进。”蔡传富竟莫名紧张起来。
进得店来,迎面就看到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一品江山’,十分夺人眼球。当初来的客人,十有八九,就是冲这块匾来的。
酒店里装修得富丽堂皇,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其格局前有楼阁,后有高台,楼阁内分设几十个单间,宽敞舒适,装饰典雅。高台为歌舞之地,台下设有百十个座位,蓄有艺妓演唱,供客人行乐散心。
这会儿正是饭点,酒楼上下早已爆满,斗酒之声,谈笑之声,加之高台上管弦之声,已与闹市无别……热闹非凡,正是宋代酒楼的特点。越热闹越说明生意好,要是安安静静的,保准经营出了问题。
传富引着陈恪,来到顶层的一间字画缀壁、装修清雅的静室内。
房间里,楠木桌上已铺好月白色的细绸桌布,桌案上整齐摆着杯盘、银著、丝巾;四把高背椅上已铺好了红绒椅垫;椅旁却没有放歌伎陪酒时坐的红木鼓形矮凳。
房中已有一男一女,两人立在桌边,恭迎陈恪到来。
“抱歉抱歉,某来晚了。”陈恪拱手笑道:“让迟老板,绮行首久候了。”
那双眸脉脉含情,身如弱柳扶风的绝色妖娆,正是一别经年的绮媚儿,她在两年前的评花榜上,如愿跻身前十,自然当得起一声‘行首’,闻言却一脸幽怨道:“想不到公子叫奴奴行首,却是生分了。”
弄得陈恪又是熨帖又是尴尬,朝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笑道:“迟老板,绮行首作弄我呢。”
那迟老板叫迟云山,身份是天下第一酒楼——樊楼的东家。就连京城买查梨条的小贩,都知道樊楼的东家,不是一般人物。按说他是不会踏足同行的地盘,但陈恪一封请柬,迟老板只能乖乖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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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谈判(下)
迟云山收起心中焦虑,脸上堆起笑容,毕恭毕敬道:“不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对见惯世面、背景深厚的迟老板来说,一个区区六品中层官员,不值得如此恭敬。但面对一个二十郎当岁、状元出身、立有大功的六品官员,他就丝毫不敢怠慢了。
“迟老板请坐,”陈恪一伸手,请迟云山入了雅座,笑道:“绮行首也坐。”
待众人入了座,便有俏丽可人的侍女,端上铜盆、茶盏,请客人洗手漱口。青衣小帽的小厮们,亦开始轻手轻脚的上菜。照例先是果八件、鲜八件和卤八件。
一般来说,这些看碟小菜是用来点缀宴席的,客人不会动几筷子。但汴京城六大……现在是七大名楼,之所以能扬名天下,盖因其在每个细节上精益求精。就拿着看碟来说,他们各家都有各自的绝活。比如迟老板的樊楼,果八件是蜜汁梅肉、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旋儿、广芥樱桃、糖霜梨、苹果片……能在这个年代,凑齐这些天南海北的水果,实在是了不得。
而一品楼的果盘,则是连樊楼都比不了的……释迦、莲雾、菠萝蜜、火龙果、盐水菠萝、香蕉沙拉、椰子糕、这些极南方才有的热带水果,只有背靠四海商号的一品楼,能用特殊的法子运来京城。
迟云山今日来一品楼,虽是应陈恪之邀,但也不免有探查之念,想要看看这家一品楼,是如何能异军突起的?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这家酒楼的摆设、服务,确实水平很高,许多地方值得樊楼借鉴。比如说这些侍女小厮,既不过分殷勤、又丝毫不冷落客人,杯盘过手,不发出一丝声响。而且整个四层楼上,隔音效果都很好,与下面的喧嚣大相径庭,给人一种置身顶级华贵之所的感觉。
他正在专心体会这家酒楼的独到之处,陈恪开口了。“这次请迟老板来,主要是交个朋友。在下几次去樊楼叨扰,都没见到迟老板,一直是个遗憾。”
“哪里哪里,小人不能识状元公一面,才真是深以为憾呢。”迟云山赶紧道。
他两人几句开场白,蔡传富举杯祝酒,一阵海阔天空,几次琅当碰杯,待双方熟络之后,陈恪才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事相询,我知道这不太合规矩,先给迟老板赔罪了。”说着独自连饮了三杯。
迟云山心说,这才是真章,便正色道:“大人有话请讲,只要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言外之意,实在不能说的,您也别逼我。
“上月二十,”陈恪点头问道:“契丹使团的人在樊楼吃饭,迟老板有印象么?”
“有,”迟云山点头道:“因为契丹人喝了酒喜欢闹事,敝店又不能拒之门外,故而那日我一直很留神。”
见他十分合作,陈恪点点头,说话愈发客气道:“那敢问迟老板,那日是谁做的东?”
“这个么……”迟云山皱眉想一想道:“没有人做东,他们自个玩的。”顿一下,笑道:“在汴京城,谁敢明着请契丹人吃饭,岂不是让人戳脊梁骨?”
“能说说具体情况么?”
“他们喝了不少酒,一人四五斤是有了。”迟云山已经明白,陈恪找他是为什么了,故而仔细回忆道:“陪酒的姑娘被他们弄哭了好几个,最后我出面安抚,还差点被打了。幸亏萧天逸萧老板正好在楼上吃酒,才帮我解了围,要不,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呢。”
“萧天逸?”陈恪的脑海,闪过那个高大豪阔的辽人身影……上次也是在樊楼,地产拍卖会上,那厮给韩琦当了一回托:“他常来么?”
“萧老板是常客,”迟云山道:“不过那天来得挺晚,我跟他说,楼上有辽国使团的人。他却说,自己有客人,不过去掺和了。”
“嗯。”陈恪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劝解开之后呢,他又回去了?”
“没有,”迟云山回忆道:“他被那些辽人拉着喝酒,我就先退出去了。”
“他在里头待了多久?”
“半个时辰要多。”
“半个时辰?”陈恪皱眉道:“把自己的客人甩下半个时辰?”
“也许是不重要的客人吧。”迟云山说到这儿,也觉察出些问题,便不瞎猜了,接着道:“大概申时许,那伙契丹人离开了,对了,还是萧大官人帮他们结的账。”顿一下,他声音压低道:“据说,离开樊楼,他们径直就去了天音水榭……”
“嗯。”陈恪点点头,脸上没了笑容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迟老板是明白人,肯定能看出来,那些契丹人去天音水榭,是临时起意的。之前,他们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是有人在酒桌上,对他们说了什么……”
“因为再没有姑娘愿意进去,所以那段时间,里面没有人伺候。”迟云山满是歉意道。
“已经足够了,”陈恪端起酒盅道:“迟老板提供的消息,已是帮助极大。在下铭感五内,若是大官人看得起我,咱们交个朋友,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大人折杀小人了。”迟云山欢欣道:“岂敢岂敢?”
“哪有那么多规矩,就这么说定了!”陈恪大笑着与他推杯换盏,再不提那些闹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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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终了,迟云山已经被陈恪灌倒。他的酒量是不小,可仙露酒的度数太高,一时没拿捏好分寸,就马失前蹄了。
让传富把迟老板送回去,房间里就只剩下陈恪和绮媚儿两个。
绮媚儿也不上前,就坐在那里笑盈盈的望着陈恪,因为陪着喝了点酒,她的双颊粉蒸霞烧,看上去娇艳欲滴,诱人极了。
“还不过来坐?”陈恪端起茶盏漱漱口道。
“哪有座儿哩。”绮媚儿扭捏道。
陈恪拍了拍大腿。
“坏死了……”绮媚儿的脸更红了:“大人怎么出去几年,学坏了?”
“没听说过么?”陈恪嘿然一笑道:“当兵三年,老母猪都赛貂蝉。”
“你说我什么?”绮媚儿登时就垮下脸。
“我就是那一比,你是貂蝉,现在我看着跟嫦娥似的。”陈恪笑着长臂一伸,便将她拉到怀里:“过来吧你。”
绮媚儿便顺势如蝴蝶般过来,侧坐在陈恪腿上,搂住他脖子,声音娇糯道:“爷,想死奴奴了……”
“现如今,你也是花魁娘子了。”感受着那弹性惊人的娇躯,陈恪立时有了反应,大手轻轻抚摸着她丝缎般的腰肢道:“这么说也不嫌掉价。”
“还有更掉价的呢……”绮媚儿娇羞一笑,缓缓凑在他耳边,滚烫的鼻尖,轻贴着陈恪的耳廓,声如蚊鸣道:“奴奴还给你留着身子呢……”
“哦?”陈恪手一停,声音都有些变调:“此话当真?”
“憨人。”绮媚儿轻咬着他的耳珠道:“你不会自己求证么……”
陈恪的身子登时变得滚烫,他注视着绮媚儿的两眼,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闪亮闪亮,水汪汪的,能把人一下就陷进去。他的手慢慢从绮媚儿的腰肢往上,顺着柔软的胸口,移到了下巴。绮媚儿的脸色更红了,却没有动,两眼水汪汪的,能滴出水来;嘴角的笑意妖媚入骨,似乎是鼓励,又似乎是期盼,也像是邀宠献媚。
正当两人要做进一步交流时,门开了,传富那个不开眼的笨蛋闯进来,见状哎呦一声,闭上眼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便倒退着出去:“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虽然门马上就关了,可气氛被破坏殆尽,陈恪亲亲绮媚儿滑腻的手腕,轻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绮媚儿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道:“都是些惹不得的人物。”
“看来你还真知道。”陈恪把玩着她的小手道:“说说吧。”
“非要较真么?”绮媚儿柔声道。
“谁招我,我就跟谁较真!”陈恪冷声道。
“我不是瞒着你,是怕你闯祸。”绮媚儿轻轻一叹道。
“我知道,”陈恪把她搂得紧一些道:“你是真心跟我好。”
“知道就好,”绮媚儿满眼欣慰道:“眼下,怎么把六郎救出来,才是正办。”
“六郎肯定没事儿。”陈恪道:“但你得让我知道,是谁害得我。我要是不知道,下回他们害我,我还得着人家的道。”
“我也是刚刚打听到的。”绮媚儿轻声道:“你得跟我保证,量力而行才行,我可不想害了你。”
“成,我保证。”陈恪点点头道:“大不了我先忍忍,只要忍过这口气,我就一口一口地把他们全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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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1点左右。
第三零六章 使辽(上)
“我听说,萧天逸和韩相公之间,是汝南郡王八子赵宗楚牵线搭桥。”陈恪追问之下,绮媚儿终于把知道的吐露出来:“而赵宗楚其实是当年无忧洞的后台,出事儿的赵宗汉,不过是他的爪牙罢了。”
陈恪阴下脸来,果然,直觉没错,能对自己有这么大恨,又有这么大能量的,除了赵宗实的那帮兄弟,别无分号。赵宗楚被自己端了无忧洞,抢了几十万贯的老本,肯定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不过,他有这脑子么?’陈恪眉头一皱道。这件事表面上,看似是偶然而起的摩擦,但后面引起的连锁反应,已经大大出乎意料。而且在辽国讹诈大宋的背景下,简直是授人以柄。若朝廷最后不能顶住压力,签订了失地辱国的条约,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陈家身上——是陈家的不冷静,激化了矛盾,才让辽国人趁机施压的!
到那时,陈家不仅要死人,还得替朝廷背黑锅!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实则包藏滔天的祸心。真是一个玩黑社会的能想出来的么?
“说起来,”绮媚儿吞吞吐吐道:“汝南郡王的四子赵宗辅,对杜大家垂青已久,苦苦追求数年,这是尽人皆知的……赵宗辅,可是号称小诸葛的。”
“你还有什么证据?”
“事发前三天,萧天逸和赵宗楚在天香楼吃饭,”绮媚儿道:“席间,他们曾屏退左右,密商了片刻。”说着小手一摊,撒娇道:“奴奴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些,要讨公子赏……”
陈恪知道,她这是怕自己头脑一热,就抄家伙去找那些人报仇,感激的笑笑道:“当然有赏,我从海外弄了一批珠宝,有你的一份。”
“爷的心里当真有奴奴,就是最好的赏赐了。”绮媚儿柔情似水的望着他道:“奴奴不希望公子冲动,萧天逸也好,赵宗楚也罢,都是动不得的人物……再说你回来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狗改不了吃屎。”陈恪哼一声道:“这世上就没有动不得的人物!”
“爷,你得三思啊。萧天逸已经回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绮媚儿苦口婆心的劝道:“至于那赵宗楚,可是未来皇储的弟弟,你虽是大宋状元,比他强一万倍,可人家有那个身份在那里。你敢动他,这大宋就没有陈家的容身之地了。”
“嗯。”陈恪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媚儿是为我好,我听你的就是。”
“真的?”绮媚儿喜道。
“真的。”陈恪点点头。
“咱俩拉钩。”绮媚儿孩子气道。
“好,拉钩。”陈恪伸出手指,和她那纤细无骨的小指交缠在一起。
绮媚儿高兴的在他额头亲一口,柔声道:“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们一定有报应的。”
“嗯。”陈恪点点头,眼里却透出彻骨的寒光。
与绮媚儿分开,陈恪回到马车上,静静的寻思起来。放过这些凶手,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说自己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天上李全也不会瞑目!
但是绮媚儿说的对,自己现在是有家有口,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莽莽撞撞的提刀杀过去。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得不留后遗症……这就需要从长计议了。
‘去你娘的从长计议!’陈恪想到这就一头火,为兄弟报仇、只争朝夕!自己却在这瞻前顾后,顿时心头火大,对周定坤道:“给我查,汝南王府的所有王八羔子,还有那萧天逸的一切信息!我要一点点玩死他们!”
“是。”周定坤轻声一下,以如今陈恪的实力,完全可以说出这样的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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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回到家时,赵宗绩也在。
“你去哪儿了?”赵宗绩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出去调查调查。”陈恪笑道,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一碗茶。心中暗叹道,我大宋什么都好,就是这伺候人的本事,比小日本差远了。想那些个倭女在身边时,何曾用自己倒一杯茶?过了这段儿,还得把她们弄回家来才是。
端起茶杯,见赵宗绩面如寒霜,陈恪笑道:“怎么,谁给你添堵了?”
“唉……”赵宗绩叹口气道:“我去找官家禀报时,正好赵宗实也在,官家便问他的看法。你猜他怎么说?”
陈恪轻轻吹着杯中热气,摇摇头。
“他说:‘我们为人子孙,岂敢妄以祖宗故地与人。当年澶渊之战白刃相向,真宗皇帝都没有动摇,今日亦寸土不敢相让。’”赵宗绩模仿赵宗实道。
“这很好啊。”陈恪点点头道。
“再听我往下说。”赵宗绩喟叹一声道:“他又说:‘现在辽人一定要得到十县土地,说到底,能带给他们的不过是税收罢了。辽国是大国,若遣使来一遭,什么都得不到,颜面上肯定挂不住。此事再拖下去,怕是要生变,我天朝胸怀博大,不妨以相当数量的金帛代替,对辽人来说,与得到那十县有什么区别?对我们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便息事宁人。岂不两全?’”
“操!”陈恪重重搁下茶盏,啐一口道:“汉奸言论!”
“但官家很认同。”赵宗绩双拳攥紧,一脸气愤道:“夸赵宗实识大体,还让我照办。”
“你就答应了?”陈恪瞥他一眼道。
“当然不能就这么答应。”赵宗绩道:“我反对说,契丹人分明是空手套白狼,若让他们得逞这一次,后面他们会得寸进尺,遗患无穷的!”顿一下,咬牙切齿道:“人家什么也不做,就是派个人来口齿牙黄的诈唬一番,便能从我大宋讹出岁币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让天下诸国怎么看我大宋,让大宋臣民怎么看这个朝廷!”
“你这些话也说了?”陈恪吃惊道。
“后面一截憋在心里,”赵宗绩讪讪道:“忍了又忍,没说出来。”
“咳……”陈恪苦笑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消消气。总结这次谈判,你还是功劳巨大的。毕竟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揭破了辽朝的虚张声势,让他们没法继续讹诈下去。”
“真得?”赵宗绩瞪大眼道。
“但事情分怎么说,也可以说半点功劳都没有。”陈恪话锋一转道:“因为人家皇帝还没回话,这时候咱们这边先怂了。让人家看出来,哦,原来宋朝就是这样的货色!肯定还会狮子大开口。”
“嗨,你这不等于没说。”赵宗绩笑骂一声,正色道:“你说的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顿一下道:“可恨赵宗实那厮,竟是这样的货色!”
“算了吧,他是察言观色,顺着官家的想法来的。”陈恪摇摇头道:“以后他要是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让他去办这件差。办不到,就闭上嘴!”
“呵呵……”赵宗绩瞪他一眼道:“你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当着官家的面,我敢放肆么?”
“我就那么一说,”陈恪笑着对外面道:“陈义,把我给小王爷带的礼物拿过来。”
陈义应一声,不一会儿带着几个侍卫,每人抱一口箱子上来。
陈恪让他们放在桌上,打开一个长条的匣子,拿起一柄长刀道:“这是给你的。”
赵宗绩这样的王公子弟最识货,认识这是一柄倭刀。倭刀是大宋最受欢迎的日本货……当然,这是因为日本,也没啥别的能拿出手的缘故。就这种刀,全日本也不过打造每年上千把,流到大宋的就更少,因其少而价高,每把刀都价值上百金。
赵宗绩细看陈恪送他的这把,上面印着浅浅的菊花图案。他知道,这是倭国皇室的图案,这说明这是日本皇室御用刀。缓缓抽出雪亮的刀身,赵宗绩看到一朵、两朵、三朵……足足十二朵菊花。
“这是为倭国天皇打造的‘菊一文字’,”陈恪道:“是他们的天皇赠与我的,我借花献佛送给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赵宗绩摇头笑道。
“送你就是送你的,一把刀而已,我很稀罕么?”陈恪摇头笑笑,他不会告诉赵宗绩,这样的刀他有一打。原来那关白藤原赖通,听说天皇送他一把‘菊一文字’,就一口气送了我十二把……
赵宗绩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说着刷得抽出长刀,朝桌上轻轻一挥,那汝窑的茶碗便无声无息分为两半,切口处光滑如丝。
“真是好刀!”赵宗绩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刀刃,收入鞘中道:“可惜不能随身携带。”大宋禁止百姓在城中携带武器,他自然不敢招摇。
“早替你想好了。”陈恪又打开一口盒子,掏出一柄软剑道:“你不是总稀罕我那根么?这次大理的滇王送了我一口,给你了。”
“嘿嘿,”赵宗绩放下倭刀,学着陈恪的样子,先系上特殊的腰带,然后把软剑送入腰带中,喜不自胜道:“还是你了解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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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知道,0点以后就是双倍了,呜呜……大家可怜可怜我吧。投双倍给我吧。我今晚还有一更,写不完不困觉。
第三零六章 使辽(中)
陈恪又拿出给赵宗绩老婆、儿女的礼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珍珠,他却当成小石头一样,一送就是一盒。
“嗨嗨,看来你是发大财了。”赵宗绩啧啧笑道:“出手真阔绰啊。”
“拿着就行了,这些玩意儿在南洋不值钱。”陈恪睁着眼说瞎话,就算不值钱,带到汴京来,也老鼻子值钱了:“给侄子侄女当琉璃蛋玩得。”
“我就却之不恭了。”赵宗绩笑道:“对了,财神爷,没我妹子的份儿么?”
“有……”陈恪轻叹一声道:“她的遭遇我知道……”
“唉。”赵宗绩也叹气起来。前年夏天,陈恪离京不久,北海郡王便做主,将小郡主许配给了已故的吴越王之子钱惟演的长孙,可谓门当户对。双方约定去年过了年就成亲,谁知道去岁冬里,那钱家小公子竟患了急症、一命呜呼。
尽管现在没有理学名教,不至于说还得嫁过去和个牌位成亲,但难免有蜚短流长,说小郡主‘克夫’云云。小郡主听了,心里能好受得了?本来挺爱到处转悠的活泼小娘,也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湘儿是个坚强的女孩儿,相信她一定能走出阴霾的。”陈恪拿起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道:“希望这个,能给她一点力量。”
“我想,她更希望你自己给她。”赵宗绩叹气道:“有空你帮着开导开导,你的话,比我们谁都管用。”
“嗯。”陈恪点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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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赵宗绩离去后,陈恪回到自己所住的跨院。陈家今非昔比,早不住在原先那逼仄的城南老宅了。陈恪出钱,曹氏出面,从曹评手里白菜价,买来了一处位于金梁桥的四进带花园的大宅子。
这样一来,不仅陈希亮夫妇有了自己的主院,陈恪四兄弟,也都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
一进院门,他就听到沙沙的扫地声,本以为是丫鬟在干活,谁知道定睛一看,那穿着青白色窄袖襦裙,手里拿着个大扫帚的,不是杜清霜是谁?
杜清霜扫地扫的很认真,浑似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但陈恪那双招子多亮啊?一眼就看出,这小娘子先是背部一颤,接下来浑身都僵硬起来。
陈恪也坏,就站在那儿不动,欣赏杜清霜无限美好的背部曲线。宋代的女装,在色彩和样式上,不如唐朝大胆开放。但跟明清那种,恨不得把所有女性特征都掩盖起来的反动女装不同,宋朝的女装仍然是用来展现女性魅力的。只不过展现的方式,迎合了读书人的品味罢了。
什么是读书人的品味?说白了就是矫情,让你不能一看出来,得细细品味才行,比如这剪裁得体的襦裙,看上去普普通通、中规中矩,但望一眼背影,就会发现它完美勾勒出女性从肩到腰到臀的优美曲线,让人浮想联翩。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再好的衣服,也得身材好才能穿出效果来。
杜清霜还在扫地了,扫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扫的很慢,仿佛那把扫帚有千斤重。因为是弓着腰,她裙子后摆离开地面,露出了脚下那双漂亮的两色绣鞋,鞋头尖尖、类似于后世女子所穿的高跟鞋,只不过没有跟罢了。
陈恪上辈子所看的书上,说女人缠足是从五代兴起,南宋兴盛。大抵在北宋,就已经在贵族女子中流行了,而引导这股风潮的,正是这个时代的时尚领袖,青楼女子。
杜清霜从小被卖入青楼,自然也缠过足,但不是她提醒的话,陈恪都无法将那双纤细笔直的美足,与后世的三寸金莲联系起来。后来成了风月班头,阅脚无数后,他才明白,原来宋代的缠足,与后来那种变态玩法是不同的。
宋代女子是只在穿鞋之前,才用丝帛将脚裹得‘纤直’,但不‘弓弯’。这样穿上尖尖的绣鞋才好看。说白了,她们的审美与千年后的女子,没什么区别,但这个时代的绣鞋,对脚型没什么约束力,要是不先裹紧点,不仅穿鞋没型,而且脚也容易长成蒲扇。
是几百年后那帮没文化的,在经过蒙古人造成的文化断层后,想要恢复宋时衣冠,然后一翻古书,发现原来宋代女人缠足。但古书上不介绍怎么缠,就自己瞎折腾,结果把女人的脚从小裹成粽子,造就了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驼蹄’美人。
而且人家宋朝女人,小时候是不缠足的,是大了爱美了,才缠一缠的。要不怎么说,崖山之后无中华呢?没有文化真可怕……
以陈恪的眼光来看,宋代的缠足,对脚也有影响,但影响远小于高跟鞋。他上辈子能接受女人穿高跟鞋自虐,这辈子就没理由不接受这种宋代的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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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他贼溜溜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巡梭,杜清霜面红耳赤,浑身发软,紧紧抱住扫帚,过一会儿,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见自己玩过火了,陈恪赶紧咳嗽一声,大步走进去道:“清霜,丫鬟去哪儿?你怎么扫起院子来了?”
杜清霜依旧背对着陈恪,声如蚊鸣道:“我让她们走了,我得学着干。”
“干什么呀?”陈恪转到她面前,见小妮子眼圈通红,不禁奇怪道:“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没,没什么,我被风沙迷了眼。”杜清霜擦擦眼角,把笤帚往身后一塞,低着头道:“你回来了,我给你打水洗脸。”
“哦。”陈恪点点头,跟着她进去屋里。
一进去,杜清霜便手忙脚乱的给他解去长袍,又踮着脚给他摘下幞头,再俯下身子,准备给他出去脚上的靴子。
“怎么着也得让我先坐下吧。”陈恪苦笑道,他长这么大,还没试过站着脱靴子呢。
“哦……”杜清霜一下子手足无措。
陈恪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上,顺势便把杜清霜拉起来,握住她的双手道:“清霜,你这是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人跟我说什么……”杜清霜声若蚊鸣道:“我是听人说的。”
“谁?”陈恪皱眉道。
“那些给人家当过妾的姐妹。”杜清霜小声道:“她们说,做妾得有做妾的自觉,得勤快、得啥都会干、得收敛、不能把自己当主子……不然……”
“不然什么?”
“就会像她们一样。”杜清霜紧咬着下唇,泪珠子便下来了:“会被太太赶出去家门……”
“嗨……”陈恪这个哭笑不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这是血泪教训。”杜清霜小声道。
“瞎说八道。”陈恪苦笑道:“也是,你收留的那些,都是被太太赶出去的。可绝大多数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咋不去问问她们呢?”
“那样的我见不着……”
“这不就得了。”陈恪笑着把她搂在怀里道:“别听她们瞎说,嫁了我,只有享不尽福,没有苦头吃。将来小妹进了门也一样,你们是姐妹,不是主仆,你不用有负担。”
“我就是害怕……”靠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杜清霜却抽泣地更厉害了:“怕自己这冷冷清清的性子,不讨太太喜欢。怕自己什么都不会干,被太太撵出家去。”说着哭起来道:“我不怕被撵出去丢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傻孩子,不可能的。”陈恪把她抱得紧紧的,柔声安慰起来:“原来你一直不愿进门,就是担心这个啊?其实我原本是想依着你,不想进门,就在外面住着也挺好,咱也过过家外有家的腐败生活。”
“去你的,三句话就没正行。”杜清霜其实就是心里委屈。她不是为当妾委屈,而是对陈恪的态度……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把人扛回家来,然后就没了下文。换谁谁不委屈?她需要的,也不过就是几句温柔的话语暖暖心怀。
这个外表冷若冰霜的女子,浑不似绮媚儿那样有主见。既然从了他,自然就逆来顺受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想依着你。可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有很厉害的仇家,”陈恪柔声道:“往后,我们的仇会越来越深,你在外面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暂时在家里委屈些日子,等到风平浪静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如何?”
陈恪的话,就是这么管用,杜清霜心里一下子云开雾散,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小声道:“我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呢,你在哪我在哪,除非你不要我了……”
“哈哈哈……”陈恪开心大笑道:“我爱死这万恶的旧社会了!”
“旧社会?”杜清霜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高兴的说胡话呢。”陈恪眉开眼笑道:“清霜,我们去做些爱做的事吧。这二年可想死我了……”
“绮媚儿没把你喂饱么?”杜清霜狡黠一笑道。
“你怎知?”陈恪一惊。
杜清霜从他怀里起身,咯咯笑道:“一靠近你怀里,就闻到她身上那独一无二的香味了。”
“这么厉害?”陈恪拎起衣襟使劲嗅了嗅,发现确实挺想,笑骂道:“这女人,没事儿整那么香作甚。”说着笑道:“不过我们可是清白的,至少到目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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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六章 使辽(下) (求月票啊!)
第二天,赵宗绩让人带话过来,说可以去接六郎回家了。若是依照相公们的意思,那得等到和辽国谈完再说。但赵宗绩向官家立陈,连契丹人都不揪着陈六不放了,我们大宋为何还要囚着自己的好儿郎。退一万步说,就算辽人又翻脸,难道六郎能跑了不成,再说他跑了和尚跑得了庙么?
官家一想,关着陈小六确实没意义,还让小姨子家里寒心。便让人传话给王珪,放人吧,只是别让他离京就成。
陈希亮一听,高兴坏了,陈恪也了乐了,笑道:“看来,就差那两把刀的事儿。”
“瞎说。”陈希亮笑骂道:“小王爷重情义,还稀罕你那两把破刀。”
“可不是破刀。”陈恪纠正道:“一把就够寻常人家吃上半辈子。”
“行了,别说你那刀了。”陈希亮道:“快去把六郎接回来,那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他想起自己当年蹲得大牢来,那真是人间炼狱啊!
“你去吧,我还有事儿呢。”陈恪心说,回来后还没去看看月娥呢,也不知她被老爷子打断腿没有。
“你去。”陈希亮不容分说道:“他立了功了么?我去接!回来不收拾他就不错了。”说着大倒苦水道:“这二年他愈发长本事了,你是不知道,他能活活把人气死。”
“我去我去……”比起六郎来,陈恪简直是乖乖仔,老爹一句话,就取消了计划,赶紧收拾收拾去刑部衙门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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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书香门第,一门六进士,美名传天下。但人心哪有知足?陈希亮还想着能更进一步,来个满堂彩呢——全家就剩下一个六郎还是白身,要是也能考中,便是一段‘满门皆进士’的千古佳话,那该多圆满啊!何况六郎从小聪颖明慧,家里的条件又比当初在青神县时,不啻天壤之别。且还有那么多哥哥做榜样,考个进士应该是轻松加愉快的。
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六郎的兴趣偏生不在‘之乎者也’上,虽然聪明过人,却对读书毫无兴趣。小时候父兄还能管得了,逼着他从蒙学念到书院,算是把《十三经》读下来,应景儿的吟诗作对也学会了一些。可等念到国子监时,家里人彻底管不了了,他伙同一帮狗朋狐友整日里旷课胡闹,一会儿组织个什么习武社,走街串巷打抱不平;一会儿组结队去皇家武学院旁听,说将来要投笔从戎、报效沙场。
陈希亮自然少不了家法伺候,可那陈六郎从小习武,筋骨钢浇铁铸,每次挨完打还嫌不过瘾,必定找块砖头往脑门上一磕,啪地一声,砖碎了,头没事儿……把小亮哥气得呦,直拿头撞墙。
打是没有用了,陈希亮只好跟他讲道理,他说,你看咱家两代七口人,六个都是进士,你三哥还是状元,你要是考不中,不觉着丢人么?
谁知六郎一翻白眼道:‘六个进士还不知足?你这已经是门阀了知道么。我要是再考个进士出来,咱家就太圆满了,月满则缺,会倒霉的!我这是为了老陈家在做牺牲……’
陈希亮又拿头撞墙。
改天再换种方式问道:“你为什么习武不学文?”
“能靠文人收复燕云,平定西夏么?”六郎不屑道。
“唉,”陈希亮叹口气道:“你说得对,但现实如此,这是个文人的天下。你看你五哥也想保家卫国,但他先考上进士了,然后再去学习韬略兵法,这才是正路子。”
“既然要从武,何必要多此一举,占人家个名额?”六郎摇头道:“一届大比,就那么几百个进士,多少人指望着鱼跃龙门呢。咱家多我一个也是这样了,少我一个还是这样,为什么不给别人留点机会呢?”
陈希亮直接一口老血喷出,为了生命着想,他是不敢再跟这娃提‘读书’这茬了。
陈希亮一放羊,陈六郎就更欢实了。还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在开封府地面上挣下了偌大的名气。什么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宫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统统交往,又舍得散银子,那真叫一个远近闻名!
这次陈六郎当街打死行凶的辽人,又把他的名气推倒了新的高度。据说刑部衙门外每天都有百十号人,排着队给他送饭。还有人大把的使钱,想把他捞出来。捞不出来,也务求他能在里头过得舒坦点。
所以小亮哥以为儿子,像他那样在牢里受苦,那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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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刑部衙门中一处独院的天井里。
天井不大不小,有三丈见方,地上摆着石锁、杠铃、还立着个木人桩。
陈六郎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匀称的腱子肉,正用全身各个部位绕桩击打着木人。伴着低沉的砰砰声,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直到肉眼难辨。
院子里,几个衙役提着食盒,瞪大眼观赏这位少爷习武,一点动静都不敢出。直到陈六郎打完一个套路,浑身大汗腾腾的收功,他们才使劲拍巴掌叫好。
陈六郎缓缓转过身来,马上有两个衙役上来,一个拿毛巾给他擦汗,一个给他解开缠绕双手的布带。等他披上黑绸武师袍,屋里的衙役也摆好杯碟碗筷。
陈六郎走进屋里,坐在椅子上道:“今天又是谁送的饭?”一边问,一边大吃起来,也不用筷子,直接拿手撕。
“这不是谁送的,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老备得这一席。”几个衙役笑道:“这些日子弟兄们跟着你老好吃好喝还有得拿,实在过意不去。”
“客气什么,又不是我给你们的。”陈慥一边对付一只烧鸡,一边笑道:“要谢谢他们去。”
“将来人情还不得你老还?”衙役们笑道:“再说他们人多了,我们可还不上,我们就承你老的情。”
“贼精贼精的啊。”陈慥吃得满手是油,笑道:“这鸡真好吃,哪儿买的?”
“难得还有你老不知道的去处。”衙役们笑道:“北定门外李家烧味铺。他家后院有口井,水特甜,把褪好了毛的鸡,放井里拔一天一夜,拔去腥味儿,入进井水的甜味儿,所以好吃。”
“嗯,听说过,不过没去过。”陈慥笑道:“改日得去光顾。”
“去也没用,他们家一天就烧四十只鸡,烧完封炉,都让大户人家给订走了,现买可买不着。”
“那你们怎么买着的?”
“我们班头是李家的女婿……”衙役们轰然笑道。
“隔天给我家送几只吧!”陈慥把一只鸡吃得就剩骨头,又对别的菜下手:“能否?”
“别人要肯定否,可你老发话,没有也得有。”班头谄笑道:“你老要几个?”
“我也不让你为难。”陈慥想一想道:“我爹还有我后娘一个,我三哥一个,还有我嫂子和侄女,三个吧。”
“好。”班头笑道:“明天一早,我就送到府上。”
六郎吃得肚皮溜圆,长舒一口气道:“吃得痛快!今日又值了!”说着抬眼皮看看几个衙役道:“说吧,凑这顿饭给我,是不是送行啊?”
“你老真厉害,一猜就中!”衙役们点头笑道。
“那走吧。”六郎站起身道:“别错过了开刀的点,我晚上还得到阎王爷那赶饭呢。”
“唉……开、开刀?”衙役们先是一愣,旋即爆笑起来道:“你老不会以为,这是断头饭吧?”
“莫非不是?”六郎睥他们一眼道。
“当然不是,”衙役们笑得直擦泪道:“还以为你老猜着了呢,恭喜六郎了,你可以回家了。”
“哦……”陈六郎摸着脑壳,沉默了半晌,道:“那你们都凑来作甚?”
“你老要回家了,小得们不得送送?”
“嘿,我看是作弄洒家。”陈六郎一个连环脚,踢了好几个人的屁股道:“后日一品楼,一个都不准少一个,洒家要把尔等灌出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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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的马车到刑部街时,发现衙门前已经挤满了车轿,越过车轿,便见少说二三百号人聚在栅门外。守门的兵丁站在栅门内,不耐烦的回答着千篇一律的问题:‘怎么还没出来?’‘快了快了……’
这也就是官府特好脾气的宋朝,要是换别的朝代,官府被这么多人围上,肯定派兵镇压的。哪能像这样视若无睹……
想了想,陈恪没有凑上前,而是在远处等着。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陈慥的身影出现在衙门口,这小子,比两年前得高出一头了……陈恪不禁笑起来,刚想开口招呼,却被那两三百号人抢了先。
只见他们齐刷刷喊道:“时来运转、御免达通!”感情都是来接六郎出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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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燕云(上) (求月票啊!)
看着这些认识不认识的,都来迎接自己,陈六郎自然心里暗爽。但少年郎就是喜欢装酷,仍面无表情道:“瞎嚷嚷什么!”
“哥哥,这是给你驱驱晦气。”几个锦衣青年笑道。
“你才晦气呢。”陈六郎摆摆手道:“都散了吧,今天我得先回家。”
“咱们包了一品楼,”众青年道:“晚上哥哥可一定得去。”
“一准去。”陈六郎不耐烦的挥挥手:“散了吧。”
“我送哥哥回去。”“坐我的车!”一众青年又争起来。
“谁的都不坐。”陈六郎排众而出,朝远处走去:“我自家有车。”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车身四边用黄铜包裹,看上去十分豪华。十几名高大的劲装武士,面无表情的环绕在车周,一见到六郎走来,武士们闪开一条道路,齐声垂首道:“恭迎六少爷!”
六郎紧绷着脸,点点头,一跃上了马车。在众人惊叹羡慕崇拜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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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陈恪把手里的书,卷成一卷,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的弟弟。
“三哥,你来接我了?”在陈恪面前,六郎原形毕露,一脸嬉皮笑脸道:“刚才那一出,真给面子,哎呦……”
说着话,便被陈恪拿书劈头盖脸敲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道:“下面长毛了吗?学人家当好汉,不知道好汉都是专政对象啊!”
“哎呦呦,别打别打。”六郎抱头躲闪道:“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小兔崽子!”陈恪停下手,气咻咻道:“大宋的男人都死绝了么,要你个半大小子出头!”
“不是这么个理。”六郎一脸讨好道:“我当时就想,要是三哥在,肯定会这样办,可三哥不在,弟弟我就得上。咱们老陈家的仇人,让别人干掉算怎么回事?”
“放屁。”陈恪被他气乐了:“功夫没长进,嘴皮子功夫倒见长。”
“功夫也长进了。”六郎呵呵笑道。
“长进了还让人捅了一刀?”陈恪眼里流露出丝丝关切道:“伤着没有?”
“没事儿。我穿着你给的象皮宝甲呢。”六郎得意笑道:“那家伙劲儿那么大,我心说这回完了完了,但事后一看,只刺破点皮。”
在选皮制甲时,皮分几等,以犀皮为顶级,象皮次之,牛皮和熊皮再次之,但因为犀牛已经绝迹,故而大理所制的象皮甲,已经是华夏范围内最好的皮甲了。用象皮所制的甲胄,比板甲要轻,防护性却丝毫不逊,陈恪知道这小子整天跟人打架,故而让人从大理给他带了几件,想不到还真用上了。
“算你小子不傻。”陈恪瞪他一眼道:“官家只是许你回家待着,别给我到处乱转,让人觉着咱不知好歹。”
“知道了知道了。”陈慥举手投降道:“三哥,你怎么这么唠叨了?”
“你但凡省心点,我懒得理你。”陈恪啐一声道:“到家了,下去吧!”
“你去哪儿?”陈慥问道。
“用你管。”车门打开,陈恪一脚就把他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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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在柳府门前停住。
门卫自然认得这位‘前姑爷’,只是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
“在下从大理回来,给老爷子带了几样补品。”陈恪身后,跟着两个挑担子的卫士。
“你等等。”门卫赶紧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转回道:“老爷说了,东西留下,人就走吧。”
“不能够,”陈恪摇头道:“我得亲眼瞧瞧老爷子,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才好对症。不能乱补啊。”
“你等等。”门卫继续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转出道:“那东西也不要了……”说完,把门砰地一关。
“嘿……”吃了闭门羹,陈恪挠挠头,老大没面子。
“大人,怎么办,咱们走?”陈义小声道。
“走你!”陈恪没好气道。
马车绕着柳府转了半圈,在偏僻无人处停下,望着两丈高的院墙。陈义小声道:“大人,你确定要爬墙?”
“没门只能爬墙。”陈恪把下襟缠在腰带上,又换了双跟脚的鞋:“麻利点,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做贼呢。”
“唉。”陈义只好依命行事了,他接过一支弩弓,瞄准了扣动扳机,特制的钢爪箭头便连着细细的黑绳射向了墙头。
双手用力拽了拽,陈义点头道:“可以了。”又问道:“大人,我陪你一起吧,也好掩护你杀出来……”
话没说完,屁股便挨了重重一脚,陈恪骂道:“求,我这是去看媳妇,不是闯虎穴!”
“哦。”陈义挠挠头,心说:‘去看媳妇有用飞虎钩的么?’他和另一个卫士四手交错,气沉丹田。
陈恪后退两步,一跃而起,两脚正踏在他们掌上,两人猛地往上一送,陈恪就势一跃,又窜起了一丈多高。在最高处,他两手抓住绳索,再一借力,便跃上了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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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绳索,他落进了柳家院中,也不看四下有没有人,拍拍身上的土,辨明了方向,便大摇大摆的往后院走去。
没走两步,就见柳老太爷提着一口关公刀,一脸杀气的立在月门洞口。
“看来爷爷已经痊愈了。”陈恪丝毫不觉错愕,一脸亲热的凑上去道:“这是冷艳锯还是偃月刀,怕得有四五十斤沉了吧?”
“谁是你爷爷?!”柳老太爷冷哼一声,一抬手,那大刀便抵在陈恪脖子上。
“你是月娥的爷爷,自然也是我爷爷。”陈恪脖子缓缓外移道:“爷爷手可别抖,这把刀可开刃了……”
“就要取你的狗头!”柳老太爷沉声道:“你擅入民宅,非奸即盗,我杀了你也不犯王法!”
“我不是外人,不叫擅闯。”陈恪恬着脸笑道:“爷爷,我是你孙女婿啊。”
柳老太爷听他一口一个爷爷,浑身寒毛直竖:“住口,不许毁我家孙女清白!”说着用刀背一拍他的肩头:“滚蛋!”
老家伙是真下黑手啊。陈恪感觉肩胛骨差点碎了,呲牙裂嘴道:“不滚,见不到月娥我坚决不滚!”
“好好好……”柳老太爷气极反笑道:“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当初我拿刀逼着你,你都不娶月娥,现在又撵都撵不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陈恪陪笑道:“官家答应赐婚给我们了。”
“你和月娥?”柳老太爷神态缓和一些道。
“还有小妹……”陈恪小声道。
“什么意思?”柳老太爷的脸一下子黑下来。
“官家说,我情况特殊……”陈恪强笑道:“可以特赐娶两个正房……”话音未落,猛地一缩头,这才堪堪避过了柳老太爷的一刀。
“小王八蛋,当我孙女嫁不出去了么?”柳老太爷须发皆张,舞起大刀,就要剁掉他的狗头。
陈恪见他玩真的,赶紧撒丫子就跑,柳老太爷在后头提着刀撵,两人绕着圈子在园子里玩起了猫捉老鼠。
园中一座二层小楼上,柳月娥急得直跺脚,道:“奶奶,快让我下去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傻孩子……”柳老夫人慈爱的看着孙女道:“你爷爷要是真想剁了他,他还捞着满院子跑?”
“也许是爷爷年纪大了,手脚没劲了呢,”柳月娥着急道:“再说,他也没那么差劲。”
“唉,真是女生外向……”柳老夫人苦笑道:“看不出来么,你爷爷这是在修理他。要不你这样傻乎乎的,将来还不被他欺负死?”
“哪有……”柳月娥的脸上,流露出扭捏的小儿女态,但嘴巴还是硬得很:“他打不过我……”顿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欣喜无比道:“这么说,你们答应了?”
“唉……”柳老夫人又叹口气道:“不答应又能怎么办?谁让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就认准了他呢?”
“对不起,奶奶。”柳月娥低下头,态度大转弯道:“我给你们添堵了。”
“咳,傻孩子,爷爷奶奶还能活几年?”柳老夫人眼圈一红道:“能舍得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奶奶……”柳月娥心头一酸,抱着老夫人呜呜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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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陈恪气喘如牛,双手叉腰道:“爷爷,你真是龙精虎猛?拿着这么沉的刀……”
柳老太爷拄着刀,喘气跟风箱似的,手脚发软,嘴上却硬得很:“是你软脚虾,连个老头子都比不上,还大言不惭的双娶……”
陈恪是个什么人物,马上就听出有门,登时欣喜若狂道:“这么说,你老答应了?”
“没有。”柳老太爷板着脸道。
“成熟点,别那么善变。”陈恪苦笑道。
“除非你把这份契书签了……”柳老太爷从怀里,掏出一份约书道。
‘日哦,这也太阴险了吧……’陈恪登时傻了眼。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小样吧,以为齐人之福是那么好享的么?’柳老太爷睥着他,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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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燕云(中)
七天后,辽国皇帝的旨意到了。当听到耶律德容的转达,赵宗绩和陈恪,甚至以为是不是听错了:
‘出于公平起见,不能一直在南朝谈!下半场必须移到大辽来,才能谈下去!’
“靠,谈不下去拉倒。”辽国人走后,陈恪一脸不可思议道:“和谁求着他们似的。”
“辽国人打仗厉害,但玩外交就是这cāo行,总也搅和不清。”赵宗绩指指脑袋道:“按你的话说,就是彪乎乎的。”
“让他们彪去吧。”陈恪啐道:“我们回家睡觉。”
“这可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赵宗绩苦笑道:“再说,要是咱们没响应的话,辽国皇帝的面子往哪搁?不信你看吧,这一趟少不了的。”
“受虐狂。”陈恪直翻白眼往外走:“我不跟你们玩了,我回家睡觉去。”
“嘿,兄弟……”赵宗绩跟出去道。
“我刚从外国回来,不想再出去了。”陈恪不理他。
“你就忍心我一个人去?”
“忍心。”陈恪道:“你一个糙爷们,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就放心?”赵宗绩换个词。
“有什么不放心的?”陈恪没好气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现在还是兄弟之邦。”
“我要是把差事搞砸了,可就彻底没戏了。”赵宗绩苦着脸,一把拉住他道:“兄弟,你不能把弟弟捞出来,就不管我这见义勇为的好男儿了,我就指望你了……”
“唉,果然是误交损友累终生啊。”陈恪只好站住脚,叹气道:“我本来打算,告假去接小妹的……”说起来,到六月份,苏家兄妹就该服阕了。陈恪原本计划是。请假回家陪陪小妹,然后慢慢把老苏搞定。这要是出使辽国的话,肯定没法回四川了。
“这个啊,你放心好了,我派王府的护卫去接,保证一根汗毛都少不了。何如?”赵宗绩笑道。
“你知道什么呀……”陈恪气恼的甩甩手,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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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宗绩对官家还是很了解的,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了出使辽国的差事。由他担任正使。副使有两位,一个是赵宗绩强烈要求的陈恪,另一位则是曾经出使辽国的知谏院赵卞。
这位赵知谏已经年满五十。嘉佑元年任侍御史时,范镇上书建言立储,他也跟着起哄来着。官家当时不方便动范镇。就把他提出京城,在地方上当了三年知州。不过范镇如今还在云南那里挖铜呢,他却被吏部调了回来,从御史台转到谏院,还当上了一把手,可见着实道行不浅。
使团中多了这么一位惹不起的老资格,陈恪和赵宗绩顿感压力山大……
“不要这个样子。”碧浪轩中,刚刚阅卷完毕的欧阳修,听说陈恪要出使辽国。特意把他叫来,细细叮嘱起注意事项来:“出使虽苦,但这一条通往顶级大臣的试炼之路,多少名臣,也包括老师我,都是经过这遭历练的。”
“师傅误会了,学生连去大理都没含糊。去趟辽国又能算什么?”陈恪苦笑道:“我就是不理解,干嘛还要派那位赵老先生同去。”
“他曾经出使过,又老成,给你们年轻人把把关。”欧阳修摩挲着陈恪送给他的一方翡翠砚台:“这有什么奇怪?”
“可他是赵宗实的人……”陈恪叹口气道:“富相公不可能不知道。”
“笑话。”欧阳修眉头一皱道:“翅膀长硬了么?就玩开派系了。还谁是谁的人……我倒要问问,你陈仲方是谁的人?”
“就算我不想承认。也已经被所有人,看成是赵宗绩的死党了。”陈恪两手一摊道。
“错。你是官家的人!”欧阳修面sè一肃,沉声道:“赵卞也是官家的人。就连赵宗实、赵宗绩也统统都是!”顿一下,他语重心长道:“这种时候,只有蠢材才分帮结派!”
响鼓不用重锤。陈恪一下就明白了老欧阳的弦外之音……是啊,赵祯虽然不是什么雄主,但绝对称得上明主。只要没闭上眼,就绝对不愿看到,自己的臣子拉帮结派。那将置他这个皇帝于何地?
“人选,是富相公定的。”欧阳修低声道:“他只有这样做,才会让官家感到放心:‘至少,我的宰相还是个明白人!’多学着点吧,小子!”像欧阳修这样端方的君子,其实也跟富弼一样,不愿沾染这种争斗。但老先生重感情,不能看着弟子深陷其间而不闻不问的。
“唉。”陈恪叹口气道:“无非就是平衡之道,可出使时掣肘怎么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欧阳修见惯了世面,淡淡道:“谁是正使,谁又占多数?”
“嘿……”陈恪先是眼一亮,旋即苦笑道。“那样的话,回来怕是要吃挂落了。”
“给你讲个小故事。”欧阳修微微一笑道:“是十几年前,富相公当年出使的。”
陈恪赶紧做出洗耳恭听状。
“尽管咱们和辽国有澶渊之盟,但辽人仗着武力强大,总是隔三差五的讹诈大宋。所以那次富相公出使,也和你们面临同样的问题。当时谈判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一封家信。”欧阳修看看陈恪道:“要是换成你,离国千里、身在异乡,收到这封信,会怎么想?”
“离国千里,没有特殊的大事,绝不会千里迢迢送信来的。”陈恪答道:“肯定会疑惑,甚至恐惧。”
“说得很实在。对,疑虑,恐惧,捧着这样的信,越是关心家庭的人,就会想得越多,想得越坏。”欧阳修缓缓道:“富相公是个很顾家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周围人看到,他拿着这封信,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居然没拆,最后慢慢地把它撕碎了。”
“哦。”
“旁人惊问,万一家里发生大事怎么办?富相公苦笑了一下,答道:‘我身当国任,怎能为私事分心?何况……我离家那么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说完接着忙碌起来。”欧阳修讲完了,定定望着陈恪道:“明白了么?”
“明白。”陈恪点点头道:“使节在外代表大宋,应当以国家为重,不该带有私心杂念。”
“对。”欧阳修点点头,沉声道:“要相信,朝廷会给你们公道评价的!”顿一下,他又轻声道:“若不能,自然有人为你们说话……”
陈恪心中一暖,他知道对老师这样的君子,能说出这种话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千言万语化作俯身一拜,一字一句道:“弟子,定然不辱使命!”
“这就对了。”欧阳修欣慰的笑起来道:“孺子可教。”说完脸上挂起戏谑的神sè道:“说起来真可惜,上次评花榜前,你出使。这次又出使,看来你这风月班头跟这桩风月盛事无缘啊。”
“老师,是不是转得太快了点。”陈恪苦笑道。
“正事谈完了,不就该谈风月了么?”欧阳修眉开眼笑道:“你也要成家立业了,老夫帮你物sè一班歌姬如何?就当是送你的新婚礼物了。”
陈恪这个汗啊,
旧社会果然彪悍……这才想起欧阳修,是久负盛名的风月老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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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律德容的催促下,使团很快便出发。启程之前,陈恪去了一趟北海郡王府上,参加赵允弼为他俩办的饯行宴会。席间,陈恪能看出,老王爷有深深的忧虑,似乎不仅是因为担忧他俩此行,而是有什么更深沉的忧虑。
散席后,赵宗绩叫陈恪到自己那里吃茶,然后借故和张氏闪到一边,留给他和小郡主一点独处的时光。
小郡主穿一身白裙,微笑坐在陈恪身侧,chūn风带过几缕发丝,拂过她jīng致的面庞,美得让人心疼。
看着她瘦的看到血管的白皙手背,陈恪的心没来由地一缩,微笑道:“湘儿,帮我个忙吧。”
“三哥只管吩咐。”小郡主点头笑道。
“我在rì本时,发现他们保存了大量的唐代图书。”陈恪轻声道:“你知道,几百年的遣唐使,像蚂蚁一样搬运着我们华夏的文化。”
“嗯。”小郡主点点头。
“你知道,盛唐时的书籍和礼仪,在战乱和时间中湮灭不少。”陈恪正sè道:“本着给这段历史补缺的想法,我把那些书带了回来。我想请你帮帮忙,把它们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理出一套完整的唐朝礼仪来。”他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知道这很费事,所以不让你白干。”说着从袖中拿出那个径直的盒子道:“这算是酬劳了。”
“三哥……”小郡主轻咬朱唇,轻声笑道:“妹子我是当了望门寡,可脑壳没傻掉。”说着眼里竟氤氲出水汽来:“你为妹子的这番苦心,我能明白……”
“不懂你说什么。”陈恪呵呵笑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过别累着,慢慢来,我不急的。”
“嗯。”小郡主乖巧的点点头。
第三零七章 燕云(下) (求月票啊!)
第二天,浩浩荡荡两千多人的队伍出发了。这其中,有五百辽人使团,有五百宋人使团,还有礼部派出的送伴使,所率领的千人卫队。
所谓送伴使,就是送对方使者回国的外交官。令后人颇感意外的是,宋辽两国虽然是最大的敌人,但两国间邦交十分频繁。按照礼部的相关条文,宋辽外交使臣可分十二种,譬如每年双方互派‘贺正旦使’,向对方君主拜年;互派‘贺生辰使’,在对方皇太后和皇帝生日前赶到,送上丰厚的寿礼。抑或一方有大事,如皇帝驾崩、新君登位,要遣使报信,对方则回派使者;如遇双方发生争端,随时派出使者谈判解决。
比如这次,辽使就是以贺正旦使的身份出使大宋,而赵宗绩和陈恪,则是因事出使。
可以说,两国间已经建立起顺畅而频繁的长效沟通机制,有力的保证了澶渊之盟后的长久和平。
一般情况下,邻国使臣入境,本国均遣人相接,称之为接伴使。到达都城后,另换人相伴,称之为馆伴使。在返回时,还会派人相送,称之为送伴使。其中发展出一套相当繁琐的礼仪,辽国人尚且能熟练掌握,要是身为礼仪之邦的宋朝人失了礼,岂不被辽国人笑掉大牙?
因此富相公派赵卞这个老成之臣压阵,并不只是陈恪想的搞平衡。真要由着他两个年轻人的性子来,还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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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出发之后,一路北上。赵宗绩这才真切的感受到,大宋定都开封,真是太刺激了。尼玛,过了黄河之后,一直到两国边境,竟是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
耶律德容一直注意着宋使脸色的变化,这是辽人最爱玩的游戏……那些在汴京城自傲自大的宋朝官员,每每在亲眼见识到,他们的国家是何等的不设防,在大辽的铁骑面前,简直就是个任人蹂躏的裸男。哪怕是国都汴梁,也不过只是多了块遮羞布罢了……
下半场的交锋,便在此刻悄然开始。辽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宋人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那些踌躇满志的宋朝大臣,往往还不到辽国,就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斗志全无,继而在谈判中被完爆……
赵宗绩也不能免俗,看到可怕的现实后,他头皮都要炸了,他实在不明白,大宋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脖子,搁在别人刀下?
倒是陈恪很看得开,劝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开国一百年,也没人打到过开封城下,何必要杞人忧天呢?”
“也对。”赵宗绩想一想,便不再担心,转而与陈恪欣赏起沿途的动人春光来。这时节,无边无际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一个样。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冬季的冰雪已经彻底融化,变成碧油油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丰满妩媚。
万物昭苏生机勃勃,牛欢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旷神怡。况乎赵宗绩好容易逃出樊笼,来到广阔天地间,还不跟撒了欢似的?
见这厮这么容易就走出阴影,倒叫耶律德容好生郁闷:‘他妈的,没定性的毛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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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数日便到边城雄州,再往前就是两国界河白沟河。大宋的送伴使便送到这里。
过了白沟河,就进入辽国的国境。赵宗绩发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苍翠平原,平原上长长的驿道,一直通向遥远的北方。驿道上满是来来往往的马车,将北朝的货物运到榷场,将南朝的货物运到北方……
但也有刺目的不同——守军变成了髡发的辽人,所谓髡发,乃是秃着头只在耳朵上方留两撮长发,一看就很野蛮。但是松松垮垮,望之不似雄师。
“辽兵竟是这般模样?”赵宗绩奇怪问道。
陈恪还没答话,那耶律德容先开口道:“我大辽最精锐的军队,是宫卫骑军、御账亲军,共六十万骑,非这些五京乡丁可比!”
“六十万骑?”赵宗绩倒吸一口冷气道:“辽国人口不到九百万,养得起么?”
耶律德容老脸一红,他这六十万骑,其实是契丹和奚族,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数目。不过辽国男子皆隶兵籍,也不算吹牛皮。便强辩道:“南朝固然养不起,但我北朝能养得起。因为我们的马是自己养的,军队也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不用像南朝那样,白养那么多军。”
在军事上,辽国完爆宋朝,赵宗绩和陈恪哪好意思开口,只能任其炫耀。但他们也并非光傻听,而是细心观察着辽国边境的地貌、工事、军营,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在度过最初的惊异后,赵宗绩发现,这里还是汉人居多,他看着道上走的,车上坐的,马上骑的,十有八九是汉家衣衫汉儿样,脑袋也没弄成秃瓢。
“这不足为奇,燕云十六州,本就是我汉家的土地,是被石敬瑭那个龟儿子,送给辽人的。”陈恪踏足这片土地后,便感到周身被无尽的耻辱感包围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抢走了他的女人,然后又带到他眼前炫耀一样……
耶律德容马上插嘴道:“我知道南朝有人以为,燕云的汉人会心怀大宋,但这纯属一厢情愿。他们现在都是辽人,把大辽当成自己的祖国。”顿一下,他举例道:“比如你们的雍熙北伐,就是被燕云的汉人击败的……”
“那为何不把都城,迁到南京?”陈恪冷不丁问道。
耶律德容面色登时难看,半晌才道:“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要在草原上才能尽情驰骋……”
“是么,呵呵……”陈恪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敷衍,十分可恶。
耶律德容恨得牙根痒痒,因为陈恪戳到了他们永远的痛上……宋朝设有东西南北四京城,辽国更甚,设有上京、东京、南京、西京、中京五座京城。上京是辽国原本的首都,位于后来的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附近。中京则位于后世的内蒙古宁城县。东京位于后来的辽阳,西京位于后世的大同,南京则位于后世的北京郊区。
辽人也畏极北苦寒,随着统治稳固,开始渐渐南迁。辽圣宗时从上京迁都中京。但是终辽之世,他们都不敢把国都迁到辽国条件最好的南京……因为,燕云十六州,始终是汉人聚集之地。
但耶律德容还是很爽的,毕竟燕云是辽国的,而且将一直都是,宋人也只能打打嘴炮。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他就把在汴京城吃得瘪,连本带利全都奉还。尽管这两个小子脸上若无其事,可他能看出来,他们肚子都快气炸了。
不过气炸了又怎样?谁让辽强宋弱,谁让脚下的土地,是辽朝从汉人手里夺来的呢?
陈恪和赵宗绩,把这一趟当成是耻辱教育了,也不反唇相讥了,任凭那耶律德容占尽上风。就这样来到了白沟河北四十里的新城县。辽驿道的首座驿馆,便设于县城内……辽国南部有深山峡谷,北有大漠戈壁路途艰险遥远,为了方便交通,辽朝专门仿效宋朝,从辽宋界河白沟,经辽南京、辽中京,到辽上京,共建驿道一千八百多里,沿途修筑驿馆三十二座,另外还设有支线驿道,通向辽国皇帝可能的‘捺钵’之地。
‘捺钵’就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辽国尽管有五座都城,可皇帝很少住在里面。他们喜欢无拘无束,四时打猎,走到哪里,帐篷就扎到哪里。哪里就是‘按钵’。
按规制,凡捺钵,所有契丹大小内外臣僚以及汉人宣徽院所属官员都必从行。汉人枢密院﹑中书省等南面臣僚则只有一二人相从,其余宰相以下在京都居守,处理公务……简言之,就是所有契丹官员都跟着捺钵,留下大部分汉人官员处理日常政务。
基本上,辽国朝廷的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方便迅速、机动灵活。但同时,地方上若有大事想跟朝廷汇报,就变得难上加难了。
所以辽国的地方官府,基本上都是放手给汉人管理的。当然,以契丹人的行政水平来说,这样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不过辽国皇帝这种走位飘忽的玩法,固然洒脱得一塌糊涂,可也给了野心家以施展的舞台,所以几乎每一任辽国皇帝,都要遭遇到谋反、叛变之类的危机。日子过得可比他们的南朝皇兄刺激多了……
言归正传,辽国皇帝也不是胡乱按钵,其活动区域是有季节性的。比如现在是春天,大体而言,捺钵设在便于放鹰、捕杀天鹅﹑野鸭﹑大雁和凿冰钩鱼的场所。大致在后世松花江到北京一代活动……
没办法,谁让人家辽国地大物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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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尿了,开个单章鼓鼓劲儿吧……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 (求月票啊!)
宋朝使团来到新城县城,只见这里与大宋的边塞小城无甚区别,城外是农田和村舍。田间地头,一样的汉家屋舍一样的汉儿面孔……望着这些身材魁梧的燕赵男儿,竟成了别国的子民,赵宗绩就有种撕裂的痛感。
但那些汉儿看到穿着宋朝衣冠的使团,却全都低头避之不及,就好像躲瘟神一样,叫赵宗绩又好生神伤。
使团行到城门前,忽听到隆隆地马蹄声。赵宗绩等人勒住缰绳,便见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成四列而出,每人肩上扛着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上书一个篆体的‘辽’字。
虽然只有四五百骑,却黑压压的旌旗蔽日,给人以千军万马之感,一时间城门处只有隆隆地马蹄声,其余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只一转眼,黑甲骑兵已经在城门前列队。这些辽兵军容肃穆、威风凛凛,与边境上那些松松垮垮的部队判若云泥。
队伍中央处,两名辽朝官员,骑在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上,正含笑望着宋朝使节。
耶律德容赶紧为赵宗绩介绍道:“骑黑马的是我大辽驸马、北面林牙萧大人讳胡睹,骑黑马的是我大辽状元、枢密直学士张大人讳张孝杰。”好么,一个‘糊涂’,一个‘小姐’……
然后又拨马过去,为萧胡睹和张孝杰介绍了赵宗绩等人。
双方按照礼节互相致意,陈恪见那‘小糊涂’卷发睥目、一脸阴鹜。还是那辽国状元‘张小姐’,生得白净斯文,让人看着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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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见礼后,萧胡睹向宋使表达了辽国皇帝的欢迎之情,请使节入驿馆歇息,晚上他将设宴款待,来日启程前往中京。
辽国的驿馆虽不如南朝精致舒适,但胜在一个‘大’上!宋朝使团五百人全住进去,赵宗绩、赵卞、陈恪,还能一人分一个大套院。
盥洗稍歇之后,二位副使来到赵宗绩下榻之处。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倒是让人心情舒畅。
赵卞一路上并不多言,但此刻,他得提醒一下还稀里糊涂的陈恪道:“陈学士,待会儿你可要打起精神,切莫输了头阵。”
“哦?”陈恪吃惊道:“什么情况?”
“你没看到对方,也有个状元么?”赵卞直翻白眼道。
“是啊。”陈恪点点头道:“听说他是清宁元年的状元……”
“今年是辽朝清宁五年,人家已经当上枢密直学士,下一步就要拜相了。”赵宗绩不放过任何损陈恪的机会道:“怎么样,还觉着自己进步挺快么?”
陈恪如今的本官是正六品鸿胪寺少卿,为了出使好看,又破例给他贴了个集贤殿修撰——国朝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试而后命,唯独状元可以不试而就,一经此职,遂为名流,号称‘储相’之选,中外皆称为‘学士’。
陈恪二十四岁便得‘学士’之称,虽然有‘出使之前先升官’的因素,但在宋朝怎么说,都是‘步子太大扯着蛋’的那种了。要知道,大宋的官阶极难爬,哪怕是状元,也得从八品一点点往上爬,十年能达到陈恪这种高度的,都凤毛麟角。但人家辽国状元,出仕五年就进步到差一步拜相,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你就不懂了吧?”陈恪不屑道:“辽国这边官位普遍虚高,宰相上面还有七八层呢,岂能跟我大宋相比?”
“哈哈,我看到了赤裸裸的嫉妒。”赵宗绩大笑起来。
“消停消停吧,两位。”赵卞无奈道:“还是想想待会儿如何应付吧?我在国内就听过那张状元的名号,据说他是辽朝第一才子。人家是常伴辽主左右的近臣,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迎接,不就是冲你这个大宋状元来的么?”
宋辽两国这些年不打仗了,但各方面的较量从未停止。为了在外交场合尽量保持中原大国的文化优势,宋朝派往辽朝的使臣多为当世的文人名士,而辽国为了保全体面,派出的接伴使,自然也是北方顶级的文臣名士。
不消说,每次出使都要经过一番争奇斗巧、比拼才华的交锋,这不仅事关个人荣辱,甚至关系到国家的体面。
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后,陈恪苦笑道:“莫非就在这小县城里开战?”
“这次只是小试牛刀,给你个下马威罢了。”赵卞道:“正戏自然要在辽国皇帝面前上演。”
“还是连续剧哩……”陈恪郁闷了。
“要不怎么说,能体体面面回去的使臣,全都成了宰相呢?那都是烈火炼出来的真金。”赵卞同情的看着他道:“我看好你,陈学士。”
“我也看好你哦。”赵宗绩幸灾乐祸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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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辽国的官员便来请入席。赵卞不放心又叮嘱几句,才与陈恪伴着赵宗绩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堂中完全是宋式的摆设,设着两排案几。两国官员按尊卑,东西相对就坐。
也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陈恪正对着那张孝杰。张状元微笑看着他,眼里冒着丝丝火花。
陈恪也毫不示弱的眯着眼,做战略上的轻蔑状。
空气中有了淡淡的火药味。
当然,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不可能上来就掐。
丝乐声中,酒宴开席。尽管只是在边界驿馆中的小宴,也不能坐下就开喝,是要遵守礼仪的。
按照古礼,饮酒的礼仪约有四步:拜、祭、啐、卒爵。所谓‘拜’,就是双方要相互跪拜表示敬意。故而堂中不设桌椅,而是用古代的几榻。双方行礼后才入席。
入席后,把杯中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祭谢大地生养之德。然后抿一口尝尝酒味,是为‘啐’,客人尝酒后要对酒加以赞扬,使主人高兴。
最后‘卒爵’,就是仰杯而尽,一定要干杯,表示真得欣赏美酒。
之后,主人要向客人敬酒,叫做‘酬’,客人要回敬主人,叫做‘酢’。按顺序依次向人敬酒,叫做‘行酒’。敬酒时,敬酒的人和被敬酒的人都要‘避席’,即起立稍离原座位。敬酒时还有说上几句敬酒辞。敬酒一般以三杯为度。
与后世不同的是,在这时,尊长命卑下饮酒,下级才可举杯;尊长酒杯中的酒尚未饮完,下级也不能先饮尽。所以是以后干为敬,不是后世的先干为敬……
还有更多更繁琐的细节,已经被人们所淘汰,只有在这种‘偏较真儿’的外交场合,才会被一一强调。
总之,完全按古礼宴饮,浑身就像绑了铅一样。为了让人们放松下来,才产生了丰富多彩的酒令……
待礼节性的敬酒活动结束后,那辽国驸马萧胡睹才道:“这偏僻小县,没有歌舞女乐,干吃酒忒得不爽。”说着看看赵宗绩道:“不如,咱们行酒令助兴吧?”
“不知北朝是如何行酒令的?”赵宗绩微笑问道。
“与南朝并无异处。”萧胡睹道。就像后世有‘哈韩’、‘哈日’,这个年代的亚洲,是集体‘哈宋’的,就连强大如辽国,也不能免遭‘荼毒’。事实上,因为境内汉人居多,且与宋朝的交流十分频繁,辽国贵族已经高度汉化。
他们说汉语、穿宋装、学论语、尚汉礼……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模仿宋朝的士大夫。汴京有什么最新潮流,最多不过半年就会传至中京,在辽国上层社会广为流传。起先几代辽国皇帝,都颁布过法令,不模仿汉人衣着。可丝毫挡不住,契丹贵族汉化的人越来越多,似乎这样才能与下层平民区分开。
自然,辽国人对陈恪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他所作的那些诗句,更是脍炙人口。只是怕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才一直装着不认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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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行酒令,自然众人都要参与,所以一开始,先行了些简单的小令。譬如说限字令。要求说一句话,以‘相’字为首,‘人’字结尾。萧胡睹先作令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赵宗绩对道:“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耶律德容想了想,笑道:“相州有个李胡子。”
令主赵卞质问道:“末尾要求是‘人’,你不符合呀!”
耶律德容便笑着反驳道:“李胡子不是人吗?”引得哄堂大笑,却是他故意拿乔。
在场都不是草包,草包也不敢在场,大都能顺顺当当接下去。待气氛热络起来,才开始上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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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一刻不停的,用了六个小时,看到人家写别的类型的,一个小时就码一章。和尚是内流满面,默默地吐了一口老血。亲爱的们,今晚至少还有两章。现在名次是22名,只要能再进一名,今晚不睡了……再爆满四更……
我这可真是拼了命了……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 (中) (郁闷的求月票!)
见火候差不多了,萧胡睹提出制新酒令。要求先举一种落地无声的东西,接一个与这种东西有关系的古人,这古人又须引出另一个古人,前古人问后古人一件事,后古人要用唐诗作答。并要求前后串连,不许硬凑。
限定要求越多,难度自然越高,尤其是在这种临场新作的情况下。
提完条件,萧胡睹自己先作一令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需两三杆,清风自然足。’”管城子是笔的别称,管鲍两人同是齐桓公的大夫,而竹是制笔管的。前后串联,毫无硬凑。
赵宗绩和赵卞仔细一想,这么多道道要不出纰漏,回家用笔列出来仔细推敲才有可能。想在这张口就来,实在无法招架,只好望向陈恪。也只有陈恪这种被苏轼和小妹折磨出来的家伙,才能应付得来。便听他略一寻思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雪是白色的,两人都是战国名将,鹅也是白色的……赵宗绩和赵卞松了口气。
见果然没难住陈恪,张孝杰又来一令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
宝光是天竺佛名,维摩是有名的居士,居士是常要设斋施佛的。三者皆有联系。
这会儿工夫,陈恪已经又想好了一令:“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虫蛀的地方必有孔,颜回是孔子的徒弟,梅花有色,和‘颜’相接。
张孝杰稍一思索,又对道:“月华落地无声,抬头见杜甫,杜甫问李白:‘能浮一大白?’李白曰:‘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杜甫有诗曰‘石乱上云气,杉清延月华。’两人是好友,李白是酒仙。
又轮到陈恪了,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便对道:“秀线落地无声,抬头见洪度,洪度问玄机:‘可愿为人妻?’玄机曰:‘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洪度是薛涛的字,和鱼玄机并为唐朝才女,而鱼玄机以感情生活丰富出名……
“红叶落地无声,抬头见顾况,顾况问宫女:‘何事提此诗?’宫女曰:‘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张孝杰想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萧胡睹和耶律德容的注视下,好容易憋出一句。
这是《红叶诗》中的男、女、句……
陈恪依然面带微笑道:“月光落地无声,抬头见孔明,孔明问月英:‘如何不负卿?’月英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紧扣一个月明,将三者联系起来。
张孝杰憋到内伤,终于又憋出一句:“白虹落地无声,抬头见荆轲,荆轲问渐离:‘君琴何所意?’渐离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画秋扇。’”
“哈哈,说好了是用唐诗。”赵宗绩登时指出乱令道:“这句好像不是唐人的吧?”
“确实不是唐人的。”张孝杰抖出了包袱,就是等着他问的。他风度翩翩的朝陈恪一抱拳道:“在下实在是爱煞陈学士……所制的这曲《木兰辞》,故而忍不住用在此处。”
“哈哈哈。”萧胡睹假笑着接话道:“不管怎样,都是你输了。”
“是我乱令,认罚!”张孝杰痛快的干了一杯。
其实谁都看出来,这小子编不下去了,但人家就是有急智,能搞得好像是为了奉承客人,而不惜输掉这局似的。
显得好像很有格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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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当晚的酒席,陈恪是不辱使命。但回去后他这个郁闷啊,这可比在日本时惨多了。那时候尽管超高产,可倭人们都是仰望他的。他想对联就对联,想作诗就作诗,不想作就歇着,没有任何负担。
可现在哩,却好似捧着卵子过河,这要是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成国家罪人了。简直压力山大……
果不其然,次日上路之后,张孝杰总是见缝插针,想找回场子来。
一日入城,他们路遇一家祠堂,见其有一大鳌木雕。便口占一上联,请陈恪作对:
“梁上鳌鱼,难炒难煎难供客。”
陈恪打眼一看,见祠堂门上贴着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一对门神。便笑道:
“门中将军,不饮不食不求人。”
待出了城,听到山岭上有老鹰在叫,张孝杰又来了灵感,凑出一个谐音联道:
“岭顶鹰鸣,酩酊兵丁停仃听。”
陈恪抬头一看,正好有一只大雁飞过,便语带双关的讽刺道:
“山间雁返,懒散番蛮挽掸弹。”
张孝杰也看到那只大雁,马上又出一联道:
“东鸟西飞,遍地凤凰难插足。”这是自夸北朝人才济济,南朝使者此行肯定要抓瞎。
谁知陈恪马上对回一句:“南麟北跃,满山禽兽尽低头。”直接把辽人骂成了禽兽,大涨己方士气。气得一众辽人面皮法子。
张孝杰急于挽回面子。夜里下榻驿站,看到远处一座顶有巨石的山峰,他便一语双关道:“蚤等鸡子之峰,危如垒卵!”这是说南朝在北朝面前的危险处境。
陈恪却一脸淡定道:“夜宿丈人之馆,安若泰山。”
待到吃饭时,见侍者斟酒,张孝杰又道:“酒如线,因针乃见。”
陈恪又答:“饼如月,遇食则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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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陈恪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把张孝杰的攻势圆满化解,还顺势将辽人埋汰一番。
其实他在国内,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饶人是不饶己’。但现在出使辽国,双方是在代表各自国家打嘴炮,只能对不住小张了……
几日下来,大辽状元张孝杰,被折磨的呦……腮帮子也凹进去了,眼窝子也陷下去了,就像被十几个大汉蹂躏过,哪还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他骑在马上,两眼血红,声音嘶哑道:“我再出一个对子,你要是能对上来,我就终生不再作对!”
“那又何必呢?”陈恪关切笑道:“咱们还是友谊第一的好。”
“你闭嘴!”张孝杰压不住火,怒喝一声。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二十多年的风光美名,全都葬送在你手里了,还他妈跟我谈友谊!
那边耶律德容都看不下去了,小声笑道:“消消气,消消气……”
“你也闭嘴!”张孝杰怒不可遏道:“小子,听好了。只有五个字,‘三光日月星’,对吧!”这个上联,是他父亲,号称辽国‘一代之宝’的张俭,晚年所留下的。
他父亲认为,这是副绝对。因为联语中的数量词,一定要用数量词来对。上联用了个‘三’字,下联就不应重复。而‘三光’之下只有三个字,无论你用哪个数来对,下面跟着的字数不是多于‘三’就是少于‘三’,所以根本没法对!
这本来,是准备留到最后宴会上的杀招,但现在,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先给自己的脸面止血再说。
“对不上来了吧?”见陈恪一脸怪异表情,他感到一阵阵快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真是你的杀招?”陈恪诚心诚意的问道:“怎么这么简单,要不换个吧……”
“简单你就对!”张孝杰冷笑道,蠢物,看来你还没认识到这一联的厉害。
“好吧。”陈恪便干脆利索道:“四诗风雅颂。”
“不……”张孝杰刚要否定,硬生生把个‘对’字给吃了。天啊,‘四诗’真得只有‘风、雅、颂’三个名称!因为《诗经》中‘雅’这一部分,又分为‘大雅’和‘小雅’……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小风嗖嗖吹过,马儿喷着响鼻,众人看到张孝杰眼角有泪水在飙……
“天神啊,这是你降给我的魔煞么……”张孝杰面如金纸,一口鲜血喷出,便软软摔倒。
要不是侍卫们早发现他不妥,堂堂大辽状元,非得倒栽葱摔死不可。
陈恪一直歪着头,终于想明白了,我说怎么觉着这一联没难度呢?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十几年后,辽人曾经拿这一联埋汰过大宋,结果被苏仙给破了。自然这个故事也就流传下来,因为字面简单,成了识字课本上的读物……
‘怪不得……’陈恪恍然大悟,心说,哥们你败得不冤,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一刻,他背后浮现出大舅哥那伟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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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人太甚了!”看到堂堂大辽状元,竟被宋朝状元活活对晕了,萧胡睹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杀气腾腾道:“搞清楚你们是在谁的地盘上?!”
伴着他这一声吼,辽人全都亮出兵器。
宋朝的侍卫们赶紧抽刀抵挡,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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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张孝杰,就是我现在的真实写照……
被爆菊了。真有说不出的感觉……要是被一本正在写的书爆了,我也认了。可是,那是老猫去年就写完的老书啊!
天哪,我竟然被人的老书爆了……这简直是太摧残人了。三戒大师的读者们,你们都在哪?难道我们连人家的老书都拼不过么?
你们答应么?你们能看得下去么?拜托了,给我点信心,好么?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下) (三更求月票!)
转眼之间,方才还在言欢作对的双方,剑拔弩张!
赵卞唬得老脸煞白,赶紧赔笑脸道:“驸马消消气……”
话音未落,就被赵宗绩一把拉到身后,就见小王爷黑着脸道:“萧胡睹,你休要颠倒是非?自始至终,我们陈学士可出过一个上联?!”
萧胡睹看着这个金枝玉叶的大宋王子,登时词穷。
蛮横者的思维,就是我欺负你可以,你不能惹我生气,应该老老实实受着,谁让你是弱者。
辽国人,正是这样的蛮横者。
不过身为接伴使,处处想占上风却处处吃瘪,然后恼羞成怒,好像更丢人……
想到这,他恶狠狠瞪一眼手下道:“他娘的,谁让你们拔刀子了?”
辽军这才收起兵刃,但仍面色不善的望着一干宋使。
“我为什么说欺负人呢。”萧胡睹一点不糊涂,他吐出一口浊气道:“因为你们宋人从小到大,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吟诗作对。而他呢又是状元……”说着指指陈恪,见这位陈学士,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竟一点没被吓到。气得他啐一口道:“肯定是你们宋朝对对子最厉害的。”
“是么?”赵宗绩回头看看陈恪,问道:“你是么?”
“羞愧,”陈恪低下头道:“我家里就有两个比我厉害的,放在大宋朝,我这更不上数了……”
“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赵宗绩道。
“我是实事求是……”陈恪两手一摊。
那厢间,张孝杰其实是无地自容,只好装晕。听到这番话,两眼一翻,这回真晕过去了……
赵卞心里暗暗叫苦,两个祖宗,就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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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片刻,萧胡睹这才想起来该说什么。一扬手道:“不管怎么说……不能光比你们擅长的,也得玩玩我们契丹人的游戏了!”
“我们都是文人……”赵卞不同意道:“不会舞刀弄枪。”
“不知两国交战,是舞刀弄枪有用,还是舞文弄墨管用!”萧胡睹恶狠狠地放声大笑:“别以为打嘴炮赢了就了不起。在我们契丹男儿眼里,牛高马大的陈学士,跟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引得契丹武士一片鬼笑。
“必须要教训教训他了。”陈恪对赵宗绩道。
“算了吧,万一出了人命。”赵宗绩叹口气道:“事情就大条了。”
两人没有刻意压低嗓门,因此他们的对话,被萧胡睹听得清清楚楚,他闻言大笑道:“放心,我会手下留情的,顶多就断根胳膊、瘸根腿……”说着狞笑一声道:“你要是再磨蹭,我可要发飙了!”
“就按这个标准来吧……”赵宗绩说着,又不放心道:“算了,还是我来吧,你老陈家人没轻没重的。”他想到了六郎当街格毙萧延的一幕……
那边,耶律德容也想起那可怕的一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是不阻止,肯定要出大事。便用契丹语道:“算了,打架,你不一定能赢。”
萧胡睹一双小眼登时瞪得溜圆。
“他们很可能是武术高手。”耶律德容接着道:“萧延,是被那陈学士的弟弟,徒手格杀的。而且是一边倒……”
萧胡睹的眼,瞪得更大了。
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通过猜拳决定谁出战,结果小王爷获胜……
“别胡闹了。”赵卞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苦劝道:“你们活腻歪了么?”
“放心吧。”陈恪安慰老头子道:“小王爷厉害着呢。”
赵宗绩拨马出阵,睥睨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萧胡睹道:“还比不比?”
“比。”萧胡睹没吭声,耶律德容替他道:“但小王爷是我们陛下的贵宾,若是伤着分毫,都没法跟陛下交差。”
“我会说是我自己磕着的。”赵宗绩淡淡道。
“这……”他越是这样,耶律德容就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们不能欺骗陛下。”
“所以呢?”赵宗绩摊摊手道:“咱们继续赶路?”
“不武斗可以文斗。”耶律德容也早就看这些瓜娃子不顺眼了,哪能错过这个教训他的机会:“我提议,驸马和王子可以比一比射箭么。这个比较公平吧?我记得儒家六艺里,就有‘射’吧?”
“可以。”赵宗绩点点头,轻叹一声道:“辽人真磨叽啊……”把萧胡睹气得脸都绿了。他从小有口吃的毛病,大了后才好转。但是不能着急,一生气就犯,所以方才只能让耶律德容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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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见赵宗绩同意了,耶律德容便道:“我来讲一下规则。”
“且慢,”这次出声的却是陈恪,他拨马上前道:“我们小王爷身为大宋使节,一举一动都必须合乎礼仪。既然耶律大人提到六艺,就该知道孔夫子要求一举一动都合周礼。”
“自然……”耶律德容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外交官员,在宋人面前绝不能失‘礼’,不然回去仕途就完了……辽国以当世第一大国自居,不愿在这些面子事儿上输给宋人。
“那就必须按照周礼来。”陈恪斩钉截铁道:“礼不可废!”
“这……”耶律德容有些抓瞎,宋人不射好多年了,连带着他们这块也是空白。
好在这时候,张状元醒过来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这不能按周礼。周礼中,射礼有四,一曰大射,乃天子祭祀之射;二曰宾射,是诸侯朝见天子之射;三是燕射,是平时宴饮之射;四是乡射,乃地方为荐贤举士之射。”顿一下道:“显然都不适用……”
“还是状元有学问啊。”耶律德容抓紧一切机会,给‘张小姐’回血。
“唉……”陈恪都不忍心再往‘张小姐’的刀口上撒盐了。心道,你这状元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
“你叹什么气?”张孝杰吞口血沫道。
“‘夫子语录’看过么?”陈恪还是不得不说。
“什么?”张孝杰一愣,他感觉头还是有些晕。
“就是《论语》。”赵宗绩在一边解惑道。
“……”张孝杰怒了,老子虽然老子也是状元,但老子这个状元,是靠真本事考出来的!不是靠老子!
辽国的科举内容和教科书,都是照搬宋朝的。只是因为教育水平问题,考试难度,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山东高考和西藏高考……另外,张孝杰的父亲张俭,是被称为‘一世之杰’的辽国瑰宝,已故。
“那《八佾》一篇中,‘君子无所争’一段,”陈恪尽量不刺激他道:“总有印象吧。”
张孝杰两眼一黑,又要晕过去……所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是连耶律德容都能熟读的。
用白话说,就是‘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争的话,也必定是射箭比赛吧!即使这比赛也先是互相作揖致敬然后登堂,比赛完后走下堂互相敬酒,不伤和气。这样的争,依然算君子之争!’
这种东方式的决斗,乃是地地道道的周礼。在唐代宫廷里,皇帝会定期组织竞射,以平息公卿间的怨气与纠纷……但后来,中国的士大夫们开不了弓,射礼也就消失了。但陈恪去日本,见那里还在沿袭这套唐礼,所以他才这么清楚。
在原先的历史上,几十年后,武士道兴起,日本人发展出了更刺激的武士决斗。以至于儒家文化圈里,只有高丽棒子把射礼继承下来。这就是后世韩国人射箭称霸奥运的秘密……那根本就是由周礼演变来的比赛啊!
‘脸都让你丢光了……’辽人们看着两眼发直的张状元,一起暗叹道:‘还是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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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周礼存在,自然要按照礼仪来比射箭。而辽国人失去了发言权,只能任由陈恪‘指导’。其实陈恪也不愿意这么事儿妈。可要是让辽国人做主,那肯定是比骑射,小王爷直接抓瞎……
首先是‘备礼’,即做好举礼的各种准备工作。主要是布置场地,安排好观礼人员位置,并讲解观礼规则。同时把弓、箭、筭筹等器具陈设好。司射、有司、射者在器具边,面向南列队站好。获者就位。
因为荒郊野外没有宾客,所以‘迎宾’环节省了,直接开礼……估计再不开,那‘小糊涂’就要疯了。
开礼之后,担任司射的陈恪,取弓及箭,对‘有司’……也就是举办设立的主人,这里由赵卞和耶律德容担纲……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就是问‘咱开始吧?’
两人辞让,对曰:“某不能。为二三子。”‘二三子’,意为‘诸位’。就是让大家来决定。
扮作来宾的双方各十名属官,便点头许之。
陈恪告于主人,曰:“请射于宾,宾许!”
“射!”有司点头道。
赵宗绩和萧胡睹,已经换上黑色的深衣,头束黑带,脚踏白靴,走上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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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捺钵(上) (四更求月票!)
射礼服饰是有规定的。仪礼载,宾主俱朝服。但朝服发展到这个时代,已经不适合射箭了,故而以玄衣白靴替代。
待两人向主宾行礼后,陈恪让他们各取弓一把,箭四支,这叫‘纳射器’。然后命‘获者’,也就是后世的报靶员,为射者指示三十步外,两个并排靶心的位置。
待旌旗落下,陈恪下令道:“备射。”
赵宗绩和萧胡睹相互一揖。便脱去左手的外衣衣袖,在右手拇指上戴上扳指。然后将左脚踩到射位标记上,双目注视靶的中部,然后俯身察看双足,调整步姿。
“依次而射,不得杂越!”待他们准备好后,陈恪下令道:“一番射!”其实按例还有‘诱射’,也就是他下场示范的,但陈恪考虑到过犹不及,那萧胡睹已经要爆炸了,不能再刺激了……
两位射手屏息凝神,等他下令。
一通鼓响,陈恪道一声:“无射获,无猎获!”意思是,‘不许射伤报靶者!不许惊吓报靶者!’双方便可以开射了。
射仪用的靶名‘侯’,是用牛皮蒙制。当中画着各种猛兽或者别的东西,其中心位置叫‘正’,又叫‘的’……所谓‘一箭中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宗绩先射出一箭后,再从腰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由萧胡睹来射。如此轮流更替,直到将各自的四支箭射完。
报靶者扬声向堂上报告射中的结果,然后把箭拔下来……因为一番射是试射,不计成绩的。
待靶子清理完毕,便进行二番射,第二番射才是分胜负的比试。
二通鼓响,陈恪宣布说:“不贯不释!”意思是,‘凡是没有射穿箭靶的,一律不计成绩!’
两位射手像一番射时那样轮流开弓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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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契丹人越来越不着调,沉迷于所谓的汉文化,但托‘四时捺钵’之福,他们骑马射箭的祖传绝技没有丢。
萧胡睹,字乙辛,自幼口吃,视斜,发卷。其伯父见之曰:‘是儿状貌,族中未尝有。’因为长相独特,他从小没有玩伴。但那双斜眼非但不影响他射箭,反而帮他瞄得更准。
发现自己在射箭方面的天赋后,萧胡睹便把大量的时间用在这上面。从小到大,他射出的箭支数以百万计。弓箭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他心情多烦躁,只要手指一搭上弓弦,就能很快平静下来,心如止水,人弓合一……
搭箭、扣弦、开弓、瞄准、脱弦!一箭中的!
轮到赵宗绩了。他手里的弓,是陈恪去年刚送给他的。但他练习射箭,已经有十六年了。一方面,他那敏感的身份,使他缺少玩伴,让他更专注于射箭场;另一方面,这个听着宋夏鏖战故事长大的青年,心里一直有个火热的理想——西北望、射天狼!
十几年的反复练习下来,早已经让射箭变得如吃饭喝水一样。他稔熟射箭的一切技巧。比如现在的拉弓动作是个爆发力,弓拉开了,瞄的越久,弓弦地持续拉力,会导致持续用力的手臂发抖。
而手腕抖动一毫,射出去的箭离靶标就会差八尺,所以射箭需快。瞄稳了目标快速射击,反而射得准——
嗖的一箭,带着短促的破风声,正中箭靶!砰地一声,强大的穿透力,使箭支贯穿了箭靶,又飞射出去,扎在远处的马车上。
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耶律德容猜想到,宋朝小王爷的箭术肯定很高,不然怎敢和契丹人比射术?但没想到竟高到这种程度。他不禁暗暗捏了把汗。
好在萧胡睹已经沉浸在弓与箭的世界中,不管赵宗绩什么情况,全神贯注射出第二箭——一箭中的!
赵宗绩控制好力道。也射出第二箭,这次没那么夸张,但还是连羽没入靶心。
转眼间,两人各自射完四箭,全都正中靶心!尽管赵宗绩射透了一个靶子,但规则上不会区别对待的。
打平。三十步,也是宋朝对弓手的最低要求。
接着便进行三番射。这次靶子被向外推了二十步,达到五十步。这是辽朝弓手的最低要求。
三通鼓响,两人又依次射出了四箭,依然都正中靶心!当然这个靶心,要比后世那种好中些……做个类比的话,大概九环以内都算中的。
又打平!
四番射,靶子外移到七十步。
四通鼓响,这次两人的瞄准时间,明显变长了。但是依然全数命中!
五番射,靶子外移到九十步。还是命中。
六番射,靶子移到一百步。所谓百步穿杨,在这里能命中的,是神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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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陈学士,”赵卞小声问陈恪道:“我怎么记着,周礼只有三番射。”
“问问中途停下来,他们答不答应?”陈恪摇摇头道:“不可拘泥古礼么……”
“咳,都是你的理。”赵卞失笑道。
陈恪笑笑没说话,这时候,第六番射的成绩出来了,两人都是三中的、一中侯。
这不能说他们的箭术还不到家。六轮射击二十四箭,对体力的消耗;风的影响、那一瞬间的状态,都会导致出现偏差。
这时候,观礼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瞪大眼、屏住气、紧张的注视着场上。千人围观之下,竟然只有弓弦和弓箭中靶声……
第七番射,一百一十步。两人在经过调整之后,全部中的。
八番射,百二十步,两人和商量好了似的,都是两中的两中侯。
九番射!一百三十步!这个距离,就是所谓一箭之地,被认为是弓箭的极限射程,战场上,军官要站在距敌方前锋一箭之地外,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但是,两人竟然都射中了,虽然都只有一箭中的,但其余三箭也贯穿了靶子……从这个距离看上去,靶子只有苹果那么大,天知道两人是怎么射中的。天知道他们怎么有这么远的射程!
两人又通过了一百四十步,尽管无一中的,且萧胡睹一箭脱靶、一箭没有贯穿。赵宗绩两箭脱靶,但还是让双方官兵惊为天人,这是在超距射箭啊!
到一百五十步时,萧胡睹只有一箭中靶。而赵宗绩有两箭中靶。
但两人都没有要停的意思,靶子挪到了一百六十步。
萧胡睹全都脱靶,赵宗绩却依然有一箭中靶……
颓然把弓递给手下,萧胡睹垂着双手,望着赵宗绩道:“我能看看你的弓么?”
“抱歉。”赵宗绩苦笑道:“我已经没有力气递给你了。”他的手一松,那柄黝黑色,两头有球头的弓,便落在他的贴身侍卫手中,那侍卫第一时间将其收入弓匣中,切断了萧胡睹的视线。
萧胡睹知道,人家这是保密,不过是委婉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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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论起射箭来,赵宗绩在汉人里算是顶尖了。但比那辽国顶尖射手萧胡睹,还是差太多。不说他只会立射一种射姿,单说他的膂力、准星和耐力,就比萧胡睹差一截。
他之所以能赢下这一场,全靠了那张神秘的黑色弓箭——那是一张集合了当代最优秀头脑、后世先进经验,经过两年多时间反复实验,才制成的带滑轮、瞄准具的组合弓!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也是第一战斗力。对武器的研究改进,一直是缺乏血勇之气的宋朝人,十分注重的事情。甚至一国宰相,都曾经撰写过《武经总要》这样的武器专著。
陈恪既然来到大宋,自然想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他很想把后世的知识,运用在这个时代,可惜只恨自己是学医的出身,不是学物理化学的,不会造枪造炮,也不会改进火药。只能在现有的冷兵器上动脑子。
枪炮不行,只有弓弩了。陈恪想到了世界上名气最大的两种弓,一种是英格兰长弓兵的长弓,一种是蒙古人扬威天下的组合弓。两种弓的射程难分轩轾,但前者需要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才能开。要是低于这个高度,还得自带板凳……显然不适合平均身高一米六出头的宋人。
还是复合弓更合适,而且他在仅限军备部门阅看的《武经总要》上,欣喜的了解到,宋朝的黄桦弓、黑漆弓、白桦弓、麻背弓,都是复合弓。
从广西都作院得到所有四种弓的制法后,陈恪又遇到了疯子科学家沈括和超级制造家苏颂。沈括本身就是制弓的行家,而且有着科学家的研究精神。至于苏颂,你给他一个合理的创意,他就能给你做出合乎要求的成品!
这两个人搭配在一起,就造出了这张名唤‘射虎’的复合弓。其准度高、力度强,且省不少力,说是当世第一弓也不算夸张。
唯一的缺点,是成本太高了!目前一柄弓的成本在一百两黄金以上,根本不可能装备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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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四点四更,我想,不用多说什么了吧?
第三零八章 捺钵(中) (最后时刻求月票!)
打那天起,辽人再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儿的挑衅。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们的示威从没停止,而且采取了让宋人无法反驳的方式。
比如他们会故意带着宋使绕远路,以示其幅员广大,山河壮丽的大国气派,末了还总要加一句:“真不明白,如此壮美的山河,你们汉人为何要拱手相赠。”
起先赵卞还会很认真的辩解,说石敬瑭是沙陀人。但反而会引起辽人更得意的回忆:‘那后晋和北汉的儿皇帝、孙皇帝们,实在是太乖巧了……’
后来赵卞干脆当起了扎嘴葫芦,全当是一群苍蝇在嗡嗡乱叫了。赵宗绩和陈恪,则一开始就不听他们聒噪,一心游山玩水。陪同的辽国官员并不知道,他们俩是在考察燕云的大山河流、险关要隘……尽管朝廷有这方面的资料,但百闻不如一见。来过见过,是做出正确判断的先决条件。
就这样一路向北,从新城县前行七十里到涿州,从涿州前行六十里到良乡。由良乡前行六十里到幽州。幽州即辽国五经京之一的南京,城方三十六里,城内人口繁盛、坊市、廨舍、寺观林立,看上去要比大理城还发达,当然和汴京没法比。
自幽州北行至顺州,由顺州前行七十里到达檀州,也就是后世北京的密云县。从檀州前行近二百里,到达古北口,古北口又叫虎北口,是著名的雄关,后世有京师锁钥之称。辽国在这里设有驿馆,当天使团就在此打尖。
宋使在此下榻时,有一个必去之处,便是‘杨无敌祠’。杨无敌,即杨业,作为一名与辽人作战牺牲的宋将。却得到辽人崇高的尊敬,他们甚至为他立庙祭祀,且香火十分旺盛……
赵宗绩和陈恪没有用晚膳,便带了香烛供品、离开驿馆,往北山上赶去。此时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万丈红霞衬照下,一座两丈高、一丈宽,磨砖对缝、虎头对门的气派山门,映入众人的眼帘。
只见山门两侧有对联一幅,上联是:‘杨老令公做事忠实不二’,下联为:‘专祠一座表扬英勇无双’,横批是‘气壮山河’。如此糙而壮的对联,据说是出自辽圣宗之手。
从山门上去,便见一个座北面南,前后两院的大祠堂,此时日暮,院里只有个知客,倒很安静。
一众宋使来到祠堂正殿前,便见到杨老令公的一丈塑像。老将军身披金甲、外罩蟒袍,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握着剑柄,威风凛凛的端坐在宝座上。
老令公的两侧,还立着与他一同战死的长子杨延玉、部将王贵!
三人的眼睛虽然是泥塑金描,但分明放射出凌厉的光,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愧对老令公呐!
除了上香外,陈恪还受杨怀玉所托,代杨氏子弟来拜祭老令公。
令公祠中,香烛袅袅,陈恪和赵宗绩在铜盆中烧着纸,火光跳跃,将两人带到了七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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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汉民族复兴失败的一曲悲歌……
那时候,汉人是这片大地上,最骄傲、最自信的民族。在这之前四十年时间,从周世宗柴荣开始,经过唐末五代沉沦的汉民族勃然复兴,他们东征西讨、天下无敌。一直对辽人进行强硬的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
不幸的是,他们接连失去了两代领袖,帝国的皇位落在一个弑兄的阴谋家手中。但百战百胜的将军和军队还在,他们理想和骄傲还在。为了完成彻底统一、为了一扫百年之耻,也为树立自己的威信,阴谋家举全国之力,发动了夺取幽燕的雍熙北伐。
当年雍熙北伐,宋军兵分三路大举攻辽,在潘美、杨业所帅的西路军攻城俘将,很快便攻取三州的大好形势下。作为主力的东路军掉了链子……大宋第一军人曹彬,竟对他的军队失去了控制。他所指挥的东路军,为争功,不等与西路军会师,违背诏旨,自行北上攻占涿州,又因粮尽退兵。
东路军退兵后觉着不划算,又进军,结果士兵被玩得疲惫不堪,被辽军主力大败。赵光义很快下令在边境增兵,并命三路大军撤兵。
东路军仓惶撤出战场……辽军得以全力对付其余两路宋军。很快,中路的田重进也撤出了战场,全军安然无恙回到国内。但是西路军,却在一连串的大胜之后心有不甘,他们要和辽国来一次硬碰硬,看看到底谁更强!
但碰的结果是蔚州、寰州相继失守,数千守军悉数阵亡……
见强敌环伺、败局已定,潘美患了失语症,杨业却不愿像他那样沉默,而是建议‘贼势盛,不可与战’,姑且转移三州民众南下。’
监军王侁却主张正面迎敌。杨业摇头说,这样就败定了……
王侁的神色变幻,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加敌视,讽刺他道:“君侯素号无敌,且令精骑数万,见敌逗挠岂有他志?”
失败?你不是大名鼎鼎的无敌将军么?领兵数万,只想着逃跑,你不是要叛变投敌吧!
这话别人听了,最多就是生一顿气,但对杨业来说,却是要他的命!因为他原是北汉将领。宋灭北汉后,他随其主刘继元降宋。虽然,不是他主动投降的,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对杨业这种羞耻心极强的男人,始终是块心病。
杨业气愤难当,为了尊严,他马上答应出战。
但是临行前,他突然转向了多年来的老搭档潘美,声音低沉道:“某此去必败无疑,我本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而对我委以重任,今日我正可以死报答。”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只是,你能在陈家峪两侧埋伏下弓箭手么?我败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接应,就要全军覆没了……”
潘美重重点头,请他放心。
交代完毕,杨业率领自己的部队出征。铁甲铿锵,三军无声,自知必败必死的将士一路向北,迎头撞上了辽国大军,只求证明自己的忠贞。
雁门关外,辽国统帅耶律斜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与辽国作战三十多年,摧城拔寨、战无不殆的‘杨无敌’,竟然在这种时候来进攻,莫非脑袋被驴踢了?
但是送到虎口的肉,岂有不吃之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厮杀、厮杀、再厮杀,血战了整整一天。杨业见部下已经到了极限,便率军且战且退。
辽军岂能让折磨了他们三十年的‘杨无敌’跑了?便衔尾而追。
就这样,双方一撤一追,来到了陈家峪。
此时正是黄昏。杨业率军退到谷口,只见两边静悄悄,一个援军的影儿都没有……
身后,无穷无尽的追兵已经上来了,杨业的部队,从凌晨出兵,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仓皇后撤,只能被契丹铁骑践踏马下。
部下要掩护他突围,却被杨业拒绝,他仰天长叹:‘这就是我的命运!陛下,苍天可鉴,杨业为你尽忠了!’
最终杨业命家中独子、有儿女需要养育的、和已有兄弟战死过的士兵撤退,自己则率领剩下的数百人,与辽军殊死作战。最后,兵士都战死了,杨业的儿子杨延玉和部将王贵也牺牲了……
红月如血。陈家峪上,老将军身上受伤十几处,浑身浴血,尤须发皆张、来回冲杀,手刃辽军数十百人。
最后,辽国名将萧达凛,从暗中放出冷箭,射中他的战马,马倒在地下,把他摔了下来。辽兵乘机围了上来,把他俘虏了……
辽国人赢了,生擒了他们口中的‘杨无敌’,这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功!
但他得到的只是杨业的尸体。老令公被擒,绝食三日而死……
事后追查,那天的援军到哪里去了?原来他们久等杨业不到,王侁大喜过望,以为杨无敌再次创造了奇迹。怕功劳都被杨业抢走,他命令潘美率军赶了上去。谁知走到半路时,知道杨业败了,他们转身就撤,没留一兵一卒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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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重,站在祠堂中,已经看不清老令公的面孔。陈恪轻声道:“杨家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老令公的骨骸要回去……”
“辽国能答应么?”赵宗绩低声道。
“不能,从老令公战死沙场后,大宋就一直在讨要遗骸。”陈恪低声道:“但辽国人说,你们宋人对不起杨无敌,他不回去了……”
听了这句话,以赵宗绩这种强烈的自尊心,都没有反驳。
良久良久,赵宗绩才缓缓道:“老令公入土为安,确实不要再惊动他了。”顿一下,他一字一句,刻骨铭心道:“还是让我们把燕云夺回来吧!”
有鸿鹄飞过房顶,鸣叫声震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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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那本写完的书爆了,求大家帮帮忙,真的不想这样。帮帮忙……
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