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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如火     仙武同修txt下载     仙武同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73章:恐怖,胆大包天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未央宫驶出。

    车内坐着汉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岁就进宫,这是她第一次走出长安城里的重重宫殿。

    她从小就被教导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温婉端庄华贵,要笑容亲切,却又不能笑得太过。可是现在,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忍不住地咧着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来接她去温泉宫,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身在后宫,可她隐约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间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强塞给皇上的,她甚至能从皇上周围太监的眼睛中看到厌恶和提防。可是最该讨厌她的皇上却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冷语,甚至还吩咐于安要保护她的安全。

    他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地淡淡看着她。他从不走近她,她也从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离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个皇宫中,也许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这个位置,她所渴望的哪里是什么母仪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皇后这个位置,当她只唤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时,他会待她不同。

    祖父死后,宫里的人一边幸灾乐祸于上官氏的覆灭,一边又因为外祖父霍光,对她更加畏惧。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中,未免凉薄。

    她对外祖父十分亲昵,亲昵到似乎完全忘记了祖父、父亲、母亲、兄弟因何而死。

    可这难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则吗?要学会忘记,学会假装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况她相信,霍氏的结局一定不会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待那一天的来临,她要亲眼看见霍氏的结局。

    当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时,她会细细描述给他们听,让他们黄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从帘子缝里向外看,当看到车舆未沿着主山道向上,直去温泉宫,反拐到侧路上,忙挑起帘子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见皇上吗?”

    太监七喜声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处别院。”

    上官小妹不解,这些别院应该是给侍卫或者太监住的地方,皇上怎么住这里?但知道这些太监不会给她任何关于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帘子。

    几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没有富丽堂皇,却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身华服、时兴发髻都十分不妥当。出门前,花费了大功夫,精心修饰了很久,可在这里,她只觉得格格不入。

    七喜领着她走到后园,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对上官小妹说:“皇后娘娘,皇上就在里面,奴才就领路到这儿了。”说完,行了个礼,未等上官小妹发话,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举目望去:几树白梅开得正好,疏落间离,横于窗前。一男一女临窗而坐,执子对弈。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洒在窗前,轻薄如蝉翼的光韵流动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约,仿如画境。

    上官小妹不能举步,怔怔看了许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轻轻咳嗽了几声,她才惊醒。

    于安向她行礼,她忙让于安起身,终是没有沉住气地问:“那个女子是谁?”

    于安笑着说:“皇上命人接娘娘来,就是想让云姑娘见一下娘娘。”

    于安没有用“拜见”二字,而且说的是让云姑娘见一下她,而非她这个皇后见一下云姑娘。于安早已是宫中的精怪,他绝不可能因为一时口误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剧震,盯向于安。

    于安虽微微低了头,却没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视线,满脸带着笑意。

    上官小妹点了点头,“多谢于总管提点,本宫明白了。”

    上官小妹进屋后,欲向刘弗陵行礼,刘弗陵招手让她过去,指着她想要说话,却看着他对面的女子,踌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连介绍她的身份都会如此为难。

    云歌看到一个华妆打扮的小姑娘进来,随口问刘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刘弗陵的神色,再仔细看了眼小姑娘的装扮,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心中蓦然明白,强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礼,“民女云歌见过皇后娘娘。”

    刘弗陵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没有让她的礼行下去,“小妹不到六岁,就搬到宫里来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对她多礼……”

    上官小妹娇笑着拍手,“皇帝大哥派人来接我玩,我还想着,不就是一座山,比长安城多了些树,能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姐姐可别和那些人学,明明个子比我高,可总喜欢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让我都不好意思和她们多说话,也不知道我有多闷!”

    小妹本就个子娇小,此时语态天真,一脸欣喜,更显人小,四分顽皮六分可爱,将三人的尴尬化解了不少。

    云歌知道刘弗陵怕她总想着离开,所以直接让小妹来,向她表明心迹。其实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情。她知道他当年处境艰难,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也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年近二十一岁,都还没有子嗣。可每当她想到他是皇上,还有一个皇后时,却总会觉得心里很怪。

    云歌见小妹一直站着,向她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地方,“皇后,请坐。”

    小妹瞟了眼刘弗陵,笑着坐下。即使六岁那年加封皇后大礼时,他也没有坐到过她的身侧,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对面而坐。

    小妹对云歌说:“我叫上官小妹,云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刘弗陵向小妹点头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来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会笑的。

    刘弗陵想把站在榻侧的云歌拉坐到自己身侧,云歌挣着想躲开。一向顺她心意的刘弗陵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肯顺她,硬是不许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个拉,一个躲,两人都十分固执,拉扯间,云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荡。

    两人正较劲,云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们,顿觉不好意思,只能顺着刘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侧。

    刘弗陵对小妹说:“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云姐姐下棋下输了,过会要下厨做菜。她的手艺,你吃过后,只怕就不会再想吃宫里的饭菜了。”

    云歌不满:“做菜就做菜,干吗说我输棋?都没有下完,胜负还难定呢!”

    小妹看向棋盘,棋才刚到中盘,说输赢是有些过早,可从现在的棋局,推断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几处都故意露了破绽给白子,显然是想让白子赢,白子却因为心不够狠,总是错失良机。白子、黑子实力相差太远,的确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后结果。

    云歌看小妹低头盯着棋盘看,“看样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从已落的棋子推断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预测以后的落子更难。”

    小妹忙抬起头笑:“在宫里学过一些,不过用来消磨时光的,并不真懂。皇上,的确如云姐姐所言,这棋才到中盘,说输赢太早了。”

    刘弗陵侧头凝视着云歌,温和地问:“要继续下完吗?”

    云歌摇摇头:“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声说:“我知道是你赢,你想吃什么?听于安说你喜欢吃鱼,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鱼?我做给你。”

    刘弗陵想了瞬,也是低声说:“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云歌脸红,“这是什么菜?我不会做。”说着就出了屋子。

    没想到,刘弗陵也跟了出来,陪着她向厨房行去,“你都做给别人吃过了,怎么不肯做给我吃?”

    云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荡,“你吃过了?你全都猜对了?那个重赏是你封给我的?”

    刘弗陵含笑点头。

    云歌突然间觉得无限心酸,刘弗陵眼中也有同样的神情。

    他们究竟是无缘,还是有缘?若说无缘,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虽一个偏静,一个偏动,却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说有缘,她和他却无数次阴差阳错。现在更因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条天堑。

    刘弗陵明白云歌心中所想,说道:“以前的事情是无可奈何,以后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

    云歌低下了头,以后的事情?

    刘弗陵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份带给云歌的困扰太大,而他只能选择强留住她。他是在赌博,赌他可以用一年时间留住云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吗?

    一年的时光说短很短,说长却也很长,总不能日日愁云惨淡。何况她总归是要离开的,更应该珍惜相聚的日子。云歌抬头而笑,语气轻快地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和你算帐,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里泡几个时辰。”

    刘弗陵莫名其妙,“什么帐?”

    想到当日霍府,两人一个桥上,一个桥下,云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后想算帐时,再告诉你。”

    ―――――――――――

    一晃而过间,从云歌受伤到现在,刘弗陵在温泉宫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说未有先例,刘彻晚年就经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宫,可刘弗陵正值盛年,多少显得有些反常。而且年关将近,他还要主持庆典、祭拜天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长安。

    本想把云歌留在骊山,可想着众人迟早会知道,那迟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把握,一年后云歌是否会愿意留下,而他们俩人分别的时间已太长。久别重逢,他实在不愿意别离,所以哄着云歌跟他回了长安。

    云歌随皇上回宫,如何安置云歌让于安十分犯愁。

    未央宫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后宫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过上官皇后在住。别的殿要么太远,要么太简陋,要么太不安全。

    于安想来想去,偌大的汉朝皇宫,先皇时期曾住过佳丽三千的宫殿竟然没有一处能让云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给云歌安排住处。

    于安虽觉得十分不合礼仪,但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当的做法,再说皇上都已经决定,于安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云歌是宣室殿的宫女。

    只是一个简单的回宫,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让整个朝堂都震动。

    皇上年龄不小,却膝下犹空。皇子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这牵扯到未来几十年朝堂权力的格局,是一盘新棋重新落棋的时机。但皇上一直对女色很冷淡,没有选过妃嫔,没有临幸过任何宫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慑,众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着皇上和上官皇后圆房,等着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脉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渐渐有了转机。

    按说女子十一二岁就可以圆房,皇上却迟迟未和上官皇后圆房,百官已经悄悄议论了很久,琢磨着皇上对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众人还没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间,上官家灭族,唯剩流着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独揽大权后,对外孙女小妹十分宽厚,小妹也和霍光很亲昵,霍光几次暗示皇上是时候考虑子嗣,皇上却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圆房。

    如今皇上突然带一个女子入宫,众人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想着虽然现在霍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将来谁家荣耀还是未定之数。只是目前霍光大权在握,众人也不敢轻易得罪,遂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霍光如何反应,等着看那个女子是什么结果。

第674章:借你人头一用

    于安怕云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开心,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熟人照顾她起居。

    云歌看到太监富裕时,两人都是又吃惊,又开心。

    所谓"患难见人心"。当日,富裕在广陵王桀犬的利齿下,拼死相护云歌和许平君,云歌一直感记在心。而云歌面对凶狠桀犬的那句"许姐姐,你带富裕先走"也让富裕一直铭记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用坏丢弃的玩艺,不值钱!甚至不如公主府里养的珍禽异兽。那些珍禽异兽若有个闪失,他们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发现竟然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人。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对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将咬到云歌时,用自己的身躯拼死护住了云歌,却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云姐姐和许姐姐把他看作了一个"人"。

    她们两人在危险面前,没有把他当玩艺一样丢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样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严和良心回报她们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灵魂中有着人最简单、也最宝贵的良心。

    那次"立功"后,公主感于他的"忠心",特意将他推荐到了宫中,算是对他的嘉奖,并且叮嘱他尽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后做一个掌事太监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奖",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宫里替她查探事情,传递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奖他,他依旧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为如果没有公主的安排,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谋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监、宫女全被赐死,他因为早被送入宫中,侥幸躲过了一劫。

    因为他不是于公公培养的亲信,公主的势力又已烟消云散,富裕在宫中并不受重用,只在一个小殿里打着杂。前两日于公公命人来吩咐他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随时准备到宣室殿听候吩咐,他还纳闷,到宣室殿前当差可是宫内所有太监、宫女的梦想,于公公怎么会突然把这么好的差事给他?不会另有玄机吧?

    今日来时,富裕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却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后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实处,还觉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给老天好好磕几个头。

    云歌刚进宫,一切都正新鲜,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云歌觉得皇宫也不是那么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说别的,就各个宫殿的布置都够她赏玩很久。

    温室殿以椒和泥涂抹墙壁,整个墙壁温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齐屏风,挂的是鸿羽帐,让人入室就觉温暖,不愧"温室"之名。

    清凉殿用寒玉铺地,画石为床,紫琉璃做帐,室内陈设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凉"。

    一个个宫殿玩下来,云歌最喜欢消磨时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禄阁和石渠阁,天禄阁是"藏秘书,处贤才"之地,石渠阁是"藏入关所得秦之书籍"之地。

    刘弗陵在前殿接见百官、处理政事时,云歌常常在天禄阁和石渠阁内消磨整天。

    今日,好几位大臣都请求单独见皇上,温室殿内是刚送走一位,又迎来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门,刘弗陵微有些倦意,于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着,让皇上休息一会。

    刘弗陵喝了一口酽茶,眼中带了几分暖意,"云歌在哪里?"

    于安给熏炉续了一把玉髓香,笑着回道:"在天禄阁。"

    七喜忙笑着说:"云姑娘真是好学,奴才从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做学问的闺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于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闭嘴,心中却是困惑,挖空心思让皇上高兴,这不是师傅教的吗?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吗?难道他说错了?惶惶不安地观察着皇上的脸色,虽然没有笑意,但很温和,想来没什么大错,方放了半颗心。

    做学问?刘弗陵想着云歌整天翻来翻去看的东西,脑袋就疼。

    她自从知道宫内藏着"秘书"、"秘史"之后,立即兴趣大发,她自己看不说,回来后还要和他探讨。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吕不韦的儿子?"

    "赵姬是喜欢秦王多一些,还是吕不韦多一些?"

    "黄帝和炎女究竟什么关系,炎女和蚩尤又是什么关系?炎女为什么不帮蚩尤,要帮黄帝?若炎女真是黄帝的女儿,她立了大功后,为什么黄帝未嘉奖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觉得炎女会不会恨黄帝?"

    一朝朝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争霸天下,到了她那里,全都变成了小儿女的情怀。

    不知道她这会又在看什么?

    刘弗陵出了会神,刚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惫不知不觉中淡去,

    正想命于安宣田千秋觐见,突然有太监在帘外探了下脑袋,于安出去了一瞬,回来时阴沉着脸向刘弗陵低低回禀。

    刘弗陵听完后,沉默了一瞬,淡淡说:"宣田千秋进来吧!"

    于安一怔,皇上这是不管的意思吗?低头应道:"奴才遵旨。"

    云歌正在看一册记录公子扶苏起居、游历的书,其中还收录了一些扶苏公子的诗文,云歌读得思绪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终却是自刎于天下的结局,不禁长叹:"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误君!"

    忽觉得身后站着一人,她未语先笑:"你忙完了?快帮我看看这首诗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诗呢!不知是写给何家女子……"

    回头时,对上的却是孟珏带着质问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视线,"真是你!"

    云歌的笑冻结在脸上,身子也是一缩。

    别后半载,他看着清减了不少,也许因为瘦了,眉目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厉。

    云歌定定看着他,身子一动不能动,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心口如被针扎,不徐不缓,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却狠狠地戳进去。那伤口看不见血,甚至连痕迹都难觅,可里面是溃烂的疼,胸肺也被带得隐隐疼起来,突然就俯着身子,开始咳嗽。

    因为一直调理得当,她很久没有如此剧烈咳嗽过,但这一通咳嗽却让她清醒过来,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过刚行了两步,身子被孟珏一拽,带进了他怀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个穴位游走,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察看她脉象。

    一会后,孟珏的面色缓和了几分,眼中藏着深深的自责,"我不知道你竟受了这么多苦楚。我现在接你回去,总会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珏的手法很管用,云歌的咳嗽渐低,胸中好过了不少,但还有些身软,她伸手想推开孟珏,却没有任何力道。

    孟珏伸指描摹着她的脸颊,"病已已经做了父亲,平君生了个儿子,你不想去看看吗?"

    云歌所有的动作都停住,过了会,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珏笑说:"我这个未来的姑父已经封了孩子满月钱,你这个做姑姑的却还没有任何表示。"

    云歌苦笑:"孟珏,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经还给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还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没有关系。"

    孟珏温和地说:"云歌,虽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频繁,有不少流言,但我从没有打算娶霍成君,也从没有对霍成君说过我要娶她。"

    云歌冷笑:"对呀!你没有打算娶!那是谁与她搂搂抱抱?是谁和她那么亲昵?如果你没有打算娶她,还如此对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齿冷。是不是每个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珏未料到云歌亲眼看见过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脸色变得苍白,"云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云歌说:"孟珏,你和我看重的东西不一样,行事也不一样。你去追寻你想要的东西,我们之间……之间就当什么都没……"

    孟珏蓦然用力抬起云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云歌想说的话,"云歌,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却从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许诺言,但我既然对你许过诺言,就绝不会违背,我会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云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两只手。霍成君现在对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价值没有多少了。"

    孟珏愣住,"谁告诉你我在利用你?"

    "我见过候伯伯了,他说你该叫我师姐。"云歌仍在勉强地笑,声音却带着哭腔,"我虽有些笨,毕竟不是傻子!初入长安,是谁偷了我的荷包?

    一曲高洁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阴暗的心思?那个金银花簪子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长安城的千万财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义父有多深的渊源,可他们多年不见,仍对故人情重的宝贵恩义,却成了你手中可以随意利用的廉价东西。风叔叔和你义父想来都不愿涉足汉朝权力争斗,你和他们却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放心把那么多钱财交给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现在你至少已经如了一半的意,风叔叔已经将汉朝内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你了,有钱财铺路,再加上霍府的权势,你不管想要什么都可以大展手脚,还请阁下不要再急着谋夺你义父在西域的产业,不要让你义父伤心,也顺便放过我。"

    孟珏身子僵硬,无法出言解释,因为这些全是事实!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云歌,眼睛如宝石般美丽、璀璨,汇聚的却是荒漠般的悲凉、苍茫。

    他的目光让云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紧紧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地摁进去。

    云歌抽手想走,孟珏却紧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慢慢却坚决地掰开了孟珏的手。孟珏眼中流转着隐隐的请求,云歌却只看到浓重的墨黑。

    还剩一根指头时,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离了他。

    出阁楼时,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难怪他可以静静站在她身后。

    云歌心惊,孟珏竟然胆大狂妄至此,这里可是皇宫!

    温室殿外已经没有等候的臣子,往常这时,刘弗陵会移驾到天禄阁或者石渠阁,去接云歌。可今日,他只是命于安把奏章拿了出来,开始批阅奏章。

    于安虽知道暗处有人守护,只要云歌出声叫人,就会有人出现,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心内仍十二分着急。

    本该最着急的人倒是气定神闲。

    于安心叹,难怪都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不是太监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说别的,只一点就不妥,云歌身份虽还没有过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会。

    于安听到远处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神色一松。

    不一会,听到小太监在外面小声说:"只皇上在。"

    刘弗陵立即扔下了笔,眼中骤亮。

    于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来皇上也不是那么镇静。

    云歌小步跑着进来,脸颊绯红,没有理会于安在,就去握刘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红尘中,想握住一点心安,另一只手仍紧紧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许多不该涌出来的东西。

    她朝刘弗陵笑了笑,想要说话,还未张口,又开始咳嗽,挣得脸色苍白中越发红艳。刘弗陵看得心疼,忙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都明白。

    你既不想见他,我以后不会允许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说话,慢慢呼气,再吸气……"

    于安立即吩咐小太监去传张太医。

第675章:身外化身

    刘病已拎着两只老母鸡,推门而进,人未到,声先到,“平君,晚上给你煨只老母鸡。”

    孟珏正坐在摇篮边上逗小孩,看到他兴冲冲的样子,笑嘲道:“真是有儿万事足的人,说话都比别人多了两分力气。”

    许平君接过鸡,嘴里埋怨,心里却是甜,“月子已经坐完,不用再大补了,天天这么吃,富人都吃成穷人了。”

    刘病已看孟珏唇边虽含着笑,可眉间却有几分化不开的黯然,对许平君使了个眼色,许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厨房。

    刘病已一边舀水洗手,一边说:“今日我在集市上听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风言风语,听说你陪她去逛胭脂铺,惹得一堆小媳妇跑去看热闹。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若还和霍成君往来,即使找到了云歌,她也绝不会理你。你不会以为云歌愿意做妾吧?”

    孟珏静静地盯着刘病已。

    刘病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笑问道:“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孟珏问:“病已,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实话实说。”

    刘病已看孟珏神色郑重,想了瞬,应道:“你问吧!”

    “你幼时可收过一个女孩子的绣鞋?”

    刘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的问题是什么天下兴亡的大事,竟然就这个?没有!”

    “你肯定?不会忘记吗?”

    刘病已摇头而笑:“小时候,东躲西藏的,是走过不少地方,也遇见过不少人,可绝没有收过女孩子的绣鞋。”

    孟珏垂目叹气。

    云歌糊涂,他竟然也如此糊涂!竟然忘记有一个人长得和刘病已有一点相像。刘弗陵八岁就登基,贵为一国之君,出宫行一次猎动静都很大,何况远赴西域?

    实在想不到他会去西域,更想不到云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时故交是刘弗陵,而非刘病已。

    刘病已纳闷地问:“孟珏,你的表情怎么如此古怪?难道还巴望着我收到过女子的绣鞋不成?”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涩:“我的确希望收到绣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刘病已,而是刘弗陵。

    霍成君告诉他皇上带进宫的女子是云歌时,他推测那个晚上马车里的人也许就是刘弗陵。可他怎么都想不通,云歌为什么会随在刘弗陵身边?

    云歌或者被刘弗陵当刺客所抓,或者被刘弗陵所救,不管哪种可能,云歌都不可能跟随刘弗陵住到宫中,现在却一切都很合理了。

    云歌对一个错认的刘病已都已经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么可能让对方难过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刘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珏只觉心中全是寒意。

    孟珏起身离去。

    刘病已说:“孟珏,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牵扯不清,我不想再帮你寻云歌了。”

    孟珏头未回地说:“我已经找到云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这几日就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刘病已吃惊地问:“你已经找到云歌?她在哪里?”

    孟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拉门而去。

    几个月前,很多官员和百姓还不知道孟珏是谁,今日之后,孟珏的名字会如霍光的名字一般,为人熟知。

    一个月前,霍光举荐孟珏,请皇上为孟珏册封官职,并呈报了几个官职空缺供皇上选择。皇上却随口封了孟珏一个百官之外的官职:谏议大夫。

    众人都幸灾乐祸,知道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极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见过孟珏的良官贤臣,感叹一个大好人才却因为君臣暗争要被闲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这位百官之外的谏议大夫,霍光亲口举荐的孟珏竟然洋洋洒洒罗列了霍光二十余条罪状:

    身居高位,虽修了自身,却未齐家,此为罪一。

    霍府家奴冯子都仗势欺人,强霸卖酒胡女。此为罪二。

    霍夫人的亲戚依仗霍府权势,压抬粮价,低收,高卖,欺行霸市,谋取暴利。此为罪三。

    王氏管家与官员争道,不仅不按法规民与官让路,反教唆手下当街殴打朝廷官员。此为罪四。

    都是些说重要吧,朝堂内官员一个转身就会想不起来的罪行,也许仔细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两件来。可说不重要吧,民间百姓专吃这一套,几乎每一条都触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么?他们可不会管你什么人做大司马,什么人做大将军,他们只怕官员以权欺人、以权谋私、以权愚民。

    孟珏为民利益,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形象随着他弹劾霍光的奏折传遍了朝堂内外、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百姓交口相庆,出了一个真正的好官,是个真关心他们的青天老爷。

    卖酒胡姬重得自由,又开始当垆卖酒。

    买酒的人排成了长队,既是买酒,也是听故事。一个是流落异乡刚守寡的美貌少妇,一个是依仗大将军大司马权势欺人的恶霸,故事可谓有声有色。

    有人酒兴之余,将胡姬的故事写成了诗赋,很快就在酒楼茶肆间传唱开。

    “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偶有见过孟珏的人,在讲完胡姬的受辱后,又会浓墨重彩地讲述孟珏的言行,因为他的刚正凛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还有人回忆起当年霍府宴请贤良时,孟珏的机智才气,翩翩风姿。

    谁家少年足风流?

    孟珏出众的容貌,无懈可击的言行,傲视权贵的铮铮铁骨让他成了无数长安香闺的梦里人。

    在歌女温软的歌声中,在满楼红袖招的风月场中,孟珏的名声伴随着歌中的故事传唱出了长安,甚至传到域外。

    霍府,书房。

    霍禹一脸的气急败坏:“‘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爹,你看看!这个孟珏把我们霍府玩弄于股掌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楼传唱的诡计也都是他一手策划,他还真以为有个皇上护着,我们霍家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吗?哼!”

    霍光神情淡淡,读完全诗后,微笑赞道:“铺陈得当,收放自如,好诗。”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着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若有孟珏一半的智谋,我又怎会如此想要这个女婿?”

    霍禹不禁握紧了拳,心内激愤,嘴里却不敢反驳霍光的话。

    霍山道:“伯伯,侄儿有办法可以不露痕迹地除去孟珏,只是妹妹那里……”

    霍光打断了霍山的话,眼内全是讥讽,“除掉孟珏?你们是打算明枪?还是暗箭?明枪,孟珏是谏议大夫,先皇口谕‘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随便定,何况现在又有皇上暗中帮助,你的枪再快,皇上不许你刺出去,你能做什么?暗箭,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珏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谋害忠良’这个奸臣逆贼的名声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们不犯错。我们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间恶贯满盈,毁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庙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云听得愣愣,心中虽是不服,却再无一句话可说。

    霍禹气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霍光肃容道:“当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们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饬一番,下次若再有这些荒唐事情发生,谁的奴才,我就办谁。”

    霍禹、霍山、霍云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口服心不服地应:“是。”

    “第二,”霍光点了点桌上的诗,“这么好文采的人居然闲置民间,是我这个大司马的失职,你们去把此人寻了来,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尽其才。”

    霍禹不肯说话,霍山和霍云应道:“侄儿一定照办。”

    “第三,以后朝堂上见了孟珏,能有多客气就有多客气,若让我看见你们闹事,轻则家法伺候,重则国律处置。”

    三人都不吭声,霍光失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亲的目光,一个寒颤,立即站起,畏惧地应道:“儿子明白。”

    霍山和霍云也赶忙站起来,行礼说:“侄儿也明白。”

    霍光看着他们三人,面容露了几丝疲惫,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三人出来时,恰碰见霍成君。霍成君给三个哥哥行礼,霍禹冷哼一声:“你的好眼光!”寒着脸,甩袖而去。

    霍山、霍云对霍成君打了个哈哈,也匆匆离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泪光,紧咬着唇,才没有落下。

    轻轻推开屋门,只看父亲正闭目养神,清矍的面容下藏着疲惫。

    几日间,父亲的白发似又多了几根,已经微白的两鬓让父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伤都有,放轻了脚步,走到父亲身后,帮父亲揉着太阳穴。

    霍光没有睁开眼睛,只笑着叫了声:“成君?”

    成君应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不要往心里去,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没有处理好。”

    成君几日来面对的不是母亲责怪的眼光,就是兄长的冷言冷语,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再没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

    霍光轻叹口气,将成君拉到身前,让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哭?我们霍家的女儿想嫁谁不能嫁?爹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

    霍成君伤心难耐,伏在父亲膝头哭起来,“爹,对不起。”

    霍光抚着霍成君的头发,微微笑着说:“傻丫头,你哪里有对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珏,是你的眼光好。孟珏不能娶到你,是他没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许久,把心中的难过、压抑都哭了出来,好受许多,慢慢收了眼泪,“爹,你打算怎么办?”

    霍光不答反问:“依你看,如何处置最妥当?”

    霍成君仰头道:“修身养性,不处置最好。

    霍光听后,凝视着霍成君,半晌都没有说话。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绝不是女儿想帮孟珏说话。孟珏虽罗列了霍家二十余条罪状,可他也不敢轻捋虎威,没有一条和爹真正相关,爹爹唯一的过失只是驭下不严。只要爹爹的名声未真正受损,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霍氏都可以挽回。现在霍府正在风口,众目睽睽下不管做什么,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错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么文章,到时只怕连爹爹也会受累。所以对骂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给予责罚,反应以礼待之,让他人看看霍府的气量,同时整顿霍府。毕竟霍府如今树大招风,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饬,即使今日没有孟珏,他日若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会有其他人跳出来。”

    霍光长叹了口气,扶着霍成君的肩膀说:“你怎么生成了女儿身呢?你若是男儿,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第676章:神秘地

    未央宫,宣室殿。

    一室温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语。

    云歌身上半搭了块羊绒毯,懒懒躺在榻上,边说边笑。

    刘弗陵靠炉坐在云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块白虎皮,他半倚着榻侧,一手拿着火箸,正击炉计时。

    云歌本来想讲她如何见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黄二帝,历经无数帝王,却从没有出过女君,所以刘弗陵听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时,也是极感兴趣。

    可云歌这个话篓子,从孔雀河畔出发讲起,讲了快一天了,仍没讲到她进小月氏。路上碰到什么人要讲,买了什么新奇玩艺儿要讲,吃了什么好吃的也要讲,刘弗陵估计,照云歌这东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讲到月氏女王,要过完年了。

    刘弗陵无奈,只得给她规定了时间,不紧要的事情,他击箸限时,火箸敲完,云歌就要赶快讲下文。

    听着刘弗陵的速度渐渐加快,云歌的语速也是越来越快,可是怎么快,好像还是讲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去拽刘弗陵的胳膊。一边按着刘弗陵的胳膊不许他敲,一边飞快地说话,“你不知道那个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声有多动听,我们听到她的歌声时,都忘记了赶路……啊!不许敲……不许敲……你一定要听……这个很好玩的……连我三哥都驻足听歌了……”

    刘弗陵板着脸,作势欲敲,云歌忙皱着眉头,一口气、不带停地开始说话:“她皮肤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们时尾随在我们骆驼后唱歌我们的骆驼都听得不肯走路我给了她一块银子可她不要说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说她古怪不古怪为什么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气实在换不过来,云歌大叫一声,扶着榻直喘气,一手还不忘拽着刘弗陵的胳膊,“我这……哪里是……讲故事?我这是……赶命呢!”

    刘弗陵担心云歌会咳嗽,可看她只是气喘得急些,遂放下心来。

    眼看着刘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来,云歌哭丧着脸,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索性整个人滑到了榻下,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人挡在他面前,看他再怎么敲?

    刘弗陵看着云歌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淡淡说:“快让开。”

    云歌摇头,很坚持。

    刘弗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歌的身后。

    云歌忽觉得味道不对,一扭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盖着的羊绒毯滑到了铜炉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着火苗子就要窜起来。

    云歌情急下,忙要四处抓东西,刘弗陵将早已拿在手里的水瓶,静静地递到云歌手边,云歌随手拿过,立即泼出去,随着“滋滋”声,黑烟腾起,满室羊毛的焦臭味,还有一地水渍。

    云歌掩鼻,“你……你既看见了,怎么不早点把毯子拿开?”

    刘弗陵眼中带了笑意,面上却还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拨开,你却不让。”

    云歌瞪着刘弗陵,哑然。

    倒是她的错了?!

    六顺在殿外一边吸鼻子,一边探头探脑。

    刘弗陵拽着云歌向外行去,经过六顺身侧时吩咐:“尽快把里面收拾了。”

    六顺忙低头应“是”。

    于安看皇上和云歌要出门,忙让人去拿了大氅来。一件火红狐狸皮氅,一件纯黑狐狸皮氅。刘弗陵先拿了红色的大氅,替云歌披好,又接过黑色的,自己披上。

    两人沿着宣室殿的墙根慢慢走着。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随意而行。

    云歌看到不远处的宫门时,忽地停了脚步,若有所思。

    刘弗陵随着云歌的视线,看向宫外,“要出去走走吗?”

    云歌表情些许落寞:“听说大哥和许姐姐的孩子已经出世了,他们以前说要让孩子认我做姑姑的。”

    刘弗陵问:“你说的大哥就是你认错的那个人,刘病已?”

    云歌点点头。

    刘弗陵想了瞬,头未回地叫道:“于安,去预备车马,我们出宫一趟。”

    于安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天已要黑,又是仓猝出宫,不甚妥当。可是劝皇上不要出宫,显然更不妥当,只能吩咐人去做万全准备。

    于安扮作车夫,亲自驾车,“皇上,去哪里?”

    刘弗陵说:“刘病已家。”

    于安刚要扬鞭的手顿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点点头,表示一定会谨慎小心。

    ―――――――――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许平君早早做了饭吃,把炕烧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着。

    大门一关,管它外面天寒与地冻!

    儿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刘病已披着一件旧棉袄,坐在儿子旁边,看司马迁的《史记》,细思刘彻执政得失。

    许平君伏在炕头的小几上,拿着一根筷子,在沙盘里写着字,边写边在心中默诵,十分专注。刘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觉,刘病已不禁摇头而笑。

    屋外突然传来拍门声,刘病已和许平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缩在家中避寒,极少有访客,能是谁?

    刘病已刚想起来,许平君已经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随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开门,一边问着:“谁呀?”一边拉开了门。

    门外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气宇华贵超拔。

    男子身披纯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袭罕见的火红狐狸皮氅,一个神情清冷,一个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协调中又透着异样的和谐。

    许平君微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云歌对许平君笑眨了眨眼睛,侧头对刘弗陵说:“我定是吃得太多,长变样了,连我姐姐都不认识我了!”

    许平君眼中有了泪花,一把就抱住了云歌。她是真怕这一生再无机会弥补她对云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云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云歌虽知道许平君见了她定会惊讶,却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感动,笑着说:“做了娘的人还跟个孩子一样,怎么带小孩呢?”

    许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泪擦去,挽住云歌的手,把她拉进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谁来了?”

    刘病已放下书册,抬眼就看到云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随在云歌身后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顿变,竟是光脚就跳到了地上,身躯挺得笔直,一把就把许平君和云歌拽到了自己身后。

    刘弗陵随意立着,淡淡审视着刘病已。

    刘病已胸膛剧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备。

    气氛诡异,许平君和云歌看看刘弗陵,再看看刘病已,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剑拔弩张,病已的反应好像随时要以命相搏的样子。

    云歌从刘病已身后走出,刘病已想拉,未拉住,云歌已经站到刘弗陵身侧,对刘弗陵说:“这就是病已大哥,这是许姐姐。”又对刘病已和许平君说:“他是……”看着刘弗陵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介绍。

    许平君并肩站到刘病已身侧,握住刘病已紧拽成拳头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见过这位公子一面。”

    刘弗陵对许平君微微一点头,“上次走得匆忙,还未谢谢夫人指点之义。”

    许平君笑说:“公子太客气了,公子既是云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说完,看向云歌,等着她的那个许久还未说出口的名字。

    云歌心虚地对许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许平君一怔,还有这样介绍人的?一个大男人,无姓无名,又不是见不得人!刘弗陵却是眼中带了暖意,对许平君说:“在下恰好也姓刘,与尊夫同姓。”

    刘病已刚见到刘弗陵时的震惊已去,慢慢冷静下来,明白刘弗陵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的任何举动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应对。

    只是……他看了眼许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对不住她们,终是把她们拖进了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

    刘病已笑着向刘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让许平君去简单置办一点酒菜,摆好几案,请刘弗陵和云歌坐到炕上。

第677章:上古帝皇的气息

    刘病已看着刘弗陵和云歌,心内诧异震惊不解,各种滋味都有。

    云歌脱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里头,伏在刘病已的儿子跟前看。小儿沉睡未醒,小手团成拳头时不时还伸一下,云歌看得咕咕笑起来,在小孩脸上亲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许平君端着酒出来,一边布置酒菜,一边说:“离说话还早着呢!你和病已都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他也整天对着孩子说‘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现在就会叫爹,还不吓死人?”

    刘弗陵忽然说:“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云歌笑着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凑到刘弗陵身边,让他看。刘病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弗陵。

    刘弗陵低头看了会孩子,解下随身带着的一个合欢?,放在孩子的小被子里,“来得匆忙,未带见面礼,这个就聊表心意。”

    许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东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赶忙推辞。

    刘弗陵笑对刘病已说:“算来,我还是这孩子的长辈,这礼没什么收不得的。”

    刘病已从云歌手里接过孩子,交给许平君,“我代虎儿谢过……谢过公子。”

    云歌笑问:“虎儿是小名吗?大名叫什么?”

    许平君说:“还没有想好,就一直叫着小名了。”

    刘病已忽地对刘弗陵说:“请公子给小儿赐个名字。”说完,心内紧张万分,面上却无所谓地笑看着刘弗陵。

    云歌瞅了瞅刘病已,又看了看刘弗陵,没有说话。

    刘弗陵沉吟了会,对刘病已说道:“今日随手刚翻了《逸周书》,颇喜‘?’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云歌侧头思索:“刘?”

    许平君忙把沙盘递给云歌,小声问:“云歌,怎么写?”

    云歌有意外的惊喜,笑问:“姐姐在学字?”

    云歌一笔一划,仔细写给了许平君,许平君忙用心记下,一时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觉得字很生僻,他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时候能叫得出来的人都不多。

    刘病已听到刘弗陵起的名字,心内如吃了定心丸,对孩子的担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来,对刘弗陵行礼:“谢公子赐名。”

    许平君看刘病已好像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也忙抱着孩子对刘弗陵行礼作谢。

    刘弗陵只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看到炕上的竹简,他问刘病已:“《史记》中最喜欢哪一节?”

    刘病已犹豫了下,说:“近来最喜读先皇年青时的经历。”

    刘弗陵轻颔了下首,静静打量着屋子四周。

    刘弗陵不说话,刘病已也不开口。

    许平君觉得今天晚上的刘病已大异于平时,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随便说话。

    云歌没理会他们,自低着头看虎儿玩,时不时凑到虎儿脸上亲一下。

    这个家并不富裕,但因为有一个巧手主妇,所以十分温暖。

    刘弗陵从屋子内的一桌一椅看过,最后目光落回了刘病已身上。

    刘病已身上披着的旧棉袄显然有些年头,袖口已经磨破,又被许平君的一双巧手细心修补过,一圈颜色略深的补丁,被许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绣上去的花纹。

    刘病已镇定地接受着刘弗陵的打量,如果说刚见面,刘弗陵是在审视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与他说话,那么刘弗陵现在又在审视什么?审视他这个皇孙的破落生活吗?

    应该不是。

    虽然他第一次见刘弗陵,可他相信云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刘弗陵究竟还想知道什么?刘弗陵为何要特意出宫来见他?

    一室沉寂中,云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边穿鞋,一边说:“已经好晚了,大哥和许姐姐也该歇息了,我们回去。”拿了刘弗陵的大氅来,刘弗陵起身站好,云歌站到一边的脚踏上,刚比刘弗陵高了些,她笑着帮刘弗陵围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随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门。不料刘弗陵早有准备,云歌动作快,刘弗陵动作更快,拽着云歌的衣领子把云歌给硬揪了回来,云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刘弗陵摆弄。

    两个人无声无息,却煞是热闹,看得许平君差点笑出声。

    刘弗陵替云歌整好皮氅,两人才一前一后出了门。

    刘病已和许平君到门口送客,看到云歌刚拉开门,暗处立即就有人迎上来,服侍刘弗陵和云歌上马车,云歌上车后,犹探着身子出来向他们笑挥了挥手。

    等马车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刘病已才锁上了门。回到屋内,半晌都不说话。

    许平君默默坐到他身侧,很久后,劝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该睡的觉总是要睡的。”

    刘病已握住许平君的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该再瞒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总该让你心里有个底。你知道刚才来的人是谁吗?”

    许平君说:“此人气度华贵,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丝毫不会让你觉得他倨傲,他还……还十分威严,是那种藏着的威严,不像那些官老爷们露在外面的威严。他的来历定不一般,不过不管他什么来历,既然是云歌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对了,病已,你发觉没有?他的眼睛和你长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们是亲戚呢!”

    刘病已紧握住许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他就是我的亲戚,算来,我还应该叫他一声‘爷爷’,我亲爷爷在他们那辈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间差了四十多岁。他姓刘,名弗陵,是当今圣上。”

    许平君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瞳孔内的视线却是越缩越小,渐如针芒,手脚也开始轻颤,不过短短一会,额头就有细密的冷汗沁出。

    刘病已叹了口气,把她拥在了怀里,“平君,对不起,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许平君脑内思绪纷杂,一会想着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卫太子吗?一会又想着卫太子一家的惨死,再想到直到现在卫太子还是禁忌,她和刘病已是不是该逃?可逃到哪里去?一会又想着刘病已是皇孙?皇孙?!告诉娘,岂不要吓死娘,她这次可是真拣了个贵人嫁!只是这样的‘贵人’,娘是绝对不想要的。皇上为什么突然来?是不是想杀他们?她是不是也算个皇妃了

    ……

    许平君一时觉得十分恐惧,一时又觉得十分荒唐,无所凭依中,一直有个怀抱静静拥着她。许平君的思绪慢慢平复,脸靠在刘病已肩头,平静地说:“我愿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气。”

    刘病已揽着许平君,望着沉睡的儿子,只觉肩头沉重,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以前还可以偶有疲惫放弃的想法,现在却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还一定要走出点名堂。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难道老天让他活下来,只是为了让他苟且偷生?

    许平君反复琢磨着刘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测出刘弗陵的心思,却只觉十分困难。刘弗陵自始至终,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难看出喜怒,不过刘弗陵虽然难测,云歌却很好猜测。

    虽不知道云歌怎么会和皇上成了故交,可连长安城郊斗鸡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孙,这个世上,许平君已经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云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吗?不管皇上怎么想,云歌定不会害你。”

    刘病已说:“刚来时,云歌应该也不知道,不过看她后来的样子,只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现在的云歌亦非当年的云歌,孟珏伤她很深,云歌只怕再不会毫不多想地信任一个人。云歌以前随他去过卫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点滴事情,云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卫太子的后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关系。

    许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气,有云歌在,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总有时间应对。

    再往坏里打算,即使……即使将来真有什么发生,至少可保住虎儿。想来必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给虎儿赐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儿子的名,而是儿子的命。

    而皇上赐的那个“?”字,想来也别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礼谢恩。

    ————————————

    马车内,云歌笑盈盈地趴在垫子上,反常地一句话没有。

    刘弗陵望了会儿她,“刘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应该叫刘询。他身上的玉?和我的玉?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个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后来的误会。今日我想见他……”

    云歌如猫一般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病已大哥,为了那个见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经够多,你绝不会因为他是卫太子的孙子就想杀他,我才不担心那个。我现在只是觉得好笑,怎么我每认识一个姓刘的,一个就是皇族里的人?我正琢磨我还认识哪个姓刘的人,赶紧弄清楚到底是王爷,还是皇孙,省得下次又猛地惊讶一次。”

    刘弗陵听云歌话说得有趣,“你还认识哪个姓刘的?”

    云歌吐吐舌头,“自认为天下最英俊、最潇洒、最风流、最不羁的人,你那个最荒唐的侄儿。”

    刘弗陵有些诧异,“刘贺?”云歌什么时候认识的刘贺?想来只有甘泉宫行猎那次,云歌有机会见刘贺,可若在那里见的,却谈不上惊讶是皇族的人。

    云歌想到刘贺,看看刘弗陵,忽地笑起来,拍着垫子,乐不可支。

    刘弗陵看到她的样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让你如意,让他见了你,执晚辈之礼,叫你姑姑。”

    云歌笑着连连点头,另一个人的身影忽地从脑中掠过,本来的开心顿时索然无味。

    刘弗陵看云歌忽然把脸埋在了毯子间,虽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却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了。既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刻意说话转移云歌的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歌,沉默中给云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会后,云歌闷着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出来,“刘贺私自进过长安,他和孟珏关系很好,算结拜兄弟。不过他们二人是因为另一个结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珏对刘贺有保留,并非十成十的交情,刘贺对孟珏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刘弗陵虽微微一怔,但对听到的内容并未太在意。

    刘贺若循规蹈矩就不是刘贺了,更让他在意的是云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信任下想保护他的心意。只是,云歌,你可是为了一年后不愧歉的离去,方有今日的好?

第678章:赤子之心

    大清早,刘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许平君吃早饭,就有个陌生人上门找他。

    “请问刘病已刘爷在家吗?”

    听到来人说话,刘病已心中,自刘弗陵来后,一直绷着的弦喀喇喇地一阵轰鸣,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着行礼,刘病已忙回礼,笑说:“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礼。”

    七喜笑道:“刘爷好机敏的心思。我奉于总管之命来接你进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许平君听到“进宫”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病已回身对许平君说:“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先凑合着用,别自己去挑,等我回来,我去挑。”

    许平君追到门口,眼泪花花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

    刘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随七喜上了马车。

    许平君扶着门框无声地哭起来,心中哀凄,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里的孩子好似感应到母亲的伤心,也哭了起来,人不大,哭声却十分洪亮,许平君听到孩子哭声,蓦地惊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一切发生。

    进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珏。

    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马车载着刘病已一直行到了宫门前的禁区,七喜打起帘子,请刘病已下车步行。

    刘病已下车后,仰头看着威严的未央宫,心内既有长歌当哭的感觉,又有纵声大笑的冲动。

    颠沛流离十几年后,他用另外一种身份,卑微地站在了这座宫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静静等了会,才提醒刘病已随他而行。

    宫墙、长廊、金柱、玉栏……

    每一个东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东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今日好似老天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证明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是真实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员第一次进宫,宦官都会一边走,一边主动介绍经过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规矩,一则提醒对方不要犯错,二则是攀谈间,主动示好,为日后留个交情。

    今日,七喜却很沉默,只每过一个大殿时,低低报一下殿名,别的时候,都安静地走在前面。

    刘病已对七喜生了几分好感,忙道:“多谢公公提醒。”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如有针刺般地等着霍光行完礼,好赶紧给霍光赐座。

    霍光坐下后,小妹向两侧扫了一眼,太监、宫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娇声问:“祖父近来身体可好,祖母身体可好,舅舅、姨母好吗?姨母很久未进宫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让她多来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挂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头。

    先是宣室殿多了个女子,紧接着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呢?

    小妹又低下了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不在意地说:“皇帝大哥偶尔来看看我,不过他有自己的住处,我这里也没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没在我这里住过。”

    霍光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宫里的老嬷嬷们没给你讲过吗?皇上就是应该住在你这里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们说的,我不爱听。我的榻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太挤了,再说,皇上他总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没有人,才小声说:“皇上像块石头,我不喜欢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侧,表情严肃,“小妹,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小妹咬着唇,委屈地点点头。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悦他,努力让他喜欢你。皇上对你好了,你在宫里才会开心。”

    小妹怯怯地看着霍光,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小妹长得并不像父母,可此时眉目堪怜,竟是十分神似霍怜儿。霍光想到怜儿小时若有什么不开心,也是这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掉眼泪,心里一酸,气全消了。

    小妹六岁就进了宫,虽有年长宫女照顾,可毕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会教,也不敢教,何况有些东西还是他特别吩咐过,不许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没有同龄玩伴,一个人守在这个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虚耗着时光,根本没机会懂什么人情世故。

    霍光凝视着小妹,只有深深的无奈,转念间又想到小妹长不大有长不大的好处,她若真是一个心思复杂、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着小妹吗?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他此时倒有几分庆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轻抚了抚小妹的头,温和地说:“别伤心了,祖父没有怪你。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会照顾好你,你只要听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点头

    霍光从小妹所居的椒房宫出来。

    想了想,还是好似无意中绕了个远路,取道沧河,向温室殿行去。

第679章:快意恩仇

    沧河的冰面上。

    云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一群太监做东西。

    云歌戴着绣花手套,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画图。

    抹茶和富裕两人在一旁边看云歌画图,边唧唧喳喳。你一句话,我一句话,一时说不到一起去,还要吵几句。

    虽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可看到这几个人,却只觉得十分的热闹,十二分的勃勃生机。

    椒房宫内,虽然案上供着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着长青的藤,凤炉内燃着玉凰香,可肃容垂目的宫女,阴沉沉的太监,安静地躲坐在凤榻内,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让人只觉如进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会,才有人发现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静气地站好,给他行礼问安。

    霍光轻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目光落到了云歌身上。

    云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惊,却未显不安,迎着霍光的目光,笑着上前行礼。

    霍光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俗,老夫真没看走眼。”

    云歌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霍光凝视着云歌,心中困惑。

    自云歌在宣室殿出现,他已经命人把云歌查了个底朝天,可这个女孩子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家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而且从她出现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先是刘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紧接着又是孟珏,女儿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头争孟珏。一个孟珏搅得霍府灰头土脸,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拿他无可奈何

    她摇身一晃,又出现在了刘弗陵身旁。虽然不知道皇上带她入宫,是真看上了她,还是只是一个姿态,无声地表达出对霍氏的态度,用她来试探霍氏的反应。可不管

    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诞下皇子,这个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无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觉得荒唐,权倾朝野、人才济济的霍氏竟然要和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争斗?

    也许把这场战争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间力量的角逐,会让他少一些荒唐感。

    云歌看霍光一直盯着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种心绪,笑向云歌告辞。

    霍光刚转身,云歌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人一样。

    富裕看霍光走远了,凑到云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说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来。

    云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头,“别在那里转九道十八弯的心思了,你再转也转不赢,不如不转。专心帮我把这个东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经事情。”

    富裕笑挠挠头,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后的日子经不得一点疏忽。

    未央宫,温室殿。

    刘病已低着头,袖着双手,跟着七喜轻轻走进了大殿。

    深阔的大殿,刘弗陵高坐在龙榻上,威严无限

    刘病已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

    “起来吧!”

    刘弗陵打量了他一瞬,问道:“你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刘病已呆住,来的路上,想了千百个刘弗陵可能问他的话,自认为已经想得十分万全,却还是全部想错了。

    刘病已沉默地站着,刘弗陵也不着急,自低头看折子,任由刘病已站在那里想。

    许久后,刘病已回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最快乐的事情,也许儿子出生勉强能算,可当时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还是喜多

    刘弗陵闻言,抬头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苦笑了下,“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深知一个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个坏官也可以毁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见了不少贪官恶吏,气愤时恨不得直接杀了对方,可这并非正途。游侠所为可以惩恶官,却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选贤良,才能造福百姓。

    刘弗陵问:“听闻长安城内所有的游侠客都尊你一声‘大哥’,历来‘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过犯禁的事情?”

    刘病已低头道:“做过。”

    刘弗陵未置可否,只说:“你很有胆色,不愧是游侠之首。你若刚才说些什么‘淡泊明志、旷达闲散’的话,朕会赐你金银,并命你立即离开长安,永生不得踏入长安城方圆八百里之内,让你从此安心去做闲云野鹤。”

    刘病已弯身行礼,“想我一个落魄到斗鸡走狗为生的人,却还在夜读《史记》。如果说自己胸无大志,岂不是欺君?”

    刘弗陵刚想说话,殿外的太监禀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温室殿行来,就快到了。”

    刘病已忙要请退,刘弗陵想了下,对于安低声吩咐了几句,于安上前请刘病已随他而去。

    不一会,霍光就请求觐见。

    刘弗陵宣他进来。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礼后,就开始进呈前段时间刘弗陵命他和几个朝廷重臣仔细思考的问题。

    自汉武帝末年,豪族吞并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变成无所凭依的流民。此现象随着官府赋税减轻有所好转,却还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办法治理土地流失,这将会是汉朝的隐患,万一国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赋税应急,就有可能激发民变;但如果强行压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稳,以及仕族内部矛盾。

    霍光结合当今边关形势,提出奖励流民边关屯田,和引导流民回乡的两项举措,同时加大对土地买卖的管制,严厉打击强买霸买,再特许部分土地垄断严重的地区,可以用土地换取做官的机会,慢慢将土地收回国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压制豪族,疏通办法解决流民,调理之法缓和矛盾。霍光的考虑可谓上下兼顾,十分周详。刘弗陵边听边点头,“霍爱卿,你的建议极好。我朝如今就像一个大病渐愈,小病却仍很多的人,只适合和缓调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和田千秋办,不过切记,用来换田地的官职绝不可是实职。”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做官的人整日忙着玩官威。”

    刘弗陵想了会又道:“朕心中还有一个人选,可以协助爱卿办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头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所以霍光对田千秋一向满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个人?

    霍光打了个哈哈,“皇上,此事并不好办,虽然是怀柔,可该强硬的时候也绝不能手软,才能有杀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内的官员仕族有极深的关系,一般人只怕……”

    刘弗陵淡淡说:“此人现在的名字叫刘病已,大司马应该知道。”

    霍光眼内神色几变,面上却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刘弗陵磕头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给刘病已一个什么官职?”

    “你看着办吧!先让他挂个闲职,做点实事。”

    霍光应道:“是。”

    霍光本来打算说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宫里关于皇上何时临幸皇后的规矩,可被刘弗陵的惊人之举彻底打乱了心思,已顾不上后宫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顺了刘病已是怎么回事情,“皇上若无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准备着手此事了。”

    刘弗陵点点头,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刚走,刘病已从帘后转了出来,一言未说,就向刘弗陵跪下,“臣叩谢皇上隆恩。”

    刘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忙搬了个坐榻过去,让刘病已坐。

    “病已,刚才大司马对此事的想法已经阐述得很明白,如何执行却仍是困难重重,此事关乎社稷安稳,必须要办好,朕就将它交给你了。”

    刘弗陵十分郑重,刘病已毫未迟疑地应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全力。”

第680章:永垂不朽

    云歌听七喜说霍光已走,此时和刘弗陵议事的是刘病已,两只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见刘病已穿戴整齐,肃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样。

    于安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刘弗陵,刘弗陵看向窗外,就见一个脑袋猛地闪开,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哎哟”,不知道她慌里慌张撞到了哪里,刘弗陵忙说:“想听就进来吧!”

    云歌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来,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脸颊冻得红扑扑,人又裹得十分圆实,看上去甚是趣怪。

    刘弗陵让她过去,“没有外人,坐过来让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云歌朝刘病已咧着嘴笑了下,坐到刘弗陵的龙榻一侧,伸手让刘弗陵帮她先把手套拽下来,“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没事。你请大哥来做什么?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买官卖官,你堂堂一个皇帝,不会穷到需要卖官筹钱吧?那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去卖菜。”

    刘弗陵皱眉,随手用云歌的手套,打了云歌脑袋一下,“我朝的国库穷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我登基前一直穷到了现在。如今虽有好转,可百姓交的赋税还有更重要的去处,而我这个皇帝,看着富甲天下,实际一无所有,能卖的只有官。”

    刘病已笑说:“商人想要货品卖个好价钱,货品要么独特,要么垄断。‘官’这东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卖,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做实在对不起那些富豪们口袋中的金子。”

    刘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时,为了筹措军费也卖过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刘病已应道:“臣会十分谨慎。”

    云歌听到“臣”字,问刘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

    云歌笑向刘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刘病已刚想说话,七喜在外禀奏:“谏议大夫孟珏请求觐见。”

    云歌一听,立即站了起来,“我回宣室殿了

    刘弗陵未拦她,只用视线目送着她,看她沿着侧面的长廊,快速地消失在视线内。

    刚随太监进入殿门的孟珏,视线也是投向了侧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间摇曳闪过,转瞬,芳踪已不见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时,他的视线与刘弗陵的视线隔空碰撞。

    一个笑意淡淡,一个面无表情。

    孟珏微微笑着,垂目低头,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头的样子,像因大雪骤雨而微弯的竹子。

    虽谦,却无卑。

    弯身只是为了抖落雪雨,并非因为对雪雨的畏惧。

    刘弗陵处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时,云歌已经睡下。

    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在榻旁坐下。

    云歌心里不安稳,其实并未睡着,半睁了眼睛问:“今日怎么弄到了这么晚?累不累?”

    “现在不觉得累,倒觉得有些开心。”

    难得听到刘弗陵说开心,云歌忙坐了起来,“为什么开心?”

    刘弗陵问:“你还记得那个叫月生的男孩吗?”

    云歌想起往事,心酸与欣悦交杂,“记得,他一口气吃了好多张大饼。我当时本想过带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气那么执拗,就没敢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找到妹妹了没有。”

    刘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说,为了交赋税,爹娘卖掉了妹妹,因为没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这些全是皇帝的错,他恨皇帝。赵将军不想让他说,可这是民声,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心声,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声音,百姓在恨皇帝。”

    云歌心惊,刘弗陵小小年纪背负了母亲的性命还不够,还要背负天下的恨吗?

    难怪他夜夜不能安稳入睡,她握住了刘弗陵的手,“陵哥哥,这些不是你的错……”

    刘弗陵未留意到云歌对他第一次的亲昵,只顺手反握住了云歌的手,“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他,也一直想着他的话。到如今,我虽然做得还不够,但赋税已经真正降了下来,不会再有父母为了交赋税而卖掉儿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顺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后,不会有百姓因为没有土地而变成流民,不会再有月生那样的孩子。如果能再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我就是大汉的皇帝,我已经尽力。”

    云歌听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权下总是悲凉多、欢乐少,总是残忍多、仁善少,可刘弗陵的这番话冲击了她一贯的认为。

    刘弗陵所做的事情,给了多少人欢乐?皇权的刀剑中又行使着怎样的大仁善?

    云歌乌发半挽,鬓边散下的几缕乌发未显零乱,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风情。

    灯影流转,把云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悦、思索。

    刘弗陵突然心乱了几拍,这才发觉自己握着云歌的手。心中一荡,低声唤道:“云歌。”

    他的声音低沉中别有情绪,云歌心乱,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过饭了吗?我去帮你弄点东西吃。”

    刘弗陵不敢打破两人现在相处的平淡温馨,不想吓跑了云歌,忙把心内的情绪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议事中吃了些点心。这么晚了,别再折腾了。我现在睡不着,陪我说会话。”

    云歌笑:“那让抹茶随便拿些东西来,我们边吃边说话。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总是不许我在榻上吃东西。”

    云歌把能找到的枕头和垫子都拿到了榻上,摆成极舒适的样子,让刘弗陵上榻靠着,自己靠到另一侧。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各色小吃。

    再把帐子放下,隔开外面的世界,里面自成一个天地。

    云歌挑了块点心先递给刘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块,抿着嘴笑:“我爹爹从来不管府内杂事,我娘是想起来理一理,想不起来就随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这些琐碎事情上。我家的丫头本就没几个,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后面叫,还时常没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云歌一拍额头,满面痛苦:“你都听了我那么多故事,还问这种傻话?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历来是,我说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着觉时,我就会常常……”云歌低下头去挑点心,“常常想起你。”云歌挑了点心却不吃,只手在上面碾着,把点心碾成了小碎块,“当时就想,我们可以躲在一张大大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说话。”

    小时的云歌,其实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因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长呆,基本没有机会认识同龄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别人家的父母极不一样,她的哥哥也和别人家的哥哥极不一样。别人家的父母养着孩子,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个极高远辽阔的世界,父母会带她一窥他们的世界。可那个世界中,她是外人和过客,那个世界只属于他们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她甚至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给她的精力和时间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时间都只是一个人。

    刘弗陵一直以为有父母哥哥的云歌应该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识到云歌欢乐下的孤单,心中有怜惜。

    他的手指轻轻绕在云歌垂下的一缕头发上,微笑着说:“我也这么想过。我有时躺在榻上,会想盖一个琉璃顶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见星空。如果没有星星,可以看见弯弯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点落在琉璃上,说不定,会恍恍惚惚觉得雨点就落在了脸上。”云歌微笑,“不过,我是想用水晶,还问过三哥,有没有那么大的水晶,三哥让我赶紧去睡觉,去梦里慢慢找。”

    刘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么大的,不过琉璃可以小块烧好后,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们现在躺的这张榻这么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师来悄悄问过。”

    云歌忙说:“屋子我来设计,我会画图。”

    刘弗陵说:“我也会画……”

    云歌皱眉噘嘴,刘弗陵笑,“不过谁叫我比你大呢?总是要让着你些。‘

    两人相视而笑,如孩子般,怀揣着小秘密的异样喜悦。

    在这一刻。

    他脱下了沉重沧桑,她也不需要进退为难。

    他和她只是两个仍有童心,仍肯用简单的眼睛看世界,为简单的美丽而笑、而感动的人,同时天真地相信着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劳累多日,现在又身心愉悦,说着话的工夫,刘弗陵渐渐迷糊了过去。

    云歌叽咕了一会,才发觉刘弗陵已经睡着。

    她轻轻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看到他唇畔轻抿的一丝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龙纹时,想着只有凤才能与龙共翔,笑意蓦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涩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着刘弗陵,想着上官小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们一个皇上,一个皇后,其实十分般配。两人都很孤单,两人都少年早熟,两人都戴着一个给外人看的壳子。

    如果在这个尔虞我诈、云谲波诡的宫廷中,他们这对龙凤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许陵哥哥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昨日晚上,刘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记得迷迷糊糊时,云歌仍在絮絮说着什么。

    枕头和垫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横睡在榻上,因为榻短身长,只能蜷着身子。

    以云歌的睡觉姿势,昨天晚上的点心只怕“尸骨零乱”了,随手一摸,果然!所有点心已经分不清楚原来的形状,这大概就是云歌的娘不许她在榻上吃东西的主要原因。

    幸亏他和她各盖各的被子,他才没有惨遭荼毒。

    自八岁起,他就浅眠,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他惊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时一定要四周绝对的安静和整洁,也不许任何人在室内。

    可昨天晚上,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伴着云歌的说话声音,他竟然安然入睡,并且睡得很沉,连云歌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也丝毫不知道。

    于安端了洗漱用具进来,服侍刘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云歌吃早饭,云歌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刘弗陵说:“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沧河上玩。你待会来找我。”

    刘弗陵点头答应了,云歌却好像还怕他失约,又叮嘱了两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刘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搁下手中的碗碟,去追云歌。

第681章:内门弟子的邀请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点,一个人静静在窗前摆弄着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满意,又取出来,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宫女都是见怪不怪,不发一言,要么垂目盯着地面,要么双眼直直盯着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娇小,偏偏椒房殿内的摆设为了彰示皇后的凤仪威严,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来的侍女橙儿看了半晌,只见皇后来来回回摆弄着一瓶花。从她眼中看过去,皇后就是一个小人儿,穿得刻意老成稳重,缩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怜。

    橙儿笑道:“娘娘想要什么样子,告诉奴婢,奴婢帮娘娘插。这些琐碎事情让奴婢干,不值得耗费娘娘的时间。”

    一室安静中,忽闻人语声,人人都有点不习惯,全都扭了头,看向橙儿。

    橙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听到橙儿的话,手微微顿了下,轻轻放下了花。

    从她六岁起,时间就是用来耗费的,她的时间不用来耗费,还能做什么?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轻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宫女眼中,她并非后宫之主——皇后,而是代表着钳制皇上的势力。而椒房殿内,小妹微笑着扫过四周的宫女,她们中应该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许有皇上的,也许有朝廷内其他臣子的,不知道这个橙儿是谁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儿,笑道:“你学过插花?本宫正发愁呢!过来帮本宫一块插吧!”

    橙儿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悬着的心,磕了个头,跪到小妹身侧,帮小妹择花。

    上官小妹边和橙儿商量着如何插花,边随意聊着天,“你进宫多久了?”

    “快三年了,从进宫起就在昭阳殿。”

    上官小妹心内思索,皇上因为没有册封过妃嫔,东西六宫都空着,昭阳殿内并无女主人。橙儿在一个空殿里一做三年,想来家中应该无权无势,只是为何突然来了椒房殿?

    小妹诧异地说:“昭阳殿内现在好似没有住人,一个空屋子还需要人打理吗?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闲?”

    橙儿笑起来,真是个娘娘,贵人不知低下事。这皇宫里,就是没有人的殿,照样要有人打扫、维护,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动了兴致想去看看,难道让皇上和娘娘看一个满是灰尘的殿堂?

    “回娘娘,虽然没有人住,还是要精心照顾,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扫殿堂,擦拭家具,还要照管殿堂内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阳殿住过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诗画、笔墨用具、琴笛乐器,这些东西都经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维护。”

    小妹听到橙儿的话,忽想起了句话:人已去,物仍在。不知这昭阳殿内又锁过哪个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侧头问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官,“昭阳殿内住过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进宫,昭阳殿就好像空着,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许找个已经不当值的老婆子能打听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摇摇头,虽然对昭阳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愿为了前尘旧事如此兴师动众。

    橙儿小声说:“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儿,孩子气地嚷:“知道就快说,惹得本宫都好奇死了。”

    昭阳殿是后宫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宫殿,富丽堂皇虽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胜一筹。如此重要的宫殿,竟然在先皇时期就空着,对后宫佳丽三千的先皇而言,实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围的宫女也都生了兴趣,竖着耳朵听。

    橙儿说:“李夫人曾住过。”

    众人闻言,立即露了疑惑尽释的表情,继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让昭阳殿空置那么久,除了传闻中倾城倾国的李夫人,还能有谁?

    一旁的老宫女也生了感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红颜薄命。”

    上官小妹凝视着手中的梅花,甜甜笑开。

    可怜吗?她一点不觉得李夫人可怜。如果一个女人生前尽得爱宠,死后还能让帝王为她空置着整座昭阳殿,那她这一生已经真正活过。只要活过,那就不可怜。可怜的是从没有活过的人。

    上官小妹笑问橙儿:“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本宫听。”

    橙儿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扫昭阳殿,还需要时常把字画拿出去晒一晒,日子久了,会偶尔看见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因为还认得几个字,所以推测是李夫人。”

    宫里极少有识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还识字?”

    橙儿点点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学堂就设在家中,奴婢边做家事边听,不知不觉中就粗略认得一些了。”

    “那你为什么又不在昭阳殿做事了呢?”小妹说着话,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细端详着。

    “前段时间云姑娘去昭阳殿玩,看到昭阳殿的花草和布置,就问是谁在照顾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吓得要死,因为一时胆大,奴婢擅自移动了一些器具。不曾想云姑娘是极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养的花草,她和奴婢说了一下午的话,后来就问奴婢愿不愿意来椒房殿,照顾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诉云姑娘愿意,于总管就把奴婢打发来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头的花瓣纷纷而落。橙儿忙从她手中接过花枝,“奴婢来吧!”

    殿外唧唧喳喳一阵喧哗,一个宫女赶着进来通传,还没来得及说话,云歌已经迈着大步进来,“小妹,今天是小年,我们应该庆祝一番。和我一块去玩,我这几日做了个很好玩的东西,你肯定喜欢。”

    殿内的宫女已经震惊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云歌身后的抹茶一脸无奈,静静地给小妹跪下行礼。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娇笑着站起“好!云姐姐做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是不好玩,就罚云姐姐给我做菜吃。”

    云歌随手指了几个宫女,“麻烦几位嬷嬷、姐姐给小妹找些厚衣服来,越厚越好,但不要影响行动。橙儿,你也来,记得穿厚一些。”

    称呼乱、礼仪乱,偏偏这个女子乱得天经地义,几个宫女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皇后的宫殿中了,晕呼呼地进去寻衣服。

    橙儿想为皇后带个手炉,云歌不许她带,笑嚷:“带了那东西,小妹还怎么玩?况且冬天就是要冻呀!不冻一冻,哪里是过冬天?”

    云歌挽着小妹出了椒房殿,有两个年长的宫女急匆匆地也想跟来,小妹对这些永远盯着她的眼睛,心中虽十分厌恶,可面上依旧甜甜笑着。

    云歌却是不依,一跺脚,一皱眉,满脸不高兴,“有橙儿就够了,你们还怕我把小妹卖了不成?再说了……”云歌嘻嘻笑看着两位宫女,“这是我们小孩的玩艺,有两位嬷嬷在旁边,我们都不敢玩了。大过年的,就让我们由着性子闹一闹吧!”

    云歌一会硬,一会软,脾气一时大,一时无,虽只是个宫女,气态华贵处却更胜小妹这个皇后,搞得两个宫女无所适从,还在愣神,云歌已经带着小妹扬长而去。

第682章:八级巅峰灵兽

    汉初萧何建长乐宫和未央宫时,"每面辟三门,城下有池周绕"。之后武帝建建章宫,为教习羽林营,也多建湖池,所以汉朝的三座宫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宫前殿侧前方的人工河被称作沧河,宽十余丈,当年萧何发万民所开,与渭河相通,最后汇入黄河,气势极其宏大。夏可赏沧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结冰时,又可赏天地萧索。

    可今日的河面,却无一点萧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层楼高,冰做的,像飞龙一样的东西,蜿蜒伫立在阳光下。最高处好似龙头,从高渐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缓,交错不一,回绕盘旋着接到沧河冰面。

    飞龙在光晕下反射起点点银芒,晶莹剔透,华美异常。

    *

    云歌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是我画的图,让于安找人凿冰浇铸的。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长龙",美是很美,可修这个做什么?难道只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监早拿了云梯过来,搭到"龙头"上。

    云歌让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小妹颤巍巍地登到了"龙头"上。冰面本就滑溜,现在又身在极高处,小妹害怕地紧抓着云歌的手。

    阳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头晕。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这条龙是云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错。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身侧的冰栏杆,握着云歌的那只手却开始慢慢松劲,改抓为推。

    此时云歌身在小妹侧后方,一只脚刚踩到龙头上,一只脚还在梯子上。

    一个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从远处徐徐而来,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云歌登上了高台,蓦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吓得他身后的于安,赶上前护着,唯恐冰面太滑,他会摔着。

    小妹的手颤抖着,只要这个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别的女人,皇上迟早会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将云歌向外推去……

    "云歌,小心点!"刘弗陵仰头叫。

    小妹心神一颤,立时方寸大乱。

    猛然一缩手。

    "呀!"

    云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搀力,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生死一线间,小妹却又突然握住云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云歌忙借力跳到了龙头上。

    下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云歌身子晃了晃,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中间的生死转念,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出这一来一去。

    云歌定定看着小妹。

    小妹如同骤遇强敌的猫一般,背脊紧绷,全身畜力,双眼圆睁,戒备地盯着云歌,好似准备随时扑出,其实身体内是一颗毫无着落的心。

    不料云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好险!好险!小妹,多谢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间全部消失,用力甩脱云歌的手,身子轻轻地抖着。

    云歌忙扶着她坐下,"别怕,两边都有栏杆,只要小心些,不会摔着的。"

    刘弗陵仰头静看着她们。

    云歌笑向他招招手,蓦然弯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惊叫着,沿着砌好的龙身飞快滑下,她的惊叫声,伴着云歌的大笑声在沧河上荡开。

    龙身砌成凹状,感觉惊险,实际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并不会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惧中,却分辨不出那么多,只是闭着眼睛惊叫。

    耳畔风声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坠、再下坠。就如她的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而且这个坠落的过程不能出声。不但不能出声,还要不动声色,即使知道坠落后的结局悲凉无限,依旧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

    可是至少,这一次的坠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惧、害怕、迷茫、无助都叫出来,把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来。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觉得她这一生从没有叫过这么大声,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内多年的压抑都发泄了出来。

    小妹已经滑到龙尾尽头,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握成拳,仰头对着天,满面泪水地尖叫。

    橙儿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这个像孩子、却又不像上官小妹那个孩子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歌高声笑着从飞龙上滑下,滑过之处,飘荡着一连串的笑声。在笑声中,她也滑到了龙尾,冲到了依旧坐在龙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云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两人跌成了一团。

    只看冰面上,两个人都穿着皮袄,如两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滚成一团。

    小妹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云歌。我没有死吗?

    云歌笑得乐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吓得哭成这样!哈哈哈……"

    云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云歌,心里脑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么办的迷惘,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在叫声中把一切都暂时丢掉了,丢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家势,丢了父亲、祖父、外祖父的教导,她现在只是一个被云歌欺负和戏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泪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云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小妹擦眼泪,"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戏弄你,姐姐自己罚自己,晚上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都行。"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刘弗陵招手,要他过去,"皇上,你来安慰一下小妹,这丫头的眼泪快要把龙王庙冲跑了。"

    刘弗陵没有理会云歌,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刘弗陵轻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呜呜地哭着,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了云歌的袖子上。

    云歌赔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会后,小妹才止了眼泪,低着头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云歌无奈地瞪了刘弗陵一眼,叫橙儿过来帮小妹整理仪容。

    机灵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监去拿皮袄,这时刚好送到,忙捧过来交给抹茶,换下了云歌身上已经弄脏的袄子。

    云歌走到刘弗陵身侧,笑问:"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刘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飞龙没有说话,云歌凑到他身旁,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国天子怎么能玩这些小孩子的玩艺?在这么多宦官宫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仪呢?咱们晚上叫了小妹,偷偷来玩。"

    刘弗陵没有搭理云歌,只问:"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云歌点头:"听爹爹说,东北边的冬天极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那边的孩子冬天时,喜欢坐在簸箕里面从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后,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过生日时,爹爹就给我做了这个。我当时就想着,可惜你……"

    刘弗陵微笑:"现在能玩到也是一样的。"

    云歌满脸欣喜,"你答应晚上来陪我和小妹玩了?"

    刘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当他答应了。

    上官小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过来给刘弗陵行礼,"臣妾失仪在先,失礼在后,请皇上恕罪。"

    刘弗陵让她起来,淡淡说:"性情流露又非过错,何罪可恕?"又对云歌叮嘱了一声:"别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凉咳嗽。"说完,就带着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气得她直跺脚。

    刘弗陵来后,周围的太监和宫女如遇秋风,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子树,站得笔直,身上没一处不规矩,刘弗陵一走,一个个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过来,跃跃欲试地看着"冰飞龙",想上去玩一把。

    云歌笑说:"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马当先,冲到梯子前,"我先来。"

    橙儿有些害怕,却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抹茶鼓动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云歌身侧,看着众人大呼小叫地嬉闹。每个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惊叫,或大笑,都似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这里是皇宫,都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感觉展现。

    很久后,小妹对云歌说:"我还想再玩一次。"

    云歌侧头对她笑,点点头

    众人看皇后过来,都立即让开。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处的方台,静静地坐了会儿,猛然松脱拽着栏杆的手,任自己坠下。

    这一次,她睁着双眼。

    平静地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坠落,时而快速、时而突然转弯、时而慢速。

    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云歌。

    没有叫声,也没有笑声,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云歌怔怔看着小妹。

第683章:最危险的一次

    凝视着殿外正挂灯笼的太监,小妹才真正意识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来妆盒。

    妆盒是漆鸳鸯盒,两只鸳鸯交颈而栖,颈部可以转动,背上有两个盖子,一个绘着撞钟击磬,一个绘着击鼓跳舞,都是描绘皇室婚庆的图。

    小妹从盒中挑了一朵大红的绢花插到了头上,在镜子前打了个旋儿,笑嘻嘻地说:“晚上吃得有些过了,本宫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宫女忙说:“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随意点点头,两个老宫女伺候着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边走一边玩,十分随意,两个宫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着笑脸小心地问:“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个宫女做了什么?”

    小妹娇笑着说:“我们去玩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人可以从很高处掉下来,却不会摔着,很刺激。”又和她们叽叽咕咕地描绘着白日里玩过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

    说着话的工夫,小妹已经领着两个宫女,好似无意地走到了沧河边上。

    月色皎洁,清辉洒满沧河。

    一条蜿蜒环绕的飞龙盘踞在沧河上。月光下,晶莹剔透,如梦似幻,让人几疑置身月宫。

    银月如船,斜挂在黛天。

    两个人坐在龙头上。

    从小妹的角度看去,他们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弯月牙如船,载着两个人,游弋于天上人间,身畔有玉龙相护。

    小妹身后跟随的宫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龙头上铺着虎皮,云歌侧靠着栏杆而坐,双脚悬空,一踢一晃,半仰头望着天空。

    刘弗陵坐于她侧后方,手里拎着一壶烧酒,自己饮一口,交给云歌,云歌饮一口,又递回给他。

    两人的默契和自在惬意非言语能描绘。

    云歌本来想叫小妹一块来,可刘弗陵理都没有理,就拽着她来了沧河。云歌的如意算盘全落了空,本来十分悻悻,可对着良辰美景,心里的几分不开心不知不觉中全都散去。

    云歌轻声说:“我们好像神仙。”她指着远处宫殿中隐隐约约的灯光,“那里是红尘人间,那里的事情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刘弗陵顺着云歌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些灯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云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带箫了,给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无音与你合奏,但你的箫吹得十分好,说不准我们能引来真的龙呢。”

    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爱上了一个叫萧史的男子。两人婚后十分恩爱。萧史善吹箫,夫妇二人合奏,竟引来龙凤,成仙而去。

    云歌无意间,将他们比成了萧史、弄玉夫妇。刘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箫出来,凑于唇畔,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诗经?国风》中的郑风篇,是一位贵公子在夸赞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见多美丽的女子,他都永不会忘记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刘弗陵竟是当着她的面在细述情思。

    云歌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恼。虽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恼,毕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说,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云歌不敢看刘弗陵,扭转了身子。却不知自己此时侧首垂目,霞生双晕,月下看来,如竹叶含露,莲花半吐,清丽中竟是无限妩媚。

    上官小妹听到曲子,唇边的笑容再无法维持。幸亏身后的宫女不敢与她并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后,所以她可以面对着夜色,让那个本就虚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毕,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边,不要惊了圣上雅兴,回去吧!”

    两个宫女匆匆扭头看了眼高台上隐约的身影,虽听不懂曲子,可能让皇上深夜陪其同游,为其奏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脚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听到最后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没有听到,也许她还可以抱着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这一世就不能忘了吗?

    刘弗陵吹完曲子,静静看着云歌,云歌抬起头默默望着月亮。

    “云歌,不要再乱凑鸳鸯,给我、也给小妹徒增困扰。我……”刘弗陵将箫凑到唇畔,单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云歌身子轻轻一颤。

    她刻意制造机会让刘弗陵和小妹相处,想让小妹走出自己的壳,把真实的内心展现给刘弗陵。他们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谐相处,那么一年后,她走时,也许会毫不牵挂。却不料他早已窥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转身就走,晚上压根就不让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云歌有害怕,却还有丝丝她分不清楚的感觉,酥麻麻地流淌过胸间。

第684章:意外,九死一生之境

    霍光府邸。

    虽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庆,可霍府的主人并没有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云和两个身着禁军军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们看似和霍禹、霍山、霍云平起平坐,但两人的姿态没有霍山、霍云的随意,显得拘谨小心许多。这两人是霍光的女婿邓广汉和范明友,邓广汉乃长乐宫卫尉,范明友乃未央宫卫尉,两人掌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

    范明友向霍光禀道:“爹,宣室殿内的太监和宫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几次想安插人进去,都要么被于安找了借口打发到别处,要么被他寻了错处直接撵出宫。只要于安在一日,我们的人就很难进宣室殿。”

    霍云蹙着眉说:“偏偏此人十分难动。于安是先帝临终亲命的宫廷总管,又得皇上宠信。这么多年,金钱、权势的诱惑,于安丝毫不为所动。我还想着,历来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让皇上疏远他,可离间计、挑拨策,我们三十六计都快用了一轮了,皇上对于安的信任却半点不少,这两人之间竟真是无缝的鸡蛋——没得盯。”

    霍光沉默不语,霍山皱眉点头。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内的霍禹虽满脸不快,却罕见地没有吭声。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损失了不少好手,却连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来,对于安一个阉人,他面上虽客气,心里却十分瞧不起,但经过上次较量,他对于安真正生了忌惮。

    范明友小心地说:“我离宫前,椒房殿的宫女转告我说,皇后娘娘身边新近去了个叫橙儿的宫女。”

    霍云说:“这事我们已经知道,是皇上的人。”

    范明友道:“的确是于安总管安排的人,可听说是宣室殿那个姓云的宫女的主意,打着让橙儿去椒房殿照顾什么花草的名义。”

    霍禹气极反倒笑起来:“这姓云的丫头生得什么模样?竟把我们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这样?这不是妃不是嫔已经这样,若让她当了妃嫔,是不是朝事也该听她的了?”

    范明友低下头说:“她们还说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个宫女在一起,又是吹箫又是喝酒,十分亲昵。”

    霍光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儿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体,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刚去见了云歌,皇上晚上就歇在云歌那里,皇上这是成心给他颜色看吗?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动?

    看来皇上是铁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长幼有序,圣贤教导。自先秦以来,皇位就是嫡长子继承制,若想越制夺嫡,不是不可能,却会麻烦很多。

    霍光的脚步停在墙上所挂的一柄弯刀前。

    霍光书房内一切布置都十分传统,把这柄弯刀凸现得十分异样。

    霍光凝视了会儿弯刀。“铿锵”一声,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气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个两鬓已斑白的男子,几分陌生。

    依稀间,仿似昨日,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着他说:“我要杀了你。”他朗笑着垂目,看见冷冽刀锋上映出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对着刀锋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开。他现在已经忘记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岁。骤然之间,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时,如骄阳一般耀眼。他一直以为,他会等到大哥重回长安,他会站在长安城下,骄傲地看着大哥的马上英姿,他会如所有人一样,高声呼喊着“骠骑将军”。他也许还会拽住身边的人,告诉他们,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谁会想到太阳的陨落呢?

    大哥和卫伉同时离开长安,领兵去边疆,可只有卫伉回到了长安。

    他去城门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经腐烂的尸体,还有嫂子举刀自尽、尸首不存的噩耗。

    终于再无任何人可以与卫氏的光芒争辉。而他成了长安城内的孤儿。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让大哥在朝堂内树敌甚多,在大哥太阳般刺眼的光芒下,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可随着大哥的离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他成了众人仇恨的对象。

    云歌?

    蜡烛的光焰中,浮现出云歌的盈盈笑脸。

    霍光蓦然挥刀,“呼”,蜡烛应声而灭。

    屋内骤暗。

    窗外的月光洒入室内,令人惊觉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咔哒”一声,弯刀已经入鞘。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其他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第685章:强悍压制

    未央宫前殿为了除夕夜的庆典,装饰一新。

    因为大汉开国之初,萧何曾向刘邦进言“天子四海为家,非令壮观无以重威”“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时的民贫国弱,还是文景时的节俭到吝啬,皇室庆典却是丝毫不省。

    此次庆典也是如此,刘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简单,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却是依照旧制,只是未用武帝时的装饰风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时的布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髤漆。青铜为沓,白玉为阶。

    柱子则用黄金涂,其上是九金龙腾云布雨图,檐壁上是金粉绘制的五谷图,暗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刘弗陵今日也要穿最华贵的龙袍。

    于安并三个太监忙碌了半个时辰,才为刘弗陵把龙袍、龙冕全部戴齐整。

    龙袍的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

    龙冕上坠着一色的东海龙珠,各十二旒,前后各用二百八十八颗,每一颗都一模一样。

    云歌暗想,不知道要从多少万颗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龙珠。

    刘弗陵的眼睛半隐在龙珠后,看不清神情,只他偶尔一动间,龙冕珠帘微晃,才能瞥得几分龙颜,可宝光映眼,越发让人觉得模糊不清。

    当他静站着时,威严尊贵如神祗,只觉得他无限高,而看他的人无限低。

    云歌撑着下巴,呆呆看着刘弗陵。

    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了萧何的用意。

    刘弗陵此时的威严和尊贵,非亲眼目睹,不能想象。

    当他踏着玉阶,站到未央宫前殿最高处时。

    当百官齐齐跪下时。

    当整个长安、整个大汉、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时。

    君临天下!

    云歌真正懂了几分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权力和气势。

    以及……

    那种遥远。

    于安禀道:“皇上,一切准备妥当。龙舆已经备好。。”

    刘弗陵轻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走到云歌面前,把云歌拉了起来,“你在想什么?”

    云歌微笑,伸手拨了下刘弗陵龙冕上垂着的珠帘,“我以前看你们汉朝皇帝的画像,常想,为什么要垂一排珠帘呢?不影响视线吗?现在明白了。隔着这个,皇帝的心思就更难测了。”

    刘弗陵沉默了瞬,说,“云歌,我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如我唤你这般。”

    云歌半仰头,怔怔看着他。

    因两人距离十分近,宝光生辉,没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刘弗陵的每一个细小表情都纤毫毕现。漆黑眸子内盛载的东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并不遥远。

    屋外于安细声说:“皇上,吉时快到。百官都已经齐聚前殿。司天监要在吉时祭神。”

    刘弗陵未与理会,只又轻轻叫了声:“云歌?”

    云歌抿了抿唇,几分迟疑地叫道:“刘……刘弗陵。”这个没有人敢叫的名字从口里唤出,她先前的紧张、不适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叫你,陵哥哥。”

    刘弗陵握着云歌的胳膊向外行去,“这次负责庆典宴席的人是礼部新来的一位才子,听闻有不少新鲜花样,厨子也是天下征召的名厨,你肯定不会觉得无趣。”

    云歌听了,果然立即生了兴趣,满脸惊喜,“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早和你说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发愁了。”

    云歌不解,“什么?”

    “宴席上不仅仅是我朝百官,还有四夷各国前来拜贺的使臣,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寻常,你去缠着厨子说话,礼部还不要天天给我上道折子斥责你?”

    已经行到龙舆前,刘弗陵再不能和云歌同行。他却迟迟没有上车,只是静静凝视着云歌。

    于安忙说:“皇上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妥当,六顺他们一定会照顾好云姑娘。”

    刘弗陵知道再耽误不得,手在云歌脸颊上几分眷恋地轻抚了下,转身上了车。

    云歌心中也是说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没留意到刘弗陵的动作。

    两人自重逢,总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对,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内,却被硬生生地隔开。

    瞥到一旁的抹茶对她挤眉弄眼地笑,云歌才反应过来,刘弗陵刚才的举动在这等场合有些轻浮了,好像与帝王威严很不符。

    云歌脸微红,对六顺和富裕说:“走!我们去前殿,不带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后一定听云姑娘的话,云姑娘让笑才能笑,云姑娘若不让笑,绝对不能笑,顶多心内偷着笑……”

    云歌却再没有理会抹茶的打趣,她心里只有恍惚。

    一年约定满时,离开又会是怎么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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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的题目预告的不是一个好消息,山雨欲来,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各人粉墨登场。不过,还有一个算是比较好的消息,《云中歌》第二部的印刷时间定在春节前,正式上市时间定在春节后,所以等着看更新的焦急,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有什么问题需要解答可以留言,我会问清楚编辑后,再给予回答。+

第686章:刮目相看,分赃

    司天监敲响钟罄。

    一排排的钟声依次响起,沿着前殿的甬道传向未央宫外的九街十巷。

    钟声在通告天下,旧的一年即将完结,新的一年快要来临。

    欢乐的鼓乐声给众生许诺和希望,新的一年会幸福、安康、快乐。

    云歌仰头望着刘弗陵缓缓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监的颂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后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齐刷刷地跪下。

    云歌不是第一次参加皇族宴,但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盛大的汉家礼仪。

    抹茶轻拽了拽她,云歌才反应过来,忙随着众人跪下,却已是晚了一步,周围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扫过。

    在各种眼光中,云歌撞到了一双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针,刺得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隔着诰命夫人、闺阁千金的衣香鬓影,霍成君和云歌看着对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还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云歌自己都不能给自己答案。

    两人都没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开,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向侧面,好似无意地看向另一个人。

    孟珏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仪容出众,根本不需寻,眼光轻扫,已经看到了他。

    汉朝的官服宽袍广袖、高冠博带,庄重下不失风雅,衬得孟珏神清散朗,高蹈出尘。

    久闻孟珏大名,却苦于无缘一见的闺阁千金不少,此时不少人都在偷着打量孟珏。连云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来这就是那个不惧霍氏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铮铮铁骨。

    跪拜完毕,借着起身间,孟珏侧眸。

    他似早知云歌在哪里,千百人中,视线不偏不倚,丝毫不差地落在了云歌身上。

    云歌不及回避,撞了个正着,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还是一阵阵地酸楚。

    已经那么努力地遗忘了,怎么还会难过?

    脑中茫然,根本没有留意到众人都已经站起,只她还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时大意,已经站起,不好再弯身相拽,急得来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云歌一脚,云歌这才惊醒,急匆匆站起。

    孟珏眸内浓重的墨色淡了几分,竟显得有几分欣悦。

    冗长的礼仪快要结束,夜宴就要开始,众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后,按照各自的身份进入宴席。

    抹茶这次再不敢大意,盯着云歌,一个动作一个提点。想到自己竟然敢踢云歌,抹茶只觉得自己活腻了。可云歌身上有一种魔力,让跟她相处的人,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觉地就随本心而做。

    男宾女宾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宫女的领路下一一入座。

    云歌经过刚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无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刘病已,才又生了兴头。

    刘病已遥遥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云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问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员来了,他们的夫人也会来?”

    “一般是如此。不过除了皇室亲眷,只有官员的正室才有资格列席此宴。”

    抹茶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舌头。

    幸亏云歌忙着探头探脑地寻许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后半句说什么。

    云歌看到许平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周围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为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唯恐出了差错,给她和刘病已本就多艰的命运再添乱子,所以十分紧张,时刻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一个动作不敢多做,也一个动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贵妇看出了许平君的寒酸气,都是掩嘴窃笑,故意使坏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本该走,她们却故意停,引得许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后的女子怨骂。

    本该坐,她们却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来,引得许平君以为自己坐错了,赶紧站起,不料她们却仍坐着。

    她们彼此交换眼色,乐不可支。

    许平君竟成了她们这场宴席上的消遣娱乐。

    云歌本来只想和许平君遥遥打个招呼。

    以前许平君还曾很羡慕那些坐于官宴上的小姐夫人,云歌想看看许平君今日从羡慕她人者,变成了被羡慕者,是否心情愉悦?

    却不料看到的是这么一幕。

    强按下心内的气,对抹茶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要么让我坐到许姐姐那边去,要么让许姐姐坐过来,否则我会自己去找许姐姐。”

    抹茶见云歌态度坚决,知道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只得悄悄叫来六顺,嘀嘀咕咕说了一番。

    六顺跟在于安身边,大风大浪见得多亦,在抹茶眼内为难的事情,在他眼中还算不上什么,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情,原来就这么点子事!我去办,你先在云姑娘身旁添张坐榻。”

    六顺果然动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给礼部的人说的,反正不一会,就见一个小太监领着许平君过来。

    许平君是个聪明的人,早感觉出周围的夫人小姐在戏弄她,可是又没有办法,谁叫她出身贫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识过呢?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见到云歌,鼻头一涩,险些就要落泪,可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立即回到了原处。

    云歌将好吃的东西捡了满满一碟子,笑递给许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东西都还未吃,先吃些东西。”

    许平君点了下头,立即吃了起来,吃了几筷子,又突然停住,“云歌,我这样吃对吗?你吃几筷子给我看。”

    云歌差点笑倒,“许姐姐,你……”

    许平君神色却很严肃,“我没和你开玩笑,病已现在给皇上办差,我看他极是喜欢,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认真。他既当了官,以后只怕免不了有各类宴席,我不想让别人因为我,耻笑了他去。云歌,你教教我。”

    云歌被许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动,忙敛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气。我一定仔细教姐姐,管保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幸亏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博学之人,否则……”云歌吐吐舌头,徐徐开讲,“礼字一道,源远流长,大到国典,小到祭祀祖宗,绝非一时间能讲授完,今日只能简单讲一点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礼仪。”

    许平君点点头,表示明白。

    “汉高祖开国后,命相国萧何定律令,韩信定军法和度量衡,叔孙通定礼仪。本朝礼仪是在秦制基础上,结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学者用心。

    两个用心的人虽身处宴席内,却无意间暂时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第687章:暗夜袭杀

    小妹虽贵为皇后,可此次依旧未能与刘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独坐于上座,小妹的凤榻安放在了右首侧下方。

    霍禹不满地嘀咕:“以前一直说小妹年龄小,不足以凤仪天下。可现在小妹就要十四岁了,难道仍然连和他同席的资格都没有?还是他压根不想让小妹坐到他身旁,虚位等待着别人?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

    霍云忙道:“人多耳杂,大哥少说两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视线在席间扫过,见者莫不低头,即使丞相都会向他微笑示礼,可当他看到孟珏时,孟珏虽然微笑着拱手为礼,眼神却坦然平静,不卑不亢。

    霍禹动怒,冷笑了下,移开了视线。

    他虽然狂傲,却对霍光十分畏惧,心中再恼火,可还是不敢不顾霍光的嘱咐去动孟珏,只得把一口怒气压了回去,却是越想越憋闷,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没有过的窝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珏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女眷席,他问道:“那边的女子看着眼生,是谁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云。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云道:“这就是皇上带进宫的女子,叫云歌。因为叔叔命我去查过她的来历,所以比两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长安城内做菜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厨’。她身旁的妇人叫许平君,是长安城内一个斗鸡走狗之徒的妻子,不过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么运气,听说因为长得有点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缘,竟被皇上看中,封了个小官,就是如今跟着叔叔办事的刘病已。云歌和刘病已、许平君、孟珏的关系都不浅,他们大概是云歌唯一亲近的人了。这丫头和孟珏之间好像还颇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听闻此事,“成君知道吗?”

    霍云说:“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来成君早知道这个女子。”

    霍禹看看孟珏,看看刘弗陵,望着云歌笑起来,“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带浅笑,自斟自饮。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又一向疼这个妹子,哪里看不出来霍成君笑容下的惨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骂道:“没用的丫头,拿一个孤女都没有办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云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乱来,否则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谁说我要乱来?”

    霍山会意地笑,“可我们也不可能阻止别人乱来。”

    霍云知道霍禹因为动不了孟珏,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迟早得炸,与其到时候不知道炸到了哪里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个女子身上。

    孟珏将霍氏玩弄股掌间,他憋的气不比大哥少。

    更何况,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儿子,即使出了什么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们怎么样。

    霍云心中还在暗暗权衡,霍山道:“云弟,你琢磨那么多干吗?这丫头现在不过是个宫女,即使事情闹大了,也就是个宫女出了事,皇上还能为个宫女和我们霍氏翻脸?何况此事一举三得,真办好了,还替叔叔省了工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声。整个长安城的军力都在霍家手中,他还真没把刘弗陵当回事情。

    霍云觉得霍山的话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两位哥哥演场戏了。”

    霍禹对霍山仔细吩咐了一会,霍山起身离席,笑道:“你们慢吃,酒饮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声说:“小心于安那厮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场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于安和七喜这几个大太监肯定要全神贯注保护皇上,无暇他顾。何况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将军,未央宫的禁军侍卫又都是我们的人,他若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大哥,放心。”

    ―――――――――――――

    云歌和许平君粗略讲完汉朝礼仪的由来发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摆置,又向许平君示范了坐姿,敬酒、饮酒的姿态,夹菜的讲究……

    等她们大概说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几轮。

    此时正有民间艺人上台献艺,还有各国使臣陆续上前拜见刘弗陵,送上恭贺和各国特产。

    抹茶接过小太监传来的一碟菜,摆到云歌面前,笑说:“云姑娘,这是皇上尝着好吃的菜,命于总管每样分了一些拿过来。”

    虽然说的是百官同庆,其实整个宴席不管坐席,还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据官阶分了三六九等。呈给皇帝的许多菜肴,都是云歌所坐席上没有的。

    云歌抬头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说话。

    因为距离远,又隔着重重人影和喧闹的鼓乐,云歌其实看不分明刘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时眼内会有淡然温暖的笑意。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点知道。

    因为这一点知道,两人竟似离得很近,并没有被满殿人隔开。

    云歌抿唇一笑,侧头对许平君抬手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

    许平君也是优雅地道谢、举箸、挽袖、夹菜,动作再无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许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绢帕轻轻印唇。

    看到云歌赞许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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