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明争暗斗
因为沃里克重伤逃回怀戎大营,张长安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腹心部兵败的消息,这让他激动亢奋地浑身发抖,在费力平缓了呼吸后,连忙去找不尘商议接下来的行动。UU小说www.uu234.cc
“沃里克回来了,就剩了两口气,能不能撑下去还两说。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几名练气高段的契丹修士,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这说明了什么?
“没有神使境的修士逃出生天,沃里克连跟随溃兵同行的意志都没有,可想而知他们败得有多彻底!”
张长安以拳击掌,双目灼灼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就知道,上官将军一定会赢的!有我们长安修行学院的精锐相助,腹心部一定已经不复存在!”
“好极,好极!”不尘也是高兴不已,“我们的机会来了!腹心部兵败,必然影响整个妫州的契丹军心,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就算是引起全军恐慌,也未尝没有可能。草原部族军的军粮彻底失去着落,我们应该马上着手行动,让他们分崩离析!”
张长安虽然情难自已,但曾经的血战经历,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沉声道:“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进行,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让耶律斜涅赤发现端倪,否则我们这些人性命难保!”
不尘点点头:“这是自然。”
目眦欲裂的耶律斜涅赤,简直不能相信的自己耳朵。再反复确认了三遍之后,才不得不接受耶律洪光几乎全军覆没的事实。这让他的双眸霎时充满惊恐,就算是草原上凤毛麟角的猛将,也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座位上。
腹心部兵败,并且死伤殆尽,这在任何时候,都是耶律斜涅赤这个腹心部大将无法承受的,那是毁天灭地的灾难,他罪莫大焉!
他的下场,不仅仅是自己的身败名裂、罪不容诛,自己的亲人还会被牵连!
而在如今与唐朝国战的背景下,妫州契丹军没了腹心部这个最精锐的战力,眼下的战争僵持局面,就已经被打破了平衡,可想而知,唐军绝对不会坐视良机。
更让耶律斜涅赤胆战心惊的是,唐朝,竟然还有一支精锐至极的军队,能够击败腹心部!而且那支唐军,居然还不到四万人!这已经不是耶律斜涅赤的劫难,而会是整个契丹的大敌!
“我们付出了党项、沙陀整整两部的代价,才将狼牙军精骑围杀殆尽,为何唐朝还会有一支如此可怕的军队?上官倾城明明已经败了,为什么刚刚过去短短数月,她就能再度领兵出现在草原?!”
耶律斜涅赤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他很想立即沉静下来,但事到临头,这谈何容易?局势太严峻了,灾难也太深重,在他这个位置上,哪来的的古波不惊?
他这样的状态,无疑是张长安和不尘最想看到的,也是最有利于他俩行动的。
“唐朝会有这样一支军队并不稀奇,他们毕竟是数百年的大国。而我们契丹,立国才多久?复兴的唐朝底蕴之深厚,远不是我们能比,这是新兴国家跟百年大国的固有差距,时势使然,我等也无可奈何。”
耶律斜涅赤的谋主叹息着说道,面色哀伤沉痛。
耶律斜涅赤瞪着对方,“难道这场战争,我们胜不了唐朝?!百年大国、百年部族又如何,中原灭亡的百年大国,草原消失的百年大族,难道还少了?”
面对巨大的变故,他现在虽然深受打击,一时之间颇有些手足无措,但战士的勇气还没有丢,他还有奋力一战的意志,当然无法接受谋主敌强我弱,自己比不上对手的言论。
谋主摇头苦涩道:“唐朝原本也该灭亡了,就算有底蕴,也没人能够激发这种底蕴、掌握这种底蕴,让它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来。但是偏偏李晔横空出世,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一手缔造了唐朝中兴之世,这才让眼下的唐朝,变得像是初唐一样难缠。”
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道:“将军,此间之事,还请速报大王,这是可能危及整个战局的大变故,不可不让大王早作应对!”
耶律斜涅赤只要想起上官倾城就头疼,就更加不必说李晔了,那跟他就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是耶律阿保机才有资格头疼的对象。他们在这谈论李晔,就有夏虫语冰、井蛙语海的意思,只能让耶律阿保机去寻思对策。
在耶律斜涅赤准备派人给耶律阿保机报信的时候,帐外传来一阵喧嚣,并且愈演愈烈,像是起了什么混乱冲突。
“怎么回事?!”耶律斜涅赤冷着脸向帐外喝问。
腹心部战败带来的迷茫,已经渐渐消散,耶律斜涅赤稳住了心态。
无论如何,腹心部的灭亡已成事实,纵然他会被取代,会被耶律阿保机治罪,但眼下的局势,让他不能不振作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机。
腹心部虽然没了,但他作为腹心部大将的荣耀感与使命感,却还没有丢。
只是危机出现的,比耶律斜涅赤料想的要早。
“是那些部族酋长,他们嚷嚷着要见将军。”侍卫进来禀报道。
耶律斜涅赤沉下脸来。
这个时候,他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腹心部战败,战士们士气低迷,大军和妫州战局都陷入危机,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局势,耶律斜涅赤压抑心头的痛苦,无视自己未来命运的悲惨,苦思冥想,只想找到避免败局的方法。
可这些部族酋长,却只知道军粮没了,吵吵闹闹过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一点战士求胜的尊严都没有,净会给他添乱!
实在是不当人子!
现在更是敢无令擅自聚集,在中军大帐外喧哗,这些人眼中还有规矩吗?!
依照耶律斜涅赤的脾气,他很想杀几个人立威!也让那些不堪大用的部族将士,都知道军令为何物。大不了,之后再从自己军中拨一点牛羊给他们,保证他们暂时饿不死,就不信还有谁敢胡乱嚷嚷。
军中从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讲的是军法和军令。
“不管怎样,将军还是先见见他们吧。能够好言相劝,暂时稳住他们,哪怕是付出一些牛羊也是可以的,眼下局势大为不利,稳定军心保证大局,才是最重要的。”谋主见耶律斜涅赤神色不虞,连忙进言道。
耶律斜涅赤勉强按捺住怒火,让侍卫将酋长们放进来。
不出他的预料,这些人一进来,就纷纷表示各自部族已无军粮,并询问耶律斜涅赤,如何保证战士们的牛羊食物。言语之中,虽然没有明说撤军的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那位德高望重的酋长见耶律斜涅赤面色阴郁,却不回答众人的问题,就语气不善道:“将军,我部勇士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放弃放牧牛羊的安宁生活,千里迢迢为大王征战,不可谓不忠勇,付出不可谓不大。
“可是现在,我们的勇士就要饿肚子了!草原上哪有饿肚子的战士?战场上怎能有没力气的勇士?若是将军不能解决军粮的问题,我部请求自行去寻找军粮!”
所谓自行去寻找军粮,自然是一句场面话,只要他们离开军营,鬼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在明知草原有唐军的情况下,这份说辞,明摆着就是告诉耶律斜涅赤,他们要回去了。
在这些酋长心中,从来就没有国家这种概念。
草原上虽然屡有雄主,在名义上统治整片草原,但根本就没有中央集权的行政机构与官吏管理制度,更没有统一的被绝大部分人认同的思想学说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弱肉强食部族才是牧人的归宿,是战士作战的理由。
草原大军对中原的战争,从来都是劫掠性的,攻城掠地对他们来说,只是为了抢夺人口、钱财,他们从没想过治理攻破的州县,也治理不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就是一群强盗。
强盗聚在一起抢劫,当然是为了发财。
战争打赢了,就能发财,就能改善自己和部族的生活。
这是草原部族互相战争,以及向南发动战争的根本原因。
眼下的契丹国,只是新建立的国家,还没有变成“辽”,耶律阿保机有国家意识,可这些牧人还没有。
打赢了战争,抢够了财物,回到草原,大家又各回各家,继续放牧;打不赢战争,还是要回草原,各找各妈,继续放牧。
这是草原人的认识,也是这些部落酋长们的认知。
现在仗打了几个月,战士死伤不少,虽然也取得了一点进展,但因为唐朝坚壁清野,大家什么都没得到,如今眼看攻入长城无望,军粮又没了,大家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
再不回去,就没时间放牧了,没有足够的牛羊,冬天怎么过?
耶律斜涅赤鄙夷草原部族军,说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在草原部族军看来,一切行动包括战争,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草原物资匮乏,牧人生活本就不易,战败对部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寒冬会死很多人,远超战死的人,这才是最要命的灾难。
立场和思想的矛盾,最终导致部族酋长们,跟耶律斜涅赤之间的冲突,再无和平解决的余地。
“来人,将图鲁古、?x莫耶、乌里拉茶拖出去斩首!”耶律斜涅赤忍无可忍,红着眼下达了命令。
腹心部全军覆没,他本就悲痛难当,现在面对这些对战死腹心部勇士,没有半点敬畏崇敬之心的酋长,他实在无法抑制怒火。
当然,作为统兵大将,耶律斜涅赤这么做,最大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泄愤,而是要以此为借口,杀人立威,震慑三军。
武力,从来都是镇压动乱,保证秩序的最佳手段。
三名最有人望的部落酋长,在一众酋长的求饶、喝骂、怒吼声中,被修士拖出去,二话不说就砍掉了脑袋。
当人头被丢进帐篷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无论是悲愤的,还是恐惧的。
耶律斜涅赤看着鹌鹑一样的酋长们,很是满意,冷笑一声道:“你们没有牛羊,本将给你们一月之粮。一月之后,大王自然会有安排。记住,只要击败唐军,攻入长城,你们要什么都有!但是,谁再敢乱说乱动,扰乱军心,本将定斩不赦!”
下达这份军令的时候,耶律斜涅赤很悲哀。
他的军中,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牛羊的。契丹本部提供的军粮,仅够契丹本部将士之用。
但是腹心部十万将士没了。
十万张嘴没了。
于是他就有了很大一部分粮食,可以分给这些草原部族。
带头人物被杀,酋长们很愤怒,但更多的是心惊,耶律斜涅赤的铁血手腕,让他们不得不忌惮,在军中,强权永远是最有道理的;而耶律斜涅赤分派给他们的牛羊,又能保证他们暂时不用担心饿肚子,是真正的好处。
恩威并济之下,这些酋长们,也就安静下来。
耶律斜涅赤的手腕,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一直安静下去,继续听耶律斜涅赤的军令征战,对唐军来说,期望中的契丹军内部混乱,也就不会发生。
耶律斜涅赤无愧于他统兵将军的身份和职责。
可现在有意外。
营地中的张长安和不尘,以及听他们号令的全真观和无空释门信徒。
“吩咐营中大修士,紧盯这些酋长,如果他们敢有不该有的想法,及时让本将知晓,本将会让他们知道厉害!”
忽的,耶律斜涅赤像是福至心灵,下达了这么一条军令。
第四十四章 拨云见日
这不是张长安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张长安第一次面对强敌环伺的境遇,但深入敌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蛊惑敌方军队哗变,的确是头一遭。www.uu234.ccwww.uu234.cc
成年人中年人老年人,总爱说少年人性情不稳,思维不周密,以此突出少年人的不足和缺陷,从而彰显岁月带给他们的优越感。诚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少年人的确会比中年人冲动,很多事情做起来也不顾后果。
但这并不是什么缺点,而是意味着血性,意味着不惧艰险,意味着不怕死。
从这个意义上说,少年人总比是中年人更加能闯荡天地。
中年人引以为傲的岁月带给他们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岁月的恩赐,而是来自于他们的阅历。所谓阅历,字面上可以理解为阅读和经历,也就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经验,和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所得到的经验。
但经验这种东西,到底是否能够让人成长成熟,其实在于个人从中思考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很大程度上,这就是普通人和卓越者之间的区别。
对张长安来说,他年轻的生命还并不长,但他经历的事情却已经不少。
生长在河西汉人大家族,而且还是那样的家族,他从生下来开始,就在经历普通人无法经历的苦痛、艰难与折磨,无论是起初对父亲的不了解和怨忿,还是对祖父的崇拜与效仿,矛盾的处境让他成长得格外快。
而后来的金城县之战,阳关保卫战和半载戍边岁月,以及长安学院的修行,都让这个天资聪颖又早早懂得人情世故的少年,有了旁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缜密心思,同时又不失热血。
这份智慧比起李晔这等存在来说,或许还显得稚嫩了些,但相较于寻常中年人,绝对是超出了很多。
正是靠着这份智慧,让张长安在听到不尘那番话后,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你方才说,耶律斜涅赤在杀完几个领头酋长后,对其他人并未严加看管,而是宽厚相待?”张长安在不尘说完之后,皱着眉头问道。
不尘点头道:“的确如此。这难道不正常吗?耶律斜涅赤已经采取了雷霆手段,来震慑各部酋长,现如今大战还在继续,后面他还需要依仗这些人作战,必然要恩威并济。
“此刻对这些酋长表示宽厚、信任,正是他凝聚军心士气的高明之举。”
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也符合常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很大的说服力。
但非同寻常的人物,绝对会有一颗相信自己的心,这种自信让张长安不可能轻易被人说服。
他沉吟着道:“你说的有可能是事实,但也可能不是。据我看来,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保持对军队的绝对掌控,才是统兵大将应该做的事。毕竟酋长们已经闹事了,而且战局对耶律斜涅赤很不利!
“他的确需要依仗草原部族军,但正因为需要依仗,才不能允许他们出半点儿意外!
“我在阳关的时候,曾经受到过教导,无论是人主还是统帅,都有让一切都在掌握中的习惯,不如此,他们根本就无法避免意外的发生。强烈的控制欲,是优秀统帅必须要有的素质,而绝对不是什么信任!”
不尘听到这里,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张长安说得有些言过其实。
主帅要是不信任麾下的将领、部曲,那还如何排兵布阵,跟他们并肩作战,赢取沙场胜利?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他道:“贫道认为,耶律斜涅赤的处理并无不妥之处。草原部族军本就不是契丹八部本部军队,对契丹的忠诚度本就少些,眼下契丹掀起战争数月,始终未能取得多大战果,部族战士斗志消减,是必然之事,为了稳住酋长们,耶律斜涅赤必须要表达信任!
“张指挥使,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趁着现在耶律斜涅赤不严密监控草原部族军,我们可以发动所有力量,跳动战士们的思家和危机情绪,让他们积累对战争的抵触!
“如果这种战士能达到数万人的规模,一旦时机到来,我们立马就能配合大军取得战争胜利!”
这个说法很有诱惑性,而且入情入理,并非胡乱编排。
无论如何,眼下都是全真观、无空释门发力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张长安臣眉道:“我认为恰恰相反!我们应该暂停一切行动,暂时蛰伏下来,只让原本的信徒听从指挥即可,一旦大军发起攻势,我们临机策反酋长们,也能取得不错的效果!
“道长,你要相信我,正是因为草原部族军,对契丹国的忠诚少,耶律斜涅赤才更要严密监控酋长们!他现在示之以宽,只是一种假象而已,营中的大修士,肯定在密切注意酋长们的一举一动!”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同样的形势,不同的看法,每一个都有依据,都看似理由充足。
在事先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谁能评判哪一个是对的?
两人争论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以至于两人自打合作以来,第一次面红耳赤,争得要大打出手!
临了,不尘寒声道:“贫道是全真观统率,全真观自然听贫道安排!至于无空释门如何选择,定然也是听贫道的可能大些!
“张指挥使,你虽然是指挥使,但这并不是在大军之中,而是在敌境之内,这里的人,都是贫道的人,你只能服从贫道的指挥!”
张长安又急又怒:“可你是错的!数千人的生死,战争大局的成败,怎能因为这里你的人多,就由你做主?!”
不尘红着眼睛道:“贫道何错之有?!张指挥使,你可以不参与此次行动,但你不能阻碍我们!”
说到这里,不尘站起身,就要离开马厩拂袖而去。
张长安眼看对方就要踏入死地,责任感与使命感,让他站起来拉住对方。
虽然心中怒火滔天,但他说服自己压抑了怒火,以在他这个年纪,很不可思议的毅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很勉强,看着有些扭曲,但真诚的态度确实毋庸置疑。
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道长,我知道,你们深入草原,在敌国传教布道很不容易,眼下军中能有数千契丹战士,能够为大唐所用,也多亏了你们的努力。此间艰苦与牺牲,张长安不能尽知,但心中对道长的敬佩之情,从来都不是作假!”
这番话就很中听了。
不尘神色缓和下来,叹息一声,道:“贫道怎能不知,张指挥使也是一心为国?贫道何尝不是如此啊!就是因为这样,贫道对张指挥使,绝对没有私人怨忿,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大事......”
作为危险境遇中并肩奋战的同袍,不尘又怎会真想跟张长安闹翻?眼见对方愿意缓和态度,他作为一个中年人,年长对方那么多,没理由不卖对方面子,否则自己就太小家子气了。
张长安连忙道:“道长说的是极!你我之争,说到底,都是为了同袍们的安危和战争大局!大唐能否有重现盛世的机会,就系于此战,而此战能否得胜,又系于能否在妫州打开局面,咱们的作用分外关键!
“道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暂停行动三日!如果三日之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按照你说的,所有人一起大规模行动,挑动草原部族战士的情绪!”
不尘皱了皱眉。
大好局势下,他如何会想浪费三天的大好时机?
但不可否认,张长安这是稳妥之言。
虽然很多时候,稳妥、谨慎,也意味着失去稍纵即逝的战机。
不尘想了很久。
最终他道:“好,就依指挥使所言,我们安静三日。三日后,若是没有异常,指挥使不得再多言!”张长安毕竟代表大军,他怎么也得尊重一下对方的意见。
张长安知道,三日的时间其实有些短了,如果这三日之内,耶律斜涅赤没有露出什么严密监控酋长们的痕迹,那一切都没了。
但他同时也知道,三日时间,是他能争取的,能够让不尘做出的最大让步。
“道长放心,在下说到做到!”张长安肃然道,“三日之内,务必不能有一人行动!”
两人的约定就此达成。
三日说过去就过去了。
其间,张长安过得很煎熬。
不尘同样如此。
第三日日落时,张长安等人,还是没有发现耶律斜涅赤,煎迫酋长们和军营战士们的蛛丝马迹。
这让张长安心惊胆战。
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他虽然自信,但毕竟年轻,事情没如自己想象的发展,难免会怀疑自己。
“指挥使,现在你无话可说了吧?明日清晨起,贫道就下令大伙儿行动了!”不尘找到张长安,跟他说起此事的时候,眼眸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是中年人对少年人的俯瞰之意,类似于姜还是老的辣。
张长安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奈叹息,“既然如此,那就......依了道长吧。”
不尘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耶律斜涅赤却接到了耶律阿保机的一份指令。
“据报,草原上有一些唐朝的道人和僧人,这些年行走颇为频繁,虽然没有大规模在契丹八部的本部领地出现,但在其他部族中,却往往是酋长和牧人的座上宾。
“此乃危急存亡之秋,务必彻查大军,一旦发现有唐朝道门、释门信徒,杀无赦!”
看到这份军令,耶律斜涅赤也是大感错愕。
这份军令,不是凭空出现的。
是在耶律斜涅赤禀报腹心部战败后。
可想而知,耶律阿保机对有一支唐军,能够在草原上行动自如,还能依据对地形的了解设伏灭了腹心部,感到很是不满,从而起了戒心。
在这种情况下,耶律阿保机自然要探究根由。由此重视全真观、无空释门传教布道,这些他之前并未在意,亦或是下属没有禀报的无关紧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无论是在何方,宗教中人传教布道,都是存在的,草原之前也有释门、道门的人在做这些事何止是道门释门,明教也有。相应的,契丹神教的人,也不是没有试图在幽州等大唐边地传教。
耶律斜涅赤之前没觉得这有多大问题,毕竟对方动静太小,没形成多大影响力。
但是有了耶律阿保机这份军令,他就坐不住了。
“立下彻查营地!”耶律斜涅赤立即下令。
是夜,契丹军营一片噪杂,到处都是耶律斜涅赤的人,在询问、探查这些时日以来,有没有人在营中传教布道,亦或是举止异常,散布惑乱军心的言辞等等。
腹心部虽然没了,但妫州一线五十万契丹大军,契丹八部本部战士的数量,依然占了半数左右,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雷霆行动,很容易就能控制局面。
闹腾了半夜,耶律斜涅赤得到的答案,让他松了一口气。
营中并无异常!
翌日清晨,耶律斜涅赤给耶律阿保机回了信。
什么大唐道人、僧人,在草原上还是没什么影响力嘛,大王不必担心。
而清晨跟张长安相见的不尘,却是脸色煞白。
“多亏指挥使考虑周到,否则你我现在都已经身首异处不说,还会贻误战争大局!殿下令全真观、无空释门掌控草原人思想的计划,也有可能因为耶律阿保机的打压,而就此落空!指挥使救了贫道,也救了全真观与无空释门,贫道拜谢!”
不尘在庆幸后怕之余,对张长安的智慧是佩服得心服口服。
张长安很高兴。
不仅是因为拯救了大局,还因为得到了不尘的敬佩。毕竟是少年人,自身能被他人认可,怎么都是愉悦的不仅是少年人,年纪再大的人都是如此。
“贫道这就传令下去,让信徒们不得轻举妄动!”不尘严肃道。
“不,现在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耶律斜涅赤刚刚大肆检点过军营,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对象,一定会放松下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道长,妫州一线,契丹大军还有五十万,其中契丹八部本部军队,就有接近半数!
“而我们在这里的长安禁军,拢共只有二十万而已!上官将军以三万余将士,击溃腹心部,虽然是大胜,但自身将士的伤亡,必然也是极大,恐怕再也无力大战。大军要获得妫州之战的胜利,必须要有我们的行动配合!”
第四十五章 妫州会战(1)
因为耶律斜涅赤的连夜粗暴行动,让草原部族战士极为不满,张长安等人的行动开展得很顺利。www.uu234.cc
几千人的全真观、无空释门信徒,在几十万大军中的确微不足道,占比都不到百分之一,如果是在纪律严明的军营发动营啸,那连浪花都不会掀起。
但在张长安和不尘的合理安排下,草原部族战士本就有的厌战情绪,很快被积累起来。在前途黯淡的情况下,这种场面很容易发生。
一应细节李晔都通过张长安等人,看得一清二楚。
对张长安抓住时机果断出手,同时为免被耶律斜涅赤察觉,又下令众人隐蔽行动,且没有冒然去策反酋长们的情况,李晔很是满意。
腹心部覆灭后,耶律斜涅赤并没有就此作罢,背后有强敌存在,任谁也坐不安稳,他派遣了一支精锐再度北行。
不过眼下妫州方面的情况,是稳住局面大于一切,在耶律阿保机的援军还未到来之前,耶律斜涅赤要防备唐军趁机来攻。
所以他派往北面的军队,与其说是寻找上官倾城所部,并且将其击溃,倒不如说是防备上官倾城,从背后向怀戎大营发动袭击。
“我们的时间也并不充裕。腹心部灭亡,妫州形势对契丹很不利,耶律阿保机必然会派遣强大援军,过来帮助耶律斜涅赤稳住战局。我们要彻底击败耶律斜涅赤,获得妫州会战的胜利,就必须迅速行动,绝对不能拖延。”
这话是上官倾城对李晔说的。
大军正在草原上行军,万余人的队伍蜿蜒而行,修士开道,游骑四散,行军阵列很是规整。
李晔现在就“骑”在马上。
上官倾城的话他自然同意,不过这些事他早有安排,此时就没有半点儿忧思,笑意显得胸有成竹,“出战各部都已做好了准备,怀戎、居庸关的藩镇边军坐守关城,进攻任务主要由长安禁军负责。
“此战首要目标是怀戎契丹大营,如果战事顺利,怀戎的虎卫军在击溃此部后,再挥师东进,与居庸关的禁军合围关外契丹大军,聚而歼之。”
对李晔帝道之眼的作用,上官倾城已经完全了解,听对方这么说,就知道对方已经调兵遣将完成,只等他们赶到怀戎战场,进攻就会骤然发动。
羊角泡血海泡一役,大军虽然成功击溃腹心部,但就如张长安所料的那样,自身损失也不小,阵亡的姑且不论,在留下一部分将士照顾伤兵后,还能出战的将士已经不足原本兵力的五成。
不过经过血海泡一战,上官倾城与部曲之间已经基本融合,虽说比起巅峰时期的狼牙军,仍然有些差距,但已经不太明显,在世间名将只此一家的情况下,上官倾城所部依然是神兵利器。
既然这支军队已经完全成型,在李晔提议后,上官倾城同意将他们编为狼牙军骑兵。
以落雁口一役中存活下来,并且还能上马作战的将士为基础,以长安修行学院学生为骨干的这支新狼牙军骑兵,在单位战力上,已经完全不输巅峰狼牙军精骑。
从这方面说,狼牙军眼下的局面,比张长安料想要好不少。
“报!殿下,将军,六十里外,发现契丹骑兵,人数不下五万,看似精锐!”
一名真人境大修士当空掠来,在李晔和上官倾城马前禀报。
“看来耶律斜涅赤没有忽视我们。不过一支普通契丹骑兵,想要挡住我狼牙军,却是痴人说梦。”上官倾城的话很自信,也有些嚣张。但这在她看来就是事实。
在她眼中,契丹军队最多能分为两种,腹心部、司近部与其他军队。除了前两者,她不认为在狼牙军面前,旁人有被称为精骑的资格。
李晔摆摆手,否定了上官倾城要出战的想法,不急不缓道:“一支五万人的骑兵而已,就让他们在草原上游荡吧,无关大局。我们避过他们,直取怀戎契丹大营,那里的战斗即将开始,我们需要尽早赶到战场。”
“算他们命好。”上官倾城不无遗憾的说道。她现在很有杀尽一切见到的契丹军的气质。
在她看来,唯有这样,才能洗刷落雁口之耻,才能为赵念慈和战死的同袍完成复仇。至于灭掉腹心部,那在她心目中只是反手之举,还不足以尽平她心头的怒火。
怀荣城城头,赵破虏远眺三十里外的契丹大营一角,神色肃然。
落日西沉,日暮降临,而城中的虎卫军八万余将士,已经整装待命。今夜,虎卫军将由怀戎边军配合,向城外的契丹大营发起突袭。
如今,契丹在妫州一线尚有五十万左右战士,经过耶律斜涅赤紧急调度防务,眼下半在居庸关,半在怀荣城。
北境战事已经爆发三四个月,双方将士抱着必胜之念,连日鏖战,最终却只是死伤无数,任谁都没有打开局面,获得战前想要的巨大成果。
而今夜这一战,将分出怀戎战场的唐军与契丹军胜负,决定日后的战争走向。
赵破虏已经迫不及待,就如他麾下的将士一样。长安禁军向来是攻城拔寨的好手,昔日都隶属于战功赫赫的队伍,从来没有对手能让他们卷缩一隅,关着门被攻打三个月之久而不能反攻。
现在契丹军乏了,眼看破城无亡,却不退却,反而在城外构建坚固营寨,跟自己遥相对峙,这是不把禁军放在眼里,认为禁军毫无进攻之力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破虏眼中战火燃烧。
“将军,时辰到了。”
副将在旁出声提醒。
赵破虏顿时眼帘一沉,纵身从城头跃下,柳叶一般落在马背上,低喝一声:“开门,出战!”
契丹大营中,张长安将一柄长刀递给格桑,认真地看着她道:“今夜大战,我们跟契丹大军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乱军之中狼奔豕突,我也不能保证能够护得了你,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格桑双手抱刀,紧张的娇躯发抖,牙关打颤,但眼神却极为坚定,其中还有复仇的火热光芒,她想说话,却发现很难说得顺溜,憋了半响,只吐出一个字:“杀!”
伤势还未完全康复的沃里克,又被派出去了,作为熟门熟路的向导,跟着五万大军寻找上官倾城,现在营帐中没人有空监视他们,也没有人能够保护格桑。
张长安对格桑的反应很欣赏,转身掀开帘子警惕的往外看,又回头对格桑道:“待会儿一定要跟紧我!”
耶律斜涅赤喝完杯中的酒,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愈发浓郁。他随手丢掉了酒杯,骂了一句脏话,起身离开大帐,打算去营中巡视一番。
自打筹粮军队牛羊被抢,这些时日他一直忧思不断,之后的经历让他烦忧更甚,夜晚时常难以入定,心头好似有一把火在燃烧,搅得他不得安宁。
夜幕降临,火盆亮起,将士们各安本帐,营中除了巡逻的将士,隐藏在暗处的修士,就再也没有人走动,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
但耶律斜涅赤心中的烦躁却更加深厚,多年治军征战,沙场经验的积累与升华,顺理成章培养了他不俗的直觉,此刻他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偏偏看不出端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耶律斜涅赤苦思冥想,不得答案,“难道是去找上官倾城的军队,又要溃败不成?我只让他们巡视、守卫北方,并不一定要出战,理应不会出多大差错。”
耶律斜涅赤看向怀戎城的方向,“或者说,是唐军会有所行动?我已经在营外布置了大量警戒岗哨,都是修为不俗的修士,还有神使境大修士监控四方,如果对方有什么动静,我定会第一时间......”
他刚刚寻思到这里,面前就有大修士飞速而至。
“将军,怀戎唐军出动,直奔大营而来!”
“唐军果然动了?”听到这个消息,耶律斜涅赤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如果只是怀戎唐军来攻,那就没什么大碍,营寨很坚固,防卫很严密,怀戎唐军总共就那么多人,只要不让他们出其不意的袭击成功,营地不会有多大危险。
“传令,全军迎战!”耶律斜涅赤大声喝令。
很快,平静的营地就喧嚣起来,一队队契丹战士,从一座座帐篷里飞奔而出,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喝令下,赶往自己的迎战位置。
这个时候,耶律斜涅赤当然不会出营作战,契丹大军据营而守,唐军就只能正面进攻。营寨虽然不如城池那样坚固高大,但契丹战士依托防御工事迎敌,怎么都要比唐军占便宜得多。
最先交手的是双方修士,营墙内外暴起一片片灵气潮光,比星海更加明亮耀眼,在黑夜中这就是最佳的照明之物。
唐军有备而来,主攻方向为营寨中军,主要兵力集中冲击正西辕门,双方将士在此展开激战。
契丹军中箭矢如雨,劈头盖脸向营外齐整的唐军军阵罩下,后者自然不甘示弱,强弓劲弩齐发,掩护己方步卒攻打辕门、攀爬营墙。
第四十六章 妫州会战(2)
作为沃里克这个高阶修士的“仆从”,张长安跟格桑等人,属于沃里克的私人财产,即便是战事激烈,只要沃里克本人不下令,他们就用不着出战。www.uu234.ccUU小说
现如今沃里克根本就不在军营,自然也没有人让他们去厮杀。
二三十万人的大营,绵延数十里,自然庞大得很,营地西面虽然交战声惊天动地,但张长安和格桑深居营中,却是只能听到锅里沸,看不到冒出来的水花。
过了大半个时辰,不尘终于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见到张长安第一句话就是说:“大伙儿已经按照计划开始行动了!”
相较于双手环抱长刀,牙关不停打颤的格桑,张长安就要镇定得多。他毕竟是在金城县和阳关历练过的,血腥惨烈至极的战争场面都见过,此时断然不至于沉不住气。
他握刀的手很稳,近乎纹丝不动,他的眼神也很沉静,如一汪深潭,他思虑转得极快,像是一架告诉高速的机器,工作效率比平时高了两倍不止。
“大军既然已经开始进攻,不分出胜负就不会退却。虽说有众多修士在,交战的地方跟白天相差也不大,但营垒深处的草原战士,却依然会受黑夜未知恐惧的影响。他们看不到更多的场景,夜里被袭难免不安,这对我们是有利的!”
张长安思索了一番后盯着不尘说道,“下面的人现在肯定血脉喷张,但是你我都要沉住气,只有这样才能冷静地判断局势,指挥他们行动!”
闻听此言,不尘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跳慢下来。
他看张长安的眼神有些异样,这个年轻人比他这个常年行走草原,惯于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人还要稳重,让他不得不讶然。
不过这也正常,他虽然看惯了生死,但数十万人交战的场面,却是初次参与,任何事想要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做到心如止水,那明显不太可能。
“放心吧,我已经跟下面的人强调过很多遍了,相信他们此时也不会惊慌。”不尘表示自己稳如泰山,“这些天我们挑动了不少草原部族战士的情绪,但是如何让他们的情绪爆发出来,却还需要一味药引。”
说到这里,不尘顿时觉得自己很是睿智。“药引”这个用得是极好,充分描述了眼下形势的关键,能够一针见血指出核心,也体现出他个人的思虑还是很镇定、周密的。
不尘的话让张长安非常同意。
这个问题他之前其实就考虑到了。
今日之战的各种情况,张长安事先在脑海里推演了无数次,为的就是尽量拾缺补漏,保证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以便不出任何意外。
这种事并不奇特,在长安修行学院的时候,先生们就教过他们过很多次,还特意点出来过,这就是良将跟普通将领的却别。
倒是不尘这个道人,也能在此时明确指出这一点,让张长安颇为高看。姜还是老的辣这个说法,在有些时候还是管用的,不尘在草原奔波多时,本身又人到中年,阅历跟见识果然值得敬重。
张长安紧声道:“要找到这味‘药引’,其实并不难。只要一位草原部落酋长站出来,带领一批人率先撤退,离开战场,就能点燃其他人的情绪,引发其他部落酋长,和大量草原战士的效仿。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么回事!”
不尘眼前一亮,对张长安又高看了两分。
这个少年果然不凡,竟然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中,还能一语中的,实在是前途无量。
一个少年都这样优秀,不尘自然不甘落于人后,脑子也极速转动起来,思考速度也比平常快了不少。
不尘很快就接话道:“巴拉图!黑狼部的酋长巴拉图,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之前耶律斜涅赤斩杀的几位酋长中,就有他的老丈人!他对耶律斜涅赤可谓是怨恨深重,远不是一些牛羊就能抚平的。
“这些时日,我听到不下三个黑狼部的战士说,巴拉图心情很不好,而且已经没什么战意,老是提起再不回去放牧牛羊,这个寒冬部落里就会有很多人饿肚子!
“他因为畏惧耶律斜涅赤,这些话没有明说,但黑狼部一些能够靠近他的战士,还是能够理解他的意思的!”
张长安立即转过身,“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见巴拉图,说服他在必要时候撤军!”
不尘也是兴致高昂,但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拉住张长安,摇头道:“不行,现在不行,火候还没到!巴拉图虽然想回去,但对耶律斜涅赤的畏惧也很深重,我们冒然前去,想要说服他冒三军之大不韪,这很难!”
张长安停住脚步,“那怎么办?”
不尘道:“等!”
“等?”
“等战事持续到一定程度,契丹军损失惨重至少也要是没有取胜契机,我们才能一鼓作气说服巴拉图!”
张长安想了想,觉得不尘考虑得很周到,不由得信服道:“好,就听你的!”
听到这话,不尘心头暗喜,对张长安的态度很满意。
之前的“三日之约”是他输了,心中一直很惭愧,毕竟是在见识上输给了一个少年。现在见张长安还需要倚重他,听他的建议行事,内心不免很是高兴,觉得自己还是有长处的。
一个全真观道人,一个沙场新锐,取长补短配合得当,这个场面被李晔的帝道之眼看得一清二楚。
李晔深感欣慰。
在旁人看来,这是张长安跟不尘的相互裨益,但在李晔眼中,这就是他的之前诸多策略、布局,现在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到了战场上能够一加一大于二,证明的正是他的英明。
如果没有全真观、无空释门,没有长安修行学院,就不会有张长安跟不尘,不会有他们此时的配合行动。
李晔也像是不尘一样,暗中觉得颇为愉悦,油然而生一种自得之意。
当然,在李晔看来,张长安和不尘在怀戎契丹大营中的举措,虽然值得肯定和赞赏,但也并非尽善尽美。
像巴拉图这样的角色,他们事先就应该试探、接触一番,视情况给对方一些暗示或者是取得一些联系,以保证行动时对方能够担任重要角色,而不是在事发之时,才临时想起来。
不过张长安还年轻,这样的事不尘也是初次为之,能够及时想到这一点,已经是殊为难得,倒是不能苛求他们太多。
只要最终结果不差,李晔就没什么不满意的。往后的天地还很广阔,相信有这一次经历后,他们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在日后变得更加成熟,行事也更加缜密,为大唐立下更大的功劳。
经历同样一件事情,同样是之前没有接触过的,有的人能够在过程中飞快领悟节点,一步一个成长,最终将这件事做得效果不错,并且事后还能总结升华,下一次就能让事情在自己手里变得完美。
而有的人却需要不断的重复和积累,才能熟练操作,时不时还会出些疏漏,难以达到圆满这个要求,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也是所谓俊彦、英才,跟庸人的差别。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在东天出现一线鱼肚白的时候,仍然没有分出胜负。
在上官倾城身边的“李晔”,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时间和局势都已经差不多,便对上官倾城解说自己帝道之眼看到的情况,并且下达指令。
他道:“一夜鏖战,虎卫军虽然没有攻到契丹中军大帐,但也攻破了不少营寨,现在深入了契丹营地中。契丹八部的本部军队,虽然称得上是悍勇,但跟我精编的禁军相比,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而且虎卫军还是第一批长安禁军,理当有这样的战果。
“眼下契丹军损失不小,如果战斗持续下去,失败只是早晚的事。不过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现在就需要打开局面,配合张长安等人的布置,以最小的付出,彻底将耶律斜涅赤所部击溃,继而转战居庸关。狼牙军听令,立即出击!”
作为大军主将,上官倾城很在意李晔前面那番形势分析,但作为李晔的护卫,她更加在意李晔对她发号施令。
听到李晔当面对她下令,让她出战,上官倾城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有使不完的力气,有击溃一切敌人的信心。
她喜欢这样的场面,李晔让她冲,她就冲,这说明她还是李晔的亲卫,是跟李晔最亲密的人。
那么多唐军,那么多将领,不是人人都能被李晔面授机宜的。作为李晔的战士,上官倾城认为,这是她最大的荣耀。
所以她毫不犹豫举起手中长槊,向契丹大营一指,也不管前面有多少敌军,自己有不少部曲,能否真的击败对方,只管语调铿锵的下令:“众将士准备,奉殿下之令,击溃眼前之敌,冲阵!”
霎时间,兵家战阵中响起无数声灵气和鸣之音,在汇聚成一股磅礴之力后,整个兵家名将战阵,就离开了原地,缓缓向晨曦下的契丹大营驶去,并且很快将速度提了上来。
新的狼牙军精骑,一样的上官倾城,在妫州怀戎城外,奔向了他们的战场,杀向了他们的敌人!
第四十七章 妫州会战(3)
沙场变化,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排兵布阵,又向来讲究稳如泰山。www.uu234.ccwww.uu234.cc
虎卫军已经从西面攻入契丹大营,占据了大片大小营寨,但其它营区的契丹战士并未乱成一锅粥,而是在耶律斜涅赤的指挥下,一部分坚守营垒,一部分有序调动,支援各方同袍,充实各处战阵、防线,层层抵挡虎卫军猛攻。
天方拂晓,战事愈发激烈。
进攻的唐军如同看到光明就在眼前,奔战越来越悍勇。
守营的契丹战士,虽然士气要低不少,但因为耶律斜涅赤亲临前线战阵指挥,倒也没有人后退,如今天色将明,最难熬的黑夜就要过去,契丹战士们都不由自主精神一振。
“赵将军,天要大亮了,我们还差这最后两道营寨防线,才能攻入契丹中军大营!如果不能及时攻入营中,取得决定性胜利,仅仅是占据契丹西面营寨,战事就会拖延,届时还可能被契丹反扑!”
副将满身血污的从阵前回来,不无焦急的向赵破虏说道,“契丹军战意颇为坚决,要攻破这最后两道防线,短时间内又根本不可能。想不到,没了腹心部,耶律斜涅赤竟然还如此难缠!”
赵破虏听完这些话,依然是面色如铁,没有丝毫负面情绪表露。
沉吟片刻后,他忽然微微一笑:“你说的局面不会发生,我们马上就会取得胜利!”
耶律斜涅赤眼见唐军被死死挡在防线外,无法攻进身前这座营寨,眼中的镇定逐渐转化为从容。
他大声对左右奋战的战士们道:“唐朝禁军不过如此!守城还行,攻坚也没甚么特别之处!
“契丹的勇士们,只要你们戮力作战,今日我们挡住唐军,明日援军一到,我们就能击败他们,攻入怀戎城去!这是我们绝佳的机会,怀戎城是唐军本营,财富美人无数,到时候就都是你们的!”
契丹战士们闻听此言,无不高声怪叫,士气上涨不少。
但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轰鸣,忽然从北面营区传来,声势之大,比夏夜惊雷都要恐怖万分,唯有泰山崩塌能够形容。
耶律斜涅赤顿时脸色一变,循声向北望去,厉声道:“怎么回事?!”
不等有人来报,他就自行升空,这一看不由得虎躯一震。
只见北营大门已经不复存在,辕门残骸被一支铁甲洪流踩在脚下!而那支精骑战阵上,磅礴刺眼的兵家战阵光芒,耶律斜涅赤再熟悉不过!
“上官倾城?!”耶律斜涅赤如同见了猫的老鼠,恐惧在这一刻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
他怎么都不明白的是,他明明派了五万骑兵去北面拦截,上官倾城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据从羊角泡回来的修士说,上官倾城所部在那一战中也伤亡近半!到了这份上,他们为何还能对大营发起如此强势的进攻?!
耶律斜涅赤唯一明白的是,北营很难阻拦上官倾城。
一夜激战,北营没有被虎卫军猛攻,防线完整,但为了守住中军大营,不让赵破虏长驱直入,耶律斜涅赤调集了各营精锐前来阻击,北营也是如此如若不然,在营中已经没有腹心部的情况下,他又如何能在西营挡住虎卫军一整夜?
实事求是地说,北营就算没了精锐战士,依仗完整的防御力量,也足够守营。
数万人营寨的扎营方式,肯定是大营环小营,营寨之前环环相扣、层层勾连。
丢上几座小营,整个大寨只需要收缩战线,据守后面的营区,防御体系依然还在,一支万余人的精骑,要攻坚拔锐并不容易。
但来的可是上官倾城!
落雁口一役,耶律斜涅赤击败狼牙军,在草原上名声大振,风头一时盖过司近部大将耶律敌鲁古,他自己也时常自得。
但那一战到底是什么情况,耶律斜涅赤作为当时的契丹主将,知道比谁都清楚。
狼牙军在战场上带给他的冲击力,上官倾城带给他的压迫力,是午夜梦回时让他大汗淋漓的噩梦。
如果可以,他这一生都不想再跟上官倾城在沙场上相遇。
但是现在,上官倾城来了。
带着一支论精锐程度,不输昔日狼牙军的精骑!
耶律斜涅赤感到天边的霞光已经塌陷,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漫无边际的黑夜再也不会被光明驱散它没有尽头。
短暂的头晕目眩后,耶律斜涅赤咬破舌尖,强自镇定下来。
他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将领之一,除了耶律阿保机,也只有耶律敌鲁古跟他齐名,他的勇气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丢失。
“你们挡住赵破虏,亲军跟我去阻击上官倾城!她毕竟只有万余人,我就算是死,也要挡住她!大王派遣的援军,马上就要赶到,只要我们能坚守到明日,唐军兵少,绝对会败!”
耶律斜涅赤双目赤红,嘶吼着向自己的副将下令,在给了自己有胜利希望的理由后,他就有了奋不顾身的勇气。
此刻的耶律斜涅赤,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丢了腹心部,早就是罪不可恕,今日若是不能守住大营,且不说有负耶律阿保机的信任,他自己都无颜面对自己!
平心而论,耶律斜涅赤的判断和安排都没有错,只要能守住中军大营,就算别的营寨都丢了,一旦明日耶律阿保机派遣的援军赶来,他们坚守的战场,就会形成中心开花之势,内外呼应之下,他们绝对不会败!
唐军虽然精锐,可耶律斜涅赤毕竟有二十万大军,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守住营寨两日,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难。
关键是耶律阿保机的援军,派遣的非常及时,而大唐在面对举世攻唐的局势时,北境的兵力又却是不占优势,完全是靠兵精将勇在奋战。
可惜的是,张长安和不尘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营帐里,巴拉图跟张长安和不尘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
虽然对方提出的条件很丰厚,譬如说此战胜利后,就将之前大军缴获的契丹筹粮队的牛羊,给他们分几万头,让他们的部族不用担心过冬的问题,还能壮大一些,而唐军日后若是向草原用兵,也不会跟他们的部族兵戎相见等等。
但巴拉图还是拿不定主意。
撤走的收益很大,很诱惑,但风险却也不小。若是这场攻唐大战,最后是契丹胜了,而战后契丹认为此时战事不利的责任是他,那他的部族肯定就不复存在了。
毕竟眼下这时候,契丹军还没有溃败的迹象。
巴拉图没有纠结太久,上官倾城攻入北营的动静,就传到了他们这里。
弄清了局势的变化后,巴拉图已经想走了。
张长安和不尘也说得很清楚,他若是执意不走,继续呆在营中,那就是跟唐军为敌,一旦唐军攻破营地,他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绝对没有幸免之理!
但巴拉图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个决策太大了,犹豫迟疑,顾头顾尾,导致畏首畏尾,难以决断,是普通人都会有的心理。
不过巴拉图还是没有耽误时机。
倒不是他想通了什么,而是部落中的战士,忽然大批聚集过来,纷纷请命要求回去放牧,不想再在这里无意义的战斗、送死。
这些人,自然是被全真观和无空释门蛊惑、控制了思想的人。
巴拉图眼看众意难违,他要是再不做决断,自己的威严就要丧失殆尽,很可能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族人,而且形势确实已经到了关键期,也就一咬牙,一拍脑门,下令部族战士从营中退走,先离开这处战场再说!
巴拉图已经打定主意,离开战场后,先在不远处观望一番。
万一,契丹援军及早赶到,又或者是唐军意外失利,他们再杀回来助战,倒是还可以说他们离开军营,是为了跳出混乱战场,另外打开局面这样就不会被怪罪。
这个想法的确是个不错想法,有两全其美之意。
但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占到的事,如果契丹果真战胜,巴拉图和他的部族必然会被耶律斜涅赤屠戮。只不过很多人总是自认聪明,在做决断的时候,总想着什么好处都占尽,不懂得取舍之道。
一方面,这是他们不够有智慧,另一方面,这也是人性使然。
巴拉图带着部族战士,迅速离开大营撤离后,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很多部族的战士都跟了出来,也逃离了战场。
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被张长安和不尘当棋子使了。
其它那些跟着出来的草原部族,肯定也受到了跟他一样的“蛊惑”,而且顾虑也一样,只是在等着出头鸟出现。这样,就算契丹胜了,战后他们也可以说,是跟着巴拉图离开的,自己的罪责就会小很多。
巴拉图很气愤。
但箭已射出,早没了回头路。
他现在还没想明白的一点是,张长安和不尘之所以亲自来游说他,让他做第一个撤离的人,不仅是因为他跟耶律斜涅赤之间仇怨大,还因为全真观和无空释门,对他的部族战士的渗透和影响最大。
他自己就算不想走,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耶律斜涅赤带着自己的亲军,正跟上官倾城所部激战。虽然是据营而守,但依然被上官倾城所部攻破了一道道防线,只能是勉强支撑。
本来,耶律斜涅赤还认为自己能够坚持到天黑。
但忽然间,他听到身后大营身处大声的喧哗,还以为是又有唐军奇兵杀到了,心中疑惑不已,转头一看,发现是那些草原部族军无令撤逃,顿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这帮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契丹国矣!”耶律斜涅赤惨叫一声。
撤逃的草原部族军,自然不是全部,甚至还不到总体部族军的三成。
但那也是成千上万人!
这么多人无令擅自逃离,就像是提拔溃了一角,很快就引起了全军恐慌。
没多久,越来越多的草原部族军,士气跌落谷底,陆陆续续加入了撤逃的队伍。
短短一个时辰,契丹八部的本部军队,也战线崩溃。
兵败如山倒。
耶律斜涅赤再也坚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晃,眼前再度一黑,栽倒在地。
第四十八章 妫州会战(4)
自打上官倾城率部进入草原,袭击大军筹粮队开始,耶律斜涅赤就在面对越来越不利的局势。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而是竭尽所能试图稳定局势,挽救危难。
哪怕是腹心部灭亡,他自己已是必死无疑的时候,耶律斜涅赤都没有自怨自艾,反而以莫大的毅力与责任感,克复了重重心理障碍,以昂扬振奋的精神面貌,主持军事大局。
在虎卫军袭击大营的时候,哪怕是防线完整,为了振奋全军士气,他也亲自上阵搏杀。
为了妫州战局,为了契丹国的这场战争,耶律斜涅赤可以说是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呕心沥血殚尽竭虑。
正因为他的艰辛付出,哪怕是面对虎卫军和上官倾城的两面夹击,他也自信营地能够坚守两日,等到援军一到,局面就会立马不同。
可这种种努力,眼看在望的胜利,却因为草原部族军的无令擅撤,而化为梦幻泡影。
大军战败部族军撤离也就罢了,可中军大营还坚如磐石,连唐军都还没能摸到寨墙,他们就先行溃走,使得本来可以坚持的战局瞬间崩溃,可想而知耶律斜涅赤心中的悲愤有多深。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
顺风仗能打,还能勇如猛虎,打得声势滔天,打得敌军抬不起头,可一旦战局不利,就只会自乱阵脚,甚至是望风而逃。
耶律斜涅赤醒过来的时候,夏日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偏了偏头,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情景。
他已经没在大营里,而是到了营地东面三四十里外,靠近居庸关方向的军都山山区的一座山头上。
他意识到,当时自己在营中吐血气昏之后,被大修士及时带出了营地。
但他没有觉得庆幸,反而心头震颤,如丧考妣。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推开左右搀扶他的人,紧走两步,睁大双眼向怀戎大营看去,呼吸粗重的如同蛮牛。
严整的军营已经满目疮痍,除却几乎化作废墟的西面营区,北面营地和中军大营也狼烟滚滚,毡帐倾倒,寨墙坍圮,各种辎重杂物在持续燃烧。整个连营二三十里的大寨,现如今已经看不到还在战斗的契丹将士。
营中契丹战士横尸遍地,血流漂橹,哪怕是隔着三四十里,血腥味也好似浓得让人喘不过气。一队队唐军骑兵在来回奔驰,梳理营中的秩序,受伤残存的契丹将士不是倒在地上哀嚎,就是大片大片成了唐军俘虏。
而更多的契丹战士,此刻在营地外面,正向东面溃逃,他们中间大多是契丹八部的勇士。后面的唐军将士追杀正酣,为了提高追杀速度,基本已经没了阵型可言,俨然是一副杀疯了的作派。
耶律斜涅赤只觉得心痛如刀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但是眼角却有两行血泪流下。
他听见了唐军的呼喊。
唐军一面追杀一面大喊:“非契丹八部战士降者不杀!”、
这意思,就是草原部族军若是放下武器,完全可以保全性命;同时也意味着,契丹八部的战士,根本就没有生路可言,就算是投降,也不能苟延残喘,唐军对他们杀意已决!
事到如今,耶律斜涅赤岂能反应不过来,唐军这是在分化草原。
准确的说,是分化契丹与其他草原部族。
耶律斜涅赤甚至想到,那些擅自溃退的草原部族军,很可能就是受了唐军蛊惑,这才会在关键时期撤退,导致战局彻底溃烂。
耶律阿保机下令,让他彻查军营中的全真观、无空释门信徒时,他没有收获,以为营中根本没有这些人,纵然有,也不成气候,更不曾联合起来。
如今思之,却是错得太厉害。
耶律斜涅赤悔恨交加。
“将军,走吧,再不走,唐军大修士就追过来了!”一名契丹神使境高阶修士急声劝说。
耶律斜涅赤没有回答。
他心如死灰,已是不想说话。
他睁开眼,看着陷入地狱中的契丹八部本部战士,泪水合着鲜血不停从眼角滑落。
那些呼喊着哭喊着,在荒原上奔逃的青壮,都是契丹八部的勇士,他们曾经踏平草原,所向披靡,征服了一个又一个部落,将一个又一下酋长踩在脚下。
他们历经一次又一次战斗,变得越来越强悍,也越来越有睥睨四方的气势,他们享受了无上的荣光,所以有了草原上罕见的使命感、责任感,有了为契丹国舍身往死,而不是只顾放牧牛羊的珍贵国家意识。
他们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精锐的战士,但绝对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而现在,他们像是野草一样被践踏,像是羊羔一样被宰杀,这是何等的残忍,对他们是何等的可惜、可悲、可叹。
而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他,耶律斜涅赤,腹心部大将,草原上曾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一手造成的。
他愧对耶律阿保机,愧对契丹国,也愧对草原!
他被自责、愧疚与悔恨包围。
“将军,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神使境高阶修士又开始劝说。他很想强行带走耶律斜涅赤,但对方修为并不比他弱,而且就像是脚下生根一样,怎么都不动弹,这让他急不可耐。
半响,耶律斜涅赤面对这契丹战士的修罗炼狱,仰天喟叹一声。
因为流的血泪太多,他的视野已经一片模糊,而且满是猩红。
他道:“替我回禀大王,我,耶律斜涅赤,是契丹的罪人,辜负了大王信任,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哪怕是死了,也不配被契丹人铭记。请求大王,将我的尸体,铸造成铁人,永生永世跪在西楼城前,百年,千年,遭受契丹人的唾弃!”
说完这话,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耶律斜涅赤抽出腰刀,横在咽喉前,手臂猛一用力,只听得噗的一声,他的头颅就高高飞起,脖颈处鲜血泉涌。
这位契丹国最受颂扬、最有声誉的将领之一,就这样魂归草原。
李晔的帝道之眼,遥遥看见了这一幕。
对耶律斜涅赤的死,李晔心中没有太大波澜。
大势之下,帝王都会命丧九泉,更何况是一介将领?
昔年因为抵挡不住他的兵锋,而饮恨沙场的李克用、高骈,早就尸身化土。
所以李晔没有更多的感触。
倒是上官倾城,在得知耶律斜涅赤自刎后,沉默片刻,徐徐说道:“如果说腹心部覆灭,是因为大唐太强盛,那么最后他兵败垂成,就是因为同伴太过不堪。”
这句话,算是给耶律斜涅赤的怀戎之败,给了最后的定论。
也是最得当的评价。
不说契丹修士,带着耶律斜涅赤的尸身,赶往耶律阿保机面前复命,且说唐军攻破怀戎契丹大营后,经过半日追杀,战果显赫,日暮时分收兵后,检点战况,得到的统计让全军沸腾。
此战,唐军共计出动十二万人,包括怀戎边军与上官倾城所部万余人。而杀伤、俘虏的契丹八部战士俘虏之后都被杀了就超过了十万人。
腹心部覆灭后,怀戎契丹大营中,草原部族军就占了半数,除了少量伤亡,都归降了大唐。平心而论,草原部族军的实力并不弱,加在一起也超过了十万兵力。
只可惜,他们是一盘散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此役张长安、不尘成功蛊惑草原部族军,在关键时刻撤离战场,对战争的大胜和快速结束,起到了无法估量的作用,因而功勋卓著,他们俩的也因此一战成名,事后他们的事迹被广为传颂,受到无数唐军和唐人的赞扬与膜拜。
混战中,格桑只是被刮伤,没有大碍,性命得以保全。
此后,大军并没有停止行动,在控制战场、休息了大半夜后,于次日清晨,分作两部,偏师去阻击耶律阿保机的援军,主力则是马不停蹄直奔居庸关。
耶律阿保机派来的援军,力量殊为强大,十万将士全都由契丹八部本部将士组成,绝对是能够改变战局的存在。然而耶律斜涅赤已经兵败,他们失去了支援目标,下一步如何行动,还需要回报耶律阿保机。
为了防止他们赶赴居庸关,李晔这才派遣一支精骑,去监视、骚扰他们。
按照李晔事先的谋划,在怀荣城虎卫军,向耶律斜涅赤所部发起猛攻时,居庸关一线的唐军,也要向居庸关外的契丹军队展开攻势,即便是不能取得胜果,也要拖住他们、疲敝他们。
这样一来,等到怀戎方面的唐军赶过去,就能顺利底定战局。
狼牙军在怀戎城外,因为受到耶律斜涅赤的亲自抵挡,经历了一场激战,但因为战事结束的快,倒也没有太大折损,加上上官倾城请命,李晔就以他们为先锋,带着虎卫军去居庸关战场。
居庸关方面,守关唐军出战后,与契丹将士厮杀了三天三夜。因为契丹营中没有特别精锐的部曲,又没有耶律斜涅赤这个层次的任务坐镇,唐军作战顺利,成功突入营中。
但契丹八部的军队,作战也十分顽强,加之营中没有内部动乱,虽然丢了很多营寨,但也跟唐军斗得难解难分,一时之间,也有坚守到援军到来的气势。
只可惜,第四日出现的,不是契丹援军,而是狼牙军。
第四十九章 攻守易行
旬日之内,连续接到大军在怀戎与居庸关兵败的消息,耶律阿保机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当着众人的面,将回报军情的妫州大修士,给重重踢出了大帐。
看对方吐血倒飞出去的凄惨模样,可见受了这一脚已是生死难料。
面对盛怒之下的耶律阿保机,帐中诸人无不埋下头颅,作不关我事别找我麻烦之状,没有人敢直面对方的怒火。
等到耶律阿保机情绪稍微平复,众人这才敢陆续抬头,一面偷看对方的神态,一面思考眼下的局势。
“耶律斜涅赤在妫州兵败,罪不容诛,不过他已经自杀谢罪,倒是有点自知之明。现如今不是探讨已死之人罪过的时候,妫州兵败后,我大契丹对唐朝的战局,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务之急,是寻求稳住局面之策。”
有这番见识的人不在少说,譬如说耶律敌鲁古,但能在此时将这番话说出来的,就只有神使大祭祀。
耶律阿保机瞥了大祭祀一眼,冷哼一声,可见怒火并未完全被压制住。但也没有反驳对方,说些其它的话,可见也是认可对方的。
“我大契丹对唐朝幽云等地的用兵策略,原本是由三足鼎立撑起整个战局,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发挥兵力优势,让唐军的劣势兵力顾此失彼。
“这些时日以来,我们虽然没有取得决定性战果,但对唐朝边地的进击却是卓有成效,唐军也只能集中兵力把守重点地带,且无法对我们进行大规模反攻......”
说这话的是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耶律阿保机冷冷打断。
后者神色不善道:“说点有用的,这些众人皆知,且已经过时的事,就不需要你多废话了!”
耶律敌烈面色一窘,原本组织好的语言,顿时被堵在咽喉,思绪一下子被打断,后面的话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司近部大将耶律敌鲁古,神色肃杀的接过话茬,以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道:“耶律斜涅赤战败,妫州一线已经尽数落于唐军之手,我军三足被斩断一足,现如今只剩下檀州、平州方向的大军。
“且不说将士折损严重,战力大为下降,士气会受到极大影响,单说整体形势,原本我们在妫州、檀州、平州的军队,是呈内品字形的排兵布阵方式,进可攻退可守,各部可以相互支援,滕托转移的余地也很大,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唐军占据妫州之后,就有了从侧翼大规模出击草原,直接威胁我们腰肋和背心的能力,我军阵型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之前一直保持的,对唐军的压制之势,至此已是荡然无存!接下来,唐军就有了主动进攻的可能,而且用兵方向不止一个,我们很难布防......”
说到这,耶律敌鲁古看了耶律阿保机一眼,有些迟疑,生怕对方接受不了他下面要说的话。
耶律阿保机强忍着愤怒,“耶律斜涅赤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枉我对他如此信任,他竟然被唐军一击即溃!我派遣援军难道不及时吗?会战爆发后,他竟然连两日都撑不过,真是死不足惜!”
闻听此言,耶律敌鲁古叹息一声。
对耶律斜涅赤的兵败,他也是痛心疾首。
只是此刻耶律阿保机能说对方的不是,以此表示战争的失利,不是他这个草原之王的责任,继续维持他的无上威严与形象,而耶律敌鲁古却不能趁机攻讦耶律斜涅赤这个死人,那就显得自己无能了些,没有为耶律阿保机分忧的实力。
他喟叹着说道:“其实也不能全怪耶律斜涅赤,谁能想到,上官倾城这么快就重振旗鼓出战了,而且那些草原部族军,委实是太过不堪了些。”
耶律阿保机重重冷哼一声:“全真观,无空释门,从现在开始,全力肃清军中的这些人,核心就是草原部族军!
“一群跳梁小丑,原本没打算注意他们,可李晔那厮实在是太过阴险,竟然早早就在草原上做下了这等隐蔽布局,让这些蝼蚁都能影响战争胜负,是可忍孰不可忍!
“由此,也可见李晔对草原的图谋之心,那是早就有了,往后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此战我等有进无退,否则,契丹八部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他这话一说,众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原本有些糟糕的士气,因为没有退路可言,也都稍稍振奋了些。
耶律敌鲁古很佩服耶律阿保机,能在这种时候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做出对战局有利的举动,可见他并没有被愤怒影响了理智,非常难能可贵。
耶律阿保机这个领袖没有乱了方寸,耶律敌鲁古也不禁受到鼓舞,他马上道:“唐军取得妫州胜利后,局面已经打开,接下来肯定会不失时机大举反攻。
“我们的应对之策有两个,一是收缩战线与兵力防守,等待唐朝河西、蜀地战事失利;二是集中精锐夺回妫州,扭转局势。”
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刚刚吃了哑巴亏,为了彰显自身的存在感,表明自己智力没有问题,连忙接话大声道:“当然是反攻妫州,扭转战局了,坐以待毙岂是草原勇士的作风?
“唐军刚刚攻取妫州,肯定会大肆庆贺,对我们疏于防范,这正是我们的时机!”
这话没什么大问题。
但耶律敌鲁古却不无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且不说李晔,就说上官倾城与李茂贞,以她俩的兵家才能,会犯这种大胜之后疏于防备的错误?我们若是贸然出击,一旦不能取胜,或者是战败,将彻底失去主动进攻的能力!”
耶律敌烈被耶律敌鲁古这般直接反驳,面子上顿时挂不住,红着脖子狡辩道:“就算他们有防备,那又如何?大契丹的勇士英勇无畏,什么样的强敌不能战胜?之前唐军固守雄关也就算了,现在敢在荒原上跟我们交战,他们必败无疑!”
这番话很威风很涨士气,说完之后,耶律敌烈就很得意,乜斜这耶律敌鲁古,觉得对方绝对无法反驳。
耶律敌鲁古确实没有反驳他,只是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傻子一样,而且一副不屑于跟他多言的样子。
这让耶律敌烈气得差些跟耶律敌鲁古扭打在一起。
不过在发现众人都没有附和、赞同他说法的意思时,耶律敌烈这才猛然惊醒,契丹的精锐骑兵,在面对唐朝精骑时,战绩可是没有一场拿得出手的。其中最精锐的两部之一的腹心部,已经被唐军屠灭了!
这说明就算是野外交战,契丹骑兵对上唐军骑兵,也没有半分优势可言。
这就很让人绝望了。
醒悟到这一点,耶律敌烈只觉得头皮发麻,油然而生一股无奈和无力感。对之后的战事也是一片茫然,全然没了必胜的信念,整个人的气势都因之变得萎靡。
耶律敌鲁古对耶律阿保机道:“大王,为今之计,稳妥为上,我们还是继续执行先前的策略,防御为主。
“因为妫州之败,我们兵力收缩的程度必须更深,务求不给唐军可趁之机。唐军守关挨打了几个月,如今又有大胜,正是军威鼎盛的时候,此诚不可与其争锋啊!”
这是老成之言。
但耶律阿保机并不完全同意。
他沉着脸道:“丢了妫州,我们对唐军已经不占优势,唐军想打就打,想守就守,若是他们不犯大错,我们就很难取胜,这无异是将此战胜负,都压在回鹘跟南诏那些蠢材身上!
“把希望寄托于旁人,本就愚蠢至极,更何况还是两个弱小之辈,这岂是我大契丹的征战之道?!”
耶律敌鲁古张了张嘴,几乎欲言又止。
耶律阿保机说的的确是事实,他根本没法反驳,除非他有取胜的无上谋略。
契丹骑兵,最擅长的不是攻城,也不是防守,而是野外对战,现如今契丹对唐军却没有这个优势,战局又不利,要如何才能挽救局势?
耶律敌鲁古想不到有什么办法。
战至此时,因为妫州之败,契丹若是不退兵,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这是最深沉的无奈,也是智者最不想面对的。
这个时候,耶律敌鲁古也禁不住斗志低沉,之前被耶律阿保机激发的昂扬之意,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迫消减。
末了,耶律敌鲁古只得暗叹一声。事到如今,只能怪李晔那厮太过强悍,将唐军整治得这般精锐不说,还培养出了那般强悍的将领与修士班底,麾下人才也太多了!
“给回鹘和南诏去信,催促他们加紧进攻,若是不想唐朝赢取大势,转过来将他们屠灭,现在就必须拼命!”
耶律阿保机最终做出了决定,“全军据营而守,派遣精锐骑兵外出游弋,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战机。同时日夜监视唐军各处关隘,一旦发现对方松懈,便雷霆一击!”
这样的军令,耶律阿保机本不想下达,但形势如此,他没得选择。
说完这些,耶律阿保机站起身,看向神使大祭祀:“如今战局不利,契丹勇士已经浴血奋战过了,你们也该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东西,否则,你们就没有被大契丹供奉的资格!”
这番话说得决然,毫不客气,神使大祭祀内心顿时不悦。但他也知道,战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没有退路,必须拼尽一切。
“神教自然有自己的依仗,必然不会让大王失望。”神使大祭祀冷冷回应。
“有就好!”
第五十章 平静的时刻
大战数月的妫州,难得进入平静时期,而且还是王师大胜后的平静,格外珍贵。张长安和不尘等人,或许感受不到这份平静的难得,但是格桑已经开始幻想日后的美好生活了。
这个牧羊女美梦从来就没变过:晴朗温和的时节,牧草丰茂,她挥舞着手中马鞭,骑在骏马上驱赶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牛羊,听着羊群咩咩的叫声,她就会开心的唱起草原上的歌谣。
一眼看不到边的牛羊该有多少呢,少说也该有一百只吧?中间若是再有十几头牛,几匹骏马,那就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场景了。至于更多的,格桑想不到,部族里的酋长,也只有这么多财产。
张长安从不尘那里弄来,送给格桑的那十几只小羊,在大战中散得散死得死,就剩下一只孱弱的羊羔了。那还是格桑在混乱中,死死抱在怀里,无论跟着张长安如何狼狈奔走,都不曾丢弃的。
丢了绝大部分羊,格桑伤心了很久,串珠般的泪水就没止住过,连吃饭都没了心思。要不是张长安跟军队接洽、回报自身情况,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回来了,只怕是格桑饿都要饿个半死。
然而看到张长安端着饭盆过来,往日里一定会高高兴兴扑上去的格桑,这回却把身子使劲儿往后缩,紧紧抱着怀里的羊羔一脸戒备和惊吓。因为力气过大的缘故,羊羔被她搂得喘不过气,咩咩的叫声已经很凄惨了。
对此刻的格桑来说,张长安已经属于不值得完全相信那类人了。
原因很简单,在大战混乱的时候,张长安拉着她跑,竟然让她不要去管那些羊,尤其是怀里这只小羊羔,严重影响了她的行动,全方面限制了她的灵活性与战斗力。
要不是张长安拉着她到处乱跑,又急切,格桑也不会只剩下一只羊。
张长安的行为在格桑看来,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草原上的牧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弃自己的牛羊,没了牛羊,牧人就活不下去,寒冬过不完就会死掉,且会被所有牧人瞧不起。
所以牧人为了自己的牛羊,是完全可以拼命的。
至于张长安说的,战后她想要多少牛羊就会有多少牛羊,这在格桑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牧人不会把希望寄托于不在自己面前的事物上。所谓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不用担心你的羊,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让你丢掉它的。”张长安只觉得头大如斗,有时候跟这个固执的草原少女,简直无法正常交流,“好了好了,你该吃饭了。”
眼见格桑还是一脸不信任,张长安将饭盆放下,叹息一声,看着她认真道:“七天,顶多七天,军中的功劳评定就会完成,届时你想要多少牛羊都可以。你会有自己的部族,你可以做酋长,而且还没人敢欺负你们,因为王师会帮助你.....”
话说到这里,张长安就说下去了,格桑脸上不信任的神色,已经渐渐变成了气愤,好像在怪张长安把她当傻子看。
张长安和格桑的对话,被从一旁经过,巡查营地的上官倾城看在眼里。
她很喜欢格桑这个坚强单纯的姑娘,虽然在唐人眼中,她固有的思维方式,某些时候会显得傻乎乎的,但这样的小丫头,明显很讨人喜欢。
“殿下,我看格桑的军功赏赐,就早些给她吧,也免得张长安在她面前窘迫。”
上官倾城转头对身边的李晔说道,张长安是她的部曲,为了妫州之役的胜利,深入敌境冒了极大风险,又立下大功,她这个主将还是很照顾部下的。
李晔看着张长安和格桑,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安王府和上官倾城、吴悠之间的点点滴滴。郡主年幼的时候也很天真,在他面前也时常表现得傻乎乎的,偶尔也故意使点小性子,要他去哄她。
以前李晔不了解这种小女人的心思,如今自然不一样,很多事回想起来,都别有一番风味。
“这有何难,格桑的功绩,我都看在眼里,现在就给她破个例,把她的军功都折算成牛羊好了。”李晔说到这里,和上官倾城走向对方。
察觉到李晔和上官倾城驾临,张长安连忙起身行礼,“指挥使张长安,见过殿下、将军!”
李晔摆摆手,示意张长安不必多礼。因为这是战后第一次跟对方相见,彼此又是熟人,免不得要顺便勉力两句,夸赞一下对方的英勇事迹。
张长安得了李晔的认可,激动得脸色通红,连说都是上官将军调度有方,同袍舍身往死云云,自己算不得什么。
末了终于醒悟过来,指着格桑道:“此役卑职等能够顺利潜入契丹军营,并且安全执行任务,格桑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还请殿下、将军明察!”
格桑这些时日,也跟张长安学了不少汉话,虽然说起来很别扭,但能听懂很多。
眼见张长安对李晔和上官倾城执礼甚恭,又称呼他们为“殿下”“将军”,虽然不知道他俩具体是谁李晔和上官倾城这两个名字,在契丹军中已经是如雷贯耳,但对寻常牧人而言,现在依然显得很遥远但也知道来的是大人物,也起身恭敬站在一旁。
但就算是这个时候,格桑也没有放下怀里的羊羔。
李晔露出自认为能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温声对格桑道:“格桑,你想要多少头羊,多少头牛?”
这话格桑听得很明白,没有一个字不懂的,但是这句话的完整意思,却让她错愕的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长安见格桑发怔,很担心对方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便赶紧提醒:“想要多少你只管说,一旦殿下点头,你马上就会拥有它们!”
说到这,张长安还怕格桑想象力不够,便不失时机的拾掇道:“往大了说,别怕!”
虽然因为丢掉十几只羊的事,格桑现在对张长安的人格有些怀疑,但对方依然是他最熟悉、最信任的唐人,既然对方让她随便开口,那她就基本确定天大的好事真的发生了。
怀揣着最好的梦想,格桑嗓音颤抖,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含希翼的看着李晔,“一......一百只!”
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又生怕说的多了,对方不答应。
毕竟,一百只羊,是酋长才能有的巨大财产。
李晔自然很意外,上官倾城被逗得一脸无语:“一百只羊,一百头牛,一百匹马,就这些?”
张长安捂住自己的脸,已经没勇气面对格桑。这可是她亲口提出的,而且他敢拍着胸脯保证,格桑其实只想要羊,上官倾城已经白送了牛和马,他实在是找不到说辞了。
“啊?还有牛,有马?!”格桑惊喜的跳了起来。
李晔摇头失笑,看来这个傻乎乎的牧羊女,还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完全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可以让她成为草原上最顶尖的贵族,俯瞰群雄。
格桑是少不更事,李晔自然没道理亏待她,转头对张长安道:“按照三千人部落的规模,去给她挑选牛羊马匹,随后你就不用参加接下来的战事了,带人帮她重建部族,护卫她的安全和权威。”
张长安眼神一凛,立即抱拳领命。
他是从长安修行学院出来的,自然知道,李晔这个布置,不仅仅是为了照顾格桑,而是关系到皇朝日后统治草原的谋划。虽然不再参战,张长安觉得很可惜,但是用大唐的方法建设草原秩序,重要性比起沙场拼杀,有过之而无不及。
格桑没听清这番话,但是三千这个数字她听懂了,她能够想到的,就是李晔要给她三千头羊,这让她幸福快要昏死过去。
去挑选牛羊的时候,格桑拽着张长安的衣角,扬着小脸不停的问对方,她是不是有三千头羊了,李晔说话是不是真的算数,往后会不会有人来抢她的羊......
张长安被格桑搅扰得不胜其烦,却升不起跟她动怒的心思,只能凝重的说道:“格桑,你的命运已经被改变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一个需要为吃饱穿暖,耗费所有力气的牧羊女。
“你往后的人生,已经注定了要参与天下大势、历史洪流。相信我,你的名字,日后会响彻草原,被无数人赞颂膜拜。只要听从大唐的安排,你将会富贵一生,成为草原上的月亮。
“这些话你可能暂时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到时候你就会什么都明白。”
格桑现在的确听不懂张长安的话。
但是当她被告知,眼前无边无际的牛羊群,都是属于她的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大门里的世界,充满了阳关,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甚至没有欺凌,没有悲痛。
有的,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美好生活。
李晔和上官倾城继续在营中转悠。这对他俩来说,就跟散步没多大区别。除了中间不时关心、勉励一下士卒,基本上就是闲谈。
大战之后,是难得的平静时刻。之前李晔帝道修为不够的时候,分身乏术,如今有了这种能力,也就能跟自己在乎的人,多在一起相处,哪怕只是说些没意义的闲话,对他而言都是很值得的。
第五十一章 收服
“妫州会战胜得很彻底,大军士气正盛,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一鼓作气,对契丹进行全面反攻,同时寻找耶律阿保机的主力决战?”上官倾城和李晔并肩在营中缓缓而行。
李晔微微颔首。
此战本就没有拖延下去的理由,如今河西、蜀地战况不是特别有利,短期内看不到取得大胜的希望,李晔的构思一直是先解决北境战事,如今僵局已经被打破,接下来就该如上官倾城说的那样,乘胜而上。
“全面反攻,这就是作战方针。妫州方面的近二十万禁军,将借鉴你部出战草原的策略,在全真观、无空释门的带领下,以草原牧人为向导,从从原上向东进发,进入檀州、蓟州之北。”
说到这,李晔顿了顿,“只要虎卫军进展顺利,檀州、平州方向也会配合行动,务必不能让契丹主力遁回草原深处,否则的话,要灭掉耶律阿保机,就会拖延很久。”
李晔的想法,跟上官倾城之前的战局推演差不多,她点了点头,说出了关键之处:“从云州出发到妫州,跟从妫州出发深入漠北,去檀州、蓟州、平州境外寻找耶律阿保机的主力决战,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对草原毕竟还是很陌生,只能依仗全真观、无空释门,但他们进入草原也没太久,只怕也无法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而此番征战,我们容不下半点儿差错。”
后面的话呼之欲出,上官倾城却没有明言,只是转头看着李晔。
李晔自然明白上官倾城的意思:“中原军队深入草原征战,向导从来都是最重要的环节,如果征战距离稍长,就需要不同地方的很多向导。没有谁比牧人更加了解他们的地盘了,所以我们需要大量牧人效力。”
上官倾城看向营中某个方向,彼处的营寨构建方法,跟唐军有明显差异,风格也迥然不同那是草原部族军的营地。
很显然,如果能让这些草原部族军为禁军带路,那么禁军进入草原后,就能顺利进军。只要他们真心为唐军办事,唐军就不愁在行军上有什么大麻烦。
而要让这些草原部族军全心全力为唐军办事,并不简单。
毕竟,他们之前跟随契丹大军出战,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就首先做了逃兵。
怀戎大战时,他们在一旁冷眼旁观,耶律斜涅赤战败后,他们没有如先前所说的那样,赶紧回去放牧,而是毫不犹豫的留了下来。
酋长们理直气壮的跟唐军称兄道弟,并且大言不惭的说,他们给唐朝帮了大忙,立下了大功,现在应该受到赏赐,大唐不应该亏待他们这些有功之臣云云。
大战刚刚停歇,军中正在恢复秩序,救治伤员、核查军功、统计物资等等,让军使们忙得晕头转向,无论是赵破虏还是上官倾城,都无暇跟这些酋长们废话。
唐军北境主将是李茂贞,但现在李晔在这里,李茂贞就不必分神关注妫州,专心盯着耶律阿保机就好,此间之事,当然是李晔做主。
“去见见这些酋长们吧。站在主将的角度上看,他们的确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对君主而言,他们却是应该拉拢、利用的力量。”
李晔说完这话,派人先去草原部族军的营地,通知了他们一番,让那些酋长们有时间聚集在一起。
李晔自然没有等他们的道理,只有他们等候李晔驾临的份。
等李晔进入草原部族军中最大的一座帐篷时,里面已经有几十名酋长翘首以待,看到他进入帐篷,这些部族酋长连忙摆出一副谄媚的笑脸,呼啦啦一片毫无纪律可言的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向李晔行礼。
怀戎城契丹军大营,有十余万草原部族军,之前混战的时候伤亡也有,但并不是太大,算是基本保存了实力。超过十万的草原部族军,大大小小的酋长成百上千,有资格见李晔这一面的,近乎是百里挑一。
是以这些酋长们,此刻都倍觉自豪,认为这是自身实力地位的象征,也是荣耀,同时也意味着往后会有更多的实际利益。
李晔在高高的主位上坐下,甲胄在身的上官倾城,手按横刀站在他侧旁,一副俯瞰众生的强者护卫模样。她没有故作威严,但没有感情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立即让这些人噤若寒蝉。
上官倾城和狼牙军的威名,让这些酋长们敬若神明。
李晔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这些一脸期待望着他的酋长们,徐徐道:“草原要变天了,大唐会重塑草原秩序,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有的人注定要从云端跌落尘埃,有的人则可以一飞冲天。而决定这一切的......就是诸位自己。”
李晔刚刚出现的时候,酋长们很高兴,他们认为李晔会带给他们赏赐。
但是现在,他们发现,情况跟预料中的好像有些不一样。
听李晔的意思,倒好像是他们不投靠大唐,不为大唐效力,就会身死族灭。
这样强硬霸道的表态,让酋长们很不开心。
“安王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配合大唐,唐军就会将我们看作是敌人?”巴拉图首先出声询问。
因为怀戎会战时,他是第一个出头的,加上部族实力不俗,现在是酋长们中威望靠前的存在,不少酋长都唯他马首是瞻,这是他敢说话的底气。
李晔自然是认识巴拉图的,张长安、不尘游说他的场景,李晔可是看在眼里。
他摆了摆手指,“不,你理解错了孤的意思。”
这话让巴拉图松了口气。看来唐朝还是看重他们的,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
但李晔接下来的话,却让巴拉图张大了嘴,吃惊的愣在那里。
李晔道:“孤要的不是你们配合,而是听令,听从大唐王师的号令!”
此言一出,酋长们无不心神震颤,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表示出不满之意。
李晔一来,不提赏赐他们之前“相助”唐军,击败耶律斜涅赤的功劳,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他们变成唐军附庸,听从唐军号令,这让他们怎能接受?
巴拉图当然没有跟李晔发怒的勇气。
但他也坚定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沉声道:“殿下应该知道,契丹就是对我们压迫过甚,我们才撤出了战场。现在大家只想回去放牧,若是殿下非但不承认我们之前的功勋,还要我们继续出战,只怕勇士们没有任何战心。”
这意思很明确,等同于不给钱就不配合。
而且钱给的少了,接下来也不会出战。
至于听从唐军号令,巴拉图提都没提。
如果唐军强令他们出战,耶律斜涅赤就是前车之鉴。
巴拉图这番话,立即引起酋长们的附和,一时间帐篷内群情颇有些激愤。
李晔眉眼淡然,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也显得不怎么在乎,但是上官倾城却眉头一皱,突然上前一步,冷哼一声,兵家名将的修为威压,潮水般席卷而出。
那些酋长们立即闭了嘴,鹌鹑一样安分起来。
每个人都觉得心头如压巨石,肩头如有山峦,不仅坐立难安,而且呼吸艰难,需要发动所有修为之力,才能勉强抵抗。
上官倾城神色睥睨。
这些草原部族军,联合在一起,的确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他们各自本身的实力,却不值一提。契丹横扫草原的时候,已经清理过有威胁的大部族,现在这些部族军加在一起虽多,但就没有哪个部族有超过一万战士的。
这样的部族,连大唐一个县都比不上,又如何会有能抵抗得住上官倾城威压的高手?
在上官倾城面前,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蝼蚁而已。
李晔见众人安分了,脸上便又有了笑意,淡淡道:“怀戎之战,他们虽然是为了保全部族,但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契丹。如果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不是大唐,那么你们在战后的处境可想而知耶律阿保机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投靠大唐,听从大唐驱使,是你们唯一的活路。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孤掰开了揉碎了,给你们细细讲清楚不成?”
酋长们再度面面相觑,此时彼此看到的,都不是怒火,而是憋屈、无奈与痛苦。
怀戎一战,他们选择了退却,本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却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只会是越来越多的压迫。
他们只是想要保全部族,安静放牧,求条活路而已,为何就这么难?
巴拉图叹息着对李晔道:“殿下,我们实在是无力再战了,否则部族将不复存在。如果殿下不愿承认我们的军功,给予我们赏赐,就请放过我们,让我们回去牧羊吧.....”
契丹是他们惹不起的,大唐他们更加惹不起,作为弱者,现在他们只能祈求强者的怜悯。他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李晔当然没打算让这些草原部族军,跟唐军殊死相搏。
他笑着道:“酋长说得哪里话,唐人仁义为本,孤岂会不体谅你们的难处?
“你们现在想要离开战场,无非是担心牛羊,这很好办,孤的王师会带你们去抢。契丹的牛羊,只要你们能够抢到,就全都是你们的,孤一只羊羔都不会要,如何?”
巴拉图瞪大了眼:“我们跟随唐军与契丹作战,但战利品却全都归我们?!”
这是天上掉陷阱都不会遇到的好事,不仅是巴拉图失态,酋长们都是一副不可能相信的模样。
契丹现在是草原上最富足的部族,他们的财富牛羊有多少,自然不必多言,巴拉图倒是想抢他们,奈何没实力。现在强悍的唐军愿意帮忙,这简直就是美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李晔笑道:“大唐又没有多少牧人,要那么多牛羊做甚么?契丹的财富,无论是牛羊,还是粮食,你们想要,尽管拿去就是。孤要的,只是契丹的地盘和人丁。”
“多谢安王,巴拉图愿意效命,跟随唐军征战!”巴拉图毫不犹豫的表态。
他知道,妫州的唐军能够击败耶律斜涅赤所部,往后就有很大可能击败耶律阿保机!哪怕唐军灭不了对方,但只要能取得几场胜利,抢夺来的牛羊,就够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部族,安安稳稳渡过今年冬天了。
而若是唐军完全战胜契丹,他们每个部族,都将变得富足起来!
巴拉图之后,其他酋长也都相继行礼,表示了跟随唐军作战的决心。
至于他们在怀戎一役中的军功赏赐,此刻已经无暇提及,也深知李晔的态度,就算提了也没用。但他们并不在意,只要李晔给他们征战时需要的牛羊军粮,他们就能跟着唐军去跟契丹作战,去抢劫对方!
这些年在草原上作威作福,欺压其他部族,还逼迫他们出战的契丹人,早就让他们恨透了,现在有天朝上国的精锐大军相助,他们正好报仇雪恨!
第五十二章 各处情况
凉州。
“以大唐的力量,区区回鹘根本无法与我们相争,若是寻常时候,王师所到之地,回鹘贵族都只能束手就擒。然而现如今的情况不同,皇朝能够用在西北之地的军力与修士力量,满打满算也不足三成。”
城头,南宫第一眺望着城外回鹘大营,眉宇阴沉。
他身边的李岘接着道:“若只是回鹘也就罢了,纵然皇朝只能派遣三成军力,有我们在,也足够平灭他们。然而眼下回鹘有契丹修士相助,实力增长了许多,我们仅靠归义军与十万禁军,的确是很难将战胜他们。”
说到这,李岘见南宫第一依旧不忿,便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宫第一双拳紧握,咬牙道:“一群蛮夷,之前窃据西域也就罢了,现如今,竟然还敢纠集兵马,侵入我大唐领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阳关被攻破后,归义军和长安禁军且战且退,几乎是让出了沙州、瓜州、甘州等地,一直退到了凉州。
到了这里之后,大军稳了下来,开始依靠坚固的城防工事与回鹘鏖战,如今激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天,回鹘始终不能攻克城池。
南宫第一转头看向李岘,眸中有不加掩饰的信任与期待之色。
他道:“若非老安王西北,此处战局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南宫第一有建功立业、万世扬名之志,却也知道自己只能冲锋陷阵,论及军略与兵家之道,不能望老安王项背。您且给我一句话,我们何时反攻?”
凉州守卫战已经过去月余,回鹘攻势依旧凶猛。
这个时候,南宫第一不问凉州是否能守住,只问何时能够反攻破敌。
之所以是这样,自然是有原因的。
西北边军与长安禁军,之所以丢掉沙、瓜、甘州等地,并不是战局崩溃,各部将士仓皇后退导致的结果,而是李岘有的放矢的策略。
早在阳关被破之后,李岘就跟李晔商量过,划定凉州作为抵御回鹘的重镇。故而此战进行到现在,唐军与其说是在溃退,不如说是有目的的选择了凉州,作为跟回鹘的决战之地。
正因如此,在大军退到凉州之前,城池的防御工事,就被加固的很严密。
选择凉州,自然有它的道理。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这里背靠灵州。
灵州边军,素来强悍,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仆固怀恩等人,皆是出灵州藩镇军朔方军。
此时灵州的朔方军,自然不能跟彼时相提并论,毕竟朝廷平定安史之乱时,朔方军精锐都被抽调了,但即便如此,朔方军依旧是拱卫西北的核心重镇。
灵州朔方军与夏州党项人的定难军(夏绥军)毗邻,而当初上官倾城率领狼牙军,北上平定党项人时,李晔并未调集朔方军呼应。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朔方军养精蓄锐、保存实力,以备今日之用。
凉州有灵州的支援与呼应,要挡住回鹘大军确实不是太难的事。
但要反攻取胜,这在李岘看来,依旧是痴心妄想了些,至少眼下看来是这样。
他语重心长的对南宫第一道:“我们击败回鹘,五分靠我们自己,五分靠李晔在北境的战事结果。如果李晔能够击败契丹,那么回鹘失去强援,又无法攻占凉州,自然战意全无,届时就是我等反击之机。
“若是谋划的好了,莫说击败回鹘,就算是趁胜追击,进入西域,将回鹘彻底从西域抹去,顺势重建安西四镇,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要是李晔不能击败契丹,仅靠我们这里的兵力,要守住凉州、扼制住回鹘或许并不难,但要反攻,将回鹘从西北驱逐回西域,就力有不逮了。”
南宫第一怒目圆睁。
但也仅是怒目圆睁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表现。
在西北跟回鹘作战了这么久,他岂会不知回鹘力量跟大唐西北力量的对比?
李岘说的,都是事实。
南宫第一之前一直对李岘的军略大才抱有幻想,现如今听了李岘这番话,也终于只能接受,战争的胜负,追根揭底,不是靠奇谋妙计,而是靠实打实的军力。
半响后,南宫第一神色如铁道:“不管幽云一线战况如何,我南宫第一,都会在凉州战斗到最后一刻!”
“如果大唐在北境胜了,那是皇朝的荣耀,自然也会有我南宫第一扬名天下的机会。若是皇朝在北境败了,国家姑且受辱,我南宫第一身为唐人,又如何能够奢求别的?不过是战死沙场而已!”
听了南宫第一这番话,李岘有些错愕。
但是很快,他脸上就浮现出了由衷的笑意。
“为国征战这么久,你终于成了一名彻彻底底的皇朝战士!”
.....
蜀地。
群山环绕的深处,王建拾级而上,在笔直的青石板阶梯上,向着山峰迈步而行。
他脚下这作战,名叫蜀山。
曾经,这里有大唐五大道门之一的蜀门。
五大道门已经是明日黄花,在天下间再也卷不起风浪,但千年的门派传承,让蜀山底蕴犹存。
别的姑且不言,郦郡主作为蜀山弟子,在凤歧山之前,以身挡住五大道门从仙庭借下的诛仙大阵之剑,就展现出了蜀山无与伦比的实力。
而今,王建需要需要借助蜀山的力量。
在南诏失利后,王建认清形势,果断撤退,回到蜀中,依仗地利抗拒南诏大军。这几个月来,虽然因为南诏军中有不少契丹修士,让各处战事十分艰难,但局面也勉强支撑得下去。
至少,成都平原暂时没有被兵祸波及。
但王建很清楚,现在朝廷无法给他更多支持,援军没有,修士更加没有。
出战南诏的军队,本就没有长安禁军,基本都是蜀地藩镇军,王建的旧部占了很大一部分。现如今战局不利,眼看就要被南诏大军侵入蜀地,王建依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让战胜取得胜利,不得不另谋他路。
李晔不给后援,对王建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太苛刻,底线就是保住成都。
但王建身为新近投降李晔的诸侯,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
前一个投靠李晔的诸侯,是李茂贞。
李茂贞最开始被李晔派出去征战时,身边连大军都没有,只有一群修士,却要她在河西打开局面。彼时,河西的吐蕃人势力可是不同凡响。
在王建看来,李茂贞正是因为在河西之役表现突出,这才能够成为北境统帅,指挥长安禁军与大唐最大的对手契丹,在幽云一线交战。
既然李茂贞的情况是这样,那么王建纵然得不到李晔援助,也升不起丝毫怨念。对战南诏的战争,是李晔对他的考验,也是他证明自己有在大唐盛世显赫人前资格的唯一机会。
要击败南诏大军,一雪前耻,王建就必须让蜀山帮助自己,借助对方的修士和门派传承力量。
......
长安,中书省,李晔放下手中的军报,揉了揉眉心。
李振虽然好奇,但李晔没有跟他说话,他也不好直接问,便道:“殿下,跟回鹘与契丹相比,南诏的军力实际上是最弱的那一方。南诏地形复杂,我们要占领彼处或许不易,但他们要攻入蜀中,想来也是痴人说梦。
“只是这回有契丹修士相助,王建才吃了闷亏,眼下他但凡是能够稳住,要守住成都,想必不会太难吧?”
他没说直接说明的是,王建本就是蜀王,在蜀中有不俗影响力,若是他此番连守住蜀中都吃力,必然是有贰心,一定要雷霆处置。
李晔将军报丢给李振,“王建取得了蜀山的支撑。蜀山道门的弟子,虽然已经不多,但在蜀中战局上,却是一股能够起到不错作用的力量。
“王建毕竟曾经是蜀王,能够取得蜀山的支撑,孤并不觉得意外。照这样看来,成都应该是能够保全。”
李振接过军报看了看,眼神数变,阴晴不定。
李晔看他这番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遂笑道:“王建若是不去借用蜀山的力量,孤才会有防备之心,他去了,证明他光明磊落,没有藏着掖着,孤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说五大道门早已不复存在,但他们并没有灭绝,门人传承还在。
“孤很想让他们尽数为皇朝所用,增强我大唐实力,就像对待扬州儒门那样。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并不见得会完全信任孤。蜀山能够帮助王建,就说明他们已经向孤屈服了,只是保留了一分颜面而已。孤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要能成为皇朝力量,为大唐效力,孤并不介意他们借助谁的门路出世。只要他们愿意出世,从根本上讲,还是说明孤是得人心的,是被认可的,是受拥戴的。
“说到底,孤才是皇朝的主人,他们为皇朝效力,也就是为孤效力。”
听了李晔这番话,李振肃然起身,整理衣袍,恭敬行礼。
他发自肺腑道:“殿下洞悉世事,明察根本,这份本事非我等所能及。这天下归于殿下,不仅是殿下势力非凡,也的确是道理所在。”
第五十三章 危机与胜利(1)
仙域。
同样的北境战线,不一样的飘渺风景,在凡间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时,道门、释门、妖族联军与域外仙人大军的对战,同样战况激烈。
与凡间战场不同的是,仙域大战没有过多兵法韬略的东西,域外仙人战士也不曾在各方同时开战,让联军战士被迫各处应敌。
战场就在一个地方。
仙人本身的实力决定了,在主帅面前,各种阴谋算计无所遁形,所以仙人对战,通常只有堂堂正正的排兵布阵,鲜少有迂回偷袭、潜行突击、十面埋伏这种事。
同样是因为仙人的实力,在不同地方同时发起进攻的战法,注定是多余的。
凡间的域外军队,需要借此给大唐的粮秣辎重补给,造成更大的困难,让兵力调动无法及时完成,寻求将战场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但仙人则明显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不需要后勤,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宝库,而他们一个飞行,就能迅速抵达各处战场。
正因如此,无论是释、道、妖联军,还是域外仙人大军,排兵布阵都是复古的左中右三军形式。双方不动则已,动则用绝对实力,简单快捷分出胜负。
而今,战斗已经持续数日,双方酣战至此,无论是仙人伤亡的多寡,还是战局变化的利弊,都已经显露出端倪。
中军阵中的帅台上,李晔?望着风起云涌的战场,眉宇间看不到情绪,说是淡然也好冷酷也罢,总之他现在是沉静的。
“飞鸿大士率领的左军攻势顺利,已经成功斩杀敌方副将,对方脚下的百里战场,而今已经被我部攻夺太半。接下来只要后续兵力跟上,我们应该能先破对方左军。”
郡主遥遥指着战场的一处,对八风不动的李晔说道,大大的亮眸里不无雀跃之色。
仙人对战,战场广阔,战士到了万数,少说也要辐射方圆百里。
李晔微微颔首,语调平缓道:“以飞鸿圣佛如今的实力,无论是南诏巫教、回鹘明教,还是契丹神教,若是不派出教主迎战,根本就无人能挡。而且就算是教主出战,也未必能够讨得到好处。”
他这话说出来,不管本意如何,言语之中,都不乏对飞鸿大士的赞赏。
郡主听到其中之意,自然不是很高兴,不过她倒也不至于说些不着调的话,使什么小性子,“飞鸿大士能够取得如此战果,她个人实力不俗的确是原因。
“但佛域修士在新旧圣佛交替过程中,因为晔哥哥出面而被保存得完整,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他们整体实力不济,飞鸿大士也闯不破对方的阵法!”
李晔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倒是没有伸手去墨郡主的脑袋。他早就习惯了郡主的这种说法方式,把他往高处抬。
之前他还是一个不能修行的世子时,郡主这样说话,是照顾他的自尊心,让他不要失去信心,而后他廓清宇内,郡主这些话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有感而发,已经改不了了。
“仙凡一体,气机相互影响,凡间妫州会战能够顺利得胜,左军攻势顺畅功不可没。正因为域外军队败退,失去了庇护凡间的能力,而我们才可以借此施展神通,影响耶律斜涅赤的心智,让他无法及时察觉张长安、不尘等人的行动。”
说这话的是杨戬,他就站在李晔侧后。
他继续道:“之前你克复河西时,因为仙庭撤走仙力,而月神教依旧存在,导致仙域对凡间的庇护之力失衡,大唐凡间修士的修为之力,被压制了许多。
“而今妫州已经多半在我等仙力影响下,耶律阿保机就算想要反攻,没有仙人的配合,也是痴人说梦。”
契丹修士再要进入妫州,修为之力就会被压制。除非是神教修士反攻得手,让左军退却,战局再度陷入僵持,否则,双方修士在妫州方面,不会再度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李晔这话自然是认同的,但并非全部认同,他道:“仙域之力的确有用,也能影响敌方主将心智,但妫州会战的胜利,仙力庇护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
说到这,他摆摆手,打断了杨戬接下来的话。
杨戬想说什么,李晔很清楚。作为仙域之人,他自然要突出仙人的作用。李晔现在也是仙域之人,有大罗金仙左右的实力,但这些年因为个人的经历,他对仙凡一体的认知已经很客观全面,不需要听别人怎么说。
杨戬想要维护仙庭的地位,以便战后在李晔麾下,能保持之前的身份利益,这些李晔自然明白。
李晔转头对杨戬道:“既然左军攻势顺利,那么道门是否也该发力,取得拿得出手的战果?
“释、道相争多年,道门似乎没有理由被释门压下一头吧?想要在战后确保自身团体的利益,就得有说得过去的功劳。我向来赏罚严明,这你总该知道。”
杨戬看了一眼主要由道门仙人组成的右军。彼处战况虽然也十分激烈,但明显没有迅速破敌之势,无法跟飞鸿圣佛的军阵相媲美。
杨戬眉宇有些黯然。
这其实很正常。释门佛域因为新佛已立,所以人心齐整,而道门之中,仙帝派与通天派依旧存在嫌隙,前一刻还在互相厮杀,彼此都有亲友手足死在对方手里,现在就要他们毫无保留奋战,把后背交给对方,明显不太现实。
杨戬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时间也已不多,若是此战道门仙庭,没有立下足够多的功劳,战后地位就将岌岌可危。
这并非是说,李晔要抹掉道门仙庭,毕竟释、道、妖三族并立,相互制衡,才是最符合李晔利益的。但道门的大清洗和大换血,只怕是怎么逃不过,届时他们这些身在高位的既得利益者,下场如何不用多言。
念及于此,杨戬自知耽搁不得,面容肃杀去找通天,决定跟对方好好谈谈。
眼见杨戬离开,郡主不着痕迹撇了撇嘴,对李晔道:“晔哥哥,道门仙庭这帮人,内斗内行外战外行,已经腐朽到骨子里去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坐视契丹强大,四境生乱。”
郡主对仙庭向来没有好感,一方面是她和李晔早年的遭遇,那是被道门仙庭针对过的,另一方面,进入妖族领地后的经历,也让她同情妖族多一些。
但郡主这番话,其实说得入情入理,非常客观,让李晔很是认同。
现如今的郡主,早就不是长安那个单纯少女了,一路来的历练让她逐渐成熟,而出身地位和受到的教育,又让她眼界开阔,所以现在看问题时常都能入木三分。
李晔将目光投向右军,沉吟片刻,才徐徐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对道门仙庭来说是这样,对大唐来说也是如此。道门仙庭若是此战表现不堪,全真观完全可以替代他们,不过就是要费些时间罢了。
“只要道门不坏事,还能保持进攻之势,有释门与妖族在,仙域之战,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若是仙域不能速胜,凡间也大有可为,等我平灭了契丹,神教自然覆灭。届时顺手把道门仙庭收拾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过对于道门仙庭,我不得不防。总有些既得利益者,为了保留自己的利益,是什么都能出卖的。国家存亡、民族兴衰在他们眼中,都不值一晒。我的底线,是道门不能临阵倒戈。”
这话说完,李晔眼神阴沉了两分,眸中已有杀机流露。
杨戬在右军中找到了泥尘道人,也就是通天教主。
对方看到他,哂笑一声,第一句话便是:“本座还以为,真君要一直坐镇中军帅台,指挥我等在阵前厮杀呢。”
见面即被嘲讽,杨戬冷冷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通天乜斜他一眼,“难道是来监军的?本座若是不冲锋向前,你便取下本座头颅?”
杨戬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怒火:“你应该知道,在眼前这个战场,现在你我已经不分彼此,唯有戮力同心,才能为道门仙庭赢得未来。”
通天嗤笑道:“说到底,你还是要本座做马前卒?”
杨戬寒声道:“我愿冲锋在前,由你来为我掠阵。”
通天怔了怔。
他发现杨戬不是再说笑。
而后他叹息一声。
他向杨戬抱了抱拳:“真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本座算是服了。既然如此,你我就一同向前,让咱们两派的人都看看,他们的头领是如何作战的!”
杨戬没想到通天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一时间有些愕然。
不过他旋即就反应过来,通天刚刚拼命挤兑他,只是为了试探他的真实态度。而现在,通天或许还不信任仙帝派的其他人,但却已经对他有了一点信任。
哪怕只有一点。
在这样的形势下,也暂时足够支撑起奋躯一战了。
杨戬大笑三声,“好,那你我就并肩向前!此战若是战死,也就罢了,若是没死,战后你我痛饮三日,再论其它!”
通天桀桀笑道:“正合本座之意。”
第五十四章 危机与胜利(2)
北境僵持的战局,因为妫州会战被打破,包括草原核心精锐之一的腹心部在内,契丹大军损兵近六十万。
至此,大唐在北境的四五十万长安禁军,加上数量相差不大的边军,在军队数量上,对比契丹虽然依旧处于劣势,但再也没有对方数倍于己的绝对压制力。
由此,在李茂贞的帅令下,大唐军队开始有序向契丹发起,决定战争胜负的全面攻势。
除妫州外,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北境战场,再度烽火连城,各地相继爆发了规模不等,但绝对激烈的交战。
北境战事由契丹主动挑起,之前契丹全面进攻时,虽然主力被挡在居庸关、北口、渝关等地,无法进入长城之内,但小规模的游骑,透过持续不断的努力,还是从别的地方渗透进了边地。
他们在各处烧杀抢掠,与大唐边军频繁接战。
战局僵持之际,双方主力平安无事,但小规模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歇。
因为之前唐军的防御策略,导致很多州县乡里的边军,没有援军,力量弱小,哪怕是发现了契丹游骑侵入,也无法将其歼灭,只能保护重点目标,可谓憋屈到了极点。
而现在,最先展开反攻,并且取得战果的,就是这些小地方的大唐边军。现如今李茂贞下达的军令是,清除境内所有契丹人,一个不放,一个不留。
这些边军日夜翘首以待的援军到了,而且来的都是精锐,出乎他们意料的精锐。在援军的配合下,那些早就被边军盯死,却让他们无力独自对付的契丹骑兵,现在被一股一股从地面抹去。
每个地方的援军虽然数量不多,但无论是军备还是战力,都让边军将士们嗔目结舌。那些契丹骑兵面对他们,哪怕是兵力小优,也会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哀嚎着绝望地被砍杀。
这些援军,都是暂时“化整为零”的长安禁军,还只是一小部分。
在长城之内,边军与禁军合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很快将从草原渗透进来的契丹骑兵抹除干净。
李茂贞安排这样的行动,目的很明确,主要有两个。
其一,振奋士气。在各州县乡里除掉的契丹骑兵,虽然绝对数量不多,加起来也没到十万人,但一场接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却有利于激发大军士气。
在唐军被动防守多时,战局又平静了这么久的情况下,为了接下来的主力会战,提振士气非常重要。
其二,扫清契丹一切眼线,确保后方周全。在清理契丹小股骑兵的过程中,那些借此隐藏行迹的契丹修士,在青衣衙门的有力针对下,几乎无一漏网。
这样一来,契丹方面就算知道唐军极有可能反攻,但也无法得知具体时间,有利于主力大军的行动。
而一旦决战开启,这些原本在长城内的契丹骑兵,就有可能配合修士,威胁唐军粮道、粮仓,甚至是为祸乡里,造成人心不稳的可能。而现在,这种情况就再也不会出现。
就算决战进入焦灼阶段,耶律阿保机想要派人渗入大唐,做些什么改变局势的事,没有之前这批在长城内活动许久,熟悉各处情况的人作为呼应,两眼一抹黑,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成绩。
从某种程度上说,李茂贞的这个安排,也是在防止耶律阿保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效仿全真观、无空释门在妫州的旧事。
北口。
岁月斑驳的关城里,二狗子靠在坍圮的土墙下休息,午后的斜阳打在泥土上,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下翻腾飞卷。
多亏了这段时间停战,二狗子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虽说现在还在伤病期,没有归入战斗序列,但沙场技艺的训练,二狗子已经自觉在做。
刚刚就是练拳又练刀,折腾了一个时辰,把还在恢复期的身体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现在他像是死狗一样坐在地上,吐着热气腾腾的舌头。
“天气要转凉了。”
旁边土墙前的阴凉处里,响起都头牛蛋的声音,他正抬头看向如血残阳,一脸沧桑与严肃,目光也显得格外深邃,“二狗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二狗子扰扰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天气转凉意味着何事,我可能不太明白,但我很清楚,都头你这回受伤之后,脑子怕是回不到以前了。”
牛蛋转头看向二狗子,这个脾气火爆、性格刚硬得一塌糊涂的泥腿子,以往要是被部下这么不尊敬,一定会让对方涨涨记性。但是现在,他脸上半点儿愠色也没有,眼神反而充满亲和与关切。
他温声道:“二狗子,你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年纪轻轻,却没了上进的心思,这可不好。你要学会主动思考问题,考虑更多战局上的事,这样才能在军伍中走得更远......”
眼看牛蛋要长篇大论,二狗子哀嚎一声,痛苦的抱住了脑袋。
自打契丹被击退,以张载为代表的的儒生们,在这里表现出巨大的战力后,他们就成了军营中很受欢迎的一群人。相处下来,影响都是相互的,张载等人被北口边军侵染得勇武豪烈,相应的,像牛蛋这种人,也渐渐沾染上了几分书卷气。
当然,二狗子是怎么都不会承认,都头牛蛋身上有书卷气的。更加合理的说法,他认为应该是附庸风雅,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邯郸学步。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牛蛋“求上进”的热情,他教会了张载什么是战阵搏杀之道,也让对方领会了什么是同袍情义,什么是马革裹尸真细事。
而张载的思想,也让牛蛋明白了自己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将士、将校、将领,就不能一直粗鄙下去,且不说识字这种事,学会如何更好的跟部下相处,统领部曲,关心战局,思考取胜的方法等等......都十分必要。
一言以蔽之,牛蛋等人激发了张载的血性、武装了张载的四肢,而张载则智慧了牛蛋等人的头脑、激发了他们向上的斗志。
但就像张载搏杀之时,常常杀红了眼就什么都不顾,大吼着舍身报国恨不得跟契丹人同归于尽一样,牛蛋等人在闲暇之余,跟着张载等人读书问道之外,也难免变得矫情,还生出了一丝优越感。
不管怎样,二狗子觉得,现在的牛蛋不再有事没事就踹自己几脚,而是开始尽量和颜悦色跟自己讲道理,还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天气转凉,秋日将至,这意味着,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很久,而且很可能就要迎来决战时刻了。”
牛蛋收敛了自己的文化人气质,主要是被二狗子抱头的绝望神态,给打击得信心全无,只能讪讪坐在对方身旁,以寻常口吻跟对方说起正事。
见都头终于恢复正常,二狗子放下双手,好奇的看着对方:“都头莫非听到了什么消息?”
牛蛋肃然点头,用与有荣焉的口吻道:“前不久,妫州方向的契丹军,被我王师尽灭,六十万契丹战士,几乎是全军覆没,这是何等辉煌的战绩!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算了,这意味着,我军跟契丹军的战力对比,已经没有多大劣势!
“战局已经僵持了不少时日,既然王师打开了局面,接下来,就会是反攻决战时刻张载那厮是这么说的。而对于你我而言,这将是一场生死危机与建功立业并存的血战!”
听到这里,二狗子神色振奋。
但是很快,他眼神又有些恍惚。
牛蛋瞄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怎么着,前日接到了家信,知道村头刘家的小娘子,听说北口战士激烈,日夜为你担心抹泪,你这是心疼了,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娶人家进门?”
这番话让二狗子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牛蛋,“都头你怎么知道......你偷看了我的信?!”
牛蛋不屑的撇撇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这种事还需要偷看你的信?老牛我可是两个胖小子的父亲,是过来人!”
被牛蛋这么一说,二狗子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跟个小女子一样,羞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牛蛋跟他是一个村里的,这些事原本就是不需要过多猜测,就能清楚的东西。
牛蛋却没打算放过他,嘿然笑着继续道:“要说老刘家的小娘子,生得的确是俊俏,难得的是性子好、懂事,这十里八乡的后生,可没少人惦记。你若是死在了沙场上,她铁定不愁人嫁啊!”
二狗子顺着牛蛋的话想了想,这个在战阵上也算是能够三进三出,在北口手刃了不少契丹悍卒的年轻人,真正的好汉,此刻却面色黯然,眼神悲戚,看着很是没出息。
牛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二狗子,听我的,回去成亲吧。你在北口奋战多时,杀敌的军功足够你升到我这个位置,不算辱没你的本事,而且上回你连小命都快搭进去了,也算是大丈夫。
“往下的战斗会更加残酷,你若是不趁现在回去,只怕这辈子没取个媳妇儿就交代了,那岂不亏得慌?”
二狗子惊愕道:“都头,这不像是你说的话啊,你让我当逃兵?!”
牛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军中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难道你真要辜负刘家小娘子?你那缠绵病榻的母亲,要不是靠她帮你照看着,你能在沙场杀敌建功?!”
说完这些,牛蛋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最后回头对二狗子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对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来说,就更是如此。
“能够吃饱穿暖传宗接代,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你现在有了军功,可以衣锦还乡,就不要钻了牛角尖,让日日依门盼望你回家的人伤心!”
都头说了都头不该说的话,然后走了。
留下二狗子彷徨无措。
他原本以为,都头提起决战将至的事,是想激发他的斗志豪情,好让他跟着对方在战阵上忘我搏杀,以此激励其他同伴奋勇向前,最终赢得不俗战果,成就都头自身“上进”的梦想。
看着牛蛋远去的背影,二狗子这时候他才明白,无论张载这些儒生,给牛蛋灌输了多少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思想,牛蛋这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也不曾忘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想要珍惜的是什么。
第五十五章 危机与胜利(3)
立秋时节,唐军已经完成对长城内契丹游骑的清扫,而后最东面的平州渝关守军,最先向关外契丹军发动大规模反攻。
战事从一开始就非常激烈,两军连日鏖战不休,各自都有不小伤亡。
契丹军依靠坚固营寨据营而守,而唐军则依仗强弓劲弩之便,摧毁了契丹军一道又一道防线,占据了一座又一座营寨。
战事最惨烈的时候,一座营寨在半日之内三易其手。
与此同时,北口守军也向关外的契丹大营发起突击,以张载为首的儒门士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及与守军相互了解之后,在战阵上发挥出的能力更加显著。
但凡是有儒门士子参与的战斗,都比其它部曲凶猛,常常是不完成战斗任务,或者是不战斗到最后一人,就绝不撤离战场。
跟平州渝关相比,北口之外战事进展还要快一些,大战三日,便彻底攻占了契丹大军整片西营,大有重现妫州会战时,虎卫军辉煌战绩的趋势。
李晔跟李茂贞悬立在北口城楼上空,远眺两军厮杀的血火战场。
“就眼下两军在北境的战力对比,契丹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战争这样进行下去,对我们无疑极为有利。但耶律阿保机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司近部战力完整,依然是不能忽视的威胁,若是用得好了,就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说到这,李茂贞眼神深邃了两分。
她接着道:“反攻至今,渝关和北口都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但耶律阿保机的主力精锐,却一直没有投入战场。他们的修士将草原保护的很严密,我们的大修士探查不到痕迹,无法判断司近部现在的位置。”
依照李茂贞的意思,耶律阿保机将司近部藏起来作为奇兵,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拿出来,譬如在说唐军久战成疲的时候,一锤定音。
李晔缓缓道:“从妫州出发的虎卫军,已经到了预定位置,随时可以突击北口契丹军的腹背。一旦虎卫军发起进攻,此处的契丹军绝无幸免之理。这个道理我明白,耶律阿保机也明白。”
李茂贞看了李晔一眼,“所以你认为,耶律阿保机是想用司近部对付虎卫军?”
李晔摇了摇头:“司近部虽然精锐,但是虎卫军有上官倾城的新狼牙军随行,耶律阿保机凭什么认为一定能胜?
“若是司近部败了,那契丹战局就会全面崩溃。相反,若是让司近部坐镇大营,无论是渝关还是北口,我们的攻势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李茂贞想了想,“就算耶律阿保机要司近部坐守大营,也顶多只能保证一个地方而已,我们还是能从另外一处打开局面。”
李晔看着战场,沉声道:“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道理其实很简单,妫州会战之前,契丹军就没有攻破大唐北境防线的能力,妫州会战结束后,契丹已经失去了跟唐军争胜的能力。
这个时候,耶律阿保机只能把胜负的希望,寄托在河西、蜀地战场。
但河西、蜀地的回鹘、南诏大军,已经被唐军死死挡住。
也就是说,战争进行到现在,耶律阿保机已经没了获胜的希望。
那么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撤军。
从唐军刀锋下及时撤走,退回草原,他们至少还能保证自己不吃大败。
就算唐军追击,他们依靠对草原的熟悉,发挥自己的长处,层层设防,要阻挡唐军兵锋,怎么都比在北口、渝关之外,仗着营寨防守来得强很多。
妫州会战后,耶律阿保机还不肯退,这只能说明,在他看来,契丹还有获胜的希望。并且,这个希望还不在回鹘、南诏身上。
“难道在司近部身上?”李晔这样问自己。答案当然是不可能。司近部再如何精锐,也比腹心部强不了太多,还没有改变战局的能力。
弄清耶律阿保机的意图,是李晔接下来要做的事。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而束手束脚。虎卫军到了该出手的时候,还是会依照计划出手,将北口外的契丹军彻底击败。如果届时司近部出现,那便手底下见真章。
......
司近部大营,距离北口并不是太远。
耶律阿保机就在中军大帐里。
“时机已经到了,计划已经开始施行!”神使大祭祀掀帘进帐,没有藏着掖着,开口第一句话,便说了耶律阿保机最关切的内容。
耶律阿保机原本因为对方进帐,而直起的腰身,在听到这句话后就重新靠了回去。他脸上的凝重之色,也在刹那间变得从容淡然。
“李晔这回死定了!”神使大祭祀下完这个定论,就在帐中坐了下来。
耶律阿保机端起酒杯,很是自得的饮了大半,咂摸了下嘴,笑着感慨道:“不得不说,李晔的确是强悍至极,到了今日,仙域凡间都几乎没有他的对手。这样的英雄人物,应该流芳百世的。”
大祭祀不无讥讽道:“唐人有句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可惜,李晔的弱点太过明显。”
耶律阿保机接过话头:“一人两身,同时存在于仙域跟凡间,的确是通天彻地的神通。要不是你告诉我,我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大祭祀眉眼傲然道:“神自然能洞察一切,并在必要时候给予我们指示。凡间的李晔,修为寻常,根本不值一晒,这就给了我们刺杀他的可能。”
耶律阿保机笑道:“这回大战,李晔没有亲自来北境,就是不想给我们这个机会。他躲在长安,身边还有诸多高手护卫,原本我们也是没机会的。”
大祭祀道:“可他毕竟不是唐朝的皇帝,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不是皇帝的人,总要被皇帝制约。”
“李晔也是聪明人,如此明显的隐患,为何一直放着不去解决?”
“或许是因为兄弟情谊,下不了手?”
“那就太可笑了!”
“等李晔一死,唐朝必然内乱,我契丹大军就能挥师南下,夺取中原之地!”
“届时,连神也会赞美大王!”
......
长安,宫城。
皇帝李俨近来总感觉精力不济,时常是一觉醒来,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有时候脑袋还发疼。自从李晔帮他提升了修为之后,他一直都是精神饱满,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
“昨夜不该饮那么多酒的......”李俨揉着脑门痛苦的呻吟一句。
这样的决心他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作用,一旦吟诗作赋、演奏歌舞的兴致上来了,还是会随性而为。
李俨一向把这看作是真性情、真风流,认为人生本就这般洒脱,不需要斤斤计较,亦或是去算计什么。喜欢什么就去做,不喜欢就舍弃,如此才不负自己的身份。
“陛下,快些起吧,前几日你可是跟安王说过,要他今日进宫的。待会儿安王到了,陛下要是还没起,那就要让安王枯等了。”
心腹伶人刘伶掀开帘幕,躬身走进来搀扶李俨。
“是今天吗?那是真的该起了,本来还打算再睡片刻。”李俨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下了床榻。
他虽然不理国政,但也知道李晔政事繁忙,没多少闲暇时候,若是把对方的休息时间,浪费在了枯等自己起床上,那就太不应该了。
“对了陛下,今日安王进宫,正好让他鉴赏一下陛下昨日的新作。奴婢保证,安王见了,一定会赞赏有加的。”刘伶边伺候李俨穿衣边提醒道。
说起昨夜新写的小词,李俨就禁不住有些自得。
虽然这首词中的多半句子,都是在他醉酒之后,经刘伶的口说出来的,但他依然认为是自己的作品,并且因此对刘伶格外宠信。
李晔为了避嫌,并未在宫城安插人手,李俨身边有什么人,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现如今,刘伶深得宠信,已经在实际上管理着宫城大小事务,权柄可谓不小。
......
李晔进了宫门,身边就没了随从。
进宫城,他当然不会带护卫,也不能带护卫。
李俨虽然不介意,但不代表李晔会不尊重他的皇帝权威。不过李晔倒是也不担心什么,大少司命都在皇城,若是宫中万一有什么变故,她们也能及时赶来。
“殿下,陛下在西苑,奴婢这就领殿下过去。”
出乎李晔预料,今日来迎接他的,竟然是李俨身边的红人刘伶。
对于这个刘伶,李晔有些特别的印象。
他知道对方是新近大半年才得宠,而得宠的根由,是在诗词歌赋和音律方面很有才学,可谓正合李俨胃口。之前李俨到安王府去的时候,就跟李晔提过此人,还正经说要引荐给李晔。
李俨是抱着有好东西就跟兄弟分享的心态,但李晔自然不会在意一个什么伶人,也不会有跟对方结识的兴趣,从来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进宫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见了,李俨还专门安排过对方展现才学,那炫耀宝贝一样的神情,让李晔哭笑不得。
西苑在宫城最北面,是距离皇城最远的地方。昔日,李岘就在这里斩杀了宦官刘行深。
进了西苑,李晔就看到李俨在苑池里的龙舟上向他招手。
第五十六章 危机与胜利(4)
李晔上了船,见到李俨的熊猫眼,就知道对方依然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人在拥有一件东西的时候,总是会习惯它的存在,却不知一旦失去了,就再难找得回来。
“今日还是照旧,让你看看我新编的歌舞,新写的小词。”李俨拉着李晔就座。这是他体谅李晔国事操劳,定期给对方放松身心的方式。一张一弛,方是长久之道,这个道理李俨是明白的。
只可惜,道理只有用在别人身上时,我们才会格外留意,很少去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做到了。
李晔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倒也乐得清闲自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坐着,就跟李俨推杯换盏。
他麾下的班底处理公事极为高效,自己只是提纲挈领罢了,远没有李俨想得那么烦累。只是这种事给李俨说了,对方只以为他是在避重就轻,并不因此就忽略了定期让他休息。
不得不说,李俨在音律方面的修为,已经到了大师境界,亲自排练的歌舞也堪称难得一见,李晔耳听丝竹管弦,眼见歌姬翩翩起舞,的确收获了美的享受。
李晔在当世有不少红颜知己,但兄弟却只有李俨这么一个。
李振、崔克礼这些人,都是主从关系更重一些。
难得李俨还是发小,年少时两人没少胡乱厮混,现今还在能在一起饮酒作乐,已经是让人倍感舒心、愉快的事。至于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
两兄弟自得其乐,不时相互交谈,对歌舞隐约品头论足一番。
李晔毕竟是宗室出身,虽说成年后没关心这些,造诣远不如李俨,但因为早年受到的教育,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得了李晔的认可褒奖,李俨很是高兴,这不仅是虚荣心得到满足,也是因为努力和付出得到了承认,自然喜形于色,难免多喝几杯。
李晔早就不劝李俨少饮酒,注意修身养性了,他又不是对方的长辈,唠叨多了,只能让两人之间生出嫌隙。李晔抱定了主意,隔段时间就用修为给对方“洗精伐髓”,送些丹药,这样也就不怕对方身体真的垮掉。
李俨作为皇帝,并不缺这些东西,但李晔才是大唐第一高手,麾下的修士才是大唐顶尖存在,他们炼制的丹药,自然不是御药房可比。
倒是这些时日以来,李晔的修为都在仙域,凡间之身不过普通真人境,就没炼丹药,否则看到李俨精神头不好,李晔就会拿出好货来了。
“来来,看看我昨晚新写的小词,这可是近几个月来,我最满意的作品了。”在一旁刘伶的提醒下,李俨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帛,摇晃着醉醺醺的脑袋,献宝一般递给李晔。
两人饮酒作乐已经两个时辰,看李俨晕头晕脑的模样,估计是快醉倒了,为免对方今日不能及时炫耀自己的作品,刘伶很体贴的出声提醒。
看到刘伶接过那张锦帛,弓着身体恭敬的递过来,李晔却忽然站起身,打了个酒嗝笑道:“我先去小解一番,回来再看。”
李俨不以为意,刘伶躬身跟随,期间想要搀扶李晔,被后者不留痕迹的避过,眉宇间显露出一副傲慢之色,让刘伶自卑的低下了头。
等李俨从茅厕回来,李俨都快睡着了,刘伶凑过去喊了两声,对方再勉强睁开眼,直了直腰身,让李晔赶紧品评新作。
从刘伶手里接过锦帛,李晔阅览一番,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刘伶露出一个阴暗凶恶的笑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露出獠牙的恶鬼一样,“安王殿下,这首词如何啊?”
李晔对刘伶的怪异嘴脸和气质视而不见,笑容醇和对李俨道:“辞藻考究,清新淡雅,难得的一首好词。”
李俨哈哈大笑,很是得意。
但他只笑了两声,声音就戛然而止。
因为有人笑得比他更大声,也更得意。
刘伶。
这个伺候李俨尽心尽力,却一直都只能弓着身体的令人,此刻站直了腰板,显出颇为挺拔的身姿,仰天大笑不止。
就好像娶了公主的幸运小子,高兴得不能自己。
李俨先是觉得奇怪,继而眉头一皱,呵斥道:“刘伶,你在作甚!还不退下?!”
刘伶笑着转头过,他分明是笑着,但扭曲而疯狂的五官,却让他看起来格外渗人,“退下?的确是有人该退出天下大争的舞台的了。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而是你,唐朝皇帝李俨!”
说着,他手指李晔,笑得愈发张狂:“还有你,唐朝最英雄豪杰的人物,安王殿下!没想到吧?手握唐朝大权,一声令下,伏尸百万的你,马上就要死了!”
李晔看看仿佛疯了一样的刘伶,又看看一脸目瞪口呆的李俨,沉着冷静,没有说话。
“来人!把这混账给朕拖下去,杖毙!”李俨豁然站起身。
他很愤怒,以至于哪怕刘伶是他现在最宠信的令人,他也下达了杖毙的命令。
然而可惜的是,没有人动弹。
周围的宦官宫女、歌姬乐师,以及稍远地方的大内护卫,都没有人上前领命。
李俨陡然感到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他的皇命,在这宫城之中,竟然不管用了?
刘伶止住了笑声,讥讽的看着李俨,不屑道:“愚蠢的皇帝,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你醉生梦死的时候,这座宫城,已经落入了我的掌控?”
他瞥了李晔一眼,哂笑一声:“相比之下,还是安王殿下要冷静得多。这样也好,还能多活片刻。若是你现在发出信号,让你的护卫闯宫,你马上就会死!”
说到这,刘伶脸上又浮现出残忍的,充满俯瞰之意的笑容,“这样一来,我就能多欣赏一下你们临死的神态,多享受一阵子胜利者的乐趣。”
李晔还是没有说话。
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是谁?你想要弑君造反不成?!你这是找死!”李俨红着脸怒吼。
刘伶怜悯的看着李俨,“我是契丹人,杀你,怎么能叫造反?我今日既然敢起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长安。不过,你们会死在我前面。有你们垫背,我就算是死,也会流芳百世!而你们,作为愚蠢的失败者,只会被万事唾弃!”
李晔忽然开口,“你不过是契丹的狗罢了,还称不上契丹人。不过孤并不在意这一点,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孤好奇的是,你就这么有把握?”
刘伶自然不是契丹人,如果他是,李晔老早就看出来了。
刘伶也不是什么大修士,如果他是,李晔也老早就会发现,并且会起戒心。
事情已经很明白:刘伶进宫之后,凭借自身才华,得到了李俨宠信,渐渐掌握宫城权柄,并仗着李晔不会监控李俨、不会监控宫城的漏洞,让契丹大修士潜入了宫城,为的就是在李晔进宫、身边没有护卫之时,顺利将其刺杀。
“我当然有把握,我怎么会没有把握?!”
刘伶面色狰狞,“今日在这里招待你,地方就是我给皇帝进言的!所以这里埋伏了大批高手,布下了绝杀法阵,一旦发动,就算是阳神真人境的高手,也会刹那间灰飞烟灭!而你,安王殿下,现在这具身体,顶多有阴神真人的实力吧?”
刘伶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李晔没有可能逃出去。
也没有可能发出信号。
他只要一动,就会立马身死道陨。
李晔喟叹一声:“阴谋诡计,有时候的确很管用,能够以弱胜强。耶律阿保机,还真是不容小觑。”
当初北境战局僵持,耶律阿保机派遣契丹修士,进入回鹘、南诏军中,让他们陡然发起猛烈攻势时,说的是“三方准备”。回鹘、南诏自然是其中两方,而这第三方,便是刘伶。
也是最核心的一方。
对大唐来说,只要李晔一死,自然是万事皆休。
李晔看向刘伶:“你很有才学,为何会叛国投敌,为契丹所用?”
“安王殿下也认为我很有才学?”刘伶再度仰天大笑,笑得非常大声,笑得弯下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神色怪异的盯着李晔道:“我才高八斗,不仅诗词歌赋独步天下,也有治国安邦之能!可你们,并没有给我施展抱负的机会!
“我耗尽家财,寒窗苦读,考了十五年科举,你们却一次次让我名落孙山!你们,对得起我满腔才学吗?!
“我的老父亲,为了供我读书,累死在了田地里,我的老母亲,为了供我读书,饿死在了寒冬里!而你们,却连一个进士都不给我!安王殿下,你倒是说说,这是谁的错?”
李晔没有说话。
刘伶目中再度充满嘲讽,“你们瞧不起我,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我到底多有本事!我进宫不过大半年,就获得了陛下的宠信,掌握了这座宫城!
“而今日,我还亲手将皇帝陛下,和大唐最有权势的亲王送上了黄泉路,让一个即将复兴的国家,因为我而覆灭!安王殿下,你说,我的本事大不大?
“你们要是早些认可我的本事,我就是国之栋梁,会让这个国家重现盛世!可惜,你们没有那样选择。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错!安王殿下,你说,是也不是?”
李俨跌坐在地,心中再无半分希望。
他知道,今日是大劫。
比黄巢破长安更大,更没有希望的劫难。
彼时他还能逃,现在已经逃都逃不了。
......
李晔站起身,看着刘伶,面无表情道:“你错了。”
刘伶一愣,瞬间涨红了脸,“我错了?我哪里错了?!”
李晔漠然道:“你这人,心术不正,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就算你考上了进士,出仕为官,也不会有益于社稷,以你的心性,只会成为一个贪赃枉法、玩弄权术的奸佞。你的才学越大,对国家的危害就越大。所以你这种人,应该早些死。”
刘伶五官扭曲到一起,看起来可怖到了极点。
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用胜利者的姿态冷笑道:“原来,安王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能跳出自己的立场,明白世间的事理,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普通权贵罢了,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
李晔没有动怒。
刘伶这种人,还不值得他动怒。
他淡淡道:“因为个人经历不顺,就仇恨国家,报复社会,认为是所有人欠了你的,你这种人,说到底,不过是个失败者罢了。”
刘伶强撑的风仪,在这句话面前,轰然崩塌。
“李晔!你找死!”他大吼一声,丧失理智般,一拳轰向李晔。
他连练气修士都不是,冒然向一个拥有真人境实力的修士出手,只会是找死的行为。
但当他的拳头碰到李晔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第五十七章 危机与胜利(5)
北口关外,占据契丹大营整片西面营寨的唐军,正在猛攻中军大营。攻势开展得颇为顺利,只不过用了两日,陷阵士就攻入了寨墙内,与契丹将士浴血拼杀。
看这势头,唐军有一鼓作气,将中军大营夺下来的可能。而一旦中军大营失手,整片营区所有的契丹军队,基本上就只剩下溃败这一条道路。
废墟般的西营区中,二狗子正在擦拭自己的横刀,面色沉静,眼神如铁。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他们上阵的时候,依照将领们的判断,契丹中军大营很有可能,在他们手里被彻底攻破。
牛蛋检校完部曲回来,在二狗子身旁坐下,见对方眸中战意盎然,牛蛋不由得苦笑道:“你在之前的大战中,立下了不小战功,也受了不轻的伤,按照军纪,有回家省亲顺带养伤的资格。我让你趁机回去成亲,好给老陈家留个后,你是咋想的,怎么就是不听?”
二狗子露出笑脸,“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这场大战,可是皇朝的关键之役,主将都说了,意义深远。作为一个战士,能够参与这样的大战,那可是能够炫耀一辈子的东西。”
牛蛋没好气的给了二狗子脑袋一巴掌,“你这二愣子,是想气死我不成!”
话虽如此,牛蛋眼中却满是赞赏、欣慰之色。
二狗子嘿嘿笑了两声,好奇道:“都头,你的伤势不比我轻,现在也还没完全恢复,怎么都是可以把守关城,不必出来血战的,你为何一定要......”
他话没说完,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牛蛋怒道:“本都头在你心里,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
二狗子扰扰头,讪讪道:“当然不是。就是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定要把他们放在首位嘛?若有机会生,就不应该赴死,好多陪陪他们......”
牛蛋哼了一声,傲气道:“你懂个屁!你以为我像你这样,只是一个大头兵,只需要考虑自己就行?我可是都头!我不上,到了战阵上,谁指挥你们,谁带你们拼杀?放谁来我都不会放心!再说了,我已经是两个娃的父亲,都有后了,那还怕个啥?”
二狗子顿时对牛蛋敬仰万分,奉承道:“都头威武!能跟着都头上战场,真是小子的福气!”
“滚!”
......
“各部攻势顺利,预计最迟明日,我们就能攻占契丹中军大营。”北口上空,俯瞰战场的李茂贞,对同样在观察形势的李晔说道,眉宇间颇有兴奋之色。
她接着道:“平州渝关外的战场,局势虽然不如这里顺利,但也就是稍差一筹,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说完这些,李茂贞哈哈大笑三声,显得极为豪迈大气,忍不住拍着李晔的肩膀,挑着眉头吹捧道:“看,这场战争我们就要赢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大唐重现盛世,这是你的功业,也是我的功业!”
出乎李茂贞意料,李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跟他插科打诨,互相不正经一番。
李晔现在眉头微皱,面容肃杀,眼神深邃而锐利。
这明显不是看到胜利曙光的神态。
李茂贞感受到了李晔内心的凝重。
她奇怪道:“你在想什么?”
李晔嗓音浑厚低沉,缓缓道:“曾经有人跟我说,沙场之争,有七分胜算,便值得全军奋躯而战,拼尽一切赢得胜利。”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
李茂贞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道:“眼下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断无失败的可能,也就是说,是十分胜算。”
半响,李晔才接话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如果在胜负见分晓之前,你就有十分胜算,那往往不是你真的会赢,而是你的敌人让你觉得,你一定会赢。这个时候,你多半已经被算计了。”
李茂贞转头看着他道,好奇道:“这些话,是老安王告诉你的?”
李晔点点头。
论沙场之道,李岘才是真正的大家,经验丰富,感悟深刻。虽然因为个人遭遇的原因,导致他心志有些问题,无法向上官倾城一样,勇猛精进成就名将境界,但在理论层面,他比上官倾城的阅历深厚。
李茂贞蹙了蹙眉:“这世上的道理,很少有绝对管用的。”
“不是因为这番话,我就对战局有了怀疑,而是契丹军的战况。”李晔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明察秋毫,见微知著,这是李晔应该有也必须有的能力,否则,他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与成就。
他凝望着契丹大营的战斗场面,徐徐道:“我一直在想,在眼下这种情势下,耶律阿保机凭什么不撤军,凭什么觉得他还有获胜可能?我推演了无数遍战局,照顾了所有会出现的可能,考虑了所有细节,想要找到其中的关键,却始终无法如愿。
“直到我听见你刚才说的话,看见我军将士深入敌营,我陡然意识到,我们的拳头固然已经重击在对方胸膛,但同时,这也是我们的拳头,被敌人控制住的最佳时机。
“无论是攻入敌营,还是被引诱进敌营,如今我们的军队,都确确实实深陷敌军营中,想要抽身而出,除非是彻底击破对方。这个时候想要撤兵,只怕是已经无法善了。”
李茂贞越听越觉得,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就要抓住了,但就是还差一截。
她寻思着道:“契丹战事不顺,各部死伤惨重,步步退却并非是有意而为。他们是真的作战不利,还是有意引诱,这点我还是能分辨的。”
李晔摇头道:“这并不能说明耶律阿保机没有另外的谋划。不涉及演技的表演,才是真正的高明。”
说到这,李晔心中渐渐透亮。
他已经抓住了关键。
他道:“两个大国之间的国战,是全方位的争斗,军力只是其中一部分。契丹的弱点很明显,他们是新兴的草原霸主,对草原掌控还不甚严密、有效,军备也赶不上大唐。但我们的弱点,其实也很明显。”
李茂贞怔了怔,“我们有什么弱点?”
唐军英勇善战,大唐国力非凡,修士众多实力强横,现在哪怕是三面应战,也能暂时支撑。
李晔脸上有明悟的光芒,“耶律阿保机要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突破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李茂贞更加不解:“你?”
李晔道:“我死了,战局会立即发生变化。攻入契丹营中的大军,会在眨眼间陷入进退维谷的泥潭,届时司近部再出现,勇猛一击,那么胜利自然是属于契丹。”
李茂贞一想也觉得正是此理,不由得瞪大了眼:“耶律阿保机要如何才能杀你?”
旋即她虎躯一震,霸气侧露道:“有本王在此,谁能伤得了你?!”
她有天机傍身,凡间除了耶律阿保机,没人能够杀得了她。
之前的李晔同样如此。
但现在,李晔的天机与本身修为,都在仙域,正在大战。
李晔徐徐道:“我的弱点,自然在长安。”
李茂贞霎时反应过来,眸中顿时充满惊恐,怎么都抑制不住:“李俨?!”
在天下还没大乱的时候,李俨是李晔的最大帮助,昔年他坐镇平卢,之所以能够在数年之间,将平卢军编练成至锐之军,李俨给予的财物支持是重要因素。
否则,以平卢一镇之力,李晔根本负担不起军备费用,和收拢无数江湖修士需要付出的俸禄。
但是自打天下大乱,李俨便成了李晔的弱点。李茂贞攻占长安,挟天子令诸侯,本有机会让李晔进退两难。
只是她没那么做而已。
李俨能成为李晔的臂助和弱点,根本在于,他是皇帝。
还是李晔绝对不会去像其他权臣那样,去严密控制的皇帝。
李茂贞有些慌了阵脚,“我现在就回长安去!”
她比谁都清楚,一旦李晔在凡间的身体死了,对大唐会有多么大的灾难。而今昆仑通道关闭,若是出现那样的情况,在仙域的李晔也下不来。
李晔摇摇头,“来不及了。”
李茂贞现在赶回去,的确是来不及了。
在唐军攻入契丹中军大营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耶律阿保机谋划的关键点,已经到来。这个时候,长安的李晔,应该马上要死。只有这样,在唐军攻破契丹中军大营前,耶律阿保机才能抓住最后,也是最好的反击机会。
李茂贞眼中霎时有泪光闪烁,急切道:“那怎么办?!”
李晔奇怪的看了李茂贞一眼。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笨?
接触到李晔的目光,理解到李晔的意思,李茂贞愣了愣。
旋即她就反应过来。
她赶回长安,的确是来不及,但李晔却可以。
在她面前的,是李晔用帝道之眼的修为,幻化出的身体,与他本体意识相连,他在这里想到了什么,在长安的李晔自然也想到了。
她这是关心则乱。
平白被李晔鄙视了一通,李茂贞却来不及恼羞成怒,紧张地问道:“那现在长安的情况如何?我是说,在长安的你怎么样了?”
李晔望着关外战场,悠悠道:“情况......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