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答案
神子把大白梨咬得咯嘣脆响,话音未落,苏娥眉手中青色剑鞘上,已经透出点点星芒。www.uu234.netm.www.uu234.net星芒很快就飞舞得犹如夏日萤火,从腰际蔓延成条条蜿蜒光带,将她衬托出一身飘渺仙气。
原本没将苏娥眉阳神真人境修为放在眼里的神子,这下眼中有了些许亮光。但也仅此而已。他一边咀嚼着甜水四溢的梨子,一边还能抽空淡淡称赞一声:“不错。”
苏娥眉陡然前行一步,三尺青锋长吟出鞘,一剑朝神子笔直刺去。耀眼的剑光外,万千星芒化作朵朵桂花,犹如彗星落地滚起的烟尘,轰然向外爆开!霎时间覆盖方圆百丈范围。
陡然陷入苏娥眉的剑气领域,神子意外的张了张嘴。无数桂花流光一般迸射过他的身躯,将他一身青衫刺出无数细密窟窿,那道剑光更是直奔他咽喉而来。
白梨被剑气洞穿,在神子嘴前烟消云散。
眼看透过白梨的剑气,就要刺破他的咽喉,却又陡然停住,就像是被人用手指掐住。
剑气的确已经被神子用手指掐住,虽然依旧锋锐,但已不得寸进。
“这一剑的确不凡。”衣衫碎成渔网状的神子啧啧赞叹,看似狼狈,实则气定神闲。他看苏娥眉的目光初次有了正视之意。
苏娥眉距离神子尚有五步距离。
被掐住的只是剑气,但无论苏娥眉如何用力,青锋都不能再前进半分。非但不能前进,连抽回来也不能。青锋在这一刻好似成了被捏住七寸的长蛇。
神子破碎的衣衫诡异的寸寸恢复原貌,方才爆散的剑气足以让普通阳神真人重伤,却没有让他流一滴血。而现在,连划破衣衫的战果也被抹去。
“只是这样了?”神子意犹未尽,期待苏娥眉展露更强的实力,“要伤我这可远远不够。”
苏娥眉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一声。
剑势已尽的青锋,陡然间发出一声鹤唳般的嗡鸣,被死死限制的剑气,陡然间光芒大盛,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从剑身飞出,化作两道犀利剑气直射身子双目!
神子双目一凛,电光火石间眸中碧芒大作,瞳孔竟然成了新月之状,清辉直透尺余!黑白剑气被清辉击中,墨烟般在他眼前砰然炸散。
趁着这个机会,苏娥眉终于抽回青锋,没有半分迟疑,一连斩出百道黑白剑气,剑剑都有鹤唳之音!
若是袭利卓逻还活着,看到现在的苏娥眉,一定会明白自己死得半点不冤。这里的每一道剑光,都比让他丧命的那道剑气还要强上三分!
“好!”神子不禁大赞一声,声音发出,也不见他如何出招,身周狂风大作,无数飞刃席卷升腾。
随着声声气爆,撞到飞刃的剑气无不崩散,旋风般的飞刃气势磅薄,在击碎黑白剑气后不减分毫,反而化作长龙轰向苏娥眉。
拜月飞镰!
这招在神子手里施展出来,比那些普通神仆高明了百倍,也强了百倍。
苏娥眉青锋连劈带斩,将飓风般的飞刃攻势一尺一尺削掉,等她拖着胡小丫后退数百丈,停下身形时,嘴角已有鲜血溢出。
见苏娥眉护着胡小丫后退,神子没有趁势追击。
而这时,四面八方已有数十道白虹飞来,在半空露出一个个真人境修士,将神子包围在五百丈的范围内。
直到苏娥眉将胡小丫交给一名修士,对周围修士视若无睹的神子,这才不急不缓的微笑开口,话却不是对苏娥眉说的,“小丫头,你的大姐姐已经受伤了,现在你知道我有多厉害了?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若是愿意拜在我的门下,现在就过来,我保证没人敢拦你。”
胡小丫早就傻掉了。
苏娥眉跟神子交手产生的奇观,已经超出了她想象力和接受能力极限,现在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发呆。
神子的话好似有某种魔力,让她的神智顿时恢复清明。
于是胡小丫眼眶红了,泪花泛滥。
神子以为她激动坏了,笑容愈发得意。
孰料胡小丫一开口,却是前所未有的凶狠:“你这个大魔头,我一定要杀了你!”
看她手脚胡乱踢腾,张牙舞爪的模样,若不是被人护着,已经冲出来跟神子拼命了。
胡小丫虽然只是乡野小丫头,毕竟十一岁了,自然知道神子是什么身份。那是导致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存在于每个吐蕃人的口中,是最应该被千刀万剐的存在。
神子被胡小丫疯狂的模样弄得怔了怔,旋即意识到什么,并未恼羞成怒,只是惋惜的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在今日这种情况下,你也活不成。”
他已经确认胡小丫天资非凡,当然不能允许对方成长为大患,那是对吐蕃修士的不负责任。
苏娥眉冷笑道:“你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了些。”
神子重新将目光移到苏娥眉身上,不以为意道:“你的这些帮手,连上师的战力都没有,对我还产生不了威胁。你的剑虽然不错,一般上师很难胜你,但同样的,要威胁到我仍是远远不够。”
说到这,神子顿了顿,眼中忽然升起一些兴致:“听说青衣衙门中,有大少司命很是不一般,虽然战力可能差些,但倾国倾城杀人杀魔的魅力,不见识一番未免遗憾,不知眼下何在?白鹿洞里,楚南怀可称老狐狸,也值得一会。”
苏娥眉没有接话,只是看神子的目光,已经带着戏谑之意。
神子闭目稍作沉思,心中很快有了答案,“看来去岷州的大上师比我有福气,可以见到这么多唐朝的风流人物。”
说着,神子再度看向苏娥眉,玩味道:“且不去说带着大批上师的大上师,会不会忌惮这些人,眼下你打算怎么办?我说过了,就你刚才展现的实力,哪怕跟这些人一起动手,也威胁不到我。况且,月神之力已经笼罩这片土地,只要我愿意,你们的战力还要下降三成。”
苏娥眉挥了挥手。
神子这便惊讶的发现,五百丈外那些包围他的真人境修士,竟然开始齐齐后退。
直到又退了五百丈,这才停了下来。
这是腾出战场的动作。
眼前这个女子还有什么手段,需要方圆千丈的战场?
那么大的战场,给地仙境用都够了。
神子只能满目不解的看着苏娥眉。
斜握三尺青锋的苏娥眉,身形开始变得朦胧模糊,水中倒影般若隐若现,她的话音也渐渐充满威严:“你不是想知道广寒仙子转世是否属实?你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第二十二章 一剑咫尺 隔绝天涯
神子眼中的轻松之色尽去,代之以凝重的戒备。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作为月神教神子,自认为修为力量已经攀升到世间之巅,理当是举世无敌的存在。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力量让他忌惮,那只能是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苏娥眉身周灵风肆掠,浓如稠雾,身形因之模糊不定,不可见,不可捉摸。但眉心那点火焰状花子,却如穿透黑暗的星光,再是耀眼不过。
神子从那点花子里,感受到了属于神仙的力量,深不可测。
他曾经得到过月神赐予的力量,对神力已经是非常熟悉。
这由不得神子不谨慎。
“好!看来果然是仙人转世,这才是我的对手!”谨慎,不代表畏惧,神子直视着苏娥眉战意勃发。随着灵气调动,他双手掌心出现两个明亮的新月印记。乍看并无特殊之处,细感却似蕴含海天之力,不可触摸,不能直视。
苏娥眉二话没有,依然是提剑就刺。
只不过这回刺的时候,不见剑气,只见一道火光。
火焰并不大,之前狂暴的灵气,在她挥剑直刺的时候,如巨龙归海一般,全数压缩到三尺青锋上,除了腾起寸许火焰,便不见其它。
剑是火焰,人冲出的时候,因为速度快到极致,衣袂飘飞也是一道横着的火焰。
这一剑快逾闪电。
神子只来得及双手向前一推。
对他而言,这也够了。
双掌叠放,两轮小小的新月融为一体,在掌前与长剑相击。
没有浩大声势,看起来就如两个刚入练气的修士,简单直白的对了一招。
剑尖与新月月肚撞击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也没有灵气肆虐。
没有声音,是因为大音希声,没有灵风肆掠,是因为所有灵气都用到了极致,没有半分流散。
两人有刹那的僵持,动作定格,好似时光凝滞。
唯独千丈之外的真人境修士们,齐齐感到耳畔响起一声嗡鸣,投入骨髓钻入心底直达灵魂,脑海中刹那空白。
这可是在千丈之外。
同一时间,他们发现苏娥眉与神子身下的土地,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原点,呈圆圈状陡然往下一沉。当他们发现这异象时,方圆千丈范围内,地面已经完全下陷三尺。
下陷的地面上,空无一物。
树木、荒草、土堆甚至是河流,全都在他们无法捕捉的时间缝隙里,化作尘埃,烟消云散。
地面平整至极,空旷至极,如同绝域死地。
或许只是瞬息,或许过了很久,哗啦一声,河流上端的河水倾泻而下。数十名真人境修士,这才陡然回过神来,顿时一个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如同被掐住脖子窒息的人终于恢复自由。
在方才这个时间内,因为脑中那声嗡鸣,他们气息凝涩,听不到声音,感应不到灵气,甚至失去了感官,以至于连战斗到底是已经僵持了许久,还是只过去瞬息都无法把握。
当他们再度凝神看向场中,苏娥眉跟神子的战斗,胜负已分。
神子依旧站在原地,苏娥眉已经倒退百丈。前者负手而立,脸色纸白,掌心新月印记的余晖,正徐徐湮灭。后者嘴角溢血,眉心火焰状的花子已经消散,神色间不再有神威,恢复了寻常模样,至于她手中的三尺青锋......
已经只剩下剑柄。
神子眼神复杂的望着苏娥眉,声音缓缓传出:“想不到转世仙人,在仙人境之下竟然也有这等修为。平心而论,就算是大上师对上你,多半也只有吃亏的份。我若没有月神亲授之力,此番当真是奈何你不得。”
他的话说得很稳、很重,可见是在勉力压制起伏不定的心绪。
这一战他虽然胜了,但苏娥眉给他的震动委实不小。
方才若非他果断倾力而为,但凡有半分托大,此时下场堪忧。
此时神子方知,方圆千丈的战场,当真是半分也不宽裕。
苏娥眉没有答话,只是一只手捂着肩膀,后背微微佝偻。她看似还能站得稳,实际已经是强弩之末,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若是动一下,绝对不会是迈步,而是会立即倒下。
她恨恨盯着神子,很不甘心。
这回设伏对付月神教修士,为的是给大军开道,免去军队被神仆袭扰的顾虑,让全真观道人能在军队帮助下,顺利在河西布道,扭转河西百姓信仰。这原本是十拿九稳之事。
毕竟正常看起来,她只是楚南怀的弟子,纵然修为不凡,也强得有限。如此,就算是月神教大上师来了,她只要觉醒仙力,也能让对方吃个哑巴亏。
谁能想到,来的是神子?
苏娥眉不说话,神子脸色难看。
不是因为苏娥眉不说话,而是他也看清了此战的前因后果。
前因自是不必多言,后果却是十分严重。
“我听说,你的师弟卫小庄,也是仙人转世?”神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的问。
苏娥眉没有回答。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神子再度深吸一口气。只不过这回是凉气。随着这口气吸进去,他的脸色也在发青。
这一战他胜了,却没有半点儿胜利者的姿态,反而难受的像是吃了苍蝇。
苏娥眉的埋伏固然没有得逞,这是她的损失,到了这里的神子何尝不是?
他原本应该带着大队人马,去岷州对付李茂贞。
为了对付他,李茂贞那里纠集了大量好手,包括卫小庄。
现在他没在岷州,谁去对付卫小庄?谁又去对付李茂贞?
如果说神子之前认为,以大上师的战力,绝对足够对付李茂贞,加上上师们,就能轻而易举横扫李茂贞的队伍。而现在,他再也没有这种信念。
大上师是不是真能对付李茂贞?
不管能与不能,卫小庄对付他就足够了。如果李茂贞有不弱于苏娥眉、卫小庄的战力,那么大上师他们就很危险。
念及于此,神子哪里还能有半点儿胜利的喜悦、得意?
“一百多年来,唐朝愈发孱弱,而今更是国内大乱,气运应该衰竭才是,修士受其影响理应不济才是,怎么会有这些个强者?唐朝衰亡,吐蕃大兴,月神降临东土,这应该是大势才对,眼下怎么会出现这许多岔子?”
神子不禁抬头望天。
“此等变故,是意味着大势有变,还是只是成就大业的必然考验?”
神子一时想不明白。
他没打算再想。
千丈之外的数十名真人境修士,已经开始收缩包围圈。神子看着动也不能动的苏娥眉,眼中第一次有了怒意。这怒意不是针对苏娥眉,但却无比清晰。
他道:“你可知,我现在很生气?”
苏娥眉嫣红的嘴角扯了扯,展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这就算是回答了。
神子又深吸了口气。
突然间,他仰天发出一声大吼。
吼声一出,长天风云变色,本就阴沉的天空顿时黑云滚滚,狂风大作。
神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掌心新月光芒大盛,清辉刺眼得犹如太阳,狂风吹动他的长发、衣袍,衬托得他犹如一尊乱世魔神。
一阵阵口音难辨的奇异咒语,从他身上喷薄而出,顷刻间回荡于四野。那咒语时而圣洁如仙音,时而凄厉如鬼嚎,时而威严如神威,时而扭曲如恶魔。
正待靠近的数十名真人境修士,无不头晕目眩、意识迷乱,无论如何咬牙支撑,也感到气息不稳,气海翻腾,身体如同要爆开。
乍然间,天降惊雷,声音之大,让人几乎以为天崩地裂。
真人境修士们,在这个瞬间好似丧失了意识,神魂坠入深渊。
只听得神子一声大吼:“新月当天,神力入地!”
云海之上,穹光四射。无数星芒散于大地,天地气息为之一变。
在真人们的感知中,黑雾笼天的意识中降下一束神光,霎时间直入神魂深处。只可惜这神光有害无益,让他们胸口一闷,心头如压大石,七窍之中顿时有鲜血溢出。
待得他们终于稳定状态,看清眼前景象,竟然发现天地如常,万物都无变化。
那天,依然阴沉,哪有什么云海、闪电、神光?
大地之上,方圆千丈的地陷依然存在,河水泛滥蔓延,却也仅此而已。
一时间,他们甚至不敢确认,方才的天地异象、阵阵咒语,到底是真实发生在眼前,还是只存在于意识中。
但修士们却又感知的清清楚楚,心头大石挥之不去,灵气运转滞涩难当,一身修为实力顿时下降了两三成!
苏娥眉脸色愈发苍白了。
形容如常的神子一步步走向苏娥眉,眼中凶光毕露:“你可知,我现在很生气?因为走了这一遭,我不得不提前请下月神之力笼罩天地,压制你等修为!原本,这应该是凛冬大祭祀时做的事,现在仓促为之,事倍功半!”
神子提前让神力笼罩天地,自然是担心岷州战况。
压制河西之地唐人修士的实力三成,这是他现在能够在瞬息间支援整个战局的唯一选择。
神子的脚步很重,因为他的确很愤怒。
但路程走过一半后,他的脚步恢复了正常,眼中也不再有怒火,哪怕他走过这个距离只是转瞬。
他向苏娥眉抬起手,轻轻一叹,脸上再也没有悲喜情绪:“你我为敌,各安宿命吧。”
说着,掌心新月就要飞射而出,将苏娥眉彻底斩杀当场。
新月的的确确飞出了,只不过到了半途,就轰然折返。
不得不折返。
新月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青白流光击中,发出类人的凄厉叫声。
神子心头警兆陡升。
天下间有何物能够与月神赐下的神力正面碰撞?
苏娥眉那三尺青锋剑就被毁了。
神子看见了。
那道从天而降的流光,在将新月击飞不得不返回之后,就插在了地上。
它插在神子面前,彻底隔绝了他对苏娥眉动手的可能。
一柄剑。
一剑之隔,纵然咫尺,也是天涯。
天子剑。
第二十三章 收复河山
看到明亮剑身中映照出的自身形象,神子勉强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凝神抬头向天空望去,掌心新月印记光芒氤氲,已是随时准备发出全力一击。www.uu234.net
笔直的天子剑上空,有人负手而立,气流席卷着他的衣摆,背后长发轻轻飞扬。
在这名身着玄袍的男子身后,左右各有一名女子站在护卫随从位置,前者娇小空灵,后者婀娜妩媚,都是身姿卓约,风华绝代的美人。
神子瞳孔不觉微微一缩。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压迫力。那不仅是因为对方站立的方位足够高。
这样的压迫力神子前所未遇,只是一眼,他就知道,对方的修为实力,高过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名强者。
在两名绝色女子的衬托下,本就身形挺拔的玄袍男子,凭空生出许多风流意气。神子不是无知少女、空虚少妇,此刻却也禁不住暗赞一声好一个翩翩公子。
他本身就是风仪无双的绝代俊彦,且不说平日里得到的赞美多不胜数,便是莺莺燕燕眸中暗暗向他传递的秋波,也盛如天上繁星,有这些熏陶,他自然是心高气傲之辈。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折服于对方的风采。
那绝对不是因为对方生了一副好皮囊,重要的当然是气质顾盼自雄又风流洒脱的气度。一看如人间帝王,二看似得道仙人,三看深邃似海,四看高山仰止,再看便看不得了。
看得多了,对自己的自信心是一种打击。
“大唐安王,李晔!”哪怕是初次见面,神子也在转眼间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实在想不到,天下间除了那个在唐朝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的安王,还有谁能有这般仪容。
神子率先开口:“来者想必就是安王李晔?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有幸相会,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说话的时候,以吐蕃礼节行了一礼,动作无可挑剔,充满贵族风度。
他不得不先说话,他实在是不想继续和对方这样对峙下去。一高一下的站位让他很不自在,甚至是难受,继续维持这样的状态,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会忍不住出手。
然而他不能冒然出手。对方给他的危险感和压迫力一样强,仓促出手他没有必胜把握。
所以他只能先开口,先见礼,借此打破僵持局面,再试探一番。
李晔俯瞰着神子,似笑非笑的开口:“你就是月神教神子?不错,还算有几分不俗的气概。”
说话的时候,他从半空徐徐下落,最终脚尖点在卢具剑剑柄上。随着他身形落定,羽展的衣袂归于平顺。他上下打量着神子,很是欣赏的样子。
听到李晔的话,神子心情更是难以通畅。李晔这分明就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姿态,就好像大国帝王面对属国使节。
尤其是李晔的眼神,让神子格外不快。在吐蕃,勇士打量猛兽就是这种神情。在那样的时候,勇士总是希望猛兽更强些,这样才能让他放手一战,打得痛快一些。
最后当然是勇士把猛兽踩在脚下。
“都说大唐是礼仪之邦,安王却出手偷袭,这未免有失君子之风。”神子尽量保持自己的风度。他发现这样做并不容易,就好像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注定了风度不可能比得上对方。
这让他很恼火。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嫉妒李晔,在暗暗自惭形愧。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之前的生命里,他总是站在最高的地方,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向来只有别人嫉妒他的份。
他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可能会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劲对手,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在他施展抱负的关键时刻,让他轻易无法战胜。
那是一个强者的宿命,是成就大业必然要翻越的大山,胜则前路一片坦途,败则身死道陨一切休提。
神子从未怀疑过,自己会战胜那个强敌,将那座大山踩在脚下。事实上,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跟这个对手交战的场景,脑海里许多次出现自己站在高峰仰天咆哮的画面。
这一天来的很快,比预想中的早。
这点神子并不在意。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未跟面前的对手交战,他就失了平常心。
“我若真要偷袭,你就没机会完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李晔摇摇头,否定了神子的说法,笑了一声又道:“至于大唐,的确是礼仪之邦,但同时也是虎狼之国。礼仪是对内的,我们自己人之间当然是互相礼敬,彼此友爱;虎狼是对外的,对付我们的敌人,我们只会雷霆出击,绝不手软。”
神子怔了怔,没想到李晔会这么解释,“汉人是虎狼?”
李晔笑得愈发灿烂,“如果不是,我们的万里河山如何得来?大唐万国来朝的盛世,难道是靠跟外邦讲道理成就的?”
道理的确如此,神子点点头,认真道:“能自认是虎狼之国,看来安王还算看得起我,没有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虚伪遮掩。”
这是聪明人之间谈话才会有的方式,对付愚蠢的人,聪明人向来是用大义道德进行欺骗。
李晔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是欢畅。
神子觉得莫名其妙。
他听出了李晔笑声里的轻蔑。
神子皱眉道:“安王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李晔笑罢,正经道:“当然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因为看得起你。”
神子忍着怒意:“那是为何?”
李晔目光中有了戏谑:“因为你和你的吐蕃子民,马上就要被大唐灭了。对将死之人,我是不吝说些实话的。”
神子额头青筋凸起,一字字道:“我要提醒安王,这里是河西!”
“河西如何?”
“月神之力已经笼罩这片土地,在这里,你们唐人修士的战力,都要下降三成!难道安王认为,激怒了我,你还能活着回去?”
“难道神子认为,孤让你三成战力,你就能赢?”
神子终于怒不可遏,杀气勃然爆发,衣发无风狂舞,“李晔!你太狂妄了!今日本座就会让你知道,吐蕃勇士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战士!”
吼出这句话,神子忽然平静下来,心中再也没有恼怒暴躁。
他陡然意识到,就算自己的风度不如李晔又如何?完全不必自惭形愧。他是一个吐蕃战士,战士为什么要跟唐人比拼风仪?战士只要战胜对手就行了!
见身子战意如潮,心绪却忽然平静下来,李晔不仅没有半分忌惮之色,反而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有点英雄人物的样子。如若不然,孤还真未必看得起你。”
自高骈战死,李茂贞归附,王建兵败龟缩一隅,大唐境内就没了李晔的对手。拔剑四顾无敌手,手中剑已无用武之地,再是锋利又如何?时无英雄,李晔早已倍觉寂寞。
如今踏足河西,见神子有几分英雄色,李晔如何能不满意?
神子战意越是沸腾,心绪就越是平和,“废话休提,先战过再说!”
话音未落,他忽的一声咆哮,双臂往前一甩,手中新月旋转飞射而出。
新月不是两轮,而是一轮接一轮,一轮更比一**。
每一轮新月飞出,地面就出现一道深达丈余的沟壑!随着无数新月以各种轨迹,如同胡乱蹦飞的火星袭向李晔,霎时间地面沟壑纵横,面目全非!
有沟壑,却无烟尘。
只因烟尘不及腾起,就在灵气中湮灭!
被少司命扶住的苏娥眉,见状娇躯一震,惊诧之色溢于言表。她虽然意外,却还没有失态,周围那些真人境修士,却个个神色大变,惊呼出声。
神子此时的攻势,比跟苏娥眉对战时竟然还要强上一层!
如果说对付苏娥眉,神子是全力施为,那么此时就发挥了十二成力量!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不禁心惊胆战,为接下来的局势担忧不已。
李晔却眼前一亮,眸中的满意之色更浓。长袖一挥,示意大少司命带着苏娥眉退走,自身离地而起,形如大雁腾空。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脚下插入地面的卢具剑发出一声高亢响亮的龙吟,从地面自行飞起。
确切而言,飞起的并不是卢具剑,而是一条青色巨龙。
与此同时,李晔大袖一招,青龙前出现一道无形无质的巨大圆镜。
天境。
青龙从天境中跃出,已是化身万千,那景象说是万龙出海毫不为过,就是小了许多。
当万龙迎上无数新月,天地之间,再度陷入亮到极致的灵气光芒中,整个世界如同在白光中沉沦。
在远远避开的真人境修士们眼中,方圆千余丈的范围战场已经不见,只有极致的光。
这回真人境修士们终于能够确认,战斗只维持了瞬息,所有光就如肥皂泡一样破灭。
这不是声势不大不长,而是两人的进攻都在刹那间爆发。每一条青龙每一轮新月,哪怕方位不同,速度都快到极致,几乎是在同时碰撞。
修士们面面相觑,很多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样的青龙、新月攻势,要是他们面对,莫说一一应对,连闪避的空间时间都没有。
光芒散尽之后,一千余丈的范围内,地面空了。
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连土地都没了。
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李晔负手站在大坑边缘,风度依旧。卢具剑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稳如磐石。
在他脚下,有一蓬鲜血。
那是属于神子的血。
至于神子,已经不在场中。
真人境修士们再度陷入迷茫,不知道战果如何。
这一刻,他们这些在世人面前,可以飞天遁地,强大的就如神仙的高手,发现自己弱小的就如蝼蚁。同样是真人境的战斗,他们莫说插手,连看都看不明白。
只有苏娥眉和大少司命三人,在光芒散尽的瞬息间,捕捉到了捂着血淋淋肩膀飞速遁走,在天际一闪而逝的神子。
仓惶逃命的神子,连一句硬气的话都来不及丢下。
望着神子消失的方向,李晔悠悠叹了口气,收了卢具剑,飞身来到苏娥眉身前,查看她的伤势。
“怎么不追?”苏娥眉首先关切的问。
大少司命都看着李晔,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
李晔摇摇头:“追什么。追下去生死未知。”
见三人一头雾水,李晔哑然失笑:“真当月神之力降临河西,压制我们三成修为实力是摆设?如果没有这个限制,我自然能杀了他,现在能将他击退已经是全力施为。”
方才这一战,虽然短促,但激烈程度远不是众人所见那样简单。哪怕是苏娥眉和大少司命,也不能尽知其中微妙之处。
神子手中那两轮新月,威力不弱于天道秘境赐予的神器,跟李茂贞的赤霞长枪,李晔手中天境、天剑、天盾是一个级别。
两人的修为实力,一个阳神真人巅峰,一个神仆境高段圆满,已经到了天地法则的顶端,不可能再进一步,所以几乎是一样的。
因此,李晔能够发挥的修为实力,其实比神子要弱三成,如果是完全正面对战,李晔只有战败的份。
刚刚能够击伤神子,是靠天境正面对敌,天剑隐蔽偷袭。
天剑伤了神子,削弱了他的气机,这才让青龙剑气与新月正面对抗,最终形成平局态势。
同样无形无息的天剑,竟然没有将神子一击斩杀,在关键时刻让他避过了要害。李晔不知道是该感慨神子命大,还是诽谤月神之力强悍。
不追击神子,也是因为忌惮月神之力,谁知道大神庙里有什么强大底牌?他冒然追杀过去,孤身深入敌境,没有半分好处。
“接下来怎么办?”
虽然不是很理解,大司命还是没有就战斗情况刨根问题,转而询问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李晔见苏娥眉没有大碍,就是灵气耗尽,松了口气。闻言看向岷州方向,理所应当道:“当然是去岷州。”
说到这,他笑了笑:“神子这下伤得不轻,少不得要躲回神庙休养一段时间。只要岷州不出意外,此役至此,我们已是大胜。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当然是要巩固已有战果,尽可能收复河山!”
收复河西疆土,这是此番行动的最高目标。
大神庙李晔现在不能去,但神子要出战也不现实。
河西至少可以收复一部分。
苏娥眉又问道:“等神子伤势复原,你能不能再次伤他?”
如果能,当然没问题,如果不能,那就是个麻烦。
李晔不语。
天境、天剑、天盾这些东西,使用一次后冷却时间太长,三五个月之内必然不能再用。这次天盾没有发动,下回还能用来自保,但李晔已经没有复制眼前这一战战况的能力。
不过李晔并不担心。
他还有一个很大的依仗。
新年吉祥!
如果说新年有什么心愿,我希望是不断更...
第二十四章 那一年的酒
李晔赶到岷州城的时候,李茂贞、楚南怀、卫小庄、第一统率等人,正带着幻音坊一众高手,跟大上师等人在半空激战。m.www.uu234.net
从人数上看,月神教修士占据明显优势,采取的几乎是围攻之策。其中二十来名上师尤其强悍,跟他们对战的幻音坊高手,几乎都是被压着打,险象环生,不时有人受伤,间或从半空坠落。
要不是李茂贞在其中纵横捭阖,一杆赤霞长枪挥舞的气势磅礴,身周满是霞光流云,所到之处月神教普通神仆境修士纷纷坠落,吸引了大量上师过来纠缠,幻音坊高手们早已支撑不住战局。
至于战力仅次于神子的大上师,正在和一尊身形巨大的黑甲天神斗得难解难分,于云端高空上下翻飞。
毫无疑问,战局对李茂贞等人很不利。
且不说幻音坊高手伤亡不小,就连李茂贞本人,被缠住之后杀敌效率大减,灵气正在剧烈消耗,化身巨灵神的卫小庄,应对大上师的持续猛攻,也显露出捉襟见肘之态。
楚南怀虽然拥有压倒上师的战力,此时也只是勉力照拂一定范围内的真人罢了,比之化身巨灵神的卫小庄战力还要差些。
李晔若是不来,只消半个时辰,面对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神仆猛攻,这里的幻音坊修士就得死伤殆尽。楚南怀、卫小庄等人只怕也难以幸免于难,能走脱的估计只有李茂贞一人。
李晔带着苏娥眉、大少司命和一众青衣衙门高手,刚刚出现在神仆们的视野中,就听到大上师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而后神仆们就迅速脱离战局,在一众上师的掩护下飞快北遁。
等李晔来到岷州城上空,神仆们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
没能多杀一批神仆,李晔虽然觉得不甚满意,倒也没有太多遗憾。神子负伤而逃,就意味着月神教已经没有胜算至少是眼下没有,大上师应该早就收到了信息,只是还想奋力一搏罢了,此时见事不可为,自然走得快。
月神教无法取得此战胜利,李晔其实也不能追击,双方力量在眼下进入到微妙的平衡阶段。
李茂贞望着对方逃遁的背影忿忿不平,面色潮红的咬牙道:“要不是月神之力忽然降临,将我等战力压制了三成,这些吐蕃蛮子早已被我尽数斩于枪下!”
说着,她转头用力瞪了李晔一眼,一副老娘战局不利只是意外,老娘并不输给你多少,老娘很是不服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一句明知故问且毫无实际意义的开场白,彻底暴露了她的心虚本质。若不是因为担心被李晔看轻,心虚心乱,以她的性情和智慧,是断然不会说这种明显多余无用的话的。
李晔能说什么,只得耸耸肩:“来看看河西的风景。”
李茂贞心头长长松了口气,对李晔在众人面前照顾她岐王颜面的话很是感动,面上却倔强的摆出一副你真是太闲了的模样,不着痕迹的撇撇嘴:“既然来了,接下来的事你做主吧。”
这话说的毫不在意,很是轻松淡然,就像闲聊般随意,实则是在第一时间就在众人面前,将队伍指挥权力让了出来,把自己摆在从属位置。
李晔笑着正经道:“岐王为国征战千里,劳苦功高,陛下感佩万分,说是等你回去后要给你加官进爵。”
此言不虚,李俨的确这么说了。但是打死李晔,他都不会告诉李茂贞,李俨嘴里的“加官进爵”,是打算让李茂贞更进一步去做安王妃。
李茂贞立即感到很满意,丹凤眼微微眯成月芽状。
她才不会相信李俨会感佩她的功劳,李晔能这么说当然是他自己的想法,这是第一时间在旁人面前认可、尊重她的付出。
她毕竟是岐王,手下有一大帮旧部,李晔认可她,她的旧部们才不会被区别对待。不让曾经跟着自己的人吃亏,她很在意这个。
正因为她在意,她的旧部在意,所以李晔一跟她碰面,才会先说这些官面上的话,算是稳定大局和人心了。
李茂贞很识情知趣的向长安方向拱拱手,然后才对李晔道:“如此,还请安王替我拜谢陛下。”
这话说完,就算是翻过了这篇。
双方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况,李晔把跟神子一战说了,李茂贞也给李晔详细解说了现在岷州附近的局势。在让幻音坊高手下去休整、疗伤、收敛死尸后,李茂贞跟李晔等人,来到城中原本属于城主的府邸,开始统一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楚南怀等人自然在座。
“月神教的强大之处,除了那个神子外,就是上师多些,有月神之力压制我等战力,其他的不值一提。”
李茂贞很光棍的说道,不屑不服之意很明显,“我们大唐毕竟是天朝上国,地广人多,只要调集所有练气中高段的修士,大举赶赴河西,凭人数堆也能堆死他们!”
特别霸气的一席话,说的也是事实。
当然,这也等于是变相承认,仅凭真人境修士,大唐现在没法解决月神教。月神教可不只是河西这点势力范围,高原还有一半属于他们。如若不然,大神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上师,当年吐蕃也无法攻破长安。
李晔道:“河北、中原、关中的练气中高段修士,已经在调集中了。随着全真观道人进入河西,他们也会马上赶来。大概需要一个月。”
李茂贞吃惊的瞪大漂亮的眸子,见鬼一样,“你竟然又事先安排了?”
李晔笑了笑,“自打你们出战,我就已经打定注意,收服河西主要就靠修士力量。”
又一次体会到跟李晔的智慧差距,李茂贞脸色发黑,烦躁的抓抓脑袋,把头发都扰乱了也不自知,临了气咻咻道:“还有什么布置,一遍都说了吧!”
这样才能避免智力接连被打击。
李晔当然从善如流,毫无保留道:“如你所言,要解决月神教,就得先解决他们的神子,月神之力对我们战力的压制是个大麻烦。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哪怕是用练气修士的人命填,我们要收复河西也很难。”
李茂贞猛地用力一拍桌子,张嘴就要说什么。
众人被惊得一颤,都不解的看向她。
面对诸人齐刷刷的目光,李茂贞将那句到了嘴边的“说重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她觉得这样当众对李晔咆哮,太不给李晔面子了,有损他的安王威严。
于是她自己把自己给憋得脸色通红。
李晔不知道李茂贞在想什么,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遂接着道:“神子交给我就行,我有办法应对。”
啪!李茂贞又一把拍了桌子,这下更重,差些没控制好力量给桌子拍散架,她盯着李晔脱口而出:“你有办法?你要有办法今天还能让他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天道秘境得到了什么,你还有什么依仗......”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再次面对众人齐刷刷的怪异目光,李茂贞神色一滞,接下来的话再度卡在咽喉,瞬间连耳根都红了。
不过岐王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大手一挥,自己接过自己的话:“算了,你是安王,你当然有办法,我不问了!”
她唯一确信的是,李晔的依仗,绝对不是跟她联手对战神子那么简单。月神教有大上师和那么多上师,真到了对战的时候,解决神子就不能用群殴这个办法。
李晔却笑着回答道:“九合定鼎大阵。”
李茂贞这回彻底学乖,紧闭红唇不开口,只是直愣愣盯着李晔看。
李晔接着道:“现在当然没法发动九合定鼎大阵,但引动天下百姓之力的法门却可以借鉴。河西没了仙力庇佑,月神之力笼罩天地,我们的修为灵气的确受到压制,但百姓之力却不在被压制之列。”
只看李茂贞脸色又开始泛红,李晔就知道她肯定又有话想说,不过这回他已经知道对方想问什么。
李晔继续道:“我的确不是帝王,但我自己就能引动百姓之力。别问为什么。”
听了这话,李茂贞差些给憋死。
苏娥眉等人看着李茂贞溺水鱼儿一般的模样,都是忍俊不禁。
李晔虽然不是帝王,但体内有龙气,更何况他还有帝道修为在身,引动百姓之力诛杀神子可以一试。百姓之力不受神力压制,这也是李晔跟神子对战时发现的。
问题在于,他需要河西之地的百姓之力。
河西如今不在皇朝版图内,他这个大唐潜龙,无法引动中原的百姓之力到河西来对付神子。
这也是受限于境界,如果他是仙人境,仅凭仙园中的百姓之力,就能办成这件事。
“所以接下来,在练气修士赶到河西的一个月内,我需要尽可能影响河西汉人百姓,让他们贡献自己的忠诚与力量。”李晔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这很难,同时也很容易。
现如今李晔已经大体平定国内,大唐国运由他撑起,两者密不可分,加上帝道在身,他个人气运跟大唐国运已经有合而为一的意思。只要河西汉人心向大唐的血性忠勇被激发,他就能成事。
因为此战令月神教撤退,岷州左右及南边的河西土地,青衣衙门、幻音坊、全真观和上官倾城的人手,都能迅速占据、收复。
这是神子伤势复原之前的短暂僵持期内,李晔最能把握的局势。
议事散了之后,楚南怀、苏娥眉等人陆续离开大厅,正当李晔也准备出门的时候,落在最后的李茂贞却拦住他,一脸不痛快加内伤的表情,“喝酒!就你跟我!”
片刻后,李晔和李茂贞就坐在府邸最高大的屋宇飞檐上,身旁摆了密密麻麻一大片酒坛。
此时天已日暮,头顶银河亮起,繁星灿烂,城中的民居门窗里,透出一团团昏黄的灯光,井田一样铺陈开去。
李茂贞坐着对眼前景致发了会儿怔,忽然从背后抄起一坛剑南烧春,反手一拍,封泥就整个飞了出去。将酒坛递到李晔面前,不等对方说话,她又给自己开了一坛,往前一碰,“干!”
言罢,一仰脖,甘凉的酒水就呈小溪状入了她的喉。
喝酒从不落于人后的李晔,当然没有二话。
当他喝完坛中酒,刚刚把酒坛放在脚边,眼前就又出现了一坛新开的酒。
砰,酒坛被重重撞了一下。
“干!”
再看时,李茂贞又在痛饮了。
一连清空三坛,眼看着李茂贞用手背随意一抹嘴,伸手往背后一坛,又抄起一坛酒拍开封泥,干净利落递到自己面前,她一仰脖,又霸气十足豪气干云的牛饮,李晔这时要是还体会不到李茂贞的异样心情,两辈子就算是白混了。
自打这回到岷州,李晔就有种感觉,眼前的李茂贞跟之前有些不同。情绪激烈,举止随性,咄咄逼人的锋锐气少了,不羁豪放的霸气多了。
这是放下肩头重担、褪去庄严面具才会有的表现。
连续清空七坛酒的时候,哪怕是真人境体质,李茂贞也开始面红耳赤。抱着空空的酒坛,她仰头对着夜空吐出一口长长的酒气。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如果她面前有根火把,说不定能够喷出一条大大的火龙。
李晔看到的,是她白皙修长如同天鹅的脖颈,光滑细腻更胜极品绸缎。
正当李晔陷于美景有些失神的时候,身体陡然一歪,就看到李茂贞那张嫣红清艳的脸近在咫尺。
李茂贞霸气的攀过李晔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打了个酒嗝,把脸凑到李晔眼前,神秘兮兮道:“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是哪里的酒?”
李茂贞的醉态让李晔哭笑不得。此时面前哪还有什么英姿飒爽的岐王,只有一个喝多了的女汉子。他的第一反应,是挥手在身周布下一层隔绝视听的结界,这才顺着问道:“哪里?”
“你猜!”李茂贞眨巴着一双秋水般的闪亮大眼睛,盯着李晔一动不动。
不等李晔说话,她就嘿嘿笑了起来,很得意的模样。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李晔竟然被李茂贞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摇头:“不知道。”
“哈哈!”李茂贞顿时大笑。
光笑她还觉得不满意,一只手使劲儿拍李晔的肩膀,差些给李晔把刚喝下去的酒拍出来,“你真是太笨了!亏你还是安王,谁说你算无遗策,步步料敌于先的?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猜不出来!我都知道的问题,你竟然不知道!”
李晔:“......”
李茂贞的笑声突兀止住,就像发生的那样反常。整个人忽然顿在那里,直愣愣的像是被人点了穴。
李晔正要查看她怎么了,眼前就又又出现了一个酒坛。
这当然是李茂贞递给他的。
“喝完这坛,我就告诉你答案!”李茂贞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表示自己很好说话。
李晔只得又喝了一坛。
李茂贞果然说话算数,他马上就得到了答案。
这绝对不是李茂贞清醒记得自己的承诺,而是她将手里空酒坛高高丢出去的时候,大声道:“谁说剑南烧春是最好的酒?简直是胡说八道!中和三年,我在安王府喝的酒,就比这有滋味多了,那才是最好的酒!”
李晔怔了怔。
中和三年,李晔败黄巢,与李茂贞联手击败凤翔乱军,迎李俨归长安。战后,在安王府里,他跟李茂贞、朱温、王建等人欢饮达旦。
那一年,李茂贞刚刚成为凤翔节度使,还没率兵攻打长安。
那一晚,帝国的年轻栋梁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李晔发怔回神,就听到李茂贞幽幽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说,那晚的酒,为什么那么甘醇?”
他转头,就看到李茂贞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她说:“因为那时候,兄弟不曾兵戎相见,我也没有跟他人合伙在昆仑算计你。”
第二十五章 醉酒的汉子 清醒的圣姬
夜风把青丝扬起,撩过李茂贞红彤彤的耳郭,零散的漆黑发脚愈发衬托出脖颈的白皙。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听到这话,看着李茂贞把头埋在膝盖里的样子,李晔发现她腰很细,肩膀很纤瘦,一时间心里竟然莫名有些发酸。
李茂贞跟王建、高骈这些人性情大大不同,行事向来简单直接,有时候显得锋芒毕露,想到什么就去做,鲜少阴谋算计那一套。说起来,这也算是性情中人了。
唯二的两次算计,一次是在昆仑被众人裹挟着,把李晔送去了仙域,一次是自以为培训了一个假安王。这两件事其实可以算作一件事,结果却是盘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想也有些可笑。
以前,李晔认为这是李茂贞的智商问题,现在看来,以这家伙大大咧咧的火爆性子,让她来做这些事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在宿州得知自己的假安王计划彻底失败,对李茂贞而言或许是种解脱。她终于不用再抓破脑门去思量各种谋划了,有李晔来接受这些烦人的事,她只需要放手去战斗才行。
李晔不想李茂贞情绪这么低落下去,打算安慰她一下,要是堂堂岐王在自己面前哭了,那可就有乐子看了。以她死要面子的特性,往后估计也不用再见自己。
事实证明李晔想得太多,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在李茂贞肩膀上拍上一下,李茂贞就陡然抬起头来。其动作之快之突兀,让李晔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都不知道是该收回来,还是该落下去。
在看她的神色,哪有半分沮丧悲伤,双眼清明得发直,一脸疑惑和警惕的看着李晔,就像看贼一样,“你要干什么?”
“我......嗯,这个......”李晔很尴尬,心里想着这时候把手缩回来扰头,是不是太傻了些?
“你要拿酒?”李茂贞一句话就将李晔从泥潭里捞出来,不等李晔忙不迭的点头,她反手就拍飞一坛酒送到李晔面前,自己也拧起一坛,“要拿酒就吱声,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李茂贞很霸气表示,李晔这样子已经没有半分安王威严可言,平白让人看轻了。
“说这么多做什么,喝!”李晔顿时恼羞成怒。
喝完这一坛,李茂贞又抱着圆滚滚的大酒坛子,重复伸长脖子对夜空长吐酒气的动作。
李晔糟糕的发现,李茂贞吐酒气的时候,那嫣红的嘴唇弧度竟然格外性感。
这让他头皮有些发麻,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把这个可怕的错觉驱赶掉。性感这种专属成熟女人的字眼,跟李茂贞这个家伙能扯上关系嘛?她除了拿起那杆长枪把人身上捅几个血窟窿,还会什么?
为了让自己清醒些,李晔决定再喝一坛。当然,属于李茂贞的那坛不能少。
接过李晔递来的开了封的酒坛,李茂贞忽然使劲儿盯着他,眼眸格外发亮,一本正经一脸严肃:“我发现你这家伙一点都不体贴,刚刚我都那么伤心了,你竟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李晔脸上肌肉抽了抽:“......”
怒火中烧,必须怒火中烧,这臭婆娘一定是感觉今天智商被自己压制的太厉害,心里很不痛快,喝了酒这才开始没命的折腾自己,灌醉她,必须灌醉!
李晔吼道:“是兄弟,情义都在酒里,来,干!”
我安慰不死你。
醉眼朦胧的李茂贞听到这话,顿时精神一振,很是赞同的竖起大拇指:“你这话我很欣赏!咱们的确是兄弟,不是兄弟还能是什么?来,干了!今夜不醉不归,谁怂谁是反贼!”
听李茂贞竟然说了“反贼”这个严重的词,李晔哪里还会客气,仰头咕噜咕噜就是一通牛饮。
于是李晔得逞了。
当李茂贞事先在屋顶上摆好的酒坛,被清空了七七八八后,她就开始左摇右晃的坐不稳了。坐不稳之后,她还一个劲儿拍打着身旁的飞檐,嚷嚷着催促李晔赶紧开酒。
不知何时,城中明亮的万家灯火已经熄灭,放眼望去一盏都不剩了,整个街坊漆黑一片。只有脚下的城主府还灯火通明,跟头顶璀璨的星河交相辉映。
这样挺好,要是没有城主府的灯火陪着,星河在漫漫长夜里大概也会觉得孤单。
寒冬里夜风冰冷刺骨,屋外并不适合普通人,这对李晔、李茂贞这种大修士自然没有影响,所以冬夜的旷寂幽远风景,也只有他们才能完整欣赏。
李茂贞不再叫唤着要李晔开酒,耷拉着脑袋开始打盹。身子还在寒风里左摇右晃,不过速度慢了很多,看起来像是飘摇的枫叶。
李晔双手撑着飞檐,望着夜空发呆,脑海里不时掠过一些前一世的画面。他很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候,尤其是在群星灿烂的夜里,可以肆无忌惮放空自己的思维,在两世人生的海洋里肆意沉浮。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想理会任何事,不想说任何话,尤其不希望有人打扰自己。现在这情况就挺好,虽然身边有个人,但她醉了,而且醉得很安静。
醉得很安静是个难得的本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当然,他时不时也会注意李茂贞的动静,免得她从屋顶栽下去。这娘们儿挺神奇的,眼看着身子歪着歪着就要倾倒了,她又能在猛然点了一下头后,迅速纠正自己的姿势。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睁开过。
后来李晔没有弄清楚,李茂贞是怎么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的。
这大概是本能,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在渴睡的时候,总会自觉去寻找能让自己睡得舒服的姿势。有的人喜欢抱着抱枕,有的人喜欢揪着被子,还有人喜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李晔没有动弹,只要李茂贞不打扰他仰望星河就行。
约莫是靠在李晔肩膀上睡得还挺舒坦的,李茂贞竟然开始说梦话了,嘟嘟囔囔道:“我们是......兄弟!兄弟,真好......不是兄弟......还能是什么?”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屋顶飞檐上靠着的两个人,在星海下构成了一副恬淡的画面。
这个时候,没有岐王,也没有安王。
至于后来李晔从李茂贞断断续续的梦话里,听到她孤苦无依的童年,大冬天里只能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在博野城里抱着半块蒸饼奋力奔逃,被一群同样年少的流民追得一路跌跌撞撞,摔了不知道多少跤,硬是咬牙死撑,最终仗着熟悉地形,成功摆脱追兵躲进破庙角落,把蒸饼抢先吞进肚子的英勇事迹,纯粹只能算是意外。
黎明到来之前,李晔把李茂贞送回了房间的床榻上,看她睡得昏天暗地,也就大度的帮她盖好了被子。
虽然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想起,李茂贞那句诽谤他一点都不体贴的话,还是很有男人气度的忽略了。
至于坚守护卫岗位,从他离开结界飞下屋顶,就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大少司命,对他投来怪异、吃惊的眼神,好像在说他竟然也喜欢男人这种事,李晔也只能忽略。
犯得着这么吃惊嘛,不就是横抱了李茂贞么,这就要污蔑我喜好男风?真是两个不可理喻的污女人!老子偏偏不告诉你们李茂贞就是个女的。
天亮后,实在是腻烦凑在一起低声叽叽喳喳,深度交流李晔喜好男风这件事的大少司命,李晔一头钻进灶房准备早点,这才算是避开了她俩不时投来的探究眼神。
饿了一天一夜肚子这种事,虽然真人境的修士不会在意,但李晔的强大习惯,还是让他迫切想要美餐一顿。
大少司命那两个丫头只会饭来张口,自然是不用指望他们下厨,苏娥眉倒是做的一手好菜,却在昨天就离开岷州,跟楚南怀等人一起去接应上官倾城了。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李晔做好了六菜一汤,毕竟有四个人。一只肥鸡炖得格外鲜美,香气四溢。用灵气加火催熟这种瑕疵,看在时间紧迫的份上,也不是必须得追究。
“这香味挺正宗啊,看不出来,你还烧得一手好菜?你这安王当得也太没威严了。不过,我很欣赏!”
李晔正用锅铲在品尝鸡汤,借此判断味道是否还有可以改进地方,闻声就知道是李茂贞睡醒来找吃的了,宿醉方醒的人只要胃好就一定会食欲爆棚,“先去洗漱,马上就上桌了,今天就让你看看,我跟你的差距不仅在于......噗!”
他本想调侃李茂贞,说一句我跟你的差距,不仅在于喝醉了会不会说梦话,一抬头,看到依在门框上的李茂贞,顿时一口汤就喷了出来。
不是李茂贞形象太邋遢,实际上这个时候李茂贞形象再怎么糟糕,李晔都不会觉得意外,然而眼前李茂贞的妆容,实在是太齐整、太完美、太闪亮了!
没错,就是妆容。
准确的说,现在依在门框上的,是幻音坊圣姬。
霓裳羽衣六花裙,露出秀美雪白的香肩,胸脯高耸巍峨,腰身细如杨柳,一双美腿修长、笔直、圆润、充满弹性,看一眼就还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再难注意到其它。
看到李晔喷汤的窘迫模样,李茂贞得意的笑了,还故意笑得妩媚动人,葱尖一样的手指迅速从头饰滑到腰身,“怎么,安王难道没见过本圣姬?”
李晔擦了擦嘴上的汤渍,无奈道:“你这是觉得昨晚女汉子的形象,对我造成的惊吓还不够?”
鬼知道李茂贞什么时候酒醒的,竟然早早的就换了这身妆扮,跑到厨房来吓自己,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维持女汉子的形象不好么,虽然粗鲁了些,好歹也是率真本性,这娘们儿这是生怕自己忘记了她是个女的?
第二十六章 下半身与下半句
吃早饭的场面热火朝天,李晔毕竟有地球时代的美食手艺,做出来的饭菜美味可口,可不是随便一个好厨子就能比拟。m.www.uu234.net
圣姬妆扮的李茂贞已经吃的浑然忘我,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就差埋在饭碗了,从始至终就没抬起来。相应的鼓鼓的腮帮也没瘪下去过,筷子在桌上纵横捭阖,快得只见残影,盘中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李晔生怕她把自己噎死,不得已,只得亲手给她盛汤。李茂贞也不客气,吞咽几口饭菜就喝一大口汤,吃得那叫一个气势磅礴酣畅淋漓,完全暴露了自己的豪放霸气本质,白瞎了圣姬的妆扮。
“不错,不错,值得表扬。”被李晔盛汤又盛饭照顾的很周到的李茂贞,在难得的战斗间隙对李晔竖起大拇指,旋即就迫不及待夺过李晔手中的饭碗,“太值得欣赏了,你这厨艺跟你的修为和智慧一样强悍!”
这番话说得心服口服,她是第一次见识李晔的厨艺,现在幸福的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
李晔对李茂贞的风卷残云并无意见,作为一个厨子,当然希望自己做出来的饭菜被众人大吃特吃。
只是不知为何,看到李茂贞专心致志对付饭菜的神情,李晔就不由得想起,那个抱着半块蒸饼蜷缩在破庙角落,拼命吞咽的少女身影。忽然间,他就觉得李茂贞狼吞虎咽的侧脸很可怜,很弱小,很需要关爱。
李茂贞出身平民,李晔是知道的。
往上追溯二三十年,大唐境内实在谈不上太平,藩镇跋扈,乱兵四起,盗匪横行,失去家园的流民到处都是。这样的环境当然不利于平民生存。
加入藩镇军,当兵吃粮,无疑是许多流民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在那样的环境下,从小就挣扎在饥寒交迫、生死威胁中的少女,被迫女扮男装加入军队,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在军中成为修士,于莫名其妙发生的战斗中表现优异,再被调入神策军,李茂贞就这样一步步走来了。
从李茂贞恨不得将圆桌上所有菜盘,都抱入怀中一盘盘消灭的架势,李晔就不难联想她年少时活得多么辛苦,多么费力。
说起来,李晔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是出身农民家庭,后来走入霓虹如龙的都市,沉浮于繁华与艰难的生活,也是备尝生活艰辛。
抛却偶然成为修士不谈,李晔这一刻忽然就懂了李茂贞。
很懂的那种。
望着跟大少司命争抢美食的李茂贞,李晔已经很久没有夹菜,眼中渐渐就有了笑容。
没有距离的笑容。
地球上的人总是喜欢说,抓住一个人就得先抓住他的胃。说这句话的人很少知道,其实做了美食的人,在看到吃自己饭的人沉迷、疯狂的像个孩子时,自己的心也会被揪住。
揪,这个词很准确。
那是一种爱怜的,希望长久照顾对方的感觉。
一顿饭吃完,李茂贞放下碗筷,露出一副舒爽到可以立即去死的神情。大少司命则是一脸不忿。李晔亲自下厨很难得,往先每回有这种机会,她们都能很好的享受一番,今天可倒好,被圣姬一个人就吃了大半。
见用眼神仇视李茂贞不顶用,大少司命就齐齐把委屈、求助的目光投降李晔,意思是你看看她......撒娇的意味很明显。
这两姐妹在外人看来,永远是一副欲要羽化登仙的飘逸模样,但那其实都是给旁人看的,在李晔面前,她们的表情可是丰富、接地气得很。
昨晚跟李晔喝酒的岐王不见了,许久不见的幻音坊圣姬出现了,大少司命对此的感觉,远不及美味饭菜没享受到点的幽怨。
李晔对此只能视而不见,他可不想再接着做一顿午餐,那样的话就真成了职业厨子。
吃完早饭,李茂贞躺在矮塌上,两只手覆着隆起的小腹哼哼唧唧,应该是撑得厉害。看她的样子,是不打算遛食就接着睡觉。李晔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把她拽起来就去后花园闲逛。
闲逛其实并不必要,都是大修士,随便用点法门,就不存在积食这种问题。
所以没过多久,李晔就跟李茂贞选了一处风景不错的亭台,相对而坐开始对弈。按照李茂贞的说法,她不能在中原战场上战胜李晔,唯有在棋盘上杀李晔一个片甲不留,借此找回些颜面。
这当然是徒劳的,李晔有两世棋艺傍身,李茂贞这个半吊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下几盘就输几盘,而且对局结束的还很快,李茂贞脸色渐渐难看,到后来咬牙切齿,霓裳羽依也不能再给她风度,头上的凤钗也没了端庄之气,肩披早就不知道给扔哪里去了。
“这局不算,再来!”
在即将被李晔屠大龙的时候,李茂贞双手在棋盘上乱舞一气,将绝大部分棋子弄乱。
李晔丢掉手中棋子,无奈道:“这已经是第五盘了,也是你毁掉棋局的第三盘。”
李茂贞扭着脖子哼了一声,理直气壮:“谁有你这么阴险,每一步都是算计,鬼才下得过你!这局不算,再来一局!”
“好好的棋艺,光明正大的布局,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阴谋。”李晔摇头,“也罢,这棋不下也罢。不如我们去投壶?”
李茂贞眼前一亮,“投壶?好啊!”
看她雀跃的模样,就差拍手称快,这小女人的举止,哪还有半分圣姬的端庄与高高在上?不用说,下棋早就把她下闷了,若非倔强的不甘示弱,只怕早就提议换一种游戏。
见李茂贞兴致如此高昂,李晔也不是一根木头,自然知道放水的道理。
于是乎,在院中投壶的较量中,李晔不出意外的败下阵来。这引得李茂贞很是得意,将他好生嘲讽了一番,骄傲的就像是一只公鸡,圣姬的架势顿时满血复活。
李晔发现自己错了,李茂贞这娘们儿就是个给台阶就下,给阶梯就上的家伙,要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苦心,从而变得温顺体贴善解人意,那就是个笑话。
郁闷的李晔,熄灭了跟李茂贞继续游戏的心思,打算去城外看看风景。
河西的风景还是不错的,这时代远没有李晔离开地球时那般的荒凉,林木葱茏,草场丰茂,河水潺潺,若不是他才情不济,少不得也要吟诗作赋一番。
这两天青衣衙门、幻音坊、十万大军正在岷州周边加紧攻城掠地。
月神教主力已经退往北部鄯州等地,南方并无大修士坐镇,但宗教总是让人盲目的狂热,当激情取代理智,信徒就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在意他人的死活。所以各地的战斗依然是吐火如荼。
不过在众多修士高手,和无数兵家弟子的摧毁下,这种抵抗注定徒劳。
上官倾城麾下虽然只有十万兵马,兵家弟子却多不胜数,战将境界的将领比比皆是。就算是攻克一个县邑的兵力,也是数名兵家战将共同上阵。在这样的情况下,月神教的信徒再狂热也没有用处,只会死得更快。
李晔出城观赏风景的时候,李茂贞自动跟了出来。
不仅如此,她还蛮横的想要将尽忠职守的大少司命赶走,这引发了双方的火爆对峙,要不是李晔及时制止,双方很可能就要打起来。
只看李茂贞一脸认真决不放弃的模样,李晔就知道,投壶放水的事其实对方心里早就有数了,要不然也不会腆着脸跟着出来。
挥手让大少司命退后,李晔带着李茂贞好生游玩了半日。
这半日是珍贵的,毕竟两人从未一起游山玩水过。
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李晔忽然觉得有些亏待李茂贞,很是对她不住。
当初击败高骈后,李茂贞手握百万雄师,主力汇聚于淮北一线,还有诸多兵家弟子,完全有能力跟李晔一战。就算不能取胜,牺牲一部分部曲,率领精锐嫡系退守关中,据守潼关,让李晔进取关中的步伐大为受挫,还是有可能的。
这就更不用说,李俨还在李茂贞手里,她能借此给李晔造成许多麻烦。
然而那时候,李茂贞降得很干脆,很果断,半分也不拖泥带水,条件也是降低到了极点。
无论李茂贞本性如何大大咧咧,如何不喜欢不适合阴谋算计,这其实都是一份天大的情。尤其是进入河西之役后,李晔知晓了月神教的大业步骤,心里对李茂贞就更是......有情有义。
大约也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李晔的心境。
是以这半日中,除了欣赏风景,李晔也猎了许多野味,烧烤好后跟李茂贞分而食之。
吃野味的过程中,李茂贞几度满足的几乎想要呻吟。、
每当看到李茂贞简单纯粹的表情,李晔就觉得有一束阳关洒落在眼前。
这是很由心的感觉。
这娘们儿虽然不会说肉麻的话,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行为举止却是每每都让人觉得舒坦。
因为,那都是发自内心的啊。
甜言蜜语不足为凭,海誓山盟不足取信,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心中有你真心对你,其实每时每刻你都能感觉得到。
日暮时分,回到岷州,腹中饱饱的两人都没有再吃饭的心思。在李晔猎野味的时候,李茂贞嘴馋的一个劲儿让他多弄点,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吃了多少。
天黑了,不用吃饭,当然就只能喝酒。
这回两人没再蹲在飞檐上,而是坐在了屋里,温暖的房间除了几盏烛火,就只有影子相伴。
李茂贞醉得比昨晚还快,只清空了不到五坛酒,就双手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的看着李晔,眼睛一眨不眨:“你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照顾我?不仅早上做了好吃的,还一整天都陪我玩闹,到了野外都唯恐野味不足以让我饱腹。三只兔子不够还去找了头野鹿,我蛮不讲理的让你再找熊掌,你竟然都弄回来了!你说,你想做什么?”
圣姬的妆容就是比岐王衣裳要好看,别的不说,露出的大片白皙皮肤就要诱人得多。天鹅般的脖颈一览无余,秀美的香肩惹人爱怜,高耸的胸脯就更是巍峨壮观。
尤其是喝酒后肌肤白里透红的成熟模样,足以让每个男人兴致勃勃。
李晔也不知怎的,今晚酒兴也上来的特别快,昨晚李茂贞醉得都只能酣睡了,他还能清醒的看星星,今晚就不行了,五坛酒就让他双目赤红。
“想做什么?”李晔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就在李茂贞疑惑、讶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到对方面前,不由分说,将对方拦腰抱起,径直朝床榻走去,“我大概是想要你。”
李茂贞在李晔怀里懵了,一双丹凤眸瞪得老大,水汪汪的特别有风情,就是直愣愣的,反应出她大脑的一片空白。
她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慌乱、无辜语气,支支吾吾道:“我......我们是兄弟,我,我......”
李晔将李茂贞放在床榻上,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制止了对方梦呓般的言语,凝视着她的双眼无比温柔道:“谁他娘的跟你是兄弟?”
李茂贞:“......”
李晔动作轻柔而麻利的解下李茂贞的霓裳羽翼,从始始终,爱怜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对方白璧无瑕的面庞,郑重道:“我想当你的**伴侣,了解你从不示人的下半身。更想当你的精神伴侣,知晓你未曾开口的下半句。”
听到这话,李茂贞水亮的双眼霎时烟雾迷离。
然后她就感受到了一阵无法言说的钻心疼痛。
她弓起腰身,一口就咬在了李晔**的肩膀上,入肉三分。
旋即,从未有过的充实感直透灵魂,她无力的坠落在床榻上,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幻中。
......
窗外。
大少司命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死命的盯着纸窗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一脸紧张、期待又鄙夷的表情。
“她怎么能叫得这么大声?天哪,她的声音怎么能这么高亢?”
少司命空灵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忿。
“哼,你就别光顾着说人家了,你当初不也一样?”
大司命的声音幽幽响起。
少司命睁大了迷茫的双眼:“真的?我会有这么大声?”
这话说完,她就脸红的如同苹果。
大司命一副我置身之外,就能随意品评你们、嘲讽你们的神情,“呵呵,真是自家人不知自家事,丢死个人!”
少司命羞恼之后,立马不乐意了,“现在岐王都让圣姬来侍寝了,你说我什么时候把你送出去?要不你自荐枕席?也免得你老是在窗外偷听!”
大司命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十七章 群情激奋
天光透过窗户洒满地毯,闹腾了整晚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两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被子胡乱盖在胸前,浑身**的喘着粗气,毫无形象可言。
圣姬眼神空洞的看着房梁出神,有气无力的呢喃:“我想过这一天或许会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早......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突然了。”
李晔疲惫而得意的呵呵笑了两声,“一切突如其来,其实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大修士体质就是不同,些许创伤转眼就能恢复,初夜都能折腾一整夜。李晔这头老头近乎是持续不断耕了一夜的地,精力再如何旺盛也顶不住如此繁重的劳作,现在连手指都懒得动弹。
窗外偷听的两个丫头,在品头论足超过了一个时辰后,终于觉得无趣,一起散去了。现在也不知道过来了没有,李晔还想着有人伺候自己洗漱。
圣姬从被子里抬起一只雪白的胳膊,看也不看的一拳靠在李晔的脸颊上,将他得意的笑声给按了下去,“别笑了,让我睡会儿。饭没做好不要叫我......得是你亲自做的饭菜。我今天得好好补补。”
“......”李晔觉得自己才是需要好好补补的那个。
荒唐并没有在白日上演,李晔稍微休息过后,就起床将眸子里满是好奇、幽怨之色的少司命,叫进来伺候洗漱。
准备好澡盆热水,这丫头竟然一脸嫌弃,汗巾也不好好拿,两只手指捻了,就在李晔背上、肩上随便过过,这就算是擦拭了。李晔将她精致小巧的脸蛋,怪里怪气的捏了七八次之后,她这才勉强老实下来。
军报在李晔吃过饭后不断传至。上官倾城占据渭州后,将麾下十万兵马以五千人为单位分散,由兵家弟子带着去各处攻城掠地,自己则亲率狼牙军主力直奔岷州。
半月后,岷州左右及南边的六七个河西州,尽数被十万大军攻下。上官倾城到岷州后,只是匆匆见了李晔一面,就率军北征,去固守险要关隘。
河西吐蕃六谷部月神教的地盘,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丧失近半,随着一份份军情传遍河西各地,吐蕃各部无不震动。
吐蕃虽说发源于高原,但高原乃是极度贫寒之地,宜居之所少之又少。环境无法承担吐蕃人大规模繁衍生息,那座高原河谷里的王城逻些,还不如河西一座州城大。
说起来吐蕃部族众多,实际上各部人数很少,而且大多活得跟野人差不了多少,除了彪悍之外,毫无可取之处。那些自称贵族的吐蕃人,基本都活得不如中原州县的一个普通小地主滋润。
是以吐蕃自打攻占河西,主要力量就迁徙到了此处。李晔自忖,只要解决了河西的吐蕃人六谷部与温末部,高原上的吐蕃各部力量在他的修士大军面前,也就跟草芥没什么区别。
河西剧变,消息传回关中,立即在朝野掀起万丈波澜。
李俨难得上一回朝,大朝会时刚坐上皇位,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满殿请战官员的慷慨豪烈,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看他们一个个双目发红、张牙舞爪的模样,哪有什么重臣风仪,跟虎狼快没了区别。这让人毫不怀疑,就算是不以修为战力见长的文官,也能扑到吐蕃战士身上咬一嘴血。
大唐忍吐蕃已经很久了!
唐人恨吐蕃也太久了!
双方早就仇深似海!
自从安史之乱爆发,大唐边防空虚,吐蕃就恶狗一样从高原上四面冲下来,夺取了部分西域和整个河西。吐蕃人手中沾染了不知道多少大唐边军和百姓的血,尤其是攻占长安的旧事,更是在骄傲的大唐人心头烙下了滔天大耻的印记。
如今安王仅凭一些修士、十万兵马,就在眨眼间收复了河西七州,这对唐人精神的振奋之大是空前的。
跟安王一起,反攻河西!反攻吐蕃!
一雪前耻,就是现在!
这就是眼下每个热血大唐人的心声。
这种激烈情绪形成的激昂风潮,很快从关中席卷到中原、河北、江淮、江南、楚地,以至所有大唐州县。
群情激奋之后,便是四海归心,大唐人的心志再度被拢到一起。尽忠朝廷报效国家,在经历黄巢之乱的失望与群雄争霸的混乱后,又一次成为仁人志士的衷心追求,和热血儿郎实现人生价值的第一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李晔的声望迅速攀升了一个大台阶。
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他派遣到中原、淮南和各个小诸侯地盘上的驻军、官将,都得到了极大拥护,各种权力交接和军政事务进展都格外顺利。
李晔虽远在岷州,也感受到了这股人力不能抗衡的风潮。
百姓气运之力如浪向他汇聚过来,速度之快,烈度之大,范围之广,让他几乎不能相信。
尤其是在李晔个人气运,跟皇朝国运渐渐融合的今天,百姓气运之力聚拢时对他形成的冲击力,就更是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震撼。
照这种态势,李晔觉得金仙境已经近在咫尺。
“之前觉得,要让大部分百姓归心,必须要完全收服河西才成,没想到这才刚刚开了一个好头,就引起了天下人这么强烈的反应。看来我之前错了,小看了唐人对盛世大唐的向往和期盼,但凡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他们就会爆发难以想象的力量......”
李晔如是想道。
他重新认识了奋武勇烈的唐人,也认识到了什么叫大唐荣耀。
那是一种哪怕我自己吃不饱肚子,但只要异族敢踏足我们的国土,我也会毫不犹豫拧起刀子,放弃自家一亩三分地冲上去拼命的气度。
不甚理智,只是壮烈。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没变成绵羊,远远没有。
他们只是厌倦了藩镇内乱,所以无论之前李晔在国内如何逞威称雄,也始终不能很快得到大部分百姓的忠心。他们只是太渴望向外雪耻、杨威,所以李晔现在只是稍微收复一些州县,就得到了这样强烈的馈赠。
李晔心头感慨良多。
有好的感慨,也有不好的。
大唐境内的百姓气运之力,汇聚得爆裂而迅速,但河西之地的汉人气运,起来的却比他预料得要少。
少很多。
李晔很快就感受出来,河西汉人的气运之力,不是完全没有动,只是好像头顶蒙了一层阴云,让它们好似陷入泥潭一般,就算在活动在挣扎,却一时不得其门而出。
河西汉人的气运之力,关系到他跟月神教神子的战斗胜负,非同小可,李晔不敢大意。
心念一动,李晔的意识顿时远远散发出去,化作成百上千只眼睛,去观察各地汉人百姓的情况。
这也是他刚刚得到的能力,是收复河西七州、帝道修为更进一层后,帝道赋予他的一种观察天下苍生的新手段。
......
岷州北部的兰州,向来是河西要地,金城县是其州治所在。
金城县张家,是此地少有的汉人大族,族谱可以上溯到汉末。数百年的岁月,张家在金城县历经几度衰荣,现在还能够屹立不倒,靠得不仅是修炼功法不俗,还有“耕读传家”这四个字。
张钟黎年过六十,卸下家主重担也已多年,现如今每日除了读书写字,就是侍弄在后院开垦的几亩薄田。
夕阳西下,麻衣上沾染了许多泥土污渍的张钟黎,佝偻着腰,扛着锄头从田里出来,踩着最后一缕太阳余晖进了院子。
一路上,他不时用枯瘦的手轻轻捶打后腰。
进月门,看到肃立等候在院中的中年人,张钟黎眼角的皱纹里有了一分笑意,“你这个日理万机的家主,可是有日子没来看我这个无用的老头子了,今天是碰到了什么好事?”
中年人张逊,是张钟黎的长子,也是现如今的张家家主。
面对张钟黎的调侃,张逊在认认真真行礼过后,肃容不改的问道:“昨日父亲接见了几位大家族的老人,在密室相谈甚久,儿子斗胆,敢问父亲跟叔伯们谈了什么?”
张钟黎把锄头在墙角放好,用干破布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这才看向张逊,“这就是你不等老夫坐下喘口气,也不奉茶问一声安,就迫不及待诘问老夫的理由?”
张逊脸色微变,毫不犹豫跪倒在地,向张钟黎行了跪拜大礼,语气不无悲愤、急切、焦躁道:“父亲!儿子知道,您一直心怀汉家皇朝,当初张议潮起势,你不顾兰州吐蕃势大,奋而率领族人联合几大家族举兵响应,与吐蕃人厮杀三日三夜,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依然猛攻城主府不止,连一颗肾脏被吐蕃人长刀挑飞也毫不在意......但就是因为这样,张家这些年才......”
“住口!”
张钟黎忽然暴怒厉喝,老树皮一样的脸霎时通红,“老夫当年所作所为,上不愧朝廷,下不愧良心,中不愧祖宗教诲,也是你这逆子能够置评的?!”
一句话说完,他的身体就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伸手扶住廊柱这才没有摔倒。
当年血战,他丢了一颗肾脏,也落下满身创伤,根基大损,修为所剩无几,这些年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盛怒之下,刚刚从田里归来的他,哪里经受得住?
“父亲!”
看到张钟黎的模样,张逊悲呼出声,霎时满面泪痕,膝行到对方脚前,抱着对方痛哭道:“父亲!儿子知道,这回朝廷出兵河西的消息,你已经听说了,接见叔伯们,也是想要再度起事响应,但是不成啊!吐蕃人势大,月神教如日中天,咱们忤逆他们不得,否则必遭横祸!
“当年张义潮举事,赖父亲血战,兰州也在名义上归附了他,但结果如何?张议潮被朝廷召回长安,名为升迁,实为监视,归义军转眼衰落,吐蕃人卷土重来,我们张家男丁被屠了七七八八,家族产业被一扫而空,就剩了些薄田勉强糊口......要不是几大家族还有点民心,张家早就不复存在了,何以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父亲!近年来月神教高手辈出,神子更是已经沟通月神,那是将成大业之兆。请听儿子一句劝,安王他赢不了的,纵然一时有所斩获,也只会跟张义潮一样,您不要再抱有奢望了,否则家族万劫不复......”
听到这里,张钟黎再也忍受不住,一口老血喷出,双眼一闭,身子直接栽倒。
“父亲,父亲......”
慌忙抱起张钟黎往屋中走的张逊,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半空中一只无形无知的眼睛,正在看着这一幕。
第二十八章 祖孙有三人 东望是长安
张逊给自己的父亲喂下一颗丹药,就一直跪坐在床榻边照看。www.uu234.netwww.uu234.net
直到子时,张钟黎都没有醒来。
张逊在确认过对方呼吸平稳、气息如常后,准备起身离开。
想了想,他还是面朝张钟黎跪了下来,低声但坚决道:“父亲,金城县中的其他汉人大族的家主,今日来找过儿子了。他们都知道了您和叔伯们的打算,我们认真商讨过,认为此时不宜在月神教的眼皮子底下闹事。张家和刘、周、钱三家,决定约束族中子弟,三个月内,无家主令不能擅出,更不能动武!”
说到这,张逊向依旧没有睁眼的张钟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退出房间。
张逊离开后,躺在床榻上的老人气得浑身颤抖,本就佝偻瘦弱的残躯,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没了人形。
回到自己的书房,张逊坐下来处理族中事务。
张义潮风波后,张家损失惨重,没落已成定局,张钟黎重伤垂危,不能理事,张逊在彼时接任家主之位,可以说是奉命于危难之间。
在家中男丁所剩无几、成年男子被屠杀殆尽的情况下,他带着仅有的一点人力,和一众知书达理的妇人,硬是在荆棘丛中闯出了一条血路,让大厦将倾的张家重新站稳,其中的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眼看着张家有了点复兴之势,年轻一辈的子弟也渐渐成长起来,有了担负家族责任的能力,张逊绝对不允许这个时候,张家再度陷入泥潭中,一步走向毁灭。
这也是刘、周、钱三家家主共同的意思。
其实不仅是金城县的这些汉人家族,放眼放去,整个河西,哪个地方稍有势力的汉人家族,不是类似经历、相同想法?就算不是十成十,也有**成。
对张义潮和归义军,张逊并无怨言,甚至很钦佩张义潮的为人,很敬仰张义潮的功业。当年张钟黎举族响应张义潮的时候,张逊可是提刀冲在最前面的。那时候他还年轻,有满腔热血,有忠君报国之志,不输给任何一个仁人志士。
他只是不信任大唐朝廷。
张义潮那样的英雄人物,刚刚在名义上收服了河西大半壁江山,归义军刚刚让四夷畏服,朝廷就担心张义潮割据自立,一纸诏书将他叫去了长安。
如果张义潮依旧在河西坐镇,归义军内部岂会因为争权而动乱?
张义潮若是一直在,归义军若是不衰落,吐蕃人岂能那么容易就卷土重来?张家男丁岂会被屠了个七七八八,致使整个家族的孤儿寡母老弱妇孺,都要面临饥寒交迫而死的窘境?
张逊接任家主之位后,为了张家数百口的生计,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惧一死的勇士,跪遍了旧友故交,受尽了闭门白眼。
那一年,为了一点过冬的衣物、几锅白粥,让张家老弱不至于埋骨寒冬,张逊不得不趴在地上,舔吐蕃人靴子上的泥土,将自己的柔弱的亲妹妹,绑着送给那个,头发里虱子乱爬浑身羊膻味,还自称贵族的吐蕃蛮子糟蹋。
为此,张逊的母亲至死,都没再见他这个亲儿子一面。
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张逊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练功房里,拿匕首一次次划破胸膛,任由鲜血流满全身。如果肉身的痛苦可以稍减自己的罪孽,张逊不介意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狗!
如果一死可以换取族人衣食无忧,张逊想都不想,就会拿刀砍下自己的头颅。
他真正想过一百种杀死自己的方法。
但他不能死。他是家主,他必须站着。死,不过是一刀的事,毫不费力。然而他死了,族人怎么办,继任的家主就能不经受他的痛苦?
与其让族人来承担这种痛苦,不如让他这个已经罪孽深重的人,把该吃的罪都吃完,就算死后不能进宗祠,能让家族延续下去就不负此祖宗。
听说安王已经攻下了岷、渭、秦等七州,声势比张义潮当年还大,但只要问问岷、渭、叠等州的汉人家族,张逊敢保证,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绝对不会此时就跟吐蕃人决裂!
闹腾的,只是一些热血年轻人而已,顶多还有些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贼人。
热血并不是一种错。年轻的时候没有热血报国、马革裹尸的豪情,那叫没心灵;但到了自己这个年纪,还不懂得审时度势、谨慎自保,那就是没脑子!
归义军当年何其兵强马壮,犹且不能在河西十一州都驻军,安王这回不过带了百千个修士,甲士不过十万,就想收服河西?
那是收服河西吗?那是狂妄自大,沽名钓誉!是儿戏疆场,害人害己!
听说大唐境内现在都没有完全平定,蜀中还有蜀王割据,各地小诸侯也都还在,藩镇一个都没消减,如此国情,拿什么收复河西?
一次突袭,出其不意,是能让月神教吃个闷亏,但等月神教反应过来,调集修士、大军反击,安王那点人手,拿什么跟人家对战?
父亲太不理智了!叔伯们也都老眼昏花起来,人老了心思就容易顽固,只会盯着一件事死磕,反正是不怕死的人了。这没什么好说的,可以理解。但家族不能跟着他们胡来,不能重蹈覆辙!
当年的惨状若是再来一次,自己就没那个心力劲儿再去跪遍金城县了,恐怕也不会再有牺牲女眷的破釜沉舟气概自己若是撑不住死了,后辈们怎么办?
张逊放下毛笔,想到这些情况,就再也没心思去处理杂事,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出神。
这一坐,直到天色大亮,阳光照进屋子,张逊才恍然惊觉,一夜已经过去了。
正要招呼家仆安排些事务,就听见管家的声音,“家主,羯木错将军来了,要见你。”
“羯木错?他怎么这么早过来?”听到来人的名字,张逊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袍出了书房,行色匆匆的直奔大堂。
羯木错,这个名字在张逊心里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当年,族中仅剩的耕田中的粮食,被吐蕃战士抢走,无奈之下,他就是跪着亲吻了对方的鞋子,将自己的亲妹妹送了他,这才换得让族人过冬的粮食。
自那之后,张逊就成了对方的走狗。这些年张家能够满满恢复家势,首要原因,就是张逊把他伺候的足够满意,借了对方的权势。
来到大堂,见到魁梧的羯木错大马金刀坐在主座上,正在不怎么耐烦的喝着酒水,张逊连忙以吐蕃礼节行礼,连声告罪。
作为现如今兰州有数的吐蕃贵族,羯木错再也不是初到金城县的野人模样。头发里没了到处乱爬的虱子,身上也没了乱七八糟的臭味,一身锦衣平平整整,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
羯木错铜铃一样的双眼紧盯着张逊,眸子里冒着血腥的凶光,寒声道:“张老弟,我听说岷州之役后,金城县多了些心怀叵测的人,整天嚷嚷着要迎接王师,杀尽勇敢无畏的吐蕃勇士。你们张家,不会也有这样的人吧?”
张逊心头一颤,忙不迭摆手否认:“没有,绝对没有!张家是您最忠诚的朋友,是月神教最贴心的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羯木错好似很信任张逊,见他表了态,也没有多深究的意思,点点头,只是眸中的血光并未敛去,“张老弟,你要知道,月神是天上最强大的神灵,吐蕃勇士是世间最强的战士,是不可能被战胜的!那些在城中聒噪的苍蝇,昨夜已经全都被我杀了!七百多颗人头,现在就堆在城中大街上,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七百多人......听到这个数字,张逊遍体生寒。
打死他也不信,城中会有这么多人喊着要迎接安王。不用说,羯木错这是在杀人立威!
等张逊再度表示了自己的诚意,羯木错眼中凶光这才散去。
一边招呼张逊别站着赶紧坐,一边露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他道:“张老弟,我听说你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正好,我的儿子也长大了,需要一个贴心的女子暖被窝。让你的女儿过来,给我的儿子做妾,怎么样?”
张逊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心头怒火陡升,全身的血一个劲往脑门上涌。
他的女儿刚刚及笄,聪明伶俐,知书识礼,是他的掌中明珠,也是他的开心果,平日里最是疼爱不过。
张逊可以容许自己在羯木错面前卑躬屈膝,甚至是做对方的爪牙。为了家族延续,他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不在乎再受多大的屈辱。
但他绝对不能接受,将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嫁给一个野人蛮子!
更何况,还是做妾!
张逊宁愿自己死,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张逊的反应,明显不符合羯木错的预料。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在自己面前卑微就像一条听话的狗的汉人,就算自己让他去吃屎,让他跟猪羊媾和,他也不会迟疑半分。现在天大的好事落在他头上,他怎么这副模样?
难道他不知道,让他的女儿做自己儿子的妾,能很好的巩固他家跟自家的关系,让张家再兴旺一代人?
羯木错不是蠢货,他瞪着眼睛,盯住张逊:“张老弟,别告诉我你不愿意!”
张逊艰难张口,几度欲言又止,双拳紧握,抖个不停。
二十年前,他已经亲手将自己的亲妹妹推进了火坑,现在,怎么能再亲手将自己亲女儿也推入万丈深渊?!
羯木错冷哼一声:“张老弟,这么好的事,你竟然不答应!难不成,张家跟那些嚷嚷着要去迎接唐人军队的家伙,真的有什么瓜葛?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你是不是想对月神不利,是不是想杀了我?!”
张逊脸上再无丝毫血色,仰头惨笑一声。
他很想大声的回答:是!
他每在羯木错面前弯腰一次,都会一百次的想把对方的头颅砍下来!
他甚至想过,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可以将家族交给儿子的那一天,就用利刃刺破自己的脸,毁掉自己的容貌,然后冲进羯木错的府邸,跟他同归于尽!
但他不能。
他在心底无数次呐喊过,我是汉人,是汉武帝的子孙,是霍去病的后代,是李世民的子民,怎么能向野人低头?!
他不得不低头。
张逊颤颤巍巍站起身,咬着牙埋下脸,在羯木错面前跪下,大礼拜谢对方的恩赐。
羯木错这才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
羯木错走了,只说三日后,让张逊把自家女儿洗干净了送过来。
张逊站在堂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脸上、手上纸白的没有半点儿血色,就好像血已经在不知名的地方流干。
张逊至死为止,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女儿。
没脸。
当晚,他十四岁的儿子张东,冲进了他的书房,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顿怒骂,各种不忍入耳的污秽字眼层出不穷,几乎将张逊当场气死。
很快,鼻青脸肿的张东被张逊丢出了书房。
愤恨难平的少年艰难爬起来,对书房门吐了口带血唾沫,骂了一声吐蕃狗之后,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去找张钟黎。
张钟黎正坐在房门的台阶上,背对着屋里昏黄的灯光饮酒,身形孤单落寞,肩膀却显得极为倔强。
在他脚前,空酒壶已经散了一地。
张东见到张钟黎的时候,他正剧烈的咳嗽,嘶哑、猛烈咳嗽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性子桀骜不驯的张东,看到张钟黎,却是温顺乖巧得很。规规矩矩见礼之后,就冲过来抚祖父的辈,劝他少喝一些,夜了石阶上凉,还是回屋里比较好。
老头子看到孙子,也是一脸宠爱的温暖笑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然后就拉着对方坐在自己身边,还把手里的酒壶递给对方。
张东睁大了干净的双眸,意外道:“祖父,你不是一直不让我喝酒的吗?”
行将就木的老人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笑着道:“你刚刚不是还跟你父亲吵架了?这说明你长大了。男子汉长大了,就可以喝酒了。”
张东更加意外:“孙子跟父亲吵架,就说明......长大了?”
他虽然从小顽皮,但张家毕竟是耕读传家,家教极严,是非对错分得很清楚。张逊把他的姐姐送给野人做妾,他在悲愤之下,可以丧失理智去跟张逊吵架,但这种行为本身是大逆不道的,只有受罚的份。
张钟黎恼怒而悲愤的哼了一声,“那个逆子,把我们汉家儿郎的脸都丢尽了,就该被骂!你只有十四岁,已经是练气修士,早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日后还要带着族人跟吐蕃人死战不休,现在骂一骂这个吐蕃走狗怎么了?”
年少的张东注意到,祖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苍老的眼中满是疯狂之意。
一时间,张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祖父疯了。
不过半壶酒下肚之后,张东就不再这样想,手舞足蹈的开始唾骂吐蕃人。
张钟黎听得大笑不止。
就是看张东的眼神,蓦然间丧失了焦距。
很久之前,也有一个少年,在自己面前这样大骂吐蕃人。
那时候,他老是缠着自己,要自己给他讲述卫青、霍去病的千古战绩,讲述太宗皇帝荡平四夷,让万国来朝的不世功业。每当他讲起,少年都会听得极为入迷,然后就会满脸通红,跳到院子里挥刀舞剑,嘴里啊啊大叫着杀杀杀。
两个少年的样子是那样像,几乎分辨不清楚。
光阴如白驹过隙。
只是,昔日勇武豪烈、杀人如麻的英雄好汉,现如今成了个满身伤病的糟老头,再也舞不快刀。
只恨!前一个少年,现在成了一个没有骨头、数典忘祖的中年鹰犬!
“祖父,你再给我讲讲霍去病吧。讲讲他是怎样孤军奔袭数千里,大杀四方,打得草原蛮子抱头鼠窜,封狼居胥的!”张东仰着稚气未褪的脸,满是期待的双眼亮得厉害。
张钟黎回过神,看着自己孙子纯净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担心。他很怕,怕眼前这个热血锐气的少年人,在多年之后,也变成之前那个少年人的模样。
他将这股强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的不安勉强压下,抖擞精神,开始第无数遍讲述那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历史。
他讲得极为深情、投入,面容肃然,眼神庄重,骨子里透着神圣意味。
因为从他嘴里讲出来的,不是故事,而是历史。
等他讲完,少年人就像往常一样,红着脸嗷嗷叫着跳到院中,精气十足的演练拳法,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开山断江。
老者静静看着少年人,忘了喝酒,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消散。
临了,张钟黎招招手,示意大汗淋漓的张东站过来。
“东儿,你还没有字,祖父给你取个字吧。”老人说。
“可是祖父,男儿只有在及冠的时候,才能被长辈赐字吧?”少年人迷惑的问。
“没关系,就今天给你取......祖父身子不成了,怕是等不到那一天。”老人脸上的干枯皱纹里都是顽固之意。
“不,祖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祖父,您要是想取,孙儿现在就要!”少年人在老人面前跪下。
“好,好!不愧是我孙儿。孙儿啊,你记住,一辈子都别忘了,你姓张,名东,字长安!张东张长安,这就是你的名字。”
“张东,张长安。祖父,我记住了!可是,我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形容枯槁的老人丢了手中酒壶,在寂静偏僻的院子边站起身,站直了佝偻残躯,肃容看向东南方,眼中满是虔诚之色,一字字道:“东望,是长安!”
东望是长安。
东望是长安啊,孙儿,永远都别忘了这一点。
那里,有我们最伟大的祖宗,有我们最辉煌的皇朝,有我们最挺拔的脊梁,有我们最不舍的梦。
也有我们最深重的苦难,最难忘的痛。
祖父曾经无数次向东眺望,见到的却只是无数关山,关山无数。长安城啊,祖父老了,注定看不到了。但祖父为之厮杀过,流血过,哪怕没见过它的样子,它却就在我心里。死了,在坟墓里也不会忘记。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去看看。
一定要去看看。
东望是长安,孙儿啊,那是你的故乡,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
你要记住,你是汉家儿郎。
哪怕一辈子见不到它,哪怕只能客死异乡,死,也要死成汉家儿郎的样子!
第二十九章 留下
李晔的眼睛,完整看完了这一日在张家发生的事,虽然它不能给张钟黎和张长安任何反应。www.uu234.net但这些场景本身,却让他感触不浅。
别的姑且不说,李晔对河西各地的形势情况,和汉人百姓的心态状态有了许多把握。
经过沉思,李晔所得良多,隐隐觉得抓住了什么,一时间却还领悟不透,遂决定继续观察。
次日天亮,张东张长安早早走出张家大宅,打算去寻找自己的好朋友楚铮。
昨夜张钟黎跟他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他都深深记在心里。
在少年人心中,祖父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胸怀家国,深明大义,昔日为了让河西重归大唐,跟侵入这里的吐蕃血战不退,哪怕为此身受重伤落下残疾,依然初心不改。
祖父虽然没有霍去病那么厉害,却不失为一个值得仰望、敬佩的榜样。不像父亲,在吐蕃蛮子面前软弱、谄媚的就像......一条狗。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张长安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尊重并敬爱自己的父亲,这是基本的人伦孝道,但是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他感到屈辱。
他打心眼里拒绝侮辱自己的父亲,却不得不在事实面前承认,父亲丢了汉人的脸,辱没了那些光耀史册、万古流芳的祖宗,亵渎了他们曾经用生命和理想为汉人拼杀出来的荣耀!
张长安怎么都忘不了,昨夜他进祖父的院子时,对方背对昏黄暗淡的灯火,独自坐在石阶上饮酒的样子。
落寞又无助,倔强而不甘。
祖父老了,他的志向需要人继承,既然父亲不孝、无能,那么就由自己这个做孙儿的,来承担好了!
少年人心里很难藏住话,情绪激昂的时候,总会想找个人分享,这些心事,张长安打算告诉楚铮。
张长安来到福宁坊的一个街口,在一座简陋的汤饼摊前坐下,忍着心中沸腾的热血,翘起二郎腿,拍着桌子大声道:“铮哥儿,快给我来一碗汤饼,吃完了我有要事跟你说!”
热气蒸腾的汤饼架子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而消瘦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就是鼻子太大了些,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汤饼摊前的两张桌子上,食客并不多,他手里闲下来的时候,就站在水汽后面发呆。虽然是发呆,身板却站得笔直,好像一杆长枪,随时准备扎人。
这就是张长安最好的朋友,楚铮。
张长安出生的时候,张家已经走出了最难熬的那段岁月,所以他是标准的大户人家子弟。楚铮则不同,出生普通百姓家这么说或许不准确,张长安并不知道楚铮的父母是谁,相交三四年了,也从来没见过。
张长安只知道,楚铮是被他师父养大的。那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道人,成天邋里邋遢的,衣服好像就没干净过,平日里也不过干活,从张长安认识楚铮其,对方就全靠楚铮卖汤饼养活。
这时候,那老道人肯定宿醉未醒。
对自己这个最好朋友的悲惨遭遇,张长安很是同情。
他能跟楚铮成为朋友,源于四年前的一个意外。
彼时,十岁的张长安已经是武宗境界,再努力一下就能成就练气,在张、刘、周、钱四大家族中,是最拔尖的小天才,难免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些。
一日逛到福宁坊,嗅着汤饼摊的香气,就坐下来吆喝着要吃汤饼,他本身就顽皮,举止自然不端,脚都踩在凳子上。吃完汤饼,付钱的时候,直接把铜钱往摊子上一丢,基本都落进了汤锅里。
楚铮让他把铜钱从汤锅里捞出来。
张长安自然不干。
于是两人就打了一架。
楚铮只用两招,就让张长安趴下不能动弹。
张长安第一次碰到比自己厉害的同龄人,自然不服,不过他是个有自尊的少年,没有招呼自己仆从助战,而是让楚铮等着。他回去苦练一月,就气势汹汹的杀回来报仇。
然后,又被揍了。
这样一来二去,打架的次数多了,两人就熟悉起来。张长安也佩服楚铮的身手,明明境界不比自己高,却每每都能三两下,就让自己不能动弹,这起了敬仰心思。
时日一久,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楚铮很快做好了汤饼,照例份量要多三成,放在张长安面前后,自己也在桌子上坐下来,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张长安吃着滚烫的汤饼,瓮声瓮气道:“大......大事!”
楚铮也不多问,坐在那里看面前的行人出神,等待张长安主动详说。
张长安觉得楚铮什么都好,够义气,也够胆。有一回他被吐蕃蛮子欺负了,楚铮明知不敌,也敢冲上来帮忙,结果两个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恨恨看着吐蕃人大笑扬长而去。
但就是话少,少得可怜,基本不主动说话,而且好像从来不说废话,有些无趣。
张长安吃完汤饼,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盯着楚铮,压低声音:“铮哥儿,安王到了河西,已经攻占南部七州,这事儿你知道不?”
楚铮转头看向张长安,木讷的回答:“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我打算召集一些兄弟,在必要的时候迎接王师!”张长安激动的道。
楚铮沉默了一下,“前些天,孙大哥徐大哥他们,也联合一些人,准备在安王到来的时候,效仿当年响应张义潮的旧事。他们找到了我,我答应了。”
张长安眼睛瞪大,兴奋的脸通红,“孙大哥徐大哥?太好了,有他们带头,肯定能联合不少人!他们号召了多少人?”
所谓孙大哥徐大哥,虽然都只是普通百姓,但却都是勇武之辈,也喜好交朋友,相当于地痞头子,在年轻人中有不俗的号召力。
楚铮道:“到昨夜为止,加入他们的有近百人,都是街面上的汉家百姓子弟。”
“好,好!”张长安抚掌而赞,双眼发亮,“我们现在就去见他们如何?好好商量这件事!”
楚铮看张长安的眼神变得怪异,“他们现在都在城中主街路口......只有人头。”
张长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下子愣在那里,脸憋得青紫,半响说不出话来。
楚铮站起身,“是羯木错杀的。我要不是跑得快,也没命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笑一声,刻板的表情意味不明,“都是些家无余粮,吃饱这顿没下顿的家伙,碰到这样的机会,当然想要搏一搏富贵,或许也有报国之心,但想必不多。只可惜,这回羯木错动手太快,他们只能脑袋搬家。”
眼看楚铮要走开,张长安连忙站起来,“铮哥儿,这只是暂时的挫折!你不会是怕了吧?跟我联手,我们再去找人!”
楚铮停住脚步,回身看着张长安,认真道:“你找不到人了。现在没人敢再提这件事。除了我,别的人,只怕连听你说这番话的勇气都没有。”
张长安不信。在他的意识中,汉家儿郎都是悍不畏死的,都应该记得汉武帝和本朝太宗的荣耀,怎么能死了点人就怕了?班固出西域的时候,身边只有几十人,他都不怕,现在金城县的汉人何止千万,为什么要怕?
张长安大声道:“我不信!铮哥儿,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一向是胆大敢为的人,现在怎么这么害怕?我们去找人,我们一定能成,就像霍去病,像班固那样!”
楚铮摇摇头:“不会有人的。”
见张长安红着脸还想说什么,张长安道:“寻常百姓家就是这样。生活在这里,糊口都要拼尽全力,哪还有那么多忠肝义胆?就算有,也不如活下去重要。形势有利,有人带头还好,或许能激发血性,为子孙后代活得好一些拼一把。现在形势不好,带头的人也被杀了,谁还敢动弹?
“霍去病、班固的事,对他们而言太遥远了,是故事,不是现实,不能拿来充饥,也不能御寒。但凡还有一口吃的,谁愿意送死?小东,回去吧。”
说完这些话,楚铮回到摊子后面,继续笔直的站着,看着街对面的院墙不再言语。
他今天说的话已经足够多。平日里,他很少说这么多话。
悲愤的张长安踢翻凳子后走了,临行前还喊着要跟楚铮断交。
楚铮假装没有看到张长安眼中的泪水,等到对方走远,才过去把凳子重新放好。
蒸腾的白汽后面,楚铮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下一个客人上门。
“铮哥儿,老规矩,多放点醋,再另外端一碗汤!”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坐到桌前,放开嗓门招呼。
楚铮点点头,没有说话,手中动作却很麻利。
这个中年汉子是老食客,也是楚铮的熟人,就住在隔壁,因为身板壮实,街坊都叫他铁板,是个脚夫。
铁板之名,楚铮是不屑的,因为此人虽然看着高大,饭量也大,吃碗汤饼还要多喝一碗汤,实际上性子温和到接近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凡事都是退一步为先。
孙大哥和许大哥纠集人手的时候,也找到了铁板,却被他慌忙摆手拒绝,跑得那叫一个快。
食客接连到来,有相熟的,都会跟楚铮打一声招呼。
“铮哥儿,我家闺女可老是念叨你的汤饼好呢,老身看她是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家闺女亲近亲近?”一名容貌姣好,腰身却跟水桶一样粗的妇人,隔着汽水甩着手帕对楚铮挤眉弄眼。
楚铮只是笑笑,并不答话。因为张长安这件事的关系,他的笑容也不如平日好看。
面前这个妇人,楚铮只知道她姓卫,据说夫家早亡,现在独自带着一个女儿,大家都喊他卫大娘子。
十五六岁的年纪,可以寻门亲事了,但卫大娘子家的女儿,却只有五六岁......这个精明市侩的女子,每次来吃碗汤饼,都会拿她女儿说事,目的,不过是想要少给一文钱而已。
有时候,见楚铮高兴,她竟然还赊账,然后,就再也没有付过那次的钱。
整个福宁坊,楚铮都很熟悉。
街角卖菜的郑婆婆,老是以次充好,常常跟人吵架,但只要她来吃汤饼,楚铮都会只收一半的钱。
头发花白的陈瞎子,这个时候会在坊门乞讨,看着苍老,实际上只有二十几岁。他不仅瞎,一条腿还瘸了,听说是被吐蕃人打瘸的。
这样的人很多。
楚铮对一些人有好感,对某些人却很鄙夷。
譬如说陈瞎子,平日里受了孙大哥不少照顾,今早知道孙大哥死了,还说他是八字不好,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巳时四刻左右,楚铮收了摊子,推着木车回家。
破旧的院子里,竹竿上有还在晾晒的衣物,楚铮刚推开门,反手就把门关上,怕养的鸡胡乱飞跑。
“今天回来的比昨天早两刻,怎么,今日生意不好?”
说话的是老道人,坐在院中晒太阳,手里拧着酒葫芦,不时往嘴里送一口。他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根本就没看楚铮一眼。
在外面安静木讷的楚铮,听到老道人的调侃,忽然一把掀翻了小心推进门的木车,炉子中的碳火迸出来,案板上的面粉调料洒了一地,锅碗瓢盆更是叮叮当当碎了不少。
院子悠闲觅食的五只老母金,惊得扇着翅膀喔喔叫着乱跳,鸡毛横飞几许。
少年人瞪着藤椅上的老道人,面红如碳火,额头上青筋直跳,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却偏偏一言不发,像一头即将暴走的野兽。
老道人依然没有转头看楚铮,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怎么了,小子,觉得你孙大哥死得冤,这就要忍不住了?是不是想跟吐蕃人拼命去?去啊,我不拦你。”
楚铮攥着拳头肩膀发抖,就像张长安失望看着他时的样子,双目猩红的低吼:“为什么?!为什么昨晚你不动手?你明明能救他们的!你有能力救他们的!羯木错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不出手?!你教我的那些,为什么你自己都做不到?!”
老道人终于肯转头。
却也只是转头,连上身都没坐直。
他看着楚铮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的问:“我是能救他们,我还能杀了羯木错。然后呢?你跟我会被吐蕃人剁成肉酱。你不会以为,仅凭你我师徒,凭那些只有血气之勇的寻常汉子,凭你的孙大哥许大哥,就能变换兰州城头大王旗吧?”
楚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小东!有小东的祖父!有那些......”
“还有哪些可以送死的人?”老道人冷冰冰打断了楚铮的话。
楚铮说不出话来。
老道人冷哼一声,“你若是不知道,仅凭这些人,只是给吐蕃人送脑袋,这些年算是白做我徒弟了。”
楚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道人接着道:“要想迎接王师,要想为朝廷收服河西,紧靠血气之勇是没有用的。欲成大事,必先筹谋。没有周密计划,就敢暴露自己,那只是取死之道。这般愚蠢的人,你指望他们靠他们收复河西?他们只会坏事罢了。这或许很无情,或许对他们很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
楚铮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院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母鸡不时发出几声叫唤。
良久,楚铮忽然低声道:“师父,你教了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
老道人饮酒的动作顿住,“你要做什么?”
楚铮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衣袍,“我要走了。”
老道人瞪大眼睛:“你又要走?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白鹿洞弟子,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世人不知白鹿洞,天下人杰无师门!难道你忘了?为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
“我们白鹿洞第五弟子,在山门中号为‘隐子’,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存在于敌人环伺的险恶环境中,平日里蛰伏不动,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成就最光辉的功绩,留给世人最响亮的名字!”
楚铮接过老道人的话,眼中的失望之色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老道人瞬间坐直身体,盯着楚铮:“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走?好男儿当立不世之功,就像霍去病那样......我们虽然不能领军征战千里,但我们做的事,跟霍去病其实没有区别,同样的惊世骇俗,同样的惊天动地......”
说着说着,老道人声音就小了下来,只看楚铮不屑的表情,他就觉得自己格外心虚。
老道人咳嗽两声,正色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白鹿洞第五弟子的传承,一生使命......”
“我们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家国威严!家国威严,就系于我们白鹿洞第五弟子一身。没有我们,家国危难之际,将得不到关键支撑,只能黯然衰落。所以我们白鹿洞第五弟子,应该为家国奋不顾身,一生无悔,这是我们的荣耀!”
楚铮像是背书一般,背出了这段话。
老道人手中的酒葫芦掉落在地。
他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走?”
楚铮眼中的失望,已经变成了绝望:“师父,就因为你这些话,自打我懂事起,就靠卖汤饼养了你六年,也忍了你六年!中间无数次失望透顶想要离开,却都被你蛊惑人心的话,给诱惑的热血沸腾,心甘情愿的留了下来!”
说到这,楚铮深吸一口气,“但是今日!我知道了,你的这些话,都只是屁话,一点用都没有!你就是个缩头乌龟,就是个胆小鬼!什么白鹿洞,什么第五弟子,只是你好吃懒做,让我养你的借口!”
老道人目瞪口呆。
楚铮闭眼缓了缓心境,这才一字字道:“我已经十六岁,再也不会受你蛊惑,今天我一定要走!我要跟小东一起,跟吐蕃蛮子战斗到底!就算是死,也比在这养你这个醉死鬼要强!”
说完,楚铮就死死瞪着老道人。
老道人哑口无言。
几度欲言又止后,他神色落寞下来,精气神一下子没了。
临了,老道人无力的摆摆手,叹息道:“既然你决定要走,那就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为师......为师不拦你。为师没什么用了,就是个老废物,不能拖累你。你......你走吧,走吧!”
楚铮不可置信的看着老道人,几乎不能相信,这番话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
这老不死的,竟然愿意放自己走?
之前他想走的时候,对方总是千方百计拦住他。
“那我......真的走了?”楚铮不确定道。得到解脱资格的这一刻,他竟然忐忑起来,感觉格外别扭,好像自己成了一个无情无义、大逆不道的贼子。
“走吧,走吧,师父老了,说的话你也不会听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师父就算醉死在家,你也不要回来收尸,反正师父就是个品行不端的混蛋,活该死了没人埋!”
老道人凄苦无比的站起身,仰天长叹一声,也不管看作生命的酒葫芦了,负手佝偻着背走进屋子。
楚铮傻傻的呆在那里。
他傻呆了很久。
然后......然后他转身,弯腰,低头,默默扶起汤饼架子,将锅碗瓢盆收拾好,推进了厢房。再然后,他开始打扫院子。最后,他一头钻进厨房,为师父做饭。
就像之前无数次想要离开,最终却都不得不留下一样。
第三十章 绝望 希望
这副场面,让李晔看得有些想要发笑。www.uu234.netm.www.uu234.net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楚铮这个少年人还是嫩了点。
号为“隐子”的白鹿洞第五弟子,李晔当然听楚南怀提起过。但即便是楚南怀,也不知道他这个师弟具体身在何处。
没想到,眼下却是在这里看到了。
半日所见,让李晔对河西形势的把握更加深刻,心中也粗略有了计划。
其实计划一直都有,而且大体也不会变,无非是等所有修士都就位,就进行正面强攻而已。攻城掠地,没有那么多捷径可言,说到底,比拼的还是谁拳头硬。
要让这个计划取得预期的胜果,李晔需要对细节部分进行一些修改。
河西大战,胜负的关键其实在于高端战力,也就是说李晔与神子谁能干掉对方。他俩的个人实力,就足以左右整个战局。
在月神之力压制修为的前提下,面对吐蕃人稳定地方秩序的铁血手段,如何调动河西汉人百姓的报国之念,是李晔战胜月神教神子的核心。
现在形势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很艰难。
李晔并不沮丧。
在河西,他还有一个布局多年,至今未曾真正动用的力量。
这个力量,将成为他扭转局势的关键依仗。
......
清晨,站在蒸腾的白汽后的楚铮,神色依旧木讷呆板,看起来跟平日好像没什么两样。
精明市侩的卫大娘子却发现,这个少年偶尔会咬牙切齿一番,目中露出愤恨的光芒。
“哟,铮哥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嫌弃老身每次来,没有多给你一文钱?你要是真想要啊,就开口说,老身一定会给的,犯不着目露凶光哩,吓得人心肝直跳呢!”
卫大娘子甩着手中的丝帕,嗔怪的看着楚铮阴阳怪气道,水桶腰也不扭了。
楚铮咧咧嘴,就算是笑过了,很敷衍,“卫大娘说哪里话,都是街坊邻居,我还能缺你那一文钱?”
明明是这婆娘每次都少给一文钱,说的却好像是楚铮想多要她一文钱。
卫大娘子这才开心的咯咯笑起来,端起汤饼扭着水桶腰回自家屋去吃,临走时还向楚铮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也不知是在替她闺女招揽夫君,还是给她自己诱惑姘头。
楚铮咬牙切齿是有原因的。
昨天跟师父吃完饭之后,他就知道,他又被师父骗了或者说,被师父制服了。
没有下定决心出走,就是他最大的失败。这样的经历他有过太多次,所以这回反应过来很快。
不用多想,昨日悲伤落寞的老道人,现在肯定又悠闲的坐在院子里,怡然自得的饮酒,等着他收摊回去做饭,心安理得享受他的伺候,顺便再教训他恪守白鹿洞第五弟子潜伏于世的行为准则。
“这老阴人!”楚铮忿恨不已。
忽然,他双眼微微眯起。
街头,张长安又来了。
这次是带着人来的。
或者说,是跟着别人来的。
走在张长安前面的,有一位趾高气昂的吐蕃少年,面色黝黑,身材高壮,鼻孔大的好像能塞进去一只拳头,丑陋的就像是一头蛮牛。
这位身着锦衣头头戴偌大紫金冠,还在腰间挂了四枚玉佩,表示自己很富有的吐蕃少年,楚铮认识。
金城县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
羯木错的独子,镲??卜。据说是个修行天才,虽然只有跟楚铮差不多年纪,但已经上过战场,手下人命不少。
镲??卜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人,楚铮不知道,但金城县被他欺辱殴打过的人,却是多不胜数。这里面不仅有汉人,还有吐蕃人。
所以,镲??卜是一位纨绔。
“如果野人的后代,也配称作纨绔的话。”楚铮在心里轻蔑的补充了一句。
张长安一直埋着头,很沉默。这跟他张扬的性子很不相符。但当楚铮看到他双目青紫,眼睛红肿,脸上有伤痕,嘴唇豁开模样的时候,就明白了原因。
以张长安的修为境界,普通的鼻青脸肿,只需要一晚上就能复原。
所以,张长安这是今早被现揍的。
整个张家,会这么揍张长安的,只有他的父亲张逊。
张逊在培养张长安接他的班,如若不然,也不会让向来仇视吐蕃人的张长安,跟在羯木错的独子身边。看来张长安激烈的反对过,然后被揍服了。或许心里没服,但这对事情并没有本质影响。
今天的张长安心里不服,身体却不得不听话。过些年,他的心也会慢慢听话,无论是否发自内心的愿意。楚铮听老道人说过,整个金城县,四大汉人家族的人,都是这种样子。
“楚铮!今天,我,英雄的吐蕃贵族后裔,镲??卜,要让你的生意再也做不成!”
镲??卜一脚踢踩在凳子上,指着楚铮嚣张的叫嚣,“来吧,楚铮!跟你宿命中的强大敌人,勇敢无畏的吐蕃战士镲??卜一战!今天这一战,必定让你铭记一生!”
楚铮放下手中锅铲,不急不缓从摊子后走出来,神情漠然。
在镲??卜收回脚,躬下身,虎狼一样的目光里,严整以待的姿势中,楚铮一拳朝他鼻梁轰过去。
惨叫声响起。
片刻后,镲??卜躺在桌子边,被楚铮骑在身上挥拳猛砸,叫声比杀猪还凄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停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楚铮揍舒服了,这才甩甩拳头。面不改色的从镲??卜身上下来,从容不迫的走回摊子后,继续笔直站在水汽后面神情木然。
满脸是血的镲??卜,抬起一只胳膊,第一时间阻止了如往常一样,想要为他找回场面的随从,一只手捂着鼻子瓮声怒骂:“一群蠢货,看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哎哟,我的鼻子......”
镲??卜被随从七手八脚扶起来,遥遥指着楚铮,愤愤丢下一句你等着,就哎哟哎呀叫唤着,被扶着一拐一拐的离开了汤饼摊。
从始至终,楚铮对这个像张长安一样,经常过来找揍的吐蕃贵族少年,都没正眼瞧过。
但张长安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紧张的叫出声:“小东!”
他有话要说。
但是还记得昨日“仇隙”的张长安,没打算听。
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口,楚铮眼中满是伤感。
进家门之前,镲??卜摆摆手,不耐烦的让张长安赶紧滚蛋。在张长安转身后,镲??卜又叫住他,让他转告他姐姐,明日过来的时候,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否则定然不会放过他......父亲!
张长安一声不吭的走了。
镲??卜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又喝骂着身旁的随从,让他们赶紧扶自己进门,去找伤药过来给自己治伤。还威胁说要是自己英俊不凡的脸被毁了,一定要打断你们这些废物的腿。
刚进垂花门,镲??卜腿也不拐了,叫骂声也止住了,脸色也不扭曲了,整个人站得笔直,严肃的像个雕像,身上再也看不到半点儿纨绔气。
因为院子里,羯木错正看着他。
“过来!”羯木错冷冷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大厅。
镲??卜垮着一张脸,以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情,一步三挪的跟着走进了大厅。
羯木错坐在主位上,盯着站着厅中的独子,眼中愤怒的火焰,好像要将镲??卜烧成灰烬。
好半响,羯木错才压抑住怒气,沉声开口:“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找那个卖汤饼的汉家子,你怎么蠢得就跟高原上的石头一样,就是不听?每次都被揍得跟傻牛一样回来,吐蕃勇士的尊严都给你丢尽了,还不知悔改!”
镲??卜暗暗撇嘴,心道你要是不这么说,我还不去找他呢。
“父亲,为什么揍那个卖汤饼的汉家子的时候,我不能叫帮手?要是可以让帮手上,我哪回每次都吃亏?早就打断他的腿,把他丢进臭水沟了!”镲??卜委屈的说。
羯木错恨铁不成钢道:“你可以叫帮手,他就不能叫?他要是叫来自己的师父,我这颗人头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镲??卜惊愕不已。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有人可以威胁羯木错的生命,“父亲,你是月神的仆人,有大军在手,还制服不了两个绵羊一样的汉人?!”
“住口!你知道什么?!”羯木错大怒,一拍桌子,木桌应声而碎。
见羯木错发怒,镲??卜吓得双腿发颤,几乎不能站立,哪里还敢多言。
羯木错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小看汉人。他们曾经拥有的武力,创造过的辉煌,是你不能想象的!要是真的惹怒他们,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灾难!”
镲??卜明显不服,但不敢多言。
羯木错哪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摇摇头,继续道:“吐蕃勇士,是这个世界上个人战力最强的一群人,单打独斗没谁是我们的对手,汉人也不行。高原上出生的勇士,天生就有这个资本。但要是一千个吐蕃人,对上一千个汉人,那赢的绝对是汉人!
“如果汉人的规模达到一万多,组成一支完整的大军,只要他们的将领不是蠢货,不犯简单的错误,那绝对是世间最恐怖的存在,连昆仑山也要在他们面前低下头颅!
“曾经,唐朝鼎盛的时候,他们的大军只要将领不蠢,就是不可战胜的!吐蕃先祖们,已经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了这一点。青海的土地,西域的城池,都见证过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镲??卜张大了嘴,几乎不能相信,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会是从自己修为高绝战力非凡,几乎不会被战胜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镲??卜脱口而出道:“可我们不是攻占过长安吗?唐人连王城都保不住,有什么可怕的?”
羯木错冷哼一声:“占领了不过数十日,就被赶出来了,你难道不知道?”
镲??卜满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脑中一片混乱。
羯木错凝重叮嘱:“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让汉人团结一心!如果他们团结一心,有一个叫作汉文明的东西,就会让他们变成世间最可怕的存在!对他们的敌人来说,那就是魔鬼,是噩梦!
“我们是攻占过长安,但那是在唐人内乱的时候!但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候,短短数十日内,他们只是有限的团结起一支军队,就将我们赶了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那个叫作汉文明的东西!”
年轻的镲??卜理解不了这些。
但他还是抓住了被羯木错反复强调的关键:“汉文明?父亲,那是什么?”
羯木错一脸崇敬,却又有些迷惑,“我也说不清楚。你只需要知道,汉文明会让汉人拥有最先进的武器,最合理最能发挥战力的军队配置,甚至是最悍不畏死的战士,最智勇兼备的将领......这些,世间没人能够比得上。
“拥有这些的汉人,只要不内乱,没谁能够战胜!”
说到这,羯木错又露出笑容,狐狸一样的笑容,“不过啊,汉人总是喜欢内乱,多的时候,内乱数百年,少的时候,几百年也会大乱一场。
“我听大上师说,汉人的皇帝和官员,最关心的事,其实不是他们的国家变得多么强盛,能不能战胜国境外的敌人,而是维持他们的统治,让普通汉人心甘情愿被他们盘剥。
“就像温末部,和他们信奉的释门那些秃驴,宣扬的教义一样。今生苦,今生罪,虔诚的求来世。哪有什么来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那些愚蠢的普通人,忍受权贵官员的盘剥,忘记反抗。
“所以啊,普通汉人其实生活的很惨,连饭都吃不饱,哪怕是汉人皇朝最辉煌的时候,也有饿死的人。
“知道汉人文官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哈哈,虽然我不知道南山是哪里,但每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大笑。没了刀兵,没了战马,他们拿什么抵御我们的入侵?靠讲道理吗?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镲??卜脑中更加混乱了。
他迷迷糊糊道:“汉人真是奇怪。”
羯木错很赞同的点点头,“的确很奇怪。真不知道这样的汉人,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镲??卜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如果往后,汉人是勇武之士多,特别当他们的皇帝,也是勇武之辈时,就会带领汉人军队征伐四方,那他们就会变得更强!
“如果是父亲说的那种文官势大,汉人皇帝也变成了那样的人,那汉人就会变成忍受苦难、逆来顺受、拿不动刀兵的绵羊!最终会被我们占领他们的土地,在他们的尸骨上,建立属于我们国度!”
羯木错一怔,旋即赞道:“说的有道理!”
镲??卜扰扰头,“可是父亲,这跟我不能叫帮手,打断那个汤饼摊小子的腿有什么关系?”
羯木错顿时怒火中烧:“说了这么半天,就是告诉你,不要激怒汉人,让他们变得团结,也不要去惹汉人中那些智勇兼备的存在!我们祖先攻占长安后,是被谁带着军队赶出来的?郭子仪!那个汤饼摊汉家子的师父,就是像郭子仪那样的人!”
镲??卜终于懂了,连忙点头。
羯木错叹息一声,目光变得慈祥,声音变得温和,“我原本只是高原上一个放牧的少年,虽然是部族首领的亲族,但也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汉人内乱,给了我们走出穷苦之地的机会。
“受月神的旨意,我来到兰州,经过一番拼杀,这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地位。你要记住,汉人内乱,我们就有机会,向他们掠夺财富、女人、奴隶,而一旦汉人团结,就要有多远走多远!
“我前日杀了七百多汉人,为什么不敢杀更多?杀得多了,汉人就会绝境反击。所以不能杀多,只要有立威效果就行。这些时日,我会持续诛杀汉人中的头面人物,让其他汉人畏惧!
“直到有一天,汉人习惯了我们的存在,习惯了我们高高在上,就像他们习惯自己的皇帝和官员一样,那才是吐蕃统治真正稳固,月神国度驾驭汉人的时候!这一天不会太久的,只要挡住这回唐朝安王的进攻,让汉人对唐朝彻底失望,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那时候,张家的人,就会心甘情愿做你的爪牙,而不是像现在的张逊一样,只是迫于形势!”
这些话说完,羯木错就认真盯着镲??卜。
镲??卜还是很聪明的,瞬间领悟了大半,立即表示一定遵从他的教诲,“张长安那小子,终有一日,会变成我的忠犬!”
羯木错开怀而欣慰的笑了起来。
“好了,你去疗伤吧,我要去杀人了!杀不安的汉人里面的那些头面人物!”
......
这几天,楚铮的生意越来越差。
原因只有一个,福宁坊的汉人在变少。
都是平日里素有人望的人物,常常向众人宣告,一旦王师到来,就为大唐奋躯而战的青壮。
这些人没了,兔死狐悲,鹰死鸟惧,其他人连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人头,也忽然堆在主街中间。
儿子被强征去吐蕃军中做奴仆,再也没有回来过的郑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街角卖菜。连那个经常以次充好、视财如命的老太婆,都不愿露头了,可想而知其他人的心态。
脚夫铁板,有生意算命没生意乞讨的陈瞎子,这两天也没来吃汤饼。
所以,楚铮的心情越来越差。
他感到一大团看不见的阴云,正笼罩在金城县上空,中间不时有雷电闪烁。而闪电只劈杀汉人。
铁锅里的水汽已然在袅袅升起,隔着这层水汽,楚铮却再也看不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沙依旧存在,偶尔路过的汉人,也是行色匆匆,都像是小偷一样。
吐蕃人则不同。
福宁坊中为数不多的吐蕃人,还是会来吃汤饼,鸟语谈笑更显大声,踩着板凳的姿态比以往更加嚣张,从不曾短少的汤饼钱,现在竟然也不给了。
金城县的汉人,现在成了过街老鼠。
不是真的如此,而是他们都自认为是过街老鼠。
所以,他们选择躲在自己的家里瑟瑟发抖,不愿意冒头。
楚铮不得不承认,师父说得对,靠这些普通百姓,是成不了事的。他拒绝张长安,其实并没有错。
金城县的吐蕃人,愈发横行霸道,不止汉人畏惧他们,吐谷浑人、羌人也避之如蛇蝎。
空气中的气氛太过压抑,呼吸进肺里,让人从心里感到不适。
楚铮照旧出摊,哪怕只有一个汉人街坊来光顾。
可到后来,一个汉人食客都没了。占小便宜最勤快的卫大娘子,也不再来调戏他。
最后,只有不付钱的吐蕃人还出现在楚铮面前。
给他们做汤饼,楚铮难受,发自神魂深处的难受,而且还赔本。
老道人让他歇业、休息。
但他依然坚持出摊。
福宁坊,总该还有一个汉人站直了身体,挺拔着脊梁。
如果别人做不到,那就自己来做。
张长安,从那日陪着镲??卜出现后,就再也没来过。楚铮午后去张家找过他两次,对方都没见他。
断交,楚铮原以为只是一句戏言,现在看来,成了事实。
只不过,断交的理由,是张长安愤恨楚铮不跟他反抗吐蕃人。而现在,楚铮听说,张长安经常跟在镲??卜身后,出入酒肆、青楼,就像他的父亲张逊跟着羯木错,一样的鹰犬姿态。
楚铮整个人都在变得麻木。
麻木,是因为心痛得太厉害,顺理成章产生的自我保护反应。
然而,麻木之后,不是屈服,而是更大的愤怒。
夜晚,楚铮躺在硬板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海,决定明日天亮就出城。
这回,无论师父说什么,他都要离开。
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
继续下去,他担心自己汉家儿郎的尊严,会被现实消磨殆尽。
他决定了,要去南边,去寻找王师,去寻找安王。
王师不来就我,我去就王师。迎接安王,不如去投奔安王。
计议已定,楚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开始收拾包裹。一套换洗的衣衫,几十个铜钱,这就是他的全部身家。多余的钱,都变成了黄汤,进了老道人的肚子。
楚铮轻轻的推开门,又转身小心翼翼关好门,最后看了一眼师父的房间。他紧了紧包裹,打算连夜离开福宁坊,去等候天亮后城门打开,他就第一时间离开。
他一刻都忍不了了!
伸手拉开院子门的门栓时,一声乍然降临的异响,让楚铮身体僵在那里。
不是师父的声音,也不是来自背后,而是,头顶的夜空。
楚铮愕然抬头,这就惊诧的发现,夜空的星海下,有彗星坠落在金城县城!
不,那不是彗星,而是长虹!
有真人境修士,降临金城县!
不等楚铮反应过来,轰轰隆隆的灵气爆炸声,从南城墙的方向传来,激烈如雪山崩塌。
“是王师?!是安王?!他们来了?!”
楚铮立即感到浑身滚烫,泪水差些夺眶而出。
泪水不曾夺眶,他的身体却已夺门而去!
第三十一章 青衣衙门
门外的街巷黝黑一片,只有清幽月光稍许照亮灰色院墙、黄泥地面。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这几日没有雨雪降下,街巷里很干燥,夜风一起,泥尘轻扬,更显出深夜的寂静。
楚铮左右观望。
左邻右坊的屋子里,有昏黄灯火从窗户里亮起、透出,有桌凳被碰倒的异响传来,旋即便夹杂起妇人惊慌的呼声,汉子焦躁的骂声,老人低沉的喝声,婴孩不安的哭声......
说汉话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充斥着紧张、戒备之意;说吐蕃话的声音就高亢许多,且行动也要干脆、利落,随着房门被打开,一个个彪悍壮士的身影,很快就拧着刀子冲出来。
他们或是抬头眺望南城墙方向,有的还跃上屋顶,或是警备的左顾右盼,提防有人作乱。
汉人们的动作轻微而压抑,很少有人冲出房门,多是打开窗户向外探头,以便迅速判断事态后,就立马上将窗户关上,免得被吐蕃贼人趁机进屋。
楚铮对门住着脚步铁板,这个高壮汉子,大冬天精赤上身,从门里探出半个身,贼眉鼠目的到处看,两只腿都在门内,随时准备乌龟一样缩头回去。
跟楚铮四目相对的时候,约莫是注意到他肩上的包裹,铁板咧嘴笑了一下,显然,对他老是跟老道人嚷嚷要出走的事,很是清楚。
不等楚铮说什么,一个个身形矫健的吐蕃汉子,已经跃上坊中重要位置屋舍的屋顶,紧接着,三五个披着皮甲的吐蕃战士,跟在一名胡子拉碴的吐蕃人身后,从街头大步走出来。
“你们这些软弱又不听话的汉人,都给我听好,全部回屋,不准踏出房门一步,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胆敢趁机生乱者,杀你全家!”胡子拉碴的吐蕃战士,挥舞着手中的斧头边走边呼喝。
铁板嗖的一下,身子就在门前消失,同时砰的一声,房门被紧紧关闭。
卫大娘子的窗户前,飘下一片丝帕,她惊慌的哎哟声,有一半被窗户戛然关在了屋子里。
“一群乌合之众,果然都是软蛋!”楚铮失望的低声咒骂,动作麻利的退回院子,却没有关上院门。
他也是看到吐蕃战士才意识到,他出来的时候没拿长刀。吐蕃人不容许普通汉人百姓携带利刃,楚铮原计划出城,自然没想过带武器。
但是现在不同了。
既然王师已到,壮士手中岂能无刀?
楚铮冲进自己的屋子,一把将包裹取下随手丢掉,在床榻前矮身伸手,从床板下抽出一柄带鞘钢刀。想都不想,噌的一声将刀鞘抽掉,露出寒光闪闪的刀身,随手将刀鞘扔到床上,转身奔出屋子,两步来到老道人门前。
老道人是高手,很高的高手,楚铮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是。
王师已经开始攻城,战斗的声音愈发激烈,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附近街坊的喧闹,甲士在街上跑动,各种吐蕃鸟语此起彼伏。
金城县已经进入战斗状态,迎接王师迫在眉睫,一出房门冲上大街,注定就是步步喋血,楚铮怎么能单打独斗?当然要叫上自己的师父。
“师父!”楚铮喊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忽然一怔。
直到现在,师父都没出门,这太反常了,他应该比自己先听到动静才对。
一把推开门,楚铮跨进门槛,首先向床榻看去,借着窗户洒进的月光,他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只有凌乱的被褥。再左右搜寻两眼,哪有师父的身影?
他做甚么去了?
跑了?
躲起来了?
当然不是去了茅房!
不管怎么样,在楚铮最需要师父的时候,老道人不见了!
“贼他娘!”楚铮怒极,脱口大骂,“没一个靠得住的!”
没了师父帮衬,现在怎么办?一个人面对一座城,一个人面对无数吐蕃战士,一个人面对高深莫测的月神教修士,他能怎么办?
楚铮摔门而出,正要寻个对策,院外街道上,忽然响起吐蕃人炸雷般的喝声,说出来的汉话依然那么别扭、生硬,却充满居高临下、不容置疑之意:“所有人!所有人汉人,出屋,立刻,马上!”
战争兀一发生,转眼就变得极为激烈,吐蕃人旋即意识到,只有将汉人集中看押,才最节省人力,才能更好避免他们暗中生事。说不得,杀上两个人,就能震住一片。
楚铮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子,脚在院墙前的汤饼架子上一蹬,借势攀上院墙,伏低身体向街面上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目眦欲裂!
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拧着刀子的吐蕃人,一个个踢开房门,冲进汉人的屋子。
伴随着激烈的碰撞摔打声,衣衫不整的妇人被揪住头发拽出,鼻青脸肿的男人被拖着脚提出,小孩子被扔出,丢在冷硬的地面上哇哇大哭,老人被像猪羊驱赶,两脚就给踢得跪下!
忽然间,一座小院里,飞出一团黑影。楚铮定眼一看,那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被这样丢出来,砸在地面或者墙壁上,婴儿不死也会没掉大半条命!
楚铮哪有思考时间,左手在院墙上一撑,身体借势陡然跃出,快如利箭,抢在婴儿坠地之前,一把将其抱在怀里,脚下转了半圈身子也蹲下,卸去了所有力道。
他跟婴儿相隔并不近,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在火把那不甚强烈的光亮中,这么远他能看清飞出院子的是婴儿,并且及时接住对方,表明他的修为至少到了练气三层!
襁褓中的婴儿竟然没有啼哭,瞪大眼睛无辜茫然的看着楚铮,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只肉嘟嘟的小短手,还向楚铮伸出来,好似是在要他抱。
楚铮没有把他抱出来,而是连着襁褓稳稳放在地上。
他听到了周围吐蕃人,远近不一的喝骂声、命令声、脚步声,哪怕他没有抬头,也知道那些吐蕃正举着刀子向他冲来。
他被包围了,深陷重围。
就算他能砍杀一个吐蕃人、十个吐蕃人,也会被第一百个吐蕃人砍掉脑袋。
他的脑袋,会掉在这冰冷的大街上,在血泊中成为震慑其他汉人的砝码,让那些胆小如鼠的汉人,全都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是他的归宿。
在出门之前,楚铮脑海里,曾闪过不下十种行动方案。而从他跃出院墙那一刻开始,他就只能选择最差的那一种。这个行动方案的名称,或许应该叫作找死。
握紧刀柄缠着布条的长刀,楚铮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那个襁褓一眼。
那个婴儿的父母,还没有冲过来。他们是那样懦弱。如此懦弱的父母,养大的孩子,也会和他们一样懦弱。如果王师这回败了,那个婴儿长大后,会成为吐蕃治下的一个顺民。
楚铮扯扯嘴角,无声的笑了一下。
他没有后悔。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回如此选择。
他不会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尤其是一个小孩、婴儿。
无论他们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现在,就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腰杆有多直,自己的热血有多热,自己的长刀有多快,自己的骨头有多硬!
杀!
杀!
多杀一个吐蕃人,这些人就会多记住一天,汉人,面对敌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吐蕃人举刀冲来了!
楚铮躬身,抬头,脚下用力,猛然往后一蹬,长刀斜提,虎豹一样冲出!
最近的那个吐蕃人,手提战斧,高呼喝斥的吐蕃人,他的方位,凭气息,楚铮就已将他锁定!
手中长刀横斩而出的时候,他会正好奔到对方身前,长刀锋利冰冷的刀刃,会掠过对方的脖子,斩飞对方的脑袋!
轰的一声嗡鸣,在楚铮脑袋中猛地炸开。
他顿在那里,双目圆睁,浑身僵住。
身体再不能往前,双脚再不能迈动,长刀再不能斩出。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丝毫动弹不得。
就如身体中的生机,在刹那间全部消失。
他不是真的快死了。
事实上,他活得很好,只是太过于震惊。
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无法置信的一幕。
他发誓,再给他十颗脑袋,也想不到眼前的场景会变成这样!
在他刚动的时候,一个上身精赤的汉子,已经从他身侧奔过,快逾奔马。
汉子手中有刀。
横刀。
横刀掠过楚铮锁定的对手的脖子。
这名正举着战斧,向楚铮杀来的吐蕃人,头颅高高飞起,脖颈处鲜血泉涌,喷出有三尺高!而他的身体,前奔两步后,在楚铮脚前轰然倒下,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身。
汉子脚步没停。
他的身法迅捷、凌厉、有效,在后续举着刀子的吐蕃人中,奔出一道闪电的形状。
身法不会发光,但闪电的形状确实出现了。
所以,那是横刀刀光掠过的轨迹!
闪电光芒消失的时候,一颗颗人头冲天而起。一具具前奔的吐蕃人尸体,三两步后轰然扑倒在地,大股的鲜血,从露出血肉骨头的脖颈处涌出。
楚铮如何能不浑身僵硬?
那个精赤上身的汉子,在眨眼间解决这些吐蕃战士后,终于停住脚步。然后他回头,向楚铮咧咧嘴,笑了笑。
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当然熟悉,楚铮刚刚才见过!
这汉子,就是铁板!
......
性情温和到有些懦弱的铁板,竟然有这般杀人如割草的本事?
看到铁板的笑容,楚铮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高手,会是那个每天在自家摊子吃一碗汤饼,明明喂不饱他那个强大的胃,却没有钱要第二碗,只能让楚铮白送一碗热汤骗肚子的脚夫!
如此强者,会没钱吃饭?
会去做一个脚夫?
他脑子里装的果然是铁板么?
楚铮没时间,去多欣赏铁板憨厚的笑脸,更无暇去验证铁板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物什。
......
在铁板回头对他笑的时候,火把的昏黄灯光里,楚铮分明看到,铁板背后两侧的民居中,跃出一道道犹如飞燕的身影。
他们手提横刀,冲向那些不可一世的吐蕃人;他们动作凌厉,手下刀光闪过,吐蕃人的头颅一颗颗飞起。
月光下,一具具脖颈喷血的尸体,徐徐倒下。
此起彼伏的吐蕃人惨叫声中,一个接一个人影,从楚铮身旁快速奔过,奔向前。
他们斜提带血横刀,在大街、小巷、院墙、屋顶上飞跃不定,悍然杀向不同方位的吐蕃战士!
看着眼前的场景,楚铮呆呆的不知所措。
精明市侩的卫大娘子,手中没有挥舞的丝帕,只有寒芒闪烁的横刀。她破窗而出,人在半空,就拦腰斩断了两名高高跃起的吐蕃战士,五脏六腑的洒落,在月光下竟然格外清晰。
卖菜的郑婆婆,敏捷得如同一只狸猫,跃进一个个小院,又从一个个小院跃出。在她经过的院子里,吐蕃人无不倒在血泊中。
瘸腿的陈瞎子,眼睛不瞎了,腿也不瘸了,他正在吐蕃人群中左砍又杀,悍勇如虎。
那些在福宁坊生活的,平日里或懦弱,或卑微,或刻薄的普通人,被楚铮骂作软蛋的老鼠,现在都成了最残酷的杀手!
让吐蕃人哀嚎、颤栗、求饶的强大杀手!
楚铮很想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快些从梦中醒来。
不仅他是这番模样,没有出击的汉人居民,也都是嗔目结舌、目瞪口呆,如见神仙降世,忘了动弹,忘了出声。
战斗很快结束。
福宁坊,近两百名吐蕃战士,被不到二十个突然变了面孔的刀客,尽数斩于刀下。
激烈暴躁的战场,忽然安静如野。
唯夜空皎月高洁,剩满地清辉如雪。
十几名杀手,手提滴血横刀,站在街面、屋顶,站在吐蕃人的尸体中,站在血迹斑斑的福宁坊,犹如一尊尊煞神。
在楚铮心里,他们不是煞神,是英雄!
杀完福宁坊的吐蕃人,这些杀手没有立即走远,而是有片刻的停留。
在这个片刻中,楚铮讶异不解的看到,两名刀客从街上奔过。一人手中飞出一片片流云,一人手中飞出一张张圆盘。
流云不是云,而是一件件青衣。
圆盘不是圆盘,而是一件件斗笠。
十几名刀客,依次接过青衣、斗笠。在最后,动作整齐划一的披衣、带帽。
这充满仪式感,充满力量感,充满神秘气息,充满飘逸气质的一幕,让福宁坊的汉人们全都热血冲头。
一个个汉子,无论瘦弱,还是强壮,无论是胆小,还是豪烈,此刻不是抄起菜刀,就是提起扁担,不是抡起锤子,就是找出木棍,嘶吼着,咆哮着,怒喝着,争先恐后从屋子冲了出来。
他们看出来了,这些刀客,在准备杀向下一个坊区!
今晚,金城县有大战。
每个汉人都该参与的大战!
杀尽吐蕃狗,迎接王师的大战!
扬眉吐气,洗尽屈辱的大战!
他们每个人,等待半生,望之如甘霖的大战!
满面通红的楚铮,第一个冲了出去。他一边奔跑,一边朝铁板,朝卫大娘子,朝郑婆婆,朝陈瞎子大喊:“你们是谁?”
众人正了正斗笠,相继从屋顶跃下。
“大唐,安王麾下,青衣衙门!”
第三十二章 岐王说 岐王笑
头顶的夜空众星拱月,脚下的城池杀声盈野。
视线所及的大地漆黑沉寂,群山荒野无声隐没,唯有中心地带的金城县灯火通明,每一寸土地热烈的都似要翻卷过来。
各段城墙内外人声尤其鼎沸,未曾断绝的各种术法流光,照亮了潮水般漫过城墙的众多修士,从城内各处不停赶赴城墙的人影密集如蚁。
李晔在众多大修士的簇拥下,踏空而行,御风立于金城县城前,俯瞰激烈的战场,负手不语。
只是一眼,李晔便对金城县战局了如指掌。他没有多看,目光越过重重山峦、层层夜幕,投向巍峨广阔的河西大地。
今夜,战斗不只是发生在兰州金城县。
河西地形狭长,兰州西侧是河州。北侧便只有廓州、鄯州、会州,在吐蕃六谷部手中。这些地方都是月神教统治的重中之重。再往北,就是温末部的势力范围,他们是高原释门的信徒。
然而在今夜爆发的战斗,战火并不会波及廓、鄯、会三州。
李晔从中国召集的万名练气高段修士,配合全真观道人,四成兵力用在主攻兰州,三成兵力涌去攻打河州,剩下的三城,在已经攻克的南部七州。
此时,发生在南部七州的杀戮,论激烈程度,比兰州金城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杀的人更多,至少目前是这样。
南部七州所有大唐修士,包括在那里活动的军士,需要执行的命令格外简单,概括起来只有三个字:杀胡令!
或者说,灭月神教令。
整张军令文书,从头到尾,只有十个字:凡成年月神教信徒,杀无赦!
文书附语稍微复杂一些:所有汉家子弟,今夜斩下的月神教信徒首级,一律算作军功,战后统一赏赐!
这是李晔,给所有河西汉家子弟的一道恩典。有仇可以报仇,有怨可以抱怨;对吐蕃人没仇没怨的,可以一雪前耻;没有耻辱需要平复的,可以尽忠报国!
作为高原游牧民族,吐蕃人中的成年男子很难界定,每一个能拧动刀子的男人,甚至是女人,都可以算作战力。
所以,李晔不得不特意对军令做了注解:一切手持武器的月神教信众,一切敢对汉人表露恶意的月神教信徒,都可杀之!
这份现在被彻底执行的军令,是李晔敢在此时,出现在兰州城前,跟月神教决死一战的信心源泉。
他要让所有河西汉家子弟都明白,此战,他跟月神教之间,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不死不休!对收复河西,他志在必得。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激发汉人血性,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祖先是谁、自己是谁,该做什么。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从碌碌的生活中抬起头,看到改变境遇的希望,回想起唐军横扫**的往事,并没有过去太久!
唯有如此,为国杀贼这四个字,才会顺着血腥味,汇入他们的血脉中。
唯有如此,那些被迫向吐蕃屈膝的汉人,才会对他们的生活依仗,露出狰狞的狰狞的面孔、可怖的獠牙!
这就是李晔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总结出的可行性方案。
“岷州之役后,月神教收拢力量,将教中修士重点布置在兰州、河州、鄯州,与此同时,吐蕃军队开始向这三州集结。看得出来,他们没打算防守,而是想等神子伤势复原,就向我们发动反攻,夺回被我们收服的南部七州。”
说话的是楚南怀,语气颇为凝重,神色透着认真。
李晔淡淡一笑,“黄巢之乱以来,中国人口虽有所减少,毕竟基础雄厚,不是贫寒高原、河西一隅可以比拟。月神教能有那些高手,已经是大气运,他们的军队,人数却注定了只有那么多,不足为虑。”
楚南怀叹息一声。
这个之前向来一副洒脱心肝,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老道,也不知为何,随着中国境内诸侯平定,李晔的功业愈发壮大,在正经议事的时候,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
他道:“话虽如此,这回我们毕竟是到了人家的地盘,月神教肯定有秘法传承,可我们没法借用道门传承,月神教还有月神之力,可以压制我们三成修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
“臭老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什么人家的地盘,河西之地,自古就是大唐疆土!你还是个唐人吗?连祖宗功业都忘了?!”
说话的当然是岐王。
她本来站在楚南怀后面,说话的时候,一把将老道人提溜到身后,自己站到李晔身边来。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指着兰州城和城后的广大黑夜,霸气十足的宣告:“这,是我们的,这这,也是我们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说着,她回头不屑的憋了楚南怀一眼,手腕一抖,掏出赤霞长枪,朝对方努嘴:“什么叫秘法传承?看这,这是什么?枪!他月神教的传承,有本王的长枪厉害吗?本王这杆长枪,可是天道传承,怕他个啥?”
楚南怀本来还想反驳两句,见岐王都掏出长枪了,还能说什么,只能灰头土脸的闭嘴。那模样,活脱脱的被欺负了,还没脾气。
看到楚南怀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岐王得意的扭头哼了一声,收起长枪,凑近李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眨巴一下长睫毛下的大眼睛,低声道:“今晚你有没有把握?”
在旁人面前,岐王自然是向着安王的,凡事以安王威严、安王气势为重,谁敢不服,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天道传承。私下里,岐王还是得关心一下安王的真实情况。
只不过,这傻女人难道真的觉得,在众人面前凑近一下,压低个声音,就属于私下里了?
李晔笑道:“有没有把握,对手都来了。”
他说得不错,兰州城后方,一片黑色连云急速袭来,很快就显露出一大群黑袍兜帽的月神教修士,气势汹汹的盯着他们。
为首两人,自然是神子与大上师。
故人相见,春风满面,仇人相逢,分外眼红。
李晔跟神子绝对是仇人,但相见的场面,却是两人都面带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充满贵族气度、王族风范。就好像对方把自己一刀砍了,自己也能笑着闭眼,说一声各为其主,我不恨你。
岐王跟大上师就不一样了,互相狠狠瞪着对方,一个比一个面目凶恶,生怕自己气势不如对方强。若非他们不能变幻身形,说不得,眼下要一个化虎,一个化狼,好好龇牙咧嘴、呼啸对吼一番。
这个时候,李晔觉得,岐王应该把折扇给他,这样对双方的气势都有很大提升。
“我还以为上回那一剑斩得狠了,今天你不能来。若是那样,那就真的太过无趣。”李晔笑着说道。
神子的笑容同样明媚,好似一个月前,并没有被一剑伤得只能落荒而逃,“圣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安王到了我家地盘,我怎么都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让好友尽兴而返。”
李晔笑道:“尽兴而返,这四个字,我送给你。岐王方才说了,河西之地,自古就是汉家疆土,你们只是客人。你们这些客人不请自来,还面目可憎,今日之后,就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说不得,再过个三年五载,我还会来登门拜访。”
神子道:“安王这话,恕我不能苟同,所谓神器有德者居之,神州这片洞天福地,应该.......”
见两人掉书袋掉个没完,实在是虚伪得不成样子,岐王和大上师都忍不住了,转头对两人怒目、悲愤而视。
“还打不打了?你是能把他说回去还是怎么?能动手的,为何要动口?”
“神子,兰州战况激烈,每一刻都有大量勇士战死,还请神子速速御敌!”
李晔只得闭嘴。不是因为岐王对她瞪眼了,而是尊重岐王的话,也尊重眼下的局势。
这婆娘近来越发豪气干云,不允许别人忤逆他丝毫,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而她自己,则在他面前愈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神子深吸一口气,敛去脸上的和煦之色,转而认真对李晔道:“你我二人,今夜必然只能剩下一个,可以见到明日旭日东升。我很好奇,安王,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够赢?
“你上回伤我的手段,我现在已经有所防备,你还拿什么对付我?而我这回,却带来了月神教引神秘法,可以引动月神亲自出手,降下神力到这片月神的土地,让你尸骨无存、魂飞魄散!李晔,你告诉我,你还怎么活命?!”
话说到后面,神子气势勃发,周身黑气涌动如焰,缕缕交叠,层层攀升,语气也渐渐凌厉。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暴喝而出。
李晔笑了笑。
仍是笑了笑。
他没有回答神子的话,只是寸寸拔出天子剑。
他不是没有话,只是这话,是对身旁的岐王说的。
他道:“小心。”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岐王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比起李晔的含蓄,她就豪放多了。
笑得开心了,她才掏出赤霞长枪,当头向大上师刺去。
第三十三章 神威 人力
岐王一动,枪前便是霞光千丈,枪芒犹如一条喷薄而出的狭长火线,瞬息点燃了沉寂的夜空,转眼便至大上师面前。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大上师虽然是月神教第二强者,一身修为纵横高原罕逢敌手,然而在身怀天道秘境传承的岐王面前,还是毫无胜算。
眼见岐王一出手,就是气势凌厉的杀招,大上师眉心一跳,想起岷州之役的教训,哪敢硬抗,抽身往后一退,大吼着让其他上师上前,结阵迎敌。
岐王和大上师交上手,两边的大修士鱼贯而出,当面相迎。
一时间,星海之下,再现星海。
李晔这边,岐王打头,楚南怀、苏娥眉、卫小庄相继杀出,以自身为核心,各自带领一队真人境,迎战月神教上师和其帮手们。其他的青衣衙门、幻音坊大修士,则在大少司命、第一统率等人主持下,对战其它神仆。
比起上师实力的修士数量,李晔这边不如月神教,但要说真人境实力修士的人数,大唐的深厚底蕴,就不是高原、河西一隅之地可比。
经过李晔紧急从大唐抽调,各镇赶赴河西的真人境修士,数量已经很是可观。
岐王攻势霸道,一招紧似一招,丝毫不给大上师等人喘息之机。她一旦杀得兴起,身周千余丈范围内,便是霞光云海,哪怕是上师,也不愿轻易靠近。若是深陷其中,轻则受伤,重则性命堪忧,没人敢大意。
岐王一人就拖住了大上师,外加数名上师,可谓是威风赫赫,风头一时无两。
看她呼喝冲杀时大开大阖的架势,想来若非是被压制了三成实力,此时枪下定然已有人头翻滚。
大上师面色低沉,牙关紧咬。
上回在岷州交手,他的心腹上师,就是被岐王一枪捅死!彼时岐王爆发的战力,让他心胆具颤,那般强横的战力,几乎跟神子已有一拼,完全不是凡间该有的力量。
后来若非神子及时请下月神之力,压制了对方修为,当时他自己都危险万分。
大上师对岐王自然是恨极。原以为这回能够报仇雪恨,却没曾想,一个月过去,岐王身后的真人境修士多了不少,让他根本无法集中力量,用人数堆死他。
这下恨上加恨,心里难受至极,大上师忍不住腹诽:“大唐已经内乱多年,皇朝都快倾塌了,怎么就还有这么多高手?这不合理!”
楚南怀深知,己方修士实力被压制的厉害,想要在战局上获得优势,就得依仗他们师徒的非凡修为,在前面为众人顶住压力。
所以他拼杀起来,也是奋不顾身,疯狂得如同老狗。
月神教修士对阵,基本都是五人一组,依照晋升神仆境时获得的能力不同,相互配合。一般都是盾手在前,两名近战刀手在侧,弓手居中,后面还有一个举着法杖吟诵咒语,给同伴增强力量、治疗伤势的神棍。
如此作战方式,无疑会极大提升战力,岷州之役时,楚南怀就吃了不少亏。
眼下不同,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五人成阵,说来厉害,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伎俩,军中普通士卒都会这一手。
要破这种战法,只需要以猛士正面突破,撕裂防线,带着同伴冲杀进阵中,将对方彼此分割,一一对敌。
如此一来,盾手没了攻击手段,刀手无法防御,弓手就更是处境凄惨。当然,最惨的是神棍,他总会是最先被杀的那个。
在大军中,五人成阵是厮杀利器,普通士卒中间,难有可以凭借一己之勇,正面破去战阵防御的存在。
而且五人就算被分割,也能重新跟旁人组阵,五人阵型也不一定非得是五人,有攻防手段,可以相互依托就行,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并无本质影响。
但这是修士战场。
原本就算是修士战场,情况也不会有太大不同,如若不然,月神教神仆们,也不会采用这种战法。
可这里有楚南怀,有广寒仙子,有巨灵天神,有大少司命。
他们五人,就算战力被压制三成,论单打独斗,也是难觅敌手的存在。
师徒三人奋躯而过的地方,大少司命联手飘过的地带,月神教五人战阵,无不轰然破碎,紧随其后的真人境修士,则会趁机与神仆捉对厮杀。
这些真人境修士,在抢先干掉对方的弓手与神棍后,就会再跟他人联手,击杀刀手,最后是盾手。
正因众人合力,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哪怕被压制了三成修为,大唐修士也一直没吃亏。
站在更高处的两人,深望了一眼战局。
李晔笑容依旧,神子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饶是神子心境修为不俗,面对这种事,也是没法淡然的。
“你看起来,好像没之前那么有气势了。”李晔提着卢具剑笑道。
神子摇摇头,认真道:“你有一个非比寻常的同伴,也有一群世间罕有的帮手。我月神教的上师,纵横高原、河西,向来都是最强大的一支战力,可今天面对你的这些良佐,还是显得力有不逮。这不是你有多么厉害,你只是幸运而已。”
“幸运?算是吧。”李晔哈哈大笑,“不过,能有如此幸运,当浮一大白。”
神子抬起一只手,掌心新月印记浮出明光。
他肃然对李晔道:“如你我这般的强者,注定要独自站在世界之巅,统治整个天下。靠他人相助获得胜利,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你应该感到羞耻才是。”
面对这样的评判,李晔敛去笑容,也认真起来,正色道:“在我看来,情况恰恰相反。要想站在世界之巅,就得靠群心群力。一人的力量终究有限,统治天下的帝王大业,从来不是靠帝王自己孤独拼杀,而是靠汇聚众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惟其如此,你才有可能站在世界之巅。否则,你只能是山下的一具尸骸。而对于我来说,哪怕站在最高处,遗世独立都毫无滋味可言。因为那时候,你只会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冷。”
神子当然不同意这番话。
他道:“天上地下,唯有神,可以让我依靠!”
李晔道:“神力不足恃,苍生才是力量之源。”
“忤逆神,你终会粉身碎骨!”
“触犯苍生,你只会尸骨无存。”
神子闭目,良久,再睁开时,眸中已是杀气盈天:“既然如此,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掉你的同伴跟帮手!”
李晔眼中满是怜悯:“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汇聚天下人之力,让你神魂俱灭的。”
此音一落,风气,云涌,在更高的苍穹。
神子衣发狂舞,双手托起,如举重物。
掌心新月光华明亮胜日,犹如两个漩涡,卷动风起云涌的苍穹,形成两道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道道不属于凡间的力量,从黑洞里瀑布般倾泻而下,疯狂涌入他掌心的新月印记中!
亮到极致的两团新月后,神子身形堙没,只有一双深渊般的双眸,更显黑暗、深沉,摄人心魄。
李晔知道,落在神子手中的,是他以神子身份,通过月神教秘法,借下的月神之力。
这种力量,莫说可以毁灭一切凡间力量,就算是仙域力量,也没有一定幸免的理由。李晔饶是有天道气机护身,在主神位的月神面前,也跟众生蝼蚁无异。
然而李晔并不慌乱。
他只是竖直举起天子剑,喝一声:“汉家苍生,助孤一剑!”
一声出,如雷鸣,肉眼可见的一圈青色光华,以他为圆心,陡然在河西上空荡开,眨眼就蔓延到天边,不知其远。
河西这一方天地,有刹那的寂静。
旋即,四野一震,一道道色泽不同的气流,如同腾起的烟花种子,从数千里大地逆势升空。
密集如星辰,浩瀚如烟海。
四面八方,汇聚成流,向李晔手中剑飞来!
天子剑霎时被点燃,青焰如芝麻开花,节节冲上千百丈!
神子掌中新月之中的月神之力,清辉胜日,夺目刺眼。
李晔手中天子剑,眨眼间青光如柱,一条蛟龙从光柱中直上九霄,冲开层层翻滚云幕,重开星天!
天降神威,地生人力。
这是神与人的对决。
是神力不能忤,还是苍生不可逆?
......
奔出福宁坊的坊门,楚铮这才陡然发现,坊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有甲士肃立如林!
面前的吐蕃甲士,塞满了整条大街,到街尾还不见尽头!他们个个胸背熊腰,高大健壮,每一个丢在大街上,都是能够震慑一群宵小的存在。
楚铮悚然一惊。
只一眼,他便看出来,这些甲士,都是城主府的精锐!
很显然,在铁板等人,于福宁坊大开杀戒时,他们及时赶了过来。等的,就是青衣衙门的刀客冲出来,好将他们尽数斩于大街。
在眼下这种局势中,吐蕃人对城池控制的严密程度,超出了楚铮之前的预计。
城主府的精锐甲士,修士占比极大,面前这数百名大汉中,少说也有近百真正的勇士!
铁板走过楚铮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铮转头,问了一个当下他最关心的核心问题:“金城县中的青衣衙门,不会只有你们这二十来个吧?”
铁板手握横刀,稳步朝面前看不到尽头的甲士走去。不仅是他,他身后的卫大娘子、郑婆婆、陈瞎子等十几人,也是同样视死如归的气势。
从始至终,铁板脚下都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回道:“如果你能活着冲出这条大街,你或许能够见到他们。”
第三十四章 好兄弟
楚铮冷静下来。m.www.uu234.net
他认为自己应该清楚,青衣衙门潜伏在金城县的人手,不会只有铁板这点人。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许久,这说明那位安王布局很早,既然如此,没理由不把力量弄得强些。
城墙内外激战正酣,无论他们是否能够战胜眼前这些吐蕃甲士,至少都牵制吐蕃一部分兵力,有效支援了城墙处的战斗。
里应外合,这应当是安王做此布局的用意。
吐蕃人在月神教的教化下,的确不再是一群野人蛮子,他们各种意外明显有所防备,所以即便是城墙战事已起,负责这里的甲士也能稳如泰山。
楚铮深吸一口气。
只要眼前的战斗是值得的,他就没有必要多想,就算战死在大街上,也可以死得瞑目。毕竟,原本他今夜是要被乱刀砍死在坊内,成为警示街坊的猴子的。
只不过,面对这样一群凶神恶煞的吐蕃甲士,那些拧着菜刀锤子冲出来的普通汉子,怕是要被吓回去了。他们都只是老百姓,纵然有一时血气上头,看到这群煞神,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就冲上去了。
冲上去了!
是的,楚铮看到,从福宁坊冲出来的汉子们,已经紧跟铁板等人,红着眼,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冲向了那些披甲执锐的吐蕃甲士!
楚铮的世界观,注定要在今晚被颠覆,或者说修正。一个十六岁少年见过的世界还太小、太浅、太局部,由此形成的世界观,注定要被不断修正。
他没有弄清楚,今晚的这场战斗,对这些汉家儿郎意味着什么。
刀已在手,箭已上弦,就没有回头路。
上了战场,就都是战士,未战先怯已经不存在。
这是大唐皇朝在他们的血脉中,深深种下的勇烈种子!
楚铮大吼一声,紧跑几步,跃过那些普通汉子,冲进被铁板等人撕开口子的军阵,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将一名来不及反应的吐蕃甲士,当头斩为两半!
楚铮双眼渐渐猩红,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普通汉子战力终究不会高,不能让他们冲锋在前,自己必须多砍倒几个吐蕃甲士,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他作为大唐修士,必须要有的自觉!
血腥激战在大街上惨烈进行。
楚铮这十六年来,从来没像今天一样,一下子杀这么多人。
在他十三岁后,老道人每年都会带着他,出城去寻找山野盗贼,用吐蕃贼人的性命,训练他的杀人胆魄和技巧。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老道人,本质上都不是嗜杀之人,所以杀的人也就有限。
而现在,楚铮长刀已经换了三柄。
第一柄卷刃太厉害,第二柄缺口被崩太多,第三柄直接被砍断。
倒在他刀下的吐蕃人,两只手两只脚都已经数不过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也添了三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血流的无暇去止住。
纵是如此,他们也只是冲过了大街不到四分之一的距离。
吐蕃甲士杀之不尽。前面的死了,后面的就补上来,长街尾部依然看不到队列尽头!
好在青衣衙门足够悍勇,汉人百姓同样爆发出,令楚铮吃惊的战力和斗志,哪怕是倒下的坊民已经摩肩接踵,后面的汉子仍是前赴后继。鲜血没有让他们畏惧,反而让他们的怒火完全燃烧起来。
这样的厮杀,让楚铮热血直冲脑门。
今日哪怕是战死在此,也不枉大丈夫一场!
然而面前这群吐蕃甲士,明显同样不惜一死。
他们不退。
砍倒面前的吐蕃修士,楚铮又拉了卫大娘子一把。这个丰腴的妇人,浑身衣衫都被染红,脸上也多了一道可怖伤口,之前已经倒下过三次。两次被其他青衣衙门救起,一次被楚铮拉起。
然而这回,楚铮没有能把卫大娘子拉起来,她的身子格外沉。
楚铮心头一凉,回头定眼一看,卫大娘子已经迎面趴在血泊中不动了,身下大滩深褐色血迹正在快速溢开。
没有时间去抹夺眶的眼泪,楚铮举刀挡下一名吐蕃人的战斧,又跟对方厮杀在一起。
那个每天都来摊子前,甩着手帕拿自家五六岁的女儿,调戏楚铮的不娘妇人;腰明明已经粗得跟水桶一样,却偏偏还以为自己仍旧年轻,不时要扭上几下的小心眼妇人,再也不会每天少他一文钱了。
楚铮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有淌下的泪水,也有沾到的鲜血,到后面,整个视野就是一片红色世界。
手中的刀,越发重了,很多灵巧的动作,再也不能迅捷的做出来。
所以他的招式,被迫变得横平竖直,只能追求简洁、干脆。
陈瞎子也倒下了。
脑袋被人砍掉半边,脑浆流了一地的人,如何能不倒下?
楚铮甚至看到,对方的两颗眼珠子掉了出来,尾巴却还在眼眶里。
这下,这个瞎子就算没死,也成了真正的瞎子了。
越是不停战斗,楚铮脑海中的意识就愈发简单,思考也变得单一,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声音:向前。
向前,一直向前。
直到杀穿这条大街。
直到见到其他青衣衙门的刀客。
直到......再也不能站起来。
楚铮看到铁板回头了,看到他看到是自己贴身跟随,明显愣了一下。楚铮勉强咧咧嘴,算是笑了笑,就像铁板之前对自己笑一样。
他在告诉铁板,你的兄弟,已经没有能站着的了。
他还想告诉铁板,现在,我也是你兄弟。
也不知铁板是否看明白了楚铮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就又回身向前拼杀。
忽然间,楚铮注意到一颗经营的水珠,从铁板脸侧飞出来,打在自己鼻梁上。
不是热的,所以不是血,冷冷的,所以......是泪吧。
楚铮看到铁板腰肋被捅了一刀,身形一顿,他连忙上前,将那个吐蕃修士一刀枭首;而后,他惊觉右肩一痛,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根短毛插进了他肩头。
没有拔铁矛,楚铮踹翻了一名上前来,想要给他补刀的吐蕃汉子。
他知道,他要倒下了。
跟铁板一起。
跟铁板倒在一起,也不错。
身后,还有那么多青衣衙门的好汉。
还有那么多,以往是那么卑微,那么能忍受屈辱,那么胆小,却在今日真正站起来,捡起吐蕃人的兵刃,面相仇敌,背对家人,杀出了一个大唐人血性男儿威风的普通汉子。
跟他们死在一起,此生值了。
到了地下,定要跟他们好生痛饮一番,为以往的轻视赔罪。
看在今日并肩作战的份上,看在自己一直奋勇在前的份上,他们会原谅自己吧?应该会原谅吧,毕竟,自己还只有十六岁,尚且年轻,犯些小错也是不可避免的。
看到了。
楚铮看到了街尾,吐蕃人队伍的尽头。
街尾前,有好大一片空地。
这说明,吐蕃人所剩不多了。
只可惜,自己已经力竭,有心杀贼,无力挥刀。
铁板不成了,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但他没有胡乱挥刀,而是把刀背攥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能挥刀的次数,已经所剩无几,一次都不能浪费,只有这样,才能多杀一个吐蕃人。
身后已经没多少汉子了。
冲出坊门的汉子,少说也有三四百,现在,十不余一。
楚铮脚下一个酿跄。
他踩到一句尸体,被绊了一下。他到底太年轻,没真正上过战场,不懂得避开脚下尸体的重要性。身体向前倾倒,他心头一片冰寒,知道自己这一倒下,绝对不会再有机会站起来,却又在刹那间释然。
因为,可以死了。
贼他娘的老道人,今晚跑得那么快,连自己徒弟都不管了,真是......没有良心啊!
小......小东......
他会成为步他父亲的后尘,成为吐蕃人的爪牙吗?
会吧?
毕竟,他已经跟在镲??卜身旁了。
小东......
小东?!
楚铮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或者是产生了幻觉!
街尾,吐蕃人身后,一名鲜衣怒马的少年,手持长矛,犹如天神下凡,冲进了吐蕃人群中!
霎时间,数具吐蕃人的身体,被披甲的奔驰战马撞飞!
那少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人在空中,手中长矛横扫而过,灵气光芒犹如一道匹练!
鼻青脸肿的少年人,眼前吐蕃人血爆如雾,发出一道破音的大喊:“铮哥儿!”
楚铮目瞪口呆。
他被铁板扶着,再度站了起来。
他看到,少年人身后,紧随着冲来了一大群持刀猛士!
那些猛士,人人白发!
人人白发啊,却凶猛的犹如山中老虎!
如山中老虎啊,杀吐蕃人如屠狗!
楚铮胸口一热,再也忍不住,泪水泉涌而出。
张长安高高跃过一群慌乱不堪的吐蕃人,重重砸落楚铮身前,手中长矛顺手将一名吐蕃甲士,顺势狠狠刺倒在地。
然后他在楚铮面前站直腰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露出灿烂而绚烂的笑容。
他说:“铮哥儿,我来了!”
说这番话时,他语气平常,但字音却在颤抖,充满力量感。
很显然,这六个字,他已经在心里忍了很久。
楚铮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血糊糊的、颤颤巍巍的手,勉强握成拳头,直直在张长安胸口捶了一下。
他嗓音暗哑,满心翻涌的情绪、情感,最终化为三个字:“好兄弟。”
张长安重重点头:“好兄弟!”
第三十五章 愿助安王
今日张长安跟以往并无不同,依然是鼻青脸肿的模样,这说明他还是一天至少挨一顿揍。www.uu234.netwww.uu234.net鉴于对方伤口翻新的程度,楚铮判断他前一顿揍,应该是发生在今天下午。
所以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其实一天要被胖揍几回。
他那个父亲真狠心啊!楚铮想。比自己的那个不靠谱的师父,还要狠心。
张长安跟以往毫无二致的脸,落在楚铮眼中,却跟前些时日有很大不同。
今日之前,准确的说,在见到张长安之前,楚铮都担心那个跟在镲??卜身后,低头沉默的少年人,已经在他父亲的威严和现实的压迫面前,真正的低下了头颅,日后会连脊梁也弯下来。
现在楚铮知道,张长安虽然低下了头,但心中从未服过,他的脊梁也永远不会弯折!
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眼前的世界多么浑浊,心中始终有一线能照亮前路的光明,无论遭遇什么挫折跟考验,那一线光明都不会黯淡。
他们固执,无可救药,老了甚至会疯狂,就像.......眼前这些白发苍苍,却手提带血长刀的老者!
这些老者,杀尽了这些惊慌逃窜的吐蕃战士,为首的老头子,手刃了最后一名弃刀求饶的蛮子,他的腰已经站不直,挥刀不多时,粗重的喘气声就如风箱,手臂也在剧烈颤抖。
这些老头子,杀完眼前的敌人,不是扶着墙咳嗽,就是需要同伴搀扶,衰弱的身体才能勉强站立,但他们笑得是那样大声,就像在嘲讽尸体塞道的吐蕃人,是这样自不量力,不值一提。
他们,用自己手中的长刀,佝偻的枯瘦残躯,证明了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天下无敌的勇士!
看老人们拍着那些普通汉子的肩膀,欣慰叫好、不停勉励的模样,楚铮眼珠子又红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眼前这些老人。
白发未取敌酋头,腰下常悬带血刀。欲为国家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有这样的老人,才会有张长安这样的少年吧。有这样的老人和少年,河西之地,纵然被异族窃据多年,只要王师一到,才断无不能收复的道理吧。
望着那些麻衣浴血的普通汉子,楚铮忍不住想,在这片偏狭之地,有多少这样一腔热血,只需有人振臂一呼,就能化作倾世洪流的好汉?
吐蕃人总说汉人是绵羊?他们错得多么彻底!
汉人只是不喜欢咋咋呼呼,成天吆喝自己是勇士而已。
只要明君当头,这群勇士就一定能够踏平四海。
他们平日里隐忍到楚铮认为是胆小如鼠,生活也过得卑微困苦,领头人被杀了他们就会完全蛰伏。蛰伏到再也见不到光明一天,蛰伏到被完全的、彻底的遗弃的那一天。
原本楚铮认为,这是他们辜负了大唐,对不起皇帝,辱没了祖宗。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些普普通通的汉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朝廷和皇帝,让他们的领头人被杀,让他们纵然空负满腔热血,也只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卑微的隐忍着。
所以,是国家辜负了他们!
没有哪个汉家儿郎,不想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杀向他们的敌人。
君不见,这回青衣衙门一杀出来,他们就抄起菜刀、锤子,甚至是木棍冲出房门,或是身着麻衣,或是精赤上身,就敢如下山猛虎一样,杀向那些披挂齐整的吐蕃甲士吗?
哪怕同伴一个个倒下,哪怕能站着的人十不余一,他们也没有后退!
他们是天底下,最英雄无畏的勇士!
只求,朝廷不要无视他们,只求,君王不辜负他们,只求,王师不要把彻底的遗弃在异族人的铁蹄下!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天下,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是所有汉家儿郎的希望,甚至是奢望啊!
怎样残忍的皇帝,才会把玉斧在大渡河一画,理直气壮的说一句“此外非吾所有也”,视自家同胞的血泪艰苦、翘首以待于不顾!
怎样愚蠢的官员,才会在汉家儿郎着中国衣冠,在异族人的长刀胁迫下,在偏僻苦寒之地,依然坚守汉家文明的时候,高喊什么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明君......大唐现在的皇帝是不是明君,楚铮不清楚,但就凭对方在位时,丢了长安被黄巢撵去蜀中的事迹,那就不算是勇武之主。
但这回领军杀到河西的安王,绝对是玄宗之后,李唐宗室中最杰出的存在!
这个刹那,楚铮忽然很想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安王。
是他,让金城县,乃至整个河西的汉家子弟,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了重新捡起自己和自己子孙尊严的机会!
“走!我们去找人,一起杀进城主府,呼应王师,迎接安王!”张长安像当日在汤饼摊一样,向楚铮发出郑重而激昂的邀请。
楚铮想起当日的拒绝,心头就是一抽,当即肃然回答:“走!”
两人一起来到张钟黎面前,“祖父,我们要去城主府了!”
以刀杵地的张钟黎,经过刚刚这一场短暂的拼杀,就已经是精疲力竭。他的身体到底衰弱的太狠了,有心杀贼,无力过多挥刀。但他并不伤怀,今日能够出战,手刃几个吐蕃蛮子,已经是出了胸口郁积多年的恶气,足慰残年。
现在,他不需要再去冲阵,他的孙子将接过他手中的长刀,去走他无力走完的路。
张钟黎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没有二话,摆摆手,淡淡道:“拿羯木错的人头回宗祠。”
“是,祖父!”张长安大声应诺,眼神庄重的近乎神圣。
这一刻,少年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祖父身上脱离,降临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铁板伤势很重,楚铮原以为他会休息,他也希望对方休息,但对方在吞了一颗丹药后,还是带着仅剩的两名青衣衙门刀客郑婆婆竟然赫然在列,跟他和张长安一起,带着从福宁坊杀出来的数十名汉子,提刀往城主府冲去。
楚铮不知道,郑婆婆这种老妪,是怎么从激战中活下来的。但只看对方矫健的身姿,他就知道,郑婆婆很可能并不是一个老婆婆。
就像卫大娘子,她的女儿,也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只是她来金城县时,偶然捡到的被人遗弃的孤儿。
卖菜的老婆婆,独自带着女儿的妇人,只是他们潜伏在金城县的必要伪装。
念及于此,楚铮就不得不感叹青衣衙门的神奇,同时对青衣衙门的主人安王,愈发敬畏。
金城县犹如一锅煮沸了的水,到处都是巨大的火光,激烈的交战声、喊杀声、呼喝声、喧嚣声一波强过一波,如果城池上空有顶,早就被掀了不止几个来回。
福宁坊距离城主府不远不近,隔着五个坊区。
沿着大街冲向城主府的时候,楚铮才知道,张长安能领着一帮老者,从两个坊区外过来支援自己,是费了多么大的力气。
此时街道上人并不多,但奔走厮杀的吐蕃战士与汉人,却是随处可见。地面上横七竖八躺了无数尸体,一眼望不到尽头,仅是目光所及,少说也有三四百,吐蕃人很多。
可想而知,从张家大宅所在的坊区,杀到福宁坊,张长安和他的祖父们,没少流血。
地上躺着的,可是还有不少白发老者!
铁板冲出来的时候,抬手向天燃放了一束烟火,所以在冲去城主府的过程中,两侧的街巷、民居中,不断有着青衣、带斗笠的人加入。他们没一个人是没受伤的,衣衫基本都被鲜血侵透,也不知有多少人的血。
他们出现的时候,没有成群结队,顶多三五人一起。而在他们后面,同样跟着一群普通汉子,多的百余人,少的竟然不到十人。
楚铮、张长安者一行人的队伍,在大街上不断拼杀前进,将路上遇到的月神教修士、信徒和吐蕃甲士,一一斩于刀下。他们的队伍同样有伤亡,但规模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在急速膨胀。
战斗之余,看到不停从两侧汇聚过来的战力,楚铮心中有惊涛骇浪。
出福宁坊的时候,铁板对他说,如果你能活着冲出这条大街,或许能够见到其他青衣衙门。
对其他青衣衙门的刀客而言,情况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凭手中刀,身旁同袍,从本坊的吐蕃战士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有见到更多手足的可能?
一夜之间,成长良多的楚铮,怎会不知道,每一个坊区中,绝对不止三五个青衣衙门刀客?更多的刀客,只是倒在了跟自己手足相见的路途中,只是跟他们的敌人吐蕃战士,一起沉睡在了冰冷街面上的血泊里。
因为这些力战倒下的青衣衙门,因为这些满身是血,还在向前拼杀的青衣衙门,每一个坊区里热血亟待爆发,尊严急需重拾的汉家子弟,才能冲破卑微生活的枷锁,将那些嚣张的、野蛮的、欺压他们的吐蕃蛮子,砍死在钢刀下,砸碎在铁锤下,打折在木棍下!
整个金城县,该有多少这样的青衣衙门刀客?
兰州、河州、鄯州、廓州、会州,该有多少个铁板,多少个卫大娘子、陈瞎子、郑婆婆?
楚铮回头,看到身后披青衣、戴斗笠的青衣衙门刀客黑压压一片。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汉家子弟紧紧跟随,一眼看到街尾,还看不到尽头。
因为啊,总有人不停从大街小巷、坊区院墙、窗户屋顶上,奔来、跃出、跳下,加入到这条汹涌的洪流中啊!
不只是身体或壮实或瘦弱,或高大或矮小的汉子......
楚铮看到了,有尚未长大的少年,在灯火昏黄的门口,挣脱母亲紧拉他袖子的手,冲到尸横遍地的街巷,捡起一名青衣手中的长刀,吼叫着跟上了队伍;
有头发灰白、身体颤颤巍巍的老人,喝止了老伴的纠缠,从倒在门框上的吐蕃战士身下,抽出了还未染血的钢刀。那一刻,他脚步稳了,身体不颤了,气势勃发,犹如一尊战神,冲出了家门;
有或腰圆体肥、或身段纤细的妇人女子,用手帕、抹布包住了满头青丝,用刀割开了限制双腿奔跑的裙子,抄着菜刀、棍棒甚至是铁锅,气势汹汹的加入了队伍......
人人都说,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凡拧得动刀子、拉得开弓的,无论老弱妇孺,在大战来临时,都会成为战士。楚铮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他现在看到了,金城县的汉人,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楚铮知道,头发灰白的老人,用手帕裹头的妇人,是有故事的人。
在金城县,在兰州,在河西,有多少汉人,没有故事,没有被月神教、吐蕃人给予的痛苦记忆?
现在,他们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
在金城县,在兰州,在整个河西,该有多少这样的老人、少年、妇人?若能在今夜都见到王师,遇到青衣衙门的刀客,他们定会爆发出同样的战力、斗志、气势!
若是如此,月神教、吐蕃人,岂能不完?!
楚铮眼睛又红了,他今夜老是会这样。他忍不住。
他想告诉安王,告诉王师,告诉青衣衙门,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了他们、我们,这个可以向月神教、吐蕃人放手战斗的机会!
从未有过哪一刻,如现在这样,让楚铮这般敬重一个人。
他想跟着王师的统帅安王,杀尽金城县的吐蕃人,杀向凉州的吐蕃人,杀掉一切胆敢触犯汉人的敌人,一直杀到天边,杀到所有人都对汉人顶礼膜拜,再也不敢对汉人龇牙咧嘴!
哪怕是断手,断脚,断头!只要是在倒在向前拼杀的路上,他都不会后悔,更不会退却!
汉人,他们是这样强大,凭什么要被异族欺压?
他们,就该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敬畏!就该在如安王这般智勇双全统帅、君王的带领下,征服一切不臣,向天下所有人宣告自己的不可触犯!
楚铮跟张长安对视一眼,他看到对方也是眼眶血红,他察觉到对方也跟自己一样,有跟青衣衙门一起,跟王师将士一起,跟随安王征战到天边的坚决意志!
没用太久,他们杀到了城主府。
现如今,月神教的力量,已经收缩到北部五州,而兰州、河州是前线,可想而知金城县城主府,拥有怎样的修士力量。
除却在天上的神仆境众修士,无数练气高段的修士,正在神仆境高手羯木错的带领下,坐镇城主府,维持吐蕃人对金城县的统治权。
练气高段修士虽然强大,但只看城主府外,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的密集人潮,楚铮就知道,再多练气高段都不是不可战胜。
此时的金城县汉人,在青衣衙门刀客的带领下,不惧任何数量的练气修士。哪怕是用人命填,此时,他们也会为了汉人对吐蕃人战斗胜利这一终极尊严、荣耀,甘愿拼上自己的性命。
唯独,神仆境高段的羯木错,和他身边的强大修士护卫团,是个天大的麻烦。
聚集到城主府外的青衣衙门和汉人子弟,只要不是太蠢的,就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们没有人迟疑。
铁板上前,跟几个青衣衙门在金城县的头面人物,简单碰头之后,就决定对严密设防的城主府,进行强攻。
正面堂堂正正攻进城主府,攻下城主府,就宣告着金城县汉人的胜利!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铁板再度冲到了最前面,带着一群青衣衙门,跃上城主府院墙,开始往里面攻杀。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行的异常惨烈。
金城县城主府,本就蓄积了整个金城县,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兰州最精锐的战力。
羯木错作为神仆境高段,竟然在此时完全忘却了,平时挂在嘴边的吐蕃战士荣誉,丝毫没有外出迎战的意思。他打定了注意做缩头乌龟,依据城主府严密、强大的防御工事固守。
青衣衙门第一波进攻被打退,刀客伤亡不小。
紧接着,是更加凶猛的的第二波攻势。
铁板再度重伤。这下,丹药也不管用了,他只能半跪在地上,举着长刀,向铁甲龟壳一样的城主府大吼:“为了大唐,为了安王,攻下他!”
更多青衣衙门刀客,沉面跃上院墙。
哪怕身旁的修士被击杀,他们也顽强的冲进院墙后面。
近半的人再也没能出来。
普通汉子想上,刚刚停止吐血的铁板,却拦在他们前面,红着眼吼道:“除非青衣衙门死光!否则,你们就在后面等着!我堂堂青衣衙门,大唐境内最强大的修士组织,还没有弱到,需要拿普通人性命消耗敌人灵气的地步!就算青衣衙门丢得起这个脸,安王也丢不起!”
楚铮、张长安想上,也被铁板狠狠瞪了回去。
人群前端,从各个坊区,各个角落汇聚过来的青衣衙门刀客,原本因为汇聚一处变得密密麻麻,有了强大修士组织的气势,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就变得稀稀落落,只剩了不到百人!
而且,个个带伤,很多人伤得还不轻,只是勉强站着。
哪怕站得不稳,他们也站着。
只有站着的人,才能参与下一波进攻。
所以他们就算摇摇欲坠,也咬牙顽强的站着。
今晚,没谁能够丢青衣衙门的脸,能够丢安王的脸,能够丢大唐的脸,能够丢汉家儿郎的脸!
不到百人,已经没有进行一波攻势的力量。
但剩下的人,都在院墙内,死在了院墙内!
铁板再度站了起来,他哪里还站得稳?用长刀杵着地面,身体才不至于倒下。
他回头看了眼一个个怒骂?目,恨不得将城主府一口口嚼碎,再吞下去的汉人百姓,脸色纸白的咧咧嘴笑了笑,很坦然,很无惧,甚至很光混,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头低吼一声,跟其他遍体鳞伤的青衣衙门刀客,义无反顾跃上了院墙。
他说:“大唐,从未放弃你们;安王,从不敢辜负你们。这,就是我们潜伏、战斗,并牺牲的全部意义。”
眼见得院墙内灵光大作,耳听得墙内闷哼声此起彼伏,楚铮、张长安并及所有汉家子,明知向前就是死,却哪有一个还忍得住?全都嘶吼着往里冲!
大唐,安王,不曾放弃我们,不敢辜负我们,我们又岂敢负了唐人子民的身份,又岂敢负了安王的血汗付出?!
汉家子从来都是一体,同进退,共荣辱,事到临头,谁还惧一死?!
战场上,惜命惧死,谁还敢自称汉家子?!
夺门而入,杀进前院,身边的人已经死了两成,楚铮和张长安却始终冲锋在前。都是大唐人,你青衣衙门是好汉,我们金城县难道就没有豪杰?!
楚铮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铁板,看到了仅剩的二三十名青衣衙门,正在被数倍于己的月神教修士围攻,他大吼一声,举刀斩了上去!
攻进垂花门,进入大院,楚铮和张长安同时看到,院中正肃立着百十名黑袍修士!而在抄手回廊中,在两侧院墙前,在前面屋顶上,还有大批手持劲弩的甲士!
楚铮和张长安同时心头一沉,知道自己这厢必死无疑了!
但他们没有退,连迟疑都没有,就跃进了院子,挥刀就杀!
好兄弟,就该战死一处。
好儿郎,就该马革裹尸不改容!
不是我们真的不怕死,而是大唐荣耀面前,不容有人退缩!
人的一生中,总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没有找到,那人生就毫无意义。
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这种意义,并且至死都可以抓在手里!
身边的普通汉子在持续惨叫,渐渐的,楚铮和张长安已经浑身浴血,手中动作慢了,脚步也变得凌乱,章法全失。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攻占城主府!
莫说斩杀羯木错,连对方的面,他们都没能见着!
可恨,可恨!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斩杀的时候,面前悍勇绝伦的月神教修士,忽然身体上灵光大闪,血雾团团爆出,一个接着一个倒飞出去!
楚铮跟张长安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接二连三的修士,从他们头顶跃过,冲向了那些月神教修士。这些人以凶悍淋漓的攻势,杀得对方溃不成军,霎时间便死伤惨重!
整个金城县,除了青衣衙门,还有谁,有哪股势力,能有这许多彪悍的修士,能形成这般强大的战力?
他们,转瞬就杀过大院,向府邸深处杀过去了!
张长安扶着气力不济的楚铮。他想要扶住对方不倒下,但哪怕是咬紧了牙关,也敌不过伤重乏力,他也跟着向前栽倒。
他没有栽倒在地。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张长安回头,看到了他怎么都预想不到的一张脸。
那是......他的父亲张逊!
张逊没有看张长安,或许是害怕直视他的眼睛,“还撑得住否?”
张长安说不出话来。
这个严令家族成年男子,所有修士,没有他的命令,不得擅出的张家家主,张长安原以为,他心肝肠胃都已经变成了吐蕃颜色,却没想到,在这等关键的时刻,他带着张家的修士,冲上了战场。
不,不只是张家修士,还有刘、周、钱三家修士!
若非四家合力,他们哪能这么快击溃城主府高手,组成的有力防线?
张长安喉咙艰涩,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方才这一刻,他几乎要喊出那个,他因为不屑于对方的为人,已经多年没有喊出的称谓。
“撑得住!”张长安倔强道。
“那就好。”张逊,这个羯木错头号汉人爪牙,丢下这句话,就跟在四家汉人修士身后,冲进了府邸深处。
张长安在帮楚铮缓过气后,就扶着他,一瘸一拐的,跟在汹涌的汉家子身后,往府邸深处迈去。
路上,月神教修士、四大家族修士的尸体,遍地都是,很多都肢体不全。
很显然,四大家族面临的战斗,同样血腥、惨烈。
抵达后院的时候,张长安已经记不清,路上看到过多少尸体。
后院,城主府最后一道防线,这里倒下的尸体格外多。
张长安甚至看到了刘家家主、钱家家主的尸体!
前者浑身创伤密布,肠子都流了出来,致命伤是洞穿气海的一个大血洞;后者,则是头颅滚在一边。
后院中,战斗依然激烈。
张长安和楚铮,连忙冲进后院。
他们踏进后院的时候,战斗已经停止。
的确是停止了,因为再无一个站着的人。
张逊,扑面倒在血泊中,在他身前,有一具吐蕃人的无头尸体,凭体型服侍,张长安无比确认的认出,那就是羯木错!
羯木错,神仆境高阶修士!
张逊还不到真人境。
他怎么能斩杀对?!
答案很明显。
羯木错的无头尸体前,有人坐在血泊中,靠着回廊的柱子,手里拧着一颗人头,正在朝楚铮笑。
他笑得很开心,有些孩子气的得意、炫耀。
他说:“徒儿啊,你怎么才来?为师还以为,没人能来给我收尸了呢。”
楚铮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师父?你怎么......在这?”
老道人撇撇嘴,“为师不在这,还能在哪儿?诶,你这个兔崽子,不会以为金城县大战临头,为师却跑掉了吧?”
楚铮一下咬了自己舌头。
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啊!
眼前的场景表明,若不是老道人在此,就凭金城县四大汉人家族,就算能够攻到后院,也无力斩杀羯木错。
老道人看到楚铮吃瘪的表情,就更加开心:“为师早就说过,要取羯木错人头很简单,现在,你总归是信了吧?告诉你这小兔崽子,别以为,为师平日里对你说的话,都是信口雌黄,其实啊,为师的本事大着呢!正好,为师血战一场,也饿了,你这做徒弟的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去给为师下一碗汤饼?”
楚铮蹲在老道人身前,关切紧张的查看对方的伤势,至于对方的调侃之言,他全当作没听见。
老道人虽然伤得不轻,但没有性命之虞,张逊就不一样了。
被张长安抱在怀里呼喊,他勉强睁开眼,却只能露出一个惨淡笑容,“东儿......不,长安。你不必哭,为父不值得你哭。为父丢了汉家儿郎的脸面,连尊严都丢了,还让你的姐姐......和你的姑姑,做了野人的妾,为父是张家的罪人,汉人中的......耻辱。你是......英雄的汉家儿郎,不必为我这个汉人之耻流泪......”
张长安泪眼磅礴,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不停地哽咽,重复一个“不”字。
张逊勉强睁开的眼睛,眼神逐渐涣散,他仰对漫天星河,神情恍惚的呢喃:“为父这一生,前二十年......生活在你祖父羽翼下,豪情壮烈热血无忧,不失为风流儿郎。自打在张家大厦将倾、衣食无着之际,继任张家家主,后二十年,一路风雨飘摇,一路苦心孤诣,一路忍辱......姑且算作负重吧!”
说到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痛处,张逊嘴中涌出一口热血,双目也突了出来,声音加重,呼吸急促,五官扭曲:“没有人......没有人,比我张逊,更恨吐蕃野人!我做梦,做梦都想杀了羯木错,啖其肉寝其皮,一雪当日下跪之......耻!长安,为父,为父......是迫不得已,是身不由己啊!
“为了张家百十口,为父,不得不抛却尊严,在野人面前下......跪!长......安,为父没办法,你不知,当你尚且年幼、一向养尊处优的小姑姑,饿得面黄肌瘦、满头黄发,扯着我的衣袖,仰头跟我说饿,说想喝粥的时候......当你年迈的三祖父,瘦骨如柴的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在病重弥留之际,跟我说,想喝一口肉汤的时候,我心里,是何等......煎熬!”
他的话没说完,嘴中便吐血不止,下面的话,就再也无法顺畅说出来。
张长安哭得泪眼模糊。
这些话,他从未听父亲说过。
那个在吐蕃人面前谄媚如犬的父亲,骨子里的倔强、坚强、坚持,张长安从来都不曾看到过,认识过。
“是......是谁!是谁,让我张逊,从一个热血少年郎,变成了吐蕃人的......鹰犬?是谁,是谁?!”张逊梗着脖子,向天发出最后的质问与怒吼。
这个中年男子,在问出这句话后,忽然平静下来,嘴角甚至有了笑意,他平静道:“长安,你是对的,你听你祖父的话,是对的。王师......安王,不是来了吗?去吧,去迎接王师,跟随安王,为父......为父这样的日子,你不会再遇到了,为父曾经受过的屈辱折磨,你不会......再遇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张逊艰难抬起手,想要去抚儿子的脸。
但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儿子的脸,星夜不见,天空突起异象。
黑云翻滚,两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笼罩了整个金城县的上空。与此同时,一柄长剑,在滚滚浪涛般的黑云下亮起,青芒如日。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句呼喝。
“汉家苍生,助孤一剑!”
目光渐渐黯淡的张逊,忽然双目圆睁,上身骤然挺起,原本抚向儿子的手,猛然伸向长空,伸开五指,努力的、费力的,在最后时刻,伸向那柄青芒闪烁的长剑。
他从咽喉,从心底,从神魂深处,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金城张家,张逊,愿助安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