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儒门士子(下)
“儒门士子?这么多儒门士子入了行伍?”
听到上官倾城的话,薛威和周明瑞都不禁感到很是疑惑。
上官倾城目不斜视、声音沉静道:“诸子百家,儒释道兵为首,释门为外来势力,且不去说,儒道兵在争天下之局中,各有鲜明特色、自身优势。道门多修士,兵家多战将,到了战场上,这些都是正面战力,发挥实力的方式也很直接。但儒门不同。”
说到这,上官倾城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像是在回想某个人跟她说的话。
她继续道:“殿下曾说,儒门士子,能力有三个方面。其一,理政,也就是儒门时刻挂在嘴边‘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儒门士子体现这种能力的方式,一般为出仕做文官。
“其二,教化,儒门士子能够教化百姓,让他们知书识礼,这在地方上的表现,是士子通过教化文章,让百姓守规矩,到了战场上,就能激励他们忠君报国、奋勇杀敌;其三,儒将,儒将并不只是儒门跟兵家的简单结合,突出能力也不止谋略非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薛威、周明瑞听得连连点头,便是赵念慈在听的过程中,眼中也有恍然明悟之光,或许是因为这番话想通了许多之前不理解的关节。
“看来吴军那些呐喊的将校们,就是儒门士子在发挥第二种能力了。”薛威啧啧感叹,“能够控制人的思想,关键时候还能让人奋不顾死,儒门这种能力......太可怕了!”
上官倾城淡淡道:“殿下说过,能够控制人思想的东西,才是普天之下最厉害的武器,也是君王凝聚人心、维护统治的不二选择。”
这话薛威一时间就无法领悟精髓了。
他转念一想,又奇怪道:“儒门如此厉害,往先怎么会败给道门?按理说,他们应该天下无敌才对。”
周明瑞连忙附和。
照上官倾城所言,儒门如此强大,那天下还有道门什么事?
赵念慈也看向上官倾城,认真等着她说话。
上官倾城想了想,“道门毕竟有仙人......儒门虽然能力突出,但也有许多致命毛病,这导致他们在争天下的过程中一般只能作为辅助角色,为君王治理后方。只有天下太平的时候,才能掌握文官权柄,真正煊赫这话也是殿下说的。”
“什么毛病?”
急急忙忙问这话的却不是薛威,而是赵念慈。
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战胜她的孙儒,或者说儒门士子的弱点。
薛威和周明瑞看了赵念慈一眼,又漠然收回目光。
上官倾城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太多。
这下不仅是赵念慈,连薛威、周明瑞都露出失望之色。
上官倾城望着前方战场,神色平静。
她并非不知道儒门弱点,只是不愿跟眼前的人说。
这么关键的东西,要是闹得人尽皆知尤其是让李晔的对手知道了,那对李晔的大业宏图可是很大麻烦。
上官倾城清楚记得,李晔跟她说过儒门三个致命弱点,并且用一句话做过总结。
其一,为了维护儒门地位,儒门士子惯于排斥一切外部势力;
其二,为了彰显自身高尚,儒门士子惯于神化先贤、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其三,为了争权夺利,儒门士子惯于内耗。
所以儒门中儒将极为稀缺,而若是儒门一家独大,百家百工必然凋敝,尤其是兵家。
李晔总结儒门士子时说,儒门士子一个个胸怀天下到比肩圣贤,又一个个自私自利到胜过魔鬼。
上官倾城记得,李晔在跟她说完儒门弱点后,曾经戏言,如果有一天高骈真的在儒门扶持下独大于南方,跟他划江而治,那么他征服对方最省力的方法不是挥师百万立即去攻打,而是只需要坐等几十年,南方就能挥手而定。
在那几十年中,儒门必然因为内耗和自我腐化而导致国家孱弱,别的不说,军力肯定差得一塌糊涂。
赵念慈忽然看着上官倾城语气怪异道:“将军之前曾说,吴军听闻将军名号势必胆寒,可现在他们却一个个悍勇死战,似乎并不畏惧将军。”
看她的样子,显然是觉得很解气、快意。
上官倾城瞥了赵念慈一眼,目光冷漠,没有说话。
周明瑞逮着拍马屁的机会,立马冷笑道:“能够被孙儒带出来设伏的,必然都是精挑细选的悍勇之辈,自然不怕死。而且看吴军阵势就知道,他肯定也集中了儒门士子,有这些人控制他们的思想,他们当然不知道后退。话又说回来,吴军现在之所以敢信心膨胀到主动求战,还不是赵将军那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为喂的?”
薛威也冷哼着傲然道:“赵将军......哦,赵卒,怪不得你之前会败给吴军,你就没看到,吴军虽然悍勇,但已经快被平卢军杀得七零八落了?你一个败军之卒,竟然敢嘲讽大胜之将,敢问阁下可知何谓羞耻?”
“你们......”赵念慈给两人如疯狗护主般一顿乱咬,气得恨不得佛袖而去。
......
孙儒来到吴军阵后,面沉如水的看向混乱战场。
在平卢军的持续猛攻下,吴军伤亡惨重,山头丢了一座又以座,战线一退再退,尸横遍野。
因为他们在这里只是为了设伏,并没想过也没有时间在险要地带修筑山寨,这下大军防线一崩溃,剩下的就是全面失败。
眺望远处山丘,万余平卢军后面,还有数不尽的甲士跟了上来,一眼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有多少。
吴军人群中担任军官副职的儒门士子们,虽然还在呼喊奔走,鼓舞将士们的士气,但却敌不过一个个被砍翻在地,攻势再也维持不住。
两军对垒,很多时候士气决定胜败。但在绝对力量的差距面前,士气并不那么顶用。
奋不顾死的战斗自然攻势非凡,但人都快死完了,还谈什么攻势?
“传令下去:撤退。”孙儒寒声下令。
“将军,我们还没败!”他身后一名儒家将领立即面红耳赤的出声,“将军给我五千甲士,我去把失去的地方夺回来!”
“不必夺了。”孙儒摇摇头,“我军修士哨探全部失去音讯,约莫是都被杀了,现在根本无法清楚上官倾城派了多少人出战。他们有二十多万大军,我只带了几万精锐前来伏击他们的前军,无力与他们决战。此战未能成功设伏,便是已经败了,趁着大军死伤还不是太多,赶紧撤走。”
言及此处,孙儒叹息一声,不得不承认:“此战一败,接下来的仗就难打了。没想到,上官倾城宁愿舍弃重创我军的机会,也要选择这种堂堂正正的作战方式......她果真不是赵念慈能比。”
话说完,孙儒转身离去。
日暮前回到砀山县,孙儒清点伤亡,发现将士死伤了五六千。在大军及时撤出的情况下,这个伤亡不大不小。丘陵林野区域不利于大规模作战、追击,这也是吴军能够成功撤出、伤亡不太大的重要原因。
但是军官伤亡却远超正常情况三倍之多,尤其是那些担任副职的儒门士子,虽然战力强过普通士卒,但跟平卢军修士正面硬拼,死伤免不得尤其惨重。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副将忧虑的询问。
孙儒道:“依仗坚城,死战固守。”
副将诧异道:“将军难道就没有别的计策、谋划?”
孙儒摇摇头,“今日这一战告诉我们,计策对上官倾城起作用的可能性不大。说到底,这天下的计策谋略要成功,九成九都是建立在对手犯错的基础上。要引诱上官倾城犯错,这不太现实,要是强行施为,反倒是自己会露出破绽。”
这话有些颓然,也是事实。
孙儒很快话锋一转,正色坚定道:“我们有十七万大军,还可以依托泗水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上官倾城不过二十多万兵力,她军中虽然修士多,但也只是集中在平卢军,小规模遭遇和战阵突破固然势不可挡,但攻城是双方大军轮番上阵,平卢军中多出来的那些修士,分摊到大军中就没那么大优势了。她毕竟没有二十多名兵家战将,要攻克有我大量儒门士子把守的坚城,一年半载也不可能!”
副将认真想了想,“将军说得是。”
不过他很快又问道:“但是坚守一年半载之后呢?”
“一年半载,足够发生太多事了,战场形势怎么会不变。”孙儒轻笑一声,眼中露出某种异样光芒,“上官倾城是贼军第一将,我把她挡在这里,还有谁能去阻止杨行密?”
“杨将军......”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副将便精神大振,变得底气十足起来,“以杨将军的本事,就算赵炳坤、刘大正亲自去宿州,那也只有吃败仗的份!只要他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一定会建功立业!”
孙儒脸上笑容越来越坚定,“我们在这拖住越多贼军,杨行密施展拳脚的空间就越大。”
......
旬日后,徐徐行军的上官倾城所部,终于在砀山县外完成驻扎。
如之前赵念慈巡查砀山城防一样,翌日,上官倾城也策马围着城池转了几圈。
“砀山墙高沟深,守城器械足备,城防的确坚固异常。”薛威望着城头感叹道,然后乜斜赵念慈道:“之前一战,兵家二十多名战将攻城,好像没有破坏城防太多。”
赵念慈沉着脸不说话。
之前她正经攻城实际没几日,对城防的破坏自然有限。
不时有几骑从城北泗水河畔的方向归来,向上官倾城复命:“依照将军布置,狼牙军已经泗水河畔选定好了地点,扎好营垒,分段布防完毕。吴军水师在泗水行驶我们管不着,但他们想要就近登岸绝对没有可能。”
上官倾城点点头。
三万狼牙军都是精骑,用来攻城却是浪费了,把守泗水沿岸再合适不过。
见上官倾城又开始盯着城头凝望,良久不言不语,赵念慈忍不住了,问道:“砀山城里有十多万吴军,城防又如此坚固,你要怎么破城?”
“很简单。”上官倾城没有任何犹豫,“叫援军。”
......
宋州。
李晔看罢上官倾城的军报,将其递给李茂贞,笑着道:“上官倾城在信中说,要破砀山城,还需要二十万大军支援。”
李茂贞迅速浏览了军报一遍,长眉挑了挑,意味深远道:“她本就有天平、忠武两镇兵马,加上部分平卢军,兵力足有二十四万,现在又要二十万援军......若要派四十多万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砀山,还需要她上官倾城做什么?”
李晔道:“不管怎么说,磨山一战她是胜了,斩首近六千。”
李茂贞放下军报,眼帘微抬,瞄着李晔道:“你在为她说话?”
李晔只能佯装惶恐:“我这不是想着,如果岐王不给她援军,崔克礼那些人肯定又要闹腾嘛?”
李茂贞淡淡哼了一声,“给她二十万援军不是不可,但她得打到徐州城下才行,如果她愿意立这个军令状,本王自然不会小气了。不过......”
打到徐州.......还好你没说打下徐州,这倒是不太难......李晔顺着对方的话头问:“不过什么?”
李茂贞拿起另一份军报,眸底有隐藏不住失望、愁闷,幽幽道:“宿州,贼军主将杨行密,竟然在刘知俊还没进入宿州之前,就夜袭了他的营寨,导致他损兵折将。据刘知俊军报上说,对方十分精锐......”
杨行密......那不是吴王么,前世黄巢之乱后,高骈一蹶不振,也没有得到儒门扶持,淮南大乱后没多久就陨落了,迅速荡平江淮的就是杨行密,后来做了吴王......李晔回忆着。
第八十一章 见朱温
李晔接过话头:“看来刘将军也是索要援军?”
“有何不可?上官倾城能要援军,他就不能要了?”李茂贞不乐意的说道。
然后他自己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看李晔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奇怪、玩味,“我发现你这厮扮演‘安王’扮演得久了,见识倒是进步不少,是不是真把自个儿当安王了?想做安王了?”
李晔心里一声咯噔,连忙起身赔罪。
李茂贞摆了摆宽大长袖,犀利逼人又阴柔深邃的眸子里,竟然掠过一些失望之色,意兴阑珊道:“瞧你这副德行,唯唯诺诺的,跟李晔那厮差了何止八千里。就算你有这个野心,也只会贻笑大方。真是,我担心你做什么。好了,坐下吧。”
李晔坐下后讪笑道:“岐王和安王都是日月一般的人物,自然不是我们这种小人能够揣度、模仿的。”
李茂贞怔了怔,出乎寻常的捕捉到另外的重点:“日月?”
随即他露出由衷的笑意,竖起大拇指赞赏道:“你这个说法不错,我很欣赏!”
“......”李晔一脸迷茫,不知道李茂贞脑子里在想什么。
“别打岔了,说正事吧。”李茂贞收敛神色,“各镇的兵马,现在已经在宋亳、衮沂完成集结,这么多兵马到位了,自然没有吃白饭睡大觉的道理,是时候开始全面进军了。让刘大正带领宣武军,和赵炳坤一起去宿州,你看能不能说服他?
......明明是你把话头挑开的......李晔听到后面的话,很配合的做出无知之色:“啊?”
李茂贞耐心解释道:“我们的兵马除了衮、沂一线外,这边有一百多万,如果给上官倾城二十万援军,等于三分之一军力都归属于她率领了。
“依我看,攻打宿州的兵马也应该是差不多数量,毕竟是全面进军,刘大正和赵炳坤都不该闲着,应该上阵。剩下的三分之一军力,自然是咱们带在身边,除了稳定后方、防备意外、支援各处外,和保证攻势的层次性外,也能在时机到来之际,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一锤定音。”
李晔佯装听得云里雾里,然后用不明觉厉的神态道:“岐王高见,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茂贞了无趣味的摆摆手,“谁要你佩服了,你佩服有什么用!”
说着,他看着李晔问道:“你,负责说服刘大正,让他跟随赵炳坤进军宿州,并且在战事上听从赵炳坤号令!”
......又在想方设法分散、掣肘我的部曲......不过现在战事第一,而且是两方进军,为了跟上官倾城有个比较,抢在她前面取得战果,谅你也不至于给刘大正穿小鞋......李晔大点其头:“一切都听岐王安排!”
跟李晔完成“密谋”后,李茂贞传令擂鼓聚将,召开军议。
军议上,李茂贞先是通报了最新战况,然后提出相应决议。
刘大正一听说他要带着宣武军出战宿州,军汉的牛脾气马上就上来了,瞪大眼睛道:“什么?让末将听赵将军的号令从事?凭什么!末将不服!”
李晔把脸一板,正色道:“这是孤王跟岐王商量好的决议,将军为何不服?”
刘大正乜斜旁边的赵炳坤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嗤笑道:“就凭赵念慈兵败萧县,末将就不服!现在赵念慈可是在上官将军麾下听令,而且还只是一个马前卒,末将身为殿下驾前第一将,怎么说也是有脸面的人,怎么能听赵炳坤的号令?!”
说着,刘大正向李晔抱拳,“请殿下三思!”
他没忘记隐蔽的给李晔递过去一个眼神,那是得意的眼神:怎么样,殿下,我这理由无懈可击吧?你现在是“假安王”,受李茂贞那鸟厮胁迫,言行多有不便,心里肯定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我帮你顶回去了,不用夸我。
......我夸你个屁,这就是我的意思......李晔内心无奈,脸上犹豫:“将军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赵炳坤:“???”
他怒火中烧,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刘大正:“刘大正!你什么意思!听本将号令,怎么就让你没脸了,你把话说清楚!”
刘大正心想: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怂,否则殿下就没人撑腰了,当即冷笑不迭:“我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赵炳坤,不配让我刘大正听令!”
“混账!”赵炳坤不知道刘大正为何说话这般猖狂,顿时怒不可遏,眼看着就要暴跳如雷,跟刘大正当场练练。
“好了!”李茂贞呵斥一声,低沉着眼,“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他看向李晔:“安王......”
李茂贞刚想对李晔说,你还能不能约束自己的部曲了,刘大正已经大声打断了李茂贞:“岐王!要我刘大正去宿州也可以,必须让赵炳坤服从末将调遣,否则此时断无可能!”
李茂贞充满煞气的眼神顿时落到刘大正身上。
刘大正表示凌然不惧。
他也确实没什么需要畏惧的,虽然对方是藩王,压制境界到阳神真人,但毕竟不是他的王,以他在军中的身份,对方能拿他怎么样?
见刘大正这是有恃无恐,愈发嚣张,李晔都看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刘将军,北线砀山一代,已经由上官倾城统兵了,而且岐王已经答应,派遣二十万援军前去助战。”
“是吗?还有这种事?”刘大正一愣。
李晔无奈,赶在刘大正闹出僵局前道:“刘将军虽然是跟随赵将军征战,但凡事都可以商量,孤王相信赵将军也会愿意听取你的意见。”
刘大正张了张嘴:“啊......”
他虽然知道李晔的真实身份,但如今李茂贞在侧,李晔跟众人的联系就不能顺畅进行,会错意的情景不可避免。说到底,刘大正不比崔克礼跟李振,并不是那么善于洞悉细节。
刘大正弄清了李晔的意思,想着转变态度,但又不好太过僵硬,只好斜眼看着赵炳坤道:“赵将军果真会凡事都跟刘某商量?”
赵炳坤一脸不痛快:“可以商量,但若是有分歧,主意还得本将拿。”
刘大正无可无不可,“那得到时候再说了。”
这话虽然不怎么诚恳,但也算借坡下驴了,刘大正悄悄松了口气。
后来的事情证明,刘大正的闹腾并非没有收获,他以在意见相左时听从赵炳坤号令为条件,换取了河东军去北线襄助上官倾城。
河东军,是李晔麾下仅次于平卢军的战力,跟宣武军在一个水平上。
这样一来,至少北线上官倾城的局面就好处理多了。
军议最后,李茂贞不无阴沉的对赵炳坤等人道:“区区一个杨行密,希望不要让本王亲自出手。”
......
砀山县外。
李振率领河东、昭义两军抵达时,上官倾城的先锋大军正在城外建造围城土山,看样子是准备大干一场、打持久战。
河东、昭义两军扎营时,李振和李承乾来到军前,跟上官倾城碰头。
“儒门士子的确不以战阵能力称雄,但在守城这样的战斗中,他们能够最大限度聚集满城百姓之力,那可是凭空多出来的力量;儒门士子也的确有许多弱点,但都是在承平时候体现,现在有王载丰凝聚儒门人心,帮助高骈死战淮北,这阶段儒门士子还是很能拼命的。”
李振望着城头说道,“这一战,并不轻松啊。”
上官倾城点点头,没有多说。
再艰难的战斗,对她而言都是一样进攻。
她是兵家大将。
再有一场显赫大胜,她就有了名将之名。
......
汴州。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一队人站在一座大门没有涂漆的普通民宅前,为首的文士执礼甚为恭敬,哪怕他叫门之后,眼前的木门并没有打开。
夕阳下屋檐的斜影在泥土道上似缓实快的转换。
天色很快黑下来。
民宅里亮起了昏黄灯光。那光芒太弱,透过门缝只泄出一束微光,连张仲生的面容都没有照清。
他一动不动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吱呀声,木门徐徐打开。出现在门内的,是一名纵然衣着朴素宽松,但也掩盖不住天生丽质与曼妙身段的风韵妇人。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张仲生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夫君请先生进来。”妇人微笑着说道,声音并不如吴音软糯,也没有普通妇人的拘谨,反而有一种大方中正之气,极为难得。
“谢夫人。”
张仲生进了院门,跟随妇人走到大堂门口,在妇人的示意下,他整了整衣襟独自迈过门槛。
堂中坐着一个人。
朱温。
第八十二章 亲上前线
秋高气爽时节,正适合结伴出游,书生文人向来喜欢登高赋诗、临水作词,高骈自打得到儒门扶持,为了彰显自己是个文武兼备的君主,也习惯了附庸风雅。
奈何徐州城位处平地,周围没什么名山大川,好去处着实不多,不过这难不倒无病也要呻吟的文士们,这一日高骈就在城楼大摆宴席,弄了一场文会。
出席的文士有几百人,阁楼里自然坐不下,故而城楼左右的城墙上也摆出两条宴席长龙。好在徐州自古就是雄大城池,城头马道足够宽阔,莫说容纳几排小案,就算是在上面演奏歌舞也绰绰有余。
阁楼四面窗户都大开着,坐在这里饮酒赋诗、高谈阔论,向内可以俯瞰棋盘状的市井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飞檐,向外可以看见广阔原野、泗水汤汤,左右则可以将林立甲士、城防工事纳入眼底。
如此风景足以使人胸怀激荡,少不得要作几篇沙场文章、金戈诗词。
跟高骈对坐的是郭璞,他是儒门士子随军者中地位最高之人,座下自然位置最佳视野最好为了方便观景,他们座下新建了不矮的台子。
此时,郭璞饮尽杯中美酒,忍不住对高骈啧啧发出赞叹:“四境之地,百万大军金戈铁马、激战正酣,吴王稳坐中心运筹帷幄、决胜军机,犹能在军务之余居高处与众文士坐而论道,如此风采实在是天下无双!”
高骈得到如此称赞,心中美滋滋,面上微笑着谦虚道:“先生过誉了,孤王也就是个俗人,不敢当‘天下无双’这样的评语。”
说到这,高骈话锋一转,随即不无自得道:“不过要说眼下这场战事,孤王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李茂贞纵然得三地兵马,孤王也不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楼中文士们的吹捧。
“吴王气度凌人,俨然帝王之象啊!”
“李茂贞就是个跳梁小丑,哪能与殿下匹敌?”
“就算是安王在世,也万不能跟殿下相比了!”
“......”
听着众人的追捧之词,高骈眼角笑容更甚,得意之色愈发浓郁。
他有骄傲的理由。
近月前李茂贞挥师东进来攻武宁,麾下聚集了关中、河北、中原三地二十余镇军队,兵马超过两百万,三面合围,气势何等逼人,一度让身在徐州的文士们惴惴不安。
然而高骈一顿调兵遣将,便在不到一月的时间内,及时遏制住了徐州三面的敌军锋芒。
西线萧县一战,孙儒用十七万兵马,以少胜多败了赵念慈二十多万大军,大搓敌军锐气;南线杨行密更是指挥麾下兵马主动出击,让刘知俊在还没进入宿州时就吃了一场大败,损兵折将数万,吓得他半步不敢往前。
至于北面衮、沂一线,双方兵马也处于对峙时期,敌军并没有能攻下及时收缩战线、严密布防的吴军任何一座城池。
总体一看,李茂贞统领的三地兵马虽然来势汹汹,但直到现在为止,却连一场大胜都没有,更没能踏进武宁一步。
前两日上官倾城虽然在磨山跟孙儒野外战了一场,杀伤也不过数千,实在是不值一提。
在这种局势下,也就难怪高骈洋洋自得、众人吹捧奉承了。
就连郭璞,也觉得天下一旦没了道门,就再也无人能跟儒门争锋。
过了一阵,有真人境修士自西而来,在城楼前求见郭璞。郭璞认出那是他派遣出去,跟随张仲生一起去扶持朱温的修士,立即起身来到窗边。
等郭璞听完对方的汇报,不禁面露笑意,让对方退下去休息后,回到座上便朝高骈拱手:“恭喜吴王,张仲生已经得手了。”
“哦?”高骈当即喜上眉梢,哈哈大笑三声。阁楼内外人多眼杂,他没有多说,只是起身举杯,对众人道:“大胜在望,我等共饮此杯!”
在座者虽然不知高骈这话的底细,但也能揣摩出一些信息,毕竟刚刚是有真人境带回了消息。不难猜测,这肯定是高骈某个布置取得了不错效果,遂纷纷起身道贺,一起喝了一杯。
重新坐下后,高骈神态更加自然,整个人显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先前肩上压着的一块石头,此时终于被人搬走了,再也没有半点儿故作的潇洒。
郭璞笑着用只有他和高骈能听见的声音道:“李茂贞此番大将、精锐尽出,在砀山、宿州两地,都有绝对优势兵力发动决胜攻势。虽然贼军之中山头林立,各自必然有许多矛盾算计,但我们毕竟兵力不足,面对如此进攻还是免不得心头沉重。
“如今张仲生那边的事情有了成果,只要砀山、宿州能够坚守一些时日,等到那边大旗竖起来,开始向外用兵,攻城掠地,贼军后方必然大乱不说,那些原本属于中原、河北的藩镇,面对后院失火的危急情况,也必然各自引军回撤,去守护自家地盘。
“到了那时,贼军溃散,就是我军大举进攻,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平定中原之时!”
高骈轻轻颔首,“先生说得不错。”
他哂笑一声:“朱温那厮,果然是贼心不死,还想着东山再起!此番被张仲生一说,果然就动心了。”
郭璞不以为意道:“他毕竟曾经得过整个中原,余威犹在,这回有我们相助,一旦竖起旗帜,只需要得到几个州县,很容易就能起势。对他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高骈轻蔑的撇撇嘴:“事过境迁,他当天下还是之前那个天下?等我收拾完李茂贞,凭他新拼凑的那点人马,我反手就能灭了。”
说到这,高骈长长舒了口气。
他笑道:“弄这场文会,原本是为了大伙儿知道,即便是面对李茂贞的总攻,我也一点儿都不忌惮,还能饮酒赋诗。如此,好让让众人意识到我胸有成竹,从而坚定各自意志,应付接下来的恶仗不至于慌乱、胆怯。现在朱温那边的事情敲定,孤王是真正胜券在握了!”
话说完,高骈忽然低头沉默了一下。
他很快抬头,目光郑重看向郭璞:“先生说,以孤王如今之势,跟安王相比如何?”
郭璞笑了笑,用实事求是的口吻回答:“昔日的安王,也比不上如今的殿下了。不仅是势,还有风仪。”
听到郭璞这么说,高骈眼中遍是笑意,比听到之前那些文士此起彼伏的奉承还高兴。他像是卸下了心头某个一直存在的包袱,分外舒坦道:“安王啊安王,孤王终于是取代了安王!”
他举目看向对面的窗外,目光悠远,神色深沉:“李岘,李晔,我高骈,还是赢到了最后啊!”
郭璞感受到高骈的心潮起伏,沉吟片刻,正色道:“安王只是过眼云烟,而殿下必将成就大业。往后殿下要比肩的是秦皇汉武,什么李岘、李晔,就犯不着再挂在嘴边了。”
高骈怔了怔,随即意气风发,重重一击节,举起酒杯慷慨道:“先生说的不错!李晔已经过去了,再也不值一提!来,干!”
郭璞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举起酒杯。
放下酒杯的时候,他目光微微敛了一下,心中默道:“崔克礼,事实证明你选错了人。你不尊师命,不相信儒门的选择,逆势而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
......
宋州城外十里亭。
李茂贞站在亭外,负手看着眼前的行军队列,眉眼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良久不发一言一语,身上冒着犹如实质般的煞气。
李晔从亭中来到他身旁,也看向尘土飞扬的官道,片刻后侧头问道:“岐王果真要亲自上阵?”
过了良久,李茂贞才从鼻孔中重重哼出两道冷气,锐利的眸子犹如三尺青锋,分外逼人:“赵炳坤去宿州已经快二十天,大大小小跟吴军打了数十阵,到现在才攻占了两座县邑不说,折损的兵马却已经数万,简直是岂有此理!”
李晔未做置评。
杨行密用兵诡谲,他麾下兵马分明是以步卒为主,却偏偏常能百里奔袭,出现在按理绝对无法出现的地方,给予赵炳坤出其不意的打击。
这些时日,通过一份份军报,李晔和李茂贞看到的是,吴军以神出鬼没之态、分兵合击之策,在方圆百十里的地带上将一股股大军打得找不着北。
虽然吴军每次行动都只有几千人的规模,过万的都很少,造成的杀伤也不大,但却禁不住积少成多。往往一日之内,就有多个地方的行军队伍、驻扎营寨同时被袭。
赵炳坤麾下那几万兵马就是这么没的。
就连赵炳坤攻占的那两座县邑,看起来也像是杨行密故意丢给他,因为自打赵炳坤占据这两座县邑,战线被拉长之后,被袭击的次数反而更多,受创面也更大了。
如此局面持续了近二十日,大军已经被闹得疲惫不堪,快要草木皆兵。
李晔很清楚,若不能及时采取有效措施稳住局面,再这样下去,不用太久大军意志就要崩溃,那时候就不是折损几万人的问题了。
这样的战争局势,让李茂贞气得快要发疯,甚至不惜派人质问赵炳坤,他和杨行密到底谁才是兵家之主!
在沙场上被人当猴子耍,赵炳坤这个兵家之主可谓是丢脸丢到了极点。他倒是想勇猛精进,直接进攻宿州城跟杨行密决战,奈何数十万大军被分股、分地袭扰、杀伤,根本无法快速聚集。
李晔甚至怀疑,就算赵炳坤集结兵力到了宿州,杨行密也可能会直接把宿州城丢给他,然后在数百里的战场上,通过打击粮道、突袭县邑、兵营等方式,把赵炳坤的大军一段段给蚕食。
李茂贞继续发牢骚:“本王若是不去,打到寒冬赵炳坤也胜不了杨行密,到时候冰冻三尺,这仗还怎么打?难道要等到明天开春?”
等到明天开春自然不可能。
李晔当然知道,一旦到了寒冬,大战就无法有效开展,如果那时局势还在僵持,各镇兵马都要回军。这不仅仅是藩镇军队成了强弩之末的原因,仅仅是几百万大军的粮秣供应都会出问题。
这等于是说,此战就败了。
眼看李茂贞重重一甩马鞭,翻身上马就要离开,李晔忍不住提醒道:“杨行密的兵马之所以神出鬼没,跟颍、宿之间淮泗水网纵横密布肯定脱不开关系。除此之外,我怀疑他的大军主力很可能就没在宿州,而是分散隐藏在沿线各地。
“岐王去了前方,就算无力解决吴军水师,也要一寸寸搜查方圆数百里之地。最好将麾下修士都散出去,把守要道路口和山丘等视线开阔地带,如此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晔这话一出口,就感觉到李茂贞如剑的目光钉在了他脸上!
第八十三章 汴州之变
李晔知道杨行密能打,但没想到他这么能打,连赵炳坤和刘大正联手都奈何不得。
要说兵家奇才李晔不是没见过,李克用、李存孝都是凤毛麟角之辈,但杨行密跟他们一比又明显不一样。前者是仗着兵家境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后者明显更注重运筹帷幄的战略战术。
前世的时候,李晔记得杨行密荡平江淮十分迅捷,朱温南侵也被他打败。若不是淮南人丁不如中原多,杨行密自身又短命了些,最后的功业必然不止是吴王。
李茂贞这回去迎战杨行密,李晔不得不多为他想一点。
前世天下藩王中,李克用、朱温、李茂贞、王建、杨行密、楚王虽然是第一梯队,但总体而言李茂贞和楚王要弱一些,地盘也不如其他人大。
虽说这一世情况有所变化,李茂贞得到兵家扶持后实力大涨,但这回去盛怒之下去跟杨行密交手,胜利在李晔看来并不是十拿九稳。
在这种情况下,李晔就不得不提点李茂贞。他可不希望李茂贞真的败了,那样的话高骈就会真的成势。
方才他跟李茂贞说的话虽然简短,但可谓句句金言,每一个字都是战机,需要用心琢磨。那是李晔在认真研究颍、宿战况后总结的心血之言,份量如何不必多说,若是李茂贞能够体会其中精髓,此战就算不大胜,也绝对不会吃亏。
但也正因如此,李晔暴露出了他不凡的见识。
李茂贞自然是智勇双全的统帅,听罢李晔的话,对照之前的战局略微一想,就不难体会其中的蕴含的巨大智慧。这其中的有些见解是他不曾考虑到的,所以他如剑的目光钉在李晔脸上。
“你竟然有如此见识?”李茂贞审视着李晔问,锐利的目光充满危险的气息,仿佛李晔回答稍微不慎,他就会立即拔剑而起。
感受到李茂贞的目光,李晔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
不过他很快就坦然笑道:“这都是崔长史跟孤王说的,孤王觉得有理,便尽数转告岐王。”
李茂贞探寻的目光随即投到一旁的崔克礼身上,危险之色不减分毫。
崔克礼长身而立,斜着目光看天,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俨然一副恃才傲物,不将李茂贞放在眼里的模样,摆明了老子就是这么厉害,你不可能懂我的态度。
李茂贞收回目光,眸中的危险气息消散殆尽,转而叮嘱李晔道:“安王在宋州坐镇,可要小心谨慎一些。”
他没有多说,也不适合多说。
李晔笑道:“岐王只管放心便是,有孤王在宋州,自然可保大局无虞。”
李茂贞点点头,扭转马缰绳拍马而去。
没了阳神真人境巅峰的李茂贞在身旁,李晔活动自由大了许多,现在他即便还受到幻音坊修士的监控,但以他的修为实力,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很容易了,对方那些人不可能看得住他。
站在官道旁,李晔举目眺望着李茂贞远去的背影,宋娇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汴州传来紧急情报:朱温现身了。”
李茂贞不在面前,宋娇都敢明目张胆施展传音入密的法门,堂而皇之跟他交流重要情报。
李晔沉吟片刻,趁着这个时间,他心中思虑急转,很快就想到了这有可能是高骈在作祟。
他问道:“上官倾城有没有说,砀山县邑需要多久能够攻克?”
“攻打砀山是一场硬仗,她上回说需要四十天左右。”宋娇回应道,“现在还不到二十天。”
“还有二十多天......”李晔思量了片刻,“砀山未克,颍、宿局势不利,这个时候中原不能再出问题。”
......
汴州城。
刘大正带领宣武军离开汴州城后,留守城池的将士只有不到万人,但对稳定地方、震慑宵小、征集并运送粮草等后方差事而言,这些兵马已经足够胜任。
统带这些兵马的将领叫作刘新武,是刘大正心腹,虽然修的不是兵家战将,但也有练气九层的修为。在淮泗大战、节度使亲自领兵,各镇近乎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如此实力已然是巅峰存在。
与他协作守城、负责政事的文官是安王府旧人钱文忠,正经的儒门士子,文师境界,才干卓著。
在刘新武与钱文忠的主持下,汴州一切秩序井然,各种事务都进行的毫无纰漏。作为中原腹心藩镇,汴州的稳定直接影响周边,也必须有刘新武、钱文忠这样的人做表率。
日暮时分,结束一日繁忙军务的刘新武,带着几名亲卫策马回到宅邸。
刚刚在门前停住马脚,刘新武就迅速蹙起眉头,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不安。他看向半昏半暗的宅门,侧耳听着府邸中的动静,忽然二话不说就勒转马头,急声招呼左右道:“回营!”
宅门处的府卫不见踪影,连灯笼都没有点亮,府邸中寂静异常,以他练气九层的修士都听不到半点儿仆役、丫鬟的交谈声!
这些情况单拎出来都不是什么事,但合在一起就太过诡异,把守汴州一直小心谨慎的刘新武,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当即决定返回军营再作详细探查!
然而他扭转马头后,却又紧紧勒住马缰,并没有马上奔驰出去。
数十步开外的长街街口,他们刚刚来的地方,现在诡异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负手而立,身影近乎隐没在黑暗中的修士。
第一眼看到这两个人,刘新武就脸色大变。
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修为波动,那是远远强过他的灵气威压。
真人境!
汴州怎么会还有真人境?是青衣衙门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刘新武否定。
青衣衙门的人,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悄无声息挡住他的去路。
“刘将军既然已经归来,为何过家门而不入?”
就在这时,刘新武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充满揶揄的声音。
他回头,这便看到有人正从宅邸大门迈出。
那是一个文士装扮的青年人,风度翩翩,身上并没有恐怖的修为波动,但在他左右,却各有一名真人境修士冷面相随!
“你是何人?为何在本将家中?!”刘新武眼中交织着愤怒与戒备,杀气一层层冒了出来。他心中极度担忧家人的处境,却又不能有所表现。
张仲生微笑道:“在下张仲生,今日冒味来访,是想给刘将军一场大富贵。”
说着,他伸手作请,引出一人。
正是朱温。
“朱温?你还敢出现在汴州城?!”刘新武双目圆瞪,伸手按住腰间刀柄,随时准备拔出。
张仲生笑着道:“刘将军不要着急动手,且听在下把话说完。淮泗大战,中原空虚,豪杰正该趁势而起,成就不朽功业。以刘将军之才能,若是愿意带领部下投靠朱帅,必然是左膀右臂,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富贵?”
刘新武盯着张仲生与朱温,咬牙道:“我要是不愿意呢?”
张仲生笑容不减:“那你就只能跟他一样了。”
说着,他身旁一名真人境衣袖一扬,抛出一个物件,滚落在刘新武马蹄前。
刘新武定眼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那是一颗人头。
钱文忠的人头!
张仲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几缕寒气:“他就是不愿意得富贵,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不仅他是这样,他全家老小也都陪了葬。刘将军,你可要想清楚了。奉劝一句,如今安王都已经不在了,难道刘将军觉得,仅凭刘大正,能跟朱帅和天下群雄争雄不成?大丈夫识时务为......”
他话没说完,刘新武已经从马背上跃起。
长刀出鞘,寒芒乍泄,刀光如匹练一般,向他头上罩来。
“贼子受死!”刘新武大喝一声。
张仲生摇头嗤笑:“愚不可救。”
噗的一声,半空中血光飞剑。
刘新武从半空坠落在地,身体已经被拦腰斩为两截,鲜血撒了一地。
张仲生身旁一名真人境收回手,一柄飞剑缩回了衣袖。
望着临死还瞪着眼的刘新武,张仲生啧啧道:“你以为你死了,你的兵马就不会落入我手?”
他这话说完不久,长街上就奔来数骑,在大宅前停下。
马背上的人,都是军中将领,落地看到刘新武的惨状,无不脸色发白,然后连忙拜在石阶前:“拜见朱帅!”
朱温终于开口,语气平静道:“看来你们还记得朱某,很好。现在情况如何?”
一名将领道:“军队已经被我们尽数控制,将士们闻听朱帅归来,都愿意马前效命!”
朱温点点头:“那些不愿意听令的呢?”
“都已经被末将等斩杀。”
听到这里,张仲生转身拱手称贺:“恭喜朱帅!现在卞州城又是你的了。”
朱温瞥了张仲生一眼:“汴州城中还有许多安王旧部。”
张仲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回应道:“青衣衙门的大修士,基本都去了淮泗,留在城中的人手,马上就会被我们捕杀干净。朱帅现在得了汴州,只需要派人传檄四边州县,再有我们的修士相助,不愁你的旧部不响应。如此只需数日,朱帅便有望恢复昔日威势!”
第八十四章 王来了(1)
听完张仲生的话,朱温没有任何或激动或淡漠的表示,点点头就离开了鲜血淋漓的宅邸。在他身后,大院深处传出的此起彼伏惨叫声,可想而知刘新武的家人正在遭遇什么。
他没有回头,在一众旧部的簇拥下前往节度使府。
朱温对张仲生的说法面上不置可否,好似十分淡然,但这只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后形成的稳重气度,在心里他是认可的。
淮泗大战,中原腹地虚弱,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茂贞对各镇实在谈不上什么掌控力,顶多就是仗着朝廷的名头,加上利益相诱而已。一旦后院受到威胁,各镇节度使就算脑子被驴踢了,也会马上回援本镇。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朱温心中交织着平静与热血两种矛盾情绪。
从昆仑归来后,他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再跟诸王争锋,便打算隐居市井了此一生。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能凭借自身修为境界保全妻子富贵终生,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没想到机会还是找上了他。
他当然知道高骈没安好心,但这并不妨碍他趁势而起、混水摸鱼。
不错,混水摸鱼,这就是朱温的打算。如今他的确没什么势力可言,真人境大修士更是要借助高骈的力量,看起来犹如风中烛火,根本经不起风雨。
但朱温看得明白,等李茂贞溃败,中原势必再度烽火四起,到时候有的是无家可归的兵马、修士让他招揽。
高骈想在淮泗击败李茂贞很容易,但要独霸中原,却没有那么容易。
淮泗之战,李茂贞拥三倍之兵,却把仗打成现在这个局面,久久不能拿下武宁,除却高骈实力不弱外,原属三方的兵马混在一起,本就谈不上什么团结是重要原因,各自夹杂了太多利益纷争,大家都有各自的心思。
战事顺利还好,战事一旦僵持,脆弱的联盟就极容易破裂。
然而当李茂贞败退,中原藩镇各自为政的局面马上就会改变。
朱温来到节度使府邸没多久,旧部陆续赶来,文武官员和大小修士都有。朱温接见了他们,跟他们商谈了整整半夜。
等文武们散去的时候,大家都是脚步轻快,显然斗志昂扬。
朱温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轻车熟路来到后院。
这里本就曾是他的府邸,刘大正入主时间尚短,一应建筑格局都没有改变。
在昏弱的的灯火下走在熟悉的环境中,朱温心中有许多或愁或淡的感慨。他是个粗人,吟不出几句应景的诗句,也没有那个冲动。他脑海里能够想到的,是如何攥紧失而复得的东西,不重蹈覆辙。
妻子张氏出自诗书官宦之家,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知书达礼、贤淑聪慧,朱温有什么事从来不瞒她,在对方服饰他宽衣的时候,也说起当前情况和相应打算。
“一旦李茂贞败退淮泗,中原就再无可以跟高骈抗衡的统帅,但仍然有抵挡吴军的实力,尤其是平卢、河北的安王旧部无论是军队战力还是修士力量。”
朱温徐徐说道,“崔克礼、李振、上官倾城、刘大正、宋娇等人,跟着安王的时候纵横睥睨惯了,视天下英雄如草寇,愿意投靠高骈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就算他们愿意,高骈想要掌握安王旧有势力,也容不下他们这些领头者。他们都是聪明人,真到了那时,会知道该怎么做。”
张氏在朱温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深情凝望着他款款道:“夫君是说,到时候他们会跟你联合?”
朱温微微颔首,眼中有精芒闪烁:“有了安王一部分军队和修士力量,我不说马上战胜如日中天的高骈,至少可以挡住他。等到李茂贞缓过劲来,也会再度介入中原,起码也要支援我一二。”
这回他在背后放火,大大坑害了李茂贞,但说起之后李茂贞还有可能助他,语气中却没有半点儿犹疑。
他心里明白,岂止是李茂贞,王建到时候也不会闲着。
诸王之中,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天下再出一个势大如安王般的存在除非那个人是他们自己。弱者联合,先把最强的解决掉,就像他们在昆仑坑害李晔一样,是必然选择。
张氏抿唇问道:“夫君想要收揽安王旧部?”
朱温看着自己深爱的妻子,语气柔声而坚定,就像在许下某种诺言:“安王旧部,无论是军队还是青衣衙门,都是天下利器,得之便能纵横天下,谁不想拥有?那李茂贞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仗着挟持了天子就上下乱蹿,与其让安王旧部落到他手里,不如让我朱温率领他们廓清宇内!”
这话说到后面,朱温眼中颇有不忿、惋惜之色,就像看到明珠暗投。
......
就在朱温收拢旧部,向州县派发檄文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口中的跳梁小丑,已经跟杨行密在山桑县檀公城附近战了三场。
一日之间,交阵三场。
战绩是李茂贞两负一平,折损兵马三千有余,杀敌还不到八百。
李茂贞站在山桑县城头,望着在涡水上飞快遁走的吴军走舸,脸上阴沉得如要下雨。
真说起来,今日这三场战事的战绩跟她并没有太大关系,他才刚刚赶到这里。若非是他来了,眼前这支载满吴军锐士、从河草中忽然冒出来的走舸队伍,也不会跟山桑将士乍一接战就飞快遁走,而是说不定就攻占了这座县邑。
走舸虽然速度极快,在水面上行驶如飞,但船体并不大,只能载二三十名将士。可这也架不住对方船多。就像现在,对方近两百只走舸在涡水河上遁走,声势也浩大的像是巨龙一样。
这就更不必说,在岸上不远处的密林旁,刚刚露头就消失了的吴军马军。
这两者加起来,少说也有八千将士,要攻占一座位处大军后方、防备不怎么严密的县邑,当真不算什么难事。
涡水算是淮泗水系中比较大的一条河流,大体呈西北东南走向,发源于陈州,流经亳、颍汇入淮水:这也是淮泗水系的基本情况。
在方圆百千里的地界上,这种河流多不胜数,而且水网交错纵横,极为复杂,根本不可能尽数把控。吴军水师经过淮河逆流开进,稍微化大为小,就能随意抵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关中、中原、河北来的军队哪里能够防得住。
“也不知吴军哪里来的那么多船舰,大大小小,花样层出不穷。我们有限的船舰样式就那么多,也跟他们接战过几次,每回都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损兵折将。现在已经没船敢在河面行走了,就这样还是免不得被袭击。”
驻守山桑的都指挥使是个面容粗狂、气质坚毅的彪形大汉,现在却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儿,他指着河畔正在燃烧的己方船队对李茂贞诉着苦。
河畔船队有百十只大小船只,数量倒是不少,但多是民船,主要用来运粮。方才吴军走舸袭击过来,将其点燃了不少,现在虽然有许多军士忙着灭火,但看样子也得损失一半左右。
“杨行密......”李茂贞望着已经看不到走舸影子的河面,默默咀嚼这个名字。
袭击山桑的吴军走舸就有两百只左右,但配合出击的吴军才不到万人,听说杨行密麾下有吴军不下二十万,可想而知吴军船舰的数量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
吴军水师虽然庞大而精锐,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各种船舰,尤其是适合淮泗水系的小型战船。不必说,杨行密坐镇的宿州,肯定在日夜打造船舰,而且已经进行了很久。
亳州南端、颍州、宿州全境,水网密布的淮河北端,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吴军战船隐藏在暗处,如同蛰伏的毒蛇、蓄势待发的蝗虫,在等着扑咬李茂贞的五十六万大军。
他们军力不足,便化大为小,如同苍蝇叮咬野兽一样,要一点点吸干敌军的鲜血。每每野兽准备反击,他们便轰然四散,让野兽只能扑个空,等到野兽稍不注意,它们就爬满了野兽周身、四肢,肆意妄为。
最后在庞然大物失血过多、步履蹒跚的时候,他们会一窝蜂飞上来将其放倒,将其血肉完全啃食。
想到这里,李茂贞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行密,儒门骁将,果然不容小觑......
李茂贞再也坐不住,挥手招来军使、修士统领,沉声喝道:“幻音坊修士三人一组,分散监视各河道、官道,每五里地必须还有练气修士把守,每四十里必须要有真人境坐镇。一旦发现吴军哨探、游骑、修士,即发动周围修士捕杀,不得走脱一个!
“传令赵炳坤,放弃进攻宿州与敌决战,停止前行,精骑主力回撤,分入各县邑、要塞候命!余部收缩战线,或驻扎城镇,或修建坚固营垒,没有本王军令,各部均不得擅自出营作战,违令者斩!
“再令刘知俊,分散麾下二十万兵马,以都头为统率,以驻地为节点,日夜搜索城外野林、荒地、山头,尤其是大小河流!挖地三尺,也要把吴军各个藏兵点给我找出来!
“一旦发现大量吴军,即刻报至同各县邑、要塞,请精骑出动围困,再配合附近大军围杀!我给他半个月时间,若不能将亳、颍全境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我取他项上人头!”
军士为军令感到嗔目结舌,但看见李茂贞满面杀气的模样,也不敢质疑,连忙领命而去。
幻音坊第一统率是个体态丰腴、妆饰浓艳的中年妇人,听了李茂贞这话,不禁色变道:“岐王如此安排,麾下修士倾巢而出,身边可就没人护卫了,这......”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记住,若是幻音坊全体出动后,吴军军令还能畅通无阻传达各处,我要你死无全尸!”李茂贞咬牙切齿。
第一统率不敢再问,跟军使一样领命离开。
第八十五章 王来了(2)
发布完了军令,李茂贞脸色这才稍微缓和。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杨行密一上来就要出境主动求战,袭击先锋刘知俊。
目的只有一个:让刘知俊龟缩防守,不敢出战。这样杨行密才能将麾下兵马,顺利运往方圆数百里的隐蔽之处隐藏起来。
正因如此,之后吴军才能神出鬼没,蜂巢般袭击大军。
虽然不知这些分散的吴军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各自行动的自主权可能也很大,但只要杨行密还要调动他们,就得派遣修士传递军令,这就给了李茂贞劫杀的机会。
杨行密的优势无非两点,其一,棋子尽数落于棋盘,布局已经完成;其二,淮泗水网密布,方便吴军水师往来。
可李茂贞也有自身优势,那就是兵多!
这让他能够掘地三尺搜索吴军,并且将其分部围杀。
李茂贞的军令被不折不扣执行,效果十分显著。没几日,他就源源不断收到军报:大大小小的吴军被从山丘、野林、河畔、村庄翻了出来,幻音坊修士截杀到的吴军传令兵和修士一批又一批。
亳、颍两州,方圆数百里之地,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到处都是冒泡的吴军甲士,也到处都是纵横奔驰、合围进攻的大军精骑。规模数百人、数千人乃至小几万人的战斗,在各处此起彼伏的展开。
随着一份份捷报被送到面前,李茂贞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上,逐渐被霁日阳光所替代。这也让他左右将领们大松了口气。
“岐王抵达山桑不过数日,不仅稳住了战局,让我军各营再无损失,更难得的是,挥手间将之前踪迹难觅的吴军尽数揪出,杀敌如割草,旬日间便斩首过万,实在是神鬼难测之才,我等敬佩之至!”
刘知俊来汇报完最新军情后,便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赶紧歌功颂德。
李茂贞嘴角噙笑,心里分明很是高兴,却要摆出一副不过尔尔的神情,淡淡道:“还不是尔等无能,这才要本王亲自出马,你还好意思在这溜须拍马?”
说着,终究是没忍住心中的得意,挑眉道:“那杨行密被你们说得如同神仙下凡,用兵如鬼,经本王一试,也不过如此。”
他有理由得意。
让兵家之主赵炳坤都束手无策的杨行密,被他三两招就打得“满脸是血”。之前大军死伤数万,杀敌却不过几千,他一来不仅让五军死伤惨重,还扭转了整个战局,这不仅是高下立判,简直是天地立分。
作为人主,凸显了部属所不能及的大才,巩固了他的地位提升了他的声望,必然引得部曲忠心不二,这让他如何不乐?
刘知俊知道李茂贞嘴上教训他,心里其实很开怀,便笑着奉承道:“区区杨行密,就是个将领而已,或许能在末将等面前杨武扬威,但哪里经受得住殿下王威赫赫?殿下王威天下无双,莫说高骈不能及之一二,便是昔日的安王,也是大大不如!”
李茂贞双眼微弯,眼角笑意浓郁,享受着刘知俊的赞美。
然而当他听到“安王”二字,眼神霎时一变,脸色立即肃然下来。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么?对付杨行密的军策就是“安王”给他定下的!
“安王......”李茂贞目光闪烁。平心而论,他来前线主持战事,虽然有所谋划,但大略并不是如此保守用兵,而是以优势兵力直取宿州,攻克后再北上威逼徐州。
一旦徐州有难,高骈危急,杨行密还能在淮泗水系跟他捉迷藏?
但事后想来,此举暗藏极大风险。若是杨行密收拾兵力回援徐州,那也就罢了,李茂贞能对付,但若是杨行密不顾高骈军令,不回援徐州呢?
徐州汇聚吴军主力,有大量修士,而且城池坚固,要攻占并不容易,届时高骈也必然殊死一搏。一旦战事僵持,杨行密带着麾下十几二十万蚊子,还不把他李茂贞后背叮得千疮百孔?
况且隔着淮水就是高骈的大本营,杨行密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有的是用武之地。
后方一旦生出异变、大变,那时候李茂贞就骑虎难下了。
李晔给的策略虽然保守、耗力、耗时,但胜在稳健持重,不会留出空档,给敌人以可趁之机,是堂堂之谋。
说到底,眼下的胜利,李茂贞就是个执行者,并非谋划者,关键并不在他,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想到这里,李茂贞不禁悻悻然,再也高兴不起来。
“崔克礼还真是个人才......”李茂贞暗暗叹息,有些眼红对方的才能。
李茂贞兴致阑珊的对刘知俊道:“吴军虽然大举冒头,但连日激战,我军折损并不比对方少。眼下大战刚刚开了个头,只有将对方全部围杀才算功成,还不到得意的时候。你下去之后,务必勉力而为,不得再有丝毫差错!”
李茂贞的兵马是地毯式搜索,单位面积中的兵力并不多,翻出了大队吴军的兵马首当其冲,往往被杀得损失惨重。所以这些时日来,他麾下也有过万将士折损。
不过这并不重要,等到各方兵马汇聚成势,合围一旦形成,就是以绝对优势兵力分段绞杀,不会再出现自身大伤亡的情况。
听着李茂贞懒散的声音,刘知俊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还欣喜愉悦的岐王,怎么转眼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了?
他不敢多问,只能拍着胸膛保证,往下的战斗绝对不会再出岔子。
李茂贞心情有些低沉,刘知俊走后,他就在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把崔克礼弄到手,得到对方的效忠和真心辅佐。
次日,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被幻音坊修士传到李茂贞耳中。
“朱温杀刘新武自立,收拢旧部再度占据汴州?!附近州县归附者甚众?!”李茂贞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下子就从案桌后跳了出来,一把从修士手里抓过军报细看。
迅速浏览一遍,李茂贞满面涨红:“混账!朱温这杀才,竟然还敢出来兴风作浪,简直是找死!”
他面如青石,抓着快被捏碎的消息来回踱步半响,很快下定决心:既然亳、颍战事大局已定,不如速回汴州先解决了朱温,中原腹背万万不容有失!
李茂贞决定不耽搁,立马启程。
“禀岐王,安王使者求见。”
“安王使者?让他进来!”
李茂贞耐住性子,回到主座后座下,等到使者进门,便盯着他问:“安王有什么事?”
“安王说,朱温之事,他自会处理,不必岐王费心,岐王只管对付杨行密即可。”使者边说边掏出一封书信奉上。
“安王去解决朱温?他拿什么去解决?!”李茂贞冷哼一声脱口而出。
朱温是货真价实的天下枭雄,可宋州的安王却是个假的!
一个晋阳小药商,拿什么去跟一代枭雄斗?还真以为假扮了几天安王,耳闻目睹了一些军机大政,就有能力去跟朱温较量了?
那才是真的找死!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朱温必须自己去解决,也只有自己能解决!
李茂贞意志坚定,连所谓安王书信都没看,就对来使说:“你回禀安王,朱温狡诈阴险,这回能够趁乱而起,必然有所依仗。本王决定亲自去处理,让他坐镇宋州即可,此事不必多言!”
来使见李茂贞要赶人了,却并不慌乱,镇定的说道:“安王说,如果岐王不愿,还请务必看过书信再作定夺。”
李茂贞眼帘耷拉下来,盖住了半个锋锐清明的眼眸。
看什么书信,要看什么书信,你个假安王,你个小药商......
李茂贞拿起书信展开,快速却不失认真的一字字看过去。
在此过程中,他眼神数变,脸色也很精彩,时而惊奇,时而意外,时而认同,最后眸底竟然掠过浓浓的恐惧之色。等他掩上书信,不由得闭目陷入沉思。
李晔的信很简单。
亳州南部、颍州全境、宿州两城附近的吴军虽然被翻了出来,大军也有斩获,但毕竟还未歼灭对方主力,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不容主帅分心,更不能离开。
在这个内容下面,李晔转达了崔克礼的话:
“贼军虽然行踪稍露,但大军能否分地分段合围成功,仍在两可之间。
“某闻名将出征,未虑胜先虑败,杨行密既然敢下令麾下兵马离开宿州,分散在数百里之地出战,就不会不留下退路。淮泗河流纵横,一旦吴军觉得形势已经危急,不可再原地恋战,便极有可能果断撤出,且走脱的可能性很大。
“其次,淮水上游连接颍州、豫州,顺豫州境内汝水而上,可达中原腹地、我军背心......以杨行密表现出的将才来看,他以劣势兵力出战,孤掷一注的可能性不大,眼下情况很可能已经在他预料之中。
“如果他还有数万兵马并未出动,就能派之逆流而上就算没有,撤出亳、颍的吴军,在进入淮河摆脱我军追击后,也能从淮河深入中原,袭扰我军腹背和粮道,甚至是迂回袭击宋州......”
“于杨行密而言,面对我军兵力优势与兵家战将,宿州固不可守,唯一扭转局势的法子,就是扩大战场,不停袭扰我们军力薄弱之处,牵制我军兵力,反馈正面战场......一旦让他拖到寒冬时节,他便赢了......
“当此之际,岐王必须坐镇南路,不可轻离,以免贻误战机......”
良久,李茂贞睁开双眼。
他稍作沉吟,对等在堂中的使者道:“回告安王,本王同意他的意见。不过本王只能给他十日,如果十日之内,安王不能平息朱温之乱,本王将会亲自返回。”
“下官这就回禀殿下,告辞。”来使行礼退出。
看着使者离开的背影,李茂贞又陷入沉思。
说什么亲自返回,其实他很清楚,如果局势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此战就算是败了。
杨行密没解决,后方却乱了,这仗还怎么打?
只能撤军。
第八十六章 王来了(3)
困境已经出现,局面已经危急,浩荡大军不是获胜在望,而是覆灭在即。
情况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刚刚击败王建时,形势可谓一片大好,武宁一隅似乎旦夕可定,整个中原仿佛唾手可得。
为何转眼之间,战局就斗转直下到如此境地?
这个问题,其实李茂贞心里有答案。
敌军强悍,孙、杨厉害,只是一个原因,甚至都不是主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内部争斗。
李茂贞说起来得了安王旧部效力,中原各镇协从,但自打到了宋州,他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打压别部,让自己的兵马获得更多战功、占据更多地盘。
如此,才好在战后对安王旧部形成包围之势,方便自己压迫他们、分化他们,一步步将他们收入麾下。
他是如此心思,他的部将自然更是如此,那些安王旧部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于是赵念慈存心跟上官倾城分个高低,要压对方一头。萧县之败,说到底是贪功激进。
刘知俊被杨行密袭击便不说了,纯粹技不如人,但刘大正、赵炳坤联手,还被杨行密打得损兵折将,弄得必须他亲自上阵,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上官倾城一个人,还败了孙儒一阵,围了砀山城让对方无计可施呢青衣衙门如果肯分出许多修士来南路,怎么可能无法守住要道津口,捕杀一些吴军传令修士,至于让大军近二十日还如无头苍蝇一般吗?
最后要不是折辱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形势又实在危急,崔克礼怎么会通过李晔提点他?
三路诸侯的兵马,赢不下一路渡河北上的诸侯,未攻入武宁就损兵折将,陷入生死危局,这就是所谓的联盟,这就是“联盟的力量”。
攻蜀军时,形势不好,所以各镇齐心协力,这便迅速胜利;败了蜀军,大家以为胜券在握,开始勾心斗角,这便作茧自缚。
李茂贞长长叹息一声,从心底觉得无力、无奈,甚至是无聊。
前两日他还接到关中转来的急报,说是吐蕃今年犯境的兵马格外多,到处烧杀抢掠,被荼毒的州县已经达到十几个。整个西部边境几乎乱成一团,蛮子的兵锋甚至有直指凤翔之象。
灵州朔方节度使的求援信已经到了长安十几批,哭诉灵州被围,城池危在旦夕,请求朝廷发兵救援。朔方军向来彪悍勇武,平定安史之乱他们就是骨干,现在哭着向朝廷求援,可想而知被逼到了何种境地。
李茂贞忧心如焚,却半点法子都没有。
他把大军都调到了中原,关中兵力仅够防守,实在无力兴兵肃边。
中原纷乱,大伙儿忙着自相残杀之际,异族趁势起兵,或者侵扰边地,或者干脆蚕食疆土,自古就是如此。
“西域不就是如此丢的么......只希望,沙洲归义军还能再坚持一二。若是你们都被灭了,本王就算想要收回河西,那也是遥遥无期了......”
李茂贞收拾心情,双眸渐渐恢复锐利,“无论如何,眼下只能先解决杨行密。我李茂贞堂堂一介藩王,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贼军小将?”
他来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盯着淮泗水系看了半天。
想起安王书信上的内容,对照舆图思虑崔克礼的谋划,李茂贞越看越心惊,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疑惑:“崔克礼的谋划看似简单,实则暗含雄才,当真是他一介书生所为?难道说,崔克礼实际上也是一员稀世儒将?”
他自顾自摇摇头:“之前李晔还在之时,好像并未听到他有这方面的名声。”
“日后一定要将他收入麾下,好生看看。”李茂贞暂且按下心头疑虑,继续构思接下来的征战计划。
末了,他重重一拳砸在舆图上,险些给墙壁轰塌,仿佛那是杨行密站在面前:“不知道你要跑也就罢了,知道你有可能遁回淮河,本王坐拥优势兵力,若是还让你得逞了,这顶岐王王冠本王就让给你戴!”
......
高骈觉得自打被调到淮南出任节度使,这些年来心情就没有像眼下这么好过。他已经得到消息,朱温在汴州成事了。
想当年我高骈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奇人,无论是坐镇岭南还是救援西川,那些边蛮都被我杀得血流成河,天下乱兵见了高某也是心胆欲裂。让无数人眼中的滔天战功,在我高骈这里,不过是反手就能获得的寻常东西。
普天之下也只有李岘、张议潮两人,能入高某法眼。
可当年,我怎么就败在了黄巢那狗贼手里?
仔细想来,这也不能怪我。那一战我只是派了部将出战,他被黄巢狗贼斩于阵前,让我麾下精兵毁于一旦,那我自然就没法跟他继续较量,只能守城不出了。毕竟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节度使,兵马不多,黄巢那狗贼却有百万之众。
现在却是不同,孤王拥兵近百万,那李茂贞不过是个莽夫,又哪里是孤王对手?孤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谈笑间就让那鸟厮损兵了数十万。
这下朱温已经占据汴州,中原即将大乱,顶多再有二十日,李茂贞麾下兵马势必做鸟兽散,这中原就是孤王囊中之物了!
高骈自我感觉极好,在美妙的现实中很是沉浸了一会儿。
随后,他召开军议,通报最新战况,下达最新军令。
“杨将军缠住了李茂贞,他给孤王保证,入冬之前李茂贞绝对不可能兵临徐州,有之前战绩打底,孤王相信他。倒是孙儒,向孤王求援了好几回,那砀山虽然坚固,到底城池小了些,经不起贼军轮番猛攻,城墙都快塌了。”
高骈望着堂中文武,没有给众人留发言的空档,继续道:“半月之内,朱温祸乱中原的消息,就会传遍贼军,届时不消数日,贼军必会大乱。诸位,眼看着快要入冬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要想在年内占据中原,是时候跟贼军决战了!”
说到这,将领们纷纷出列请战,包括他的心腹第一将钟繇。
他慷慨激昂道:“徐州兵马足有二十多万,已经养精蓄锐多时,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便可纵横中原!”
高骈抖抖衣袖,双手拇指扣住腰间玉带,沉声喝道:“军令:徐州兵马三日后驰援砀山,十五日之内务必赶到战场!只等贼军一乱,我军便趁势总攻!”
言及此处,他眼中凶光大盛:“这些藩镇军队,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我等若想日后攻占藩镇容易些,就不能放他们回去!趁他们还在战场上的时候,这回一定要将他们掩杀殆尽!如此,不只是中原各镇,就算是河北各镇,也可传檄而定!”
文武们闻听此言,无不精神大振,纷纷起身:“殿下英明!”
......
张仲生在吃饭。
他心情也是极好,所以破例让随行的几名真人境一起用餐。众人虽然是分坐而食,但堂中歌舞相伴,乐曲相随,举杯换盏间倒也十分热闹。
不知不觉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仲生面色润红的举起酒杯,示意这是最后一杯:“诸位,在下明日就要回徐州,汴州之事,就要拜托各位了。虽说朱温修为非凡,不惧一般修行者,但他麾下毕竟暂无真人境,许多事情还要麻烦诸位操劳。诸位放心,在下回到徐州,一定会向吴王禀报诸位的功劳。”
作为高骈麾下有数的高级幕僚,他老是呆在这里对朱温的事指手画脚,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所以眼见朱温成事,大局已定,他使命完成,也就不留在这里碍眼,准备回徐州听用。
距离他最近的真人境举杯道:“先生放心,有我等在这里,一切无虞。”
跟众人一起饮了杯中酒,张仲生略显摇晃的起身,这就准备离席,他不动作还好,这一起身就感觉关节冷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嘴中也是呼出一团凉气。
“时节还未入冬,天气却愈发冷了。”张仲生揉了揉手,有些不解的看向屋外,“今夜好似格外的阴寒......按理说不该如此啊,这天气冷得也太、快、了、些......”
他说到最后吐字都不清晰,一顿一顿的,牙关已经开始打架,身子都跟着发颤,竟然止都止不住。
“哈哈......先生到底是书生,这身子骨就是比我们这些粗人要、金、贵、些......”一名灵池真人笑着奉承两句,却不知不觉间,感觉自己牙关也绷不住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张仲生脚下冒出肉眼可见的寒气,随着寒气弥漫上来,他的腿脚、长袍寸寸蔓延上一层冰霜,只不过是霎时间,大半个人就要冻成冰柱!
张仲生本来想说,我虽然不是道门修士,好歹也是一介文师,身子不至于不如练气修士,但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嘴巴已经冻僵了、不能动了。
这时候,他清晰发现身前的几名真人境修士,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讶异,就好似看到他变成了鬼怪一样。
“不好!”年长的阴神真人陡然一声大叫,脸上瞬间爬满惊恐,转头就像堂中演奏的乐师盯过去,“这曲子有问题!”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变故来的十分突然、迅捷,阴神真人的反应并不慢。他眼中的乐师并无问题,但他脸上的恐惧却骤然严重了何止数倍,因为他这一转头,就看到了漫天洒落的鹅毛大雪!
气候异常时,中原大地深秋下雪或许不是一定不会出现,但哪有堂中也飘满雪花的?!
“易、易水寒!”年长阴神真人瞬间醒悟,霎时间不只是身体,整个心灵也如坠冰窟。刚才箫声隐藏在乐师的乐音中,他没有及时察觉,等异象产生,一切为时已晚。
他慌忙调动气海灵气,想要发动领域先求自保,却感觉气海犹如被寒冰封住的湖面!饶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在湖面打破了一个小孔,冒出来的灵气少得可怜!
听到易水寒三个字,另外三名真人境和张仲生都是大吃一惊,旋即便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霎时间只觉得身体凭空又寒冷了一大截。
在场数人之中,年长阴神真人修为最高,他咬破舌尖猛然一声大喝,一口浓稠血雾喷出!他这举动,竟然是顾不得折损精元,冒着今后根基大损的危险,也要强行破开身体束缚。
他的行动不可谓不果决,只是血雾兀一喷出,气海被冰封的滞涩感刚刚被冲破,身体就被从地下冒出的数道碧绿叶链洞穿。先是脚、腿炸成血雾,紧接着躯体也跟着爆开,整个人在狂乱肆掠的叶幕中直接化作无数细小血肉!
这名阴神真人姑且如此,就不必说那几名灵池真人了。
宋娇跟大少司命联手,在取得先机的情况下,哪里还有他们反击的余地?
只不过是片刻,张仲生就再也看不到同伴,只有满地猩红如血的冰花!
等到雪花散去,最后一片绿叶片落,白练如烛影回曳,张仲生只看到堂中左右悄然站着两名气质迥异,却一样风华万千的绝美女子。
她俩收了术法,没再动作,站在那里气质空灵、飘渺出尘,好似刚才的血腥杀戮与她们并无关联。
一名成熟妩媚的紫袍女子漫步进屋,微笑着来到目瞪口呆的张仲生面前,开口问道:“先生是自己走呢,还是被我们拖着脚走?”
张仲生怔在哪里,忘了回答,他似乎都没听见对方的问题,现在满脑子都是疑惑:“青衣衙门三大高手,怎么会一起出动.......李茂贞竟然让她们全都俯首听命了?”
他已经能够说话,身体虽然颤抖不已,却仍是强压恐惧,沉声道:“你们怎么敢到汴州来?就算你们修为高绝,可朱温就在这里,你们冒然出手,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们会安然无恙。至于你是不是也会如此,就看我们乐不乐意了。”宋娇嘴角微微勾起,弧度魅惑,说不出的动人。
“不!你们不会!”张仲生眼睛红得可怕,想要是吃人。
“会。”宋娇安慰性的点点头,“因为......王来了。”
“王?”张仲生怔了怔,“岐王......岐王来了?他,他不是在跟杨行密交战?!可就算他来了,也未必能赢朱温!”
“当然能赢。”宋娇笑得更加妩媚明艳:“因为......来的是另一个王。”
“另一个王?”张仲生先是茫然,旋即身体陡然一抖,像是吃了一击重锤,自己摔倒在地。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目迷乱如陷梦魇,只能无意识却又不由自主的重复呢喃“另......另一个王.......另一个王......”
第八十七章 王来了(4)
天下大势,诸王都认为自己看得很清楚,于大势下谋划军机战略,他们又以为事情必然会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如此天下大势最后都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天下大势不是谋杀案件,不存在唯一真相,然而无论天下有多少条路,历史的车轮都只会走其中一条,能够挽住马车缰绳控制方向的人,世间也只有一个。
这是朱温正在对妻子杨氏说的话。
张仲生在吃饭的时候,他也在用餐,跟前者大宴宾客不同,跟朱温一起吃饭的只有他的妻子。儿子还太小,上不得桌子,被丫鬟抱在一边。
两个人吃饭并不热闹,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朱温还有一个视为手足的同乡兄弟,只不过那个并不苍老的老瘸子不愿意上桌,说自己不够格,宁愿抱着饭碗蹲在门口,像个庄稼汉一样。
“时势造英雄,皇朝如果没有大乱,就不会有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天下间能够趁势而起的都是豪杰,然而最后能够掌控大势,甚至创造大势的人,便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天下之主。”朱温继续说着。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不同的境遇中总会有所思考、感悟。能够跟自己分享心得的人,不仅要亲近,而且要智慧、心境在同一个层次。朱温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知音。
只不过说到这里,朱温忽然止住话头,放下手中碗筷。碗中刚夹的饭菜热气腾腾,他却不打算再吃了,若有所思的看向门外。
张氏奇怪丈夫的举动,正要发问,却见朱温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用依然温柔但却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道:“你去后院。”
张氏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匆匆起身到一旁抱起儿子,和丫鬟们一起离开,临出门时回头深深望了朱温一眼。
朱温坐在桌前没有起身,只是目光平和的望向空空荡荡的院子。人生的大起大落让他不只是能处变不惊,心境胸怀也跟常人有了很大区别。
门口的老瘸子早已站直身体,手中不再有大碗,而是多了一柄不知从何处抽出的长刀。他双眸满含危险之色的警戒,仿佛一只随时都会扑出去的野兽。
奈何他捕捉不到敌人的身影,连气息也探查不到,危险的眼神就显得有些茫然。
朱温平静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话音方落,朱温瞳孔陡然一缩,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背青筋一跳,差些握拳全力轰出。
圆桌对面多了一个人。
是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让他身体本能的做出反应。
但他并没有出手。
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他颔首沉默下来。
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有很多种反应。
如果来的是朋友,他应该笑着见礼,表示欢迎,原谅对方擅闯后宅的过失。
如果来的是敌人,他应该拔剑就砍下对方的脑袋,作为军中宿将,他有这个果断的杀伐心性。
但唯独不应该是愕然之后,就陷入沉默。
沉默中的朱温,明显在思考,深深的思考,就好像人生的终极意义摆在面前,他必须马上参悟透彻。
门口的老瘸子站在那里不动弹,仍然保持着戒备的姿势,这不是他没了进门护主的勇气,只是整个身体只有眼睛能动。
没有太久,朱温重新抬起头,说道:“天下之大,能够顺势崛起,而后造时势的英雄,在之前几年中只有一个,眼下有三两个。我原本以为,在之后几年中,我会加入这个行列,并有可能成为最终那个唯一的执牛耳者。”
他呵的笑了一声,充满讥讽和自嘲之意,“如我这般想的,想必还有高骈、李茂贞,甚至是王建。可笑啊,我们这些自诩英雄、自认为是天下运势之主的家伙,一番你死我活的血腥搏杀之后,临了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被人观赏取乐。”
这话说出口,朱温有些抑制不住的心痛。
无论是谁,在发现自己只是只猴子的时候,都会很心痛。
心痛之后,朱温反而放松下来,也终于能直视坐在对面的人,“我早该料到,一个改变了道门数千年对凡间控制,真正叱咤风云的人物,不会那么容易就消失在世间。只可惜,每一个自视将成大业的人,总会认为在跟自己的交手过程中,别人的失败是必然的、理所应当的。”
顿了顿,朱温抬起双臂,在桌面上抱拳:“安王,别来无恙。”
坐在朱温对面的人,除了李晔不会有别人。
李晔认真倾听了朱温的肺腑之言,这让他打量对方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同,至少初来时的寒意消散了不少。
他左右看看屋中陈设。
房间布置得很简单、雅致又不失温馨,没有多少名贵字画、器具,但每一样物件都实用趁手,到处都在散发着家的感觉,角落里还有一件精致的小小拨浪鼓,看来是孩童的玩具。
李晔淡淡道:“朱将军是个有福气的人。”
朱温明白李晔的意思,眼中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贱内虽然没有多少修为,但还算能够持家,能够娶到她,的确是我的福气。”
李晔看向朱温,“有福气,就应该珍惜。”
他说这话的时候,宋娇和大少司命出现在院外的飞檐上,随同一起出现的,还有十多名真人境。他们分布在各个不同的方位,将这处院子包围起来,封死了一切可以逃窜的路线。
李晔跟朱温修为相当,且本身负有天机,有斩杀对方的能力,配合上众多真人境修士围攻,可以让单打独斗的朱温连逃跑都不能。
所以他说出口那八个字时,无论语气如何平常,也暗含化不开的杀机。
李晔有十足理由杀朱温。
不是因为对方在昆仑暗算了他,而是对方的存在本身就对他是个威胁。一个身负天机的阳神真人,这回会因为高骈相助重振旗鼓,难保日后不再出头闹事,这是李晔不能容忍的。
杀之以除后患。
这是李晔最佳的选择。
朱温坦然道:“安王要杀的人,神仙也救不了。”
李晔问:“你我也算故交,大可说出你的要求。”
朱温留恋的看了一眼张氏离去的方向,遗憾不已,但很快又变得泰然,对李晔道:“安王若能放过我的妻儿,朱某感激不尽。”
门口的老瘸子听到这里,五官扭曲面色狰狞,目眦崩裂留下两行鲜血。
李晔站起身,戏谑的看着朱温:“朱将军不打算搏一搏?”
朱温摇摇头,叹息一声:“只要安王还在世间,我等有什么好搏的?”
李晔不置可否。
他手腕一翻,卢具剑在手,霎时间一道剑光迸射而出,冲破屋顶直上夜空,映亮了整个卞州城。
......
无论天下发生何种大事,有哪个豪杰陨落,有多少生灵罹难,日月轮替都不会被影响分毫。
太阳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如期到来,城中居民在朝阳中推开房门走出屋子,看到的依然是跟昨日没有二致的卞州城,忙碌的仍然是自己那或卑微或伟大的生计。
他们并不知道,昨夜城中死了多少人,鲜血侵染了多少个院子,更加不知衙门主要官员和军中主要将领都换了人就像前不久那样。
直到午后,各种消息散播开来,他们才知道,宣武军节度使又换成了刘大正,现在汴州重新归了安王,刚刚复出的前宣武军节度使朱温,据说被安王麾下前来平乱的修士杀了。
无疑,这是一件大事,很多百姓乐见其成。毕竟安王是仁义的,他的官员从不欺压百姓,他的军队也不侵扰乡里。
汴州城外不远处的柳树下,李晔策马立在道旁。等最后一批青衣衙门修士从城门奔来,他不再等待,勒转马头缓缓行上官道。
在他身后,张仲生策马跟随,他看向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神色极为复杂,时而咬牙时而叹息,时而抬头望天时而低头沉默,时而面色痛苦时而失魂落魄,就像是神经已经错乱。
宋娇回头看了蓬头垢面的张仲生一眼,对李晔道:“朱温身旁虽然没什么真人境大修士,但毕竟身负天机,实力强横,普通修士要解决他并不容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跟李茂贞说?”
身负天机的朱温,并不是普通修士能够杀死的,连仙人也不行,不过李晔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他道:“青衣衙门有能力肃清这里的一切修士,朱温虽然有不死之身,却不代表不会受伤,更何况他还要保护家眷。面对数十名真人境出手,只能携妻带儿落荒而逃。”
宋娇眼神玩味:“李茂贞会相信吗?”
“当然会,他现在忙着对付杨行密,哪有精力想太多。等他有时间去寻找朱温验证此事,那就代表淮泗之战已经结束。到了那时,他自身能不能保全还是个问题。”李晔轻笑一声,不无阴暗之意。
第八十八章 王来了(5)
诚如李晔所言,李茂贞在得知汴州之变已经解决的时候,除了惊愕就是惊喜。
为了对付杨行密,幻音坊修士被他尽数布置在亳、颍、宿,青衣衙门去汴州的都是真人境,他只抽调了一人随行,结果这人还没回来,青衣衙门说战死在汴州了。
战死之事显得有点可疑,但也只是有点罢了,双方混战还能不死人?青衣衙门说他们也死了不少真人境。现在朱温被解决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茂贞没时间多想这件事,他正忙着调兵遣将,在几条重要河流的淮河入口堵截吴军。
他的兵马无法进入淮河河面跟对方水战,但铁链锁江还是能办到的,淮泗水系河面水面宽度有限,只要吴军水师被堵住,两岸的强弓劲弩就能发挥功效。
更何况,吴军还有许多马军,可以让李茂贞尽情捕杀。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吴军好似知道李茂贞会锁江,大股兵马并未直接从各条河流直接进入淮河,之前分散的吴军,现在竟然彼此汇聚,形成强大兵力,重点突击几条河流。
水师配合马军,形成局部优势兵力,冲击李茂贞的拦截大军,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吴军还配合虚实之道,在其他河流设置疑兵,做出大举进攻之势,仓促之间李茂贞竟然没占到什么便宜,忙得焦头烂额。
等他好不容易稳定局势,吴军已经走脱了过半,当他赶到淮河的时候,看到的是各式各样的吴军水师,在淮河水面连接成城。
李茂贞在恼恨之余,兵分两路,一面沿河设防,防止对方再度登岸,一面下令赵炳坤直接进攻宿州,要将杨行密的大营给拔除,让对方变成无根之木。
就这样,李茂贞和杨行密指挥各自兵马,围绕淮泗水系和几座城池各显神通,将沙场之道施展的淋漓尽致,到后来彼此都有棋逢对手之感。
闲暇之余,李茂贞自然要关注北路形势。上官倾城之前说四十天左右就能攻下砀山,现在围攻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回报的修士说,砀山县快被轰成平地了。
“砀山毕竟只是一座县邑,城墙厚度有限,护墙阵法也不会太大太坚固,被几十万大军中的修士们日夜轰击了几十天,坍塌是迟早的事。”李茂贞很清楚这一点。
他旋即想到,一旦砀山被破,吴军损失惨重,势必也守不住萧县。
他下定决心:“必须尽快攻占宿州,解决杨行密,挥师北上徐州,真要是被上官倾城先打开局面,本王颜面无存!”
留守宋州的四五十万军队,已经被李茂贞调了近半过来,为的就是在南路处处设防,严密把守淮泗水系各个要津、路口,再平直向宿州推行,形成碾压之势,争取没有破绽的取得胜利。
刘知俊又来了。作为李茂贞麾下第一心腹,虽然之前在杨行密手里吃了亏,但毕竟不是大败,在这样激烈的战事中地位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深得重用,去宋州调兵就是他负责。
“殿下,宋州已经只有二十万驻军,安王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派遣一兵一卒,说再少就不足以应对意外。”刘知俊向李茂贞交了军令后说道。
麾下已经有八十多万大军,几乎塞满了亳州南部、颍州全境、宿州西部,还在淮河上游也布置了重兵,李茂贞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种情况下,只有十几万兵马的杨行密就算再惊才绝艳,有诸多奇谋良计,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也不可能再赢他,胜利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只是行军速度问题。
负手站在舆图前的李茂贞沉吟片刻后道:“朱温被扑灭了,高骈有什么动静?”
刘知俊摇摇头示意不知。
李茂贞换位思考,试想如果自己是高骈,面对杨行密和孙儒都要败亡的情况,会怎么做。
现在联军重兵都在南路,北路的上官倾城虽然有四五十万军队,但攻城一个月,早就疲惫了。
李茂贞自己又在南路,砀山就没有人能够跟高骈交手。
如果高骈不想失败,就必须打开局面,率领徐州吴军倾巢而出,配合砀山吴军内外夹击,猛攻实力相对较弱的上官倾城军队......
想到这里,李茂贞悚然一惊,手都禁不住抖了一下。
但他忍住了张口要说什么的冲动,继续沉思。
上官倾城挡不住吴军内外夹击,青衣衙门就算修士众多,一旦高骈带着众修士亲自出手,宋娇她们根本不可能挡得住,这样一来的结果不言而喻。
上官倾城会败!
如何应对?
马上去砀山坐镇,抵挡高骈?
李茂贞皱了皱眉。如果他去砀山,当然可以挡住高骈,但双方最多就是打个平手......疲惫的上官倾城军队,依然挡不住吴军!
难道北路注定要在砀山败第二次?!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派遣大军驰援砀山!
宋州还有二十万大军,他这里也可以分兵。
李茂贞站起身,就要下令。
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却停在半空,半响没有落下。
等等。
如果上官倾城败了,甚至是战死,狼牙军覆灭,平卢军精锐尽损,河东军也不复存在,那么天下军队,还有谁能媲美凤翔军?
那样的话,战后就不是慢慢分化安王旧部、从易到难分批引诱他们归顺,而是可以直接一口吞下!
李茂贞坐了下来,面色阴晴不定。
平卢军、河东军纵然疲惫,也还有相当战力,上官倾城、李振等人更不是泛泛之辈。高骈自身军队不多,吃下他们后必然也有不小损失,一时间要攻占有二十万军队设防的宋州,几乎没有可能。
只要宋州不失,等他攻下宿州,挥师北上,就能将吴军包围聚歼!
数十万吴军灰飞烟灭,十年之内,高骈都无法恢复过来。而他很快就能荡平中原、收服河北,然后以如日中天之势,拥数百万之师,取汉中、攻蜀地,最后顺江而下,平定江南!
如此,天下可定,大业可成!
整个过程,满打满算也不需要五年!
妙!
实在是妙!
妙极了!
李茂贞呼吸渐渐粗重,脸色涨得通红,眼睛亮的吓人。
刘知俊看到他这副模样,嗔目结舌,不明所以。在他不解的眼神中,李茂贞陡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着窗外,毫无预兆仰天大笑三声,欢畅、狂放至极。
“没想到,这天下,最终还是要落入我李茂贞手里!泼天的大功,万里的江山,将会刻上我李茂贞的名字!”李茂贞心里在呐喊。
刘知俊:“......”
李茂贞陡然回头,红着眼对刘知俊道:“告诉赵炳坤,五天,我给他五天时间,攻下宿州!”
......
行军至萧县,高骈不打算再走了。虽说决战必然在砀山展开,他有一百个理由前往指挥,但这一百个理由,都在一个姿态面前败下阵来。
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王,哪有亲自上阵的道理?稳坐后方,跟儒士们悠闲对弈,谈笑间得到前线大胜的军报,才符合他的智者之风、王者之仪。
就像谢安那样。
高骈叫来了郭璞,在轩室中跟他谈笑对弈。
然而一盘棋还没下到一半,他面上的笑容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持子的手悬在棋盘上方颤颤巍巍,再也落不下。
他转头盯着旁边的钟繇,眼神可怕的如同一头饿狼,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你再说一遍,汴州怎么了?!”
一向稳重有儒将之风的钟繇,此刻半跪在地抬不起头,嗓音颤抖道:“青衣衙门大统领宋娇、大少司命,带着十多名真人境回到汴州,我们的人悉数被杀,张仲生下落不明,朱温......朱温不知去向,汴州已经重新换上了安王旗帜!”
“混账!”高骈再也无法忍受,持子的手重重拍下。棋盘霎时碎为齑粉,地面凹陷下去一大块,迸散的烟尘浇了惊愕的郭璞一身。
一步蹿出的高骈,提起钟繇的衣领,怒发冲冠,面容如鬼,哪里还有半分儒雅淡然风采,浑如一头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唾沫星子喷了钟繇一脸,“朱温身负天机,阳神真人巅峰,怎么会对付不了区区十几名真人境?!你的消息是不是出了错?!”
钟繇像只小鸡被拧着,模样凄惨,神态狼狈,畏畏缩缩道:“消息已经反复确认,汴州及其附近州县,数日前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次日城头旗帜便全都换了......我们,我们的确没有找到朱温......或许,或许青衣衙门出动的修士不止十几名......”
心头的希望之火再是强悍,也经不起反复浇灭,高骈松开钟繇,一下子变得颓然无力,眼神空洞,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青衣衙门......青衣衙门竟然如此可怖?连朱温都只能落荒而逃?”
朱温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没有他祸乱中原,各藩镇大军就不会溃退,他还如何展开反攻?只是他之前怎么都无法预料,青衣衙门竟然能将身负天机的朱温都击败。
天塌地陷,都不足以形容高骈此时的感受。
良久,把身上灰尘草草拍了拍的郭璞,来到高骈身旁拱手道:“殿下,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眼下我们并不是就一定会败。杨行密暂时拖住了李茂贞,没了对方掣肘,殿下就能任意施为,只要我们能够抢先击败上官倾城,还有打开局面的可能!”
高骈怔怔回头,“我们还有机会?”
郭璞肯定道:“败了上官倾城,贼军势必胆寒,我们再挥师南下,配合杨将军所部,以水师纵横淮泗,一定可以扭转局面!”
高骈徐徐站起身,身上煞气渐渐弥漫,刚刚低落的情绪徐徐上升,他很快神色狰狞,“传令,决战砀山!孤王要亲自出战,取下上官倾城的人头!”
第八十九章 王来了(6)
高骈并不傻,朱温之事让他察觉到一股诡异的力量。
青衣衙门固然恐怖,但几十名真人境修士同时出动,却太不正常,因为这表明,青衣衙门没有出现人员流失。这跟高骈之前的看法南辕北辙。
李茂贞何德何能,能完整收编青衣衙门?
宋娇、大少司命,哪一个不是道行绝伦之辈,为何会在李晔消失后不到半年,就投入李茂贞麾下,心甘情愿受他驱使?
这里面必然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存在!
到底是什么原因?
高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郭璞再度于深夜敲响了他的院门。
“什么?安王?此事当真?!”高骈听罢郭璞的消息,双目瞪得比牛眼还大,惊讶之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郭璞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水,沉声道:“中原大战,李茂贞将幻音坊的力量调了大半过来,对关中控制力减弱,我们的人这才能顺着蛛丝马迹探查到这个消息......
“在下从李茂贞击败王建,引军东来之时就在奇怪,他为何能够对安王旧部如臂指使,所以一直在派人暗中加紧查探,没想到他是使了这么个惊天之策!”
出人预料的消息让高骈心绪难平,若非郭璞今日来见,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在堂中来回踱步了好半响,高骈的脸色始终阴晴不定,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捶胸顿足,好似要将谁生吞活剥了一般。
良久,高骈停下脚步,眼睛死死盯着郭璞:“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可靠?你要知道,这是天大的干系!”
郭璞对高骈老是问他消息可不可靠很不满,这是对他能力的侮辱。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发怒,一五一十解释道:“我的人去了那间驿馆,找到了当时在场的掌柜、护院,还顺藤摸瓜逮住了一些食客,他们描述的场景**不离十,都可以证明那个所谓的‘安王’,是被幻音坊修士带走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显露半分修为,哪怕是在被伙计折辱的时候!”
高骈又开始来回踱步,这次速度快了许多。
郭璞继续道:“据我们探知,从那个‘安王’被带回长安,到他初次在人前露面,去皇宫拜见皇帝,中间隔了一两个月!这是为何?如果他是真的安王,为什么要耽误这么久?很明显,他这是接受了李茂贞的训练!”
高骈不言不语,只是脸色愈发低沉。
郭璞接着道:“最为可疑的是,从他出现一直到现在,没有人见过他在人前展露真人境的修为实力!如果他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况且,当日在昆仑,可是殿下亲手将李晔送上仙域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高骈呼吸渐渐急促,脚步快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郭璞又道:“他这回去汴州,可是骑着马赶路的!朱温那厮愚昧无知,又无从得知他是假扮的,被他吓住了完全有可能,所以他就跑了!”
高骈骤然停下脚步:“跑了?”
“对,跑了!”郭璞斩钉截铁道,“殿下试想,如果这个安王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放过朱温?他带着青衣衙门那么多修士赶过去,完全有能力围杀朱温!如果他杀了朱温,为了震慑中原,震慑我等,肯定会把朱温的人头取下来,传首四方!如果是那样,我们就败定了!可他并没有那样做,这不是他不愿,而是不能,因为他根本就没杀朱温,也杀不了!”
高骈点点头。
他长长吸了口气,“你说的不错,如果是真安王,跟李茂贞联起手来,大可率军直接攻到徐州来,我们根本无法抵挡!两个阳神真人巅峰,再加上幻音坊和青衣衙门的高手,都可以直接来取孤王项上人头了!”
郭璞立马附和:“李茂贞这回来攻武宁,调兵遣将昏招频出,如果是安王在,哪会如此?”
“好一个李茂贞!真是好手段啊!”高骈忽然大笑出声,“好,好,好得很!”
心头疑惑尽数消解,他很快想通了紧要关节,顿时变得无比畅快。
他眸中旋即燃起冲天火焰:“李茂贞这直娘贼,这回栽定了!弄了个假安王来糊弄李晔旧部,让对方听他号令,又控制消息范围,怕我们发现此事把它捅出来,哈哈!一旦让李晔旧部知道这个安王是假的,看他还怎么收场!这砀山之战,不,这场中原之战,我们赢定了!”
说着,高骈后退两步,向郭璞长长一礼:“先生真是孤王的张良,再次救孤王于水火,孤王感激万分!”
郭璞嘴上说着不敢,但还是受了对方这一礼,只是很快就还礼了,由衷笑道:“殿下注定成就大业,这就是殿下的气运,不是旁人可以阻拦的!”
......
望楼高耸入云,可以让上官倾城看清被土山包围的城池。
土山建造的比城墙还要高,可以从上面俯攻城池,格外方便。此时土山上箭飞如雨,将砀山城笼罩在雨幕中,场面格外壮阔,就更不必说还有一队队修士带着精锐甲士,从土山上搭建木桥直接靠上城墙,飞奔过去杀敌了。
孙儒也没束手待毙,连日来一边冒着箭雨战斗,一边加高城墙、角楼。在儒门士子的帮助下,城中的将士们一个个士气高昂、浑不畏死,若非如此,加高城墙的巨大伤亡早就让他们崩溃。
砀山城战况激烈,上官倾城却将目光从城头收回,看向了东边。
东边燃起了一道道烽烟,从泗水河畔一直延伸到大营。
这是上官倾城围攻砀山后,为了警戒吴军援军建造的烽火台,现在烽烟的颜色表明,吴军水师大举来袭,人数超过了狼牙军能够独自应对的范围。
三万狼牙军皆为精骑,要截杀吴军登岸将士易如反常,哪怕是十万吴军,也不可能在狼牙军面前登岸成功。
“看来是徐州的吴军尽数出动了。”
李振在上官倾城旁边说道,面色凝重。
他很清楚现在的战争局面,也知道吴军的兵力布置。能够让狼牙军无法应对的吴军大队,只能是徐州驻军倾巢而出,这也意味着高骈在做全力一搏了。
甚至是最后一博。
上官倾城雪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声音也很平稳:“我们进攻砀山已经超过一个月,双方将士死伤加起来已经将近十万,现在都成了疲敝之师。这个时候,如果有援军赶来,谁的援军先到,谁就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李振当然同意上官倾城的判断,这也是他面色有些发苦的原因。
他无奈道:“针对高骈可能驰援砀山的情况,我们已经跟宋州反复禀报过,可李茂贞竟然没打算给我们派遣援军!这厮心肠恶毒,很明显是想坐视我们全军覆没,他好坐守渔翁之利。”
上官倾城淡淡道:“他期待中的结果,永远不会出现。”
李振奇怪的哦了一声,“上官将军为何如此确定?根据我们战前的谋划,只有等到击败吴军,此战结束,殿下才会露出真面目,摆一场鸿门宴对付李茂贞。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用跟他的军队血拼,把损失降到最小。”
上官倾城道:“那是战前。”
李振更加好奇:“现在不同了?殿下有新打算了?为何我没有接到命令?”
上官倾城:“我也没有接到新命令。”
李振:“这......将军的意思我就不懂了。将军难道不知,如果殿下不顾李茂贞的态度,执意现在来救我们,难保不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就算败了吴军,我们还是要跟李茂贞开战,那必然是血流成河。跟这个大局相比,让我们放弃砀山撤出战场更加明智。”
“我知道,但这不重要。”上官倾城嘴角微微上扬。
李振恍然失神,他看到上官倾城好像笑了一下。
李晔麾下心腹谁不知道,上官倾城是个面瘫脸,虽然有倾国之色,不负倾城之名,但压根儿就不会有神情变化,就更不用说笑了。
但此刻,他分明看到上官倾城嘴角的确在上扬,笑意洋溢在那抹动人的弧度上。
他想问上官倾城,他说的那些话为何不重要,只是这一刻忘记了。
然后他听到上官倾城轻声说:“殿下已经来了。”
李振连忙四下观望,却什么都没看到,这让他更加茫然。
不过他却没有再问。
很显然,上官倾城已经感受到了李晔的气息,哪怕对方离得还很远。
......
高骈志得意满。
号称天下至锐的狼牙军,在看到他率领吴军船舰,载着吴军将士从泗水浩浩荡荡逆流而来之后,连尝试性的截杀都没有,就一溜烟儿的分股跑了,连营寨都没拔没烧。
“大势面前,一支注定要败亡的军队,无论之前如何骁勇,也只能成为乌合之众。”高骈望着被烟尘遮住的狼牙军,发出了由心的得意笑容。
吴军登岸很顺利,因为没有阻截之敌,水师船舰也够多,二十万大军在次日就全数上岸。
集结了大军,高骈向砀山县大摇大摆的杀将过去。他昨夜就得到消息,贼军停止进攻砀山了,不过却没有夜遁,看来是不甘心失败,还打算负隅顽抗。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就算贼军要跑,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高骈的军队已经合围过去,抢占要道。
“上官倾城。”高骈冷哼一声,“孤王倒要看看,你的军队如何倾倒孤王的城!”
当日,吴军到了砀山县,安营扎寨,准备翌日决战。毕竟是数十万大军会战,先立足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没有看到敌人就火急火燎杀上去的道理。
第二天,高骈正要下令攻打上官倾城的营寨,就接到修士回报,说是贼军援军星夜赶了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高骈不仅没有慌乱,反而高兴异常。
第九十章 胜负已分(上)
会战发生的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
第一个战场在磨山跟砀山之间,交战双方是徐州吴军与宋州援军。
这个战场又分为好几个部分,首先是双方步卒以官道为中心展开阵战,而后两军精骑开始在两翼奔杀。等到半日过去,从泗水迂回到宋州军侧后将要实施突击的吴军,被早有准备的宋州军迎头痛击。
吴军到砀山来的早,占据了有利地形,拦截宋州的吴军虽然只有不到十万,却死死堵住了数倍于己的宋州援军。
第二个战场在砀山城外。
上官倾城下令各营紧闭辕门,迎接砀山吴军和徐州吴军的猛攻。
对方攻势凶猛,集中在北、东两面,大军殊死抵抗。就数量来看,砀山吴军和徐州吴军加在一起,也没有大军多,但大军士卒多已疲惫,伤员占比很大,哪怕是据营而守,面对徐州吴军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见大营将士龟缩不出,吴军游骑索性环绕大军营地,不停往其中发射火箭,制造混乱,想要逼迫大军出营阵战。只不过半日时间,大营中火光绵延,犹如火海,气得狼牙军怒不可遏,多次请命出战。
上官倾城驳回了狼牙军将领的请求,下令撤掉外圈毡帐,在大营中制造出隔火带,收缩防御圈。
弓箭射程有限,外圈营帐被烧毁殆尽后,吴军游骑的弓箭就再也无法威胁大军士卒。
本以为吴军游骑会就此作罢,熟料我退敌进,大军将士的避战让吴军游骑愈发嚣张,竟然有不少游骑冲入营中,对着大军收缩的防线放箭。
众将士怒发冲冠,恨不得冲出去生吞了这些吴军游骑。
然而上官倾城只是下令弓箭还击,并不让士卒出战。
高骈莅临高空,俯瞰四方战场,欣赏着热火朝天的场景,脸上写满春风得意。
他的士卒虽然少,但各部攻势凶猛,压得对手完全抬不起头,充分展现了吴军的精锐本色,看着蒙头挨打的敌军,他很是满意。
“激战之景虽然好看,却不必眷恋。诸位,随孤王一道,先去解决了贼军援手,这场大战便没有悬念了。”
随着高骈从砀山县邑半空飞出,三十多名真人境如群鸟出林,从军营中陆续飞出,跟随高骈直奔西面而去。
从西面来支援的宋州军虽然不到二十万,但声势也足够骇人,从高空俯瞰,近处的原野、远处的山坡,甚至是磨山后的泗水河畔,都是由蚂蚁大小的甲士,组成大片黄浪滚滚的铁甲海洋。
三十多名真人境,加上高骈自己,本身就是一股无以伦比的力量,作为沙场宿将,高骈很清楚怎样帮助自家将士,迅速取得战场胜利。
击杀敌军主帅。
所谓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也。
若是宋州军斗志坚定,那也不过是多杀几名高级将领的事。
高骈没去找上官倾城的麻烦,而是先过来对付宋州军,就是忌惮上官倾城的兵家境界。兵家境界一旦到了名将,连仙人境都奈何不得。
高骈不认为上官倾城已经到了名将境界,要不然砀山早就被她攻下了。但她有没有到大将境界,高骈就拿不定主意了。
一旦上官倾城拥有大将境界,往战阵中一坐,阳神真人必然无可奈何,饶是高骈有阳神真人巅峰实力,也不愿冒险一试。因为一旦他亲自出手还进攻受挫,就会让全军士气崩溃。
高骈转眼就带着修士们来到磨山前。
他远远就看到了一座不高山坡上的黄旗,便径直飞去。
两者相距很快就不到三百丈。
这时候,山坡上有数名真人境修士施展身法,大雁般腾空而起。
高骈当然知道对方主将必然有真人境保护,他嘴角掠过一抹略显狰狞的笑意,长袖一挥,身后便飞出两倍数量的真人境修士,两两一组迎向对手。
而他自己,则方向不改直奔那名站在黄旗下,被几名将校簇拥的将领。
他要亲手取下对方的人头,在两军数十万将士面前,竖立自己至高无上的威严。
“孤王高骈,贼将受死!”高骈一声大喝,在百丈距离上陡然出掌,遥向对方主将按下。
半空中霎时浮现一只黑色大手,覆盖方圆百十丈的范围,以老鹰啄米之势,犹如神迹一般呼啸而下。
大手似缓实快,暴虐的灵气在手掌外围肆掠如云带,炒豆子般的雷鸣声此起彼伏,磨山半面山坡上万木倾倒、飞沙走石。
黑云压山山欲摧。
在山坡前列阵,还未出战的宋州军士卒,无不惊骇抬头,恐惧得浑身颤抖。不等他们惊呼出声,流散灵气形成的巨大风暴就已临面,普通甲士如何能够抗衡这般隆威,东倒西歪之下,很快就有人离地倒飞而起。
巨手有百丈,然而狂暴灵气影响的范围,却足有方圆三百丈。
三百丈内数个宋州军战阵,足有近万名将士。
这还只是被当面攻击到的士卒,受此景影响的将士,则是磨山东面整片战场。所有感受到高骈出手,看到这般浩荡之威的将士,几乎都要忘记厮杀。
宋州军将士无不惊慌胆寒,吴军将士则是精神亢奋。
可想而知,一旦高骈一击得手,根本就不必再做什么,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已经再无悬念。
这也正是高骈心中所想。他虽然有阳神真人巅峰的实力,但一击之下弄出如此阵仗,杀伤范围增大,巨掌中心威力便下降了不少,这说明他不是简单奔着击杀宋州军主将而去,而是要在击杀宋州军主将的同时,将此战一锤定音。
至于那名宋州军主将,虽然他这一击中心威力下降,但只要对方不是阳神真人,就断然不可能幸免于难。
比磨山还高的半空,覆盖方圆百丈,引动风云范围达数百丈,落地沙场范围三百丈的巨掌,让三十里之外的砀山都看得一清二楚。
站在残破砀山城墙上的孙儒,自然而然目睹了这一幕。
“殿下一击竟然威重至此,不愧是阳神真人巅峰之力。莫说我等凡夫俗子,便是那些飞天遁地的真人们,又有谁能阻挡?那李茂贞如今还在宿州,这下贼军败局已定了!”
身旁副将激动的浑身发抖,满脸都是敬畏激动之色。听着他嘴里说出的话,孙儒一向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一些轻松之色。
望着血迹斑驳、面目全非的城池,孙儒长长舒了口气,“这一战,终于是快打完了,快打胜了......”
城外军营中心地带的望楼上,上官倾城刚刚下完最新军令,以应对吴军愈发凶猛的攻势,转头察觉到异常,抬目向西边天空望去,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愕然。
李振失声道:“这是......真人境出手?威力已经不弱于地仙境多少......只是,好像不是殿下施为......”
河东之战时,他见过地仙境出手是哪般模样,只不过彼时无论是仙人还是李晔,都没有用这种手段对普通将士进行屠杀。
上官倾城木然道:“的确不是殿下出手。”
李振往望楼下的大营看了一眼,只见各处都有许多将校伸长了脖子望向西方,个个脸上都写满惊恐畏惧。
磨山东面的林木一颗颗折断、一片片离地飞起,在半空中如大雪纷舞。几座陡峭的小山峰都开始左右摇晃,看着好像要拦腰倒塌,惊得黄旗下的将校们面如土色,慌忙闪避横飞的乱石。
眼见巨掌已经落到山头,就要摧毁山峦,埋杀山前将校士卒,最高的一座大山之巅后,忽然飞出三名衣袂飘飞、气势凌厉的修士。
先是漫天飞舞的林木不再随风沉浮,在一阵短促而剧烈的颤抖后,砰砰破碎成无数一寸大小的碎叶,在眨眼间汇聚成一条条河流状的狭长叶链,于不同方位极速游弋转腾,瞬息间旋转聚拢,形成一个倒斗状、方圆百丈的盖子。
再是一条巨龙般的白练,以水波状从倒斗下方盘旋升起,顶住了盖子尖端。
这时,巨大手掌按在盖子上!
轰隆隆的雷音不绝于耳,白练与叶链旋转而成的大盖,顶着巨掌手心半分不退。尖端不停流溢的灵气形成一道道风刃密集四散乱飞,半空中的碎石断木一股股被斩为齑粉。
两者一时僵持不下。
山巅上,十指在胸前保持一个法印的少司命双臂颤抖,脸色渐渐煞白,看着仿佛随时都会坚持不住,但那双空灵宁静的眸子却始终坚韧如剑。
大司命双手掐诀如飞,脸色阴沉快要滴出水来,眸中浓郁的杀意犹如实质,整个人如毒蛇恶鬼一样阴鸷。
凌厉一击被挡下,高骈不由大怒,待看到山巅树冠上的大少司命,就更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蝼蚁小儿,学螳臂当车,找死!”
以他的修为实力,若非方才这一掌净顾着折腾出莫大动静,大少司命合力也万万不可能挡住。这下见手掌怎么都按不下,自然是恼羞成怒。
高骈心中发了狠,不顾换气之虞,右手依然保持着虚按的手势,不肯收回攻势,左手抽空掐了一道法诀,袖中一柄三寸长的青色飞剑便要离袖飞出。
就在这时,一道绿光却穿破巨掌,一闪抢先到了他眉前,眼看着就要将刺穿他的头颅!
高骈瞳孔猛然一缩,再也顾不得控制飞剑,骤然一声大吼,一道道水波状的灵气从口中被吼了出来,形成一层层灵气屏障,挡在飞射而止的绿光前面。
绿光一滞,高骈这才看清,那是一杆玉箫!
趁着玉箫稍滞的功夫,高骈连忙长袖一挥,直接将玉箫拍飞出去。
只是这样一来,他对大少司命的压制再也维持不住,巨大手掌随着一声巨响,终于爆裂无踪,徒留下一团灵气云。
宋娇一扬手,玉箫飞回手中。
大少司命浑身一轻,白练如蛇收回,绿叶失去控制,漫天纷飞。
三人脸色都白白的,很明显各自都不轻松,只是嘴角没有溢血,就表明都没有大碍。她们遥遥看着因为愤怒而周身衣袍鼓荡的高骈,眼中满是戏谑之色,甚至不无轻蔑。
得了天机曾经踏入仙人境又如何?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之一又如何?
面对三名女子,依然是手忙脚乱,风度威严全无。
还想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顺手杀伤近万士卒?真是痴人说梦。
第九十一章 胜负已分(中)
高骈哪里看不到三人眼中的嘲讽,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布满血丝的双眸杀意如潮。
他听到了脚下地面上欢呼声。
不用看,仅仅是听声音,他就知道那不是吴军将士的声音。
事实的确如此,在巨掌影响范围中的近万宋军将士,除却几十个运气不好,早早被掀飞的,其余的都没有离开原地。毕竟手掌还没落下,距离山顶都有些距离。
即便是被掀飞的,也多半只是受了点伤。
就更不必说黄旗下的宋军将校们。那几个将校,都是练气中高段的修为,没有那么容易被乱石击中,主将更是挪都没挪一步,站在黄旗下身形如松,此刻看来,凭空多了几分伟岸。
欢呼声主要来自山坡前的近万将士,他们死里逃生,自然兴高采烈。外围的将士虽然不如他们兴奋,但也都大松了口气,重新拾起斗志。
吴王亲自出手,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乎没造成杀伤,三名衣带飘飘的女修士,就将他挡了下来。
这样的吴王有什么好畏惧的?这样的吴军有什么可怕的?
看来还是自己人比较厉害。
听到一些宋军将校喊出的话,高骈有些后悔,他要是不喊那声“孤王高骈”表露自己的身份,眼下还不至于被如此羞辱。
不过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一点。
高骈伸出右手,单手掐诀,衣袖剑一连跃出三柄青色飞剑,绕着他的手指不停盘旋。
鄙夷的扫了宋娇跟大少司命一眼,他用怜悯的口吻道:“念尔等都是绝色美人,一身修为得来也不容易,若是愿意弃暗投明,从此用心服侍孤王,今日或可免去一死。否则......”
说到这,高骈桀笑一声,正要说些狠辣的话,转念一想,自己作为天下最大的藩王,还是应该儒雅些的好,不应该那般粗鄙。
于是,他换上一副淡淡的高高在上的嘴脸,文绉绉道:“花堪折时直须折,孤王不介意让尔等日后知道知道人间百味苦楚。”
大少司命没说话,前者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气又暴烈了不少,后者看高骈的眼神,则阴森森的。唯独宋娇噗嗤一笑,掩嘴揶揄道:“吴王连自家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惦记着世间美色,如此风流,怪不得此战会败呢。”
高骈闻言老脸一红,转而又狂傲的大笑三声,“好!既然你们不知所谓,那孤王便替仙去的安王,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说着,高骈气势陡然攀升,掐诀的手势一变,三柄飞剑就要出击。
不巧的是,此刻一道充满讥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这才数月不见,吴王脾气见涨啊,都敢管教孤王的人了。”
闻听此言,高骈脸色一变。这声音,他很是熟悉。
循声看去,就见面前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有一人负手立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衣发迎风轻扬,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又暗含睥睨八方的凌然之威。
李晔。
看到是李晔,高骈脸色刹那恢复正常,仰天又是大笑三声。
笑罢,他面露赞赏之色,挑起大拇指:“像,真像!且不说容貌身姿,气度风仪,竟然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实在是难得!怪不得能瞒骗李晔旧部,连朱温都能唬住。李茂贞那厮还真是走了狗屎运,竟然能得到你这样的家伙!”
李晔嘿然一笑,“高骈啊高骈,你死到临头了,还犹不自知。”
说着,竟然不再理会高骈,而是面向磨山前或在严正以待,或在奋力厮杀的两军,一声轻喝:“吴军将士听着,高骈兴兵作乱,实为逆臣贼子,孤王李晔,现在奉命平叛。尔等若是为虎作伥,荼毒百姓,罪不容诛!现在若能及时悔悟,弃甲投降,孤王可以饶尔等一命!”
这一声轻喝,李晔用上了修为之力,话音传遍整个战场。
听到这话,莫说吴军,就连宋州军将士,但凡没正在厮杀的,都愕然抬头看了过来。
安王李晔?
不是去了仙域吗?
很多人都说他那是成仙了,眼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下凡了?
还是说是别人冒充?
高骈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角溢出泪水。
李晔也不打扰,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这回高骈笑了很久,好不容易笑完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很是佩服的对李晔道:“臭小子,你也真算个人才了。面对孤王能够不露慌乱之色,已是极为难得,竟然还能在这个时候蛊惑三军,意图扭转战局,孤王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难不成,假扮了几天安王,还真把自己当安王了?”
对于李晔能够传音战场的行为,高骈半点儿也不惊讶。
这种事借助法器就能做到,想来李茂贞不会吝啬器物,甚至对方掏出几件好东西,发出真人境一击、两击、三四五击,高骈都不会奇怪。
李茂贞那厮境界跟他相当,制作几件法器丢给这个假安王,让他保命或者是威服旁人,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念及此处,高骈愈发得意,起了戏弄对方的心思:“小子,孤王的将士,都是勇猛无畏之辈,更有儒门士子相助,莫说你是个假的,就算是真的,又岂能凭借三寸之舌,就让他们动心?”
李晔笑了笑。
他取出卢具剑,缓缓推开剑鞘:“之所以先说这句话,不是为了让他们立马相信,而是为了待会儿他们能少死几个他们,很快就会相信孤王的身份。
“那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最佳应对是立马下跪投降,而不是惊慌之下东逃西窜,被砍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毕竟,天下子民,都是我李唐皇朝子民,孤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尽量活着。”
看到李晔竟然开始拔剑,又说出这样一番话,高骈双眼微微眯了眯。
不过他本心坚定,并没有被李晔吓到,而是阴阴笑道:“竟然敢对孤王拔剑,你小子真是有胆识,看来朱温败得不冤。孤王若不是早早知道你是假的,只怕也要畏惧两分。”
说到这,他右手五指陡然张开,一团青光从掌心呼哧一声直上云霄,拉出一道夺目光柱。
袖中再度飞出一柄飞剑,跟先前三柄一起没入青色光柱之中,转眼不见踪影,却又在霎时间化身千万,如同字符一样,在青光中或是载沉载浮,或是肆意飞舞。
高骈衣发开始无风自动,身体在半空逆着青光节节攀升,竟然有类似飞升之象。
他渐渐有了俯瞰李晔等人的姿态,神色也变得只有威严:“尔等虽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但这一战是孤王荡平中原,进而横扫天下的关键之役,孤王有必要让天下人知道,纵然都是得了天机的人,孤王之威,也不是李茂贞、王建之流可比!
“孤王在天道秘境之中,得此无上功法,辅以儒门浩然之气滋养,如今已是大成。能在数十万将士的见证下,死在孤王绝学手里,这是你们的荣幸,你们应该感到骄傲!”
在攀升了百丈之后,高骈双目已是一片青墨,瞳孔看不见了,形似深渊,有无数字符在其中升腾,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刹那,高骈眼中的字符成了一柄剑的模样,闪烁着青墨之芒,这一刻,高骈双目都似是燃烧的青墨火焰。
“小子,孤王知道李茂贞给你了不错的器物,说不得就有专门应对孤王的真人境手段,不管你有十击还是百招,只管放出来便是!”
五百丈的高空,高骈已经不是眼睛的眼睛俯瞰着李晔。
随着他一声大喝,双目中火焰一闪,两柄青墨长剑不见踪影。与此同时,他右手中的青色光柱陡然炸裂,那化身千万的四柄飞剑,尽数成了青墨之色,悠忽间集体掠出,似九天落雨、如云行万里,向磨山飞射而下,“君行乾坤剑!”
李晔手中卢具剑已经完整拔出。
看到五百丈高空中,犹如数万流星坠落组成的浩荡剑雨,他心中不禁赞叹一声:好剑!
然而听了高骈的话,李晔却只是轻笑一声:“对付你何须十击百招,一剑足矣。”
右手持剑,双臂翼展,李晔身如苍鹰,从峰顶山石上倒飞而起。
速度之快,让宋娇和大少司命只看到了他臂展的动作,他就已经消失不见,视线再捕捉到他的踪迹时,身形已在高空之上,双手持剑,高举过顶。
衣袂向上飞卷,长发如墨泼洒,卢具剑拥青白之芒,长天隐没日月明光。
不等三人欣赏李晔身姿之美,卢具剑已经竖直斩下。
似那不自量力的凡夫俗子,狂妄无理的向漫天流星虚挥一剑。
然而其出手之迅捷,惊雷不及掩耳之势也不足以形容。
所以能后发先至。
一道剑光冲破九霄,连通天地。
苍穹暗淡,烈日如坠,山川失形,似陷黑夜。亮到极致的青白剑气太过夺目,匹练所过之地,只能看到这一道刺眼剑光。
剑光斩进了流星雨。
这一刻,不见龙形,却闻龙吟。
龙吟声之烈,让人直怀疑天地已被蛟龙一口吞下。
于是,剑光斩过了流星雨。
浩瀚九天,再无流星雨。
只在剑光扫过之处,星辰颗颗云爆,似烟花璀璨。
比烟花璀璨。
无疑,这是简单的一剑。
却有无法形容的风华。
时光若是有心,也会在此刻凝眸。
呆了。宋娇和大少司命呆呆望着漫天烟火,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忘了。在拼杀、没在拼杀的两军数十万将士,忘了把刀砍进身前对手的脖颈,忘了撕咬被被骑在身下的敌人。他们抬起头,张大了嘴,望着这不似人间画卷的一幕。
第九十二章 胜负已分(下)
砀山,留守城墙的吴军将士,或转身或扭头,怔怔望着西方天际,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模样,表明他们正吃了一条鲸鱼。
先是巨掌浮空,气势如渊,震撼人心,再是万剑星坠,似天外飞矢,摄人心魄,随后那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接天连地,竟然让一方天地都暗黑如夜,更是看一眼都让人心胆欲裂。
最后万千流星一寸寸接连爆开的瑰丽场景,更是让人久久无法回神。
对于没有见过仙人出手的人而言,这不是神仙手段,什么是神仙手段?
好半响,副将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对孙儒道:“将......将军,那是殿下在与敌激战吧?可......可末将怎么瞧着,在东边出手的人,好像是败了?”
副将没有明说心中的猜测,但意思已经很明确:在东边出手的人当然是从砀山西行的高骈,看方才的架势,分明是高骈杀招被破,而且最后时分那一剑穿破流星雨幕之后,还笔直落了下来。
高骈会不会被斩中了?
副将问出问题后,良久没有听到回答。他奇怪的转过头,就见孙儒面黑如墨,牙关紧咬仍旧止不住嘴里传出咯咯声响。
副将愕然,这分明就是被吓住的神态啊!
“将......将军。”副将只觉得喉咙艰涩,双腿都在发软。
孙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要尽量平复心境,好生回答副将的话,免得乱了军心。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在瞬息之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场战事,吴军已是倾巢而出,胜负就在此役,而此役胜败又系于高骈一身。如果高骈在磨山战斗不利,那后果孙儒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
可这普天之下,谁能一招就败了高骈?
李茂贞竟然有那样的实力?
孙儒忽然觉得寒气浸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
望楼上,李振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的大喜之色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他也不想掩盖,对上官倾城道:“一剑出,万物隐。如此手段,必是殿下出手无疑。想不到,同样是阳神真人境,殿下比那高骈竟然强了这么多。”
他这话说的很大声。
他是故意的。
莫说望楼下的将士,便是附近营地中的练气中高段修士,也都能够听得见。
上官倾城面色无异,却同样高声答道:“殿下是何等人,岂是高骈可比?殿下自沉云山成就练气,至今日,大小百十战,同境修士何曾在他手里撑过三招?连仙人殿下都照斩不误,那高骈根本不值一提。”
李振一反平常文雅之态,哈哈大笑,抚掌而赞:“殿下出手,高骈狗贼必死无疑,这一战胜负已分了!”
望楼下和营寨中的将校们,早就在竖起耳朵听两人谈话,听到这里,个个喜形于色、不能自禁。修为低的或者是普通人的士卒,听不到李振和上官倾城的谈话,就眼巴巴的问身旁的将校。
将校们都不傻,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遂纷纷跳到高处,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一时间营中人声鼎沸,将士们欢呼雀跃,很快就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这便苦了进攻营地的吴军将士,要承受那些露出狰狞、得意笑容士卒的猛烈反攻,当真是叫苦不迭。
......
宿州。
李茂贞已经攻下了宿州城。
至于杨行密,依仗着淮泗水系特别是淮河,还在沿途袭扰各地行军、驻扎的军队。只不过在兵力的绝对劣势,和李茂贞的有效安排下,杨行密已经很久没有取得实质性战果,有时候还会被迎头痛击。
看着一份份捷报,李茂贞心情舒畅,虽然都没有什么显赫战绩,但也控制了局面。
现在淮北城池、土地几乎都在自己手里,杨行密兵少将寡不足为虑,李茂贞在得意之余,就格外关注砀山战况。
他调集了军队,随时准备出击,却偏偏不让兵马行动。特别是以各种理由让李晔部曲到处奔走,譬如说肃清地方、防备吴军等等,力求不让他们消停下来。
李茂贞在等,等砀山战报传回准确的说,是等砀山败报传回。
最好是李振和上官倾城这两人一并战死。那样的话,李茂贞日后再消化李晔的部曲,就会少掉两个巨大阻碍。
到了饭点,李茂贞正在用餐,因为心情明亮的缘故,少不得美酒相伴。一坛酒喝空,他已经有些醉意,正要吩咐再上一坛,忽然眉毛一挑,连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一掠而出,纵身飞上屋顶,神色凝重的向西北往眺望。
他看到了。
淮泗地势大体开阔平坦,所以哪怕是远隔三百里,五百丈高空发生的事,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彼处天阴地暗,只有一剑直上九霄,将漫天星雨斩碎的情景。
李茂贞嗔目结舌,失态之状比孙儒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半响,脸色纸白的他双手仍在轻颤,惊魂甫定,喃喃自语:“一剑既出,天地之间,便只有这一剑......这是何等手笔!这是......何人手笔?!”
李茂贞忽然感到脊背发凉,一团寒气从脚底冒了起来,让他感受到虚无之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恶意,正张牙舞爪的向他扑来。
身体晃了晃,李茂贞强自稳住。
没等他吩咐幻音坊第一统率前去查探具体情况,便有真人境修士急切来报:“殿下,紧急军情!宣武军、魏博军、义武军等安王部曲跟河北藩镇,不遵军令擅自行动,眼下正在向临涣集结!”
听到这个消息,身体已经不晃的李茂贞,又差些一个酿跄。
临涣,位在宿州西北,两者相距数十里,有涣水在侧,是大军粮草辎重汇聚之处。虽然称不上大军腹心,但的确在背后,而且是大军西退、北上的要害之处!
“殿下,你怎么了?”幻音坊第一统率赶了过来,还以为要领受什么任务,却没想到看见李茂贞如丧考妣的模样,顿时又惊又奇。
李茂贞挥挥手,制止了第一统率要来扶他的举动。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第一统率紧张、急切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个往日里分外信任、贴心的手下,此刻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心腹,而是别人安插的奸细。
李茂贞摇摇头,将这个可笑的念头驱散,他再次深深看了西北面一眼。现在三百里外已经没有惊天之景,但数十里外,却有正在集结的数十万精锐大军。
李茂贞长叹一声,神色萧索,意味莫名道:“胜负......已分了。”
......
高骈披头散发,额头上接近半尺的伤口触目惊心,骨头都已经裂开,鲜血不停溢出,让他五官都显得扭曲。
但他没有倒在地上,仍旧立在半空,只不过不再是五百丈的高度,而是离地只有数十丈。
饶是自身模样凄惨,高骈却无暇顾及,双眼始终死死盯着李晔。对方凌空虚渡,正手提长剑一步步向他走来,轻松惬意得很。
高骈沉声开口,字字如咬:“你这厮,如何能一剑破了孤王的‘君行乾坤’?!那可是孤王得自天道秘境的无上功法,再辅以儒门贤人以浩然之气滋养,这才堪堪大成......你不过是个,是个,是个......”
越是往后说,高骈就越是说不下去。
但他仍是不甘心,哪怕气息虚弱得厉害,也努力弓着脊背,形如猛虎,仿佛随时都能扑出去作殊死一搏,拉着敌人同归于尽。
李晔晒然道:“天道秘宝孤见得多了,算不得什么宝贝。至于儒门浩然之气......你身边的儒门四贤,有这些东西吗?就算有,又能有多少?孤有亿万百姓的气运。败你,只需用折草之力。”
这话落在耳中,刺激得高骈几乎要疯掉。
他跳起来,指着李晔破口大骂:“李晔!你这卑鄙阴险的小人!竟然算计老夫!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不行龌龊之事,你这不当人子的,简直是侮辱了你父亲!”
虽然不知道昆仑之役时,李晔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的,但高骈现在当然确信,眼前这个安王,根本就不是什么李茂贞找来冒充的假安王,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安王!
李茂贞那愚蠢竖子!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现在还害得自己身负重伤......高骈心中对李茂贞的恨意如同滔滔江水,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李晔对高骈的控诉不屑一顾,戏谑道:“高骈啊高骈,跟儒门呆了这么久,你别的没学到,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倒是精通了。要不是你们在昆仑设计害我,我岂能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说起来,如果你一直躲在儒门和一帮真人境身后当缩头乌龟,我还真拿你没办法。临战之际,你若执意要逃,我也不一定追得上你。现在可好,你自己跑了出来,到我面前来吆五喝六,被我一剑斩了,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不是?”
高骈气得怒发冲冠,浑身颤抖指着李晔,嘴里你、你个不停,偏偏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了眼前一黑,就是一口鲜血喷出,本就衰弱的气息又跌了一大截。
李晔见状,哪肯迟疑,身形一闪急速掠进,手中卢具剑平直探出,看准高骈的咽喉就刺了过去!
他跟高骈废这一番话,一方面是忌惮高骈临死反扑,对方也得了天机,如果要拉着他同归于尽,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能爆发多大能量,毕竟之前没经验。
李晔不愿以身冒险,也是考虑到三百里之外的李茂贞。对方要是听到动静后赶过来,发现李晔激战之后伤得不轻,那他就有乐子了。
另一方面,李晔也是想激怒高骈,让对方露出破绽,让他有机可趁。
作为同等境界的修士,高骈能够捕捉李晔的身形,眼看对方冲杀过来,他哇呀一声怪叫,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李晔自然不肯罢休,施展身法就追。
两人如同两道流光,在磨山前一闪而逝,眨眼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尽头。
李晔跟高骈离开后,磨山前的战场一片死寂。
之前安静,是被李晔一剑之威震慑,真人境以下都会双腿发软双方将士停手抬头,这是很大的原因。
现如今磨山前的寂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宋州军将士首先露出狰狞的笑容,看眼前吴军的眼神跟看一堆军功毫无差别。
一名年轻武宗举起手中横刀,大着胆子,就要向眼前练气一层的对手砍去。然而不等他横刀落下,对方陡然一个机灵,动作迅捷的跪下,手中长刀直接往地上一扔,大叫道:“投降!我投降!”
武宗有些愕然,旋即就恼羞成怒。这练气期的修士就是不一样,动作反应比他快多了,竟然抢先投了降。
安王说降者不杀,此乃军令,武宗不敢违逆。但他很不甘心,转头又准备砍别的吴军。
“我投降!”
“投降投降!”
“好汉饶命,我投降了!”
面前吴军接二连三跪倒在地,手中兵刃乒乒乓乓丢了一地。
武宗这下惆怅得仰天直叹气。
如李晔所说,他事先表明身份的话,的确让许多吴军将士幸免一死。
第九十三章 放与不放
金福巷是个好名字,至少是个富贵名字,它坐落在汴州城长宁坊。只可惜取名字这种事,往往是缺什么取什么,希望取了名字之后就能弥补缺憾。奈何,世事往往不遂人愿。
金福巷里看不到金子,居住在这里的都是贫穷人家。
至于有没有福,那便见仁见智了。
午前汴州下了一场秋雨,不大,却带来了寒意,泥土街面**的,人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打滑。
小孩子却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光着脚乱跑,还能健步如飞。只不过后腿、屁股上就免不得溅上许多泥巴,被大人揪着耳朵捶了一顿屁股后,哇哇哭叫着不敢再在街上出现。
面容沧桑,年纪却只有三十几岁的瘸子,提着装满果菜的篮子沿着街边稍微干燥的地面,走得小心翼翼。
路上看到一个男娃被她的泼辣老娘,拍着脑门从街上赶回家,老瘸子嘿嘿笑了两声。
只不过这笑意并不是对着那那娃,而是屁股十分丰腴的泼辣娘们儿,配着他微微佝偻的身子、瘸腿的模样,就显得格外猥琐。
娘们儿听到笑声,回头看到他的模样,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一声下作。看她愤愤的样子,应该是极为生气,但进门的时候,腰部扭动的幅度反而大了些。
靠近自家小院,老瘸子远远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小脸圆滚滚的小丫头,头发在脑袋上梳成了两个包子,正抓着门框探身往他这边看。
瞧见老瘸子后,小丫头小眼睛一亮,作势就要走出来接他。这吓得老瘸子连忙快走几步去拦,嘴里叫着让小丫头别出来,莫要在街上摔着。
果不其然,没听劝的小丫头刚走出来,还没到街上呢,脚就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滑了,两脚瞬间腾空,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
老瘸子惊得魂儿都要飞出来,却救援不及。小丫头摔倒在青石板上,脑袋非得磕出血不可,那还了得?
然而小丫头并没有摔倒,身子离地两寸腾空后,竟然诡异的没有落下来,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巨大气泡给包裹在里面。小丫头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早就习惯了这种遭遇,竟然眯着眼睛咯咯笑得欢快。
老瘸子这才大松一口气,知道是三哥出手了。
小丫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顺势就让她坐在了一个宽阔的肩膀上。
“三哥,下雨天可别再让小姐到门跟前了,太危险,小姐金贵着呢,可不敢摔着。”老瘸子心有余悸来到门前。
见小丫头的小眼睛一个劲儿往篮子里瞧,老瘸子便笑呵呵的从篮子里掏出一个黄皮梨子,在衣衫上擦了擦递给小丫头,眼中满是怜爱和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慈祥。
肩膀上坐着幸福啃咬果子小丫头的男子,正是朱温。
朱温点点头,算是回应了老瘸子的话,没继续这个话题,跟对方一起进门的时候,转而说道:“我打算回乡下。既然不想着再折腾了,还是回乡下去清闲自在。”
顿了顿,朱温嘿然笑了一声,“我做宣武军节度使的时候,接老娘来享福她怎么都不肯来,还说什么国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应该尽忠报国才是,整天领军到处打打杀杀,去侵扰别的州县,那是作孽,早晚会贻害家人。”
老瘸子愕然不已,一脸意外的看着朱温。
他那颗受过伤有些不清楚的脑袋,怎么都想不通朱温为什么要这样做,“三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乱军之中拼杀多年,现在回乡下算怎么回事啊?你修为那么高,天下都没几个对手......”
朱温等对方唠叨完,这才笑着道:“天下有安王就够了,不需要我朱温了。真要说天下的话,妻儿老小和你,就是我朱温日后的天下。能保住你们,我朱温这身本事就不算白有。”
老瘸子扰扰头,没大听懂,临去厨房之前瓮声道:“反正我跟着三哥,三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朱温嗯了一声。
到了屋中坐了,把小丫头放在腿上,刚想逗着她玩一会儿,对方扭了几下就从他腿上溜下去,撒开脚丫子跑出了门。原来是手中梨子已经吃完,要去找老瘸子再要。
“慢点跑,别摔着!”伴随着一声急声叮嘱,张氏走进了屋子。
“夫君,你真的打算回乡下?”张氏把手中的茶碗递给朱温。
接过茶碗,朱温点点头:“既然决定不再掺和天下事,还不如走得干干净净,免得再被卷入风波。”
张氏张了张樱桃小嘴,欲言又止。
朱温喝了茶,放下茶碗,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想说什么?”
“安王会放过我们吗?还有那些个藩王。夫君,你可是身负天机的阳神真人,对谁都是威胁。”
朱温正待作答,忽然怔了一下,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向东南方望去。
离得太远,他注定什么都看不到,或许飞到高空能够看得清楚些。
不过朱温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只是笑了笑,神色眨眼间就恢复了常态。
转头示意张氏坐到自己身边,朱温拉着她温润如玉的手,柔声而坚定道:“藩王不足惧,最终平定天下的只会是安王。至于安王会不会忌惮我朱温......你也太小看他了。”
张氏将信将疑。不过既然自家夫君这么说,想来以对方跟李晔的关系,应该不会看错。
朱温是豁达的,也可以说是睿智的,在知道来找到他的是真安王后,就放弃了东山再起的念头。他身负天机,自保没有问题,离开沙场归于平淡,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人生选择。
李晔也不愿跟他死战,至少彼时不想,免得被高骈、李茂贞有机可趁。
所以在确认朱温的心迹后,李只是晔象征性斩了一剑,给天下人做了做样子,也算是给汴州之变画上句号。
至于高骈会由此联想到什么,李晔能够推测一二,但却不能肯定。
只是看今日高骈在磨山前的表现,李晔便知高骈推测出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仅是李晔想要的,也是高骈发自内心想要的。
高骈跟朱温不一样,他没想过投降,也不认为自己投降有用,现在拖着受伤的身体开逃,在发现李晔如影随形后,便忍不住心头狂跳。
高骈很困惑很不解,甚至觉得很冤屈,同样是受昆仑法则影响,修为降到阳神真人巅峰境界的仙人境,为何李晔的战力会比他高那么多?
在修士世界中,影响战力的因素总共就那么多,境界、功法、法器无疑是其中核心。
高骈那四柄化身千万的飞剑,也是得自天道秘境。虽然不是破镜而出时得到的赐予,但秘境中的东西哪有差的,再怎么说也不是凡间法器可比,起码属于法宝一类,甚至有可能是中品法宝。
然而就是这样凡间不得见的法宝,在李晔一剑之下竟然如梦幻泡影一样悉数被毁,这让高骈心痛得快要滴血。
李晔手中那柄卢具剑,虽然号称天子剑,是天下法器中的极品,但也就是柄法器,怎么就那般犀利?
李晔不知高骈心中所想,看到对方跑他就追。如果知道对方的想法,他一定会失笑。他手中的卢具剑早就不是什么法器,而是绝品法宝。
高骈来磨山带了三十多名真人境修士,这是他的全部老底,其余的不是在之前被杀,就是零零散散分布在衮、沂一线和杨行密身旁。
这些修士眼见高骈被李晔一剑斩伤,落得狼狈逃窜的模样,都是惊骇得肝胆欲裂。除却少数几个死忠从两侧过来阻拦李晔,其余的都在犹豫观望、迟疑不前,胆小的甚至已经作鸟兽散。
李晔眼中只有狼奔豕突的高骈,一心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今天就除掉这个祸害,察觉到几名灵池、阴神真人飞掠过来,目光阴沉两分,呵斥道:“挡我者死!”
见对方没有闪退的意思,李晔顿时大怒,调动了体内龙气,卢具剑闪电般挥斩数次,只见几道弯月状的青白剑光迸射而出,快到了极致。
那几名真人境刚刚看到剑光,连忙升起灵气屏障抵挡,同时发动保命法器。然而剑光来的太快,对比之下他们的动作实在是太慢,灵气屏障只是升起一半左右,身体就被剑光掠过,那些保命法器也被切割成两半。
砰砰数声,这几名真人境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半空炸开,魂飞魄散。
其他正在观望、迟疑的真人境们看到这一幕,心中本就不多的侥幸立马消散殆尽,知道李晔重伤高骈之后自身是真的没有受伤,哪里还敢停留,争先恐后四散而逃。
早不走,现在才想逃,却是晚了。
宋娇和大少司命已经从磨山雁飞而至,大批青衣衙门中的真人境高手,群燕一样在她们侧后跟进,在两翼形成人字形,呈包围之态袭向这些对手。
青衣衙门高手众多,眼下数量是这些淮南真人境的近两倍,尤其是宋娇跟大少司命三人,那是能跟高骈正面交手的存在,哪还有这些淮南真人境逃窜的余地?
汗毛倒竖的淮南真人境们,霎时间陷入九死一生之境。这时候他们陡然想起李晔之前在山巅的话,一个个都毫不犹豫举起手:“投降,我投降!”
近三十名真人境,是高骈拥有的真人境人数的一半,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他们愿意投降,会极大提升青衣衙门的实力。
领头的宋娇已经到了一名阴神真人面前,听到对方的高声大喊,她并没有止住身形,一巴掌就把对方从半空拍了个跟头,这才带着不忿道:“投降也不早点,活该挨揍!”
话虽是如此说,宋娇却下达了命令:“降者不杀,都绑起来!”
被她一巴掌拍的笔直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的阴神真人,鼻血横流的爬出来,却不敢有半分不满,反而谄笑着连连拱手:“多谢大统领!”
被几名真人境挡了一挡,李晔没能第一时间斩下高骈。不过对方也不可能跑掉,他很快就再度拉近了跟对方的距离。
他俩速度快,飞了一飞就到了砀山县上空。
脚下棋盘状的县城,城外激战的人山人海清晰可见。眼看高骈已经在自己杀伤距离内,李晔陡然一声大喝:“高骈老贼,休得再逃,吃我李晔一剑!”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剑光已经斩了出去。
第九十四章 站在绝景上的人
因为之前的天地异象,孙儒被震慑的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神色,心绪难得平静下来。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赶紧激励众将士奋勇作战,争取早一点攻破上官倾城大营。还硬说之前那道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气,乃是吴王所为,想必敌军的高手已经被尽数斩杀。
他这话被传令兵传递下去,经过儒门士子的添油加醋,立即起到了作用。吴军将士仍是悍勇无比,跟上官倾城的部曲杀得惨烈。
他们都没看见彼处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事情真相,自然是自家将军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
毕竟,主将的话还是可信的,也必须相信。
眼见局面稳了下来,孙儒悄然松了口气。他面上神色坚毅、自信,好似胜券在握,心里则忍不住不停祈求高骈不要战败。
然而世间不如意事十之**,西面天空传来忽然轰隆雷音,两道流光极速逼近。
孙儒和众将士抬起头,看到半空中的场景,脸色都很是精彩。
在李晔斩出的一道道泼天剑光下,高骈像是被乱风吹拂的风筝,一个劲儿左摇右晃,艰难在剑光中闪避。
虽然他不时也会出手,或者轰出一颗火球,或者劈出一道风刃,或者升起灵气屏障,击碎、抵挡临面的剑光,但很明显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也不知李晔是否故意,到了砀山县上空后,就死缠着高骈不松手,无论对方如何拼命反击,就是不肯放他再逃。
于是两军将士都看见了,吴王高骈被安王李晔揍得不时发出凄厉惨叫,道道血光不时闪现,怎么看都随时可能败下阵来。
孙儒副将张大的嘴能塞下一颗鸡蛋,良久才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孙儒,艰难无比道:“将军,那是......安王?果真是安王?”
孙儒扶住了女墙,身体这才没有倒下去。他没有回答副将的话,因为事实不能说,但又那般明显。
面无人色的孙儒知道,他完了,吴军完了,高骈的大业幻想破灭了。
就在这一刻。
李晔和高骈在半空交战的动静太大了,比夏夜惊雷还吸引人注意,更何况李晔还故意大喊了一声,抬头的两军将士想装作视而不见都不行,于是惊呼声四起。
听到声音,孙儒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他心如刀割,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越来越绵软无力。
连月来辛苦征战,绞尽脑汁与敌将斗智斗勇,败了赵念慈,又仗着儒门相助,扛住了上官倾城的进攻,这是何其不易?孙儒原以为苦心人天不负,大胜在望。却没想到,形势急转直下,大军溃败在即,且无法扭转。
可......不是说安王去了仙域?
既然去了仙域,又怎会在战争局势最关键的时候出现,还将高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安王不会再出现在凡间,这话是谁说的?
头疼欲裂的孙儒仔细去想。
对了,是吴王说的,就是他亲口说的。
“吴王......高骈!你害了三军将士,你害了儒门大业!”孙儒艰难抬头,仰对苍天,两行血流从眼眶淌出,他发出了无声的呐喊,“高骈害我!”
高骈飞走了。
在砀山县高空撒了不少血后,终于寻得空隙再度奔逃,直奔南方而去。
李晔当然不会任由他逃走,提剑就追,临走的时候没忘记朝脚下的两军将士喝令:“孤王李晔,现在要去擒杀逆贼高骈,淮南将士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着,也飞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
吴军将士炸了锅,他们茫然,他们无措,他们像是陡然失去前方的旅人,没了脑袋的苍蝇,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知道是谁先惨叫了一声,丢了兵刃扭头就跑。于是一个个转身就逃的吴军,成了一片片溃散的战阵。整片战场上二十多万吴军,犹如冲破堤坝的滔滔海水,倾泻而出。
兵败如山倒。
谁也挡不住。
儒门士子们不能。他们大喊着大叫着,跺着脚红着脸,想要阻止身边的将士,扭转溃败的战局。他们的下场不言而喻,一个个被慌乱的士卒推倒在地,紧接着便是无数双军靴踩踏过去,吐血三升后便不动弹了。
等一大片士卒漫延而过,这些儒门士子的尸体已经跟肉泥无异。
饶是如此,儒门士子依然奋力呼喊,哪怕他们被人潮淹没,依然试图高举手臂,将热血的声音传出来。
孙儒最终还是倒下了。
在喷出一大口鲜血后,在副将的呼喊声中,不可逆转的倒下。
不是受到了攻击,而是心力交瘁。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看到有广袖长袍、形如雁群的修士从远处直奔城池飞来。
那是青衣衙门的高手。
倒在残破的、冰凉的、满是血污的城头,孙儒嘴角竟然流露出一丝笑意,轻松、解脱的笑意。
为了这场大战,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日夜不眠不休了,也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意志支撑。
现在,没他什么事了,他不必再强忍闷痛的胸口、发软的双腿,在将士们面前慷慨激昂。
上官倾城还是下达了追杀的命令。
大军四面出营,憋了许久、此战还未真正力战过的狼牙军精骑冲在最前面。他们越过成片跪倒的吴军将士,扬起手中横刀,奔向那些溃散的吴军士卒。
吴军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投降,要么被杀。
不愿投降的,惊慌之下忘记投降的,都得死。
放过他们,旬日后他们一旦聚拢,占据城池,就又是大军征战的阻力。
望楼上,李振看着宋娇带人落在砀山城头,看着城头上的吴军将士悉数下跪,脸上的笑容比春花还灿烂。
他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嗅着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陶醉道:“此战之后,殿下平天下之势,再也无人能挡了!”
说到这,李振忽然回头,看着一人嘿然笑出声,不无讥讽道:“胜负已分,赵将军,你现在总该明白,上官将军不是你能比的。”
赵念慈神色灰败,像是拔了毛的公鸡,再也没了可以骄傲的本钱。
良久,她挤出一个苦笑,比哭还难看,“我的确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上官将军,更何况,她还有安王。”
李振竖起大拇指,满脸不真诚的赞叹:“这话要是给李茂贞听到,想必他会很高兴。”
李晔跟高骈一面交手,一面往南边急飞。
对于高骈而言,现在去徐州已经毫无必要,那里没有能够保他性命的人,无法让他逃出生天。他只能奔着扬州去,彼处还有儒门四贤和儒门核心力量,他只希望王载丰还有儒门的隐秘强大手段,可以挡住李晔,帮他捡回一条命。
对李晔来说,这回他绝对不会放过高骈。
只有杀了高骈,才算真正解决淮南隐患。
那样一来,不仅中原尽落他手,淮南也会成为他的地盘。
据有淮南,整个江南再无大诸侯,自然弹指可定。
所以但凡有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除非有人横加阻拦。
这个人必须要有足够大的本事。
譬如说儒门。
这得他们的确有逆天秘法才行。
又譬如说,出现在面前高山上的这个人。
脚下是淮河。宽阔浩荡、碧绿如带的淮河。
淮河之南本是一马平川,这座山却平地拔起,所以显得格外巍峨雄阔。他如俯瞰苍生的神灵,又似睥睨四方的帝王。
站在山巅,千百里之内的风景,都能尽纳眼底。
想必那风景一定很美。
沃野千里的阡陌、如带如绸的大河、袅袅生烟的村庄、一望无际的原野......有这些事物的风景怎能不美?
这地李晔没来过。这山他没见过。
但他却知道这座山的名字。
一个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名字。
八公山。
世人相传李岘陨落的地方。
高骈停了下来。
李晔停了下来。
有人拦路,不得不停。
如果是普通人拦路,那是找死;如果是不够强的修士拦路,也是找死。站在群峰之巅的这个人,却有让夺路之人去死的力量。
如果只是一个人,高骈可以调转方向。然而不是。
大大小小数十座山头,站满了人。
群峰拱卫山巅,本就是绝景;所以站在山巅被群峰之上数十名真人境拱卫的人,就显得气势万千。
李晔和高骈从磨山杀到砀山县,从砀山县杀到八公山,速度太快,青衣衙门的人都跟不上,所以此刻李晔没有帮手。
眼前的人,有可能是他的帮手。但更大的可能,那是他的敌人。甚至是取他性命的敌人如果他不转身就走的话。
李晔没有转身走。
他笑了笑,目光越过浑身浴血、脸色阴晴不定的高骈,看向一个水平线上的那人,语气平淡:“我想过会有人来拦路,却没想到是你。难道你认为,凭你的实力,能插手我跟高骈之间的争斗?”
那人嫣然一笑,百媚自生,“安王大可一试。”
高骈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幻音坊,圣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