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岐王心迹(上)
房中烛火摇曳。
“贱骨头!这都多少时日过去了,叫你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怒气冲冲的第二统率,正在训斥强忍泪水一脸倔强的许姑娘。
见许姑娘不说话还一脸不服,第二统率怒火更甚,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你还敢不服?让你给安王侍寝,那是给你的机会,你这骚蹄子还矫情什么,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不成!少司命拦着你你就没办法了?幻音坊的饭你这些年都白吃了不成!今夜再不能上安王的床,我剁了你的双脚!”
第二统率说话越来越难听,许姑娘抿了抿嘴唇,终于也忍不住了,气急说出了自己的心头所想:“我是不会侍寝的!”
“你说什么?”第二统率怔了怔。
许姑娘泪水快要盈眶,但却拼命忍着,“我就算要跟李公子在一起,也不是因为这是统率的命令,我要等他心甘情愿......”
啪!
第二统率一巴掌就甩在了许姑娘脸上。
这一掌不轻,许姑娘直接侧向摔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口血来,半响都脑袋晕乎乎的,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混账!真是疯了!你还真以为你伺候的是安王不成,胆子竟然肥到这个地步,敢跟本座这么说话了!今天我就打断你的腿!”第二统率怒不可遏。
她如此愤怒是有原因的。
到汴州这些时日,她没少给岐王送去密保,述说各种圣姬的差事差错,这些谗言单是她个人说,岐王未必相信,但她带来的幻音坊修士,现在已经被她收服,都在给她帮腔,三人成虎,容不得岐王不信。
第二统率知道,要取代圣姬,光靠给对方泼脏水还不够,重要的是自己要立下大功,具备成为幻音坊圣姬的能力。
这个大功,起点是严密掌控李晔。
第二统率已经想好,等到她控制许姑娘上了李从?的床,就让对方蛊惑对方谋求成为真的安王,摆脱李茂贞的控制许姑娘是幻音坊的人,有她相助,就等于解决了幻音坊大部分掣肘,李晔当然会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然后,在关键时刻李从?妨害李茂贞军事行动的时候,第二统率会及时发现他的不轨,成功扼杀对方的图谋,挽救岐王大业。
如此一来,第二统率就立下了泼天之功,再配合之前对圣姬的中伤体现出的圣姬昏庸,就更能显现出她的能耐,如此稍加运作,她就有极大可能在事后取代圣姬的地位!
到了那时,第二统率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大权,令无数人膜拜臣服。
每每想到这点,第二统率就急不可耐。
然而让第二统率始料不及的是,之前明明瞧着像是已经被她说服、控制了思想的许姑娘,竟然一再误事,始终不能真正成为假安王的枕边人,严重耽误了她的计划进程!
“我道你为何对本座的计划一再拖延,原来是已经对‘安王’动了真心?呸!”
第二统率蹲下来,一把掐住许姑娘的脖子,吐了口唾沫,一脸阴沉,“一个幻音坊的小修士,一个晋阳小药商,蝼蚁一样的东西,还妄谈什么心甘情愿,你还想被人明媒正娶进门不成?你也配?!”
“别说本座不念同门之谊,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立刻,去‘安王’榻上!”
许姑娘被掐住脖子呼吸艰难,连声音也发不出,却仍是用力扭头看向另一边,用这个动作回应对方的威胁。
“你真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能成事?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第二统率再也无法容忍,抬起手一掌就朝对方脑袋上拍下去。
她这一掌饱含真人境实力,只要落在对方头上,对方势必脑袋开花,连神仙都救不活。
然而她这一掌没有落下。
并非她突发善念,于心不忍。
也不是许姑娘终于屈服。
而是有人突兀出现在门口,并且对她虎视眈眈。
能够让门外的幻音坊修士来不及发出警示,直接接近到她身周十步范围的人,自然是大修士,修为不可能比她弱。
第二统率阴沉着脸转头,不出意外,看到了大少司命。
两人一左一右,根本就没有看她。少司命扬眸对月,大司命敛眉观赏自己的双手。好像对她俩而言,无论是月夜星空还是自己的手指,都比第二统率更值得一看。
“你们来干什么?这是幻音坊的院子,没有‘安王’命令,不得本座允许,不管是,都不能擅闯!”第二统率冷冷开口。她不清楚对方突然出现的意图,手中动作被迫停下。
大少司命没有理会,好似她的声音并不存在。
第二统率愤恨咬牙,胸膛剧烈起伏。
自尊让她愤然起身,准备跟对方直接交手,只要动静能够引起“安王”注意,大少司命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第二统率起了身,却怔在那里。
她看到院中走来一人。
负手而行、脚步沉缓的安王!
第二统率一时有些茫然,心道:“大少司命出现是奉命而来?‘安王’想干什么?”
李晔径直进门,扫了房中一眼,视线掠过第二统率,落在许姑娘身上,走过去伸手将她扶起来,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许姑娘下意识摇摇头,她没想到安王会这个时候准时出现救了她一命。
这似乎没有道理。
“安王来做什么?”第二统率语气虽然柔和了两分,但仍旧显得生硬,自然也没什么尊敬。
她知道面前的是假安王,哪怕此时有大少司命在场,也提不起尊重的兴致。
李晔看向第二统率,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轻描淡写说了三个字:“你得死。”
“你说什么?”第二统率差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李晔的神色告诉她,对方并没有在说笑。第二统率觉得啼笑皆非,一个假安王,竟然想要杀她?她问:“为何?”
李晔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解释。
也没有必要对第二统率解释。
就算他解释了,第二统率也没有时间去听。
大少司命已经同时出手。
地面忽然冒出的叶链充斥了整个房间,四面八方没有死角的向第二统率束缚过去;穿透叶幕的白练如蛟龙出海,直奔对方胸口。
作为幻音坊有数的高手,第二统率拥有阴神真人的修为境界,普天之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让她束手就擒。
只可惜,大少司命就在这“很少人”之列。
早在黄巢刚刚成事,还在南北流窜,天下真人境远没有如雨后春笋大规模冒头之际,大少司命就是练气九层,是蓬莱道门最为倚重的力量。
两人实力本就不凡,联手更是实力大增。
第二统率败亡只在片刻间,连逃跑都不能。
当房中叶幕散去,白练收回,一切终归平静。第二统率无力跪在地面,浑身都是被叶刃穿透的伤口,无数个窟窿在往外冒血,整个人像个筛子颤抖不已。
致命伤在胸口,白练穿过的位置有一个碗口大的洞,站在她面前透过伤口,甚至可以看到她身后的墙壁。
第二统率艰难抬头,瞪大了双眼盯着李晔。直到此时,她都没弄清楚,她为什么要死。这个假安王为什么敢让大少司命杀她,难道他已经打算反出幻音坊、背叛岐王,去做真正的安王?
一个小药商,明明是蝼蚁一样的存在,为什么能,为什么敢......
“疯了,都疯了......”第二统率咳出几口血,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气绝而亡,至死双眼都瞪得极大。她不理解自己的死亡,也不甘心自己就此陨落,然而她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亲眼见证第二统率的死亡,许姑娘浑身一个激灵。
她看看李晔,又看看第二统率,单纯的大眼睛里充满迷茫,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你让人杀了第二统率?为......为什么?”许姑娘看李晔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他了。
李晔笑了笑,温和纯良,“她想杀你,自然得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随口而言,但又充满郑重意味。
许姑娘疑惑而惊讶的“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它虽然很难有歧义,只是一句寻常的话,但隐含的意思却让许姑娘无法相信。
李晔不得不补充道:“你是我的人无论你怎么认为,我认定了,那就是事实。我的人,哪怕只是一个伺候我起居的丫鬟,也容不得旁人打骂,更遑论加害。当然,你并不是丫鬟。”
听着这话,许姑娘先是心跳慌乱,随即又被李晔的态度折服,最后只感到无比甜美。
但她很快就要哭出来,这并不是因为感动,“你杀了第二统率,圣姬和岐王不会放过你的,你......你快逃吧!不,我跟你一起逃......”
李晔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不必逃。”
“为什么不逃?”
“因为岐王已经来了。”
“啊?”
这时,一声冷哼在屋外的夜空中响起,充满不加掩饰的怒意,和无法忽视的威严。
“你杀了我的人,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是不把我李茂贞放在眼里?”
第六十六章 岐王心迹(下)
李晔走出房门,看向夜空中衣袍鲜亮,手持折扇英气逼人的岐王,笑容不减:“岐王大驾光临,孤王本该扫榻相迎,只不过岐王夜闯府邸,似乎并不合礼仪。”
他到了院中,仪态洒脱,大少司命则站在门前石阶上,手中灵火升腾,对李茂贞虎视眈眈,随时都准备出手。
整个节度使府邸,现在不仅有青衣衙门修士,还有许多幻音坊修士。此刻李茂贞忽然现出形迹,双方修士如林中惊鸟般,从各处纷纷冒头,隐约间分成两派互相对峙。
奇怪的是,李茂贞所在的院子周围,本是第二统率的居处,此刻却没什么幻音坊修士。不仅如此,方才他带着大少司命过来,还斩杀了第二统率,附近的幻音坊修士也都没有攻过来。
这不是合理的事。
要知道,第二统率并非这些幻音坊修士中唯一的真人境修士。
那些本该察觉到动静,及时过来支援或是查看情况的幻音坊高手,在之前都像是消失了一样。而现在她们齐齐露面,则证明她们并没有消失,行动也没有受到束缚。
李茂贞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摇折扇,风度翩翩,潇洒至极的说道:“本王不请自来,安王难道就不欢迎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没有刚才的威严和肃杀,平淡沉静得很,好像已经忘了第二统率。
李晔伸手作出请的姿势:“孤王已经命人备好茶水,静候岐王多时了。”
李茂贞啪的一声收起折扇,从半空鸿雁般落下。
少时,李晔跟李茂贞在一座亭台石桌前相对而坐。
亭台位置颇高,足以俯瞰大部分府邸风景,所以夜风就稍微大了些。大少司命和幻音坊高手,都站在亭子石阶下的平地,没有一个人近到两人跟前。
李茂贞挥手布置下结界,隔绝了内外声音交汇。以他的修为,无论是大少司命还是宋娇,都无法再窥探两人谈话的内容。不过或许是为了宽众人的心,李茂贞布下的结界只是隔绝了声音,下面的人还是可以看到两人。
石桌上除却茶水,还有棋盘,两人开始对弈。
李茂贞边落子边淡淡道:“你的差事办得不错,让本王刮目相看。”
李晔表现出一副极力掩饰激动的模样:“多谢岐王夸赞,能为岐王效命,是在下的福气!”
李茂贞“嗯”了一声,随即哂笑道:“第二那臭婆娘以为到了汴州,不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了,就能为所欲为糊弄本王,真实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李晔一脸尴尬,随即敬畏的连忙表忠心:“在下无论是在天涯还是海角,都是万万不敢糊弄殿下的!”
李茂贞瞥了他一眼,口吻依旧淡然:“敢不敢都不重要。”
这话的意思,当然是说无论李晔做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不怕李晔有什么不轨之举。
......这厮还挺能唬人,王八之气侧漏啊......李晔心里好笑的诽谤一句,面上好奇的问道:“岐王为什么要杀第二统率?”
他今夜杀第二统率,并非完全是因为许姑娘。李茂贞已经事先给他传递了消息,让他借助青衣衙门的力量,找机会将第二统率铲除。
那些幻音坊高手今夜之所以没出面干扰李晔,是因为他们已经先一步接到了李茂贞的亲令。
李茂贞这样安排有两个作用,让李晔下令杀第二统率,能够凸显李晔的权威,对他继续扮演安王有好处;避免幻音坊内部厮杀。
李晔对李茂贞的用意很清楚,对第二统率在汴州清除异己的行为也有所察觉,但并不明白之前远在长安的李茂贞,是如何迅速发现这一点的。
李茂贞稳稳落子,眉头也没抬:“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
尼玛,不在我面前装十三会死......李晔感觉自己安王的逼格已经掉了一地,“是在下多嘴了。”
李茂贞接着道:“本王主力大军明后两日就能抵达汴州,你明日给下面下一道军令,让河东、昭义、魏博、河阳、宣武五军配合王师行动,一切军事行动听本王号令。”
“王师?”李晔对这两个字有些敏感。
李茂贞不满的看向李晔:“本王奉陛下之令出征中原,扫平逆臣贼子,本王之军不是王师是什么?”
说的好有道理......李晔心悦臣服:“殿下必能荡平四海!”
李茂贞“嗯”了一声,算是收下了李晔的恭维。
李晔寻思着问道:“河东军李振,宣武军刘大正,都是安王心腹,让他们听殿下号令,会不会引发他们的抵触?”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李茂贞让他们当炮灰,他该让五军怎么应对。
李茂贞用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军队只会抵触打败仗,本王能带着他们杀敌建功、获得朝廷封赏,他们有什么好抵触的?不消多久,各军将士就会对本王顶礼膜拜。”
......我就静静看着你装比......李晔只能表示佩服。
然后他就看到李茂贞低头看着棋盘,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好像在棋盘上见到了一个纵横南北的王者身影,只听对方低声自语道:“就像他们曾经膜拜安王那样。”
李晔:“......”
他心头微动。
因为看出来了李茂贞对自己的敬重。
这让李晔心里颇美。
抱着一窥李茂贞对自己更深层次、更真实想法的目的,李晔连忙问道:“安王虽然曾经有许多战功,但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哪里能跟殿下相比?殿下可是国之栋梁,中兴大唐的社稷砥柱,必将名垂青史......在殿下即将成就的大业面前,安王也就跟王建、高骈之流差不多,跟蝼蚁无异......”
“住口!”李茂贞忽然猛拍桌面,一声厉喝,霎时间长眉倒竖,怒发冲冠,震得棋子都飞了起来,“混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评论安王?!再敢口出狂言,本王撕了你的嘴!”
李晔呆了呆。
兄弟,反应这么激烈的吗?
亭台下的大少司命、幻音坊修士,都在关注厅中动静。幻音坊修士此刻看到李茂贞发怒,无不心头一震,立即感到事态只怕不妙,一个个全都紧张起来,暗暗调动了修为之力,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巨变。
大司命面沉如水,少司命眼中杀意闪动,脚下绿叶冒头,一圈圈在地面急速飞动。
李茂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收敛了怒意。他眸底微不可查掠过一抹痛苦之色,极为深沉。
吸了口气,李茂贞面色肃杀的警告李晔:“王建、高骈之流,不过是一群祸乱江山的宵小,有什么资格跟安王相提并论!就算是本王,现在也远不如安王。你给我记住,往后不准再对安王有任何不敬之词,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李晔:“......”
“是,殿下。”他面上一脸羞愧,心里已经笑开了花,美滋滋的想道:万万没想到啊,这李茂贞竟然如此高看我,我之前竟然没察觉,大意了大意了。
李茂贞站起身来,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跟李晔外貌一模一样的家伙,他竟然没来由的觉得厌恶起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抑制不住,恶心感越来越重,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干呕。
李茂贞离开亭子,负手远眺卞州城灯火阑珊的夜景,借此平息自己的心境。
看着李茂贞的背影,李晔心里想到:这厮虽然对我颇为敬重,但在昆仑毕竟跟王建等人一起暗算了我,这笔账不能忘了......
念及于此,李晔起身问道:“殿下,有朝一日你平定天下,在下冒充的安王该如何区处?”
李茂贞声音低沉,缓缓道:“两代安王,为大唐江山呕心沥血,生社稷死社稷,理应受万人敬仰,被后人称颂。等到乱贼平定,天下人会知道,安王在最后一战时战没沙场......他为大唐手刃了最后一个乱贼,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惊天动地,死得......不负一世英名。”
说到这,李茂贞停了下来。
他默然片刻。
李晔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半响,李茂贞补充道:“而你和你的子孙,会有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李茂贞哂笑一声,挥手解开结界,从亭台飞走。
李晔在亭中伫立良久。
“不负一世英名......”他自嘲一笑,“哪有什么英名,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
穿越到这个世界,从始至终,李晔的目标都是长视久生、飞升成仙。他惩奸除恶,扫平黄巢,一统河山,都只是为了提升修为,以便最终不被仙人抹杀,可以笑傲天地。
中兴大唐并不是他发自内心的选择,如果这件事真的成了,那也只是客观结果。
王建、高骈之流,他们背后的儒家、杂家,也不曾认为李晔是甘愿为大唐社稷献身的义士,而只把他当作逐鹿天下的对手、阻碍。他们承认李晔的强大,却不会认为李晔人格有多么高尚。
李晔没想到,李茂贞竟然还真的敬重他。
“敬重是敬重,但于大争之势却没什么改变,我也敬重朱温,还不是要吞并他的地盘?李茂贞不也在昆仑和众人联手暗算了我?”想到这里,李晔摇头叹息一声。
亭台下,音坊修士见李晔和李茂贞没有动手,都暗暗松了口气,感到十分庆幸。李茂贞飞走后,他们也边戒备着边退开。
倒是大少司命,对李茂贞敢跟李晔拍桌子的行为愤恨不减。
第六十七章 蜀军之败(上)
天已经亮了。
洛阳防御使辖境,汝州。
军中大营内,王建结束一整夜的修炼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灵气。
对曾入仙人境现在境界只有阳神真人的蜀王而言,修炼并不能让他的修为增进半分,昆仑通道关闭后,他的修为注定只能维持在阳神真人大圆满之境,寸步也不得进。
但即便是这样,王建依旧保留了每日用修炼代替睡眠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他通向更高层次必不能舍弃的东西,就像他率兵征战中原。
“总归是有用的,有朝一日......”
王建脑海中浮现出一组画面:他站在长安宫城太极殿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他将李氏宗庙中的灵位换成王氏先祖;在祭坛上向天下昭告天下归属,万千百姓面北而拜,山呼万岁。
王建嘴角渐渐有了笑容,水波般徐徐扩散开来。
他想到:“等到那一日,我要再开九合定鼎大阵,聚集人间所有力量,将昆仑通道彻底毁去,让天地彻底隔绝。从此,我就会是天下真正的主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哈哈......哈哈哈哈......”
他眼中满是**的光芒,充斥着疯狂之意。
好半响,王建才将思绪从未来拉回放回当下。
他想起安王。
昔年在长安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王建面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什么安王,也就是出身好些,有皇帝支持,占了先机,这才能在之前扬名天下。但那又如何?最大的诸侯反而灭得最早......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他又想起李茂贞。哦,在长安那会儿,李茂贞还叫宋文通。
王建轻蔑的撇撇嘴:“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蠢货!”
这话有些信口胡诌的意味,平心而论,王建觉得自己不太了解李茂贞。
在神策军任职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未必能够托付生死,但绝对可以互相帮衬。
彼时,他们共同见证了朝廷的羸弱、皇帝的昏聩、吏治的黑暗,看得久了,他们也就意识到,这样的皇朝距离倒塌已经不远,而且无法逆转。
乱世将至......大丈夫当趁势而起,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留名青史。
一直以来,王建很好的隐藏了自己的这个心思。他知道什么叫韬光养晦,尤其是在自己实力不够的时候。所以他总是一副憨厚老实、简单无害的模样。
但李茂贞不同,他向来锋芒毕露,毫不掩饰自己对官场的失望,和希望站在高处的野心。在凤翔军那会儿,李茂贞作战最为英勇无畏,当凤翔节度使企图挟持天子的时候,也是他找到王建,说服他兵行险招,跟节度使决裂。
按理说,这样的李茂贞应该最疯狂,当他攻破长安之后,篡位称帝才是符合他脾性的事。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有自己做天子来的畅快?
但他没有。
“最不济,也要借天子之手,每日给安王下令,让他回长安,交出权柄。安王若是回长安,有的是手段害他,安王若是不回长安,就是逆臣贼子。”
王建站在李茂贞的立场上思考着,“这样一来,整个河北,包括平卢,最终不就属于李茂贞了?”
可李茂贞偏偏没有这样做。
“一个傻子,活该现在被我和高骈欺辱!”王建下了结论。
念及于此,王建情不自禁得意起来,“说起来蜀地偏狭,很难成就大业,是李茂贞给了我这个机会。要不是为了对付他,高骈怎会主动跟我联手,将许州、洛阳拱手相让?”
“若是如此,我连进入汉中都困难,又何谈逐鹿中原,拥有眼下这般大好局势?等到我占据洛阳,进能图谋整个中原,退能两面进军汉中,大好地盘唾手可得!如果说这都不是天命,什么是天命?天命,哈哈,天命就是让我王建成事!”
王建站起身来,一甩衣袖负手在后,眉宇轩昂,意气风发。
他已经占据了忠武军的所有地盘,而今更是一路高歌,打进了洛阳防御使境内。接下来只需要攻克汝州,洛阳就会向他敞开大门。
而无论是汝州还是洛阳,都只是寻常州县、藩治,不具备抵挡他的实力。
形势一片大好,未来无限光明,大业发展得如火如荼。
王建费了很大劲,才憋住笑声。
他现在准备去军营转转,鼓励一下将士,准备即将到来的攻城之战。
“汝州刺史见本王来了,竟然不主动献城投降,真是不知所谓!还有那些汝州百姓,难道不知道本王大军已到?刺史不肯献城也就算了,他们竟然也不迎接王师,实在是人心不古!”
王建边走边如此想着,“等本王破城而入,定要三军将士劫掠三日,让他们知道本王的威严!如此,才好威慑洛阳,让他们惧怕。说不定到时候他们就主动归降了!”
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王建走到了帘子前,正准备掀帘出门,面前陡然冲来一个人影,差些跟他装了个满怀。
王建一把就将对方掀翻在地,怒斥道:“活腻了不成,敢闯本王大帐?”
来的是他的亲卫统领,职司中军大帐警卫。王建那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直接给他轰出了鼻血,但他没时间擦拭,晕晕乎乎的行礼,急急忙忙道:“殿下,有敌情!”
“敌情?什么敌情需要这般慌张?”王建眉头一皱,怒气非但不见消减,反而更深了两分。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攻下许州后,王建虽然得意,但并未放松警惕。大军如今到了汝州境内,虽然他不认为有什么能够威胁自己的力量,但还是派出了许多游骑侦查四方,同时散播了许多修士出去,严密监控各处。
在王建看来,这就是他跟普通统帅的区别。征战在外,胜不骄败不馁,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谨慎,保持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素质。
自己如此英明,王建常常为此感到得意。
为了维持这份得意,又让他鞭策自己变得更加英明。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
王建做到了,所以他认为自己必然成事。想不成事都不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意料不到的敌情,在他得到游骑、修士探报的时候,对方也必然远在数十里之外。
敌军远在数十里之外,蜀军有的是时间准备应战,有什么需要惊慌的?
因为王建的呵斥,亲卫统领稍稍镇定了些,但焦急并未消失,他连忙道:“天亮之后,营中哨塔将士发现,十数里处忽然冒出了一支大军,观其规模有数万之众!而且......而且还不止一处,正向大营攻来!”
王建一脚就给亲卫踹翻,觉得这厮在说梦话,应该是还没睡醒。
数万敌军接近到了十数里外,大营才发现踪迹?就算对方趁夜隐蔽进军,口衔枚、马裹蹄,那也不可能!
在此之前,他安排在营外的那些游骑、修士,怎么会没有警报?
难不成他派出去的数百游骑、修士,都被对方悄无声息清理掉了?
这就更加荒诞了。
那里面可是有许多练气高段,甚至真人境修士的!
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藩王的修士团体,具备这种力量。
哪怕是曾经的安王,趁着黑夜袭击,就算王建的游骑、修士因为刚刚的胜利大意懈怠,这种情况也绝对不会出现!
这并不是说他的游骑、修士并不能被隐蔽解决掉,而是要做成这件事,需要的高阶修士力量太过庞大,必须在布置周密、行动隐秘的情况下,具备完全碾压他麾下修士的实力!
简单说,这至少需要两个藩王联手,尽遣麾下修士精锐!
如此,才能让王建麾下数百游骑、修士,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王建对此有无比清楚的认知,所以才觉得亲卫统领没睡醒。
嗯,等等......
等等!
王建忽然想到什么,禁不住悚然一惊,背后冷气直冒。
两个藩王联手,尽遣麾下修士精锐......难道,难道是,李茂贞那厮跟高骈联合了?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我?!
普天之下,只有三个藩王了,除了王建自己,就只有李茂贞和高骈!
高骈跟我联合是假,跟李茂贞携手是真,他们从一开始就密谋好了算计我?!
王建再也无法保持淡然,当即拔地而起,升入高空,纵目四下远眺。
因为修为够强,所以他站得够高,也能看得更远。
数十里之内的山川、阡陌、村庄,在他眼中如棋盘画卷般铺开。
这一看,王建不禁四肢发寒,如坠冰窟。
王建此番进入中原,麾下兵马足有五十万他在蜀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已经多时,共有战兵七十多万。
但这么多兵马,肯定没法都带出来,还要留一部分固守本镇。毕竟他这回是远征中原,蜀中若是有事难以及时回援,不得不留下三分之一的兵马应对意外譬如说李茂贞不争中原了,去袭击他的老巢。
五十万大军,自然不会拥挤在一条路线上进军,眼下他身边的是主力,有二十多万将士。
然而现在,王建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四面都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军队!
第六十八章 蜀军之败(中)
远近各处,各有规模不等的黑色海洋,位处其中的蜀军营地犹如汪洋之中,面对无边浪潮的孤岛。
距离大营最近敌军正如亲卫统领所言,已经只有十二三里路程。这是一支铁甲精骑,战马如墙而进,长槊如林在前,尘土在马蹄下飞扬而起,淹没了半个马身。
前阵的骑兵战阵黑甲玄袍,人负劲弩,马配亮鞍,当中居首将领银甲白袍,颜色分外鲜明,犹如跳动的火焰。
对于已经在冲锋的精骑而言,十二三里不过是转瞬而至的距离。
王建遍体生寒,终于确信大军已经陷入埋伏。
天亮的这一刻,即宣告了他们已经在九死一生之境。
始料未及的变故,让王建双手忍不住颤抖。
他认出了那支精骑。
他宁愿认不出。
认不出,他就不至于如此震撼、惊悸。
那是平卢军、狼牙都!
白袍将领是上官倾城!
王建的自得、自信、斗志,在霎时间如溃堤的大坝。
“怎么会是上官倾城?怎么会是平卢军?!”给王建一百个脑袋,他也想不到会是这支军队来袭击自己,“安王都已经不在了,平卢军为什么还会出战,还是跑到汝州来出战?!”
这个问题或许有答案。
在平卢军之外,另一侧最显眼的就是关中军大阵,因为领头的将领赵炳坤,也是王建十分熟悉的存在。
赵炳坤到了,关中军来了,那也就意味着岐王参与了这场战斗。
然而从长安出发的关中军,不是一直行动迟缓,刚刚到达潼关吗?
这支关中军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两支军队之外,还有河东军、昭义军、魏博军、宣武军......
数镇兵马超过六十万,合围的却只是王建麾下这二十多万兵马。
王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另外两路大军不会没有碰到敌情,眼前这阵仗,表明对手的意图是大决战。
这个时候,营中将校们也都察觉到异象,纷纷离开大帐升空观望。待看到营外无边无际涌来的敌军后,蜀军将校门无不脸色大变,四处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旋即,他们纷纷聚集到王建脚下,开始七嘴八舌。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这么多敌军?”
“殿下,是谁要袭击我们?”
“殿下!岐王的兵马,怎么会跟安王军队联合行动?这么多兵马,是如何突然出现这里的?”王建的心腹将领在他脚下抱拳急问,“我们该怎么办?!”
这也是王建的疑问。
李茂贞的兵马为什么会跟李晔的兵马一起行动?
是谁在指挥?李茂贞?
他竟然得到了李晔兵马的效命?
王建不知道答案。
他能够肯定的是,数量如此巨大的军队能够在一夜之间忽然冒出来,绝对不是仓促为之,显然是早有准备,在这里设下了埋伏圈。
方圆数十里内,每一座县城,每一片山林,在今日之前必然都隐藏了密密麻麻的甲士!那些王建根本不屑于去理会的小城,完全没有必要去深入的树林,其实都是洪水猛兽!
蜀军高歌猛进到了汝州,其实是踏入了陷阱!
相比李晔和李茂贞,王建的兵力本就不占优势,河北七镇河南九镇,那是多少军队?再加上李茂贞的兵马,数倍于王建!
对方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棒子将他打死!
“传令各寨,紧闭营门,坚守死战!”面色铁青的王建,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虽然极力压制,声音仍旧不可避免发颤。
“是......”
众将校面面相觑,都察觉到旁人如自己一样不安。他们身在中原,又落入数倍敌军包围,若是战事稍有差池,只怕是生死难料了。
“张星游!”王建低声招来自己的修士团第一高手,“带人速速突围,去向吴王求援!”
“是!”张星游抱拳领命,挥手招来好几名修士,个个都是真人境,一起向东方飞去。
然而他们离营还不到十里,就被数倍于己的修士拦下。
“挡我者死!”张星游大吼一声,挥动衣袖,瞬间拍出百掌。半空中顿时风起云涌,漫天巨大掌影遮天蔽日,威势不同凡响。
可惜,不过是转瞬间,漫天掌影就接连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飞叶,缤纷如雪花。一条白练形如巨蟒,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叶幕到了张星游面前,惊得他惊骇不已、仓皇后撤。
“落叶飞花、赤手白练,大少司命?!”张星游眼中满是忌惮的看向对手,半响都不敢再轻易出手。
看到这一幕,王建双拳紧握,手背青筋突起。
他愤怒、憋屈、恼火。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身陷绝境,却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
好在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紫绯长袍,眉清目秀、眼神犀利的年轻修士。他长身立在空中,居高临下看着王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胸前轻摇折扇,嘴角含着揶揄的笑。
他道:“旬月未见,蜀王别来无恙?”
“李、茂、贞!”王建死死盯着对方。
李茂贞嘴角笑容更浓了些,“正是区区在下。”
“李茂贞,你竟然阴我,算什么英雄!”王建双眸通红。
李茂贞呵呵一笑:“当日在昆仑,你和高骈那厮联手对付本王的时候,可没给我质问你们是不是英雄的机会。”
王建沉下脸来,以破釜沉舟的气势一字字道:“李茂贞,你别嚣张!你以为你赢定了?安王的兵马你当真掌控得住?本王营垒坚固非常,粮草辎重充足,左右更有数十万大军,足够坚守逾月!到时吴王来援,你觉得安王的兵马还会听你号令?与虎谋皮,纵然一时势大,终会为虎所噬!”
到了这时,王建自然醒悟过来,他先前是被李茂贞蒙蔽了:对方让一部分关中军行动迟缓、滞留潼关,其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这并不能完全怪罪王建,毕竟他的修士探子,也不可能深入到河中去,幻音坊毕竟不是吃白食的,他也就无法察觉到赵炳坤的行动。
王建没想到的是,李茂贞竟然能让安王兵马听他号令。不过仔细想来,这也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可能性无非那么几种。
王建暗暗琢磨:“安王已经不在,安王旧部当然要另谋出路,李茂贞挟天子令诸侯,借皇帝之手让一些安王旧部听从朝廷号令并不难,只需要许以厚利即可。”
“但这种从属关系并不牢靠,若是战事顺利那还好说,如果战事不顺让各镇蒙受损失,莫说安王旧部不会继续为李茂贞卖命,就算天子亲自来了都不管用。”
想透这一层,王建冷静下来。
听了王建的话,李茂贞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满是调侃、怜悯的看着王建:“听你这语气,好像安王兵马是我骗来的?这你就错了。”
王建冷笑道:“不是你骗来的,难道他们还真心归顺你不成?”
李茂贞笑而不语,面上写着我很得意但我不想表现出来,我还就喜欢看你这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然而李茂贞并不是一个能藏住话的人,他很快摆了摆手,“王建,今日之战,你我新仇旧怨一起算,你若觉得你能守住营垒,那就试试看。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不出三日,你必定兵败于此。汝州,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李茂贞说完这话,啪的一声收了折扇,声如洪钟传遍八方:“各军听令,攻!”
脚步声、铁甲环佩声、喊杀声霎时间充斥天地。
......
王建返回大营,在中军高筑望楼,指挥调度各方战事,他告诉将校们:“李茂贞跟安王旧部因利益而联合,并非是一条心,安王旧部也不会服他,只要我们打退敌军几波攻势,他们必定会迅速溃败!”
各营各寨,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当然,事情并未如王建所料想的那样发展。
当日黄昏前,东寨被上官倾城带领平卢军攻破。
一夜鏖战,蜀军又连失大片大小营寨。
次日正午,北营告破。
至此,蜀军伤亡惨重,包括中军大营在内,五座大营寨已经丢了两座,若是不能迅速组织力量绝境反击,则大势已去。
王建面沉如水,“怎么会这样,安王军队怎么会如此卖力作战?他们怎么会甘愿为李茂贞卖命?这不可能啊......”
两日不到被连破两座大营,这意味着什么,王建再清楚不过,所以此刻他不能不胆战心惊。
“殿下,平卢军太彪悍了,关中军兵家战将太多,眼下他们四面杀来,中军大营眼看也守不住了,我们快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名心腹将领浑身是血的跑上望楼。
“撤?”王建怔了怔,随即勃然大怒,“混账!本王还没败,你怎么敢说撤?你这败军之将,本王先斩了你!”
“殿下......”
“殿下息怒......”
“孙将军一直在浴血奋战,殿下不可斩他啊......”
左右连忙上来劝阻。
王建被众人拦住,脸色数变,忽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出。
“殿下.....”
“殿下你怎么了?”
“殿下保重身体啊,我们虽然败了一阵,但还能退回许州,依仗坚城自守,再向吴王求援,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啊......”
王建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双眸仇恨、不甘的看向北方,嘶吼道:“李茂贞!你给我出来,出来跟本王决一死战!你赢不了本王的,你不可能赢得了本王!”
李茂贞很快就在高空出现,依然是折扇轻摇的潇洒模样,俯瞰着王建含笑道:“王建啊王建,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既然如此,本王就来给你收尸好了。”
第六十九章 蜀军之败(下)
绵延的行军队伍犹如黑色长龙,在蜿蜒的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阴沉天色带来的凉意没有让将士们脸上汗水少太多,尘土飞扬的地面不时有汗珠洒落,滴打出一个微小的花朵,转瞬又被军靴踩没在泥土里。
官道旁的一座山丘上,李晔立马远眺,望着行军队伍的前方尽头。彼处是一座县邑,黑色长龙已经进入城门,还在持续不断进入,远远看过去,小小的县邑就像一个胃袋庞大的怪物,将将士们一寸寸吞没。
在李晔身后,青衣衙门与幻音坊的修士有十来骑。
伴随着一阵劲风拂面,青衣衙门大统领宋娇出现在李晔身前,她伸出纤细手指拢了拢鬓角丝发,波澜不惊的对李晔道:“李茂贞率领八十万大军在汝州跟蜀军鏖战两日,成功击溃蜀军主力,现今蜀军残部已经在王建率领下退往许州。”
听到这份战报,李晔没有什么格外的神情流露,“岐王跟蜀王可曾交手?”
宋娇道:“蜀军营寨被攻破近半的时候,王建主动求战,李茂贞跟他鏖战两个时辰。虽然双方堪堪打成平手,但王建麾下修士团损失惨重,迫使他不得不仓皇撤退。”
李晔笑了笑:“看来岐王还是挺靠得住的。”
宋娇抬眸看了李晔一眼,颇有些饱含深意的味道。
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继续述说军情:“汝州激战时,周明瑞已经率领忠武军返回许州。先前蜀军攻占城池后,曾经在城中大肆劫掠,百姓深受其害,是以这回周明瑞杀回许州时,得到了许州军民接应,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李晔扬了扬手中马鞭,“只要岐王能在汝州击败蜀军,中原就没王建什么事了。”
说到这,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能够指挥百万大军,悄无声息合围蜀军,虽说这里面有策略占优的原因,岐王的军事才能也不容小觑。”
他回头看了许姑娘等幻音坊修士一眼,对宋娇说了一句真心话:“有岐王在外为我征战,我真是省心不少。”
宋娇听出李晔这话并无虚假、讽刺之意,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李茂贞,便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昔年平定黄巢之乱时,李茂贞也曾立下不少功勋,要不然也不会势重关中。另外,汝州大战之所以取胜,李茂贞虽然功不可没,但赵炳坤和兵家那些英才的作用也不能忽视,你大可不必如此高看李茂贞。”
她这话说出来,立即引得幻音坊的修士怒目而视。
包括许姑娘在内,都暗暗咬牙切齿。
然而她们都了解宋娇,知道这话在宋娇嘴里说出来,是十分正常的事。
同样的,宋娇不避讳他们,也体现了她应有的嚣张。
嚣张的宋娇,自然对幻音坊修士的目光不屑一顾。
当夜,大军在县邑中驻扎。
说是驻扎,隐藏的成份更多一些。如若不然,大军应该在城外扎营。
他们这一路大军,自然是奔着吴军去的,而且是最后一股力量。陈元庆、王戎等镇的军队,现在已经到达了预定位置。
夜晚,李晔吃完饭,正在轩室中饮茶,宋娇又跑了过来。
她坐下之后,径直对李晔道:“汝州修士已经陆续驰援过来,包括幻音坊修士。李茂贞已经抵达许州,眼下正在指挥大军追击蜀军残部。经此一役,蜀军伤亡七八成,就算王建带着残部顺利回到蜀地,实力也是大损,短时间内再也无力逐鹿中原。”
李晔向窗外望去,只见院外的槐树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个人影。
身姿曼妙的大少司命迎风而立,长发与衣袂轻轻飞扬。
两人都没有说话,此刻头枕璀璨星河,却自有一股深邃似海的气质。
修士们如此急切赶过来,自然是要复制汝州战绩,用同样的方法再对付高骈。
汝州、许州一线的战事已经只剩下扫尾事宜,进攻蜀军的各镇骑兵也已经开始百里奔驰,按照计划向正开往衮州的吴军进行包围,第一步就是切断吴军退路。
骑兵速度快,打的就是时间差,力求在修士力量剪除吴军斥候,而吴军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到达应该到达的位置。
在王建麾下修士不能突围给吴军报信的情况下,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毋庸置疑。
李晔放下茶碗,惬意的双手笼袖,没有避讳院中的幻音坊修士,轻松道:“王建在中原损兵折将,五十万大军折了七八成,就算能够回到蜀地,内部蠢蠢欲动的势力就足够他费神,汉中他是没力气再争。”
“天下藩镇五十三,其实真正强的大部分还是在长江以北,王建这回输在我跟岐王手里并不冤枉。时人都说天下五大诸侯,现如今朱温已败,本王联合岐王,就是五占其三,王建拿什么跟我争?”
宋娇没有接话,只是给了李晔一个眼神。
李晔当然能够明白宋娇的意思。
王建已经败了,接下来李晔逐鹿中原的对手就是高骈和李茂贞。高骈且不去说,李茂贞的兵马已经大举进入中原,而且还有兵家相助,李晔只有将他也拿下,才算真的有机会消化原本属于朱温的地盘。
而现在李茂贞的军队随着战争进行,四处进驻州县,中原局势渐渐错综复杂起来。待得日后,李晔需要跟李茂贞相争的时候,这就是个大麻烦,不得不防。
更重要的是,李茂贞手里毕竟掌握着天子,而李晔又是李唐宗室,天然就要听从皇帝号令。
另外,王建遭受重创,短期内无力再争汉中,若是李茂贞取了汉中,实力就会大为增强,就算中原战事不利,也具备跟李晔正面交锋的能力。
针对这一点,李晔早有腹稿,此时不方便多说,也就没有明言回应宋娇的眼神。
......
黎明终于到来,王建从未觉得哪个夜晚如此漫长。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丢盔弃甲的队伍狼狈不堪,连一万人都不到了。
“前面就是邓州城,进了邓州,依仗坚固城池,我们就能得到喘息之机,到时候收拢将士,还有再战......就能顺利返回蜀中。”王建指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城池,给身后的将校门鼓气。
他本想说占据邓州后还有再战中原的机会,但转念一想这个说法实在是没什么可信度,只得临时改口。
此刻的王建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那不仅是对手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跟李茂贞一战,他俩虽然不分胜负,但是他麾下修士却敌不过幻音坊和青衣衙门合力,很快败北,他自身也陷入围攻,好不容易突围杀出,自然需要付出些代价。
来到邓州城下,只见大门紧闭,王建脸色阴沉下来,对左右道:“不是已经让人去叫城了?为何城门还不打开?”
“殿下快看!城头上有好多弓箭手!”
王建闻声抹了一把脸上血水,这才看清,城头上遍是甲士,许多弓箭手的弓弦都已经拉开,冷冰冰的对着他们。
王建顿时大怒,他前些时候来邓州的时候,邓州刺史还亲自出城劳军并且给予了许多物资,现在不仅城门紧闭,城上还一副要跟他们开战的样子?
“蜀王驾到,刺史何在?还不快快开门,活得不耐烦了吗?!”一名将领驱马上前呵斥。
城楼前,邓州刺史露出身形,跟之前一脸小心翼翼的谄媚奉承不同,此刻邓州刺史居高临下,满面睥睨之色。
他一挥手,丢下一颗人头那是王建先前派去,让邓州刺史打开城门,准备迎接大军的信使。
邓州刺史冷哼道:“城下之人休得猖狂!此地乃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治下,只尊节度使号令,岂有旁人说开城门就开城门的道理?尔等若是识相,速速离开,否则本城数万甲士,定叫尔等有来无回!”
听到这话,王建脸色顿时涨成猪肝色,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屈辱感。
很显然,在汝州、许州相继兵败的蜀军,如今连邓州这区区之地都唬不住了。邓州刺史这副模样,已经是把他们当成落水狗。
看邓州刺史的样子,若不是自己城中军力不多,只怕要杀出来取了王建的人头向某些人邀功。
王建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难受到了极点。
......
李晔原以为李茂贞会忙着扩大汝州之战的战果,指挥军队到处占据地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过来跟自己汇合。
“依照原本计划,岐王负责蜀王,孤王负责吴王,岐王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李晔将李茂贞迎进堂中,两人落座之后他就好奇的问道。
李茂贞饮了口茶,眉眼不抬的淡淡道:“王建败退邓州,战斗已经结束。本王过来相助安王,难道安王不高兴?”
当着双方修士的面,李晔自然不能说更多,只能笑着道:“原以为岐王会趁机杀了蜀王,好顺利占据汉中,方便日后进军蜀地。”
李茂贞颇显意外的看了李晔一眼,约莫是觉得这个小药商还算有些见识,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过多异样,“王建若是执意要逃,本王顶多也就能多杀些他的部下,于大局并无益处。与之相比,还是过来击败吴王更加实在。”
李晔装模作样点点头,表示同意李茂贞的观点。
在内心里,李晔当然知道,对方这是不相信自己这个小药商的能力,怕自己应付不来接下来的大战局面,所以赶过来主持战事。
第七十章 肝脑涂地
徐州。
郭璞急匆匆闯进节度使府邸,直奔高骈下榻的地方,抓住守在院外的吴军校尉急忙道:“我有要事请见吴王,烦请速速禀报!”
高骈的亲卫统领见是郭璞,知道这位儒家杰出士子职司军中情报,不敢怠慢,回了一句先生稍后,赶紧转身走进院子。
天色不早,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高骈这时候刚刚处理完军政事务,正下令招来几名侍姬,同时吩咐了茶水糕点,打算放松一下。听到亲卫统领颇显急切的声音,高骈心下顿时有些不耐,语气生硬道:“进来。”
亲卫统领进屋后,即刻抱拳道:“郭先生急急赶来,说是有要紧事需要面呈殿下。”
“郭璞?他能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在这个时候过来?”高骈微微皱眉。
如今吴军已经攻占徐州全境,正向汴州、衮州方面布置兵力,许州也被王建占领,半个中原即将落入手中,那些庸碌不堪的节度使,和群龙无首的安王旧部,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莫不是李茂贞有什么行动?
然而前日例报中还说,关中军仍在潼关驻扎,并没有冒然开进中原的迹象。总不至于这短短两日,李茂贞的兵马就到了汴州境内吧?
若不是这等军情,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刚刚取得一场大胜的高骈,不免有些骄傲懈怠,心里想道:“这帮儒家士子,一个个都喜欢自我标榜为忠直敢谏之辈、尽职忧国之臣,屁大点事也喜欢连夜叨扰,让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实在是可恶得很!”
“就说孤王今日忙了一整天了,不胜其累,已经歇息,让他明日再来!”高骈冷冷说道。
他打定主意,不能继续娇惯这帮书生,以免对方脾气日益见涨之前天下大势不明,他是不得不对儒家礼敬七分,现在中原大势已定,也是时候整顿一下这些书生的言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王威至上了。
亲卫统领闻言眼神稍变,不等他开口,几名容貌姣好、妆扮清新脱俗的侍姬,在吴王侍者的带领下已经进屋,亲卫统领这便知道,对方是的确打算休息了。
“是,末将这就去回话。”亲卫统领领命而去。
郭璞在院门外等候半响,见亲卫统领出来,立即走上台阶,作势就要进院。在郭璞看来,高骈肯定已经准他进见,毕竟以往对方从来不曾将他拒之门外。
“郭先生请留步!”
出乎郭璞意料的是,亲卫统领这回却挡在了他面前。
“你拦我路做什么?”郭璞不解。
亲卫统领抱拳道:“殿下今日已经疲乏,请先生明日再来吧。”
“什么?”郭璞一怔,“你没说我带着紧急军情来的?”
你只说了要紧事,可没说是紧急军情......亲卫统领嘴角微微抽了抽,想起刚才高骈的态度,明智的觉得不能再进去打扰,否则肯定被骂,“说了。”
“如此殿下还不让我进见?”
“是......”
“真是岂有此理!”郭璞大怒,一把推开亲卫统领,大步流星就闯进了院子。
“郭先生!”亲卫统领没想到对方竟然敢硬闯,一时所料不及,对方已经到了院中,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修为不比自己差。现在想要阻拦已经是晚了,但他还是跟了上去,“郭先生快快留步!”
郭璞哪里会理他,到了门外也不禀报,直接就推开了大门。
而这时,左右护卫高骈安全的修士,从各处诡异出现,眨眼间已经到了郭璞身旁,将他团团包围在内。看他们一个个兵刃在手目光不善的样子,显然是准备动手了。
推开门,看到屋中场景,郭璞不由得怒火中烧。
说是已经疲累休息的高骈,此时正随意的坐在矮塌上,数名美人在为他揉肩捶腿,还有气质文雅、身段丰腴的女姬跪坐在一旁煮茶,一副惬意享受的轻松模样。
“吴王!”郭璞开口就是痛心疾首的语气,但这饱含愤怒的话喊出来,他自己先顿了一下,约莫是没想好下面该说什么,又或者是预定的说辞不顶用了。
被他开门和叫喊的动静惊到,高骈瞬间坐直了身子,待看清外面是郭璞,霎时间也是怒气冲冲。
郭璞痛斥道:“天下未定,黎民倒悬,将士血战在外,官员戮力在内,吴王竟然已经开始贪图享乐?!”
“郭璞!”高骈猛地的站起身,遥遥指着郭璞的鼻子就要开骂,但是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强忍着怒气,高骈摆了摆手,对身旁的美人和门外围着郭璞的修士道:“都下去!”
郭璞一上来就给他扣了顶大帽子,让他没法儿拉下脸怒骂对方,否则他一惯维持的仁义贤王形象就毁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对他的名声可是大为不利。
等侍姬和卫士们都退下了,高骈坐回矮塌,冷冷盯着郭璞,“未得孤王允许,擅闯孤王居处,不知郭先生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值得这般无礼?”
要是换作平常时候,郭璞肯定要跟对方先理论半响,但此刻他却没这个闲心,因为军情实在是太过紧急,“卑职接到可靠消息,岐王李茂贞的兵马,已经跟安王旧部联合在一处,双方有近百万将士,昼伏夜出奔洛阳方向去了!”
高骈先是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哂笑道:“李茂贞的兵马,跟李晔旧部联合?还昼伏夜出一起去了洛阳?郭先生,你这是什么消息,莫不是被哪个胆大妄为之辈,给骗了钱财吧?”
民间有人为了骗取赏赐,到官府危言耸听假报军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郭璞听了这话,只觉得受了莫大侮辱,冷冷道:“消息是卑职属下辗转数地,冒死送回!不妨告诉殿下,这还是数日前的消息,现在岐王跟安王旧部的大军,说不定已经跟王建交战了!”
高骈沉默下来。
良久,他抬起头,仍是觉得不太现实,“真有此事?安王旧部怎么会跟李茂贞联合?这没可能.....”
“怎会没有可能?吴王和蜀王意图吞并中原,安王旧部为了保住自身城池,跟被排挤的岐王联合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他们也不可能主动出击,打到洛阳那边去吧?还昼伏夜出......行动如此缜密?”
郭璞冷哼一声,“若不是行动缜密,我们之前又怎么会毫无察觉?这正是卑职要提醒吴王注意的,也是卑职要和吴王商讨的!”
大是大非面前,高骈也顾不得斤斤计较了,“传回消息的人现在何处?”
“他送回消息,就累得晕厥过去了......不过吴王大可放心,卑职已经让麾下高手倾巢而出,向四周打探各个藩镇的情况,明日天亮前,必有准确消息传回!”
“好!先生果然大智!”
“吴王也应该派遣真人境高手出动,到各处去接应才是!”
“先生说的是......来人!”
......
次日辰时,天刚放亮,徐州节度使府邸议事堂中就坐满了人,陆陆续续还有人进来。
堂外的走廊中,郭璞跟张仲生站在一处,正在接收、交流不断传回的最新情报。这些情报,都是许多真人境高手拿命换回来的,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随着消息越集越多,两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必须在议事前,先将此事禀报吴王!”
“正该如此!”
很快,高骈得到了郭璞和张仲生的汇报。
“什么?!蜀军败了?王建已经撤到邓州境内?!”高骈正在吃早饭,闻言一惊而起,碗筷直接掉在地上摔碎。
“事实的确如此!”郭璞面容肃杀。
“这......孤王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王建那厮,竟然没有派人过来知会孤王?他有几十万大军,怎么会败得那么快!李茂贞的兵马如此悍勇?这不可能啊!”高骈一时心神失守,显得颇为慌乱。
张仲生沉声道:“殿下,李茂贞有兵家辅佐,军队战力强悍是肯定的,但他能够这么快击败王建,必然得了安王旧部倾力相助......虽然不知道李茂贞用了什么方法,但种种迹象表明,他现在能够自如调动安王旧部!”
高骈一下子坐在圆凳上,双目失神一阵,又马上恼羞成怒,拳头重重砸在桌面,“混账!李茂贞这鸟厮竟然能够成事,真是......真是时无英雄,空使竖子逞能!”
郭璞和张仲生相视一眼,心中稍稍安定。方才高骈愤怒捶打桌面,却没有将桌子轰碎,显然是控制了力量,这说明对方已经恢复理智、冷静。
“修士探明,关中军和平卢军精骑正从许州向徐州杀奔而来,衮州方向也有大量军队隐蔽调动的迹象。很显然,李茂贞在解决王建后,要用对付蜀军的方法,给予我们出其不意的打击!”
郭璞郑重道,“形势危急,恶战已经不可避免,请殿下早做打算。好在我们已经及时察觉对方意图,不至于像蜀军那样,被敌人杀到眼前才发现局势不对,连应变的时间都没有。”
高骈点点头:“先生说的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平卢军精骑,也还有数日路程,只要我们布置得当,大可不必惊慌失措,若能将计就计,还足以扭转局面!”
说到这,他起身离座,来到郭璞面前,正色行了大礼:“此番多亏先生和儒门,孤王才能免遭大难,之前是孤王懈怠了,请先生见谅。”
郭璞老怀大慰,脸上有了笑容,连忙还礼,“此乃卑职本份。只要吴王能够成就大业,拯救时艰,造福苍生,我等儒门士子愿意肝脑涂地。”
第七十一章 见招拆招
宣武四州,除汴州外,宋、亳、颍三州自北向南分布,东跟武宁节度使的徐、宿、濠等州相邻,西跟忠武节度使的陈州相接,其中位置最南的颍州,南部边界即是淮河。
从汴州出发进入武宁境内,水路就有两条,一是顺泗水而下,经过宋州直达徐州;二是顺汴河(运河)而下,经过亳州抵达宿州。
宋、亳两州接壤,州城相距不到百里。
李晔率军从汴州出发,进驻于宋州;击败蜀军后的各军精骑从忠武东奔,眼下正陆续到了亳州两人麾下在中原活动的大军,主力会在宋、亳一线完成集结。
李茂贞在宋州跟李晔碰头后的次日,召集双方主要官将不到十人,召开了军议。
“大战之前,根据探听的情报,我们判断吴军在攻占徐州后,会分兵两路。一路北上攻打衮州,向青州方向进军,谋求攻占平卢全境;一路西行,通过宋、亳两州进入宣武得此二州后,与蜀军汇合北上攻占汴州,最后跟占据平卢西下的大军完成会师。”
“等到那时,吴军跟占据许州忠武、洛阳东都的蜀军地盘连成一片,就会拥有中原**成的州县。本王虽然名义上可以进占郑州河阳、滑州义成,但此二人在汴州会师、击败安王旧部后,势必联手来攻打河阳和义成,驱逐本王兵马,从而完成对中原的彻底瓜分。”
大帐中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李茂贞手持一根长杆,一边说着上面的话,一边在地图上点出相应地点,最后画了个圈。
他看向帐中的人,语气不变继续道:“为此,我们制定的战略是:其一,先集中大军精锐击败实力相对弱小、又离开本镇过远的蜀军,然后挥师东进,在宋、亳一线伏击西进吴军,与其决战。”
“其二,用魏博、成德、静海、天平等镇兵马,配合青州方面的平卢军一部,在衮州伏击北上吴军,力求击败,保底也得拖住对方。”
“其三,在西、北大战时,命令一部精骑迂回奔袭,突入武宁南部的泗州,并攻占州县,进而控制淮河要津,切断吴军粮道与后援。”
“如果各方战事顺利,我们最后将在武宁境内,将吴军彻底围歼,不使其走掉一兵一卒!”
说到这,李茂贞收了长杆,回到舆图前的小案后坐了下来,端起茶碗饮了口茶润桑。
帐中的人分作两部分,李晔跟李茂贞的座位在矮台上,相对而设;两人的部将数人,则在帐中分作两排而坐。
参与军议的人之所以少,还是因为李晔现世的情况至今仍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辛,而且这个秘辛保持得越久,也就越有利于后面的战事。
除却李晔和李茂贞的一些心腹,以及各镇节度使,下面的官将百姓,现在也都只是认为李茂贞跟安王旧部达成了某种盟约。
李茂贞稍作停歇的时候,李晔接过话头,“因为孤王跟岐王的联合出人预料,行动隐蔽、周密、果断,原本战事进展十分顺利,我们也成功击败了蜀军。但是到了眼下,情况有所变化,简单说就是吴军已经开始收缩战线!”
“西进吴军,前两日本已进入宋、亳两州境内,即将如蜀军一样,鲁莽无知踏入我们设好的埋伏中,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后撤数十里,并且扎下坚固营寨,摆出严防死守之势!西进吴军如此,北上吴军的情况也差不多。”
顿了顿,李晔看了众人一眼,神色肃然:“吴军举动如此反常,让我们不得不思量,他们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方行动,故而改变了原本的进军策略。”
此言一出,在座的将领们神色都有些变化,刘大正、赵炳坤这些人眼中,则是有了沉思之意。
李茂贞放下茶碗,轻笑一声:“能成功伏击吴军,像对付王建那头肥猪一样,轻松解决掉他们自然最好。若是他们没有那么愚蠢,提早察觉到了异常,并且有所防备,那也不过是正面较量而已,我们何惧?”
李晔跟李茂贞联合起来,能控制的节度使超过了二十个,出动的兵马也是一百多万。如今蜀军已经败退,他们大可以集中力量对付吴军,仅兵力优势就足以让他们毫无顾忌的正面强攻。
停了片刻,李茂贞撇嘴补充道:“要是连王建那蠢猪都已经败了,高骈还没发现异常,那他和儒门也就根本不配谈逐鹿中原。”
话说完,李茂贞端起茶碗,又在嘴边停住,继续补充:“虽然他们一直都不配。”
李晔没有评论这话。李茂贞和高骈互相看不起,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且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早在昆仑之役的时候他们就没少拌嘴。
按照之前跟李茂贞的交流,李晔说起下面的战事安排:“既然吴军已经有所防备,开始收缩战线,那我们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跟他们来什么昼伏夜行、隐蔽奔袭了。接下来,我们调集所有军力,集中于武宁西、北两面,先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等兵马到齐,便跟对方正面会战,堂堂正正的击败他们!”
刘大正、赵炳坤等人听到这话,无不点头赞同,而且眸中战意炙热。
无论何时何地,能够用优势兵力以泰山压顶之势,正面击垮敌军,那都是将军们最喜欢做的事。
见众人没有意见提出,李茂贞又开始补充:“吴军显然已经察觉到异常,但他们到底知道多少我们的情况,我等却没底,而他们知道多少会直接决定他们往下的战事安排。此事极为紧要,幻音坊和青衣衙门的修士,要发动一切力量,深入武宁境内打探清楚。与此同时,必须不遗余力拔除我们周围的吴军修士哨探!”
他这个安排,主要还是防备对方知道安王重新出现了。
这是目前李茂贞最注意的问题。
因为一旦高骈知道安王重新出现对方当然不可能深入了解到安王是假的,那么高骈和儒门就有很大可能心生畏惧,甚至是就此撤军回淮南也不是不可能。
李茂贞当然不能接受这个局面。
他的目标始终是争夺整个天下,而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解决掉一个个强劲对手。高骈占据包括一部分江南在内的淮南大片地盘,若是兵力不损的退了回去,李茂贞日后要渡过被严密设防的淮河、长江,军事上无疑会有巨大困难。
趁此机会,将吴军主力聚歼于淮北,为日后攻打淮南扫除障碍、铺平道路,这是李茂贞并须争取的结果。
李晔不着痕迹瞄了李茂贞一眼,心中暗道:“李茂贞这厮想的还挺多。”
想得多并非坏事,只不过有时候在某些方面思虑过于深入,就容易忽略其它方面的问题。
数日后,徐州,节度使府邸内,高骈正在跟郭璞、张仲生、钟繇等人紧锣密鼓的讨论最新军情。
首先说话的是郭璞,他通报了最新探报:“近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敌军开赴到宋、亳一线,甚至连颍州都出现了许多兵马,这些地方的州县大小城池,已经被各镇军队塞满!之前滞留在潼关的李茂贞部曲,也离开潼关急速向宋、亳方向进军。不仅如此,北面的沂州、衮州境内,也不断有敌方援军赶来!”
随着探报的深入讲述,郭璞神色愈发肃杀。
最后他总结道:“一言以蔽之,李茂贞正调集他和安王旧部的所有兵马,还有原属朱温的藩镇军队,向徐州合围!这完全是决战之势!因为兵马实在太多,所以哪怕其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但其先锋已经离开宋、亳二州,开始向武宁境内进发,不日就会跟我们的西进大军碰上!”
高骈沉面不语。
张仲生道:“我们虽然号称百万大军,但实际兵马只有七十多万,而今面对近三倍之敌,局势的确不妙。但自古以来,沙场征战,兵马多寡并不直接决定胜负,最重要的还是靠策略和奋战。”
高骈仍旧没有说话。
钟繇一拍大腿,大声嚷道:“李茂贞不过是个白脸小厮,娘们儿唧唧的,难成大器,怕他作甚?就算他有千万大军,我淮南骁勇在吴王率领下,杀他也跟屠狗一样!”
对于钟繇的咋呼,郭璞和张仲生直接选择了无视。
倒是高骈,终于开口,他波澜不惊道:“我军渡河北征,最重要的是保障后方粮道,故而宿、泗二州绝对不容有失,诸位谁能为孤王守此二地?”
钟繇一听是守后方,等着别人来打,缺乏进攻主动性,便没有争取的意思,不过他还是说道:“李茂贞也好,安王旧部也罢,都是北方兵马,不熟水战,淮河、泗水有我们的水师精锐把守,他们只要敢来,那就是送死。末将觉得,只要派遣一名稳重将领,即可守好宿、泗二州。”
高骈点点头,“说的不错。杨将军,你去吧。”
屋中一名面容坚毅的武将闻声出列,抱拳道:“末将领命!”
这名杨姓将军,叫作杨行密!
高骈接着道:“贼军先锋既然已经从宋、亳出发,我们不能不迎战。我们淮南水师既然精锐,那就不能只作防守之用,泗水、汴河都是好战场。谁愿意去迎战贼军先锋?”
不等钟繇说话,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应声出列,抱拳道:“末将愿往!”
见是此人请命,高骈脸上有了笑容:“孙将军愿往,自然是再好不过。”
“末将领命!”
这名身材高大的将军,名为孙儒!
郭璞和张仲生见高骈轻描淡写间,就已经安排好了军事,心头大感安定。
也是在这时,他们才回想起来,高骈曾经战功赫赫,跟李岘、张议潮齐名。
论兵家之道、沙场征战,只要高骈不犯糊涂,当世谁敢说比他更强?
安排完军事,高骈安坐的动作没变,右手拇指摩擦着食指,平静道:“李茂贞吞并了安王兵马,还能让朱温旧部也为其所用,所以声势浩大,我们得想个法子从内部瓦解他们。朱温从昆仑离开之后就没了消息,如今在作甚?去找找,孤王这里有份大业要送给他。”
郭璞眼前一亮,连忙道:“卑职这就派人去找!”
高骈微微颔首。
张仲生看着高坐主位、不动如山的高骈,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
他暗暗想道:“吴王本就是兵家奇才,黄巢之乱时虽然举止不当,但毕竟根本尚在,如今二度奋发,未来可期......如果仅是兵家才能也就罢了,如今吴王有我儒门辅佐,受我儒门熏陶,智慧谋略更上层楼,这岂非正是如日中天之象?”
念及于此,张仲生低下眉头,心中暗叹一声,“昔日安王尚在凡间时,是那般光芒万丈,天下群雄与之一比,大部分都犹如草芥一般。而今安王不在了,天下英雄,还有谁能跟这样的吴王争锋?”
第七十二章 对手(1)
亳州谯县城外,近日出现了一座可以容纳万人的军营,驻扎于此的是一支名声在外的精骑:狼牙军。
旬日内,谯县无数青年才俊、大小修士争先恐后汇聚于城头、营外,整日整日垫足抬头观望军营,想要看看这支天下骁勇是何等英姿。中间不少消息灵通之辈,更想一睹那名白袍将军的真容。
然而很快,无论是城头还是院门外,就不见了任何喧闹的人群。
城头被谯县守军封锁,大营三百步内不得踏入,违令者......已经被射死好几个。
这一日黄昏,狼牙军主将上官倾城从校场回帐,却发现帐中平空多出一人。
此人身高七尺,腰宽体壮,站在那里就如一尊门神,正面无表情看向她。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上官倾城没有觉得奇怪,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丝毫未变,只是漠然道:“尔部进驻宋州,你到我谯县来作甚?”
“当然是来看你。”对方脸上浮现出一丝亲切笑容。
上官倾城眸中却掠过一抹杀气:“擅入帅帐者死,你也不能例外,希望你还有更好的理由。”
“上官倾城,你为何总是这般不近人情?”那人无奈又无赖。
这回上官倾城没有说话,只是左手已经顺势按住腰刀刀柄。
对方眼神一变,明确感受到了上官倾城即将动手的意念。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种铁血冷色,“我来是要告诉你,狼牙军取消奔袭宿州,在谯县原地待命这是军令。”
上官倾城接过对方递来的军令扫了一眼,确认无误,用念书般没有波澜起伏的口吻道:“上官倾城领命。”
对方看着她的眼睛,等了片刻,“没有别的话了?”
上官倾城道:“你可以走了。”
这人顿时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抬脚就从上官倾城身旁走过。
到了门帘前,她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上官倾城一眼,冷笑道:“我来还为了告诉你,我马上就要领兵出战砀山你就在这等着我大胜的好消息吧!”
背对她的上官倾城听到这个消息,冷冷回应:“我对你要做什么毫无兴趣,只要别让我去给你收拾烂摊子就行。”
“上官倾城!”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胸膛剧烈起伏。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多说,“算你狠!”
直到对方已经走远,上官倾城才卸下防备,走到主位上无声坐下。
她当然认识这不速之客。
赵炳坤之女,曾经旁观过冤句县之战的兵家奇才赵念慈。
汝州之战时,她俩曾在一起配合行动,但从第一面开始,对方便跟她争锋相对,处处想要与她分个高低,时友时敌。
宋州东部,顺泗水而下,途径虞城县,便到了最接近边界的砀山县。
吴军西进大军收缩战线后,便有一部在此驻扎、坚守。
赵念慈率领河中军、忠武军、河阳军共计二十余万人,作为先锋来到此地,于离城二十里处扎下营寨。当日傍晚,身着铁甲的赵念慈只带了十余骑,来到城下观察城防。
微冷的晚风中,赵念慈问身旁的一名兵家战将:“吴军守将是谁?”
“听说是一个叫孙儒的。”战将回答。
“孙儒?”赵念慈眼中掠过一抹轻蔑之色,“无名之辈,闻所未闻。”
她又问道:“城中贼军有多少人?”
“据探报,有十三万之众。”战将不假思索,“这些吴军退守此城后,日夜加固城池,现在城防完备,我们若要正面攻城,至少还需要十万援军。”
赵念慈冷哼一声,“先锋作战,重在速战速决,哪里有等待援军的道理?从现在开始,日夜骂阵,激对方出城阵战!”
“这......是!”
此刻,砀山县城头,刚刚来到这里主持大局的孙儒,也在观望赵念慈等人。
“可有谁认得城下贼将是何人?”孙儒指着赵念慈,问左右将校。
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将领道:“这娘们儿叫赵念慈,兵家赵炳坤之女,听说是个难得的将才。”
“将才?”孙儒嗤笑一声,“天下良将,本将烂熟于心,可没听说这妇人有过什么响亮战绩。传令:明日辰时,出城迎战,挫敌锐气!”
“是!”
次日,天方拂晓,城门大开,铁甲洪流汹涌而出,很快在城外漫延成海。最终十二万将士组成数个方阵,等到阵型大成,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
在此期间,河中、忠武两军同样在出营列阵,双方如有默契一般,都没有在这个过程中派遣骑兵袭扰对方,显然是打算堂堂正正击败对手,让对方心服口服。
巳时,立于城楼前的孙儒,跟站在望楼上的赵念慈,同时下达了进攻命令。
两军如海大阵各自分出前段平缓推出,轰隆的脚步声震天动地,于弥漫如雾的烟尘中徐徐互相靠近。当双方距离不过百步时,两边前阵同时亮起兵家战阵的明亮光华,战阵骤然加速前奔,很快撞在一起。
灵气激荡声、兵戈相击声、喊杀声如潮响起,天地失色。
前线一片人仰马翻,两座黑色海洋开始互相交融、吞噬。
激战到黄昏,十二万吴军已经全部投入战场,河中、忠武军大营前,同样没留多少兵马。混乱而有序的战场上,大阵小阵犬牙交错,齿轮一样不停撕咬对方,飞扬的烟尘里,遍地都是尸首、兵戈、旗帜,血流漂橹,如同地狱。
随着日暮降临,两军在鸣金声中各自退回。
军帐中,赵念慈冷面而坐,煞气腾腾的目光在众将身上扫过:“今日一战,有我二十多名兵家战将上阵,且兵力两倍于敌,竟然没能一举击败对方,只是杀伤了贼军数千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日,本将要亲自上阵,不破敌贼誓不罢休!”
县城中,孙儒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对众将的各种议论和各色目光视而不见。
半响,他停住脚步,目光如电的看向部将们:“贼军战将太多,今日一战我们伤亡是对方两三倍,如此恶战下去,我军必败!兵家终究还是不能小觑,我们必须换一种策略......诸位,我军当寻机舍弃砀山,退往萧县,吸引贼军追击!”
闻听此言,众将无不愕然。
副将忍不住问道:“贼军虽强,但若是我军固守城池,以砀山之坚固,对方想要破城并不容易。”
孙儒瞥了副将一眼,淡淡道:“苦战守城,纵然能够拒敌于城门之外,于大局又有何益?本将要的,是歼灭这股贼军!”
第七十三章 对手(2)
翌日,对砀山县志在必得的赵念慈,下令麾下将士倾巢而出,在营前列阵备战。但吴军并未如昨日一样出城,而且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为了激吴军出战,赵念慈派人到城前骂阵。
足足半日,河中军将士骂声不歇,极尽侮辱之词。
然而对方却始终不为所动。
午时后,赵念慈又派遣文官到城下交涉,用劝降之言数落孙儒和高骈,吴军将士愤怒难当,纷纷向孙儒请战。
孙儒不战。
第三日,赵念慈下令军中将士在营中潜伏,派了千余老弱到城前卸甲挑衅,最后还在城前堆起篝火烧烤肉食,饮酒调笑。
此举气得城头吴军将校目眦欲裂,一个个捶胸顿足之余,接连不断向孙儒请战。
孙儒不战。
不仅如此,他还将吵闹最凶的两名将校绑了,当众打了军棍。
黄昏前,孙儒在城头讥讽赵念慈:“都说兵家多战将,纵横沙场无往不利,赵念慈更是兵家奇才,照我看也不过如此。有本事就来攻本将城池,保管叫你们有来无回!”
有劲没处使的赵念慈不禁大怒。
她对众将士道:“我军破蜀军时势如屠狗,其五十万大军旬日间便灰飞烟灭。如今我军集二十余镇之兵,得两王为帅,以泰山压顶之势来攻吴军,此乃皇朝百年未有之兵势,岂能在区区砀山裹足不前?”
遂令大军次日三面大举攻城。
在赵念慈严令下,二十多名兵家弟子身先士卒,带领各自亲兵打头阵,战将领域映照得砀山县城犹如明珠。
吴军将士在孙儒带领下,殊死抵抗,战事极为惨烈。
至日落时分,城下尸体塞道,部分城墙前云梯都已无处安放。多名兵家战将率部攻上城头,一度占据不小地盘,最终却没能彻底站稳脚跟。
不仅如此,孙儒亲率精锐修士,重点捕杀兵家弟子,导致三名战将先后陨落城头。
吴军同样损失惨重,依仗固守城防的情况下,伤亡数目竟然直追出城阵战。
夜晚,赵念慈在营中燃起巨大篝火,言辞悲怆、激扬的祭奠三名战将,并与众人歃血为盟,“吴军孱弱不堪,今日一战,我军为攻城方,伤亡数仍是不高于杀敌数!如此吴军,纵然困兽犹斗,又能猖狂几时?”
“可恨那孙儒阴险恶毒,竟然集中修士杀我兵家战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夜尔等好生休息,因为这将是你们得胜之前最后一次安睡。自明日起,所有将士日夜轮替,不破城池不收兵!”
将士们情绪激昂,纷纷大呼:“不破城不收兵!”
当晚四更,赵念慈正在打坐,忽然听到砀山县城方向隐约传来噪杂声。
不等她派人去查看,就有修士急忙来汇报军情。
“将军,吴军弃城而逃了!”
“什么?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吴军正分作数股向东逃窜!”
“混账!杀我三名战将,竟然还想跑?!擂鼓聚将!”
赵念慈没想到吴军会跑。
攻城之时,大军围三阙一,的确是给对方留了逃亡缺口。但这不过是为了防止吴军死战到底的常规手段,以吴军这两日表现出来的坚定意志,他们竟然会就这么跑了?
事实上,在赵念慈原本的计划中,从明日攻城开始,她就要四面合围,不给吴军逃生的机会。因为她已经认定,凭着己方兵家战将的数量和实力,纵然吴军死战,也只有死路一条。
她要杀尽吴军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很快,营中将士奔出列队,将领们也都到了大帐。
赵念慈寒声对众将道:“砀山之敌是贼军精锐,绝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否则日后七十万贼军汇聚起来,徐州城势必难攻。本将初次单独领军出征,在砀山折了三名兵家战将,决不允许只得一座县城!眼下大战不过数日,吴军便星夜逃窜,必是知道非我敌手,可见他们已是军心涣散,此乃我等扩大战果的不二良机!本将令:追击吴军,杀光他们!”
“末将领命!”
在众将即将出账之际,赵念慈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她想了想,“吴军虽然士气低迷,但孙儒此人阴险狡诈,却不容小觑,要防备他在路上设伏!”
刚来砀山时,她没有将孙儒放在眼里,但是经过几番交手,她对这名对手的态度发生了极大转变,这是她的聪明之处。
她又冷哼一声:“贼军固守坚城,姑且不是我等敌手,野外遭遇就更是不堪。尔等分路追击之时,遇到地形不利之处,要让修士先行查探清楚,但速度却不能因此慢了,叫贼军走脱!”
诸将对赵念慈的英明佩服不已,俱都抱拳道:“是!”
赵念慈旋即想到,夜晚视线不明,纵然有修士四面巡查,也难保万全。为了防止孙儒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算计,譬如说让偏师吸引大军追出老远,自己率领主力杀回马枪突袭大营,她应该有所应对。
考虑到这一点,赵念慈便没有参与追击,同时留了五万将士固守大营,严密防备意外。
此后半夜无话。
翌日天亮后,大大小小的捷报陆续传回。
到了黄昏,基本局势已经明确。
各路兵马追击出去,都有所斩获,杀伤数百到小几千不等,且没有一路遭到伏击。
然而赵念慈在汇总所有战报之后,不仅没有觉得高兴,反而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首先,各路兵马都没有追到吴军主力,虽然各自都有斩获,但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万。
其次,孙儒完全没有半路设伏,吴军沿路丢弃了许多盔甲,完全是仓皇逃窜的模样。
第三,因为孙儒没有阴谋算计,所以赵念慈坐镇大营、严防死守的行为就成了笑话。这不仅分散了追击力量,也导致各路兵马在追击时,碰到吴军就忙着砍杀、收首级,这个贪图军功得行为因为没能被她在场及时制止,从而延误了追击吴军主力的进程,导致吴军主力基本是跑掉了。
赵念慈将汇总战报重重拍在案桌上,咬牙切齿:“孙儒你这混账!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大才,原来不过就是会些雕虫小技,能够捕杀我几名战将而已!为了自己逃命,竟然将近万将士远远抛在后头,让我军任意砍杀,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她豁然起身:“传令各军,不必回营,聚拢后向萧县进军,本将自会带领后营辎重随后赶到!”
......
徐州,萧县。
大批吴军正在迅速进城,官道上尘土飞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许多将士脸上都是灰败之色,看起来颇为狼狈。
孙儒立马道旁,看着队伍行进,神色坚毅。
副将却是一脸忧虑,作为孙儒心腹,他迟疑着开口:“将军,砀山一战,我军在还能战斗的情况下,擅自舍弃城池,路上损兵折将近一成,丢弃的兵甲更是两倍于此......”
不等他说完,孙儒就摆手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副将硬着头皮道:“将军,从砀山撤退时,我们完全可以沿途设伏,给予贼军重创......有些将领甚至认为,我们并不是必须撤退,借撤退之名,行迂回袭击之实,或许还能收到奇效。”
孙儒笑了,“重创?奇效?你们太小看赵念慈这个女人了。她的部曲攻城时,一日之间都能杀伤我们数千将士,自身伤亡数字却不大,这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麾下战将多?她排兵布阵、寻找薄弱点的能力堪称恐怖,心思缜密的程度也绝对不低!”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们兵力本就少,战力又不占优,无论是分兵伏击,还是迂回突袭,成了倒还好,一旦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我们分成数路撤退,沿途还设了同样数量的疑兵分散其军力,这才能够成功回到萧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副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是......”副将支支吾吾,“可是将军,你之前说要全歼贼军,现在却是我们损兵折将后撤退,这......”
孙儒不急不忙道:“着什么急,眼下到了萧县,一切才有开始的条件。”
说到这,他眼神阴沉、锐利了几分,“本将付出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又丢了那么多兵甲,可不是在资敌!”
不是资敌,自然是诱敌。这个道理副将还是明白的,他道:“我军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眼下却还没有实质性收获,难免招人非议,若是吴王那边不满,只怕将军的处境就......”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很简单。
孙儒望向西边砀山的方向,语气不重但很稳:“付出的愈多,能得到的才会越多。等吴王得到二十多万贼军首级,就不会不满了。”
......
宋州。
李晔跟李茂贞相对而坐,两人身旁各自只有一人作陪,崔克礼跟赵炳坤。
先说话的是崔克礼,他对李茂贞道:“自打联军集结于宋亳、衮沂这两个地方,安王麾下兵马的行动计划就被尽数撤销,现在出动的全都是岐王部曲。这似乎不妥吧?”
李茂贞轻摇折扇,双眼微微弯着笑道:“有何不妥?本王部曲冲锋在前,为联军攻城拔寨、浴血奋战,让安王兵马好生休整,难道还错了?”
崔克礼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素闻岐王性情疏阔,怎么现在说话也学妇人遮遮掩掩了?”
李茂贞顿时长眉倒竖。
李晔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岐王部曲愿意奋战在前,孤王自然不能阻拦,只是孤王麾下将士,也都有为国建功之心,还望岐王体谅。”
崔克礼跟李茂贞之所以争论,原因很简单。
无论是李晔还是李茂贞,麾下兵马打下来的州县,自然顺手占领了,战后就会成为他的势力范围。
大战到现在,李晔和李茂贞的兵马,其实一直都在借着择地驻扎的机会,争抢地盘。
到了现在,这个问题日益凸显为矛盾,下面的将领已经起过摩擦。
对李茂贞而言,“假安王”自然唯他之命是从,但李晔旧部都认为“假安王”是真安王,所以就算“假安王”自己不愿争,他们也不会干看着。而且“假安王”如果一直不争,也不符合他的身份。
战争局势变化后,原本的进军策略必须相应改变,李茂贞便借机让他的兵马走在前面。
赵念慈向砀山方向用兵就是这种局势下的产物。
不仅如此,上官倾城原本要攻武宁宿州,现在也被下令在谯县休整,她的任务也由李茂贞心腹刘知俊替代。
听了李晔的话,李茂贞沉吟下来。
他暗暗琢磨着:“虽说‘安王’完全听我号令行事,但此战之后,他也不能将权柄、兵马一下子直接移交给我,这太诡异突然,难以服众。唯一可行的策略,是在此战之中,让他为我的部曲占据尽量多的地盘提供方便。待日后我掌握了天下大局,再通过官职变更的方式,在‘安王’的配合下,慢慢分化李晔旧部,吞并他的力量。”
念及于此,李茂贞笑容不减道:“进军策略是本王跟安王一起商定的,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其实这都是让贵部养精蓄锐,毕竟日后还有大量战事,需要依仗贵部......这也是安王的意思。”
崔克礼立刻将目光投向李晔,充满疑惑、不解和审视。
老舅,你这眼神还真是传神,演技不错......李晔忍住笑,又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道:“这的确是孤王的意思......嗯,岐王觉得,何时才是我部将士上前线顶替贵部兵马的时机?”
李茂贞老神在在,露出智珠在握的神色,“若是本王兵马进攻受挫,那自然还需要安王部曲上阵。”
他心里补充道:“区区高骈,本王怎么会收拾不了?”
李晔看了崔克礼一眼,露出征询意见的目光。
小子......殿下,你还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很细节......崔克礼做出沉思状,半响后点头凝重的嗯了一声,“这也合理......还望岐王不要食言。”
他心中想道:“高骈本身就名将有望,还有儒门相助,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第七十四章 对手(3)
全军退守萧县后,孙儒除了下令敞开供应肉食,让将士们吃个痛快、好生歇息外,就是召集城中青壮往城头运送守城器械,加固城防,继续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这日,孙儒得到禀报,援军已经到达指定位置,并且援军主将带了百余骑亲自到萧县来了。
来的援军主将让孙儒颇为意外,那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位军中骁将,而是张仲生。
“师弟怎么亲自来了?”
孙儒在帅府前看到对方,不免有些讶异。
“当然是来助你。”张仲生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
孙儒虽然不是王载丰门下弟子,但也是儒门俊彦,只不过跟张仲生不同的是,孙儒哪怕是求学的时候,也极度喜欢兵书,早在王载丰带领儒门弟子大举进入淮南时,他就已经投靠高骈。
张仲生打量了孙儒两眼后感慨道:“师兄现如今浑身金戈之气,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将门世家,往日里那本就不多几分书卷气,算是半点儿都看不到了。”
孙儒带着对方入府,边走边笑道:“师弟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军中将领可都是称呼愚兄为儒将。闲话稍后再叙,愚兄要的五万援军,现在情况如何?”
张仲生暗暗摇头,虽然早就熟悉自己这位师兄的秉性,但对对方直接利落的性子还是有些不适应两人都还在半路上,对方不嘘寒问暖也就算了,都还没进屋坐下饮上一口茶,就开始直入主题说正事,实在是太没人情味。
不过到底是同门师兄弟,张仲生也不至于心生芥蒂,实话实说道:“愚弟带来的五万将士都是水师精锐,淮北水师优良战舰也被我弄来近半,为此我可是没少在吴王面前软磨硬泡,这张老脸算是赔上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向孙儒。
孙儒也看着他。
两人有刹那的沉默,气氛怪异。
孙儒按捺住内心的不悦:“你看着我作甚,就没两句感谢的话?”
孙儒一脸严肃:“感谢什么,都是同门师兄弟。不用来那些虚的,战后军功分你一半就是!”
孙儒哑然失笑,内心的不快刹那烟消云散,无奈道:“师兄啊师兄,你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拒绝军功分配问题,而是正经补充道:“吴王说了,若是萧县再守不住,你就算负荆请罪都没用。”
孙儒点点头,嗯了一声,认真道:“我当然不会负荆请罪,万一战败,自会自刎于城头。”
张仲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所谓负荆请罪,目的是为了祈求原谅,说到底还是怕死或者不愿死,但自刎可就简单直接得多。
两人来到堂中分别落座,张仲生前倾着上身的问道:“眼下战况如何,师兄可有必胜良策?”
说起战事,孙儒便胸有成竹,“从砀山撤退时,我沿途留下了许多修为高强的修士暗探,现在陆续接到回报,已经可以确定贼军情况:赵念慈追击我部不成,下令各路兵马直奔萧县,她自己带着后营辎重粮草随后而来。”
听到这里,张仲生已经若有所悟:“也就是说,现在萧县外陆续赶到的贼军,除了随身口粮和沿途搜集的些许粮食,其实没有携带粮草......赵念慈的后营走的是哪条路?”
孙儒徐徐道:“赵念慈也知道前军没有粮食,所以必须加快行军,而速度最快的路线,当然是走泗水河道我在砀山就探明,对方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都是走泗水。”
“河道运粮不仅方便而且迅捷,这是自然的。”张仲生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孙儒的计划,立即请命道:“师兄,援军是我带来的,此番水师出战不如就让我领军如何?”
“你?”孙儒不怎么信任的看了他一眼,“你一介书生,从来不谙兵事,如何能够领军冲阵?再者,水战不比陆战,稍有变故情况便无比复杂,这件事不容商量。”
“师兄,你......”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多言。你且为我守好萧县,这便是头功。我自会率领水师,去劫杀贼军后营!”
......
泗水河上大小船帆千百,一眼望去绵延十多里,巨龙般向下游游动。
在徐州西北的泗水中上游,河道并不十分宽阔,这千百各式各样的船帆汇在一起,便占据了近半河道。好在附近的民间船舶都已经不再活动,倒是不必担心冲撞了官船。
时近黄昏,为首的战舰上,赵念慈按刀而立,英姿飒爽的眺望前方河面。
她身后的船队虽然浩大,但因为船帆样式过多、大小不一,还夹杂着不少渔船,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中原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无论是漕运还是民间商船、渔船都不少,毕竟不是正经水师,两者本质上有天差地别。
“将军,探报回来了。”
太阳消失的最后一瞬,一名年青兵家战将带着两名修士来到赵念慈身后。
“情况如何?”赵念慈头也没回的问道。
“禀将军,大军已经陆续抵达萧县,贼军正驱使、鞭笞许多青壮加固城防,并未出城袭扰,故而我军扎营十分顺利。大军虽然沿途搜集一些粮食,但数量不足以维持近二十万大军用度,希望将军尽早赶到。”
赵念慈淡淡道:“告诉他们,明日日落前,本将必至萧县。”
“是!”
想了想,赵念慈吩咐那名年青兵家战将,“吴征,传令下去,船队打起火把,继续前行,子时方可休息。”
“是。”吴征领命而去。
此后半响无话,然而子夜前夕,当船队准备停下来休息时,黝黑如墨的前方,忽地亮起无数火把,那场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参天巨兽,在黑夜中睁开了发光的眼睛,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一座由标准统一、规格分明的无数战舰组成的水上连城,就那么突兀出现在船队面前。
赵念慈等人只能看到,蒙了牛皮的高大坚固战舰上,一队队荷甲带弓的威武、神秘吴军将士,正虎视眈眈的俯瞰着他们。
为首战舰的黄旗下,身姿挺拔的孙儒正拔刀出鞘,眉目冷峻的向赵念慈遥遥一指。
霎时间,箭雨凄厉的破空声响起,隐蔽滑过混黑的夜空,噼里啪啦撞进赵念慈身后的船队!
惨叫声乍然接连响起,惊悸了秋夜冰冷的河面。
众将士乱成一团,船队队列霎时混乱不堪,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撞在一起,落水声噗通噗通响成一片。
对于大多数将士而言,他们还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敌人,抬头只能看见天上宫殿般的吴军战舰,和暴雨般不停倾泻而下的利箭。
“敌袭!敌袭......”
“是吴军,吴军水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怎么办......”
“停船,快停船!”
“我们中伏了,快跑啊......”
“将军,将军......”
根本没有水师战力的船队,面对吴军精锐水师的袭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进入了自我毁灭的程序。
而这时,仗着自身战舰的坚固,吴军水师已经开始冲锋不,吴军战船一直在冲锋,一边放箭一边冲锋。对他们而言,眼前的船队孱弱不堪,比绵羊还要脆弱。
事实上,这些杂船组成的辎重船队,也根本经不起他们坚硬战舰的冲撞。
“不要慌,不准慌,迎敌!各部不准后退,迎敌!”
吴征一面大喊,一面看向赵念慈:“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赵念慈站在那里盯着吴军袭来的战将一动不动,浑身僵硬的如同一尊雕像,她双拳紧握不停颤抖,脸色阵青阵白。
吴军不是已经败了吗?不是被我军杀得肝胆欲裂、连砀山都不敢守了吗?不是一路丢盔弃甲、死伤近万,侥幸才逃到萧县吗?他们不是在萧县忙着加固城防准备死守,连我军扎营都不敢袭扰吗?
为什么他们还能离开萧县到这里向我们发动进攻?
他们怎么敢?!
我还没追上去将他们杀干净,报当日三名同门的血仇,他们竟然敢来主动出击?!
孙儒那混账不是只会雕虫小技,不是胆小如鼠,不是没有任何大意志和大智慧可言吗?
他怎么还敢到本将面前来找死?!
赵念慈咬牙一把拔出横刀,面色扭曲的向前举起,疯狂大喊:“杀敌!杀敌!杀净这帮残兵败将!杀......”
说着,她从战舰上冲出,就要迎面去攻孙儒的战舰。
吴征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死死拽住对方,“将军不可!不可啊,将军!”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面对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赵念慈已经无计可施,只剩下不甘心的疯狂。
赵念慈一把将吴征推到一边,举刀指着高大战舰上的孙儒,双目通红:“孙儒!你这狗贼!有胆出来跟我一决生死!你这阴险狡诈的贼子,你敢来吗?!”
孙儒高居战舰,不动如山,他看到了混乱船队前的赵念慈,轻蔑一笑:“赵将军,看来你不适合沙场征战。到了战场上,哪有双方主将阵前单挑的道理?我看你还是回家生孩子去吧。”
“你......”赵念慈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感到喉咙一咸,张口就是一团鲜血喷出。
吴征见状大急,连忙叫来亲兵将赵念慈护住,“将军快走,我来断后!”
说着,不给赵念慈拒绝的机会,招呼了一帮亲兵,就去夺吴军水师的战舰。
“全军听令,左翼合围,正面突进,不能让赵念慈跑了!”孙儒大手一挥,笑容里充满自信,“本将丢了砀山,又付出近万士卒性命、两万套甲胄的代价,怎么能让这贼将逃脱?”
第七十五章 对手(4)
嘭的一声,李茂贞重重将战报拍在案桌上,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整张案桌直接碎为齑粉,“赵念慈这贱人......简直是饭桶!”
李晔挥了挥衣袖,将扑到面前的灰尘扫开,“岐王,这战报孤王还没看,你就将它拍碎了。”
“有什么好看的!”李茂贞恼火的瞪了李晔一眼,“赵念慈在泗水遭遇吴军水师袭击,数万将士非死即降,足以供应三十万大军的粮秣辎重不是喂了鱼,就是成了吴军的斩获,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晔啊了一声,“赵将军竟然吃了这么大的败仗?”
李茂贞愤恨不平的冷哼一声,“若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恨的是,赵念慈兵败泗水后,已经进驻萧县城外的近二十万大军,本就粮秣不继,闻讯后更是慌乱不已,只得仓皇后撤,却又被萧县吴军追击,死伤无数!”
李晔“震惊”的瞪大了双眼,“那岂不是说,我军攻萧县之战,算是完全败了?但是二十万大军,怎么也能逃回来十多万吧?吴军从砀山撤退的时候,元气并未大伤......”
“你给我闭嘴!”李茂贞见李晔“无知”的往伤口上撒盐,恼恨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屋中没有旁人,她说话也没有顾忌,“孙儒击败赵念慈后,连夜突袭,顺势就占了兵力不多、全无防备的砀山!在萧县溃败的河中等军,本想逃回砀山休整,结果遭受迎头痛击......”
说到这,李茂贞说不下去了,给气得面红耳赤,坐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
李晔“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也就是说,赵念慈带领的这二十多万先锋大军,非死即降,算是全都交代了。不仅如此,砀山县还被吴军二度占领,算是什么战果都没有.......这,这是一张史无前例的大败啊!”
李晔试探着看了李茂贞,又“畏惧”又“担心”道:“河中军可是岐王麾下精锐,这下折损殆尽,岐王只怕很心疼吧?”
“李从......李晔!”李茂贞眼珠子都要飞出来打在李晔脸上,咬牙切齿,“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
李晔耸了耸肩,一脸担惊受怕的无辜。
李茂贞低下头,陷入了自我纠结的斗争中。
......
“报!安王殿下,岐王殿下,崔克礼、赵炳坤求见!”
“让他们进来。”
进门的崔克礼面无表情,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知道、内心毫无感情波动的模样,赵炳坤则脸色灰败,好像有些自惭形愧。
赵念慈刚刚回来了......算是只身逃回,现如今正在外面负荆请罪。
故此,崔克礼和赵炳已经坤知道了砀山之败的情况,这也是他们神色各不相同的原因。
“岐王殿下,末将罪该万死......”赵炳坤迎面就拜,“赵念慈征战不利,损兵折将,有负岐王厚望,请岐王下令取其人头,祭奠众将士在天之灵......”
说着,赵炳坤痛哭失声。
李晔扫了他一眼,面上满是同情,内里却是一阵暗喜。
然后他和崔克礼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隐藏很深的得意,同时也都生出一种要看好戏的轻松心态此番征战,大军还没败过,赵念慈这回一下损兵折将二十万,李茂贞要怎么收场?
李茂贞一脸阴沉:“汝州之战时,我军合围蜀军,旬日之内让其五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靠的是什么?是出其不意、隐蔽接敌、骤然突袭!可这回,泗水一战,赵念慈竟然被孙儒用这十二个字,原封不动的给击败!赵将军,你们这是要气死本王不成?!”
赵炳坤趴在地上,体会到了李茂贞的愤怒,当着李晔、崔克礼这两个外人的面被如此斥责,他可谓是颜面无存。
然而主臣有别,他也不能说什么,况且赵念慈这场败仗的确太大了。
赵炳坤只能悲声道:“是末将教导无方,请殿下治罪!”
李茂贞露出痛心疾首、挥泪斩马谡的神色,“你女儿败军辱主,罪无可恕,不杀不足以正军法、服众人。来人,将赵念慈带下去,军前斩首!”
赵炳坤猛然抬头,没想到李茂贞竟然如此果决。
李茂贞看向李晔。
李晔看着崔克礼,一副我虽然很同情你、但我不知道怎么为你说话的样子。
李茂贞看向崔克礼。
崔克礼束手而立,眼睛看着脚尖,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
李茂贞怒了:你俩竟然不为赵念慈求情?
赵炳坤以头抢地:“殿下!赵念慈之败,都是因为末将没有教好,末将愿意替她去死,请殿下成全!”
李茂贞面沉如水。
他饱含深意道:“将军是兵家之主,若是将军死了,哪个兵家弟子还会为本王效力?”
赵炳坤领悟了李茂贞的意思,立马坚决道:“小女若死,末将纵然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恐怕不能再为殿下效力!”
李茂贞顿时犹豫不决:“这......”
他又看向李晔,不停以目示意:该你为他求情了,快说话!
李晔却是看着赵炳坤长吁短叹,对李茂贞的眼神置若罔闻:兵家不再为李茂贞效力才好,日后他对付李茂贞就轻而易举,这个时候,他怎会为对方说话?
只能装装傻了。
李茂贞被李晔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冷冷对崔克礼道:“先生看这事该怎么办?”
崔克礼一副为难的样子,“岐王如何处置部将,在下不好妄言......不过,吴军明显比蜀军难对付许多,大战局势如此胶着,若是三军将士认为军中赏罚无度,不肯效力,那......”
说到这,崔克礼没有再说下去。
李茂贞被崔克礼这番话说的几乎要暴走。
好在赵炳坤不傻,他很快想了个法子:“小女败于砀山,这不仅是殿下是耻,也是兵家之辱,若不能为大军血洗此等屈辱,兵家弟子将再也无法在军中立足!末将请求领兵去攻打砀山,若不能攻下砀山、萧县、徐州,将功补过,末将甘愿提头来见!”
李茂贞眼前一亮:“当真?将军可愿立军令状?”
“末将愿意!”
“好,来人......”
“慢着!”崔克礼当即出声,“此事万万不可!”
李茂贞奇怪道:“有何不可?”
崔克礼正色道:“之前殿下跟岐王有过约定,若是前线将士战败,则应该由安王部曲出战。现在赵念慈不仅败了,而且损军二十万,岐王不责罚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你部将士出战,这是将我们置于何地?!”
李茂贞露出为难迟疑之色,“这......倒也确实。然则赵将军若是不出战雪耻,赵念慈必要要斩,到时候军中没了兵家战将,战力大减也就罢了,弄不好还会陷入混乱。那吴军有儒门相助,难缠得很,只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
崔克礼冷哼一声:“赵念慈斩不斩,自然是岐王说了算。但砀山一线,从今日开始,只能由我部将士攻打!”
李晔看到这里,也附和道:“崔先生说的是。”
其实他也知道,要斩赵念慈很难,主要是赵炳坤愿意出来担责,李茂贞有了借口自然不愿意自削羽翼。
说到底,李晔要的,还是自家部曲去前方占据地盘,这个目的能达成就行。
李茂贞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办吧。至于赵念慈......”
崔克礼立马接话:“败军之将,若不严惩,三军不服!”
赵炳坤立即对他怒目而视。
崔克礼毫不畏惧,直接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我就是要恶心你,让所有藩镇的将士都知道,岐王部将无能,遇到强敌还得靠我们安王部曲,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茂贞沉思片刻,道:“赵念慈损兵折将,罪不可恕,念安王为其求情,暂免一死,令她......”
李晔心里顿时不快乐了:我什么时候为她求过情?
但李茂贞这样说,他也不能反驳,毕竟这是要说给下面的人听的,他也还需要维护两军同盟。
崔克礼又赶紧接过了李茂贞的话头:“可令赵念慈为马前卒,听从驱使,跟随大军一起出征!”
李茂贞、赵炳坤一起看向崔克礼,一个比一个眼神怨恨。
让赵念慈去当一个马前卒,那不仅对赵念慈和兵家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也等于明确告诉三军将士:什么兵家奇才,什么岐王臂膀,到了安王部曲面前,也只能做一个小卒子而已。
一旦此战安王方面胜了吴军,往后只要安王还在,李茂贞想要在各个藩镇面前有威望,那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面对两人的目光,崔克礼一脸正气:“赵念慈有罪必须要惩罚。况且她毕竟在砀山、萧县征战过,对地方和吴军将领都比较熟悉,这是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难不成岐王还真要斩她不成?”
李茂贞感觉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纵然心中愤恨,此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崔克礼的提议。
李茂贞沉默半响后硬邦邦的问道:“让谁去攻打砀山合适?”
对此,李晔和崔克礼心中都有不二人选。
“上官倾城。”
第七十六章 害怕(上)
谯县。
上官倾城站在军营角楼上,向营外官道的方向眺望,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官道上有军队在行军,铁甲洪流如龙似河,旌旗蔽日,烟尘滚滚。
那是刘知俊的部曲。
上官倾城当然知道刘知俊是李茂贞麾下数一数二的将领。
如果说赵炳坤、赵念慈代表了兵家将领最高水准,那么刘知俊就是李茂贞嫡系将校的顶峰。此人跟随李茂贞征战多年,不仅在资格上是绝对元老,在战绩上更是鲜有人及。
刘知俊要去攻打的地方,是武宁境内南部的宿州。
攻占宿州,控制淮河要津,切断吴军粮道,隔绝吴军与淮南联系,是完成将吴军聚歼于武宁计划的重中之重。
原本,应该是上官倾城率领狼牙军奔袭宿州。
现在,她只能看着刘知俊的军队,在军营前耀武扬威样的走过。她脸上固然不会有什么表情,但她身后的几名亲信将领却都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将军,攻占宿州,切断吴军后路的大功本该是我们的,凭什么让给这帮贼子!”
“是啊将军,末将想不通!”
“将军,你能不能跟安王说说?”
面对将领们的抱怨,上官倾城就像没听到一样,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在最后说道:“仗总是有的,等到要用你们的时候,不要让殿下失望就可以。”
听了她这话,将领们嚷嚷声更大了。
“哪里有仗打?北路有赵念慈,南路有刘知俊,正面进攻只有等到他们得手后,才会配合衮州方面进行全面进攻,那时候大家一窝蜂都上了,我们根本抢不到多少肉啊!”
“是啊,将军,咱们狼牙军向来都是打硬仗、立奇功的!”
“没有真正的强敌挑战,就算有军功,那也太小了,根本就不够我们分......”
众将议论激烈的样子,像是要哗变一样。然而上官倾城始终面容平静,没有一点儿要安抚众人情绪的意思。
没多久,数骑自北而来,直奔大营辕门。
“是殿下使者!”
“莫不是有新军令,要我们出战?”
众将领看到骑者进了辕门,不由得产生了某种幻想。
上官倾城一言不发走下角楼,带着众将到了中军大帐。
很快,使者带着军令入帐。
“安王有令:赵念慈兵败萧县,着上官倾城率狼牙军,见此令后立即赶往宋州,准备攻打砀山......”
听到使者的话,将领们顿时振奋起来,待上官倾城接过军令,他们便哈哈笑着议论开来。
“早就说过,咱们将军最得殿下信任和倚重,攻打武宁这么重要的战事,怎么可能没有我们狼牙军出战?”
“赵念慈那娘们儿兵败萧县了?哈哈,我早就知道她不行!这不,还得将军带我们去教她怎么打仗!”
“......”
......
数日后,以狼牙军为核心组成的第二支先锋军队,从宋州开赴砀山。
上回赵念慈率领河中等军为先锋,原本是要在攻下砀山、萧县后就地驻扎,为后续大军征战徐州守好桥头堡,待兵马、辎重齐备后,就总攻徐州。之后赵念慈兵败,后续已经出动的大军不得不又退了回去。
这次上官倾城领军出征,除却狼牙军三万将士外,之前的大军主力不得不抽调一部分精锐,补充到先锋军中。补充进来的军队,除一部分平卢军外,以天平军、忠武军为主力,兵力也不下于二十万。
天平军薛威,是跟随平卢军征战的老将,经过数次大战的磨砺,天平军自然是精锐。相比之下,忠武军就差了些,之前蜀军进攻时,他们守了一两天就撤了。不过黄巢之乱的时候,忠武军也是跟李晔一同征战过的,底子并不差。
跟上官倾城策马行在一处的,除了薛威和周明瑞外,还有一人。
赵念慈。
她现在的身份,是上官倾城麾下一个小卒子,半点儿军职也没有,军中给她的角色,是上官倾城亲兵。她完全要受上官倾城驱使不说,还得保障上官倾城周全,一旦上官倾城有什么闪失,她第一个就要掉脑袋。
这就是所谓的马前卒了。
上官倾城向来寡言少语,薛威早就熟悉,所以这会儿在跟周明瑞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战局,间或询问几句上官倾城,他俩判断的对不对。如此一来,赵念慈就成了局外人,好像的确被当作了一个小卒子,而不再是个那个兵家奇才。
这让赵念慈一路上始终阴沉着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也就罢了,周明瑞因为跟李晔关系还不亲近,所以话语中总是有意无意吹捧平卢军,落实到眼前战事上,就免不得对败于萧县的赵念慈冷嘲热讽。
“时人往往将岐王麾下兵家战将,跟高骈麾下儒门儒将相提并论,说两者不分伯仲。前者注重正面拼杀,无论是阵战还是城池攻防,都有非凡能力,后者则注重谋略算计,传闻真正的儒将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周明瑞呵呵笑了一声,继续道:“但依我看,正面拼杀跟运筹帷幄,似乎高下区别很明显,要不然砀山眼下也不会在吴军手里。你说呢薛帅?”
薛威笑眯眯的道:“岐王跟吴王谁强,兵家跟儒门谁厉害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跟安王部曲一比,无论是释门、道门都不值一提。既然儒释道兵并列一线,那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正是正是。”周明瑞连连点头,“如若不然,也不会有咱们去攻砀山这回事了,哈哈!”
听着这种含沙射影表示兵家、岐王无能,以此突出安王部曲强悍非凡,奉承上官倾城、谄媚李晔的话,赵念慈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切了。
偏偏她还不能反驳,谁叫萧县之败是她自己打出来的?
她现在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强行狡辩只会换来更多锥心嘲讽,只能默默忍受这些屈辱。
午时暂歇的时候,赵念慈迫不及待调转马头,想离上官倾城等人远些,免得听薛威和周明瑞聒噪哪怕只有片刻清净都好。
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了一声呵斥:“赵念慈,你往何处去?将军准备休息了没见吗?作为将军马前卒,还不快去奉上干粮清水?”
那是上官倾城的一名亲兵队正。
队正,麾下士卒不过二十多人,现在竟然也对赵念慈吆三喝四。
赵念慈转头死死盯着这名年轻队正,眼中满是杀人的戾气。
队正却浑然不惧她的眼神,冷笑道:“怎么,你想以下犯上不成?你若有胆,就来试试,看看军法会不会容你!你若没胆,就赶紧去伺候将军,别杵在这碍眼!”
赵念慈被气得面红耳赤,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她还是选择去伺候上官倾城。
她可以不惧一死,但若是被军法杀了,莫说死得不值,传出去兵家也会颜面无存。
她只能也必须忍辱偷生。
在她转身之后,还听到年轻队正的冷嘲热讽:“身为领兵主将,损兵折将二十万,一个人逃了回来,竟然还想神气,真是恬不知耻!”
这刺耳的话被赵念慈听到,她身形顿了顿,默然握拳低头。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她伸手将面颊上的泪水胡乱抹去,咬牙去取了干粮清水,埋头向上官倾城歇息的地方走过去。
“坐下吧。”
上官倾城接过赵念慈递来的干粮,“说说砀山和吴军的情况。”
赵念慈没有坐,石雕般站在上官倾城身侧,语气生硬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好说的。”
上官倾城拧出水囊塞子,喝了两口清水,将袋子顺手递给对方,“在谯县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在砀山怎么打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只要不让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她脑海中闪过当时赵念慈在军帐中的得意模样,跟眼前失魂落魄的赵念慈一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上官倾城继续道:“现在军令在身,这烂摊子我不收也得收,这仗不能胜也必须胜。不是为你,而是为死去的二十万将士,为战争大局。所以,你必须要配合。”
二十万将士......赵念慈接过水囊,咬咬牙,抬头直视上官倾城,一字字道:“吴军战力并不如何突出,唯独孙儒此人......此人大才,当世也没几个人能够相比!”
“哦?具体说说。”
......
半响后,上官倾城看了赵念慈一眼,“如此说来,你觉得吴军得知我领兵来伐,以孙儒的心性才能,他会如何迎战?”
赵念慈想了想,声音低沉道:“吴军步卒不强,强的是水师,他保住砀山的唯一可能,是据城死守,依仗坚固城防消耗我军军力。同时派遣水师向泗水上游渗透,袭扰我军粮道!”
上官倾城听了这话,却马上摇头:“不会。”
“不会?”赵念慈怔了怔,“孙儒不如此,还能怎么样?”
上官倾城平静道:“如果是别的将领出战,孙儒或许会如此行事,但这回领军来砀山的,是我。”
说到最后两个字,上官倾城语气虽然没有变化,但平生一股自信和霸气。
“是你又怎么样?他会怕你?”赵念慈哂笑一声。
上官倾城仍旧是平铺直述的语气,这说明她觉得自己在表达一个无需质疑的事实,“他会。”
第七十七章 害怕(下)
赵念慈张了张嘴,却半响说不出话来。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自己的自尊心,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你难道认为天下将领,都会怕你?”
上官倾城眉头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四海之内,无论是领兵将军,还是普通士卒,但凡不蠢,只要还没狂妄到没边,听到上官倾城和狼牙军七个字,就没有理由不害怕。”
赵念慈:“......”
她很想讥讽对方、嘲笑对方,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安王麾下军队,并非是百战百胜,哪怕是平卢军,也曾遇到过咬不下的硬骨头。
但上官倾城、狼牙军,至今还没败过。
每一个看似艰难强大无法战胜的对手,最终都成了他们塑造一个个奇迹的背景板。
......
赵念慈深吸一口气,心头的屈辱却始终无法挥散,她一字字的问道:“所以你认为,孙儒会舍弃砀山,会退往萧县?甚至是徐州?”
上官倾城终于抬起头,只不过是怪异的瞥了赵念慈一眼,没有说话。
在赵念慈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上官倾城徐徐开口:“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败在孙儒手里了。”
“你!”赵念慈面沉如水,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上、官、倾、城!”
上官倾城抬了抬手,示意对方不必解释、狡辩,她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败在泗水?”
赵念慈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上官倾城道:“你败,是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一个事实:孙儒主持战事,求的从来都不是守住城池,让我军无法从他手中夺走地盘。”
“那他求的是什么?”
“更大的军功。譬如说,歼灭来犯之敌;甚至是反守为攻,推进战线,以局部胜利扭转整个战局!”
赵念慈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吴军不过七八十万,淮北地盘不过武宁一地,面对三倍合围之敌,能守住城池就不错了,竟然还想反过来夺取地盘?!”
上官倾城摇摇头:“所以,说到底,你对你的对手根本就不了解。哪怕你们已经交手过一阵。”
“你就了解?你凭什么对他这么了解?!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凭什么?很简单,凭我是安王部将。”
“你......”
上官倾城再度抬了抬手,打断对方想说的话,因为不想跟赵念慈继续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
她注定了不会告诉赵念慈,因为她是安王部将,所以能够得到青衣衙门的详细情报;因为青衣衙门是安王麾下,因为安王一直心怀天下,所以早早就开始在各处布局,所以青衣衙门对天下诸侯的了解远超外人想象。
李茂贞以为他成立了幻音坊这个情报暗杀机构,就能跟青衣衙门相抗衡,那只不过是邯郸学步、一厢情愿罢了。
在离开宋州之前,上官倾城对孙儒就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方才询问赵念慈相关情况,只不过是为了得到不同角度的消息。只可惜,她发现赵念慈并不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东西。
上官倾城站起身,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赵念慈却心头疑惑太大,不愿善罢甘休,她追问道:“孙儒既然怕你和狼牙军,知道正面无法战胜,为什么不会退?退到萧县,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就能拉长战线,有机会故技重施,通过水师断我粮道!吴军水师,我解决不了,你同样如此!就算我们不再通过泗水运粮,可一旦他们逆流而上,择地登岸,还是能袭扰我军腹背!”
上官倾城瞥了赵念慈一眼,没有解释。
赵念慈接触到上官倾城的眼神,怔了怔。
她能想到的问题,上官倾城当然能够想到,所以就不会没有应对。
她无法解决的问题,不代表上官倾城解决不了这是赵念慈无法承认和接受的,她握拳问道:“那你说,孙儒究竟会如何行动?你又会如何攻占砀山?”
上官倾城走向自己的战马,头也不回道:“我之前说过了,孙儒主战,求的是歼灭对手,而他和他的部曲,又必然对我十分忌惮。无论是固守砀山,还是退往徐州,他都没有取胜的绝对把握。这是一个矛盾,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方法?”
“组织精锐,离开砀山,趁我行军时实施突袭,或者在路上设伏。”
“这就有用?”
“当然有用。唯有胜利,才能化解心头的恐惧。只要他能胜了这一场,至少他的部曲将不再畏惧我和狼牙军,如此,他后续才有争胜之力。”
“你要如何应对?示敌以弱,吸引对方继续来攻,诱敌深入,寻机聚歼对方?就......就像他对付我的那样?”
上官倾城没有回答。
......
野外,山林旁,孙儒正在喂食自己的战马。
在他身旁的林子后,有大批兵马正在待命。
不时,有真人境高手隐蔽从荒山掠下,向孙儒禀报军情:“再有一个时辰,上官倾城的前军就会进入我军设伏地带。”
孙儒点了点头,“烦请再探。”
真人境抱了抱拳,转身飞走。
让真人境来做哨探,孙儒的手笔不可谓不大。原本他并没有这个权限,但是胜了赵念慈之后,他得到高骈重赏,自身官职被提了一大截不说,给他配置的修士力量也今非昔比。
真人境修士走后,孙儒身旁摩拳擦掌、又紧张又兴奋的副将出声问道:“将军,上官倾城会掉进我们的伏击圈吗?”
孙儒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这......”副将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没有答案的回答。
孙儒看向前方山口,目光悠远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奇怪,我在战胜赵念慈后,为何不乘胜进军,推进战线吗?”
副将不知道孙儒忽然说起这茬是为何,但还是配合的回答:“是啊。将军说过,若是我们能够推进战线,形成威逼宋州之势,就能调动宋、亳一线所有贼军。到时候贼军南部颍州势必空虚,杨行密将军就能从宿州向西进攻。
“若能如此,随着战场向外延伸,我军被动在武宁一隅防守的整个战局,就将被扭转过来,获得更多用兵空间。但将军却没有这样选择。”
孙儒喟叹一声,缓缓道:“我儒门弟子,求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要想成为良才,首先必须心胸博大。放在战场上来说,无论是策略选择,还是用兵方法,都必须要着眼于全局。本将之前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一切行动只为创造聚歼敌军的机会,就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有益于整个战局。”
说到这,他顿了顿。
“我军威逼宋州,这是必然要达成的目标,而且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吴王肯定会再派援军过来。但要进攻宋州,必须机会恰当,否则面对数倍敌军,就不是起到牵制效果,而是自入虎口、自取灭亡。”
听孙儒这么说,副将若有所悟:“之前是时机未到?那现在如何?”
“只要能败了上官倾城,机会就到了。”
“因为上官倾城是贼军第一骁将?”
“不仅如此。若能败了上官倾城,此战就能再斩首许多贼军,使得贼军力量大为削弱,同时赵念慈、上官倾城相继兵败,必然令贼军胆寒,到时候就算他们的兵力仍然多过我们,也只是一群毫无斗志的绵羊,不足为惧。一旦我们威逼宋州,局势就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儒眼中有了某种耀眼的光芒,嘴角也浮现出笑容,“而且吴王在中原还有动作,只要咱们这边战事顺利一些,那边的计划就会开始,那将给贼军腹心以致命一击!”
“吴王在中原还有谋划?”
孙儒点点头,却没有多说。
副将寻思片刻,按捺住对中原计划的好奇心,转而问道:“将军,听说上官倾城此人......智勇兼备,狼牙军战无不胜,安王麾下更有许多大修士,咱们在这里设伏,她会不会事先察觉?”
孙儒默然片刻,“或许会,或许不会。”
副将:“......”
孙儒笑了笑,“安王麾下,固然有许多大修士,但如今安王已经不在凡间,真人境以上的修士是世间顶级力量,到哪里都能逍遥自在,而且大多追寻的是成仙飞升,未必就会听从上官倾城的号令。就更别说甘愿为她所驱使,做一个哨探了;而真人境以下的修士,若想探路,必然被我们的真人境屠杀。”
副将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孙儒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就算上官倾城发现了我们设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关键在于,她要如何应对。”
副将怔了怔,“那当然是撤啊,不然还要送命不成?”
孙儒摇摇头,“你不了解上官倾城。对她而言,砀山县必须要攻下,而现在我有十七万大军,她又不像赵念慈,麾下有那么多兵家战将,纵然狼牙军战力非凡,要破城也不容易。最有效的取胜法门,是吸引我军野外阵战。”
副将一头雾水:“将军的意思是?”
孙儒目光渐渐锐利:“让前军中伏,而后佯装败退,吸引我军追击,最后反戈一击......就像我对付赵念慈的策略。如果能在野外杀伤我军数万将士,砀山县就好攻多了。”
副将惊异道:“她会这样选择吗?”
转念副将就意识到什么,“既然将军料到了这一点,那如果她这样选择,就注定只会平白折损前军。”
孙儒又叹息一声:“上官倾城此人,是安王昔日最倚重的心腹,无论是兵法韬略还是智谋算计,都深得安王真传,实在是无法轻视、不好对付。”
副将想了想,“但只要她想赢下这一仗,总得做点什么,就像将军一样。”
孙儒看着山口,眼中渐渐有了忧虑,“本将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不采取任何计谋,直接堂堂正正杀过来。”
副将道:“那样的话,不是谁也占不到便宜?我们固然没法取得战果,但她也没有把握攻占砀山啊!”
孙儒沉思着:“或许,她还有我没想到的策略?”
旋即他就摇摇头:“应该不会有了......”
近一个时辰后,哨探回报,上官倾城的前军马上就要踏入吴军埋伏地带。
第七十八章 推进
泗水之南,虞城东北,一座视野良好的小山丘上,面朝西方、始终面容肃穆的陆铮,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此刻刚到申时,秋阳虽已不再热烈,但距离天黑还有早,山坡上林叶金黄灿烂。
陆铮,吴王高骈麾下真人境修士,此番带着一队修士高手前来砀山助战,听从孙儒调遣。他不是一般的真人境,修为已经到了阴神真人的境界,麾下还有十二名真人境听从号令。
他脚下的山丘并不孤立,周围二三十里内,有大片起伏和缓的低矮丘陵,林野茂密,官道在不远处横穿而过,是绝佳的设伏地带。
现在,他看到西面一座座小山丘上,一个个身若燕雀的修士正在树梢间飞跃,间或停下来四处张望。他们的行动表明,他们是大军哨探。
那正是陆铮需要捕杀的对象。
陆铮没有冒然行动。他观察了很久,凭借真人境的强大感知力,直到将山丘地带所有修士都探知清楚。
“一百二十八名练气修士,真是大手笔。”陆铮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只可惜,那并没有什么用。”
陆铮看到对方的时候,他麾下六名真人境也看到了对方。
这十二人悉数从各处飞掠而至,聚拢到陆铮身旁,显然是要听他有什么安排。
陆铮抬起右手,言语简洁:“半刻时间,一个不留。”
十二名真人境点点头,都没有说话,悠忽间消失在原地。等他们再露出身形的时候,都已经在百步开外。对真人境而言,猎杀练气修士就如割草那样简单,即便对方是练气九层。
况且,吴军在这里修士并不止十三名名真人境,还有大批练气修士。
陆铮没有动,他站在原地俯瞰八方,犹如一只蛰伏的老鹰,随时准备给予强大猎物致命一击。
当今天下,真人境虽然较之黄巢之乱前多了不少,但总数也只有小几百。这里面除了各镇节度使一类的存在,大多数集中在几大诸侯麾下。
如高骈、李茂贞、王建这类存在,从仙人境压制境界到阳神真人巅峰,自然是顶级高手,可沙场之上,他们并不会轻易出动。换言之,到了需要他们出手的时候,他们基本上也就败了。
除此之外,阳神真人屈指可数,各大藩王身边到底有几个不好说,但一只手显然怎么都够数了,而且绰绰有余。而且那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阳神真人之下,就是阴神真人,数量也不会太多。
在这个层级上,陆铮在淮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但凡不是碰到阳神真人,他都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陆铮既然有如此修为实力,却被派来先锋军做哨探统领,心底自然很不乐意。奈何这是吴王命令,他无法违逆。所以自打到了前线,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
这股火,不能对孙儒撒。
儒门书生一大堆,儒将却没几个。而能够被称为儒将的人物,都必然是世所罕见的奇才,但凡不是碰到名将之才,不建功立业都说不过去。
孙儒和杨行密两人,不仅是儒门儒将中最为耀眼的人物,跟随高骈的时间也都不短,深得高骈倚重,论地位也只是比高骈麾下第一将钟繇差半步而已有些人甚至认为,孙儒和杨行密未来必然凌驾于钟繇之上。
所以陆铮即便被驱使到前线,自觉掉了身份,有辱淮南阴神真人境第一人的尊严,有火气也无法对着孙儒发泄。
他这股怒火,只能也必须撒在对手身上。
现在冒头的这一百二十八名敌军练气修士,就是他最佳的发泄目标。
陆铮站在山丘上,眼看着六名真人境,各自带着一队练气修士,张开大网向敌军哨探迂回包围过去,脸上的杀气、眼中的疯狂之色越来越浓。
他的双眸甚至变成了猩红色。
十二名真人境带领的队伍行动迅捷。很快,他们就快到达预定位置,接下来只要围住这些敌军哨探,就能打掉上官倾城的眼睛。
但就是在这时,十二名不同方位的真人境忽然身形一滞,放弃了继续前行。
“怎么回事?”陆铮眼神顿时凌厉起来,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的疑问随即得到解答。
他麾下每名真人境,都开始抽身急速撤退。而在他们周围,各有一到三名修士从林野中突兀飞出,向他们掠杀过来。
身为阴神真人,陆铮一眼便看出来,这些袭击他麾下真人境的修士,都有着真人境的修为!
“怎么会这样?贼军竟然有这么多真人境出动?”陆铮惊异不已。
几大藩王麾下,虽然都有六七十名不等的真人境修士,但大部分都跟在藩王身旁,以防不测,毕竟斩首行动是藩王们最需要防备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军行动只要没有藩王参与,能够派遣的真人境数量就极为有限。
陆铮这里有十二名真人境修士,已经是极为难得!
要知道,现在吴军数面受敌,孙儒这里是先锋,杨行密那里同样需要不少真人境,北方防备衮州的军队,需要的真人境数量也不少!
而现在,对方竟然有两倍于己的真人境修士出动!
陆铮的第一个反应,是凭借自己阴神真人的修为,去帮助麾下真人境出战来犯之敌。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
他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他还没有弄清楚事态。
陆铮很清楚,岐王麾下修士力量顶多也就跟高骈差不多,有可能还不如,而对方的这些修士力量,不仅要用于眼下战事,分成数路,还得留一部分在长安稳定局势。
这就更不必说,吐蕃、河西的力量常常侵犯西北边界,李茂贞需要派不少真人境去防守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在一条战线上所用的真人境修士,怎么可能是他们这方的两倍?!
按照高骈方面的推算,李茂贞此番出战,即便能够和安王旧部达成利益一致,获得暂时的同盟关系,也绝对不可能尽数收复安王昔日的修士力量,尤其是真人境!
真人境,放在地方就是一镇节度使这个层次的存在,除却几大藩王,还有谁能够让他们臣服?真人境不比节度使,没有阳神真人巅峰的存在压着,他们无论是求逍遥还是求成仙,都有的是选择。
安王麾下那些真人境修士,不可能和军中将士一样,为了世俗前途投入李茂贞麾下,至少不会是全部!
那么李茂贞怎么可能在砀山这条线上,派出如此多的真人境修士?
陆铮没有答案,他想不通。
就在陆铮犹豫的时间,他麾下十二名真人境已经先后被对方缠住。
真人境姑且如此,就不必说练气修士了。
陆铮骇然发现,先前冒头的那一百二十八名练气修士,顶多也就是先遣部队而已!
作为阴神真人,前途光明,大道在望,这世上鲜有比自己小命更加重要的事。陆铮在心惊肉跳的同时,没两下认识到眼前局面已经失控至少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所以他的应对很简单。
那也是他能做的唯一应对。
跑。
逃到孙儒军中,或者是直接逃回徐州。如此,还能将对方真人境修士数量异常的消息传回去。
陆铮转身就走。
但他只走出百步,就骤然停了下来。
百步距离,对真人境而言,也就是一跨腿而已。
这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只迈了一下腿,就中断了逃跑的过程。
这当然不是他善心大发,准备返身去求援属下。
在这种局势下,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他停下逃亡的脚步。
那就是逃亡方向被人截住。
截住他的是两个人。
两个女人。
她们都站在树梢上。
左边那个身材娇小,着紫衫白裙,双眸空净,像是不属于这个布满尘埃世界的精灵。右边那个身姿高挑而曼妙,穿紫黑衣袍,手带赤色手套,妆饰浓艳,眉眼冷冽,气质犹如蛇蝎,像是想要吞噬整个世界中的该死之人。
看到这两个人,陆铮瞬间瞳孔睁大。
即便是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作为真人境中的高手,至少了解天下有哪些知名的存在。
若是对方单个出现,陆铮或许可能不会这么快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但是对方同时出现,气质差异又如此明显,那么答案很可能就只有一个。
青衣衙门,大少司命。
那一刹那,身为淮南阴神境第一人的陆铮,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
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糟。
但是下一瞬,因为自尊,他就满脸涨红,眼中蹦出无边煞气。
他没有片刻犹豫,祭出一柄金刀法器,就向看似比较柔弱的少司命斩去。
......
没多久,陆铮就在山谷里倒下。
他的金刀飞出去之后就很快就再也不见。
视线中最后的场景,是漫天飞舞的绿叶,和叶幕中飞来的一条白练。
......
山口前,上官倾城已经从行军队列中间到了阵型最前沿。
前队数万人,已经由行军队列变成了迎战战阵。
上官倾城在山口前等了不少时间。
直到视野中的山丘上,重新出现了大少司命的身影。
上官倾城抬起手,语气平静:“平直推进!”
第七十九章 儒门士子(上)
低矮丘陵虽然地势和缓,最高的也不过十丈左右,但很多地方还是容不下大战阵前行。
此刻打头阵的是平卢军一部,皆为步卒,有万余人。在上官倾城的安排下,这万余人分成百股,每股百人左右,也就是一都,在都头的带领下呈扇形进入丘陵地带。
地势和缓、林木稀少的坡地丘陵,可以数都联合行动,地势狭窄的地带,哪怕是一都也得分成数队。
上官倾城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的部曲无法形成大战阵,那么孙儒的兵马同样如此。
因为行军队列不再集中于官道,也就不会再被夹击于狭长地带,当两军将士数量足够多,能够覆盖广阔地域,那么彼此在荒野中遭遇,无非是以都为单位正面碰撞而已。
些许林木、荆棘、乱石等阻碍,有军中练气修士清理,也不构成多大麻烦。即便是没有路的地方,以一都中的修士力量,也足够迅速开辟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通道。
这就是上官倾城的“平直推进”战术。
不过半个时辰,推进的平卢军前队,就在和缓丘陵中发现了吴军行踪。埋伏在这里的吴军虽然多,但也被地形分成一片一片,多的上千人在一处,少的百人聚集。
跟平卢军相比,他们分布的相对密集很多,不少根本不适合作战的地方,也有大量将士挤在一起潜伏,所以他们彼此间的联系也相对紧密。
他们一直盯着林中官道。
他们的目标是在得到命令后,冲出丘陵林野,杀向官道上的敌军。
平卢军虽然是大举推行,但一直注意着控制动静,没有像出现了兽潮一样,林木地形的遮蔽,也让他们行踪被掩盖不少,这让他们成功接近了吴军。
但两者相距百余步时,还是不可能避过吴军耳目。
而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们露出狰狞的獠牙,向吴军发动无畏冲锋。
“快看,那是什么?”
“是敌军......怎么会有这么多敌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敌袭,敌袭!快禀报将军!”
“他们冲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迎战,迎战......”
拥挤在一起的吴军将士在惊骇之余,展露出精锐本色,各部将校连忙下令队列调转方向,摆出防御阵势,同时将消息快速上报。
层层叠叠的吴军部曲,一片片举起兵刃调整方向,场面像是一**海浪拂过。
他们的应对已经足够恰当,但失去前方修士哨探,被敌军接近到这个距离发起突袭,他们已经失去备战时机。
平卢军的冲锋方式分工明确,都中修士被集结在第一线,他们在快速奔进中,手中兵刃法器快速挥动,击出一**灵气风刃,将挡在面前的荆棘、灌木悉数轰碎、清除。
林野中行进不易,且不说飞禽走兽毒蛇害虫,仅是荆棘、灌木就足以让普通甲士行动望而却步,就更不必说冲锋。
但有了修士在前面清理障碍,荆棘灌木都成了脚下地毯,留下的仅仅是一棵棵高大林木,虽然大军依旧无法展开阵型,但也足够让以都、队为单位的平卢军将士顺利奔进。
看到平卢军这样蛮横的冲锋方式,阵型、队列还没来得及调整过来的吴军将士,本就惊慌,眼下更是在愕然之余,不少人都感到头皮发麻,紧握兵刃的双手手心沁出汗水。
天下人都知道平卢军精锐强悍,战力非凡。
不少有识之士还清楚,平卢军强悍在哪些方面:除却甲胄精良、士卒经历数次大战洗礼外,最重要的就是军中修士占比极高。
朱温得道门支持,曾经有大批道门弟子冲入军中担任军职,提升宣武军整体战力。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冤句县一战,朱殷仍然被上官倾城正面击败。
没有道门支持的李晔,经过在平卢多年经营,不仅招募了整个平卢五州的修士为己用,自身还培养了许多修士,所以军中修士占比,比之有道门支持的朱温都不差。
而吴军是没有道门支持的。
面对拥有许多兵家战将的赵念慈先锋大军,他们无法正面迎战,现在面对平卢军,情况并没有本质区别。不同的是,前者是靠战将带着兵家战阵碾压,后者是靠无数修士身先士卒。
在广阔的丘陵地带中,一队队平卢军将士犹如兽群,一路以锋刃开路,于纷飞如大雪的荆棘、草木碎屑中,冲到了仓皇结阵的吴军将士面前。
霎时间,那些之前在林野中逞威的灵气风刃,现在如万鱼出海般,一**轰到了河堤般的吴军群中。
举起的大盾应声碎裂,横亘的兵刃折成数截,或站或蹲的士卒倒飞零落。一泼泼鲜血挥洒当空,与兵刃甲胄碎屑交相辉映,激起听不尽的惨叫声。
河堤乱。
吴军中的队正、都头、指挥使等中下级将校,作为军中基石,红着脸怒吼着鱼跃而出,祭出法器迎上来犯之敌。一颗颗火球、一道道风刃、一支支冰箭划过将士们头顶。
他们的阻击起到了作用,冲来的平卢军修士出现伤亡,不断有人仆倒在地,间或有人倒飞出去撞到了同袍,鲜血洒了一路。
吴军军官都明白,他们必须扼制平卢军锋芒。漫山遍野中一批批平卢军陆续冒头,水漫金山一样席卷而来,他们若是不能为身后同袍赢得稳固阵型的机会,今日所有人便只有覆亡一途。
不过是眨眼间,平卢军前队中的修士们,就跟吴军军官们在一个个山丘、山谷,甚至是山坡上短兵相接。
修士间的厮杀气势惊人,气爆声犹如上元节的鞭炮声,连绵不绝。打歪的、被躲过的术法轰在林木、山石、荒草中,顿时树断草灭,流溢的灵气波浪刮起股股狂风,交战处一片飞沙走石、群魔乱舞之象。
争先恐后越过山丘的平卢军人群中,上官倾城站到了一座山头,按刀向前眺望。
片刻,忠武军节度使周明瑞在她侧后笑道:“吴军倒也悍勇,怪不得之前会有萧县、砀山之胜。”
他话说的轻松,像是寻常调笑一样,但眸底的忌惮之色却无法完全掩盖。
吴军自然不是“倒也悍勇”这么个堪堪及格的评价。
如果孙儒麾下的吴军不精锐,之前也无法在萧县外战胜赵念慈的部曲哪怕赵念慈已经先败于泗水。她的人马就算听到她的败讯后,因为军中无粮而惊慌失措,但彼时萧县外的军中毕竟有二十来名兵家战将。
毫无疑问,那是孙儒为吴军创造的绝佳取胜机会。但机会也分大小、难易,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把握机会的能力。
吴军若是孱弱无能,又怎么可能让赵念慈的部曲无法安然撤走?
天平军节度使薛威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毕竟征战这么多年,眼光见识还是有的,他凝望着吴军队列神色肃穆:“不知诸位听到没有,吴军阵中现在有许多将校,正在慷慨激昂的对身旁将士说些什么,在下修为不济,上官将军理应听得更清楚。
“那应该是‘大丈夫杀敌报国,就在此时’‘此战不胜,淮北一失淮南不保,我等妻儿皆为人奴’之类的话。你们看听他们呼喊的吴军将士,一个个都像是吃了丹药一样,眼神坚决行动迅速勇猛,凭空多了许多力量但他们只是普通士卒,并不能吃丹药,也没吃。”
周明瑞刚才只顾着诋毁赵念慈、奉承上官倾城,并没有注意观察吴军动静,这下听了薛威的话,也很快发现了这个奇怪现象。
这让他觉得意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这样呐喊的吴军将校只有三五个,那还说的过去,毕竟军中总有些将领善于凝聚军心。但现在放眼一看,几乎每个数百人聚集的山头、坡地、平谷中都有一些这样的将校,这就很耐人寻味。
赵念慈低眉敛目。
她之前跟孙儒交战的时候,可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战至此时,双方普通甲士已经大批交锋,彼此厮杀、混战在一起。因为作战单位大多只是百人都,所以整个战场看起来很是混乱,漫山遍野都在激战、流血。
在仓皇应战、且战况跟事先预计完全不同的情况面前,面对天下至锐平卢军,吴军并没有一触即溃。
在中下级官军的呼喊和带头拼杀下,哪怕他们被平卢军修士杀得死伤惨重,却始终前赴后继,半步也不肯退却。
虽然身边已经遍是同袍尸首。
最早鱼跃而出的吴军军官们,在越来越多平卢军冲锋到位、修士力量不断增强的情况下,此刻已经死伤殆尽,能够有机会退回阵中暂时疗伤的不过两三成。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忘我拼杀,付出生命代价,这才让大大小小的吴军队列,有了调整队列正经对敌的可能。
如果不然,吴军已经全面溃败。
吴军这种战力和意志,跟孙儒在砀山初次跟她交锋是的表现很不一样。
岂止是很不一样,简直天差地别。
这愈发说明,当日孙儒之所以从砀山败退,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局!
一个为了聚歼她麾下二十多万兵马的谋略!
赵念慈不禁低下头,双拳紧握,牙关死咬。
战法不同,投入的实力不同,表明在孙儒看来,赵念慈跟上官倾城有极大区别。
上官倾城缓缓开口:“那是儒门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