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静心院
韩一鸣依他所言向上看去,却也不敢看木梯后的山壁,又眼紧紧盯着木梯,一步步向上走去。走了近百来步木阶,来到木梯顶,眼前平坦开阔,一连十数间瓦房呈“门”字形排开,正中那间屋子门楣上挂着的木匾上写着“静心”两个字。屋子中央围着一片碧绿的草地,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顾清泉笑道:“这里便是静心院,师兄弟们大多住在此间。现下各位同门都还在修炼,吃饭的时候,就都会回来。”
韩一鸣提心吊胆,走得满身是汗,此时方透出一口气来,随着他走进一间屋子。屋内有一张书桌,两把木椅,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两本书,墙上却挂了刀剑两般兵器。顾清泉笑道:“我派修行与别派并不一样,每人资质不一样,因而修行的方式也不一样。派中分为文修、武修、心修、身修、术修之分。各人挑适合自己的修行方式。我便是武修,大多数时间都耗在武学上。”
谈到修道,韩一鸣便只能洗耳恭听了,自然也不明白分门别类有何意义。但见墙上的那把长剑剑身上有着淡淡的虹光,便看了一阵。他也看不出有什么玄妙,转过头来,对窗外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门在院内,窗与门相对,穿外面郁郁葱葱的林木。顾清泉笑道:“我的资质在众同门中,算是鲁钝的,只能自武修开始,修了这些年,不过如此而已。”说着抬手对着墙上一指,挂在墙上那柄长剑的剑锋颤抖不住,发出“叮叮”声响,片刻之后,那柄剑自墙上弹起来,变做两柄。
顾清泉双手食中二指前伸,其余三指相扣,左手竖在面前,右手围着左手绕了两圈。两柄长剑随着他的手势,在屋中也一前一后飞快地绕起圈子来。绕了几圈,又由两柄剑变做四柄,再变做八柄,转眼变成十六柄。顾清泉双手前伸,向窗外一指。十六柄剑一齐飞出窗口,向屋后的树木飞去。顾清泉两手四指对碰,“啪”地一声,每两柄剑,剑尖两两相对,碰在一起,变成两柄,再两柄剑剑尖相对,碰在一起,越变越少,最后变做一柄,飞回屋中。
韩一鸣并不惊异,虽说这一手已是十分惊人,但他曾见过天花道人片刻之间便斩魔剑出鞘,比起顾清泉这一手来不知快了多少倍,仅是出剑的数目,也是顾清泉的数倍。顾清泉也不是招摇,而是想让他看一看修炼之后会能够有多么厉害。见他并无异样神色,转而笑道:“你带剑上山,给我看看可好?”韩一鸣解下腰中桃木剑,递到他面前。
顾清泉接过桃木剑来,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一回。修道之人大多见过桃木剑,形状与一般宝剑无二,有的剑身上刻上字符。只是这把紫桃木剑却与一般的桃木剑略有不同,剑柄比寻常的剑柄纤细,剑首本该有一个圆环系挂辟邪之物,不知怎么损毁了,只剩下一小半连在剑柄之上,看上去十分残破。剑身宽阔,比是一般桃木剑的两倍,而剑刃却只有一般桃木剑的三分之二。剑身上没有字符,只有桃木本来的纹路,色泽比一般桃木剑深沉些。顾清泉看了一阵,将剑递还他:“倒也是桃木剑,只是形状色泽有异。这是你一向使的么?”
韩一鸣摇了摇头:“我从来就不曾用过。”顾清泉十分惊异:“哦,那你可听别人说过什么?”韩一鸣道:“只听别人说是紫桃木剑,也许因是紫桃木,色泽便深沉些。”顾清泉“啊”了一声,脸上现出艳羡之色,道:“紫桃木的吗?我可听说紫桃木剑极少见。一般桃木剑都用于辟邪、斩妖。而紫桃木却与生俱来便有破魔降魔之力。可否让我再看一眼?”韩一鸣又将紫桃木剑递过去道:“有何不可?”
顾清泉伸手来拿,忽然听得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顾师弟,你又看见什么好宝贝了?口水都要淌出来了。垂涎三尽,也不过如此呀。哈哈。”韩一鸣听得声音是自屋外传来,便向门外看去,门外空无一人,忽然一个人从天而降,一身素袍,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样子。他双脚踏在一柄宝剑上,待得落到地面,宝剑便弹起来,弹回他手中。
韩一鸣不禁向上看去,只见窗外的半空之中,不断有人飞来,都如这个人一般双脚踏在宝剑上,随着宝剑飞到院子的上空,慢慢落下来。只是有的人来得快,直接便落下来,有的人却是慢慢自空中打着圈子下来,还有的在空中与别人招呼。韩一鸣回头一看,顾清泉正与后来这人一同看紫桃木剑,便走至窗外,抬头向上方望去,高高的天空中,隐隐有几座小山峰飘浮着。那几座山峰周围都云雾缭绕,因而看上去似有似无。但还有人络绎不绝地从高高的天上浮着的山峰上向着这里飞下来。
忽然听见顾清泉道:“杜师兄,你比小弟见多识广,当然不会大惊小怪。小弟不过是看这柄木剑有些异样,与寻常所见的桃木剑大相径庭,因此想多看一眼而已,可没有对这柄剑动什么心思。师傅说过,万物皆有缘法,能有目见的缘法,不也是缘法吗?”那人笑道:“说笑而已。”对韩一鸣看了一眼,笑道:“这位是新入门的师弟吗?”
韩一鸣向顾清泉看去,顾清泉笑道:“这位师弟姓韩,名叫一鸣,师傅虽还没有将他纳入门中,不过他诛杀了魔星,入咱们派是迟早的事了,这声师弟我便先叫上了。”对着韩一鸣笑道:“你不怪我罢?这是我四师兄,杜青峰。我们的师傅是师祖最大的弟子,你和我们的师傅说过话了。”
杜青峰一听韩一鸣诛杀了魔星,便向他上下打量。顾清泉这句话一说出来,院中已落在地上的弟子都向这里围来,虽不进屋,却都对着韩一鸣看来。杜青峰满脸好奇地问:“韩师弟,魔星是什么样子?是否三头六臂?面目狰狞?”韩一鸣想起青衣少年是少有的温文俊秀,儒雅风liu,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二十二、一饭之恩
杜青峰等人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又问道:“你是如何杀了他的?是用的什么法术?”韩一鸣只见众人都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想来他们都是修习法术的,因而说到法术,人人都期盼他说出一个玄妙法术来。可惜他生性老实,只能对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简单地回答:“我不会法术。”
众人都面面相觑,显然十分诧异,对他看了又看,目光中皆是不可置信。韩一鸣明知他们并不置信,却也不能解释。若是清楚明白地解释自己两日前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些法术,他们必然又要追问诛杀魔星的经历,那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不如不答,因此只是不言不语。众人等了一阵,不见他的下文,纷纷散去。
杜青峰笑道:“师弟,你不要见怪。咱们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是听说魔星都魔力高强,法术变化无方,极难对付。因此各修道门派联手去对付他,绕是如此,追了几个月,都没能追上。三师叔和六师叔一去便去了几个月,门中人人都知道。咱们修道之人,就想看一看这些高强的法术,开阔眼界,以期从中能够得到一星半点的领悟。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韩一鸣道:“我不多心。”顾清泉道:“好啦,我看师弟也十分疲惫了,让他歇一阵罢。”韩一鸣确实十分疲惫,此时听顾清泉一说,才觉自己疲惫不堪。顾清泉笑道:“师弟,我这屋里一直空着一张床,你就住这里罢。”将空床指给他看,又问:“要不要吃过饭再歇?”韩一鸣摇了摇头,杜青峰笑道:“师弟,你去洗洗脸罢。静心院后便有两眼泉水。”一句话提醒了韩一鸣,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洗过脸,脸上肯定是一塌糊涂。
只是他也没有心情沮丧,自屋内出来,走到静心院后,果然看见两眼泉水,清澈透明。韩一鸣蹲下身来,对着泉水一望,果然自己脸上肮脏不堪。只是一看见脸上的肮脏,不禁想起这肮脏为何而来,捧起水来浇在脸上,泪水已经忍不住掉下来。泪水一掉下来,悲从中来,跪在溪水边,失声痛哭。
狠狠痛哭一场,回到院中,院中又是空荡荡的。回到屋中,在空床上倒下,又累又乏,一觉睡了过去。待到睁开眼睛,屋内光线黯淡,已是夕阳落山了。对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呆了半天,总觉得那少年和后来的一干人等都是自己的噩梦。呆了一阵,见顾清泉自外面进来,才又回过神来。
不多时有人送来饭菜,顾清泉笑道:“你便住在我屋中罢,咱们也可以搭个伴。反正也有一张空床。咱们师兄弟今天就一起晚饭罢,你中午什么都没吃。就算是我为你接风,你可不要笑我借花献佛。”
桌上一盘荤菜两盘素菜和一碗汤,十分简单。韩一鸣自昨日起便粒米未进,上了灵山也只喝了两杯茶水。经历离奇,怪事不断,哪有心思顾到这些,总不觉得饿。此时见了饭菜,忽然觉得十分饥饿。虽说那几个菜看上去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吃在口中,却是说不出来的美味。蔬菜是前所未有的清脆甜嫩,肉片无比鲜嫩,连米饭都是香味扑鼻,一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有些饱足。
顾清泉笑道:“怎么样?味道不错罢?”韩一鸣道:“十分美味。”顾清泉笑道:“当然了,丁师兄的手艺,谁吃了都说好。这便是身修的一种。”韩一鸣大奇,道:“这也算修行?”顾清泉笑道:“怎么不算?文武皆可悟道,那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悟道。不瞒你说,这便是灵山派与别派不同的地方。别的派中,修道就只有文修、武修、文武双xiu。别派的术修,就是指专修法术,至多不过加上烧丹炼汞。而我派的祖师说所谓道,便是各人对自己专心至致的事情的领悟。有了领悟,便是有了起悟。由起悟,推及身周事物,慢慢参透,方叫入道。至于悟道,师尊们都说,祖师说过要真正参透道,不止修为要极高,还要极为聪慧,恰逢了机缘,方能悟道。咱们差得远着呢。”
韩一鸣也不由得点头,片刻之后问:“哦,那这位丁兄便是专心至致修习厨下之事吗?”顾清泉笑道:“难道师弟认为此事难登大雅之堂,便算不得悟道吗?”韩一鸣确是如此所想,他自小到大,都远离庖厨,认为此等事务都是三六九等中的末等,因此听见由此入道,不觉十分讶异。
顾清泉笑道:“术本无高低贵贱之分,道也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别。因此从何处起悟,皆是起悟。丁师兄自小家中贫困,家中原有四个姐姐,后来也不知流落何方去了。其实在这里的师兄弟,大多都曾经历过贫困。他自小便没学过书字,后来又遇灾荒,一家人四处乞讨,父母都没能活下来。幸而他年轻力壮,四处乞讨,总算是活了下来。丁师兄活下来之后,四处做苦力,这日正好买得一小罐糙米,在栖身的破屋子里煮来吃。正煮着,下起大雨来,五师叔自他门前路过。他见雨大,就邀请五师叔进破屋里来避雨,待饭熟之后又请五师叔同吃。五师叔分得他一碗米饭,便问他为何会招呼一个路人同吃?他说,他当年肚饿极了之时,什么都吃过。他能活下来,也全靠好心人省出来的一口米饭,自那之后他只要有吃食,都会分给路人。有嫌弃的,也有如不嫌弃的,比如咱们五师叔。五师叔便问他最想做什么?他说如若可能,甘愿做一个好的厨子。当年饿怕了,只想能够吃饱,后来能够填饱自己的肚子了,却做得很难吃,白白糟蹋了这些粮米。五师叔也问他,别人不领他的好心,他又如何?他却说管不了这许多,别人要怎样想,那是别人的事。他从来都不去想别人会怎样看待,他说这是他在还当日乞讨时所得的一饭之恩。五师叔又问他,别人不受这恩,又当如何?丁师兄只说,这只是还昔日所受之恩,不是施恩。别人不受,不强人所难,不该因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勉强他人。受与不受,也全由个人。他人若受授,他心中欢喜。他人不愿受授,他也不会伤心难过。”
二十三、不共戴天
韩一鸣不觉听得愣住了,心中似有所悟,却说不出来。顾清泉笑道:“五师叔听他的话中已起悟了,便带了他回来。自此他在这里就只管做饭,他虽然是投在我师父门下,却始终没能我们一同修行。不仅不与我们一同修行,师父、师叔们也不曾指点过他。他也不在意,总认为能够做出好饭菜来,自己吃了高兴,同吃的人也高兴,便是最快乐的事情了。我听师兄们说过,他初来之时,做的饭菜实在难吃,他在厨房内忙得满头大汗不说,常常让大家饿着肚子等候到半夜。但师傅和师叔们都嘱咐师兄们不许催促抱怨。及至后来,果然大大改观,不仅准时开饭,也不再要师兄弟们相帮,一个人便能将派内数十人的饭菜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师伯们也有身修,不过似乎与他的方式相去甚远。身修十分艰苦,各人所修不同,因而无人指点。丁师兄须得自行参悟修行,着实令人佩服。”
停了一停,顾清泉笑道:“师弟,你可知派中连上师尊们,共有多少人?”韩一鸣摇了摇头,顾清泉道:“除去祖师云游在外不算在其中,师父师叔与众位师兄弟,连上今天来的师弟你,共有九十八人,除去云游的师兄弟,一日派中也有六七十人等吃饭呢。”韩一鸣惊异无比,一派之中这许多人的饭食,竟都由一人安妥当,实是难以想象。
顾清泉笑道:“本来派中伙食由众人轮游当值,开始也是师兄弟们一起做饭,只是别人都是轮流上阵,他却是日日都当值。听说那时他每日里苦思冥想的就是做饭,但凡开口说话,说的都是厨中诸事。半年之后,便不再用别人相帮,只须每日里有师兄弟当值去拿来分给大家便可。从前师兄们都极怕厨下的活计,自他手段好起来后,大家得以专心修道,都十分开心。且听说他如今已谙熟各种食材的习性,在食材最美味的时候采摘下,用最适合的方式烹饪出来,因此他的饭菜实在是一绝。派中大家都吃同样的饭菜,便是师尊们,吃的也与我们一般无二。这许多人,竟没有一人不喜欢他的饭菜。便是有客前来,也都道他的菜实在是十分美味可口。真是所谓的众口再不难调。”
韩一鸣不禁拿起筷子,将剩下冷菜夹了一筷放入口中,虽说菜已凉了,却依然十分鲜美。起初他饿得不堪,虽说也觉十分美味,却不及细细品味,这时再品,味道依旧不变,不由叹道:“果真是如师兄所说的,术不分高低贵贱。若是换了我,再想不出来这样也可以入道。”
顾清泉笑道:“丁师兄早便算是起悟了,并非要肚中有才,学识丰富之人才能起悟。也难说才学丰富了,反而不能起悟呢。五师叔便是听了他的一席话内有了起悟,才带他入派的。他现今自己还栽种些蔬菜,虽是不多,但是都十分异样难得的品种。他不识字,却为了种这些爱若心肝宝贝的异样蔬菜,请教各位师伯,学习呼风唤雨之术。师伯们都说他心地空明质朴,有求必应。这呼风唤雨,口诀十分复杂繁难,有的师兄弟都还不曾学会。他不通书字,不曾学过简单些的法术,更是十分烦难。但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居然学会了,好玩的是,他每次唤来的云团小小一朵,刚好就只能浇淋一棵蔬菜。我们问他何不唤朵大些的,他说他没有那个本事,也不敢有非份之想。”
两人说了一阵,皆是顾清泉说,韩一鸣倾听。眼见天黑透了,顾清泉道:“好了,天也晚了,你歇着罢。我明晨要早起,不能陪你说话了。”韩一鸣道:“师兄请自便。”顾清泉自在一张床上倒下,不久便呼呼睡去。
夜晚,韩一鸣翻来覆去好久。想起去世的父母和那少年,先是十分伤心,后又是些许惆怅,再想起那些被青衣少年杀了的强人,深深叹了口气。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他们此时与自己确实没有共戴头上青天了,自己又能怎么样?
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听到他们杀了自己的父亲,自然是又恨又怒,巴不得与他们同归于尽。哪怕就算不是同归于尽,能够杀他们一个两个,也能出胸中一口恶气。可是少年弹指之间,便让他们都魂归地府了,连怨恨他们的时刻都那么短暂,失去家园的深刻仇恨,片刻之后就不知该对谁而发。他们的死,如同锥尖一般将他鼓涨的仇恨戳破,他强烈的仇恨开始的片刻便已告终结。没有了仇人,仇恨实在是很难持之以恒的。如若他们都还活着,他大可借这仇恨不停地磨练自己,将这些仇恨都化为修行时的刻苦,将来去寻找他们报仇。可是现今这些都不用再想了,仇人也丢了性命,他却不快乐。他们活着,似乎才有仇恨的理由。可是他们都死了,死得那么快那么及时,连他仇恨的种子都还没发芽,一切就都结束了。只剩他孤伶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了亲人,没了故友,连仇人都没有了,也没人还知道他还活着,难以言喻的寂寞伤感油然而生。
想起这些事情,自然又想起青衣少年来,他的神通广大,亲眼所见。因而后来听别人呼他为“魔星”,也不是十分意外。但这“魔星”对自己却甚好,只可惜最后却没能救得他活下来,虽说救下来之后,后面来这许多人寻他的晦气,也不一定就是好的结果,但似乎自己尽了一份心,也可以让自己心中不是那么难过。韩一鸣叹了口气。又想到“魔星”当日的所作所为,他是魔星,可他有仁善之念。比起平波道人、江鱼子一伙人来,似乎他更可信些。
他们都在韩一鸣身上施过法术,可是只有魔星的法术,真是相助,没有诓骗。其余众人,包括卢月清在内,都是诓骗。若不是来到灵山,见了这许多人,卢月清果然与其他人绝不相似,灵山派中人也真比那些人强了许多。韩一鸣便是自灵山之上跳下去,也不会在这里多呆片刻。
二十四、师尊
他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很久才模糊睡去。
次日清晨,韩一鸣醒来时,院中众人相互招呼传入耳中。起身来,顾清泉已不在屋中了,走出屋外,只见众人正陆续向那飘浮在高高空中的山峰飞去,此时看得清楚,各人驾御的兵刃都不相同,以宝剑居多。他不通武艺,对兵刃只识得几样,能分清刀枪剑,别的便一概不识得。
正值旭日初升,抬起头来,头顶上碧空如洗,只是清晨雾色浓重,连头顶那几座山峰都半掩在白雾中。众人驾御着各自的兵刃,迎着朝阳,向上而去,清朗的晨风将衣襟都吹在身后,素衣长剑越发显得仙姿飘逸,这许多人同时飞在天空中,确实蔚为大观。片刻之后,这些身影都没入浓雾之中,看不见了。
忽然身后有人道:“师伯请韩兄前去相见。”韩一鸣回过头来,又一个素衣人站在门外,对他施了一礼。这人也是面目清秀,却不是顾清泉。韩一鸣连忙还了礼,方想起自己还未梳洗,走进屋中来,却见一盆清水,一小碟青盐放在桌上,也不及多问,便忙着洗漱了,端正了衣裳,随着那人走出静心院,向翠薇堂而去。
那人与顾清泉的开朗洒脱全然不同,一路上一语不发。韩一鸣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便道:“这位师兄,请问顾师兄今日上哪里去了?”那人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道:“顾师兄么?今日不是他当值,他自然是去修炼去了了。韩兄若是要寻他,只须等他回来便是。”韩一鸣见他虽是说话,却还是一派淡然,不好再问。只得随在他后面,顺着昨日来路,回到竹林前。
那人在翠薇堂外的台阶下便停住脚步,道:“韩兄请在此等候。”韩一鸣收住脚步,他已转身走上台阶,对屋里道:“师伯,韩兄已请到了,请师伯示下。”只听屋里有人道:“请韩公子进来。”那人转身对他弯了弯腰道,道:“请。”韩一鸣也弯腰答谢:“多谢。”踏上台阶,走进屋内。
屋内与昨日一般无二,虽是清晨,光线却并不昏暗,与昨日他来时一般明亮。屋内两边各坐了六人,连昨日带他来的卢月清也坐在椅上,正面椅子还是空着。韩一鸣进入屋中,众人都对他看来,卢月清便对他微微一笑,只听那坐在右边最里面的人便道:“你昨夜歇得可好?”韩一鸣不觉低了头道:“很好。”那人又道:“你今后可愿在我派中修行?”韩一鸣本来有些忐忑,一来他身无长物,平平无奇,只怕灵山派不肯收录。二来是对修道之人全无好感,想平波道人一行人,心中早已退避三舍。。但昨晚听顾清泉讲了那丁师兄的过往,有了改观,便有几分愿意。他好歹读过书,若那丁师兄能够入道,那么自己也能入道。此时听到这句话,便要答道:“愿意。”
他张开了嘴,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吹来,呛了两口,喉头发痒,咳嗽起来,“愿意”二字便说不出来。他咳了几声,只听那问话的人道:“平波道兄,何苦如此作弄一个孩子呢?”边说边抬起右手来,向着他的喉咙虚指了一指。
韩一鸣只觉喉头发痒,仿佛有毛发卡在了喉咙中,用力咳嗽。那人一指之后,喉头一紧“哇”的一声,用力咳了几声,一样东西从喉咙中掉了出来,吐在面前的青石板地上。那东西色泽碧绿,飘然落地,却是一片桃叶。桃叶落在地上,便化为灰烬。问话那人叹了口气道:“平波道兄,你的桃木剑又开花长叶了么?作弄一个小辈,何苦呢?玄枢道兄,你也在一边么?”他口中说话,右手抬起来,轻轻一挥,五指如挥过琴弦一般,姿态潇洒,从容大方。“当”的一声响,屋内先是一亮,接着似乎有个黑影在亮光中一现,便消失了。那人收回手来,几缕乌黑的须发飘落下来。
他张口一吹,几缕须发都随着飘出门去,一飘出门去,便没了踪影。那人摇了摇头,又对韩一鸣道:“孩子,你可愿在我派中修行?”韩一鸣虽不聪明,也知若是说个“不”字,平波道人一伙便会又想方设法,将他纳入各自门下。便道:“愿意。”那人点了点头,对卢月清道:“月清师弟,他是你领来的,你来给他引见罢。”
卢月清立起身来,道:“是。”走到韩一鸣面前,道:“一鸣,这位是本派的大师兄,目前你还未定认哪一位做你的师父,便都称为师尊罢。”说罢伸出手来,递到他面前来。他手上面写着“秦无方”三个字,闪烁着淡淡金色,韩一鸣便知是大师伯的名诲。便跪下施了一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卢月清等他站起身来,将他引到左边第一把椅前。椅上坐着一个身材略胖的男子,眉目舒展,颏下三绺长须。卢月清道:“这是二师尊。”伸出手来,在他面前一照,他手心里写了“黄静玄”三个字。韩一鸣依旧施礼。
再来是右边第二把椅子,卢月清道:“这是本门的第四位师尊。”将手心里的“程蔚宇”三个字给他看。韩一鸣见程蔚宇也是神清气朗、气宇非凡,不由得暗叹这一派怎么有如此多出色的人物。向他施了一礼。
卢月清的座位之下,乃是灵山派的第五位弟子,赵浩洋。这位师尊看上去十分年青,眉宇间颇有剑气,韩一鸣也见过礼。再见接下来便是白樱,不待卢月清引见,韩一鸣便对着白樱施了一礼,白樱淡淡地点了点头。
韩一鸣见完了师门众人,卢月清道:“你来,你来。”韩一鸣走到他身边,卢月清引着他来到屋中,对着那幅字道:“这是咱们祖师的手笔,可惜他老人家三百多年前便云游四方去了,你不得见。你对着这幅字磕九个头罢,这便算你入了咱们派了。”
二十五、传音
韩一鸣走到屋子中央,端正衣冠,对着那幅字,便要拜下去。忽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话声,听不真切,是一个男子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尖锐。韩一鸣一听,就觉得心中十分不舒服。只见屋中各位师尊都站了起来,秦无方略略摇了摇头,道:“是哪位道友赐教,灵山派洗耳恭听。”那声音道:“你灵山派收多少弟子咱们管不着,可是若是想收他,须得同道中人点头同意方可,你私下里收他,不知是何用意?”秦无方道:“收徒乃各门派的私事,怎敢劳动诸位仙友大驾?”
那声音又道:“哦,你灵山派要将此人强收在派中,我们自然管不着。不过魔星死的时刻只有他在旁边,魔星身上的法宝去了哪里?咱们可要问一问了。总不能这样便被你们据为己有罢。”秦无方向卢月清看了一眼,卢月清摇了摇头,秦无方道:“灵山派做事向来光明正大,并不曾看见什么法宝,更不会据为己有。”那声音冷笑道:“若是如此,何必偷偷摸摸,忙里忙慌将这个弟子收入派中呢?”
这时不知哪里又传来一个声音,却是一个韩一鸣曾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道:“无方道兄,休听他们胡说,今日你派中新收弟子,不请我喝上一杯吗?”韩一鸣只觉耳熟,却是想不起来。秦无方微微叹了口气,道:“收一个弟子而已,也能惊动这许多人。”对着外面道:“平波道兄,非是不请你同饮一杯,只是这等小事,不好有扰诸位。”
秦无方一出声,韩一鸣便想了起来,这正是平波道人的声音。他极厌恶平波道人,忍不住眉头一皱。先前那个声音“哈哈”笑了两声,又道:“无方道兄,寻常弟子,你灵山派收录千百个,大家都可以不闻不问,但你现下要收的这个弟子,可是诛杀了魔星之人。岂能如此草草了事,咱们都等着看看他是怎生模样,有何等奇异之处。再问问他诛魔之时,可有异相。你悄无声息便想将这人收归门下,不是私心是什么?从前道兄也曾去喝过别派诛魔弟子的拜师酒,今番想滑脱么?道兄也不是不通晓人情世故,却如此不近人情,便怪不得咱们起疑心。”
秦无方缓缓摇头,叹了口气,道:“诸位道友勿怪,都是我年岁大了,竟有些糊涂了。只当收录一个弟子,小事一桩,不好惊动大家,考虑有失周详。既然如此,道友们便都请回去,待我择个日子,广发结缘贴,请道友们同上灵山来,到时候再择定师傅,收他入门如何?”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我等恭候道兄仙音。”说完这句之后,便再无声息。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都默默不语。站了一阵,秦无方道:“我本想悄悄收录了一鸣,却是不行,总有人在旁边觊觎。有什么法宝在那魔星手中么?怎么我等不知?”卢月清道:“师兄,当时在场的人多,一鸣又不是修道之人,不识得这些事物。只怕是被别人拿去了,可我在一边看着,也不曾看见他们拿了什么呀。我看到魔星现出行踪,几乎是与在场的众人一同赶到,确实没看见有什么宝物。”
秦无方道:“师弟,法宝想来不过是个借口。各派都想将一鸣网罗进去,拿法宝前来刁难而已,无非是想同时上灵山来发难,便让他们来看一看罢。原是我想错了,想等收了弟子再请他们前来,也省去些无谓的争执。哪里省得了,他们虽然都上不来,但玄枢道友的仙镜大法,平波道友的随风传声,都在这个时候发作,看来是都一直等着呢。没有出声的也不见得就不在左近。就这么办罢,按咱们从前收徒的规矩,七天之后让一鸣认师。”众人都道:“是。”
秦无方对白樱道:“师妹,咱们这便广发结缘帖,请他们七日之后来罢。”白樱站起身来,道:“是,我这就下去准备。”转身出去。秦无方转过来对韩一鸣道:“一鸣,你是带剑上山,可否拿你的剑来看上一看?”
韩一鸣一摸腰间,方想起来昨日晚间顾清泉看过紫桃木剑后自己随手便将剑放在了屋内的桌上,今日也不知师尊们要看,不曾带来,便道:“师尊,紫桃木剑并未带来,容弟子去取。”秦无方对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对黄静玄道:“静玄师弟,烦劳你取来咱们看一看罢。”
黄静玄抬起双手,两掌遥遥相对,转了两圈,右手向前一伸,手掌便没了踪影,但看他身上,衣衫齐整,右手的衣袖也是完好如初,只是右手手掌凭空便不见了。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来,右手又一点点现出来。他右手中抓着的,正是韩一鸣放在桌上的紫桃木剑。
黄静玄将紫桃木剑递与秦无方,秦无方接在手中,一双眼睛,沿着剑柄直看到剑尖,又从剑尖看到剑柄,摇了摇头,道:“诸位师弟,都来看一看。”众人都围了过去,只有韩一鸣站在原地。
众人围着看了一阵,秦无方叹道:“不知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也全无灵气。除了木质略有些不同之外,我竟看不出这柄剑与别的桃木剑有何差异?这不该算是法宝罢。”
卢月清道:“师兄说的是,我也细细看过,紫桃木虽说难得,有破魔之效。可是这柄剑实是平平无奇,咱们派中也藏有几把桃木剑,看上去只怕还比这把要好些。蔚芋师弟,你对兵刃比我更熟,你也看看。”程蔚芋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顺着剑身抚过,他的手掠过之后,紫桃木剑剑身上忽然有几个小小亮点,亮了起来,却是片刻之后又恢复原状,陈蔚芋也摇了摇头道:“连普通的符咒都没有附上去过。”
秦无方道:“一鸣,这把剑是你从何处得来的?是不是你一向用的?”韩一鸣正想说“不是”,张开嘴来,却发不出声音,只得摇了摇头。
二十六、引路符
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秦无方的目光清明澄澈,黄静玄若有所思,目光带有极大的吸力,让韩一鸣回避不得。卢月清却是一派温和慈祥,程蔚芋的眼光锐利异常,上上下下将韩一鸣看了一回,韩一鸣心生胆怯,却是不能拔腿便跑。好容易避开他的目光,却遇上赵浩洋冷冰冰的眼光。韩一鸣浑身是汗,这许多师尊同时看来,竟让他全身无力,无所遁形。
众人对望一眼,正要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闪,白樱手捧一迭素笺走了进来。
她走进屋来,对秦无方道:“师兄,结缘帖都准备好了,还有其他吩咐么?”秦无方道:“帖子上加个引路符罢,一道符只能引一位道友前来。虽说咱们人多,但还是不要他们成群结党的上来,局面方不会失控。就算当日闹将起来,他们本来就有些勾心斗角,难以纠集起来同时向咱们发难。”白樱点头道:“是。”转身走到门前站住,片刻之后双手撤开,素笺便静静飘浮在她胸前。
她双手缓缓抬起,拇指食指中指相对,无名指和小指却如兰花花瓣一样翘起,两手慢慢挨近,合了起来,只是双掌中间鼓起,如一个花苞一般。韩一鸣悄悄挨近两步,看她要做什么,忽然见她双手如兰张开,一只只白色的蝴蝶自她手心飞出,向那叠素笺飞去。飞到素笺之上,便围成一个圆圈,扑扇着翅膀。
白樱张嘴对着那叠素笺一吹,右手在面前划了个圆圈,素笺在那个圆圈中散开,各自飘浮。那群蝴蝶都自上而下对着素笺飞去,转眼飞入素笺,消失不见。白樱右手食中二指竖在面前,口中念了几个字,韩一鸣只见她樱唇微动,却听不见她念的什么。她右手飞快向前一伸,道:“去。”那迭飘浮的素笺都从中一折两半,折成两页的素笺竟象蝴蝶一般,两边页片上下扇动,顺着白樱所指的方向,向屋外飞出去。
韩一鸣又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迭素笺飞出屋外,在竹林前方绕了三圈,四散开来,各自飞走。转眼便消失在远处。
秦无方道:“一鸣,你去门外候着。”韩一鸣依言出来,在台阶下站着。忽然见屋子的另一边走出一个小小女孩来,韩一鸣不由得奇异:“师兄,咱们派中还收女弟子么?”他身边站的便是引他前来的那位师兄。师兄看了他一眼道:“派中素来都有女弟子,只不过她们大多随在白樱师叔身边。”韩一鸣向那小小女孩看了一眼,只见她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又想:“这小小年纪就来修行吗?”不由得又向她看了看,只见她收住脚步,弯腰自地上摘了一朵花拿在手中,又跑到屋后去了。
忽然屋内飘出秦无方的声音来,他道:“一鸣这个孩子,单纯之极,心地也是难得的平和善良,可为何我总觉得看不透他,他身上又明明没有丝毫的修为,这看不透,就有些蹊跷了。”韩一鸣心中一惊,向身边那位师兄看了一眼,只见他依旧看着前方,对屋内的话声毫无反应,既不回头来看他,面上也没有思索之状。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师兄的顾虑极有道理,我却也有疑惑。他的那把桃木剑上,没有一星半点的灵力,我用手摸过剑身,如附有灵力剑身当闪闪发亮,如有字符,也都会跳出来显现。但无论我怎么催动,却都没有反应。甚至不如咱们收藏的斩妖剑、追魔剑。这把剑上也有少许魔星的灵力。只是少得近乎于无,想是诛杀魔星时沾上的,沾上他的血液,便会沾有他的灵力,因而这点灵力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若说到是一鸣用这柄剑诛灭了魔星,我万难能相信。几十年世上才有魔星现世,又都是极有天资、灵力极高的魔道中人才能称之为魔星,慢说他的桃木剑杀不了,便是咱们的斩妖剑在魔星面前,只怕都不能伤他分毫。我实是想不通,他如何诛杀了魔星的?”却是陈蔚芋的声音。
卢月清的声音道:“此事不止师兄弟们纳闷,连我与当时在场之人亦是不解。魔星被诛杀之前,这许多人都在追寻他的踪迹。这个魔星狡猾之极,灵力又极高,所到之处,几乎不留蛛丝蚂迹。有时我们明明见到他的灵力在前方一闪,等赶上去,早就没了他的踪影,因而多次追寻都是一无所获。他被诛杀之时,我们都不在近前,只是先是看见他灵光一点,在极远的前方。我与众道友都即刻便追赶上前去,才追及一半,前方远远便见强大的灵力涌现。他的灵力实在强大,涌现之时众人都站立艰难,不敢直视。目所能及的天空,都在他的灵力笼罩之中。说出来也是有辱师门,咱们师父那包罗万有的法术传到了我们身上,都难及他老人家万一。待得这股灵力消散,我赶过去,就看见一鸣这个孩子,而魔星已被诛杀了。正想现身,各派众人都赶到了。我思量是不是有极有能耐之人与魔星斗法,将他灵力消耗殆尽之后遁去,便不曾及时现身,在四周看了一回,什么也不曾看见。我也有许多不解,但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无方的声音又道:“可惜咱们师父云游去了。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咱们还是好生等待七日之后同道们前来观礼罢。胡松涛本不是什么磊落汉子,静轩、平波等人俱也是贪心之辈,便是玄枢、鹤翔的手段我也是知晓的。此番他们皆要来,也定会使些手段。不过当初他们问话之时,未必便不使手段,一鸣皆不答应,却偏偏答应了月清师弟,他与咱们确有缘分。有了这点缘分,咱们便不用怕他们再次对一鸣使手段。”停了一停道:“月清,一鸣现今还没有认师,暂且由你先照看几日罢。”卢月清道:“是。”
二十七、小径
韩一鸣听得心头乱跳,各位师尊都在瞬间便将自己看了个透彻,可见法力高强。可那青衣少年不过写了个“没”字,便让自己说不出话来,让他们都看不透自己。法力更是高深得不敢料想。想到那少年,始终无法把他与众人口中的“魔星”认作同一个人。
他素来坦诚,不善欺瞒。可这回却大大地欺瞒了众人一回,心中十分不安。但听诸位师尊言下之意,虽说有些顾虑,却也没对他有什么猜忌,心中略微安定些。想要合盘托出,却是无能为力,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门外的几位师兄都对里面的谈话都似是充耳不闻,连眼光都不曾对他看过来,面上神情一如初时。猛然想起顾清泉对曾对他言道:“师尊们要相商什么事情,我们做弟子的修为低下,哪里听得见。”那么师兄们听不见,自己却听得清清楚楚,便也是师尊们的安排了,只可惜师尊们不知他们的疑惑,也是自己的疑惑。
正摇头叹息间,听到翠微堂内秦无方的声音叫道:“一鸣。”韩一鸣略一迟疑,旁边的师兄已道:“进去罢,大师伯叫你。”韩一鸣心头乱跳,忐忑不安。却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头所想,走上台阶,进翠薇堂来。
他进得屋来,便不敢抬头,低着头走了几步,便止住脚步不再往前。秦无方对他道:“一鸣。你虽还未认师,但已算是灵山门下弟子,这几日便在灵山上好生歇息。修行也不争这几日。”韩一鸣低着头道:“是。”秦无方又道:“月清,你好生照顾他。”卢月清道:“是。师兄,我这便带他下去了。”秦无方道:“去罢。对了,这把桃木剑还你,你自己好生保管。”将紫桃木剑递到他面前。韩一鸣接过来,对众位师尊行了礼,方退出来。
片刻之后,卢月清也自屋内出来,对他道:“你暂且在我门下罢。这几日你可以四处去走一走,灵山也颇有景致可看。”韩一鸣道:“多谢师尊。”卢月清笑道:“不过,有一个地方,你万勿走近。”韩一鸣抬起头向他看去,卢月清笑道:“静心院后面有两条小径,左边一条向下通向你来时看见的那个湖泊,右边一条向上通向后山。后山是本派的禁地,自祖师在日,便不让弟子接近,便是我大师兄,也不曾接近过。因此,你哪里都可以去看一看,只有后山,不能踏足。”韩一鸣道:“弟子谨记。”
卢月清十分健谈,与他边说边向静心院来。两人走了片刻,已来到静心院外。卢月清道:“一鸣,你这把木剑未必便合适你用,你将它收起来罢,毕竟它是你带上灵山唯一的物件。灵山也收藏了一些兵刃,到你用时,可以前去挑一件合适的。不论你是哪种修行方式,都要挑一件趁手的家伙。到时候你好好挑一把便是。”韩一鸣奇道:“师尊给弟子什么兵刃,弟子便用什么兵刃。弟子怎么敢前去挑选?”卢月清笑道:“一鸣,咱们俩说话时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便是你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但凡人都会有错,错了重新改过就是。你不懂得,你与兵刃,乃是互相挑选,不单是你挑选兵刃,兵刃也会挑选你。”
韩一鸣大为奇异,卢月清道:“修道之人的兵刃,并非只是兵刃之用,不仅止用来对敌。挑选合适的兵刃,于修行实是大有好处的。入门弟子首先要学的便是御剑术,在别派用的都是宝剑。但是在灵山派,御剑术中的这个剑字,并不仅止宝剑。还有鞭、刀、钩、锏、抓等,这些兵刃也都具有灵性,可以与宝剑一同飞上天空。只不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先择了轻兵刃,在这些兵刃之中,最轻的还是莫过于剑。一来携带方便,二来嘛,看起来也漂亮些。一把大斧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不仅没有半点轻灵漂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韩一鸣不禁道:“那,丁师兄选的是什么兵刃?”卢月清笑道:“你已听说过丁五了吗?他与门下弟子不一般,他是术修,立志要做一个好厨子,因此选择的乃是一柄菜刀。你若是想术修,可供选择的就更多了,也可以不选兵刃。比如白樱便是术修,她善于莳花弄草,因此她便没有用兵刃,用的是别的物件。不过她与众不同,法术虽是异样,却也厉害非常,不亚于别人的兵刃。”韩一鸣恍然大悟:“难怪白樱师叔所有的法术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原来如此。只是弟子并无所长,实在不知道该修哪一类法术,甚而不知该如何修行。”卢月清笑道:“祖师说过,各人均有所长,只不过自己不知。修道本身,便是对自己的心性、所能加以修炼,以至运用自如。再借天地之力,为己所用。因而你的担心很是不必。”韩一鸣本有些许担心,听他这么一说,倒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谨记师尊教诲。”
两人来到静心院前,卢月清道:“这山上随处都有好景致,你自己去看一看罢。”韩一鸣道:“是,师伯请便。”卢月清腾空而起,向头顶上飘浮着的一座山峰飞去。
韩一鸣眼看着他消失在云端,这才转回自己住的屋里来,将木剑放在桌上。此时正值上午,风和日丽。便信步来到静心院后,走过院后的两股清泉,又向前走了片刻,一条小径出现在面前。韩一鸣明明听得卢月清说是两条小径,怎么到了近前,却是一条,不敢冒然踏上,站在原地仔细看了一阵,这才发现在这条小径的右边,隐约还有一条小径向右延伸上去。只是这条小径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地面上长满了杂草,已无路可寻,只有前方两排对峙的树林能看出是刻意而为,勉强能辨出下面似乎曾是一条小径。左边那条土路十分齐整,土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柏树,树下生着齐膝的艾草,散发着淡淡的清苦气息,平坦的土路便夹在艾草和柏树中。
二十八、丁五
土路上十分宁静,除去阵阵林涛,与偶尔的鸟鸣,便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虽说轻风阵阵拂面而来,脚下却尘土不扬。顺着土路走了不过一顿饭功夫,已越过一道山梁。再走了片刻,前面现出一片不大的平地来,这片田地都一条条翻了开来,每一条田垄中都整齐地种着些菜蔬。田地尽头是两片果林,一片桃树,一片李树。韩一鸣见树上挂着果实,忽然想起家门外不远处,也有这样一片果林,心中一阵伤感,眼中一阵酸涩,瞬间便模糊了双眼。叹了口气,收回眼来,换了个方位看去。
这个方位有三间小屋,矗立在田地尽头。这三间小屋连白灰都没涂,十分简朴,因而并不显眼。韩一鸣向前走了几步,屋子那边墙角下一个肥胖的背影显现出来。这个身影肥胖高大,穿着一件灰衣,背对着自己,低着头正在喃喃自语。忽然那身影前方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来,对着自己看了看。
那个小女孩的头上梳着一双丫角,面颊如苹果一般鲜艳,她一手拿着一个还没红透的桃子,桃上还有她咬过的痕迹,此时她不再咬那个桃,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自那肥胖的身影边露出来对着韩一鸣上下打量。正是韩一鸣在翠薇堂前见的那个小女孩,她另一只小手还紧紧抓着那个肥胖身影的一片衣角。韩一鸣愣了一愣,忽然觉得头顶上一凉,一滴水落在头顶,还未抬手去擦,又一滴水落在胸前,韩一鸣正想说:“下雨了。“只见一小团灰色已从头顶飘开,向那小女孩飘去。
那是两个手掌并在一起一般大小的一小团灰色,点点滴滴向下滴着水,飘过那肥胖的身形便看不见了。韩一鸣大为惊讶,向前走去,走到那人侧面,只见那人双手在胸前握着,两手粗壮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对着那小团灰色,口中念念有辞。那一小团灰色,正停在他胸前,淅淅沥沥地向下洒水。韩一鸣猛然想起顾清泉对他说的“丁师兄”来,这朵云朵果然是自己见过最小的,如若是飞上天空,只怕再好的目力,都难以寻找到它的踪影。只是目前,这朵最小的云朵,正对着地面的两片淡蓝叶子下雨。
下了一会儿,丁五将双手向前移动,那朵云朵带着点点滴滴的雨滴便向前飘去,对着一丛朱红色的草叶下雨。他对身边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专心对着那团云朵。韩一鸣对着云朵看了片刻,转而向丁五看去。只见他面阔身宽,两道眉毛十分浓密,眉尾散乱下垂,一双小眼睛盯着那团小小云朵,一个肉乎乎的鼻子下面,一张大嘴微微开合。
那团小小云朵又洒了一阵雨滴,色泽变浅,变成白色,只是白中还带着少许灰色。只听丁五道:“哎呀,你辛苦啦,回去罢,谢谢你啦。”如同对一个人道谢一般,他先前说的任何一个字韩一鸣都听不见,这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团小小云朵陡然间飘上天空,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五又低头默默念诵了一阵,这才抬起头来。见韩一鸣站在不远处,便道:“你是新入门的师弟罢,我从来不曾见过你。”韩一鸣施了一礼道:“丁师兄。”丁五道:“你这是要去哪里?”韩一鸣道:“我随处走一走。”丁五道:“是要去七彩湖么?我才来的时候,也很爱去那里。哎呀,你一个人去,定会被小乖吓一跳的。让如莘陪你去罢。小乖就喜欢吓初来的师兄弟取乐,我就见过好几个师弟被它吓得魂不附体。”韩一鸣见他果然如顾清泉说的那般一片赤诚,便道:“多谢丁师兄,我自己去罢,就不烦劳如莘师兄了。”
丁五道:“哎,不可不可,小乖会吓坏你的。”蹲下身来,对那个小小女孩子道:“如莘,你陪他去罢,小乖好歹还听你的话,你去看看它罢,不要让它吓坏了新来的师弟。”韩一鸣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如莘也是一位师兄,哪知却是这个小女孩。如莘一双大眼看着丁五,对着手中的桃咬了一口。丁五抱起她来,好言相哄:“好如莘,他是新来的师弟,小乖等着吓他呢。回来我给你做五彩花糕吃,你同他一起去,七师叔那些奇花异木,才不会被踩坏。”如莘又在手中的桃上咬了一口,边嚼边看他,点了点头。
韩一鸣见如莘孩子满脸都是孩子气,丁五对她哄了又哄,便道:“师兄,我独自己去便可。”丁五对他道:“师弟,你等一等,我给你带上点东西。”说罢,也不待韩一鸣再说话,便抱着如莘进屋去了,将韩一鸣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自屋内出来,右手中抱着如莘,左手中提了一个竹篮,来到面前,递给韩一鸣道:“这是两包吃的,小的那包是一包点心,要是你和如莘饿了,将就着吃些。大的那包是小乖喜欢的,你喂小乖吃罢。它最贪吃,你喂过它,它便记得你了。”韩一鸣接过来,十分沉重,竹篮内是荷叶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包东西。丁五将如莘放在地上,又对他道:“你只管走便是了,不要管如莘。她自己会走,你若叫她,只叫如莘便可。”
如莘一落地,便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韩一鸣忙谢了丁五,提了竹篮,跟在后面。两人走在小路上,一前一后。韩一鸣见如莘不过四五岁,担心她年幼体弱,走不动。却不料她走起路来,犹如足不沾地一般,轻巧之极。全然不似自己一般,落足沉重,狼狈不堪,她如一只蝴蝶,始终轻轻巧巧走在前面,不快也不慢,总与韩一鸣有三步之遥。走了一阵,韩一鸣已经气喘如牛,口干舌燥,手中的竹篮也越发沉重。不得不道:“如莘,咱们,咱们歇一歇。”如莘在前面回过头来,站住脚步,韩一鸣已在地上坐倒。
二十九、湖水
坐在地上喘了一阵,这才发现地上的草叶都是紫色,周围的树木早已不是柏树,抬头向四周一望,放眼所及,皆是紫色的枝叶,各式各样,每种都是一棵,最多的也不过两棵。看了一阵,都不识得,竟叫不出一个名字来。抬起头来,也许是看了太久的紫色,眼前的天空也竟有些淡淡的紫色的。那紫色的枝叶还有深浅浓淡之分,韩一鸣不禁问如莘道:“这是什么?”却不听她回答,她蹲在地上,也不看韩一鸣。只是低头弄地上的草叶和小花。
歇了一阵,韩一鸣道:“咱们走罢。”站起身来,如莘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朵粉色小花,蹦蹦跳跳,向前跑去。又走了片刻,韩一鸣眼前一亮,已踏进一大片橙色的草木中。环顾四周,满眼都是跳跃明亮的橙色,连阳光都分外明亮。韩一鸣问道:“如莘,这是什么?”如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又转回身向前跑去。
一路走来,穿过了黄、绿、青、蓝、紫各色草木,韩一鸣虽说家境甚好,但也是在农庄中长大,虽是五谷不分,但草木庄稼总是见过许多的。春季之时,万物新绿,看了心中便是暖融融的。夏季时韩家庄四周那碧油油绿色,赏心悦目。秋季的金黄,更是让人心怀喜悦。便是连飘荡在空中的气息,不同的季候,都不相似。有时是青草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有时是麦秸的气味,一点点干燥的香气。
但他从来未曾想过草木还有这许多颜色,这些草木还结着同色的果实,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这种香气令人身心都十分舒适,他早起便不曾吃东西,走了这许久,肚中饥饿,闻到这股香气,顿时不觉饿了。仔细闻嗅,却又闻不到了,除去清新的空气,再无别的气味。可当他又去看身边那些色泽奇异美丽的花草时,那股奇异的香气,又出现在鼻端。
走过一片红色的草木,尽头有一片宽阔的湖水。那片湖水色泽深浓,近乎是深深的浓黑,韩一鸣险些怀疑这是一湖墨汁。极目四顾,只见湖边的树木,那些鲜艳颜色,火一般的红色、亮丽的黄色、郁郁葱葱的绿色、天空一般的蓝色和如洗如画的青色,这明明便是他昨天飞上灵山在半山腰见的那个湖泊,周围的七色草木十分独特,万万不会记错。可是他昨天看见时,湖水蓝得耀眼。若不是周围的七色草木,韩一鸣定然认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他昨日见了那碧蓝的湖水,心旷神怡,因而今日便来寻找。哪知到了面前,水色却是深得象墨汁一般的,不禁大失所望,叹了口气。忽然湖心一亮,湖水涌动,一波波的涌动中,深浓的墨色渐渐变淡,片刻之后,湖水竟变成红紫色。韩一鸣惊异得说不出话来,由湖心那个亮点起始,一波波红色的浪花向周围扩开,红波过后,紫气尽消,湖水变做透明的红色。
韩一鸣目瞪口呆了一阵,转过头来,只见如莘蹲在旁边草地上,对湖水看都不看。只是对着地上的一个东西,她伸手去碰了一碰,那东西跳了起来。韩一鸣看得分明,乃是一匹小马,雪白的颜色,白得耀眼,连四个蹄脚,都是雪白,只是体型太小,只有他的一只手掌那么大。忍不住也凑近去看,那匹小小白马正在啃咬如玉的手上的花朵,啃得津津有味,见他挨近来,向后退了两步,撒开四蹄,箭一般奔入草丛中去了。
如莘跟着奔了过去,弯腰在地上找了一阵,伸出小手,在草丛里掏了一阵。韩一鸣见草丛虽不深,藏不住什么蛇虫,但这样伸手在草丛中乱翻,也怕草叶边缘锋锐割伤了她。正想出言招呼,如莘已自草丛中将那匹小小白马掏了出来。
她一只手抓住小白马的一条前腿,将它拖出草丛。小小白马在红色的草叶中,更显得白得没有一丝杂色,它哆哆嗦嗦,四条小腿打着颤,一双小小的黑眼睛望向如莘。如莘只将她手中那朵小花递在它面前。小马犹豫了一阵,小小的头颅对着韩一鸣望来。韩一鸣先前惊吓了它,此时哪里还敢再惊吓它,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小白马看了一阵,见他不动,才对着送到面前的花朵咬去,想是见他不动了,放下心来。
它对着那朵花啃了一阵,将花瓣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花蕊不吃。如莘摸了摸它的头,在它的小小马蹄上捅了捅,小马撒开四蹄便奔向前去,如莘跟在后面。小白马跑得极快,身形小巧又十分灵活,看看如莘追不上了,又停下来等她。如莘与小白马一追一跑便在草木之中玩耍起来。
韩一鸣见如莘跑开了,便转过身来。他一转身,便与一物面面相对,顿时浑身冷汗。
那东西有一人多高,竟是一个椭圆的头颅。这个头颅硬梆梆的,顶上光溜溜的没有头发,左右两边脸上没有肉,各自长着一片巨大的鳞片,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长在那两片巨大的鳞片当中,每一只眼睛都大得可以将他整个人都装进眼内。正面有两个碗大的鼻孔,没有鼻梁,整个脸都向外凸出来。碗大的鼻孔下面,有两条跟韩一鸣身子差不多长短的须子,再下面是一张阔约五尺的大嘴,对着他开合不住,露出嘴里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细碎牙齿。
韩一鸣魂飞魄散,对着那个巨大的头颅呆了一阵,脚一软,“扑嗵”一声,倒在地上。眼看那个东西挨近了来,一个大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眼珠贴到自己身上来,上上下下地细看。这眼珠冰凉、坚硬,被这样的东西贴在身上,吓得韩一鸣连叫都叫不出来。那巨大的嘴,忽然对着他一咧,满口的尖尖牙齿都露了出来,一眼望去,少说与有百来颗。韩一鸣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三十、小乖
忽然耳边响起“咭咭咯咯”的声音,韩一鸣哪里动得了,躺在地上,只愿自己从未见过这个怪物。忽然如莘走了近来,在他身边站住,道:“小乖,小乖,不要吓他了。”这是她初次开口说话,虽是小女孩子童稚的声音,口吻却与个大人一般无二。韩一鸣心头扑扑乱跳,他以为先前见如莘逗弄那匹小白马,以为小白马是小乖。哪知这个巨大的怪物才是小乖。小乖摇摆起来,又发出“咭咭咯咯”的声音,它的两个大大的嘴角上翘,便将满口尖利的牙齿都露了出来,韩一鸣心有余悸,生怕它一口吞了自己,想要挪开些,却是动弹不得。
片刻之后,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道:“第九十八个。”如莘“格格”笑个不住,伸手拍了拍它。小乖猛然飞身一跃,跃入天空。韩一鸣只见长长一条黑影自眼前升起,直冲蓝天。那是一条金色的身体,一人多粗,似蛇又似鱼。周身覆盖着巨大的鳞片,背上一条长长的背鳍,也是金色。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背鳍两边,有着数点巨大的红、黑二色斑点。长长的金色身躯,竟有数丈长短。在空中略略弯曲了几下,又向上蹿起几丈。韩一鸣忽然想起昨日见的那只巨眼,只怕就是这个小乖的眼睛。此时才知,原来他适才面对的,不过是小乖的头罢了。
小乖在半空中扭动了几下,调转过身子,头朝尾朝上落下来。它来势极快,韩一鸣眼见它这一落下来,便要激起极大的浪花,想要后退,刚站起身来,小乖落入湖心。不过只激起一片小水花,它落水轻巧,水波不兴。转眼,它又游到岸边,见韩一鸣还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硕大的头颅又摇摆起来,发出“咭咭咯咯”的声音,末了,刚才那个小孩子的声音又道:“吓坏你了,吓坏你了,好玩,好玩。”韩一鸣四周一看,除却如莘,这里再无别人。
转回来,却见小乖两个嘴角咧开,满湖里打滚,搅起阵阵浪花。它并非是在湖里翻搅,就是横着它巨大的身躯,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滚来滚去。“咭咭咯咯”的声音自它身上传来,时远时近。韩一鸣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声音就是小乖的声音,这放肆的“咭咭咯咯”乃是它的笑声。把自己吓成那样,它却开心成这个样子,满湖里乱滚,还笑得死去活来,韩一鸣不禁哭笑不得。
好容易它笑够了,游到岸边,把它硕大的眼睛眯起来,对着韩一鸣道:“没把你吓个半死,算你走运。”韩一鸣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竟然被它数落了。有如大人被小孩子数落的一般,它也奇异,明明不是人,却能够说人话。忽然想起丁五递给他的竹篮,扭头一看,篮子好好地放在一边。便先抖了抖衣裳上的灰土,将竹篮拿过来,先打开那个大的荷叶包,里面包着几大块肉。也不知丁五用些什么香料熬煮,虽说切得粗糙,但荷叶一打开来,便香气扑鼻,连韩一鸣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小乖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变做两个向上弯的弯月亮,碗大的鼻孔张得更大,大嘴上面两道长长的胡须翘得老高的,连它大嘴的两个嘴角都向上弯去。它口中流出一连串透明的水来,一条带着紫色斑点的长舌头也从里面伸出来,舔了舔嘴角,竟是一付馋相。韩一鸣拿了一块肉在手中,正不知如何喂它才好,它已向前一凑,对着他的手便一嘴咬了过来。韩一鸣吓了一跳,不及缩手,大半手臂和肉被它咬在口中。
转眼间,它便退了回去,韩一鸣低头细看自己的右手,还好完好无损。抬起头来,小乖已将那块肉吞进肚中,两只大黑眼珠都挤向前来,盯着他手中的荷叶。韩一鸣拿起一块肉来,向上抛去,虽说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但被一个庞然大物吞下手臂,实在是可怕。小乖并不跃起身来,只是张开大嘴,对着肉块一吸,便把肉块吸在口中。
韩一鸣喂完小乖,肉香撩动得自己肚中也饥饿起来,便打开小的荷叶包,只见里面包着数个简单的小饼,外表粗糙,转头对蹲在一边弄草的如莘道:“如莘,吃些点心罢。”拿了一块递给如莘,自己也拿了一块,一咬开来,一阵花香自其中飘出来,对着点心一看,只见酥皮内裹着馅,馅内却有一整朵玫瑰花,色泽鲜艳,花瓣娇嫩,当是今天才摘下来的,吃在口中,十分清新。馅料不知是什么做的,与花香丝毫不相扰。食指大动,吃完一块,又拿了一块咬开,内里却包着一张竹叶的清香,也不知丁五用了什么法子,竹叶吃在口中,清香软糯,全然没有竹叶的粗砺硬韧,只有竹叶的清香。
湖心搅起一朵雪白的浪花,小乖自湖面上滑过,长长的身体在湖面上一闪,它一只圆圆的眼睛盯着韩一鸣手中的点心。如莘不过吃了一块便不吃了,跑到那边的草地上玩去了,叫她她根本连头都不抬,充耳不闻。韩一鸣便将剩下的点心都拿起来,向小乖抛去,小乖欢叫一声,自湖里一跃而起,将那些点心都吸入口中,又落回水里,片刻之后还从湖水里冒出来,意犹未尽地对着空篮子看了一眼,才沉入湖底。
那一日,韩一鸣一人坐在湖边,眼看着小乖在湖中起起落落,湖水由红变黄由黄直变绿,最后又变为深紫,一日之间,湖水在七种颜色间变幻,十分美丽。这才明白为何丁五叫此湖为“七彩湖”。
在湖边坐到红日西斜,才跟着如莘回来。两人穿出七色树林,走了不远,一阵山风吹来,带来一阵轻轻的水雾。韩一鸣中午并没吃饱,走路不免有些缓慢。如莘却是脚步轻灵,向着水雾便跑,叫她她连头都不回,只得跟在她后面向前走。
三十一、高龄
如莘脚步不停,转过一条小道便不见了,明明不是来时路,却只能跟在后面。
转过小道,耳中已有水声,又走了几步,眼前一亮,一条宽约二尺的山泉,自高高的山上面悬挂下来,如一条白绸一般。下面是一个小小水潭,清澈见底。一见了水,便觉口渴难耐,韩一鸣蹲下身来,抄了些水在手中,喝了几口,清甜甘美,精神为之一爽。抬头向上看去,这条山泉远远地自山上挂下来,看不到尽头,上面依旧是云雾缭绕,灵山的山顶依然笼罩在云雾之中。
歇了片刻,如莘的白色身影在前方一闪,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向前走。韩一鸣站起身来,跟在后面。只见她小小的身影在前面东一转、西一绕,依旧轻盈,他跟在后面倒也还跟得上。只不知她要向何处去,偏偏叫她她又是充耳不闻。
忽然见面前出现一片桃林,韩一鸣定了定神,只见桃林之外有一片垦开的小小田地,桃林旁边几简单的小屋,他虽知走的路不是来路,可此时却到了丁五小屋外的桃林中。饭菜香气自屋中飘出,有数个素衣人正进进出出,将一只只盛满饭菜的木桶搬出来,有的已在一边施展法术,带着木桶飞走,有的还在地上忙碌。韩一鸣不由得想到丁五每日的这个时刻都会忙碌不已,这时候前去打扰未免有些不好,但如莘回来,总要告知他一声。抬起头来,走在前面的如莘早已没了踪影。
走入丁五的小屋内,他正满头大汗地分饭菜,面前一排木桶,韩一鸣四周一看,并无如莘的身影,只得小声地向一位师兄道:“请问师兄,可曾看见如莘进来。”那师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不曾看见。”韩一鸣只得又向别人询问,都是“不曾看见”。
在一旁站了一阵,始终不见如莘身影。正想出门寻找,丁五已将饭菜分完,等候着的师兄们各自提着木桶出去,丁五擦了擦满头的汗珠,走过来问道:“师弟,你玩得可好?小乖没吓你罢?”韩一鸣点了点头,道:“如莘不见了,我明明见她走在我面方,哪知到了这里,却不见了她的踪迹,问别的师兄也都说没见。我这便去找。”丁五笑道:“你不用管那小丫头,她定是回去了,她向来都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她不住这里,只是白天总来我这里玩。毕竟是个孩子,和小乖一样贪吃。”留他吃饭,韩一鸣知道自己的饭菜已送往住处去了,谢了他,推辞了出来。
回到住处,顾清泉早已回来。对他笑道:“我等你很久了,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对了,你去了何处?”韩一鸣道:“我去了七彩湖,让顾师兄久等了。”顾清泉道:“七彩湖?你说的是幻镜湖罢?丁师兄不识幻镜湖三个字,便叫它做七彩湖。你不曾被骁鳐吓坏么?哦,骁鳐便是丁师兄口中的小乖。”韩一鸣道:“那如莘也不是如莘了?却又是哪位师姐?”
顾清泉道:“如莘便是如莘,不止丁师兄唤她如莘,咱们也是唤她如莘,连师伯们都唤她如莘。据说她是师祖云游之前自山下拾回来的弃婴,说来也巧,灵山本就飘忽不定,忽然一日清晨,师祖听到山下有小孩啼哭,下山一看,便见了如莘。师祖拾了她回来,给她取名如莘,大家便这么唤她。也怪,若是唤别的,或在如莘二字前后加上别的称呼,她一概听不到。她与丁师兄极有缘分,派中这许多人,只有丁师兄能够与她说话,能把她抱起来,听说各位师伯都没能抱过她。别的人,连她的身边都走不近。我初来的时候,不知深浅,她陪我去宝镜湖,我看她还太小,怕走长路将她累坏了,想抱她回来,哪里抱得着。”
韩一鸣奇道:“她不过就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有何怪异?”顾清泉道:“自我入灵山派至今,已有许多年月了。岁月长久得我都不记得上山的日子了,不过我初上灵山之日,她便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今,她还是四、五岁,还不够奇异么?”韩一鸣大惊:“她,她,她┅┅”说不出话来。顾清泉笑道:“我初初也是吓成这样,问过派中的师兄才知道,几百年来,她都是这个样子,并无改变。”韩一鸣惊道:“几,几百年?这,这不是,不是┅┅”顾清泉道:“师祖外出云游已有三百三十年了,便是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几百岁高龄了,因而我们称为师尊是一点都没错,这样大的年岁,确实该被尊敬。”韩一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几位师尊看上去十分年轻,秦无方、黄静玄、卢月清都貌似不惑之年,陈蔚芋与赵浩洋看上去都是英气逼人,十分年轻,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哪里想得到他们竟是如此长寿高龄,不得不惊讶感叹。
他惊异了一阵,顾清泉笑道:“吃饭吃饭。”韩一鸣不由得想这顾师兄难道也是百岁高龄么?只是不好问出来。顾清泉笑道:“你第一次去幻镜湖,骁鳐定会出来吓你,它怎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灵山可不是时常收弟子的,这三百三十年来,不过收了三十多名弟子。其余的师兄们,可都是师祖还在山上时,师父们下山游历时收来的。”韩一鸣将小乖把大眼睛贴在身上吓他之事告诉顾清泉,顾清泉笑道:“骁鳐也是淘气,几百年了,还是长不大。听说它是修行有灵的鲤鱼与金龙相交的后代,是鱼头龙身,只是没有龙爪,也是祖师爷救回山上的。龙素来不与龙之外的生灵通婚,便是同是龙种,金龙也不与金龙之外的其它龙种通婚,因而它被众多金龙围攻。祖师看见了,救回来便养在幻镜湖中。它跟着祖师,学会了人语,只是淘气得很,每一个灵山弟子,它都要吓上一回。听说连我师父都被他吓过,那时各位师尊都已修行有年,他照样一个个吓过来,不曾放过一个。祖师对它也不加约束,反而总是把它没见过的弟子派去湖边,让它吓上一回两回的,惯得它越发淘气了。”
三十二、封印
韩一鸣回想小乖那得意非凡的笑声,先前只以为它吓了自己一跳,此时才知它竟是将上灵山修行的弟子都吓了个遍,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也被它吓过吗?”顾清泉笑道:“它哪里会放过我呢?我上灵山之时祖师早已下山云游去了。我信步走到湖边,在湖边草地上睡了个午觉,是它用两条长须把我捅醒,还用长须顶在我肋上把我顶起来,冲着我做鬼脸,露牙齿,我也是吓得半死。不过这都算好的了,赵宏宝师弟被它大嘴一张咬在口中,吓得屁滚尿流不说,还被它吐了满身黑水,说他的屁尿臭死了,无法忍耐,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韩一鸣不禁笑了起来,顾清泉道:“咱们也不会去跟它计较,并非是怕它,而是因它是灵山上的灵物,虽说不拘小节些,但还是该敬。因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敬而远之。”
后几日,韩一鸣每日起身后就漫步去幻镜湖,每次路过丁五的小屋,丁五都托他带食物前去喂小乖。坐在湖边,看着湖水变幻莫测,看着小乖长长的身躯在湖里沉沉浮浮,不由得不叹息,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还是幻,可是不论是真还是幻,只要看到了,都不得不惊异这天功造物的神力,不得不钦佩灵山祖师那超越众人的想法和法术惊异。
虽说他已知道小乖的真名其实是叫做骁鳐,可先入为主,还是认定它叫做小乖。它漂亮的身躯在湖水中忽隐忽现,搅得湖里水花翻腾。
这日下午,小乖在水里玩了一阵,浮出头来,对着岸边游来。它巨大的头颅挨近岸边,一只圆眼睛瞄了韩一鸣一眼,韩一鸣道:“小乖,你已经有几百岁了吗?”小乖停住了,两个大黑眼珠都挤到前面对着他:“几百岁?那是你们的算法。对龙来说,一百年才算一岁。我现在才五岁。”它停在水中,晃动着背鳍。韩一鸣道:“师兄们常常来和你玩吗?”小乖道:“他们不常来,我也不理他们。我吓过他们之后,他们都怕我,不敢接近我。因而我总是等着新弟子入门,可以好好吓他一回。”
韩一鸣已知并非众师兄害怕不敢接近,乃是因为它是祖师在数百年前就收入派中的灵物,众人都敬而远之,便如同对如莘一般。可转念一想到它这三百多年来,独自在这湖里,师兄们都不来看它,只有找新来的弟子就吓唬一回开心一回,实在是孤单。对它道:“小乖,今后我无事之时,都来和你说话可好?”小乖侧开头去,一只圆桌面般的大黑眼珠对着他看了一阵,忽然变成弯弯的小月亮,说:“好呀。从前,他天天都会来湖边和我说话,跟着他我学会了说话。现在你来跟我说吧,总是如莘来,她又只爱玩,不爱说话。”韩一鸣听小乖说到的这个“他”,知道是祖师。
小乖看了看他道:“他去云游的时候我两岁,如今五岁了,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难道他忘记我和如莘了吗?”韩一鸣道:“祖师定不会忘记小乖和如莘的。”忽然一条黑影自眼前蹿起,却是小乖自湖中一跃而起,向天空跃去。
阳光下,它长长的身躯有着耀眼的金光,背鳍边巨大的红色二色斑点十分醒目。它一跃而起,头微微向两边摆动,身体也随着头,向两边摇摆,跃起数丈高。忽然长长的尾巴向两边摇动,一股强风自上而下袭来。它蹿得更高,韩一鸣仰头而望,它在空中停了一停,向湖中坠落,飞快地掉下来。
韩一鸣见它庞大的身躯向下落来,不禁寻思后退。它跃得这样高,落下来定会将湖水溅出极大的浪花。刚要转身,已见小乖离湖面不过两三丈了,忽然它腰一弯,硕大的头颅向下,腰一伸,尾巴已弹上半空,接着“唰”地一声,钻入水中,如同初见的时候一般,只有一圈涟漪向湖边漾开,并没有水花。
片刻之后,它又从水中冒了出来,对着韩一鸣。口中咬着一只浑身翠绿的鸟。小乖一仰头,将那只鸟儿吞进肚里,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两个嘴角向下一弯道:“不好吃,不好吃。”韩一鸣道:“丁师兄煮的肉块,你天天都吃,怎么还要吃这只鸟?”小乖两个嘴角下弯,道:“你什么都不懂,这是普通的鸟吗?这叫翠鹄,肯定是上灵山去偷听偷看的。不吃掉,还真让它上去么?”韩一鸣道:“你怎么知道?”
小乖道:“凡是灵山派弟子带上山的生灵,我都会看一看,不过看而不动,他们自己带上山的,该不是坏人。独自来的,有灵山引路符的,我也都放过去。别的……哼哼,灵山是谁都能上来的吗?翠鹄从来都飞不高,能飞到这里的,肯定不是翠鹄了。反正我吃也吃了,你还想叫我吐出来么?”它前面说得头头是道,后面忽然变成耍赖的口气。韩一鸣还真不能回答,只得道:“你跃得那么高,似乎会飞一样。”
只见小乖两个嘴角撇得越发向下,它骄傲地道:“我真会飞的,从前会,我还常常飞上天空看太阳升起,云涛翻涌。后来他说怕他离开后,我飞到外面去,再被金龙追赶,他不能回来帮我,所以他封印了我的翅膀。适当的时候解开封印,我就有翅膀可以飞了。你听说过龙不会飞吗?我的父亲可是金龙呢。”韩一鸣无语,它虽有飞上天空的本事,翅膀被封印,不能遨翔天际,自由自在,着实令人伤感。
小乖抬起头来,向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来,叹了口气。它的声音一向童稚、无忧无虑,听见它叹息,实是意外。向它看去,只见它摇了摇头说:“我从前就这样看着他走近来,我等了这么久了,他却再也没来过。”韩一鸣不由得想到它几百年来,都会时不时抬头这样望去,又是这样的失望,心中难受起来。轻轻伸手想要***它的头,却又忍住了。小乖忽然道:“你以为你和丁五才叫我小乖么?骁鳐是我的大名,他也叫我小乖呢。你若是和他们一样叫我骁鳐,我才懒得理你!”说罢,滑入湖中,没了踪影。
三十三、驾临
转眼间便到了第七日清晨,韩一鸣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已有师兄前来带他到翠薇堂。顺着山路下来,来到翠薇堂前,平日苍翠欲滴的竹林早已不见,只有几丛修长碧绿的竹子长在翠微堂两边,犹如两扇屏风。翠薇堂前空出来的大片空地上,长着一株株桃树,都是挂满花蕾,含苞待放。台阶前早就放下了两溜木椅,六位师尊都站在台阶下。
众人依旧是素色袍衫,只有白樱乌黑的秀发上别着一根三寸左右长短,流光溢彩的金色羽毛,将她端庄的面容衬得十分灵动。
他来到堂前,秦无方便道:“一鸣。”韩一鸣走上前去,秦无方道:“一鸣,待客人来了,咱们便拜师罢。你不要嫌我罗嗦,你心中可有别的打算?若有,现下告诉我罢。”韩一鸣道:“弟子没有别的打算。”施了一礼,站在一边。秦无方点了点头道:“你若有了别的打算,便不能再留在灵山,待会儿各位道友都会询问你,你心中不坚定,必然就会给他们可趁之机。便是我想留你,你不能再留在灵山了。”韩一鸣心中想起山下的韩家庄来,一时之间,难以割舍。但灵山诸位师尊强过平波道人等人,与其给他们可趁之机,不如自己先就坚定心神。对秦无方道:“弟子别无他想。”施了一礼,站在一边。
秦无方微微一笑,道:“好。”在场众人都不言语,过得一阵,只听得鸟鸣声声,秦无方微微一笑,道:“来了。”黄静玄等人都伸出手来,双手在胸前,两掌掌心一上一下虚虚相对。秦无方右手中指在空中写了几个字,韩一鸣挨得近,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若有似无”四个字,写完之后,他手一挥,黄静玄等人都双掌上下对调方位,对调三次之后,本来建在山边做穿堂之用的几间房屋都拔地而起,向上飞去,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开阔,万向桥上云雾缭绕,向下一望,除却灵山上的参天古木,皆是白茫茫一片。
那白色云雾中,出现几个黑点,向上飞来。飞得近了,最近的一个乃是吴静轩,他身着青袍,手持拂尘,端坐在一只灰鹤上。后面一个却是黄松涛,站在一把连鞘剑上。后面一个身着道袍,满面麻子的是天花道人,他双脚踏在一柄如琉璃一般隐隐透明的剑上,向上飞来。再后面,却是一个身着黑袍,怀抱一把乌黑木剑的道人。正是平波道人,跟在天花道人之后,也越来越近。这四个倒罢了,最后一个却是一个深紫色的身影,踏在一团圆圆的黑影上而来。
白樱眉头一皱,秦无方道:“师妹,凡事都不要做得太绝。她是必然要来的,还要正大光明地来,因而我又出了请谏单请她来。”这五个人转眼飞到眼前,依次围着桃林转了三圈,落下地来。秦无方拱手道:“鄙派收录一个弟子,惊动诸位道友都光降此地,感激不尽。”吴静轩与黄松涛一下来,便对着韩一鸣看来,两人目光锐利,似乎目光中都藏着一只手,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抢了他下山去。韩一鸣本就惧怕这二人,哪里敢抬头,只是垂着头站在秦无方身边。
卢月清走近二人身边,笑道:“二位道友,请坐。”二人见无隙可入,寒喧了两句,在左边两把木椅上坐了。天花道人只是拱了拱手,便自去坐下了。平波道人却走到秦无方面前,道:“无方道兄,别来无恙,咱们可是有年头不曾相见了。”秦无方微微一笑,道:“平波道兄,请坐。”他几百年修行,涵容宽大,但知今日来者不善,只在心中说道:“咱们前几日可才在镜前见过,道兄真是健忘。”他用了心语术,平波道人心中便听到这句话,但他道行也有几百年了,脸皮极厚,并不以为意,呵呵一笑,到一边坐下。
第五个身影落在地上,却是一个女子。韩一鸣看得清楚,她穿着一袭深紫色的衣衫,脚下踏着一个蒲团似的东西。她款款自上面走下来,伸出手来,轻轻一招,那个蒲团似的物件飞起来,变为极小的一团,落在她晶莹剔透的手指上。她抬起头来。两道黛眉之下,一双深紫色的眸子,向韩一鸣看了一眼。韩一鸣也曾听说有人的眼眸会是近乎黑色的深蓝,但从未听说过何人的眼眸是深紫色。这女子肤色白若霜雪,越发衬得双眼如紫水晶一般闪闪发亮。
秦无方笑道:“紫裳道友,你能大驾光临,实在是令我意外。师妹,你陪紫裳道友坐下。”白樱略一迟疑,走上前来,对紫裳道:“请坐。”紫裳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多谢。”在一张椅上坐下。
在座诸人相互招呼了片刻,又来了五人。韩一鸣看着秦无方招呼,这五人里,只有一人识得。这人便是江鱼子。
众人坐定,秦无方道:“今日,本派要收录一名弟子。各位道友都驾临这里,实在是本派的荣幸。”他话音一落,自翠薇堂内走出两名弟子,托着茶盘过来,在每一面前敬上一碗茶,又徐徐退回堂内。秦无方道:“一鸣,过来给诸位师长见礼。”
韩一鸣正要举步,在座十人都转过头来,眼睛向他身上看来。他们目光灼灼,看得他浑身是汗,举步唯艰。正在无法开交之时,秦无方的声音道:“一鸣,去给各位长辈见礼罢。”他声调温和,韩一鸣闻言抬起头来,只见他面上笑容亲切,心中一定,便走进场院中,给各人行礼。
他这里才弯下腰去,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无方道兄,在下有些许话,不妨说完了再见礼罢。”秦无方左手微微握拳,韩一鸣已觉手腕上一紧,转回身来,秦无方笑道:“好说,好说,不过那日我并不在这孩子身边,玄枢道兄若有疑问,让卢师弟回答可好?”
三十四、相问
玄枢还未回答,另一个人道:“好好好。玄枢道兄,你说出了咱们的想法。那日我与宏波道兄也不在场,对此事也颇有些意外。不趁今日问个清楚,只怕是难以明白了。不知卢道兄可能让咱们问一问这个孩子?咱们对你没什么疑问,要问还是问这个孩子才是。”
秦无方微微一笑,向卢月清看了一眼,道:“鹤翔道兄,你只管问便是了。”鹤翔道:“好,你过来。”这话却是对韩一鸣而发。韩一鸣心中忐忑,向秦无方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道:“一鸣,诸位师长有话问你,你要据实而答。”韩一鸣道:“是。”
玄枢哈哈一笑:“无方道兄,这位一鸣是否已拜在你灵山门下?若是还不曾拜,你便不能说这样的话。只有他的师长方能如此说话。”秦无方微微一笑,卢月清上前两步,道:“玄枢道兄,一鸣这孩子在我灵山派内住了这些时日,我师兄关怀他些,也不足为奇。”陈如风冷冷地道:“关怀?好,怕是关怀斩犀剑罢。”卢月清道:“陈道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斩犀剑与收弟子有何相干?你放不下一把斩犀剑,灵山派可未必把这柄剑放在眼里。”
鹤翔哈哈笑道:“咱们都知道你灵山派素来多有珍稀之物,便是神兵利刃也未必放在心上。咱们也不宜做这口舌之争,待我问完他话,便知端底。”对着韩一鸣道:“你是如何杀了魔星的?我那日不在,倒要劳烦你,说与我听一听。”这句话,韩一鸣早听别人问了多遍,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此时听他再问,也不抬头,只是站在原地,低头等待他问下一句。
鹤翔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便道:“你抬起头来。”韩一鸣抬起头来,只见鹤翔两眼对着自己看来,他的两眼本来有些昏暗,此时却是炯炯有神,一双眼睛如磁石一般,直盯着韩一鸣双眼。韩一鸣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想要移开眼光,哪知略略偏开一点儿,却又不知不觉变做直视他的双眼。过得片刻,只觉他的眼中似有无数碎片飞出,向自己眼中飞来,想要避开,身上却是挪不动分毫,连眼珠都挪不开。眼睁睁看着那些碎片飞到面前,撞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星星点点泛起来,却是无法闪躲。
片刻之后,鹤翔冷笑道:“月清,你们对他下了金口难开咒,倒叫我们来问,也好意思。”卢月清笑道:“鹤翔道兄,若说是我灵山派对这个孩子下什么金口难开咒,那真是可笑了。不瞒你说,当日这孩子被歹人追杀,白樱师妹确实在他身上下过一个隐身符。你也是修道多年,道行高深了,不至于不知道隐身符能在他身上停留多久罢。自下隐身符至今已过了八日,早失去了作用。最早见到一鸣的,都坐在此地,你何不问问他们,他们可曾从这孩子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卢月清口齿伶俐,鹤翔冷笑一声,依旧对着韩一鸣看个不休。忽然又有一人道:“让我也来看上一看。”却是江鱼子。卢月清笑道:“道兄那日不是问过么?今日怎的还要再问?”江鱼子笑道:“怎么,月清是怕我问出什么来吗?”卢月清哈哈笑道:“哪里,问吧,请问。”
江鱼子笑道:“多谢,多谢。”对韩一鸣道:“你走近些。”声调温和,面容慈祥。韩一鸣极是反感他,不敢走近前去。江鱼子微笑道:“来,来,来。”韩一鸣抬起眼来,只见他双眼眯得像是一条线,正在犹豫间,两只脚却已迈步向前走去。他心中又惊又急,欲要收住脚步,却偏偏收不住。忽然心中响起秦无方的声音:“一鸣,去罢,不要害怕。”回头看了一眼,秦无方面带微笑,韩一鸣眼前一花,似见他点了点头,仔细一看,却见他在与吴静轩说话。忽然又见他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似是有两张面孔,一张与吴静轩说话,一张对着自己点头。
转回头来,已走到江鱼子面前,江鱼子对着他看了看,道:“好孩子,斩犀剑呢?魔星的斩犀剑呢?”韩一鸣奇道:“什么是斩犀剑?我不知道。”江鱼子笑道:“魔星交给你什么了?”韩一鸣有心要说句“他什么都不曾交与我”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鱼子眉头一皱,双目闭上,片刻之后睁开来,眼中两点银光,自瞳仁深处亮起。韩一鸣只觉刺眼,却是转不开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两点银光自他眼中飞出,撞入自己眼中。银光耀眼闪烁,韩一鸣闭上眼睛,都觉眼中一片银光,半天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江鱼子。
只见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韩一鸣竟觉全身冷汗,身不由己想向后退。
两点银光进了韩一鸣眼睛,韩一鸣初时并不觉得异样,哪知片刻之后,只觉那两点银光满身游走,所到之处,都会有银光自皮肤闪现出来。忽然听见江鱼子的声音又问道:“魔星是怎么死的?”他的声音犹如加大了数倍,每一个字说出来都让韩一鸣觉得心里一抖。
他面容慈祥,哪知他却让韩一鸣不寒而栗,心中一动,似是有什么要倾泄而出,却又只是一动,便不再有动静。江鱼子问过这两句话后,韩一鸣只觉全身血脉“簌簌”跳动,低头一看,银光游走过的地方,都开始慢慢膨胀了起来,象是长了一个个水痘一般。水痘越长越大,连成一片,韩一鸣只觉自己全身都胀大起来,连胸口都胀了起来,每一口气都吐不出去,十分憋闷。正自伸手抓自己胸口、喉头,忽然听见卢月清笑道:“道兄,他一个孩子,你何苦作弄他呢?”只听江鱼子哈哈笑了两声,韩一鸣眼中疼痛不已,忽然两眼前一黑,似是眼珠脱出眼眶。
三十五、桃花
他惊得要大喊出声,心中却响起秦无方的声音道:“一鸣,别怕。”他的声音像清水一般自韩一鸣的心底扩散开,韩一鸣心中一阵清凉,再也喊不出声来,待得片刻之后,睁开眼来,适才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又是本来面目。
卢月清笑道:“几位道友,都问过一鸣话了。如何?可还有哪一位道友有什么不明白之处要问这个孩子?”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好,几位道兄问过了,在下便不重复问了。不过小弟听人说,他随身携了一把剑,不知可否拿出来与我们看上一看?在下那日不在当场,不曾见过这柄剑,特求一观。”韩一鸣顺着话声看去,却是那个叫作宏波的道人。
卢月清笑道:“好说好说,二师兄,请你将木剑取来,大家再细细看上一看。古道兄,你可要先看?”古宏波道:“这倒不必。”卢月清笑着向黄静玄看了一眼。黄静玄伸手一抓,凭空便将韩一鸣的紫桃木剑抓了出来。他松开手来,紫桃木剑静静浮在他手掌上方,道:“请问,哪一位道友先看?”
古宏波对着紫桃木剑看了两眼,似乎在思索要不要伸出手去拿在手中,平波道人先站起身来,笑道:“小弟僭先了。静玄道兄,我可以再看一回罢?”黄静玄笑道:“有何不可?请看。”右手中指在紫桃木剑上一弹,“刷”的一声,紫桃木剑弹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飞到平波道人面前。平波道人也伸出手指一弹,紫桃木剑“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剑尖扎入他面前的泥土中。平波道人道:“见笑了。”
他右手食中二指捏个剑诀,向天一指,又向地下一指。他怀中抱着的乌黑木剑忽然直冲云宵,飞上空中,片刻之后,自天下掉下来,却是剑尖向下,扎入地里,与紫桃木剑相距不过三寸。白樱神色鄙夷,对他道:“平波道兄,你怎能用这种方式来看紫桃木剑?你的黑桃木剑擅于吸取灵力,灵山之上,万物有灵,你这般让黑木剑吸取灵山的灵力,到底是要看剑?还是要偷灵力?”
平波道人哈哈一笑道:“白樱道友,我的黑桃木剑自来都是这么使的,怪不得我。”白樱向秦无方看了一眼,伸出双手,道:“那你也休要怪我。”她右手抬起来,对着空中一招,一株桃树树身摇晃,在枝稍末端长出一个花苞来,与别的花苞相比,小了许多。
白樱左手轻轻在空中一引,右手捏握成拳。韩一鸣已见插在地上的黑木剑上一道道字符亮起来,亮得耀眼,忽然剑首长出一枝桃树枝来,几个小小花苞自桃枝上慢慢生长出来。再向白樱看去,只见她左手一引之后,那个小小花苞已出现在她面前。在一个水泡般的圆球中,白樱左手轻轻伸在圆球下方,右手慢慢张开。圆球中的花苞轻轻绽开来,粉嫩的花瓣一片片向外张开。
乍然间,周围桃树上本来含苞待放的花苞都慢慢张开,随着白樱的手慢慢张开来,却是淡淡的绿色。白樱双眼只望着左手中的那个圆球,右手五指微弯,却都张开,停了一停,又慢慢再握成拳。那圆球中的桃花绽开到了极至,慢慢变萎变黄,末了,变作一个叶芽。
桃树上所有的桃花都跟着枯萎,长出嫩芽来,转眼又长出碧绿的叶子。韩一鸣看那桃花开谢,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是满树浓绿,叹为观止。见叶子长出来,方低头来看黑木剑。黑木剑上本已亮得耀眼的字符都黯淡下去,平波道人还在持咒,黑木剑却再也亮不起来。连长出来的枝叶都又慢慢缩了回去。
白樱收回手来,道:“平波道兄,你不必再白费劲了,我已将此地的灵力都让碧桃树吸光,你的黑木剑吸不到了。”平波道人讪笑两声,道:“白樱,你也太小气了,我这木剑自来都是随身携带,又不是为专门吸你灵山的灵力而来。便是吸了一星半点,于你们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而已。何至于如此吝啬得一毛不拔?”白樱冷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是与不是,你心里自知。”
平波道人哈哈笑了两声,道:“好,我这便来试一试你这把紫桃木剑。”说罢,右手一引,黑木剑拔地而起,在空中绕了一圈,便对着紫桃木剑砍来。“啪”的一声,黑木剑砍在紫桃木剑上,紫桃木剑断成两截,连着剑柄那一截掉在地上。韩一鸣大吃一惊,呆了一阵,看看周围诸人,众人都是十分意外,面面相觑。再向地上看了一眼,只见两截断剑,忍不住“啊”了一声,扑过去跪在地上,对着两截断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瞬间,那少年的影子闪现出来,他那晚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涌上心头。韩一鸣很是珍惜这把紫桃木剑,这是那少年留下的唯一记念。韩一鸣原想将来若师尊让他挑选一件兵刃修行,他便用这柄木剑。他很是感激青衣少年,此时却十分愧疚,本应好好保管这把木剑,哪知这柄木剑在他手中才几日,便被平波道人毁在了面前。
跪了片刻,才伸手将断成两截的木剑拾起来,双手拿着。只听耳边众人纷纷道:“平波道兄,出手怎么这样重?”韩一鸣怒从心起,向平波道人看去,只见他有些讪讪的。谴责的话语到了口边,又忍住了,转回头来,看自己手中的断剑。
秦无方道:“一鸣,你把剑收好,改日看看是否能修复。”韩一鸣拿着剑,退到一边,心中一阵难过,眼前迷朦。却听古宏波道:“如此看来,这柄木剑绝不是斩犀剑,这一点勿庸置疑了。现下在说的,倒是这个弟子,你们灵山还收不收?”卢月清笑道:“自然要收。众位道友来到灵山,便是为此事而来。”古宏波道:“卢道兄,咱们自来有这么一个定规,不论哪一派要收下诛魔弟子,都须各派同意,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