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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魔传全文阅读

作者:匪兵兵     道魔传txt下载     道魔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殊途

    却见那少年对着庄里看了两眼,眉头一皱,道:“你家可是最大的座北朝南的院子?”韩一鸣此时已知此人极有能耐,异于常人,道:“正是,请随我前去,家父定然敬若上宾。”少年摇了摇头,道:“不去也罢,依我说,我不去,你也不要去了。”韩一鸣愕然,心中一凛,这少年极有神通手段,他若是不让自己回去,自己定然难以回去。还未想出如何央求,那少年又道:“非是我不让你回去,实是你回去也于事无补了。”韩一鸣见他不似要拦阻自己,忙道:“恩人救我性命,再送我回来,我恳请恩人随我一起回去,家父定会倾尽全力感谢恩人。”

    少年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好,我随你一同回去。你也是如此固执,唉。”他又长长叹了口气,韩一鸣听他应了自己,哪里还会留意他的叹息,早就欢喜无限,拔脚便走,引着少年向家里走去。

    韩家乃是此地最大的地主,素日里门庭若市,然而此刻来到家门前,却见平日敞开的院门,关得紧紧的。韩家门前向来都有家人,农人来往,而此时竟一个人影都没有,往日里穿梭出入的景况大相径庭。韩一鸣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心中害怕起来。站了一阵,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欲要拍门,手伸到中途,停了几回,都不敢落在门上。

    那少年道:“不用拍了,你随我来。”左手在韩一鸣伸出来的手上轻轻一弹,韩一鸣的手拍到厚厚的朱漆门上,便没入其中,好似门忽然消失了一般。定睛一看,自家的朱漆大门依旧竖在面前,两扇门扇都合着。韩一鸣大惊,忙将手抽回来,向手上看了一阵,却见手依旧好好的,吁了口气,再伸手拍门,眼睁睁看着手触到门上,却还是如同没有门扇一般,直接便没入其中。又将手抽了回来,再看一回。这回不敢再用这只手,换了一只手,向门上拍去。

    忽然手臂上一紧,却是那少年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拖了他,便向里走去。那少年拖了他,他竟无力挣扎,身不由由己随着他向前扑进去。待得站稳脚步,两人已自紧闭的朱漆门外穿了进来,站在前院内。

    院内空无一人,韩一鸣愣了一阵,本就不安的心中,越发害怕起来。四周环顾,只见院内空荡荡的,连人声都听不到。堂屋的门窗大开,前院内本来种着的几株芙蓉,此时正是开花时节,他的母亲最爱芙蓉花,每每见了落花都要拾起来放在窗边。但此时满地皆落的都是干枯残败的芙蓉花,连堂屋边的水沟里都落了无数。

    韩一鸣愣了一阵,那从脚心而起的寒意越来越浓,连牙关都打起战来。站了一阵,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拔腿便向后院里奔去,边跑边叫道:“爹爹,母亲,鸣儿回来了!”他从前院跑到后院,又自后院奔至前院,始终不见一个人影。后院的屋子也是门窗大开,连父母的卧房也是这般。

    再来到前院,慢慢走入堂屋。只见堂屋内的桌几上都空空如也,上面的陈列都没了踪影,光亮的漆面上蒙上了一层灰土,一看便知已有时日无人打理了。韩一鸣站在堂屋内,又急又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年站在一边,冷眼看他奔出奔进,最后在屋中站定,方走到他面前道:“适才便与你说过了,不来才好。”韩一鸣愣了一阵,道:“我爹娘是不是去,去走亲戚了?”他心中忧急,已然要掉下泪来,去向别人问自己父母的去向,实在是愚不可及,但他此刻便是盼望少年说“是”。两眼望着少年,少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韩一鸣答不出来,只是怔怔看着他。那少年淡淡一笑道:“我在村口便已知这里没人,当然也知道他们去向。只不过我问你,你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韩一鸣道:“真,真话。”他心中害怕,口吃起来。

    少年道:“你是家中独子罢,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韩一鸣只觉耳中如雷声轰轰,目瞪口呆,看着那少年。半晌,愣愣地道:“怎会如此?你骗我的,你法术高强,是你骗我的。”那少年冷冷一笑道:“我骗你做甚,于我有何好处?”

    韩一鸣道:“我父母都身体强健,并无疾病。便是从前算命先生与父亲算卦,都道他老人家有八十高寿,怎么可能如此便,便……”咬住牙关,说不下去。那少年道:“我说与你听罢,令尊今年年至不惑罢,便是令堂也有三十七岁了,对也不对?”韩一鸣从未说过父母的寿数与外人,这少年却一语便说了个正着,哪里还搭得上话,呆呆望着他。

    少年见他不言语了,方道:“算命先生,若真有些天分看懂了命书,有真本事,倒也能够断人寿数。这个先生便是个有些本事的,只不过他说的八十,或许是将令尊的寿数翻了一倍,大家听着欢喜些。哪里有人会说别人短命的?好了,你若不信,现下便出门去问一问近邻,令尊令堂可算是暴毙?”韩一鸣竟不敢出门去问,站在原地眼泪长流。

    少年见他不动,道:“其实你问与不问,我说的都不会错。”韩一鸣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待得他醒来,太阳已偏向西方。那少年浮在屋内的半空中,他盘膝打坐,双手搁在膝盖上,拇指与食指相扣。韩一鸣翻身起来,那少年睁开眼来,道:“你离家有十七日了罢?”韩一鸣一想,果然不错,真是有十七日了。

    少年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还欲见你父母一面么?”韩一鸣打了个机灵,双膝跪倒,道:“恩人,恩人若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便是要我的性命,也随恩人拿去。”少年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我好人做到底,便再帮你一回。”

    四周看了一看,道:“你先去寻一件干净衣衫穿上,收拾干净清爽了来。”

七、相见难

    韩一鸣又奔入后院,来到他住的屋内,在衣柜内胡乱寻了一件外袍穿上,又去寻了些水来,洗漱过了,来到那少年面前。少年坐在堂屋内的半空中,见他进来,上下打量了两眼,点了点头。抬起手来,身子便向下沉,挨近地面。少年伸展身体,站了起来。

    他自堂屋内出来,在院中四周望了一望,向着西方走去。院中用青石板铺了窄窄一条甬道,平日众人都在上面往来,甬道两边地上都长着绿草。少年来到土地之上,看了一看,对韩一鸣道:“你来。”韩一鸣一直跟在他身后,依言过去,在他身边站住。那少年道:“你自这里挖下去,只能用手,要快些,太阳下山了便不行了。”

    他伸手一指,指的乃是西边院墙下水沟旁的泥地。韩一鸣蹲下身子,对着他指定那块地方,便用手挖。韩一鸣从来不曾做过粗活,此时用手挖泥土,挖了几下,指尖被磨得生疼,却是不敢停下来,眼看着地上墙影越来越长,墙角下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却只挖开了一小块。但为了再见父母一面,咬着牙关,用力向下挖去。

    少年站在一边,看他挖了一阵,道:“好了。”韩一鸣抬起头来,那少年向他挖的那个小坑看了一眼,不过寸许来深,点了点头道:“你看看下面有什么?”韩一鸣向下看去,只见泥土,不见其他,便道:“并没有什么。”那少年道:“下面的泥土松软,你轻轻拂开便是。”韩一鸣依言伸手一摸,下面的泥土果然湿润松软,不似先前挖的泥土那般坚硬。轻轻用手拂开那层浮土,里面蠕蠕而动,有好些蚯蚓聚在一起。

    少年道:“你挑最细的那条拿起来,小心些,不要弄坏了。”韩一鸣对着这许多蚯蚓,不禁有些恶心,忍了一忍,伸手去拨了一阵,将那些蚯蚓拨散开来,在其中仔细挑了一回,挑最细最小的一条,用两个手指轻轻捏着,提了起来。那条蚯蚓在他两指间扭来扭去,韩一鸣喉头发毛,险些便呕了出来。强行忍住,把它放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捧给少年看。

    少年看了一看,道:“你先捧着罢。”忽然右手食指向空中一指,“呱”的一声,一只黑色的鸟自空中掉落下来,正落在那少年脚边。却是一只乌鸦,肚皮朝上,掉了下来。乌鸦双翅张开,僵直地躺在地上。少年眉头一皱,道:“你等着我。”话音一落,韩一鸣眼前一花,他已消失了踪影。

    韩一鸣小心翼翼捧着那条蚯蚓,站在原地。地上那只乌鸦僵了一阵,脚爪抖动,接着翅膀也抖动起来,抖了几下,翻过身来,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拍了拍翅膀,飞了起来,转眼便越飞越高,飞出院外去再也看不见了。

    又等了一阵,已日落西山,只有天边还有些许红霞。韩一鸣站得腿脚酸麻,在原地踱了几回步子,却是不敢走开。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少年手中抓了一只鸟,浑身白色羽毛,“呱”地叫了一声,却还是乌鸦的鸣叫。还是一只乌鸦,却是一只白乌鸦。

    少年额头微微有汗,看了看天色道:“还好,还赶得及。”两手提住乌鸦的双腿用力一撕,将那白乌鸦生生撕成两片,对韩一鸣道:“伸手过来。”韩一鸣见那乌鸦的翅膀、脚爪还在抽动,心头又是一阵恶心,。那少年道:“快些。”韩一鸣只得把蚯蚓倒在右掌之中,伸出左手,少年道:“接住鸦血。”把白乌鸦提到他的手掌上方,韩一鸣手掌掌心下陷,让鸦血流在手心里。腹中虽是翻江倒海,却是还是强忍着。

    他手心接了几滴鸦血,少年便将乌鸦扔在一边,让他将蚯蚓放在鸦血中压碎。韩一鸣心中作呕,咬了咬牙,依言而为。少年又道:“咬破你的指尖。”韩一鸣右手上沾着鸦血和蚯蚓泥土,肮脏不堪,但此时却顾不得肮脏,将食指伸入口中用力一咬,少年教他将指尖上的血液混入鸦血和蚯蚓中,抬起右手在他手中一指,口中念念有辞,蘸了一点鸦血,点在他的眉心,道:“你闭上眼睛,把鸦血涂在眼皮上。”

    韩一鸣依言涂抹完毕,那少年道:“好了,你就在那屋中坐着等罢。”

    进入屋中,正要向椅上坐下,那少年道:“须得坐在地上。”又道:“你记住,今晚所见,万不能与他人提起。”韩一鸣道:“我绝不吐露一字。”少年道:“好。”双足离地,浮在空中。片刻之后,沈沈暮霭将天边的一丝霞光掩去。少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便百无禁忌。”说罢,右手握拳,一点蓝色的光晕自他拳头慢慢散了开来,他张开五指,伸手在韩一鸣眉心一点,便收回手去,整个人静静浮在空中。

    韩一鸣回到自己家中,已不再象在山上那般害怕,抬起头看他静静浮在空中,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忽然见地上一亮。只见面前地上显出一只脚印来,紧接着旁边左右,一只只脚印亮了起来。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慢慢地,这屋里竟全是脚印,越来越多,连屋外也亮了起来,一只只脚印,都闪着莹火虫一般绿莹莹的光芒。将已暗得看不清分明的前院,都照得亮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许多脚印都黯淡下去,唯独两道脚印,却越来越亮。一道脚印饱满周正,相隔宽些,是男人的脚印,另一道又瘦又窄,步子也小些,是女人的脚印。这两道脚印在这屋中也是颇多,往来反复,有的还重叠在一起。

    韩一鸣一看,便知道这是父母双亲的脚印。他白天哭不出来,又兼这少年层出不穷的古怪行径,竟没有掉泪。此时看见这些脚印,心中百感交集,诸般隐忍都涌上心头,忍不住掉下泪来,“呜呜”哭泣。

八、离别苦

    他只管对着地下流泪,痛哭不止,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喉头一闷,声音便哽住了,抬起头来,只见那少年正收回手去,对着外面指了一指。

    随着他一指,韩家堂屋及外面的的院墙都变得慢慢模糊,直至透明。韩家堂屋本来便对着村口,只见远远地来了三个光点,两个白色的大些,一个绿色的小些。来得极快,转眼便来到村口,只见一个绿色光点是一盏灯笼,在前面飘飘摇摇。后面的两个大些的光点,已看出来是两个人的形状。

    这三点光亮都来得极快,片刻之后,来到韩家门外,那盏绿色灯笼都在门外静静浮着。后面的两个人影径直自木门上直穿过来,穿堂入室,走了进来。

    前面一个面目慈祥,身形肥胖,面目正是韩老爷的样子,韩一鸣一见,泪如泉涌,便要跳起来扑上去。却觉身上没了知觉,跳不起来,低头一看,身子已经变成了石头。韩一鸣心知是那少年对他施了法术,只是头还可以转动,转头看那少年,意欲央求他不要让自己变作石头。只见他静静浮坐在空中,双眸合着,对眼前的一切,不闻不看。

    韩一鸣既不能出声,又不能动弹,只能流着眼泪无声哭泣。看着父亲慢慢走进院内来,四周环顾。跟在后面进来的中年女子面容慈祥,正是母亲。她走进院来,伸手***墙壁廊柱,似是恋恋不舍,两人在院外看了一阵,便向屋内走来。韩一鸣一见母亲,眼泪流得更凶,只是少年将他身子变作了石头,不然他定会跳起来,去跪在母亲脚下,抱着母亲的双腿,再不让她离去,也不再离她而去。

    二人进得屋来,到平日坐的座位坐了一坐,依旧是母亲坐在右边椅上,父亲坐在左边椅上。坐了一坐,便都站起身来,向后面走去。韩一鸣转着头看他们,泪眼迷朦,却是不能抬手擦拭,只能努力睁大眼睛,以图看得清楚些,看得分明些。见他们走到后面去了,便是将头转到最后面,也看不见了。正在焦急,身上一轻,已经变做石头的身子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过来,面对着他们走去的方向落下来。堂屋后方的墙壁也变作透明,杜老爷夫妇向后院走去,每一间厢房都去过,连厨房都去了一回。他们每走到一间屋内,便在屋内站着四处看望,然后退出来,向另一间屋内走去。

    来到韩一鸣的书房,不过一看,便匆匆来到旁边他的卧室。他们在他卧室之内站了许久,韩一鸣见父亲似乎叹息,母亲垂泪,虽听不见声息,却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只能对着他们流泪,连小手指,都不能动一动。

    站了许久,他们都不动身,只是对着他床,他的桌椅叹息垂泪。韩一鸣肝肠寸断,早知如此,当日在家,便多叫几声父母,哪怕他们烦不胜烦,只是现下后悔已是迟了。正自胡思乱想,只见父母都抬起头来神情都十分担忧,向院外看去,又相对看了一眼,同时向外走来。韩一鸣见他们从后院过来,本来后院中地上遍布地面的脚印一一消失,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心知不妙,大惊失色,转头向少年望去。

    少年睁开眼来,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息,摇了摇头,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随着他的手指,一个晶莹剔透的圆圈浮现出来。少年将那个圆圈拿在手中,对着韩一鸣便扔了下来。

    那个圆圈越来越近,挨近一些便变得大一些。来到他的头顶,便扩大开来,兜头套了下来,将他圈在其中。落在地面上,变成一个黑色的圆圈,韩一鸣不觉有异,抬头向那少年看去,他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见了。转回头来,却见父母已走到跟前,两人相扶对着他上下打量。母亲还伸出手来,似是轻轻在圈外***他的头颈,眼中含着眼泪,却显出笑意来。父亲也对着他掂须点头,笑容慈祥,若不是二人身上都有淡淡的白色光晕,与从前在生时一般无二。

    他们对着韩一鸣看个不够,韩一鸣惟有泪眼相对。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见有“叮叮”的铃声自远处传来,韩老爷夫妇相看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看,都现出无奈的神色来,向他望一望又向外望一望。韩一鸣眼前一黑,地上那个黑圈忽然自他身下腾起,越过头顶,消失得无影无踪。韩一鸣眼睁睁看着父母四处看望,似是焦急寻找,却不能找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都低头向外走去。韩一鸣祈求那少年再助他一臂,在心中磕了无数个头,但依然眼睁睁看着父母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他们走到门外,本来满院的脚印便全部都消失无踪。

    如来时一般,他们走到门外,那个灯笼便向来处而去。韩一鸣全身无力,用力睁大眼睛,却只见父母都跟在后面灯笼之后,也向那边而去。他们去得极快,不多时,都消失在远处。

    韩一鸣无声哭泣,忽然眼前一亮,少年不知自哪里冒了出来,右手食指对着他的嘴唇一挥,左手在空中划了几下,张嘴对着一吹,韩一鸣只觉身上犹如被风拂过,低头一看,石身又变做肉身,也不及多想,先跪在地上,对他磕头,哭道:“恩人,求你帮我让我再见爹娘一面。”

    少年摇了摇头,道:“见过一面,又有一面,须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骨肉之亲,终也有散的一天。”韩一鸣听他这样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痛哭不已,又跪在地上磕头。少年叹道:“他们早该离开这里,再世为人了。只是至死都没能见到你,放心不下,因而总是来看。咱们要是晚来一天,你也见不到他们这一面。我不忍让他们心怀遗憾去入轮回,因而让他们见了你一面。见你平安,他们可以毫无牵挂地去了。”

九、相见不相识

    韩一鸣愣了一阵,道:“你这样大的神通,定然会有别的方法。”说着趴在地上,磕头不止。这时节,只要少年还能助他,便是要他性命,他也毫不吝啬。

    良久,不听少年出声,微微抬起头来,只见少年怔怔看着远方,面色变幻不定。又过了一阵,只听少年叹了口气道:“我若真有你说的那样大的神通,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说罢又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韩一鸣道:“那,我若是不洗脸,不将你为我施的法术洗去,岂不是明晚还能再见?我便不洗脸也不会怎样。”

    少年哈哈一笑:“哪有这种说法,这个法子只能用一次,便是现下他们再来,你也看不见了。不过,他们也不会再来了,他们在这世间的一切踪迹都已被他们带走,不能再回来了。你不用再做这无用之想。”韩一鸣想法单纯,因而会有适才的想法,但听少年说不能再见,伤心难忍,又落下泪来。

    少年道:“你心生怨恨了罢?你先前不是说,你不恨他们么?”韩一鸣一愣,之前说“不恨他们”是因自己并不相信父亲为他们所害,可是现下知道父亲确为他们所害了,心中自然有了怨恨,不禁咬牙出声。少年道:“我还以为你与别人不一般,果真不会有怨恨。可是你毕竟还是和别人一般无二,是呀,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能心平气和之人。”

    韩一鸣恨了一阵,忽然灰了心,他恨的人已死得无所知觉了,他再恨,又有什么意义?拭去泪水,道:“我怨恨他们又有何益,他们现下也都不在人世了。我是怨恨我自己!”少年怔了一怔,道:“怨恨你自己?”韩一鸣道:“是。我只能怨恨自己,软弱无能,但凡我真有能力,也不致如此。”少年道:“你果然不恨他们?”韩一鸣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些恨他们,若是不是他们,我一家人还是好端端的在一起。可是他们都已死了,我恨他们又有何益?难道便能让我的父母重回人世吗?只是我还是不能不恨我自己,引颈就戮不说,连自己父母都不能保护。”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看得倒是明白。”韩一鸣此时哭过了,心中的伤痛略微好些,只是还是一片茫然。抬起头来见东方已微微发白,忽然想到曾与少年说过要尽力感谢。若是从前,这话自是能够实现,只是现下,除了这所空屋,哪里还有别的东西可以酬谢他。叹了口气,对少年道:“恩人,我原来许诺要酬谢你,如今我除了这所空屋再也拿不出别的物件来了。恩人如不嫌弃……”

    少年哈哈笑道:“我帮你,本来只因看不过去。你看我象贪图财物之人么?”韩一鸣面上一红,道:“我,我……”少年叹道:“你心地干净,我便是开口要了你这所屋子,让你一无所有,你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也不会心有不甘。可我要来何用?这些身外之物,于我并无丝毫用处。”韩一鸣道:“那,请恩人留下姓名,好让我朝夕焚香祝祷。”

    此言一出,少年更是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方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享受青烟香火的泥菩萨么?真菩萨都不享受这些人间烟火,何况我不是菩萨。”他哈哈大笑,韩一鸣面红透耳。少年笑了一阵,止住笑声,道:“姓名便是我么?姓名于我来说可有可无。”韩一鸣更是尴尬。

    停了一停,少年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乃是好意,想以此谢我。可我救你,并非图你谢我。就如同你不恨他们一般。”韩一鸣叹了口气,道:“受人恩惠不能相谢,心中实在不安。”少年道:“受人恩惠,可以再惠及他人。”叹了口气,又道:“非是我不留姓名,留与不留,原也没什么分别。我目下已到大限,咱们就此别过罢。”韩一鸣心中惊异,此人神通广大,他不杀人罢了,还能有人杀他不成?愣了一愣,才道:“恩人对我有过大恩,若有人前来为难恩人,我粉身碎骨也要为恩人效力。”话一出口,也觉可笑,他有什么本事为少年效力?不禁脸上红了起来。

    果然少年笑道:“你要替我去死么?”韩一鸣吓了一跳,但想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孤伶伶的活着,日子也是难熬。但若真替他去死了,反倒有些安心。可这一样来,岂不是借谢他的名义,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么?那又能说是谢他吗?不如说是害他。

    正在想着,只听少年道:“你若是借我之故代我去死了,便真见不到你的父母了。”韩一鸣一愣,少年道:“他们已轮回转世,再世为人了,你再盟死志,便真是与他们天人永隔了。”韩一鸣大惊,颤声道:“当真么?真的么?”少年道:“我骗过你么?只是他们再世为人,凡人都会有众多波折,你理当在将来相遇之时相助。”韩一鸣止不住掉下泪来,道:“我真会与父母相遇么?”

    少年道:“你所见过之人都是前世曾与你相遇的,你当然会与你的父母再相遇。只不过他们不识得你。”韩一鸣摇了摇头道:“我只知他们是我的父母,至于他们识不识得我,却不紧要。只要我识得他们便可。”少年笑道:“果真么?”韩一鸣道:“实在是我心中所想,并无虚言。”少年点了点头,道:“那么你依允我两件事。”韩一鸣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反悔。”少年微微一笑,道:“好,先说第一件与你。若是将来有人问起我来,你能否不透露只言片语?”

    韩一鸣心道,想是有人要与他为难,若是找到我头上,我当全力为他遮挡。便对少年点头道:“绝不透露只字。”少年点了点头,右手在左手掌心慢慢写了几笔,写毕,对着看了一看,便向他面前伸过来。韩一鸣向他左掌心一看,乃是一个“没”字,正自奇怪,那个“没”字猛然间大放金光,韩一鸣眼前除了亮光,其余皆视而不见。闭上眼睛,眼帘之中还是一片金色。

十、莫测

    他睁不开眼睛,只得紧闭双眸,忍了一阵,眼帘中那片金光慢慢消失,方才睁开眼来。少年早就收回手去,站在一边。见他睁开眼来,道:“昨日种种皆为大梦幻,今日种种也皆是虚幻,随风而逝罢。”他说完这句话,双手对着韩一鸣拍了一拍。韩一鸣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少年道:“待我去后,你记起我来,关于我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写不下了。不是我信你不过,只因我大限到了,你说出来只会给自身带来无穷祸患。”

    韩一鸣本不就是聪明之人,更想不到他如此行事。只是这一天来,少年行事每每出人意料,见过他的神通,也知他必有他的用意,只能任他摆布。少年道:“我给你一样东西。”说罢将一件东西递到韩一鸣手中。韩一鸣只觉入手沉重,低头一看,却是一把短剑,剑刃如霜,闪着冷淡光华。连忙推辞,少年道:“此剑与你只是有缘,有份无份,还要将来才知。你便不必推辞了。”韩一鸣抬起手来向那短剑看了一看,便递回给他,道:“我,我不要别人的东西。”那少年手指顺着剑身轻轻***,显然爱不释手。他的手指所过之处,剑身都泛起五色光泽。少年将短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笑道:“我也说过了,这柄剑也不是别人的。可以算做无主之物,将来谁是这柄剑的主人,现下还说不定。”

    少年虽这样说,韩一鸣却还想推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少年对这柄短剑如此珍惜,必然是心爱之物。只是他口齿并不伶俐,正在措辞间,少年又道:“你不是要答应我两件事么?”韩一鸣点了点头,少年道:“好,那么你答应我,绝不将此剑交与他人。”韩一鸣又是一愣,这样一来,岂不是收下了这柄剑?正在犹豫,少年道:“你还真是拘泥不化,不是已与你说了么,这柄剑不见得便是你的,你只当放在你处便可。”说罢,又将短剑交在他手中,韩一鸣收回手来,心中却还是忡怔不安。

    少年叹了口气,道:“与其交给别人,真不如交给你。你放心好啦,将来这柄剑自会认主,到时候你留也留它不住。”韩一鸣半信半疑,少年又道:“我之所以交与你,乃是因为你心地平和,拿了这柄剑,不会前去为害他人。你还要推辞吗?”韩一鸣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暗自想了一想,他如此慎重托付,只怕此剑真是不能随便交与别人。他说的也对,要是别人拿了去为非作歹,倒不如自己先收在身边。他也说将来这柄剑会认主,虽说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再推辞。少年微微一笑,抬头向窗外望去。

    东方的窗棂已有些发白,西边却还是天色沉暗。少年忽然抬起右手来,右手食指对着屋顶一指,指尖绽出一道金光,片刻之间屋顶已被掀得没了踪影,金光直冲云宵。这道金光比起先前他手中那个“没”字的金光更加明亮,韩一鸣眯了眼睛向上看去,整片天空都被染成金色,绚丽无匹。过了一阵,那少年周身都泛起金光来,整个人如同燃烧起来一般,只是所有的金光都汇集到他右手的指尖上源源不断直冲而上,整个苍穹都变得金光闪亮,耀眼生辉。

    过了一阵,少年指尖涌出的金光变得黯淡起来,不再如先前一般明亮。又过了一阵,源源不绝的金光终于止住歇住了,他收回指来,轻轻叹了口气。韩一鸣一直看着他的手指,此时回过眼来,却见他面上颇为疲惫。

    少年收回手来,天空便暗了下来。明亮之后的天空,比起先前越发暗沉。忽然远远的空中闪了几下,出现几个亮点,迅速向这边飞来。韩一鸣先前已见过父母来时先便是光点,心中一喜,转回身来。正要对少年说话,手臂忽然一震,手中握着的短剑跳了起来,剑锋透出五色光芒,剑身透出淡淡的氤氲雾气。韩一鸣大吃一惊,正想问那少年怎么会如此,短剑“刷”的一声弹了起来,剑锋颤动,震得他手心发麻。转眼便已脱手而出,向天上飞去。它越飞越高,转眼已化成一点流星。

    韩一鸣抬头仰望,那点流星飞入高高天际之后,又向下掉落来。飞上去极快,落下来比飞上去更快,瞬息之间,便已落到头顶之上。韩一鸣大叫一声,他分明看见短剑剑尖对准了少年。而少年却对着远远飞来的几点亮光,对飞快落下来的短剑看都不看。韩一鸣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前去,双手向他一推。

    这一推正推在少年胸前,少年一跤跌坐在地上。韩一鸣只见眼前光芒闪耀,不及细想,两眼望准了剑柄,伸手便抓。他的手指一碰到剑柄,便觉得心头微微一热,连手指都热了起来。短剑飞快向少年刺去,他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向后拖,还是拖不住短剑,被它拖着向前扑去。

    紧接着便见短剑轻易便扎进了少年胸口。韩一鸣头脑之中“嗡”的一声,呆呆看着那少年的面孔。少年面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韩一鸣手中握着剑柄,连动都不敢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猛然想到他神通广大,莫非又是施了什么法术,便道:“恩人,你不要再┅┅”只觉手背上一阵寒凉,似是有水喷在上面,低头一看,只见自剑割破之处,涌出大片水来,溅在身上手上,冰冷刺骨,慢慢变做白色。

    他本想说“你不要再吓我”,但见大片的水涌出来,这句话就再说不出来。看着满身都溅上白色,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来,这是血吗?这是他的血吗?有了这个念头,更说不出话来,骇得魂飞魄散,连手指都不能动一动。

    又过得片刻,“扑通”一声,少年倒在地上,再无声息。韩一鸣手持短剑,呆呆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动,心中既麻木又混乱。呆了一阵,低下头来,看见自己满身满手都是白色的血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一、短剑

    那少年的身体里已不再有血喷涌出来,胸前伤口触目惊心,四下散落的大片白色血迹斑斑点点,闪着白光。韩一鸣呆了一阵,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他面前。两眼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屋内早已桌椅翻倒,一片凌乱。他害怕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年,但不知不觉目光还是看到他身上来,看着他灰白的面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杀了他。我,我怎么会杀了他?他救了我,我却救不了他,与杀他有何区别?”胸前一阵紧缩,眼前发黑,再也站不住,扑倒在他面前。他这一生,不要说杀人,连鸡也不曾见过,在这紧要关头却不能救有恩于己之人,一时间全身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问:“是你杀了他吗?”韩一鸣本来思恕混乱,但这一声却听得清清楚楚,似乎便在近前。缓缓抬起头来,离他不远处,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青袍,手拈颏下长须,对着他上下打量。韩一鸣愣了一阵,低下头,叹了口气道:“我。”后面的字却一个都吐不出来。他本是想说:“我没能救得了他。”但只有一个“我”字说了出来,后面的几个字都被哽在喉头。那人对他看了片刻,慢慢走近来,却在距他们三尺开外停住脚步,对着那少年的尸身又看了几眼。

    他看了几眼,又问:“是你杀了他?”韩一鸣呆呆看着他,却见他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失望。韩一鸣默默低下头来,向少年面上望去,本来神采飞扬的面容如今看起来已没了生气。忽然一缕寒光在眼角一闪,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袍人手持长剑,慢慢挨近,他走上前两步,却又止住了脚步,向少年望了一望。

    青袍人跃跃欲试却又十分戒备,想要挨近来,却似乎又有些不敢。韩一鸣见他两眼望着少年,神色又是急切又是犹豫,心中也警觉起来。青袍人在原地停了一停,又走近两步。忽然又一个声音道:“静轩老兄,何须如此费事,让我来。”韩一鸣抬起头来,才见身边早已围了几个人,他们不知何时而来,虽是站得远些,却把他们围在了中央。

    说话的这人满脸麻子,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乱转,看看少年,又看看韩一鸣,眼光最后停留在那被唤做“静轩”的青袍人身上。静轩道:“天花道兄,你何苦急成这样?好好好,让你来。你来。”韩一鸣见那人满脸都是大麻子,心道:“难怪叫做天花。这不是出天花留下的麻坑吗?倒也贴切。”天花道人道:“我来就我来。”却也不敢挨近来,远远便站住了。右手往胸前一竖,食中二指指天,其余三指相扣,口中念了几句。韩一鸣只见他嘴动,却听不见声音,紧接着他右手在面前一绕,向韩一鸣一指。

    随着这一指,他背后腾起一道亮光,韩一鸣看得分明,也是一柄剑。那柄剑飞上半空,忽然变为无数把小剑,飞快向这边飞来。眨眼已飞到面前,韩一鸣大惊失色,却是动弹不得,眼看着十几把小剑都戳入自己胸口。

    韩一鸣张口结舌,胸前已是一热,小剑没入胸口,又麻又热,却是转瞬即过,再无别的感受,也不见伤痕。但还是把他惊得心头“扑扑”乱跳,定了定神,才见无数把小剑连绵不绝地没入那少年的尸身,竟如下雨一般密集,没完没了。那少年出手相助他许多回,他心存感激,此时见少年的尸身被如此对待,出离愤怒,喝道:“你,你干什么?住手!”他见天花道人其貌不扬,却不料这麻脸道人手段使得飞快,还如此狠辣。

    天花道人看了他一眼,道:“怕什么?斩魔剑只斩魔不伤人。”韩一鸣怒道;“你若是伤我,我不与你计较,但你怎能如此对待……”说到这里“他”字又说不出来。天花道人也不理他,片刻之后,只见少年身上腾起一层雾气,韩一鸣心中一喜,只当他又活了。却见自少年身上飞起一把长剑,“唰”地一声,没入天花道人背后。天花道人叹道:“唉,他果然死了。”

    只听周围的几人都纷纷惊道:“啊?真的吗?”有人道:“怎么就死了呢?咱们还是来晚了。”有人道:“紧赶慢赶,到底没赶上。”韩一鸣耳中全是叹息之声,十分不解,若说他们对这少年十分惋惜,那天花道人也不该出手如此狠辣。偏偏他也在其中长吁短叹,还一幅扼腕痛惜的模样。韩一鸣越看,心中就越胡涂,实在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这少年的朋友,还是这少年的敌人。

    过了一阵,又听有人道:“好事,好事,他还是死了好,死了最好。终归是死了。”韩一鸣大怒,有心要骂他们性情凉薄,阴狠刻毒,只是话到口边,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来。那几个人都围拢了来,对着那少年看了又看,过后又向他看来。

    他们看了一阵,都同时开口问:“是你杀了他吗?”韩一鸣道:“我……”下面的话又都说不出来。忽然有人道:“咦,这是什么?”韩一鸣向他望去,只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满脸疑惑。低头一看,也是大吃一惊。

    此时天边已了起来,韩一鸣看得分明,自己手中拿着一柄木剑。他明明记得那少年交与他时,是一柄短剑,入手十分沉重,剑刃有如寒霜,闪烁光芒。哪知此时一看,却是一柄木剑,木纹清晰,拿在手中也不如先前那么沉重。那人也不说话,一伸手便将他手中的木剑夺了过去,拿在手中细看。众人都围上去,对着木剑仔细端详,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末了,那人转回身来问道:“你自何处得来这把木剑?”

    他开口一问,众人又都转回身来对着韩一鸣,韩一鸣猛然记起那少年将此剑托付给了自己,叮嘱自己绝不能将此剑交与他人。便伸出手对着那人道:“短剑还我。”那人道:“你若是告诉我们是谁杀了他,我便将短剑还你。”

十二、桃木剑

    韩一鸣素性老实,不会说谎,便要想说:“是他给我的。”哪知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明明心中有话要说,可是却是说不出来。停了一停,再想回答,仍旧说不出来。这几人都等着他回答,他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韩一鸣十分诧异,忽然想到那少年曾对他说过“关于我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写不下”,心中恍然大悟,心道:“既然如此,我便什么都不说罢。”叹了口气,道:“将我的剑还我。”

    几人等了他一阵,不见他回答,又去看那木剑,对他索要木剑的言语听而不闻。拿着木剑的人,将木剑在手中颠来倒去,看了又看,摇头道:“原来是柄桃木剑。”另一个身体肥胖的人道:“怪不得能够将他了结,只是这桃木有些蹊跷,拿来我看看。”先前那人便将木剑递到后来发话这人手中道:“黄松涛道兄,你也仔细看看。”

    黄松涛接过木剑,细细看了一回,道:“是紫桃木剑。”用手轻轻***剑身,自剑格起直***到剑尖,摇了摇头道:“比起其它桃木剑来,也没什么特别。紫桃木有破魔攻效,因而此剑也该有破魔之功。只是,单是此剑怎能杀得了他?”说着,向地上少年的尸身看了一眼。转而问韩一鸣道:“你如何杀了他?”

    韩一鸣知自己说不出话,也不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地上那少年。黄松涛等了一阵,见他不回答,道:“你怎地不说话?”韩一鸣也不搭理,只是对着少年发呆。旁边有人道:“松涛,你便不要问了。你看他此时方才转回脸色来,想来也是吓得不轻。”

    黄松涛对着韩一鸣上下打量了一阵,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韩一鸣不禁有些瑟缩。黄松涛又摇了摇头道:“我便是想不明白,就他这没有丝毫灵气之人,也能杀得了魔星?咱们这干人等,都要算是废物了。”旁边几人都随着他摇头叹息,好似错失了千载良机一般,越发让韩一鸣莫名其妙。他们叹息了一阵,静轩道:“咱们远远便见他的踪迹,且是如此惊人,偏偏追过来却已是万事俱休,真是可惜。只是,他一向谨慎,咱们和他也兜了两个月圈子了,这家伙狡猾之极,几乎不留蛛丝马迹。咱们每次与他失之交臂,都是只差毫厘。明明算着他便要束手就擒,却总是又让他兔脱,让人十分恼火。这回为何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莫不是遇上了强敌不成?”说着四处张望。

    先前拿桃木剑那人伸手自黄松涛手中将紫桃木剑拿过去,道:“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现下也不过只是一魔星而已,并非无人能敌。万物生死,乃是有定数的,他耗尽了魔力,便与普通人无异,被何人所杀,皆是他命中所招,咱们又何必大惊小怪。”众人点头称是。

    韩一鸣听他们说“魔星”,心里不禁想道:“魔星是什么?这少年是魔星吗?”只听一人叹道:“咱们追了他这些时候,费神费力不说,还没有丝毫所得,真是……”他脸上掩饰不住失望,摇了摇头,对那手拿桃木剑的人道:“江鱼子道兄,把木剑给我看一看,如何?”

    江鱼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普天下所有的桃木剑,再没有比平波道兄你的黑桃木剑更好的了,还有什么可看的。”他们全然不理韩一鸣,自顾自说话。韩一鸣只得站在旁边,若不是少年亲手交与他的剑此时拿在这些人手中,他早走开了。

    听江鱼子这么一说,韩一鸣不禁向平波道人看了一眼。果见他背上背着一把剑,其实面前众人都身穿道袍,背上负长剑,只是他们出现得突然,韩一鸣又是魂飞魄散之际,不曾注意到这些。此时向平波道人背上看了看,他背上也负着一柄木剑,色泽黑沉沉的,没有剑鞘。

    平波道人笑道:“江鱼子道兄说的是什么话?有了这柄黑桃木剑,小弟还不能看别的兵刃了不成?”他说着自己动手,将江鱼子手中的木剑拿到手中。江鱼子眉头一皱,却也不说话。平波道人细细看了一回,又用手在剑身上摸了一阵,眉头皱起,道:“实在看不出什么玄妙来。这样罢,这柄剑便给小弟了罢。”说着将紫桃木剑收入宽大的衣袖之中。

    韩一鸣大急,道:“那是我的剑!你,你还给我。”他一出声,江鱼子也道:“平波道兄,你这看一看,未免也看得太霸道了罢,看完就成你的了。若要按你这么看法,便该论个先来后到,这里谁先看见这柄剑的,这柄剑便该归谁所有。”

    平波道人笑了两声,道:“若是一柄伏妖斩魔的宝剑,小弟自然不会与诸位道兄相争。只是这柄剑,实在是平平无奇。既没施过符咒,也没有丝毫灵力,这样的东西,随处都是,小弟斗胆向诸位道兄讨要,诸位不会不给小弟这个面子罢?”韩一鸣急道:“那是我的剑,还给我。”

    平波道人看也不看韩一鸣,只对着众人道:“好歹我也带着门下弟子奔波了这些年了,终不成让我门下一点好处都没有罢?你们诸位都有过好处,为何这杯羹便不能分与我一口呢?”他刚说毕,另一个人冷笑道:“平波道兄,难道我陈如风又得到了什么好处不成?每次诛杀魔星,我陈如风也没有少出一分力气,与你一般四处奔波劳累。我也没有得到丝毫好处呀。不是么?我既没有收诛魔弟子,更没能得到你所说的伏妖斩魔的宝剑。既然这柄剑没什么奇特之处,不如给我罢,我带了回去,对辛苦多日的门下弟子也有所交待。”说着,向平波道人伸出手掌摊开来。

    平波道人笑道:“陈道兄,你天剑派门中那么多好东西,不至于还要来和我争这个不起眼之物罢?”

十三、剑与人

    陈如风冷笑道:“平波道兄,你门派中难道没有一两件上辈师尊留下来的镇派之宝么?那些东西又与这把木剑有何相关?你的黑桃木剑已是木剑之中的极品,你也认为这柄剑不起眼,不如便将它给了小弟罢。”平波道人被他这么将了一军,无话可答,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便不再言语,袖中的紫桃木剑,全然没有拿出来的打算。韩一鸣急出一身汗来,偏偏他说的话,这几人都当他没有说过一般,全无反应。

    这几人此时都不说话,眼睛望着平波道人,江鱼子道:“平波道兄,拿出来罢。你这些言语,瞒得了谁?在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越是不知端底的东西,难说越是厉害。因而你只管拿出来,咱们都是修道之人,向来讲求缘法,紫桃木剑要是与你有缘法,你只管拿去,没人跟你争抢。”

    平波道人面上颇有些犹豫,陈如风冷冷的道:“平波道兄,你只管拿出来,此物若是与你无缘,你也留不住。你以为强行将它收在袖中,它便算是你的了么?”江鱼子道:“平波道兄,你也有道行了,随缘罢。你若不是拿出来,可不要怪我们不讲情面,大家一起帮你拿出来,可不大好看。”

    他声音平稳,仿佛讲的只是吃饭喝茶之类的小事。韩一鸣虽不聪明,但也听出来要是这平波道人不拿出紫桃木剑来,江鱼子便要叫众人一起动手抢夺。何况江鱼子话一说完,众人都向平波道人看来,虽不出声,却都似乎赞同江鱼子的提议。韩一鸣虽知他们要是争抢起来,自己更难要回紫桃木剑来,却是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平波道人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就是一把紫桃木剑么?也值得诸位道兄这么认真,拿出来便拿出来。我可没你们这么小气。”说着,将紫桃木剑自袖子拿出来。江鱼子一伸手,平波道人又缩回手去,道:“我已拿出来了,怎么道兄这是不相信我了?”江鱼子道:“我已试过这柄剑了,它与我没有缘法,因而我是不会将它强行据为己有的。我该是最公道的人了,我拿在手中,你们谁有缘分,能拿了去,便拿了去罢。如何?”

    平波道人还要说话,其余几人都已纷纷叫好,只得冷笑一声,将紫桃木剑递给江鱼子。他交出剑来,便道:“这回我占个先,我先来试上一试,诸位没有异议罢?”江鱼子笑道:“既然讲缘法,便与先后无关,你先来也罢,后来也罢,并没有分别。”平波道人伸出手来,握住剑柄,突然又道:“若是咱们都跟这柄剑没有缘法,这剑又算谁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韩一鸣忽然道:“这柄剑本来就是我的,你们凭什么想拿就拿?”他在一边站了半天,众人对他都视若无物,对紫桃木剑竟如对无主之物一般,自行拿取,也不先问过他。他心中十分焦急。想着那少年的嘱咐,再见这些人这样争执,而自己竟无能为力,情急之下,也喊了出来,却恰恰在他们静下来之时出声。

    他一喊出声,几个人都对着他看过来,他们先是有些讶异,但是片刻之后,居然都显出欢喜的神色来。虽说各人都不说话,眼中却是喜色浮动。他们先是对他视而不见,此刻却又是都对他神色古怪,似是看到了什么宝贝一般喜形于色,令他十分不解。

    正在暗自奇怪,只听江鱼子干咳了一声,道:“诸位道友,这位小朋友说的对,这剑也该有他一份才是,这样罢,要是咱们都与这柄剑没有缘分,那么这柄剑便算是小朋友的罢。”韩一鸣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江鱼子居然也会提到自己,还居然将自己也算入他们之间,实在是出人意料。

    只听江鱼子又道:“咱们先看过咱们之中,哪位道友与这柄剑有缘分,再看这位小朋友与哪一位道友有缘分罢。”此言一出,他们更是喜笑颜开。韩一鸣就算是再愚笨,也听出江鱼子话中之意,若是他们拿不到这柄剑,便要将自己连人带剑一同带走。惊诧莫名,本来对江鱼子的感激之情,顿时化为乌有。

    江鱼子道:“平波道兄,你先来拿剑吧。”平波道人伸手拿起剑来,对着剑身念念有词,双手比了无数个手势,在剑身上弄了一阵,不见紫桃木剑显出什么异样,只得又放在江鱼子手中,讪笑道:“陈道兄,你来试上一试。”他虽是退了开去,两眼却紧盯着这柄剑。

    陈如风冷冷地道:“试便试。”走上前来,也是对着紫桃木剑忙了一阵,紫桃木剑也没有丝毫变化,只得走开。静轩、黄松涛、天花道人也走了近来。韩一鸣提心吊胆,捏了把汗,生怕他们用什么法术让这柄剑认了主。虽说少年曾说过这柄剑将来会自行认主,但这几个人在韩一鸣眼中,皆是无比丑恶,实在不愿意这柄宝剑认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为主。

    也不知是他的祝祷起了作用,还是这柄宝剑对这几个人也不屑一顾,无论他们在一边如何比天比地,念了无数咒语,这柄剑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

    江鱼子笑道:“小朋友,这柄剑还是归还于你罢。”说着便将剑向韩一鸣递了过来。韩一鸣道:“这本来也不是你们的。”伸手接了过来,牢牢握在手中。只听江鱼子笑道:“小朋友,你可愿跟我回去?我派中也是弟子众多,都与你年纪相若,你也可以有个伴儿。”韩一鸣正要说:“我不去。”忽然觉得耳中轰响了一声,似乎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了一声,眼前一花,险些就倒在地上。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只见江鱼子的笑脸慢慢变大,对着自己点头。他一点头,自己心中就是一阵迷糊,似乎他每点一下头,自己身上的力气就丧失了一点。用力摇了摇头,却听江鱼子的声调变得十分甜蜜,对着自己道:“来吧,来吧,你也是个好孩子。”韩一鸣明明不曾见他嘴唇启动,却觉得那声音从他嘴里出来,直钻入自己脑海中。

十四、归派

    韩一鸣用力闭了闭眼,将满脑江鱼子的笑脸甩开,再睁开眼来,只觉得满眼都是金光耀眼的“去”字,“去”字后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轮廓已让韩一鸣心情起伏。那些“去”字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韩一鸣用力向那些字后面看去,可是总有一个大大的“去”字挡在他们的面目之前。一个细细的声音道:“说出来,说出来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那个声音极尽诱惑,韩一鸣张了张嘴,“去”字已来到嘴边,他抬起头来,对着江鱼子,正要说出来,却又看见江鱼子那得意的面容。一看见这张面容,韩一鸣立时便清醒过来,眯起了两眼,对着适才看见熟悉身影的那一方看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心里明白江鱼子对他施了法术。一时间愤怒不已,明白地道:“我不去。”

    江鱼子面色一变,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就真的发作,哼了一声,走开了去。韩一鸣刚吐出一口气来,一张麻脸凑了近来。这麻脸坑坑凹凹,十分可怖,韩一鸣不禁向后一缩。天花道人笑道:“小朋友,先借你的桃木剑看一看?”韩一鸣下意识地握紧了紫桃木剑,道:“你已看过了,还看什么?”

    天花道人左右看了看,笑道:“我门下没有弟子,也没有传人,你也未必会跟我去。我这点微末手段,施展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你把你的剑再借我看上一看,我反正要走啦,看一看又不会吃了它。”韩一鸣一怔,天花道人已将他手中的紫桃木剑拿了过去,细细看了几回。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天花道兄,你的弟子、传人到哪里去了,不说也罢。咱们彼此之间都是深知端底的,你就不用再这般矫情掩饰了。反正这个小朋友,是怎么也不能跟你去,去了反正也会化为乌有的,咱们也不能让他跟你去送死。”说话的人正是陈如风。他面带鄙薄之色,对天花道人说不出的厌恶。

    天花道人笑道:“陈道兄,我不过就是多看两眼,并不是要据为己有。可惜咱们来得慢了些,不然分了他的修为,人人都会大有进益,何必争这点小东西,可惜,真是可惜。”韩一鸣虽听得半懂不懂,但听他如此说来,还说得堂而皇之,心中也是无比厌恶,忍不住道:“你,你怎能如此无耻。”见紫桃木剑还被他拿在手中,便道:“还我的剑来。”

    天花道人面上一红,将紫桃木剑递还他,干笑两声,道:“还你,还你。说笑罢了,此事既已了啦,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说罢,腾空而起,左手向前一指,一柄长剑自他背上飞了出来,托着他化成一道白光,便向所指的方向而去,不多时消逝不见。

    场中一片寂静,过了一阵,静轩道人笑道:“天花道兄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是口无遮拦。”他话音未落,众人都又附和起来,纷纷道:“是呀,是呀。”“他向来说话都是信口胡诌。”静轩道人转回头来,看了韩一鸣一眼,眉头一皱,道:“你的右手给我看一看。”韩一鸣将桃木剑交在左手中,抬起右手来,掌心中央有一个花瓣般白点。正是昨日接住那个女子递来的花瓣时留下的。

    韩一鸣明明记得这个白点昨天已变成一个空心花瓣,不知为何,此时又显现出原来的样子。静轩道人道:“原来是白樱道友的标记。”话音未落,韩一鸣手心的那个白点一亮,慢慢从他掌心飘了起来。果然是一片花瓣,轻盈柔软,在他手掌上空轻轻旋转,越转越高。渐渐的,那片扁扁的花瓣充盈鼓胀起来,鼓成一个小球,又转了一圈“啪”的一声,爆了开来。

    只听有人笑道:“我来晚了。”众人都回头去看,只见数丈开外一个人影显现出来。他初来的时候,身形面貌都有些模糊,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片刻之后,清晰起来。他向这边走来,越走便看得越分明。韩一鸣一见他身上那身素色衣衫,与那个救他的女子的素色衣衫十分相似,愣了一愣。转眼,这人已来到面前,神清气朗,身形挺拔。

    静轩道:“卢老兄,你不见白樱的标记,是不会出来的。”那素衣人一笑,也不理他,径自过来,对韩一鸣道:“让我看一看你的手心可好?”韩一鸣自己也向手心看去,却见那个白点又已变成一个白色圆圈。

    素衣人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标记?”韩一鸣心道,他们说的白樱,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吗?不由得对他多了点好感,道:“她救过我。”素衣人笑道:“是了。缘起于此。”静轩道人也笑道:“如此说来,你卢月清也要收徒不成?”卢月清对他道:“你不收他,我便收得。我问他一问,如若有这个机缘,收下他也未尝不可。吴道兄收的人难道少么?”吴静轩道:“好好好,咱们既然讲究缘法,这里大家便都问问他,看他愿随谁而去,如若他谁也不跟,我便带他回去。这总可以罢?”

    卢月清笑道:“可以,诸位道友都没有异议,便这样办罢。现下到哪位道兄问了?”众人都相互望了望,吴静轩笑道:“咱们也没有论先来后到,你现下便可以问他。”韩一鸣一连拒绝了两人,众人都有些犹豫起来,想上前问他,又怕自己也被拒绝。可是不上前问他,最后却是吴静轩捡到一个天大的便宜,众人心中又都有些不情愿,正在迟疑之时,卢月清插了进来,便都道:“你先问,你先问。”

    卢月清转回头来问道:“你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韩一鸣叹了口气,道:“此地便是我家,我家中没有别人了。”卢月清道:“你可愿随了我去?”韩一鸣愕然,随了他去,去往何处?他又是什么人,自己都一无所知。他从未离开过家,这次不过离开了几十里地,便惨遭家变,哪里还敢胡乱答应。正在想着,耳中却已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答道:“我随你去。”一言既出,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十五、去处

    不说他自己吃惊,周围众人也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卢月清笑道:“好了,这便是咱们有缘法了。你随我去罢。”向众人笑道:“承让承让。”对众人一一拱手。平波道人冷笑道:“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呀。咱们都是枉为他人做嫁衣衫。”吴静轩也冷冷地道:“哈哈,还是赶晚不如赶早呀。”陈如风道:“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卢月清微微一笑,并不与他们计较,只是笑道:“多谢各位道友。”众人心里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便抢先去头问,施个小小法术,或许便会得到这个结果。只是现下悔之晚矣,却是有言在先,不好反悔。江鱼子首先御使宝剑,向东方而去。紧接着众人也都各自驾御自己的宝剑,腾空而去。

    片刻之后,只有卢月清与韩一鸣还站在原地。韩一鸣环顾左右,这些人突如其来,又在瞬息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他来不及反应,只有发呆。忽然卢月清伸手来拉了他的右臂,笑道:“咱们也走罢。”拔腿就向院外走去。

    韩一鸣大惊失色,用力挣扎,要从卢月清手中挣脱,却哪里挣得出来。眼看过卢月清不过是轻轻拉着他的手臂,他却觉得似是被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身不由己,跟着他向外走去。转眼便出了院门来到门前的大道上,韩一鸣又惊又急,猛然见迎面走来一个老人,却是认得的,乃是在村中住了几十年的王伯,便叫道:“王伯,王伯。”哪知王伯却充耳不闻,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韩一鸣莫名其妙,扭头去看王伯,却见他远远的与另一个人打招呼。卢月清虽不制止他,却是扯着他向前走去。走出去几十步,又见一个熟人,却是与韩一鸣一同长大的陈吉。韩一鸣心道:“王伯老了,耳背些,听不见也是有的。陈吉定能听见。”对着陈吉叫道:“陈吉,陈吉。”陈吉竟然也充耳不闻,扛着肩上的农具,悠悠闲闲地自他身边走过去。韩一鸣急出一身汗来,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想伸手去拉他,只听那卢月清道:“他们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叫喊。不用叫了。”韩一鸣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卢月清道:“你与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因而他们再见不到你。你也拉不住他们了,你要不要试试?”说着松开了手。韩一鸣待他松开自己的手臂,便向陈吉跑去,跑到他身边,伸手拉他的衣袖。拉了一下,被有拉住。韩一鸣心中害怕起来,回头看了看卢月清,却见他手拈颏下长须远远站着。转回身来,看准了陈吉的衣袖,伸手去拉。

    他看见自己的手触到了衣袖,可是手上却没有触到什么,空空如也。韩一鸣屏住呼吸,伸手一拉,却见自己的手从陈吉衣袖上穿了出来,哪里拉得住。不可置信,呆了一呆,又伸手拉了一回,依旧见自己的手透过陈吉的衣袖穿了出来。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是怎么也拉不住。韩一鸣惊慌失措,换了一只手,依旧拉不住,眼睁睁看着陈吉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呆了一阵,转回头来,卢月清道:“这可不是法术,你与修道之人有了缘法,又没有了亲人,自然没了尘缘。”韩一鸣心中空荡荡的,茫然四顾,不知该怎么样才好。卢月清叹了口气道:“走罢,咱们走罢。”韩一鸣回过头来,道:“我不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

    卢月清摇了摇头道:“我不带你走,你也留不在这里。”停了一停,又道:“我一走,他们又会回来。到时候,你便是不愿意走,也由不得你了。”韩一鸣大吃一惊,卢月清道:“他们都想把你收入门中,因而现下看起来是走了,其实都在左近窥伺。你既没有了家人,不如随我去罢,在我派中,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事情,慢慢修炼。你只管放心,我绝无害你之意。”他满面微笑,韩一鸣却是心里一片寒冷。

    过了一阵,卢月清道:“我对你使了个应声法,因此我一问,你便是不愿意去,也会说与我同去。你心里多少有些不然,但在场之人都会对你用法术,我也不能算是无耻下流。你还是有些不情愿,这原也怪我。不过当着静轩,我也不能明说。他修了回声术,若是他问你,你便会重复他的最后一个字,他只要将‘去’字放在最后,你便会说出‘去’字来。不过你便是不回答他,结果也留不下来。到最后你谁都不跟,平波道人便可以名正言顺带你回去。只是他们不知我的应声法进来大有进宜。况且向来抢收弟子他们两人都是出手极快,花尽心思。好在今日人多,都是同道中人,大家修为相当,又有言在先,不能食言而肥,他们不敢妄动。”

    韩一鸣默默不语,卢月清道:“白樱便是我同门,她既救了你,我又怎会害你?”韩一鸣也知他说的有理,若不随他去,也别无去处。何况亲眼见平波道人一干人等对自己虎视眈眈,只得叹了口气。卢月清道:“你可想明白了?”韩一鸣心中百般不愿,前思后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卢月清带着他边走边道:“你若不信我,到了我派中,你便去寻白樱,她若肯收你,你便做她的弟子罢。其实她救你乃是你与灵山派的缘分起始,投在她门下,你总该放心了罢。”韩一鸣心中一动,白樱出手救他,可见心地正直,比起适才的平波道人一干人等,实在是天壤之别,既无法可想,不如去投在她门下,总强过在平波道人手中。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应允,卢月清微微一笑,道:“本派唤作灵山派,已有自有灵山之日起至今,已有千年。不要这么惊异,修行本来便是悠悠漫长的,几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灵山派中弟子都是与本派有缘方才入派修行的。你也是有缘法之人,入派之后自会明白。”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转身问道:“话尽于此,灵山派与你有缘无缘,你立刻便知。”

十六、灵山

    韩一鸣十分奇异,盯着他看了一阵,忍不住道:“我如何能即刻便知?”卢月清笑道:“咱们这就要上灵山啦,因而说即刻便知。”韩一鸣吃了一惊,他们此时不过刚走至韩家庄外,他十多年来都在庄中生活,村外的景物也是熟知,此时听说便上灵山,哪里会相信,但看卢月清一如初见时那般面带微笑,神情自如,并不似用虚言支应。不由暗自怀疑:“难道灵山便在庄外么?不至于罢。”

    卢月清道:“你现今已有了道缘,而你的道缘自灵山派而来,你即刻便能看见灵山。无缘之人,皆是视而不见,至而不觉的。”韩一鸣惊奇不已,道:“是么?”卢月清道:“是。你有了道缘,因而能看见我。你若是没有道缘,便如同你路上所见的那些近邻一般,对我不见不闻。”韩一鸣这才明白为何王伯、陈吉都对自己的喊叫拉扯没有回应,原来是从此与他们已是陌路,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叹了口气,便回头向身后韩家庄望去,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对着自小便熟悉的情境,早已泪眼模糊。毕竟这里是他生身之地,十分留恋。卢月清并不相劝,只是站在一边。韩一鸣看了一阵,道:“我从今往后,都不能再回来了吗?”卢月清道:“这里毕竟是你的出处,与你的缘分也是非比寻常,将来你若想回来,也还可以再回来。”韩一鸣想到村中众人都对自己再也看不到,心中如刀割一般难受。原来身处其中却不被身旁之人看见,是如此痛苦。

    卢月清笑道:“他们看不见你,乃是了却你的尘缘。但未必将来你就与他们无缘,修道之人重在兼济天下,有了一定的修为,便要运游四方,兼济天下。到时候尘缘另起,他们便又能看到你了。那时你无论身在何方,也定会这里回来,凡人对于自己的出处,总有一种无法释怀的留恋。几百年后方能释怀,那叫处处无家处处家,你现在还不能明白,因而不必想这许多。到时候自能体会。”

    韩一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卢月清道:“你想通了么?欲上山了么?”韩一鸣回头望了一望,一咬牙,转回头来,道:“好,这便走罢。无来处,也无去处,不过如此而已。”他本是随心而叹,卢月清却笑道:“有些明白了,却也不算明白。好,那就走罢。”说罢,走到他身边,伸出右手,在他眼前一遮。

    韩一鸣见他的手遮在自己眼前,欲想后退,腿上却不听使唤,连动一动都不能。转动眼珠,只见那只手遮不住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变化,自己也好端端站在地上。忽然那只手自左至右移了开去,就如轻轻在他眼前一抹而过。

    一座高耸入云,苍翠壮丽的山峰出现在眼前。韩一鸣惊异万分,他自幼在此居住,韩家庄本是一马平川,因而得以成为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村庄。四周的山岗虽说绵延不断,但都低矮平坦,并没有一座这样高大的山峰。这样高大的一座山峰,便是没有人爬上去过,也该有人传说过才是。

    可韩一鸣就从未听说附近还有这样雄伟的山峰,惊异的张开了嘴,眨了眨眼睛。山峰极高,抬起头来,竟看不见山顶。山腰便已隐没在缭绕的云雾之中。双眼所及之处郁郁森森,尽是参天树木,参天大树上还生长着各式苍翠欲滴的藤蔓。藤蔓与树木缠绕生长,一眼望去,竟然看不见树底的泥土,只有形状各异的枝叶,将这座山妆点得庄严秀丽。韩一鸣瞠目结舌,看了一阵,转回身来,向来处望去,身后依然是韩家庄。实在是难以置信,又转过头来看了一回,确认灵山便在面前,回头再去望身后的韩家庄。这回再望,韩家庄依然还在身后,却已笼罩在一层雾若有若无的雾气中,不如先前那么清晰了。

    他呆了好一阵,才道:“我在此生长十八年,竟不知此地有人修仙。”卢月清哈哈一笑,道:“灵山一派,只是修道,并非修仙,你切莫再说‘修仙’二字。”韩一鸣奇异:“修道与修仙有何区别?”卢月清笑道:“仙,乃是集天地灵气衍生的灵物,并非修就能修成的。若不是灵异之物,经历非凡遭遇,钟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也难以称之为仙。修道则是加深个人的修为,历炼各人的内心。万物各有其道,只是有的有为,有的无为。集身边无为之力为己所用,便是得道。”

    韩一鸣对修道一事一窍不通,但听卢月清这么说,也不禁点了点头。卢月清笑道:“你已看见了灵山,足以证实你与我派有仙缘。你若是见不到灵山,便与我派无缘,我怎会强拉你上山?初入灵山派者,若与灵山有缘法,皆是心到身到。不瞒你说,灵山并不在此。灵山乃是方外之山,不在三界五行之中。是祖师穷一生心力而成,亦真亦幻,飘忽不定,见过的人极少,别派都很是眼红。越是对此山口耳相传,越是眼热,却越是无缘亲临亲见。”

    这两日奇遇连连,韩一鸣只道再不会为身外之事惊叹,却还是忍不住对着灵山目瞪口呆。看了一阵,回过神来,还是忍不住又回头向韩家庄望了一眼,这一望又是大吃一惊,韩家庄依旧在身后,而自己与村庄之间却已一片浩淼烟波。定了定神,细细一看,只见脚后已是碧绿的湖水,每走一步,湖水便跟过来一步。而向湖水走一步,湖水就退去一步,连走了几步,却见韩家庄就如湖泊中的一座飘流的小小岛屿,他走近一步,它便漂远一些,多走几步,它飘得越来越远。收住了脚步,它便停在原地,后退一步,它又挨近一点。韩一鸣看得分明,叹了口气,深知再不能回头。闭目片刻,将满眶的泪水忍了一忍,睁开眼来,对着韩家庄目不转睛凝望。凝视了一阵,紧咬牙关,转回身来,将右手中的紫桃木剑插在腰间,向灵山山脚走去。

十七、尘埃不见

    卢月清道:“若是别人,来到此地,都须自己觅路上山,此为修行起始。你却不能在这里逗留,实是不能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带你上去。”他两手张开,拇指食指在胸前合成一个圆圈,双目一闭,腾空而起。自他双手合成的圆圈中,飞出一只金色的圈子,在空中转了几转,从中向左右分开,变为两个圆弧,各自旋转了两圈,飘到韩一鸣面前。

    卢月清道:“你抓稳了。”韩一鸣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那两个圆弧,坚硬之极,似乎是玉石的质地。向卢月清看了一眼,伸出双手各抓住一只圆弧,入手沁凉,恰好一握。卢月清右手向下一绕,掌心向上,轻轻做了个招手的手势,两只圆弧猛然向上飞去。韩一鸣猝不及防,身体便被向上拉起,肩膀扯得生疼,被圆弧带着向上飞去。

    韩一鸣头晕眼花,灵山青翠的参天大树都飞快自从头顶向脚下而去,那圆弧飞得极快,片刻之后,眼前白茫茫一片,身上寒冷起来,已飞入云雾之中。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来,打得他脸上身上生疼,片刻之间,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雨点密集,打得他睁不开眼睛,抬不起头来,只能闭着眼睛低头忍受。

    忽然耳边一声霹雳,韩一鸣吓得一个哆嗦。刚哆嗦过,又是一声巨响,均在耳边。韩一鸣战战兢兢,将眼睛睁开一线,那密如联珠的雨点早已不知所终,眼前的天空色泽深灰,乌云翻卷。一声又一声的霹雳连接不断,滚滚而来,都是声震环宇,韩一鸣瑟瑟发抖,那无所不在的强大声势,让他惊恐万分。他本就不是胆大之人,此时更是吓得全身紧缩,咬牙闭眼,抖个不住。

    紧咬牙关飞了一阵,耳边忽然没了声音,耳中渐渐传来自己粗重的呼吸、跳得与兔子一般快的心跳声,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眼前的依旧是深浓的天色,仿佛暴雨将来之前。但没了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心中稍稍放下来些,吐出一口长气来。他此时心中依旧十分惊怖,不知下来会遇上什么。

    正想间,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韩一鸣忍不住大叫起来,只见那片强光闪过之后,眼前又是那深如浓墨的天色,忽然又是一道强光,却是长长的一条,在他正前方闪起。韩一鸣惊慌不已,眼睁睁看着那道闪电与自己仅仅几尺相隔,紧接着周围都闪了起来,一条条强烈的白光在或远或近,或前或后,闪个不住。

    韩一鸣此时方觉自己有多么渺小,每一道闪电,都是巨大无比,自己身置其间,简直如虫蚁一般微不足道。一道道闪电闪过之后,天空恢复那深浓的色泽。忽然远处一闪,一道闪电炸了开来,这道闪电如同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电光并不是一条,而是由一个地方四散出无数道闪电,向天空中任意伸展。一道闪电,便将眼前的大半天空都覆盖住了。一道道电光由脚下而起,向上伸展开来,有的笔直,有的扭曲,却又盘根错节,极似一株绚丽无比的珊瑚树。这道闪电还没过去,另一道闪电又闪了起来,还是同样的笼罩大半个天空,绚丽之极,也可怕之极。

    数道珊瑚树般的闪电过后,韩一鸣眼前一亮,已从那浓黑的云层中飞了出来。他惊魂未定,那壮丽无比,也可怕无比的霹雳和闪电虽然没了踪影,他却还是十分害怕、瑟瑟发抖。四处张望了一阵,才吐出口气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啸,他早就被惊吓过几回了,一听这种可怕的尖啸,脚下便是一软。方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偏过头一看,只见右边天空中的云层正在卷动,向着自己而来。

    卷动的云层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圆圈。那个小小圆圈带着周围的云层卷动,向着他的头顶罩了过来,还离得远,耳中便已全是尖利的啸声,一股大力将他的衣服都吸得向那边飘荡。先前的霹雳和闪电都没有挨近他,已将他吓得魂不附体,此时眼看要被卷进那翻腾不已的云层中去,大惊失色,急忙环顾四周,寻找卢月清的身影。

    忽然眼角一片素色衣角一闪,韩一鸣正要呼喊,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盘旋到了他的头顶,身不由己,已被卷入其中,连他大声的呼喊,也是才从口中呼出,便被那强大的力量吹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只大手,一伸手便将他的呼喊自他口边夺了去,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一被卷入那翻滚不已的云层中,便是天旋地转,此时是头上脚下,彼时又是头下脚上,身不由己。

    韩一鸣头晕目眩,身子在云中忽上忽下,眼中全是如波涛一般翻涌的云浪。头上、身上、脸上都被狂风吹拂,脸上痛得如刀割一般,耳边全是呼呼风声。心中不由得又是惊怕,又是后悔,早知如此,便应紧紧拉住卢月清的。这样至少也有一个安慰,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边能有一个人,就是依靠,就是安慰。哪怕他比自己还不如,哪怕他还要依靠自己,也比一个人身处这样的境况要好。

    忽然脚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下扯去,韩一鸣低下头来,向下一看,只见脚下已有万仞之高,深灰色云浪翻涌中,一个深黑的小小黑点正向自己靠近。韩一鸣本就不能自主,那小小黑点越挨近来,就变得越大,其中漆黑一片。韩一鸣再向下望,已见那漆黑是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是一张大嘴,正在将周围的云层都向那片虚空之中吸进去,越挨近那片虚空,周围的云层翻滚得越快越凶。韩一鸣虽是身不由己,但手上一直都紧紧握着卢月清的两个半圆,越是害怕,握得越紧。到了后来几乎是僵硬地握着,越是头昏脑胀、身不由己,越是紧紧握着它们。这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因而轻易不会松手。这时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大力,在他已僵硬的手上一撞,手中便空空如也。

十八、湖中眼

    韩一鸣虽是近乎于没了知觉,但手中唯一的依靠失去,却是立刻便清醒过来。向手上看了一眼,空空如也,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冻成了冰块。紧接着眼前一黑,便觉全身无力,身上又酸又麻,他已被吸入了那一片虚空之中。

    那其中也不能算是虚空,韩一鸣目力所及,都是无穷无尽翻滚着的深灰色云涛。他先前就无力自主,此时全身又酸又软,更是无力挣扎。只有咬牙忍耐,连绝望的念头都来不及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这可怕的境遇熬过去。忽然间脚下的云层翻涌得越发厉害,韩一鸣的身子一落入其中,也随着云层翻滚个不停,眩晕得不能自持。转了几圈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他无能为力,只能任凭那翻卷不息的云层将自己卷来卷去。再转了一阵,头晕得不能自持,连神智也迷糊起来,闭上了眼睛。眼前虽然看不见了,可是还是觉得晕眩不止。忽然觉得身子急速下坠,向一个无止境地的地方落去。韩一鸣睁不开眼睛,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摔个粉身碎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忽然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韩一鸣全身酸麻,半晌才睁开眼来,卢月清正站在身边,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对他笑道:“吓坏了罢,初次上灵山的弟子都会这样。只不过别人是为上山之路烦恼,而你,却是因为这么快上山而饱受惊吓。”韩一鸣惊魂未定,怔怔地发了一阵呆,才算是回过神来。

    那反复无常的云卷早已不知去向,眼前依旧是一座秀丽的山峰,满目青翠。韩一鸣几乎要认为适才经历的可怕是噩梦一场,抬头向上看去,除去高不见顶的灵山,便是如洗碧空,极目所至碧空尽头,有几丝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薄云,薄得如同透明的薄纱一般。悄悄向脚下望去,只见脚下已是万仞之高,下面一朵朵白云缓缓移动,白云之下,有清亮的水光直透上来,竟是一片宽阔的水面。虽是美不胜收,却也让他头晕难支。卢月清笑道:“你初上灵山,又是我带你飞上来,免不了看见灵山上重重封锁的结界。待你踏上灵山,便不会再与这些结界相遇了。”韩一鸣想起适才经历的可怕,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寒噤。

    卢月清笑道:“你是叫做韩一鸣吗?”韩一鸣点了点头,吃了一惊,一直未曾向卢月清提过自己的姓名,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卢月清笑道:“你不知我是从何处得知你的姓名罢,我问你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已告知我了。”韩一鸣细想,总也想不起来自己哪一句话带出了姓名。忽然又听见卢月清道:“你没有一句话道出自己的姓名,但你心里明白写着自己的姓名。你只要回答了我的话,并且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你的姓名就是不宣之秘了。”

    虽说韩一鸣自青衣少年处已见识过法术的神妙莫测,但卢月清这样一说,还是令他惊愕不已。卢月清对他笑道:“咱们慢慢上去,你也好好看一看灵山罢,我想你在别处,都难见到这样美景了。”说罢,托着他的手臂,向上飞去。

    这一回并不似先前那般飞得快,韩一鸣只见层层茂密林木,都自上而下消失,脚下虽是万仞之高,却没了先前那样晕眩。飞了一阵,一泓蓝得犹如天空一般的湖水出现在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湖面上波光粼粼,湖面有如镜面一般平静。湖边的树丛竟是红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十分耀目。韩一鸣一生之中,哪里见过如此景色,不仅不曾听说过七色的树木,也不曾见过湛蓝的湖水,呆呆看着。

    忽然镜面一般的湖心翻起波涛,一条长长的阴影浮现出来,水面上现出一只硕大的眼珠,如一张圆桌般大,对着他看来。韩一鸣忍不住“啊”了一声,幸好他是随卢月清向上飞去,离湖面越来越高,那颗眼珠在湖面上停了一阵,又沉入水底去了。韩一鸣被那只眼睛盯得心惊肉跳,见它沉入水底去了,这才舒出一口气来,抬起头来,只见上面树林之中已显出一条小路来。

    飞至面前,卢月清笑道:“好了,咱们一同走上去。拉了韩一鸣迈步就走,韩一鸣学着他迈出脚步,脚下虽是空荡荡的,但却不下沉,凌空向前走了几步,落在那条小路上。

    小路两边苍松如盖,地上绿草如荫。韩一鸣抬头一望,看不见路的尽头是什么。松树的清香扑鼻而来,林涛阵阵,十分安静。他本来惊骇不定的心,不知是闻到了松脂的清香,还是因脚踏实地了,平复下来,也不再害怕。跟在卢月清身后向上走去。这条小路斜斜向上,走起来却十分轻快,落脚十分轻软,并不觉得疲累,来到尽头,已是平坦开阔的平地,一片十分茂密的桃林,一个白墙黑瓦的小小院子,掩映在桃林中。

    穿过桃林,进入院内,不过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子,十分安静,只有两个正在洒扫的素衣人。见他们走进来,都停住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道:“师叔回来了。”卢月清点了点头,带着韩一鸣进了正面中间的那间屋子。

    那屋里两边各放着两把椅子,每把椅子旁边都有一只木几,正面却是门户大开,原来是个穿堂。卢月清也不在此停留,径直走过穿堂,在门前停下。韩一鸣一看,那穿堂外面便没了土地,一座窄长的木桥自穿堂而起,向对面延伸过去。木桥尽头,又是一间屋子。

    木桥是最简单的样式,只有桥面,两边没有栏杆,桥面也沉沉的。桥下云雾缭绕,浓浓的云雾之下,想必就是万丈深渊了。韩一鸣看了一眼,又不禁有些头晕,迟疑着不敢迈出步子。卢月清笑道:“你只管向前走,这桥是祖师用千年紫杉木铺成,不会断的。而且无论你走向何方都不会掉下去。”说罢,自己先向桥上走去。

十九、翠薇堂

    韩一鸣先向桥面上看了看,桥面不过四五步宽,这一看心里便十分害怕。但见卢月清在桥上胜似闲庭信步,悠然自得,深深吸了口气,也小心翼翼向走上桥去。他十分紧张,两眼紧盯着桥面。走了几步,这并不宽阔的桥面,既无起伏跌宕之感,也没有身在高空的摇晃,似乎连吹过来的风都十分轻柔,只是吹得自己遍身清凉,他适才惊吓过度,全身是汗,此时遇上轻风,才觉背心全是汗湿。又走了几步,十分稳妥,提着的心方放下来。忽然见卢月清在前面并不走直线,也不看着脚下,眼看着脚步便落在桥边,韩一鸣大吃一惊,想要叫他,又怕惊吓了他,反倒不好。正急得满头是汗,猛然想起他有飞行之术,便是摔下去也无虞,又忍住了。

    卢月清转回身来,微笑招手:“你来,来。”韩一鸣心中害怕,哪里敢走过去。卢月清笑道:“无论你怎么走,始终都走不到桥边。”韩一鸣向他脚下一看,果然距离桥边约有一步,定了定神,小心翼翼也向桥边走去。他两眼盯着自己脚下,走了两步,第三步迈出去,便要落在桥边,心中又揪了起来,脚步落下来便有些犹豫。哪知他明明见桥边就在脚下,一步落下来半个脚掌便要落在桥面外,但脚掌落下来,却不是如此。他的脚掌依旧踏在桥面上,前方还有一步的距离才到桥边。虽说卢月清已声明在先,但韩一鸣还是惊讶不已,忍不住又向前迈出一步。木桥并不宽阔,他一步接一步横向走去,始终距边缘有一步之遥。他仔细看着桥面,也不见桥面变宽,却怎么都走不到桥边。

    卢月清笑道:“我初上灵山之时,也是对这桥十分着迷,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怎会如此。曾横着走了整整一日,都不曾走到边缘。后来才听大师兄说,这叫做万向桥,就算穷我一生,也走不到桥边。”韩一鸣惊异万分,卢月清笑道:“祖师通天彻地的法术,包罗万有,你将来好好领悟罢。这桥不过是他老人家的一个小小法术而已。”

    二人说话间已走过万向桥,自万向桥尽头的另一个穿堂穿出来,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一片一人高的碧绿竹林。这片竹林方方正正,一条曲折小路将竹林一分为二。透过竹林已见尽头有几间屋子,也是白墙青瓦,屋门前站着几个素衣人。韩一鸣见那竹子比寻常所见的竹子矮小,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竹竿浓绿,却晶莹玉润,竹叶也与普通的竹叶不一般,筋脉处色泽深浓,其它地方则隐隐透明,这一小片竹林上方,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知道又是异样品种,也不再问,只随着卢月清穿过竹林中的小道,来到屋前,屋梁上悬着一块原色木匾,写着三个墨色深浓、酣畅淋漓的大字:翠薇堂。

    屋前的几个素衣人中,早有一个迎了上来,眉目清秀,不过二十多岁,对卢月清施了一礼,道:“三师叔,师父与诸位师叔已恭候多时了,请。”卢月清点了点头,对韩一鸣道:“你跟着我来。”说罢,举步踏上台阶,韩一鸣跟着他踏上台阶,进入屋内。

    进得屋来,已见屋内正面挂着一幅字,上书“甘露之泉,涤贮胸汇”八个字,韩一鸣一进屋来,见的便是这八个字。八个字一气呵成,挥洒自如,空灵飘逸。匆匆一瞥间,竟觉八个字并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浮在纸前,墨迹之下还发出淡淡金光。那幅字的前方,空着一张木椅。屋子左边坐着三人,右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人中间,还有一张空椅。看见他们进来,只有左右两边最里面的两人不动,其余的人都站起身来。

    韩一鸣进入屋内,竟不知不觉早早低了头,不敢细看这些人。只听卢月清道:“师兄久等了。我早该回来的,只是见了这个孩子与灵山有道缘,为了带他回来,耽误了些时刻。”一个声音道:“哦,月清师弟辛苦了,你先坐下休息。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韩一鸣问来,声调十分和蔼慈祥。韩一鸣悄悄抬起头来,坐在右边最里面的那人对他微微一笑。

    那人面相十分清隽,须发乌黑,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身上也穿着一身素色袍服,十分简单,与卢月清的服饰一般无二。他一双眼睛向韩一鸣看来,韩一鸣低头避开,但却觉他的两道目光如同清泉一般干净,对着自己一看,竟觉自己被他看了个透,那人等了一阵,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声调更加温和,仿佛怕惊吓了他一般。韩一鸣正要回答,那人道:“哦,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叫一鸣是不是?”韩一鸣点了点头,那人又道:“一鸣,你是如何诛杀了魔星的?”

    韩一鸣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那人道:“你抬起头来。”韩一鸣抬起头来,那人对他看了片刻,一双眼睛,对上韩一鸣的双眼。韩一鸣头脑中“啪”地响了一声,那人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清亮,对着他眼中直看进去。他的眼光清亮得纤尘不染,又似是冰水一般清凉,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透,自心中生出一股清凉来。韩一鸣本想低下头去,却低不下头去,只能迎着他的目光。那人看了片刻,微微摇头,又点了点头,抬起右手,在左手上写了几笔,道:“一鸣,你来看一看。”将手掌向他摊开,韩一鸣上前两步,向他掌上看去,上面写着一个淡淡银白色的“封”字。只是左右分得很开,倒像是两个字。

    那人收回手去,又问道:“你如何诛杀了魔星?”韩一鸣心中一动,无数话语在心头涌动,便要脱口而出。哪知张开口来,仍然是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那人又对着他看了一眼,转而问卢月清道:“师弟,你是如何寻到他的?”

二十、隐身符

    卢月清道:“这还是多亏了白樱师妹,若不是白樱给他下了一道符,他早便被他们带了去了。吴静轩是何等样人?黄松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杀了魔星,已是有道缘之人。便算是没有道缘,谁又不想把他引入自己派中呢?诛魔弟子,他们都想据为己有。”转而对座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道:“白樱师妹,他能来到本派,还是多亏了你。”

    这女子正是日前救了韩一鸣的白樱。她还是一身素色衣裙,面容端庄,坐在木椅上。韩一鸣一见她,心中涌上感激之情,转身对着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多谢恩人相救。”白樱站起身来道:“不需如此,岂有见死不救的?”又对众人道:“那日我忙着追赶魔星,只是给他下了一道隐身符而已。只有一日的功效,难道还在吗?”又对韩一鸣道:“符咒该已消失了。”韩一鸣悄悄向手心看了眼,却见还有一个小小的白圈在手心。他这一低头偷看,白樱也看见了,眉头皱起,道:“你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韩一鸣伸出手掌,掌心那个白圈还是一片花瓣的形状。白樱看见那个白圈,也伸出手来,对着他的手心抬起食指,轻轻一勾,不见丝毫动静。白樱“咦”了一声,显然十分诧异,走近两步,对着他的掌心又看了一看,伸出双手,双手的拇指和中指相扣,形成一个圆环,便向他手掌上套来。

    白樱双手犹如白玉一般,十指纤长,左手手腕上套着两只木镯,极是朴素。韩一鸣有心要后退,却不知怎么脚下连一步也挪不动。白樱双手套到他手掌上方,韩一鸣掌心一热,低头一看,花瓣形状的圆圈在手心发出淡淡的白光。忽然手心痛了一下,那个白圈带着淡淡白光腾空而起,白樱见了,飞快地将右手向白圈上招去。

    她出手极快,那圆圈在韩一鸣手心上方轻盈缓慢地旋转,她的手对准了这个圆圈一招一收,便将那个圆圈抓在手中。她收回手来,忽然手中一点白光一闪,那个圆圈透掌而出。又在空中转了两圈,落回韩一鸣的掌心中,一落在掌心便没入肌肤,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韩一鸣只是呆看,掌心一热,那个圆圈没入肌肤,整个手掌都热了起来,但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掌心的那个花瓣形圆圈也不再显现,仿佛不曾有过那个圆圈一般。抬起头来,却见白樱也是满脸惊异。她对着自己握成拳的右手看了看,又对着韩一鸣掌心看了一看,抬头对那个向韩一鸣说话的人道:“大师兄,我施的不过是个隐身符,本来只有一日功效,早该失效了。可是不知怎么,并没有失效。不失效倒也罢了,我还收不回来,这是什么缘故?”那大师兄沉吟片刻道:“收回来收不回来,也没什么分别。也好,也好。也难说便是因你的隐身符,他才与本派有了仙缘。月清不是说过吗,若不是因了这个隐身符,他早被别派带走了。你不必担心了。”对着门外道:“清泉。”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适才对卢月清施礼的素衣人,他进得屋来,便在韩一鸣身边站住:“师傅有何吩咐?”那大师兄道:“你带他在堂外稍事歇息。”清泉道:“是。”对韩一鸣道:“你随我来。”韩一鸣随着他自屋内出来,清泉将他带到屋外,带到那矮竹林边的一块平滑的大石和几个石墩旁,道:“请坐,你就先在这里歇一歇罢。”

    那块大石有半人多高,周围都凹凸不平,只是向上的那一面平滑晶莹,轻轻用手指按一按,冰凉滑腻。韩一鸣见旁边的几个石墩都高不过两尺左右,想来那块大石是作桌子用的,便在旁边站住。他并不疲累,站了一阵。始终听屋里静悄悄的,并无声息。等了一阵,问清泉道:“请问师兄,里面各位尊长是否是在相商我的事情?”清泉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师长们要相商什么事情,是师长们的事情。我们做弟子的修为低下,哪里听得见。哦,你坐一坐,我拿茶来给你喝。”说罢,转身走开。韩一鸣见门外其余的弟子都还在原地站着,便走到竹林面前,对着一株竹子细看。

    忽然听到翠微堂内白樱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不会┅┅师兄┅┅”接着另一个声音道:“魔星┅┅无事┅┅清静┅┅”他们的声音都带着波动起伏,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韩一鸣回过头来,想听得清楚些,却是不能。想起顾清泉的话来,便不再刻意去听。

    片刻之后,清泉捧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自屋后转过来。来到面前,笑道:“喝杯茶罢。对了我姓顾,叫顾清泉。”将手中托盘放在石桌上,提起茶壶来,倒了两杯出来。韩一鸣道:“有劳师兄了,小弟姓韩,叫一鸣。”拿起茶杯来,还在手中,清新茶香已扑鼻而来,喝了一口,入口甘苦,甘苦片刻,茶香沁人心脾,直透脑门。

    韩一鸣道:“好茶。”顾清泉一笑,正要说话,只听见翠薇堂内那大师兄的声音道:“清泉。”顾清泉放下手中茶杯,走入屋中。过得一阵,从屋里出来,对韩一鸣笑道:“师傅说你远道而来,今日累了,随我先去休息罢。”引着他来到翠薇堂后。堂后还有一间小屋,但顾清泉并不引他进去,引着向旁边一条长长的木梯走去。

    这条木阶梯与万象桥一般凌空而架,所用的木头也是色泽深沉。一头连着脚下的土地,另一头远远地伸上去,连着对面陡峭的山壁,中间是深不可测的深渊。顾清泉踏上木梯,便径直向前走去。韩一鸣只得也踏上木梯,悄悄用力踏了一下,倒也十分结实,只是下面便是滔滔云海,不觉有些头晕眼花,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来,顾清泉已回过头来笑道:“不要害怕,摔不下去的。你若是害怕,便抬头向上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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