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话 战争艺术 ̄之一
七人一行回到客栈,将牛、马均送进马厩。怀空通医理,替业已失血过多而
呈昏迷状态的王道疗伤包扎过后,即转向曾遂汴房里去。
才刚开房门,踏进一步,即听石绯急急问道:「怎样?他怎样了?」
听了这问题,曾遂汴、李九儿回头怪怪的看着石绯;黑桐摇头轻叹了口气;
尤构率不禁笑出了声。
石绯看了他们的神情、听了这笑声,自己也是微怔,不悦道:「怎么着?我
关心他,不对吗?」
怀空拣了个空位置坐下了,微笑摇头道:「没有不对。」
石绯道:「既然没有不对,那尤肉你笑什么劲?随便!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倒是你们,都不会担心吗?」
「庸才!」黑桐冷然道:「光听你这问题,便知你养尊处优,极少受伤!」
石绯一怔,说他极少受伤,那是不差;但自从跟了君弃剑以后,苦头实是也
吃了不少,说他尊养处优,那是万不能接受的!可训斥自己的人却是黑桐,不仅
仅是一代高手、武林前辈,甚至可以算是他半个师祖了,又怎能回口?但这一口
气实是不住,又朝尤构率叫道:「你倒是说说,笑什么劲啊!」
黑桐道:「你怎不问我?」
石绯又是一怔,才站起向黑桐微微躬身,道:「请前辈赐教。」
黑桐道:「坐下吧。这『蜀道难』既与『捻丝棍』并称『中原叁大绝技』之
一,其机要其实相去不远,皆是毫无花巧、直来直往,攻敌要害、取敌性命的杀
着。那便得全身凝气聚力,一旦出招,瞬间血行加速,只需五个呼吸,血液便循
周身行了一个周天。『蜀道难』从第一式始、十二式终,其间也约需两个呼吸的
时间,出招者全身血脉贲张、肌肉压迫血管,若身有受创,则出血量自然大大增
加。王道伤在左腹下,深口又深,虽非要害,但此处离心脉并不甚远、血管亦多
……」
说到这,石绯即已了解,接道:「所以,王道在出那前十一式的时间里,伤
口即已流出了全身约叁分之一的血液,失血过多,因而昏迷!」
黑桐颔首。怀空亦道:「正由於伤口并不致命,故只要让他躺下,包扎好了
、再睡上两天,便无什大碍了,不需担心。」
石绯连连点头。
但一提到『蜀道难』,曾遂汴与李九儿却不能不在意了!
曾遂汴道:「前辈,你便如此在大街上、当庭广众将『蜀道难』的使法讲出
来,不等於让天下人都学去了?此尚无妨,但当时还有许多回纥卫士在场!」
李九儿道:「前辈!为何你没教给梅大哥『蜀道难』、却教给了王道?梅大
哥比王道差么?」
他二人虽然心有不满、或有所虑,但终究得顾着彼此间的辈份差距,言语是
质问,语气却不甚紧,仅是询问而已。
曾遂汴所言确有其理,要知那『镇锦屏』又号称『军中霸』,最益使於战阵
对敌。若果那些回纥卫士学会了『蜀道难』,回头教予本族武士,如此一来,不
等同成就了一支无敌军队?
黑桐一笑,甩袖抖出长剑,一把抛给了尤构率,道:「你的『屠牛刀法』,
与『镇锦屏』颇有同趣,你且按我所言使出『蜀道难』攻来,切莫留手!」
尤构率应了声是,起身与黑桐对面而立,全身凝力、预备一击。
此处是长安西市的酒家『有凤来仪』,号称京师最大、酒菜最佳、歌舞最盛。此一行人经唐州、许州、郑州、洛阳而来到长安,已有了一万叁千两的资产,
其中一半是在洛阳赢了『押大赔大』吴氏兄弟来的。既然已有馀裕,风尘仆仆到
了长安之后,众人便决定住舒服点,即来到『有凤来仪』要了上房。
此处房间自然颇大,不仅有床、有桌、有案、有椅,甚至每个房间都有洗澡
间、饮酒吃菜用的小厢房,即使石绯、曾遂汴等已围坐了一桌,仍有相当大的空
间,足以让黑桐与尤构率过招。
尤构率调气半晌,自觉已经就绪,即道:「前辈,我要出招了!」
这『蜀道难』号称『中原叁大绝技』之一,其狠锐自不在话下,尤构率不能
不万分小心,生恐伤了黑桐。
黑桐只是淡笑,浑不当一回事。
尤构率虽然小心,也知黑桐实力与己相距有若云泥,当即按黑桐在朱雀大街
上所言招式,递剑出招。
他将左足退了半步,重心置於右足,一剑即刺向黑桐右胁,黑桐知他已使尽
全力,剑势也颇猛烈,但仍不以为意,双足不动,仅是将右肩一收,即已闪过。
尤构率跟着踏上一步,剑转向下,再击黑桐左腰。
差了一步的距离,黑桐就不能不动了,他也退了左足,斜身面对着尤构率,
又轻描淡写的躲去了第二式。
李九儿见尤构率出剑力道、速度已不下於王道,黑桐却闪得颇为惬意轻松,
眉头微皱,道:「实力相去太多,岂能试出甚么?」说话间,尤构率已出了第叁
式:左踏一步,再次绕而向下,砍向黑桐右膝。
黑桐依旧只是退步,再躲开。
如此使到第四式,尤构率已打完了向下的攻击,再来便要撩剑向上,击黑桐
左肘。
曾遂汴已注意到:此时尤构率脸色变红了,他的肤色原本颇白,脸红了,那
是极为明显,任谁也看得出来。
尤构率咬着牙,硬是将『蜀道难』继续使了下去,使到第七式,刺左颊,要
再接第八式,横划印堂,忽尔长剑脱手!
黑桐左手一抄,已将长剑收入袖中,跟着又复坐下。
众人怔了:怎会如此?
只见尤构率袒开上衣,露出上身,兀自呼呼喘气,众人这才发现,此时他已
不只是脸红,根本就像支熟螃蟹,全身皆在冒着热气!
直喘了半刻钟气,尤构率才归座。黑桐微笑道:「怎样?」
尤构率还未歇够,又吐了口大气,才缓缓说道:「不行……一口气,根本转
不过来!只使了四式,已觉气窒;使至七式,便忍不住了。即使硬拚着再使下去
,出招也没了劲力,根本不能称之为『杀着』了……」
黑桐道:「你将右臂让他们看看。」
尤构率应了声是,正想将右臂放到桌上,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举不起来,
心中一惊,不禁叫出声:「怪了!」
曾遂汴只坐在他右侧,忙看视他的右臂,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疑道:「怎
么着?」
尤构率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痛苦,咬牙道:「我的右……右手……抽……抽
筋了……」
曾遂汴一怔,伸手一摸,果觉尤构率整条右臂肌肉十分硬,且不住抽搐,
果然是抽筋模样!
怀空忙赶上前去,替尤构率推拿、舒缓肌肉。
黑桐微微一笑,道:「这『蜀道难』耗力之钜,天下罕见。想当年灵山一战
,老朽与云南拜月教副座雷乌动手,将『镇锦屏』全套使尽了,也只能打个平手。老朽当场认输了。因为老朽出身『木色流』,本派武学,最重心性,老朽浑身
内劲,即是一身罡气,出招从来不走巧式。本派『木风剑法』虽与『镇锦屏』同
属天下五大剑艺之一,但破坏力却远远不及。对老朽而言,『镇锦屏』才是最有
自信的武艺。既然雷乌连『蜀道难』都能挡下,那么,我已没有打败他的能力了。我不能打败他,就只有他打败我。既是如此,自然便早早认输了。那时,雷乌
说了一句话,你们可知是什么话?」
石绯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晨星和我说过!雷乌说:若你能将『蜀道难
』连使两次,我也非败不可!」
黑桐道:「一字不差,便是如此!我听他如此说法,便问黄楼与当时的林七
绝林月如,他们能否将本门绝艺『捻丝棍』、『苍天有泪』连使两次?林七绝回
答:一击毕全功,一击不成,气力放尽。黄楼则说:若果连使两次,恐怕一条臂
膀就要废了。」
说到这里,怀空已尽知其理,接道:「因捻丝棍、蜀道难、苍天有泪并称为
『中原叁大绝技』,耗力之钜,远胜世间任何武学。要使一次,除需有天生条件
之外,尚须连年苦练方成。连使两次,那是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故此『中原
叁大绝技』其实招式十分粗浅,即使示於人前,也未必能够学会!因为只知招式
,而不知使力法、呼吸调节等精要点,便将如同尤兄适才一般,不仅无法发挥威
力,身体反要受害!」
石绯听了,连连点头 ̄他当初学『捻丝棍』时,光是学那使力用力法,便学
了整整一年,其内在学问,绝不像动作般容易。
「不错!正是如此!」黑桐呵呵笑道:「听说君无忧曾对你示以首肯,果然
不差!孺子可教也!」
「那是无忧前辈打起瞌睡了。」怀空微笑道。
如此,曾遂汴的疑虑可算是消除了。但李九儿的问题却未有答,她又急道:
:「前辈!你还没答我呢!」
黑桐闻言,轻叹一声,道:「没能救出梅仁原与钱莹,是老朽的一大憾事、
亦是我中原武林於『庐山集英会』上吃亏的最大因素……梅仁原慷慨豪迈、英气
过人,然有老朽当年模样!若然在世,老朽当在『庐山集英会』前,便将『
镇锦屏』八招五十叁式尽数教会了他,如此一来,那神宫寺流风纵使实力不逊,
也不能是梅仁原对手!」
李九儿闻言一怔,转首望向曾遂汴。
怎么?黑桐曾打算出手营救老大与莹姐?
但见曾遂汴亦是一脸懵然,两人即以相同无知的表情直盯着黑桐,盼他再说
下去。
此时,一人迳自入房,喟然道:「黑桐前辈没迟,是不才迟了……当时,若
不才早半刻钟赶到锦官城东市,与前辈联手,尚可救得梅仁原兄弟才是……」
众人纷纷望向来人,唯黑桐仍是叹气。
来人一身白衣、背负琴囊,气宇轩昂、仙风鹤骨,赫然竟是君聆诗!
黑桐看着君聆诗的腰际,道:「你怎配剑了?」
弃剑,是当年君聆诗给小鬼定下的名儿,因为小鬼劝君聆诗埋了椎心剑,望
能从此摒武绝兵,游戏江湖而已。此事许多人都晓得。
自从叁年前,君聆诗将南宫寒所予的无鞘剑转赠君弃剑之后,自身未曾再有
配剑。他那曾在灵山顶上逼得当年的『天弃鬼才』稀罗凤流落冷汗、传说中的『
天下第一剑』 ̄诗仙剑诀,也无机会现於世人面前。
甚至,半年前他被不明人士挑断了四肢筋腱,君弃剑又未能体会真意,从此
,『诗仙剑诀』成为绝响了。
君聆诗是个文人、同时也是一名剑客,他重新配剑,似乎与农夫易锄、钓人
换竿一般显常才是。但众人心里都明白……
君聆诗是剑客,也不只是剑客!
可李九儿、曾遂汴心里最在意的倒不是『剑』事了,李九儿急急问道:「你
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怎么曾有机会救老大和莹姐?!怎么又没救了?!该不会
因为锦官卫士众多、戒备森严,你们就见难而退了吧!」
她急了,真的急了,急到口不择言。
黑桐何等身手?君聆诗何等人物?凭他们的经历、见识、胆量,『见难而退
』四字,对此二人不啻是种污辱!
但黑桐、君聆诗心中有愧,也没在意。君聆诗道:「晚辈确是去得迟了,赶
到锦官城后,才听说黑桐前辈已然离去、梅仁原兄弟已遭截颈……当晚,我在锦
官城留宿一宿,正想隔日再营救钱姑娘,却又听说,当晚钱姑娘已悬梁自尽。不
才无可奈何,只得离去了。」
黑桐道:「你诸事缠身、又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来迟那也罢了。不过,幸亏
你走得快……否则……唉 ̄也不是,说不定你能赢的……可你对整个汉族太重要
了,又不能要你去犯这大险……唉 ̄」
一言之中,竟叹了两口气!黑桐直来直往的勇毅之名,世人皆知,竟是何事
使他欲言又止、唯叹息而已?众人都焦急又好奇的直盯着他,望能看出些端倪。
黑桐又深叹一声,半晌之后,终於开口了。
第四十二话 战争艺术 ̄之二
「战争是种艺术。」黑桐啜了口茶,良久,吐出这么一句。
此言一出,曾遂汴、石绯等人即愣了。他们等的,是黑桐准备讲述营救梅仁
原失败的经过,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均无法自『战争』与『救人』之间挖
出什么关连性来。
「我以前只以为,战争是泯灭人性的行为、是以万物为刍狗的迳作。」君聆
诗极深切、极感慨的缓缓言道:「直到十五年前,认识了他,我才真正了解到自
己的无知与浅薄、了解到战争背后存在的定律与意义、也同时了解了世间万物的
轮转……」
他说得很真实、很沈重,神情已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他心中的万千体悟。
那太过深沈,也可以说是深奥,众人更懵了。
怀空探询式地问道:「无忧先生所言,是否指昔年的云南王、天弃鬼才稀罗
凤?」
君聆诗颔首,道:「他是个真正懂得『战争艺术』的人,在追求艺术的完美
同时、也可以追求战争的胜利。所以他发起的战争,不仅是战无不胜,根本场场
都是完美的大胜!就因为他有这种才能,所以他可以被称作天下无双的王者。亦
因如此,他才值得那么多人的尊敬、赞誉……若果他不懂得『战争艺术』,那么
,他也不过是一个武艺绝顶之人了。这种人世上不少,但有哪一个能如稀罗凤般
,连敌人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当然,他所拥有的还不只这些,但今日专挑有关的
讲了。」
他说到『心悦诚服』四字,黑桐也不禁垂首轻摇了几下,那情态很明白:自
认不行!
但众人仍得听得一头雾水 ̄战争艺术与救人,究竟何干?
君聆诗顿了一顿,他自然也注意到众人懵然惑然的模样,但还不急着解释,
继续说了下去:「稀罗凤每次开战之前,必花上许多时间去『准备』,这些准备
,往往是旁人看来极端无理、或甚十分可笑之事,但这些事,却能在真正接战时
发挥无比功效。是故,稀罗凤发起战争,如进据、攻略锦官军,皆是一战定
胜负……」说到这,怀空终於面现微笑。
君聆诗见了,便向怀空道:「你继续说下去。」
怀空当即言道:「我想起了一件事……为何云南至今仍无任何动作,若说云
南因失去了稀罗凤此人,现无英主在位,不得不安份守己,也是说得通的。但云
南却一直为无忧先生、君兄弟、屈姑娘等人视作四族联军中的一支,即因你们了
解稀罗凤所谓的『战争艺术』。如此说来,云南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在我们未曾
注意的地方动作着!若果然,则在下臆测:令黑桐前辈未能如愿救出梅壮士、钱
姑娘的主因,即是云南的插手!」
此言一出,九、汴二人眼睛一亮,直盯着黑桐。
黑桐喟然道:「不差!其实阻我的那人……他生得不像云南人,倒似汉人,
他穿着一袭褐色短衣,袖及肘、裤覆膝而已,还有一头半长不短头发,及肩而已。其鼻不挺不扁、额不高不矮、眼不大不小、眉不浓不稀、唇不厚不薄、肤色半
黑不黑……完全没有特色的一个人!老朽当时也仅当他是个路人,但一出手,居
然……居然……」
他居了半晌,终是无个所以然,李九儿接口道:「居然将你打败了?」
黑桐摇了摇头,道:「那也不是……当时,老朽已身处东市围观人群之中,
离梅仁原与刀斧手不过咫尺而已。他真正引老朽注意,是在老朽已然动手的那刻
,挡到了老朽前面。老朽的第一个动作,乃是掷剑刺伤刀斧手,他这一挡、老朽
剑已脱手,那是无论如何都收不回来的了。老朽只当他是个路人,不愿误伤,乃
大喝一声『小心』,却见那人微一闪身……那是极小动作的一闪,若是老朽少练
了几年功夫、功力逊色了些许、又或分神了点儿,也是看不出来他有动的。便此
一动,我的长剑居然透过了他的身子,彷若透过空气一般……」
说到这里,君聆诗脸上变色了,土色。
其馀众人自然不明其意,也没注意到君聆诗的脸色变化。但黑桐说至此处,
却也一直注意着君聆诗的表情。他见君聆诗为之色变,也吐了口大气,极缓极缓
的说道:「你想的不错……便是……便是似极了当年……虽然程度尚有不及,但
着实似极了……当年稀罗凤所展现的天下极境身法……『一纸之距回避』!亦由
此,老朽才认为,此人当是云南出身!」
君聆诗身子大震,脑中轰地一响,忽然发起疼来。他咬牙忍痛、一手扶头,
道:「前辈再说下去……」
「你不要紧吧?」黑桐关切的问道。君聆诗太重要,可不能有一点损伤!但
见君聆诗摇头回了无妨,即又说道:「老朽当时愣了,回神后,才见刀斧手已将
我所掷出的长剑击落在地。」
这一句话又让众人为之动容 ̄黑桐何等功力?他欲救人而掷剑,那必有千斤
之力、万马之势了!一个寻常刀斧手怎能击落此剑?
黑桐毫无所觉,迳自言道:「其时,群众见有人要劫囚,立时便一哄而散,
让出了一块空地来。很快,便有一群士兵上来将我围定。那人挥了挥手,驱开士
兵,上来向老朽道:『素闻黑桐大名,当年灵山一役,曾靠八招五十叁式『镇锦
屏』与云南雷乌打成平手,万钧之势,一时无俩!今日既有幸得遇,小的想与阁
下过上几招,若阁下能胜,便听由你将要犯带去罢。』他说完这些话,那判官席
上的崔立即大声喊『不可』,那人只回头向崔说了一句『放心』,崔拥兵
自重、据蜀如帝,居然也不出声了。於是,老朽便同那人动起手来。他不使兵刃
、老朽一向也不占人便宜,故亦空手与他交手……」说到这,黑桐对着君聆诗惨
然一笑,道:「直到此时,老朽才真正知道,当时你等七人在灵山顶上围攻稀罗
凤,而不能动其毫毛,究竟有多大的无力感了……」
此时,君聆诗头疼稍缓,脸色由土化为惨白,也对着黑桐凄然一笑。
黑桐道:「其时,老朽以本门武学『五色拳』攻向那人,发出了百多招,最
多仅断其发、擦其肤而已……后来老朽想趁他闪避时,取巧一路打到梅仁原身边
去,反正只消救出梅仁原,目的便已达成。他却似知我意,总是挡在老朽与梅仁
原之间,使我不能得手!老朽知不败此人,便想当着万千卫兵军士面前带走梅仁
原,那是绝无可能了!但正面对敌,欲取胜此人,却又是千难万难!於是,不得
不干了一件大乖我意之事:诱敌!我弃敌而走,连退丈馀,此时他似也料定我已
无战心,放松戒备追了上来,老朽立时回头迎面一掌,匆促之间,他躲是躲不过
了,只得出手与我打了个对掌。结果,我退了五步才立定脚步、他也只退了八步
,运气吐出了一口污血便无事了……」
听闻此言,众人又是耸然色变!
黑桐实力无人置疑,连号称『天下第一人』、已故之北武林盟主皇甫望也是
他的师侄,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之帮主徐乞,亦为黑桐徒弟!放眼天下,功力堪
与黑桐比肩者,只恐也唯有『云梦叁蛟』了!
君聆诗以『诗仙剑诀』闻名於世,内功纵使不逊,也不能及得上黑桐。但这
一掌印一掌,乃是实来实往的正面对决,那是毫无投机的可能!此人仓促出手,
竟能发挥出只比黑桐略逊一筹的威力,若果凝气出招呢?
众人心中同时作了一个假设:若说此人与能皇甫望匹敌、或甚犹有过之,那
是绝不过份了!
黑桐继续说了下去:「老朽见此人年纪顶多叁十出头,原以为他轻功高绝至
如此程度,必是经过连年苦练,如此一来,即无暇修练内力,对击一掌之后,也
是极为震撼。既然他用的是云南的身法,势必与云南极有干系了!老朽既无法取
胜此人,崔在后哈哈大笑,当即下令行刑……既然有此人在,那钱莹必也是救
不得了。老朽情知此行已然无益,便离去了……」
黑桐说完了,当场一时沈默。
李九儿暗思:「黑桐素有刚正之名,行事绝不苟且,他既出手救人,那便绝
无保留实力的道理。老大在他面前被斩,那也罢了,但他未救莹姐,便先认输,
未免言过其实!」想到这,便偷偷瞪了黑桐一眼,心里暗暗责之。
曾遂汴想道:「黑桐前辈作事,那是万无可能不全力以赴的了。但他居然打
到会有『无力感』?这『一纸之距回避』的身法,究竟是如何高绝?」
石绯想道:「黑桐前辈是中原一等一的高手了,没想到云南居然还能有人堪
与他交手百多招而不落下风!这武林之中,果然卧虎藏龙!」他与王道、曾遂汴
等人此行,虽言以赚钱为最大目的,但也不乏游山玩水、试试身手。结果一路打
来,居然毫无败绩!他本身的『捻丝棍』与王道的『镇锦屏』,原已是在中原享
有盛名的上乘武学,无人能敌,那也罢了。但曾遂汴、李九儿却也难逢敌手!他
原本对中原武术极为憧憬,不能不生出些失望的感觉。此时听说有人能与黑桐打
得难分难解,不觉兴奋之情跃然脸上。
尤构率想道:「曾遂汴的本事,我是相当清楚的了,就连曾遂汴也不敌神宫
寺流风……那神宫寺流风年不过二旬,他的师父、师叔辈,又会如何?看来不只
是云南、倭族也非庸手!我是不是踏入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傻人团了?」
君聆诗想的太多太多、一时无法言尽。
天才总是这样,心眼生了十七八个窍儿,就是能在相同的时间里,比常人多
想了两倍、叁倍、四倍多的事情。
半晌后,怀空才开口打破沈默:「云南若欲出中土,必经蜀中,故先与蜀中
藩镇打好关系,也不奇怪。黑桐前辈所历此事,对我们是极重要的讯息:云南尚
有能人!」
众人纷纷点头,口称『不错』。君聆诗则向怀空一笑,道:「若果如此,这
只不过是必然之事,还能算得上是『战争艺术』么?所谓战争艺术,便是在不可
能之中,化出可能来,才能称为『艺术』!」
怀空一怔,发觉自己想浅了、也发觉君聆诗的智慧有多广大!
「想深一层……云南出蜀,那是一定的了。但若云南与蜀之间,非止『打好
关系』,甚至已然结为同盟……比如说,云南支持崔割据蜀中称王称帝?自身
也由云南的南诏王国再进一步,自立为南诏皇朝?」怀空补充道。
君聆诗苦笑,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称帝岂是易事?首先就要得民心!要拥有民心,最快的方法,即是树立威望。古人所曰之『功、德、言』,便是
建立威望的方法了,可这岂是说说便能作到的?对云南方面而言,想要有威望,
与其结好蜀中,不若『压制』来得更有效果!你们可记得蓝娇桃?」
石绯身子微抖,道:「我比较记得他身上那尾赤蛇……」赤冠鳞虺颇有灵性
,且显然带有剧毒。石绯对毒蛇是颇为感冒的。
君聆诗道:「我事后曾打听到,当初庐山集英会时,蓝娇桃之败因,即是为
唐门所围攻……当时,我以为唐门素来使毒,对蓝娇桃身上的至毒之蛇『赤冠鳞
虺』,自然有抢夺的念头。但如今一想,却又不仅如此!唐门位於永安城西,亦
属蜀中,而那蓝娇桃却是云南叛徒……若果云南不仅仅是已压制了崔的剑南军
、甚至也已收服了唐门、青城,那又如何?甚至是云南方面命令青城、唐门在庐
山集英会上联手,围攻弃剑与瑞思、蓝娇桃等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若果如此,云南方面不等於早将他们每一步行动,全都
掌握住了么?如此一来,岂有胜算?
怀空自然也有此疑虑,但转念一想,即淡然道:「云南看透了我们,君先生
也看透了云南。如此一来,不过平手之局!」
众人一想,果然不错!云南每一步棋或许高超,但君聆诗也通盘看出了不是
么?且君聆诗尚有『织网』一计,甚至非是平手,尚胜出半筹呢!
有君聆诗在,何愁不成?
君聆诗知他们所想何事,他最怕的,便是让这些人依赖。若依赖心太重,危
机意识便会下降,这场还未搬上抬面的大战,如今势均力敌、甚至己方还逊色不
少,最怕的便是人心松懈!登时眉头微皱,沈声道:「不能把对手想简单了!」
众人皆是一愕,黑桐已正色厉声道:「别忘了!君无忧的四肢肌腱已断,极
可能就是云南人所为!或许他还可以出谋划策,实际动手仍是得靠你们!甚至,
对头如果乾脆将他除去了呢?这是什么时候,岂容得半丝大意?」
黑桐说话一向直接,众人才惊觉自己果然太松懈了!一时不禁略有愧色,一
个个低下了头。
君聆诗见了,神情略舒,微笑道:「今日你们才刚打胜了回纥第二高手,便
庆祝一下,也是该的。我长途跋涉来此……」
「对!该吃饭了!」李九儿嚷道。众人这才发觉,一席长谈下来,外头早已
天黑,是该吃饭了。
尤构率也站起身,道:「我下楼要饭菜去。你们要些什么菜色?」『有凤来
仪』既号称中京第一大酒家,自然可以吃到许多他处吃不到的东西,今日不大快
朵颐一番,想再有机会,有得等了。
「清蒸鲟鱼!」李九儿道:「自从离开襄州,就没吃过了,还颇怀念!」
「麻婆豆腐,」曾遂汴略无所思,即道:「要川味的。」
尤构率重重的点了两下头。曾遂汴是蜀中出身、土生土长的蜀人,他离乡已
久,今日又难得说了许多蜀中事,他想回味一下家乡菜,也是人之常情。
石绯想了会儿,道:「我想吃烤肉,最好是烤牛肉……」
「牦牛肉,是么?」尤构率微笑道。又是一道家乡菜。
石绯赧笑了几声,他毕竟还只是个大男孩。
黑桐跟着道:「老朽吃什么无所谓,只要能吃饱就行。」
君聆诗亦道:「我只要有善酿就行。」
尤构率应了,最后向怀空道:「大和尚要何素菜?」
「紫菜蛋花汤、蒸蛋、炒青江菜……」怀空一连说了叁道菜色后,环视众人
,笑了一笑,道:「卤排骨。」
此言一出,除君聆诗外,人人一时愣了。
怀空哈哈一笑,道:「我还俗了!师尊遗命,说我尘缘未尽,躲它、避它、
防它,该来的还是会来,既然如此,何不还俗了结它?而且……我自幼出家,早
也想吃肉了!」
「那很好啊。」曾遂汴也笑道:「善酿要多点……今日教这大和尚知肉味、
亦知酒味!」
「一瓮善酿!」尤构率朗声念道,笑着出了房门。
众人皆知,君聆诗不仅是剑客、是文人、是琴士,同时也是名酒豪,再加上
曾遂汴要灌怀空喝酒,一瓮可能还不够了!
第四十二话 战争艺术 ̄之叁
「爷爷,你钓鱼总是不上饵的?」小女孩坐在老人的膝上,问得很认真,这
是童稚的好奇心。她一手随老人抓着钓竿、一手抚弄着老人的胡须。那胡须灰灰
的,很顺,和她的头发一样顺,不刺人。她喜欢这胡须,就和爷爷一样,很温善
、很和霭的感觉。
老人并不甚老,看去只不过五十多岁年纪,只是头发与胡须都灰灰的,感觉
上倒是颇老。他笑了笑,抚着女孩的头发,没回答。
「你没钓到鱼,那晚上我们要吃什么?」小女孩又问。小孩,总是有问不完
的问题。
老人将小女孩抱离膝盖,站起了身,把身旁的小舟弹进水里。他力气很大,
只是屈指在舟尾一弹,搁在浅滩上的小舟『唰』地一下,便划进湖中了。老人左
手拿着钓竿、右手抱着孙女儿,跳进舟中,他放下了孙女儿和钓竿,拿起船桨,
开始向湖心划去,说道:「爷爷带你去看样物事。」
小女孩点点头。她知道,爷爷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每个人都很尊敬爷爷。
爷爷划船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湖中央。日正当中,湖很大、人很多,有游
客、有渔夫。渔夫比游客多很多。
「你看那儿。」老人指着稍远处的一群渔船,小女孩顺指望去,很快便看出
来:共有八艘舟子,每个舟子上都是两个人,一人摆舵、一人执网。八艘舟子间
的距离都相同,执网的人都是双手各抓着一张网角,与邻艘的执网人张起了一张
大网。这么一来,便有了八张网,形成了个八边形的包围网。
不一会儿,八艘船开始靠拢了,网愈收愈小、愈拉愈近,直到八艘船之间的
距离近到足以一跃而至,八个舵手加上八个执网人,叁十二支手同时动作,将八
张网曳到了自己的船上。
距离并不甚远,女孩看得很清楚:每艘船上所留的网里,都有好几十支、好
几百支鲜活的鱼!有大到和她一般大的、也有比她的巴掌还小的……
八艘船加起来,总有上千支鱼了!
「好多鱼!好多好多鱼!」小女孩兴奋的叫着:「他们好厉害!一次就抓到
这么多鱼!爷爷,我们也学起来,这样,我们以后餐餐就都有好多鱼吃了!」
老人摇摇头,一手抚mo着女孩的头发,一手指着湖中,道:「你看看,湖里
有什么?」
「水,」小女孩探头一看,立即应道:「还有鱼,很多鱼。」
跟着,老人执起桨,向原本八艘渔舟捕过鱼的地方划去。那八艘渔舟大丰收
,都走了。
到了他们停船收网的中心点,老人放下桨,又指着湖中,道:「你看看,湖
里有什么?」
小女孩没看,道:「还不是一样么?水,还有很多鱼!」
老人摇头,脸上带着微笑,面对着孙女,他一向都是微笑,很和霭的微笑,
淡淡说道:「先看看,再回答我。」
小女孩很疑惑:都是同一个湖,那儿和这儿,也不过差了十来丈罢了,会有
什么不同吗?
但爷爷作事,总有道理,她依言探头看了一下。
水很清,可以一望入水数十尺。她一看,有点傻了。
「怎样?有什么?」老人再次问道。
小女孩懵懵答道:「水……很多水,但是……但是……」
「没有鱼,是么。」老人说。
小女孩点头。这是湖,一个大湖,人人都管它叫『洞庭湖』。但是,怎么洞
庭湖里会没有鱼?如果没有鱼,为什么湖上还有这么多渔夫?
「魏晋之交,崇尚清谈。」老人娓娓言道,用一种想望的表情、想望的语气
,小女孩认真听着,每次爷爷露出这种表情,就是要说故事了:「清谈是一种很
没有意义的事情,外边在打着仗,里边朝廷要员却在聊天、嬉戏,相互驳斥、指
责。清谈成为了一个圈子,只要在清谈圈里打出了名声,便可以当大官,但是当
上大官,却又整天清谈,可能作出什么大事么?是故,一群无能之人,仅会逞口
舌之利的无能之人位居朝堂,可真是『五胡乱华』的一大原因了!到了我们唐朝
,自然是很反对清谈的,觉得它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清谈还
是谈出了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魏末时曾有四大名家,那是王广、傅瑕、李丰
、锺会,他们谈的是『才能』与『德性』,史称『才性四本论』。讨论的内容,
则是讨究,一个有才能的人,是否就会有德性?有德性的人,是不是就是有才能?到底有才能重要、还是有德性重要?他们围着这个话题,争了好几年……玉儿
,你觉得呢?有才能,会不会就是有德性?才能重要、还是德性重要?」
小女孩摇了摇头,这有点深遂、也太深远,她还不是很懂爷爷到底想说些什
么。
老人指着湖中,道:「你觉得,湖里的鱼可能会被抓完么?」
小女孩犹豫了会儿,一劲跳进湖中。她水性很好,在湖里游了一圈。不一会
儿又回到舟上,还是一样,只有水、没有鱼,方才那八艘舟子所围起来的方圆数
十丈之中都一样,只有水、没有鱼。
於是小女孩答道:「每天都有好几百、好几千的人来洞庭湖抓鱼。如果每个
人都像刚刚那十六个人一般的抓,抓那么多,总有一天,洞庭湖会没有鱼。」
老人点点头,抚着孙女湿漉漉的头发,道:「那就是了,湖就这么大、鱼就
这么多,如果人们不留一点鱼下来,让鱼去生鱼,鱼再多,也是有被抓完的一天。若是鱼被抓完了,那以后的哪来的鱼吃呢?」
小女孩道:「可是,洞庭没有鱼,湘江、长江、彭蠡湖还有啊!」
老人道:「湘江、长江、彭蠡湖有鱼,也有渔夫不是?当洞庭湖的鱼被抓完
了,湘江、长江、彭蠡湖的鱼大概也早被抓完了……」
小女孩想了想,不错,的确如此。於是点了点头。
老人道:「方才那十六个人,真是捕渔技术极好的渔夫了,他们可称为『有
才能』,捕渔的才能。」
「爷爷!我懂,我懂了!」小女孩眼中一亮,如获至宝,急急说道:「他们
有才能,但是没有德性!不懂得留下一些鱼来生鱼,让鱼传宗接代、千秋万世!
所以,有才能,不一定会有德性!有德性,比有才能还要重要!」
老人笑了,在阳光下,他笑得很开心,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伶俐聪明的孙女。他想把自己懂的一切都教给这孙女,於是又说道:「这湖,就像是个牢笼,神
州大地亦是个牢笼。湖里的渔,就像是神州大地上的人们;渔夫,便是那些穷兵
黩武、以好勇斗狠为能事、以争权夺利为目标、以杀戮争战为手段的人们。这些
人为了争权、为了当皇帝、为了自己的yu望,将神州大地变成了湖、将人民变成
了鱼,不断的压榨、不断的驱使百姓去打仗、去自相残杀……鱼愈来愈少了,他
们也不管,他们就和你刚刚想的一样:这儿没了鱼,别处还有!这儿的鱼死光了
,就到别处抓去!但是,他们疏忽了,别处也有渔夫啊!於是,鱼儿全都逃生无
门,一次又一次被捕戮殆尽、一次又一次的断宗灭族……」
老人原本在笑,但说到后来,变得很沈重、很沈痛,安史之乱才过去十年而
已,他前阵子才去看过,河北还未恢复生气,残垣断瓦、孤儿寡妇比比皆是!但
藩镇不管、外族也不会管!他们为了争夺土地、争夺权势,一次又一次的发动战
争、一次又一次的将身处於水深火热的人民们,往死里推去……
老人说到这里,哭了,他将孙女拥在怀里、抚着孙女的头发,眼泪滴落在孙
女儿的脸上……
小女孩仰首望着,望着那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那灰白灰白的胡须滴下来,
滴到自己的脸上。
她没有去擦脸上的眼泪,反正她的脸还是湿的。而且,她知道爷爷为什么要
哭。
她知道,爷爷根本没有子息,她也不是爷爷的亲孙女儿,她的亲爷爷、亲爸
爸、还有她奶奶、娘亲,全都是鱼,被捕走了。
爷爷不是哭自己,是为她哭。
她伸起小手,拭去了爷爷的眼泪,轻声说道:「爷爷,没关系,我懂,我有
你就够了。你是最疼我的爷爷,这样就够了……」
老人一听,破涕为笑。说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因为,本派以兵道
立派,所有门人皆学习兵道。明天,于仁在会来接你到聚云堂,他是聚云堂堂主
、下任掌门的候补。明天开始,于仁在就是你的师父了。他会教你很多东西,尤
其是教你兵道。但是你要记得爷爷今天说的话:兵道,那是杀人的玩意,学它可
以,但不到紧要关头,万万不可用它!子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
乐之者。但其实,当你学习一样东西、当你愈是了解它、就愈清楚它的负面影响。是故,乐之者的终极,便会成了『恶之者』。尤其兵道,更是如此!」
小女孩用力的点头,道:「我懂!我懂!所以,爷爷才会被称作『当代第一
兵家』!其实说爷爷懂兵,那是不错的!但就是因为懂兵,太过於懂兵,所以爷
爷才会厌恶兵道!只是大家都不懂,以为爷爷懂兵,就是兵家、就会去玩弄兵道
,却不知道,爷爷是最懂、也最讨厌兵道的人!」她顿了一顿,脸上忽然出现了
一点阴郁,道:「可是,爷爷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回梦堂?为什么不自己教我?我
想跟着爷爷……」
「那是本派的规矩。」老人执起桨,开始划回岸边,说道:「只有堂主才可
以收徒。去年,我已经将回梦堂主的位子交给元叔叔了。」
小女孩哦了一声,一眼瞥见了脚边,那无饵、亦无钩的钓竿,道:「爷爷,
我觉得你才是鱼父……鱼的父亲!这洞庭湖里的鱼,都是你留下来的、养出来的。」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道:「爷爷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怎能养得起偌多的鱼了?即使世人都不懂这道理,硬要争强斗狠,也没关系。等你长大点了、能养鱼了
,再来和爷爷一起养鱼吧。」
小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像爷爷那么聪明、那么有学问,我怕
,我养不活这么多鱼……」
老人又腾出一支手来,抚着孙女儿的头发,道:「从洞庭出长江,向西走,
一直溯河而上,可以到个地方,那地方叫作『巴蜀』。巴蜀之中有个城池,名唤
永安城。那永安城曾出过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他姓向、名达,世人称之为『铁
扇军师』。在你出生那年,这铁扇军师曾说过一句话:『我中国百家姓,凡五百
年出一奇才。』当时,他指的是诸葛静,世人称之为『天纵英才』的天才军师诸
葛静。诸葛静之前一位姓诸葛的天下奇才,那是武乡侯诸葛孔明。但我想,向达
所说的这句话,也可以用到你身上。」
小女孩疑道:「我?我之前的一个人才是谁?」
「你本家姓辛。」老人悠悠说道:「五百年前,有个女人,她上承其父学识
、下教侄儿,教出了叁国一代名将,那便是一统叁国的魏晋大都督、太傅羊祜。
这个女人,人称叁国第一奇女子……」
「喂!吃饭了!」一个汉子粗鲁地敲着门,拉开小窗,递进了一盘饭食。鱼
,比饭还多,每一支都很小,比她的手掌还小。
屈戎玉坐起身,她的梦被打断了。
她已经没有被绑缚,仅是被关在一个厚板船舱里。这船舱密不透风,一旦将
门关上,便只剩门上的一个小窗,大小仅能探头而已。这小窗是用来递饭食的。
屈戎玉从饮食至睡眠,都在这舱里进行。
这里暗不见天日,她无从得知已被擒来了多少日子。
她心里只惦念着一件事:爷爷还好吗?他被打伤了、打傻了,我没回去看他
,他还好吗……
爷爷才是最伟大的人!云梦剑派立派以来,每一代门人均以争天下为目标,
从韩信、王莽、司马徽、王猛、乃至虬髯客!一个个都想争天下、一个个都用自
己的手、或是门人的手使得万民涂炭!他们是在造业!是在败德!唯有爷爷,他
也用兵道,但是用兵道一点一滴的阻止战争,即使战争发生,他也要让战争快速
结束!所以他在预见安史乱发以后,决定支持云南不世出的王者:『天弃鬼才』
稀罗凤!
出乎意料的,稀罗凤败亡了,由此,神州又有了新的敌人,那是倭族、是吐
蕃、回纥……
他们捉鱼!不断捉鱼!完全不管鱼会不会有被屠戮殆尽的一天,只顾着捉!
就连君聆诗、号称『天赋异才』的君聆诗、还有那应该极有见地的徐乞也一
样!居然将爷爷深远规划的大计视若无睹,还将爷爷当作敌人!将我云梦剑派全
当成了敌人!
难怪!难怪元师叔会常常叹气,为了早死的诸葛静而惋惜!元师叔常说的:
若诸葛静在,或可知我等图谋为何!
但诸葛静一死,就没人行了吗?君聆诗不行、徐乞不行、皇甫望、黑桐不行
,天下无人了么?
还有那忘八……那忘恩负义、曾经剑架我脖子的忘八君弃剑也是一样!
爷爷!为什么没有人懂你?为什么没有人晓得你的伟大?
他们难道不知道,要留下小鱼仔子,日后才会再有鱼吗?
她看到那盘饭食,忽然,觉得好厌恶!
屈戎玉一把抓起盘子,向小窗外摔去,叫道:「我不吃鱼!不要给我鱼!」
第四十叁话 大义所在? ̄之一
白重、宇文离二人连袂进到君弃剑房中,见到君弃剑坐在书桌前,他已经
八天足不出户了,就只是这样坐着吗?他在看什么?
宇文离走上前去,桌上只有一本书,但君弃剑并不是在看书,是盯着正对窗
外的池塘、假山发呆。宇文离即毫不客气的拿起那本书来看。那原本是一本白书
,但书上已写了好几页的字,字体很娟秀、又带叁分潇洒,宇文离也认得出来,
这不是君弃剑的字。但字实在太多了,还未翻页,他便看不下去,转手递给了身
后的白重。
此时,瑞思与晨星也踏进房来,白重又递给瑞思。
白重十分清楚,瑞思的头脑比自己好太多,如果书上写了什么重要的事,
瑞思也一定能比自己要容易看出端倪来。
瑞思没接书,道:「我看过了。」
白重又递给晨星,晨星道:「我也看过。你看吧。」
白重闻言,即开始看书。一开始,他逐字逐句的看,看得很认真。翻过页
后,便知道这是一个故事,他看过、很多人都看过的故事,那是蜀汉昭烈帝.刘
备玄德的故事。
从他举兵抗黄巾开始,专拣了几个要点写。写到了刘备任职平原相、受糜竺
求往救徐州、任徐州牧、后徐州为吕布所夺、刘备投靠曹操,直至落足新野、叁
顾隆中诸葛庐为止。其间,共经历了二十寒暑。
白重看完了,他以疑惑的目光望向瑞思。
瑞思道:「这是姓屈的丫头写的。」
白重点点头,最前头还有一段,文中出现了『爷爷』这字眼、还有元师叔
、回梦堂,很显然是屈戎玉所写,这他自是晓得。所以他的眼神仍然没变,那意
思是说:写这些何用?
瑞思没有再回答,她走到君弃剑身旁,道:「你还未清?」
「这是一个结。」君弃剑移坐到圆桌旁,瑞思等四人也与他围桌坐下,等他
继续说下去。但君弃剑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出声了。
半晌后,瑞思道:「你信她?」
听了瑞思这一句,宇文离、白重、乃至晨星都懵了,不懂,大大不懂。
君弃剑摇头,他双目深陷、黑眼圈十分明显,神情极差、甚至可说有点颓靡
,可见得数日没睡了。
他并非不想睡,只是,躺下了,也睡不着;睡着了,也睡不好。
想什么呢?不是别的事,单单就是想着云梦剑派。
『当代第一兵家』,他作的事,到底哪样是真、哪样是假?
聪明绝顶的屈戎玉,又为什么总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一点一点的回想,元仁右亲自教他『归云晓梦』与『凌云步』此云梦剑派二
大绝学、屈兵专让他入『回梦汲元阵』中过夜,等同教了他第叁样绝学『游梦功
』、还有庐山脚下那一首『听屈戎玉弹琴』、乃至於『回梦汲元阵』阵眼中那起
死回生的二十日、湘江畔留得性命的黑桐、王道等人……
君弃剑愈来愈觉得,云梦剑派并无敌意!
过了会儿,他望向门口,有个人进来了。
这人身上缠了条蛇,一尾鲜红、头上突起肉块,犹如生角的赤蛇。
此人自是蓝娇桃。他一入房,便向君弃剑道:「找到了。」
君弃剑立即起身,环顾众人,道:「我现在要去找屈戎玉,势必得与二十一
水帮联盟动上手。」
晨星一愣,愕然道:「你……确定?你要……去找屈戎玉?」
君弃剑没有答他,转身便与蓝娇桃离去了。
晨星的神情仍然显示着疑惑,他不懂,大大不懂。
云梦剑派是敌人,一直都是,君弃剑是个明白人,为什么会相信屈戎玉、相
信云梦剑派?他这一去,如其所言,势必是要与二十一水帮联盟争人了。这二十
一水帮联盟,又是『徐乞杀害皇甫望』此一谣言的来源集团,君弃剑难道不会认
为,二十一水帮联盟一开始即与云梦剑派合谋么?为何又要去?
晨星真的想不通了,他转眼看着瑞思,也是曾得君聆诗首肯的瑞思,盼能看
出些端倪来。
瑞思并未即答,先向白重道:「你也去吧。」
白重微一颔首,立即起身行出,毫无犹豫。看得出来,他原本也想去。
君弃剑这一去,无异入龙潭虎穴,既然是朋友,白重心里便已不愿坐观。
白重离开后,瑞思才道:「这是最后一个赌注了。」
晨星摇头,示意不解。
瑞思道:「庐山集英会时,不空和尚受诏出席,这就证明,唐朝廷承认了北
武林盟在皇甫望领导下所建立的战功了,同时也期望南武林能够发挥出同北武林
一般的功用。但这次大会,胜出者居然是倭族人,朝廷自然对南武林信心全失了!会后皇甫望又猝死,北武林一时混乱。虽然尚有徐乞在,究竟孤掌难鸣……如
此一来,南武林成了一盘散沙、北武林群龙无首、朝廷军队光抵挡吐番、压制中
土藩镇内乱,便已无有馀力。现在的大唐,实受不起回、番、南、倭四族之中任
二族联合进军了!」
这段话所言非虚,自安史乱后,至今已有二十年时光,虽然乱事敉平了,但
大唐元气大伤,除蜀中崔旰外,山东平卢战区、河北魏博战区、幽州卢龙战区等
藩镇俱已形同割据自立。再加上十年前仆固怀恩连结吐番、回纥、吐谷浑、奴拉
等部族联合大举进军中土,逼近京畿、帝都震动,即是『天可汗』威名不再的最
大证据!仔细评估现今的大唐国力,实已与四百年前的东晋无甚两样。
自贞观至开元,累积百馀年的国力,竟在这二十年内耗尽了,说来也甚是可
笑!
这些话由身为回纥人的瑞思说来,晨星不能不觉得刺耳。但这一切都是事实
,晨星也只能闷闷的点头。
瑞思继续说道:「而今朝军无力,南、北武林群豪已不可恃,大唐国运看来
也已到了尽头。但这之中,却还有一线生机!那便是中原武林最有实力的两大帮
派:其一为人数最众的丐帮;其二则是擅长培养优秀人才的云梦剑派。以云梦剑
派门人为将、丐帮帮众为兵,将四大番族各个击破,这是挽救大唐国祚最后的办
法……」
听到这里,晨星大摇其头,连道:「无可能!万无可能!我丐帮上下自前年
大会后,无不对云梦剑派恨之入骨,怎会与云梦剑派合作?更何况……」
「云梦剑派居心叵测,是么?」瑞思接腔道:「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赌注
,最重要的赌注!就赌云梦剑派究竟是通敌卖国、或者忍辱负重……徐乞是个直
性人,君弃剑是不敢顶撞他的、或许便连君无忧也争不过他的执拗。既然争不过
徐乞、讲不动丐帮,那最后的办法,就只好由君弃剑自己主动了。这就是他八天
来所想的事情……不,其实在屈戎玉离去那天,他便已下了决定,这八天他是在
挣扎!这个注要是下错了,那便万劫不复!但仔细想想,其实现在的他、现在的
大唐,也已无甚可输,既已家徒四壁、不如孤注一掷……」
「他这是连兜裆布也拿下去赌了。」宇文离说。
瑞思笑笑,点了点头。这种说法,也是不错。
蓝娇桃与君弃剑来到船坞,晨府有船停在这儿,要取用不是问题。
君弃剑将家丁叫上岸,自己上了船掌舵。一回首,却见蓝娇桃站在堤边,脸
有不豫之色。
君弃剑知道:一者,蓝娇桃曾与几位同伴投入汉鄂帮担任间谍工作,亦因如
此,他才能找到屈戎玉被带去哪儿了;二者,蓝娇桃的雇主究竟是瑞思、而非自
己,愿意去帮忙打听出屈戎玉的所在,实已仁至义尽。
君弃剑正想开口,让蓝娇桃说出位置即可,却见一人自远方疾奔而来。原本
相距尚有二十馀丈,不过两个呼吸,即已奔到面前,速度着实极快!
是白重。君弃剑见了,暗暗想道:「这人果然一直保留实力!」
白重停下脚步,原本白净的面皮微微泛红,但呼吸仍是极匀。他向蓝娇桃
道:「走吧。」话声无一点起伏,说完,便跳上船去。
蓝娇桃听了,一笑,也上船了。
君弃剑轻摆尾舵,炎夏的六月天,一时狂风呼啸、清凉无比!
这船真的在水上吗?白重心里想着,便是叁石强弓所出之箭,也不过如此
而已!
白重是回纥人,善骑马、却不喜欢行船,甚至他也会晕船。但这船虽快、
却稳,稳到不像在坐船,也让白重无一点晕眩感。
君弃剑的行船功夫,着实已登峰造极、臻入化境了。
自然,这也是拜段钰与『回梦汲元阵』所赐。
蓝娇桃走到船尾,向君弃剑道:「人在鄂州。鄂州有叁个船坞,一个在汉水
长江交流处,那是官家的粮船兵船;一个在汉水,那是载客的民船或渔船;一个
靠长江畔,是汉鄂帮大小船支停泊处。」
君弃剑手上没停,只是颔首。既然人是被李定率众带走的,定然是在汉鄂帮
所属的船坞了。
只是,汉鄂帮乃江南第一大水帮,其所有船支没有叁百、也有百八,蓝娇桃
竟能在水帮帮众环伺之下找出屈戎玉所在,也着实了得。
襄州与鄂州相去四百馀里,小舟顺流而下、加上君弃剑摆舵使船行如箭、甚
至胜箭,不过半个时辰,已走了一半路程。
白重行至船尾,说了叁个字:「为什么?」
那是指,为什么执意要去找屈戎玉?
「於公於私,我都欠她、欠云梦剑派太多……」君弃剑应道,应得有点无力
、也有点心虚。
知恩不报枉为人,而他居然拖了八天才行动!
同时,舱中又鱼贯走出四人,正是『岭南四颠』!
王传道:「你明知欠小妹太多,居然还等了八天!」
秦成道:「大哥,他君氏父子得顾虑的着实是太多了。」
李虑道:「是啊,还是同我们一般的好。」
铁无敌道:「同我们一般?哪般?」
此四人一现身便唱起四人相声,君弃剑虽明知舱中有人,也不禁一怔。倒是
蓝娇桃油然应道:「同你们一般,空空来、空空去,厥然一身,无什可恋!」
铁无敌疑道:「厥然一身?那是啥意思?」
秦成道:「老四,那是指我们一无所有。」
王传道:「什么一无所有!小蛇人你乱说话!咱四人好歹也在岭南各据山头
,堂堂一帮之主!」
李虑道:「是么!至不济,咱们身上也还穿着衣服,非是光着屁股,怎能说
是空空?」
君弃剑笑了,苦笑。
白重没笑出声,可嘴角也微微扬起。
蓝娇桃道:「好啦!让你们跟来,可别搞乱分我们心神。乖乖坐着就是。」
蓝娇桃不过二十岁年纪,面对着四个大上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汉子,竟如此颐
指气使!而岭南四颠居然也真听话,一个个排成一列坐下了,君弃剑一见,终於
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重轻轻呼了口气,忍住笑意,又向君弃剑道:「理由就只这样?」
君弃剑止了笑,道:「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
蓝娇桃道:「如果你救了她,结果竟是为虎作伥,那又怎样?君聆诗何等大
义,怎会教出你这个不识大体的儿子!」
君弃剑只是摇头而已。
二爹大义么?或许吧……
我总觉得,二爹义无反顾地想延续大唐国祚,倒不是为了大义……
甚至应该说,最主要的原因,并非因『外族』。二爹是个家天下的人,怎么
无人看出了?以二爹的恶战、二爹的宏观,他不是一个有民族观念的人……
那么,二爹挺身而出,连连施策欲阻回、番、倭、南四族侵唐,又是何故?
君弃剑仍旧摇头,只是摇头,这不是否定,是不懂。
君聆诗的心思,天下能有几人懂得。
摇头之间,鄂州到了。
第四十叁话 大义所在? ̄之二
君弃剑将小舟泊岸,这是鄂州靠汉水侧的船坞,多是民船、渔船。船上七人
接连上岸,蓝娇桃又回头吩咐道:「你们静些,咱是来救人、不是来打架。」
王传道:「小妹是被李定领人抓走的,咱既要带走小妹,怎可能不打架?」
秦成道:「老大,小蛇人的意思应该是说,要秘密行动。」
李虑瞥了君弃剑一眼,道:「你还行么?脸色这么差,几天没睡了?」
铁无敌道:「既是如此,咱们是不是该先去睡个觉,晚上再行动?」
「不……不用。」君弃剑轻呼了口气,此处是汉水畔,吸入的尽是水气。
不过一个呼吸,君弃剑脸色红润了、人也精神了。李虑一见,咋舌道:「乖
乖不得了!你比我还英俊!」
白重听得好笑 ̄在庐山集英会后,他听闻江南有句俗谚,尤其在彭蠡湖畔
传得最广,是谓『江左丰神龙子期,君氏父子俱出人』,鄱阳剑派现任掌门龙子
期之俊美,那是人尽皆知;另君聆诗的仙风鹤骨、君弃剑的玉树临风,也天下闻
名,这麻子脸怎会如此不自量力,与君弃剑比起相貌来了?
君弃剑扭扭颈子,即道:「不用磨工夫了,咱们直捣黄龙!四位帮主、寨主
、头头、首领,水帮帮众人数极众,可得交给你们了。」
这正是合意!岭南四颠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铁无敌更说道:「他们胆
敢动咱们的小妹子,可要他们尝尝利害!」他在四位结义兄弟中排行最末、在家
中又是独子,一直也想有个弟弟妹妹,屈戎玉可是个再难求到的小妹了!他人虽
粗旷,对这妹子倒是颇有其独到的照顾方式。
甚至屈兵专重伤的消息,也是他第一个打听到的,马上找齐了叁位兄长赶赴
襄州,准备给小妹传信。岂知一到襄州,便见水帮帮众围攻屈戎玉,自然立时大
打出手。可惜四位粗人仅懂猛打,屈戎玉仍是给抓走了。他们四人在岭南虽则占
地为王,到了襄州,正是虎落平阳,啥消息也打听不到、也不晓得屈戎玉究竟给
抓到哪儿去了。倒是君弃剑得到消息后,便暗中联络此四人,让他们暂住於晨府
船舱,再请蓝娇桃打听屈戎玉的下落,此时便一道将他们带来了。
自庐山集英会后,水帮联盟对君氏父子此一集团便已无什善意、甚至极有敌
意了,君弃剑早不怕与水帮联盟翻脸,只差在什么时候要掀牌动手罢了。
正好有了这个机会、也可以说是藉口,君弃剑心中算计,如情势允许,不如
一举挑了江南第一大水帮汉鄂帮,也可杀杀二十一水帮联盟的锐气。
既已有定案,七人一行直向鄂州靠长江岸去,找上了汉鄂帮所属的船坞。
来到江边,即见大小船支星罗棋布,看去竟不下叁百支船,一时还真令人眼
花撩乱!
蓝娇桃一手指着一艘不大不小的中型船,道:「就在那船里。」
众人顺指望去,那艘中型船原本并不显眼,但再仔细一看,这船比其馀船支
显得黝黑、又泛点深红,显然船板材质大不相同。
汉鄂帮帮众之多,整个汉水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总人数也不下千人,此处
乃是总舵,也聚集了超过五百人,君弃剑、蓝娇桃、白重都在庐山集英会露过
脸,岭南四颠也是个个形貌特异,极为好认,立时有人发声,各支船上即刻出现
许多水帮帮众,大头小头圆头尖头平头光头也不一而足!
但人众之中,却不见李定。
各水帮帮众或越船过板、或下水泅游,各个都往岸边聚拢了来,君弃剑即道
:「四位,交给你们了!」
铁无敌大吼一声,双臂抡拳,立时迎上,砰砰两声,两个才刚上岸的水帮帮
众即又跌回水中。
「老四,打得好!」王传叫道,跟着连连发箭,正是散弹枪打鸟,呼爹喊娘
声四下大作。李虑也没闲着,趁敌人闪躲王传箭枝时,依着秦成指示,来一个打
一个、来两个挡一双,便是挡不下的,也有铁无敌在旁敌住。
君弃剑见此四人合作无间,以四敌百,也无什大问题,便向蓝娇桃、白重
二人道:「走吧!」略一缩身,立即窜出,在水帮帮众环伺之下滴溜溜地移位过
人,落步行云流水、不见略阻,正是云梦剑派极顶身法:『身动留影凌云步』!
不过一个呼吸,君弃剑已置身原本相距叁丈多外的江中船支舱上,回头一看
,蓝娇桃与白重竟也已双双落在身侧。落下时,加上了两个人的重量,脚下船
支也仅轻轻一晃而已,这一晃之细微,若非君弃剑水性已臻化境、犹胜游鱼,也
是查觉不来的。
此二人果然非同小可!君弃剑暗道,跟着看准了那艘黑板船,几个纵跃便已
抵达。
此船离岸颇远,原本看来不大不小,只是中型船,一踩了上来,才知其实颇
大,至少也能载乘百人。
一上船,舱中便冲出了许多水帮帮众,蓝娇桃自裤侧掏出手杖,见得已有一
人扬起单刀扑近己身,即一杖挥出。
这一杖挥得随兴,准头既差、速度亦慢,直比贩夫拿扁担打人还不济!
受击那人只微一屈身,便避开这一杖,明明已经避过,后颈忽尔微微一疼,
不禁『唉咿』叫出了声。君弃剑看得分明,却是赤冠鳞虺缠上杖身,杖是直的、
死的,打过头便回不来了,但赤冠鳞虺却是能弯曲、是活的,打过了头,它也可
以回身在对手身上咬上一口!如此一来,蓝娇桃纵使出手随兴,也足令人防不胜
防了!即赞道:「好一根如意杖!」
蓝娇桃微笑道:「如意杖,好名字!」他见了受赤冠鳞虺一咬的那人张口呼
痛,左手一扬,便抛了样物事到他嘴中,那人一惊,情知蓝娇桃是苗人、善养蛊
使毒,吃了他的东西,只怕立时便没命了!急忙伸手引吐,将那东西呕了出来。
蓝娇桃见状,摇头轻叹了一声,见那人又舞刀攻上,只轻轻一跃,便跳到了
船弦上避过了,说道:「方才那药你若服下,顶多全身麻痒叁天,便无事了。如
今你又恃勇斗狠,使得血行加速,神仙也救不了你。」
那人怔了,跟着心头一紧,立即感到异常疼痛,痛得忍不住了,倒在甲板上
打起了滚,口里也不住嚎叫。
其馀水帮帮众见此,也是懵了,直盯着这打滚的弟兄,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愈滚愈快,叫疼不够,又叫热,将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片撕去,才见他浑
身通红,似已熟透。
当他将最后一块兜裆布也撕去,身子抖了几抖,便不动了,赤条条地躺在甲
板上。
水帮帮众惊异莫名,一人颤声说道:「喂……你怎么啦……」同时伸手碰触
倒地那人的身子。
这不摸尚可,一摸之下,只感炙热难当,手掌立即弹了起来。不一会儿,又
觉指尖奇痒无比,仔细一看,指尖居然已被蚀出个洞,见骨了!
他惊叫一声,又感到十指皆痛,所谓十指连心,真是痛不可当!当场双手乱
抓乱搓,想找些东西止痒止疼。但其馀从船舱中冲上来的水帮帮众都吓呆了,全
部退得远远的。
那人乱抓一阵,偏生无物可抓,只得将十指在甲板上猛捶猛插,盼能以痛止
痛,实是已痛到失去理性了!但捶捶插插了一阵,痛未稍止,更甚有加剧之势!
甚至不只是指痛,已痛到心坎里去了,於是又复在甲板上打起了滚,仍然不住叫
痛,叫了一阵痛,又叫起了热,开始一块一块撕身上的衣物,一般的撕到赤条条
时,又不动了。
白重固是沈稳,见此情景,也脸色微变。
这是什么蛇?什么毒?居然如此厉害!一口咬毙一人,原是不奇,居然连只
是碰了尸体一下,也会遭蛇毒蔓延侵身丧命?
蓝娇桃冷然望着那两个人接连喊痛、打滚、撕衣、乃至气绝,眉头皱也不皱
一下,待第二人毙命后,才将刚刚定名的如意杖略略一扬,道:「紫冠鳞虺之毒
,猛烈非常、天下无双,被紫冠鳞虺噬咬者,都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便即毙命
,可惜紫冠鳞虺已死了,没机会让你们见识。我手头上的赤冠鳞虺毒性就差了些
,被它咬中是如何死法,你们可看清楚了?」
船上的水帮帮众见了两位弟兄死得这般难受痛苦,早已吓得心寒胆裂、魂飞
九霄之外了,哪有人有力气去答蓝娇桃的话?蓝娇桃见无人答应,跃下船弦,挺
着如意杖便向众人行去,道:「既然没看清楚,就请你们再推派位代表出来作个
示范……」
这一惊非同小可!船上近百名汉子一个个惊叫呼救、哭爹找娘之声不绝於耳
、扑通扑通之声亦不绝於耳,众汉子见赤冠鳞虺接近,争先恐后一个个皆跳下水
去了。
直到甲板上再无一水帮之人,蓝娇桃一笑,才收起如意杖,赤冠鳞虺又复缠
身。它是最好的防身武器。
蓝娇桃回身走向君弃剑与白重,道:「下舱吧。」叁人一列即向底部船舱
行去。
这路上,白重望着前方蓝娇桃身上的赤冠鳞虺,白净面皮显得有点铁青。
君弃剑暗暗想道:「世人皆知刀锋之利,即不触刀锋;皆知小人之险,即不
近小人。如赤冠鳞虺这等毒物,看去虽不甚毒,其实却比示毒於外的紫冠鳞虺还
毒!这才是最可怕的……」
叁人下舱走了几步,即见有叁个舱房。君弃剑深深作了个呼吸,闻到了一点
气息,那是温香软玉的气息,舱中之人的呼吸,如璧之朴、有娴雅气度,便知道
屈戎玉是给囚在居中的舱房内了。他伸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门板叩叩之声有异
,显然质地极硬、亦极厚,白重即道:「这门太坚实,我们无有火yao,只得将
锁砍去才行。」
君弃剑出声叫道:「屈……」他顿了一下,其实,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
么方式称呼这姑娘,一时凭着直觉,便道:「璧娴!你在吗?」
甲板上的大呼小叫,屈戎玉也早就听见,她站到舱门边,听了君弃剑对自己
的称呼,即笑道:「你给我取字么?还满好听的,我接受了。」跟着脸色略沈,
嗔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居然还有空闹扭?肯来就不错了吧!君弃剑感
到有点好笑,但也知道岸上四人虽抵得住水帮帮众围攻,终究是以寡敌众,时候
长了,难免气力不支,可得把握时间,便道:「你退开,我们将锁毁去!」
屈戎玉在舱内摇头,还未出声,外头已一人淡然说道:「打不坏的。」
这声音,很淡、很柔,似乎是听过的声音……
是了!屈戎玉听过,听过他的笑声!
他,这陌生人,便是看出了天赋异才君聆诗织网之计的那人!
原来他还在船上!他一直在船上!
屈戎玉震愕了,急急嚷道:「快走!你们快走!」因为她知道,她听过这个
人的脚步声,她很清楚,此人武术艺业,不下於楚兵玄!不下於云梦剑派第一高
手、也极可能是中原第一高手、普天之下第一高手的楚兵玄!
如果君弃剑与此人动上手,那与庐山情况截然不同,绝无再生之望了!
其实,何需屈戎玉叫?白重、蓝娇桃、乃至君弃剑,叁个人都懵了。
此人出现得无一点徵兆,他只立在叁人身旁数尺而已,然而在他出声之前,
叁人皆无所觉。
若果他出手偷袭,岂能有幸?
君弃剑等叁人呆然盯着眼前这人 ̄很年轻,十分年轻,看来了不起叁十岁左
右,比君聆诗还年少了几岁。他穿着一身花饰繁复的黑色华服,明明是个男人,
却粉雕玉琢、胭脂气极重……
不,不对!君弃剑吸了口气,发现胭脂气只是他的表面,内里却极罡、极硬!一身功力之高,只恐话以超凡入圣,犹嫌不足!
君弃剑倒抽了口凉气 ̄他感觉到,此人只怕不下於段钰!
第四十叁话 大义所在? ̄之叁
陌生人一眼扫过叁人,将目光停在蓝娇桃身上,以轻淡的语气说道:「我最
讨厌的,便是叛徒。」
蓝娇桃怔了 ̄他也看出来,早看出来此人是云南人,且是个极有身份的云南
人!深蓝与黑色的衣饰,是云南南诏黑族的标准服饰。蓝娇桃身上也是穿着黑色
的上衣、深蓝色的长裤,虽在袖口与裤管上亦有绣花,与眼前这人一比,倒显得
朴实了。
他是云南的什么人?蓝娇桃一直在想,努力搜寻记忆。
其实这是白费工夫,这个人,如果见过,怎能忘了?
直到陌生人出声,才打断了蓝娇桃的思绪。这声音、语意,竟使蓝娇桃起了
一身鸡皮疙瘩!
陌生人跟着转向白重,道:「你主仆叁人也是,叛徒。蓝娇桃叛了云南,
你主仆叁人叛了回纥。」语气仍然十分轻淡、百分柔和,白重却自骨子里发起
了颤。
陌生人最后才盯着君弃剑,上下打量了一阵,笑道:「学贯诸葛静、君聆诗
二大蠢才,你不错,尽得其蠢,青出於蓝!」
屈戎玉在舱中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这个人怎会如此了解君弃剑的缺点?
本身被辱骂、被轻视,君弃剑往往可以摇摇头、笑一笑便当没事,这是他的
气度;但若是骂着了他身边的人,他就不会善罢了 ̄宣城外长江畔树林内,李定
与龙子期等人污赖徐乞暗害皇甫望,君弃剑震怒出手,即是一例。
此时的君弃剑,在庐山集英会后,曾於『回梦汲元阵』阵眼待过二十日,尽
得天地至清之水灵气息,屈兵专便向元仁右说过:「此子已不在你我之下!」
没错,自从出阵眼后,君弃剑的实力已与庐山集英会时判若两人,但究竟有
多高?劲御仙气的底限在哪?屈兵专没下定论、屈戎玉也不敢下定论。
相同的,外头那陌生人纵使武艺绝伦,只怕对劲御仙气这等能『御天地万物
之气以为己用』的绝顶内功,也有几分忌惮的。换言之,他不能笃定自己必然能
胜过如今身处江上的君弃剑!
他刻意辱及诸葛静、君聆诗,这是君弃剑最尊敬的两个人,他是要逼君弃剑
先出手,探其虚实!
屈戎玉急了,她想喊话告知君弃剑保持冷静、不可随意出手,但还未出声,
便听见了笑声,这笑声颇柔和、也很泰然,是君弃剑的笑声。
君弃剑自然听到了陌生人所说的话,那并不可笑。他笑,是因为感受到了屈
戎玉的着急、屈戎玉真心的紧张,光听呼吸声,就能知道了。
这便证明,云梦剑派并未与二十一水帮联盟合谋,这一趟,没白走。
可君弃剑一笑,却教蓝娇桃、白重傻住了 ̄他们自然看出,眼前这陌生人
非是易与之辈,君弃剑还有空笑?
岂料,陌生人见君弃剑笑,自己也笑了。两人都是微笑而已。陌生人淡淡说
道:「真像!你真像当年的诸葛静!大祸临头,还在故作镇定!我就讨厌他这模
样!你也是,看了就讨厌!」
君弃剑也淡然应道:「不敢当!只是,天下之事,莫能过我乾爹眼界,对他
而言,世上已无值得惊怒之事,自然处变不惊、镇定如恒了。」
陌生人道:「莫能过其眼界?此未免言过其实!有件事,他千算万算,偏生
就是漏算了……」
君弃剑道:「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陌生人呵呵一笑,道:「这件事可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与败笔!怎么,原来
你不晓得?那我也不让你晓得,让你永远被在鼓里!你若想知道,便去问问君
聆诗吧!」
这二人相视而笑,又这么一言来、一言去,若不论谈话内容、唯听其语气,
倒像是陈年老友阔别重逢叙旧,屈戎玉、白重、蓝娇桃、以及后来赶到的李定
都听懵了,屈戎玉隔着舱板,低声问道:「驴蛋,你认识他?」
「不认识。」君弃剑油然应了,再向陌生人道:「还没请教?」
「仲参。」陌生人答道。
君弃剑怔了。
仲参?这名字好熟……他是云南人,是谁?
屈戎玉、蓝娇桃也感到这名字似曾相识,一时却全都想不起来。
仲参,这种怪名字,谁会忘了?
也或许便是因着它怪,才会忘了。
仲参道:「把锁打开吧。」这句话是对李定说的,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李定犹豫了,一时并未动作。
仲参道:「没关系,八天,够了。」
李定这才起步向前,自怀中取出一根钢锥,直插入扣住舱门的大锁块上,转
了两转,锁块便即落下。
门开了,屈戎玉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了、绿纱衣上多了些污渍、犹
如白玉雕成的脸上也出现了点污垢黑斑。君弃剑见了,笑道:「你这模样,倒比
较像人。」跟着又转向仲参道:「我们可以走了么?」
仲参转身,迳行走出船舱、上了甲板。他不回答,用行动作答。
李定有点不甘心,但自忖不能是眼前四人任一人的对手,只得悻悻然跟着仲
参上甲板。
君弃剑等四人也跟了上去,但来到甲板上,却已不见仲参形影。
君弃剑瞥了李定一眼,转向屈戎玉道:「你要报仇吗?要,就请快。」
蓝娇桃看着甲板上被赤冠鳞虺毒毙的两名水帮帮众,筋肉已被蚀尽,只剩下
以血色与深紫色交缠而成的两副骸骨,便道:「如果有需要,咱的小宠可以借你
一用。」
屈戎玉直盯着李定,眼中已露出了腾腾杀气。
李定早也见到甲板上的骸骨、蓝娇桃身上的赤冠鳞虺、还有屈戎玉的怒意,
只吓得牙齿不住打架、双腿也颤抖不止,连连退了几步,屈戎玉也就跟上了几步
,李定一咬牙,转身跃过船弦,跳进长江。
李定身为二十一水帮联盟的头头,尚且如此仓皇逃命,实可见得,二十一水
帮联盟仅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屈戎玉见李定为了逃命,什么尊严也不要了,报复的意兴顿时大减,她轻叹
一声,道:「留着他,让他日后见了云梦剑派门人便得当缩头乌龟,对这一帮之
主来说,应该更难过吧。」
此时,岸边传来一声嚷叫:「老四!老四!两刀而已,撑着点!」
屈戎玉怔了,这声音好熟!君弃剑啊哟一声,忙道:「忘了他们四个还在拚
命!」转身一跃,急急向岸边赶去了。
蓝娇桃、白重相顾呆然,而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也忘了。
君弃剑回到堤上,正落在铁无敌身前,他见铁无敌两支手臂皆已捱刀、创口
颇深,虽然血如泉涌,仍硬是抡着拳头打人,心里赞道:「好硬汉子!」回身一
看,百多名水帮帮众显然不知其头头也已逃之夭夭,仍自围攻上来,即提起双臂
,觑着最近的二人,一左一右分送了一掌。
这一掌并无用力、出手亦不甚快,似乎只是摆动衣袖,且未打到对手身上,
即已收掌,动作彷若演武,着实写意得紧。两名准备接招的水帮帮众原本已挥舞
单刀要去砍君弃剑的手臂,砍了个空,才发觉君弃剑竟已收手,一怔之后,忽又
感一股大力袭向胸臆,将其不住向后推挤,他们在船上讨生活的人,下盘一向极
稳,急忙跨下马步要站定身子,但这股力道却绵绵不绝,抵得一时,它便又继续
加剧、力量也更强大了!不过两个呼吸,这股力道彷佛从潺潺流水化为洪流之钜!受击的二人再也挺之不住,同时退了一步。这步一退,势子便收不住了,持续
向后踉跄倒退了十馀步,挤到了后头其馀弟兄身上,在他人身上翻滚,此二人双
腿乱踢、双手乱抓,一时竟形如溺水之人。二人在这人海翻腾一阵,已将百馀名
水帮帮众给推压挤倒了近半数,滚过众人身上、头顶,直滚进了长江里去。
此二人翻滚时,含岭南四颠在内,站得较远的水帮帮众也都被唬住了。
王传道:「他们不是在水上讨饭吃的么?」
秦成道:「是啊!怎么明明人在地上,却像溺水一般?」
李虑正要接腔,蓝娇桃、白重、屈戎玉皆已回来。蓝娇桃又掏出手杖,使
赤冠鳞虺缠於其上,扬了扬手,道:「谁要再来陪我的小红玩玩?」
此处之众,有不少便是从船上溜回来的。他们不敢碰上赤冠鳞虺,却敢打岭
南四颠。此所谓欺善怕恶是也。此时又见赤冠鳞虺,俱吓得面有土色,几个胆小
的回身便跳入长江逃命去了。
屈戎玉见铁无敌双臂流血不止,一时心头火起,道:「四哥!我把他们打成
跛子,给你赔罪!」原本她对岭南四颠的四人相声,也是极为头痛。但八天前襄
州码头,她被水帮帮众围攻擒抓时,赶来以寡敌众、拚了命想救她的,却也是这
四人。此时这四人再次以寡敌众,换得了君弃剑上船讨人的时间。她有点懂了,
这四人虽是大老粗,却有他们自己表现义气的方式,他们也是真心把自己当成小
妹的。屈戎玉有点感动、也有点感激,一时之间,她想不到什么报答的方法,只
好将他们受的伤,十倍奉还给这些水虾!
同时,一女声在后方道:「果然是士别叁日……」
说的虽是汉语,但有点异国腔,显非出自汉人之口,这是君弃剑很熟悉的声
音!他猛然回头,又一男声冷冷接道:「刮目相看!」
跟着,有利器破空之声,白重听出目标正是自己,一晃手掣出长剑,便在
背后作了挡格,锵一声响,暗器准准地打中了他置背的长剑,似乎背后也生得
有眼一般。这原是极高明的动作,却听白重闷哼一声,左手倒伸至背门一抽,
拔出了一样物事。
非它,乃手里剑。
手里剑突出四角,即使以兵刃挡格,它也可能只是换个角度,射向目标身体
的另一个部位。
此时,李定从长江中游回岸边,戢指叫道:「格老子的!你们在作什么?快
把这几个小鬼宰了!」
话是这么说,他也的确是一帮之主,但赤冠鳞虺的毒性实在太吓人,众人只
向前两步,见蓝娇桃又将如意杖略扬了扬、赤冠鳞虺在杖上昂首吐信、意态扬然
,心中一凛,又退了回来。
君弃剑、白重二人并立,面朝西方,这是往汉水船坞的方向,已有二男二
女当在道上。
不作他人想,自是神宫寺流风、堀雪、栗原苗、栗原辅文!
屈戎玉想:难道……这些倭族人,竟也与二十一水帮联盟合谋?难道,他们
竟已看出了爷爷的计划?跟着便踏出一步。君弃剑忙一把拉住她的臂膀。
屈戎玉一呆,她感觉到,君弃剑的手臂在发颤、甚至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君弃剑轻轻摇头,道:「现在,你要作的事,只有一件……」
屈戎玉退回了那一步。
白重将手里剑往地上猛砸,闷声道:「很好!」是对手,是个老对手!
屈戎玉很震憾 ̄若果倭族与二十一水帮联盟果然合谋,那么,便等於屈兵专
的图谋已被识破。如此一来,当倭族军马登陆,有了二十一水帮联盟策应,一盘
散沙的南武林,怎可能挡得下?
还有……仲参,还有云南!
这些道理,君弃剑也懂。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将这口气吐出来。
但他还未动手,白重已将蓝娇桃招呼过来,左手先指着栗原辅文,道:「
这是我的。」跟着再指栗原苗:「阿桃,那是你的。」
「这一些,是我们的!」岭南四颠面前江边排成一列,正挡在百馀名水帮帮
众面前!
君弃剑则正对流风,指着他身后的汉水船坞,向屈戎玉道:「那边,是你的。」
栗原姐弟都笑了。
流风左手紧握着刀鞘,他发颤了,和君弃剑一样,他也在发颤。
雪静静地退开了几步,她的脸上有点无奈、有点哀戚。
谁都知道,在庐山集英会时,白重与君弃剑,分别惨败於栗原辅文、神宫
寺流风二人手下。如今,他们又要再单挑?
屈戎玉一时未动。
就把他们留在这里,不等於送死?
「十天了……」君弃剑低声道:「你爷爷受伤十天了,他还能撑多久?」
屈戎玉身子一震,又回头望向岭南四颠。
「这几个小喽罗!」「咱们还能应付!」「小妹尽管放心去!」「代咱们向
爷爷问个好!」四人又唱起了相声。
「璧娴,你去吧。晨府的船,你认得的。」君弃剑道。
屈戎玉点点头,走了。
白重抖动长剑,首先发难,向栗原辅文直扑了过去。
水帮帮众见敌人已非赤冠鳞虺,一时信心大增,一个个冲了上来。
在一片呐喊厮杀声中,屈戎玉独自驾舟,直往回梦堂去。
第四十四话 当代第一兵家 ̄之一
白重、蓝娇桃已与栗原姐弟动上了手,岭南四颠与水帮帮众也没闲着,唯
馀堀雪一旁静立,君弃剑、神宫寺流风慨然对望。旁儿的兵刃交集、拳来脚往
、上自皇天后土、下至祖宗十八代各种吆喝谩骂,他们毫不挂意,似乎与己一点
关系也无。
他二人的眼神都很幽远、也很深遂,表情显现出来的,则是一种怀念。
君弃剑先是向与栗原苗缠在一起的蓝娇桃扬了扬下巴,道:「你记得他吗?
那时我们离开水帮大会的大船,就是他带头凿了我们的舟子。」
流风颔首,道:「记得,后来我们上岸,给他的同伴七人一路追击,很辛苦
才打胜了。接着,我们误打误撞,入了南宫府邸。」
君弃剑道:「杭塘山的王虎、火牛、万蛇阵,原来都是他预先摆下的。就是
他救了我们的。」说着,一指指向白重。
流风接道:「然后你为了找蛇主人拿蛇毒解药,执意又回杭塘山,我们就此
分手了。」
君弃剑道:「听他说,紫冠鳞虺是你杀的?」
流风道:「当时我拔刀势力已蓄足,那紫蛇擅入我刀围,自是一刀毙命!」
「你也是突飞猛进哪……」君弃剑赞叹道,又一眼瞥向白重与栗原辅文。
此二人在庐山上已分过高下,栗原辅文大胜。但此时看来,白重剑势如长
蛇吐信,既是摇摆不定、又有突来攻其不备之利,脚下步法踏得零乱,但显然身
随意动,零乱也可变为灵活;反观栗原辅文舍长就短,不用暗器、而持短刀相敌
,仅是招架便已显得技穷,虽说比起往昔,确然也是进境不少,但也万无能胜过
白重!即道:「在庐山,你们用了什么?」
他不懂,非常不懂 ̄要能一击便让他失去反抗能力,生生成为刀网中的祭品
,除非是徐乞、皇甫望那等级数的高手,方能有此能耐。流风纵使进步再多,也
不可能在分手短短十个月中突飞猛进至如斯境界啊!
流风摇头,道:「这个,不能告诉你。」
一根王传射出的乱箭飞了过来,雪扬手,镖箭并击,双双落地。雪淡淡
说道:「我们在中原游历也有两年,除了你、除了屈兵专,还认识了很多人。」
君弃剑心中一凛,有点懂了。
屈兵专是倭族进军中土的第一内应,屈兵专的要求则是『拉拢君聆诗』。欲
拉拢君聆诗,就要先从他君弃剑下手,这是倭族与屈兵专既定的行动方针。
但,雪如今却说,他们认识的人已不只有自己、不只屈兵专,即是意指,
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合作对象!对於倭族进军中土的行动,会有更大的助益!
是谁呢?
「仲参吗?」君弃剑沈声问道。
「还有赤心。」雪回答。
君弃剑静默了。
仲参是云南人,且应是个极有身份的云南人,这是可以轻易看出的事实;至
於赤心,则是回纥驻唐大使,在药罗葛移地健可汗面前,赤心的话极有份量,这
也是事实。
即亦,回、番、倭、云四路联军,他们已达成叁路并进的雏型了!
「那么,云梦剑派呢?」君弃剑阴郁地问着。
雪摇头,那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留』?君弃剑一时无法解读。
半晌后,雪幽幽道:「云梦剑派上下,个个都是一时之杰。但究竟要如何
处置,还得看天皇与师父的意思。」
「我和雪,可在师父面前保荐你。」流风扬扬颈子,说道。
「李白有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假使现在有个机会,早点用
兵,可以比晚用少死很多人,那应该要用?还是不要用?」君弃剑反问道:「说
说你们的意见?」
闻言,雪一时呆愣,开始沈思。
流风眉头紧皱,他对君弃剑此语解读为『阻止倭族进军,即可阻止云南与回
纥』!
流风拔刀了!
君弃剑仍无应战动作,悠然言道:「聚回、番、倭、南四路联军,瓜分中土
,原本好计。但瓜分之后呢?昔中国有北魏,姓拓跋,是鲜卑族,后分为东魏、
西魏,共治北疆。但他们都觉得不够,东魏命短,才十六年,经一孝静帝,即为
北齐所篡;西魏也好不到哪去,只比东魏多活了六年,便被宇文氏推翻,立了北
周……」
雪道:「你说这些何用?」
君弃剑不理,又自言道:「再往回看去,那魏、蜀、吴,都不过数十寒暑的
寿命罢了。乃至於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也不过百馀年而已……」
流风听够了,他猛地跨上一步,已准备要出手,雪赶上两步,急忙将他拉
住,喃喃说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君弃剑道:「这神州大陆,原本便是一个整体的环境,要有一整体的政治体
系来作统治,才能维持。你们欲以四族联军瓜分神州,那是硬将神州大陆一分为
四了!此又更甚於南北朝时,堀,你熟习中国经史,你想想那短命的西魏、东魏
、北齐、北周,再看看汉、看看唐……你们的四族联军计划,果然很好么?」
雪懵了,流风一把将雪推开,道:「别理他说的!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罢
了!」但这句话,连流风自己都不信。
拖延时间?拖得愈久,只会愈不利,拖延时间作啥?
正当此时,漫天响起一声大喝:「摆阵!」
这一声雄浑沈实,任谁也听得出来,发声之人绝对非同小可!众人一时止戈
,抬头望向声源,唯见蓝影一闪,而后二十四人伴随二十四道银光洒落地面,这
二十四人落地之后,形影交错、个个动作迅捷异常,实令人眼花撩乱、捉摸不定!半晌后,二十四人并二十四剑站了定位,二十四人皆着青衫,唯居中者着蓝衫
、戴葛巾,乃是回梦堂堂主元仁右!
其馀二十四人,自是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
「君弃剑、白重、蓝娇桃、岭南四颠,入阵!」元仁右一声断喝,俨然掌
控全场,不惟李定并其麾下数百帮众不敢稍动、便神宫寺流风等四人也未敢拦阻
,君弃剑等七人皆缓缓退进剑阵之中。
这剑阵非他,自是曾大破丐帮莲花落之回梦剑阵!
在场诸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回梦剑阵,虽则个人所立似是杂乱无章、不成阵形
,但光凭云梦剑派此一名头,即已足让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君弃剑踏入剑阵,一步一步观察、探勘,很快便发现了:此剑阵其实并不奇
妙,仅是将回梦堂外之『回梦汲元阵』以人易石,摆下阵势罢了!但『回梦汲元
阵』中步步皆险,唯一羊肠小道可行,其馀位置水气极浓,常人吸入一口,便会
招致气脉阻塞、成为废人。以人易石布阵之后,剑锋也就代替了水气,一旦此阵
启动,入阵之人,能不受百剑所戮?
君弃剑自身走过『回梦汲元阵』、又能在这回梦剑阵中缓步前行,这才看出
端倪,在常人来看,回梦剑派之诡谲难测,便如同历史一般。混乱。
待君弃剑等七人尽数入阵之后,元仁右迳行跨步出阵,分顾南西二方,向李
定与栗原苗等人道:「带种的,不妨上来试试。回梦阵启,向不留人!」
「元仁右!」栗原苗沈声道:「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倭族为敌了?」
元仁右冷哼一声,道:「二十一水帮联盟散播徐乞暗害皇甫望谣言,原就是
你等主意,你当我懵然不知么?你以为我元仁右是何许人也?我云梦剑派以兵学
立派,何种阴谋诡计不在算计之中?你居然以为能瞒我眼界,未免可笑!」跟着
又转向李定,道:「你囚本派戎字辈弟子行叁十六玉足足八日,你上来与我对上
八招,便此一笔勾销,如何?」
李定一听,惊呆了,颤颤地退了两步。
元仁右又道:「否则,我便相让於你,你尽遣麾下,管你有百人也好、千人
也罢,尽管来与我回梦剑阵斗上一斗!」
这一句,退的不只是李定,整体汉鄂帮帮众俱退了。
云梦剑派享誉江湖八百馀年,焉能好惹?
元仁右曾击败丐帮好手黄楼、连徐乞也自承不能胜之,岂能好惹!
屈兵专曾有评:仁右天资过人,乃一代奇才。唯禀性良善,不好争斗,使作
学问,成绩不少;若言兵阵,恐有所失。然其不鸣则己,鸣必惊人。
正因其不能从兵阵中,故元仁右未能坐上聚云堂主此一掌门候补的位置。但
奇才也不能埋没,即任为回梦堂主。
元仁右又转向倭族四使,慨然道:「你等联结二十一水帮联盟,至此再无情
面在!今日之后,若再相见,是敌非友!」
若仅元仁右一人,栗原苗等四人交相围攻,未必便败,但眼前却尚有回梦剑
阵,这绝非他们四人能惹得起。
其实,回梦堂下二十四子,除元仁右外,还有叁名『仁』字辈弟子,云梦剑
派收徒,向来只挑选人中之杰、实行精英教育,其中岂有庸才?
两边人马皆不作声,他们自认不能敌得整个回梦堂。
单一边不行、两边加起来也不行。
李定有点犹豫,他身旁尚有二百馀名帮众完好无损,对上二十四名回梦堂门
人,此是以一当十之局,岂不能战?
但,他却一点信心都没有!
战了,怕要没命;不战,必然声名扫地!这二十一水帮联盟的龙头位置,便
再也不能坐了!
但转念一想,二十一水帮之中,若有一帮一寨能独力敌得住回梦堂,当初又
何必结成联盟?今日不战,原来不仅是忍辱负重、保存实力以待来日一战,还是
得了『知己知彼』的兵家之要了!还更是『识时务者』,那自己不成了俊杰?哪
有什么声名扫地的问题!如此一想,便即泰然,当即回身向帮众道:「格老子的!回船上去!大家都回船上去!」不一会儿,汉鄂帮众喽罗散得乾净了。
「我们也走了。」栗原苗闷声道,即与栗原辅文泱泱离去。
流风、雪二人又向回梦剑阵望了一眼、向剑阵之中的君弃剑望了一眼,才
跟在栗原姐弟身后走了。
敌人退去之后,元仁右喊声『收阵』,二十四柄亮晃晃的长剑立即归鞘,极
为齐整的一声『唰』,令白重露出了惊慕之色。
唰声未尽,又听一声『咚』,众人一看,铁无敌倒地了。
元仁右忙道:「他还好么?」
秦成在铁无敌身上检视了一阵后,道:「没事,没致命伤。咱这老四比牛还
壮,再重的伤,睡上两天便无事了。」
王传接道:「俺也一般,相同的伤,老四睡上两天,俺睡叁天便没事了。」
说完,又是咚地一响,也倒了。
李虑看着王传与铁无敌两条大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道:「这可得找个地方
睡觉才好……」
秦成道:「这儿是鄂州,汉鄂帮的地界,咱们才刚刚与汉鄂帮打完架,这儿
是住不得的。」
李虑道:「二哥所言不差。那么,咱们买条船,到水上睡去可好?」
秦成道:「那也不成!汉鄂帮众个个水性俱佳,冷不防趁着咱们睡觉凿了船
,那可怎生是好?」
李虑道:「那么,咱们该到哪去……」
秦成道:「不若买两匹马,让他们马背上睡去。」
李虑道:「不成!要是颠上两簸,把他们栽了下地,那可怎好!」
秦成一想不错,又道:「我们可以与他们共乘一马,将他们护住。」
李虑道:「可老大和老四都这么壮,他们坐前头、我们坐后头,只怕咱们的
手拉不着马缰。」
秦成道:「那也是,搞不定连咱们也要栽下地来了。」
原以为岭南四颠倒了两个,剩下两个,该会安静许多,没想到他们胡扯的功
力实已超凡入圣,不受人数所限,君弃剑懒得要他们住口了,迳自元仁右道:「
元堂主,你们怎会来此?」
元仁右叹口气,道:「屈师叔重伤十……十天又四个时辰了,我们将他送进
『回梦汲元阵』中养伤,但没有阿玉在旁照料,他却无心养伤,伤势是一日沈过
一日。料想阿玉人在襄州,早也该得到消息,他爷孙俩虽非亲生,但情逾骨肉,
怎可能不闻不问?等了五天,左右不见阿玉踪影,想必是出了问题,於是掌门亲
自留下照料屈师叔,我回梦堂门下尽出,四下找寻阿玉。半个时辰前,我在洞庭
湖口遇见阿玉,她向我说明了情况,我便作啸声聚合本堂弟子,一同赶来。」
君弃剑闻言,即向四周回梦堂众门人环环一揖,道:「多谢各位。」
元仁右道:「且别来这套,你若出手,不仅栗原姐弟、神宫寺流风、堀雪
都不能是你的对手,百多名汉鄂帮喽罗亦不能动你分毫!你为何迟迟不战?」
君弃剑笑笑,反问道:「元堂主既知此间无人能是我对手,何故又急急带了
这许多师兄弟前来助阵?」
元仁右微微一怔,随即也笑了。君弃剑又道:「屈……」顿了一顿,改口道
:「河伯怎样了?」他原想直呼『屈兵专』,但转念一想,既与决意与云梦剑派
合作,屈兵专至少也是前辈,岂能再直呼其名讳?便改了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别号
称之。
一提到屈兵专,元仁右脸色即沈了,道:「前头五日,若果阿玉在侧照料,
屈师叔功力深厚,再加上『回梦汲元阵』中的水气为其化去内伤,早该无碍。但
偏生阿玉为这班小贼所擒,连日来屈师叔心神恍惚,也不运功疗伤,只是不住喃
喃自语。这五日来,我等皆在外奔波,寻找阿玉,也不知情况。现在阿玉已经找
到,你等之围也解了,我们也要赶回回梦堂去。」
秦成在旁道:「小妹没事了,我和老叁把老大、老四送回岭南即可。」
李虑正要开口,君弃剑忙道:「那,咱们就此分手。元堂主,若有何事,可
再捎信予我。我不能决,会留予二爹裁。」
元仁右点点头,即领着回梦堂下二十四名弟子离去了。这果然是一支精英部
队,来时迅捷无匹、去时不过几个呼吸,即不见了人影,真犹如旋风过境一般。
岭南四颠也走了。君弃剑向白重道:「感觉怎样?」
「判若两人。」白重答。
这是指对於栗原辅文的感觉。庐山集英会时,白重不能接近栗原辅文身旁
一丈之内,适才却又大占上风,诡异!十分诡异!
君弃剑点了点头 ̄若非栗原辅文保留实力,则其中必有文章!
「回襄州再说吧。」蓝娇桃说道。於是一行叁人向汉水船坞行去。
到了汉水船坞,他们才想起:自己的船已让屈戎玉驶去了,现下无船可用。
「买船吧。」蓝娇桃又道。
君弃剑、白重都应好,但叁人皆无动作。
你瞪我、我瞪你,过了好一阵,君弃剑才道:「我身上没钱,一文也没。」
「我只有一把剑……」白重讷讷说道。於是两人皆望向蓝娇桃。
是你说要买船的!
蓝娇桃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我只有一条蛇!」
第四十四话 当代第一兵家 ̄之二
风吹,徐徐的;水流,潺潺的。
岸边的竹林倒影在水中,那影儿随着水流晃动、随着风吹摇摆,一时形如山
川百脉、一时又彷若仙乡神境,再一转眼,却幻化成了修罗场……
倒影是绿的、水流是蓝的,但映出来的颜色却是白的,黏呼呼的白、让人很
不舒服的白。
去绿、剔蓝,剩下的就仅是血红,漫漫江水,皆是血红,上游必然有大屠戮
,若非修罗场,又是什么?
但仔细一瞧,江水原非白色,是蓝、绿交织而成的靛青。这是自然的颜色、
是万物合睦的颜色。
竹林沙沙抖动了几下,一道绿影穿梭而过,很快……
似乎又不是绿影,正当盛夏,竹林本绿,何来绿影?仅是风吹叶动而已。
但地上不寻常,随着枝叶大摆大摇,地上留下了些点点汁液……
红色的汁液,有点腥味。
再看竹叶,不少叶缘也带着这红,与地上的红一般红。
有人过去!确然有人过去!在她疾行之下,柔叶也化为刀刃,划破了她的衣
裳、皮肤、面颊……
不痛!哪里会痛了!
屈戎玉奔进回梦堂,元师叔说了,爷爷在回梦汲元阵中养伤的,掌门师祖亲
自顾着,但在回梦汲元阵中却不见人影,遂急急放声叫:「爷爷!爷爷!」她喊
得很仓皇、也很紧切,生怕又出了什么差池……
其实,有楚兵玄亲自护法看顾,哪能有何意外了?便是再强的外敌来侵,先
有回梦竹林作屏、再加回梦汲元阵此一地形优势,更兼楚兵玄身负绝顶武艺,谁
人能在回梦堂中撒野?但屈戎玉没有想到这么多,她慌了、也乱了,世上唯一的
亲人身受重伤,听说被打傻了,现在又没见到人,如何不急?
「阿玉,你回来了?快!快进书房来!」内殿中扬扬传出话声,这声音也一
样,和屈戎玉一样,有点急、有点慌,是楚兵玄的声音。
回梦堂的书房,即是屈兵专的寝室,屈戎玉即刻发步赶进,一路上,她碰倒
了前院中的剑架、踢翻了大堂上的凳子、又在墙角处把自己的小臂撞出了一块瘀
血,再加上为汉鄂帮所困的八天内,未曾有沐浴更衣的机会、在回梦竹林又被叶
片割裂了衣裳与皮肤,待她进到书房中,不仅玉容憔悴,更兼浑身污秽、衣裳破
落,狼狈,十分狼狈。
她呼呼喘着大气,一进书房,即见楚兵玄站在床边,左掌抵在自己膻中气海
,那是在护元归中;右手则印在屈兵专左胸上,那是在强心运血。
屈兵专躺在床上,没什声息、也无有动作,再见楚兵玄的动作,屈戎玉懵了
 ̄这是在帮垂死之人苟续几口气的动作!
楚兵玄神情亦极颓靡,看得出来,他已数日未睡、又运功过度了!楚兵玄能
徒手搅铁如泥,其内功之精深可见一斑。如今,为了替屈兵专续命,竟连楚兵玄
也弄得如此疲惫不堪!那代表着……
屈戎玉来到边跪下,一手抚上了屈兵专的手掌,那是呵护、照顾她长大成
人的手掌,她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的手掌,柔声唤道:「爷爷,我是玉儿
,我回来了……爷爷……」
似乎有了那些点儿感觉,屈兵专身子抖了一下,给屈戎玉握着的手掌也抖了
一下,睁眼了。但双眼无神,只是漠然盯着天花板。
楚兵玄见二师弟已恢复清醒,当即收功敛息,重重喘了口大气。但见了屈兵
专目无焦点,咬紧了牙,这一口大气到了喉头,硬生生化成了叹息。
屈兵专颤巍巍的提起右掌,不断摸索,他在找,找屈戎玉在哪儿,找他最挂
意、最放不下的孙女儿在哪……
屈戎玉急忙伸手将爷爷的手掌拉过,抚到自己脸上,又道:「爷爷,我是玉
儿,我回来了。」
屈兵专笑了,很努力的笑。
屈戎玉见状,心头又是一紧 ̄屈兵专何等人物?现在,居然连露出一个笑容
,都要使力了!
屈兵专吐出了口气,缓缓说道:「玉儿……你回来了,你没事,那很好,那
便很好……爷爷很担心你……以后,别要随意泅水啦!你要小心,给鱼网子捞住
,那……那可是挣不开的……」
「爷爷,我知道。」屈戎玉颤声应道。她很清楚,屈兵专已然神智不清,他
接近弥留了。
怎会如此的?屈戎玉一眼望向楚兵玄,盼他解答。
有楚兵玄运功相助、再加上回梦汲元阵的天地至清水气、以游梦功循环内息
,再重的内伤都该能化去的,不是么?爷爷、师父都是这样教她的,怎么到了爷
爷自个儿身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楚兵玄深叹一息,道:「二师弟重伤之后,便发傻了。虽将他置入回梦汲元
阵中吸纳天地至清水气,前五天里,我又与仁右轮番为其运功疗伤,他却不运内
息轮转周天化去伤势,连我们输给他循环内息的内力,也尽数退还给了我们!二
师弟全身内息便如一滩死水,不运不转。虽则吸入了具有疗伤奇效的至清水气,
但他不以游梦功将其化消运动,反倒使得他全身气脉不通。在我们发现时,他…
…塞住了!全塞住了!待得我们查觉他已目不能视,他口中喃语所念的,已非是
『中计了』,只是叫你,不住的叫你……但五天过去,仍不见你归来,我才命仁
右领回梦堂全体出去寻你……」
屈戎玉听来,真真心如刀割,望着屈兵专柔声问道:「爷爷,你受伤了,怎
么不运内息疗伤呢?你躺在这……你可知道,我看了多心疼……」
屈兵专没听到,一句都没听进去,仍是喃喃自语:「……你长大了,可以养
鱼了。但是你要记得……有些鱼是会咬人的。这种鱼也得养,它是维持平衡的一
环,可不能因为它会咬人,便不养了……但养这种鱼时,你可千万小心点……你
究竟是个女孩儿,要是让……让它在身上咬出了伤口、留了疤,多不好!」
屈戎玉听得心碎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总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这爷爷、傻爷爷,只顾着我会不会受伤、我会不会担心受怕!傻爷爷,你便不
能多为自己着想些么?
楚兵玄在旁,只是摇头深叹而已。
屈兵专又说道:「玉儿……你还要记得……这神州大陆,也有很多鱼,有人
杀鱼、抓鱼,也是得……有人养鱼的。养鱼的人,往往……往往被目之为疯子、
蠢人,有鱼不吃,养它作啥?但若无人养鱼,天下……早就没鱼了。疯也好、傻
也罢,要说蠢,那也由得旁人说去……这鱼,无论如何,还是得养下去……」
这话明明极有道理,但楚兵玄、屈戎玉都无心都计较其中的道理。
身后却有一人说道:「师叔,我记得了!」
楚兵玄、屈戎玉一怔回头,才见元仁右并回梦堂二十四弟子全回来了、全挤
到了屈兵专的寝室来了。
孟夏,天很热;地狭,人很挤。众人流汗如雨下、流泪亦如雨下。
虽说云梦剑派规矩,仅有堂主能够收徒,回梦堂除叁名仁字辈门人外,其馀
二十一人皆是元仁右的徒弟,但元仁右仅仅教授他们武艺,之外皆是屈兵专所教
授,尤其是『布道於天下』的伟宏思想!屈兵专才是他们真正的师父!
元仁右答了这一声,屈兵专苍白的脸容忽然闪过一抹红晕,元仁右见了,急
急向屈戎玉连使眼色。
屈戎玉何等精明,自然意会,亦道:「爷爷,我记得了!」
这一答腔,屈兵专精神了,他的脸不仅恢复血色,而且似乎比平常还红润得
多,微风自窗外吹入,拂动着屈兵专的白胡子,那胡子不刺人,软软的、轻轻的
、柔柔的,多美!
屈戎玉最喜欢这胡子。
屈兵专喉头一紧,摔炮般吐出了一大串话:「回梦堂下听令:即使我屈兵专
身死,护国大道仍不可废!兵道是强盗的学问、豺狼的本领!我们要裁盗克狼,
自然便得懂得他们的功夫,方不致为其所害,是故兵道之习,万不可废!但学来
之后,却不可引为己用,那是将自己化成了强盗、化成了豺狼,让自己成为颠覆
神州的千古罪人了!你们千万记得,韩信、刘邦、曹操、司马懿那是什么下场,
檀道济、斛律光又是如何!我不盼你们能成吕望、张良之功,但要有管仲、萧何
之能!我屈兵专生於开元大治、亡於大乱之始,可真会乱吗?我身竭力尽,如此
而已,你等前程大好,理应制得豺狼、平得盗贼!这神州大陆是百姓的、是天地
万灵共有的,绝非一两个霸权理论者、绝非一两个崇兵好残者可以统治!那道镜
、赤心、马重英俱为强敌,再加云南天弃鬼才之后,中原沦陷,简直势所必然!
徐乞不懂也罢、君聆诗不愿也好,即使凭我云梦剑派一派之力,也要戮力而为之!所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生在世,首应晓春秋大义、次应尝人生百味、末
应言今世无憾!第一样都作不到,哪有后两样可言?回梦堂下,可记得了!?」
「记得了!」回梦堂下二十四名弟子齐声答道,使得屋宇震动。
屈兵专似未听到这齐心一致的答应,说完话后,脸色刷地又白了,身子也软
了,口中喃喃不绝地念道:「太平……太平……太平……」
屈戎玉一听,立即起身挤过众师兄弟,向外奔去,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
手上还抱着她的琴,东汉大儒蔡邕的『焦尾琴』!
她推开众人,一迳行至书桌旁,脱去琴囊,焚起熏香,轻轻在琴弦上吹了口
气,七根琴弦仙嗡、仙嗡地响个不停。
元仁右立即扶起屈兵专上身,使他坐起,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叔,你想听
太平引是不是?就要弹了,你最疼的孙女儿就要弹给你听了……」
屈戎玉将双掌覆上琴弦,将它压平了,而后略作呼吸,纤手扬起……
在场的回梦堂诸弟子,多是二十岁上下,有的自呱呱落地那一刻、有些自懂
事起,所见所闻,无一不是乱世景象。何谓太平?他们没见过,还真没见过!他
们虽然答应了屈兵专最后一个要求,但该怎么作,才算使世道太平?
泪在流、心里却是懵然。
忽尔,叮咛一声,似是露落平潭,其实也是慈母呵护儿女添衣;哞毋一声,
似是田野牛叫,也是书斋中的朗朗书声……
风吹叶动,竹影摇曳着,顺竹望去,那是湘江潺潺水流。再向前去,那是洞
庭,四水汇聚谓之涵,这洞庭湖即有如数千年来造就的华夏文化,容纳百川、相
容并济,而成今日之泱泱。
岸边,岳阳楼鼓乐笙歌;湖上,画舫雕栋往来不绝。所见所闻,俱是一派平
和,农夫望着耕地,冲着荷黄的稻穗猛笑;妇女卖了织布、买了鱼肉,准备今晚
要弄顿好吃的;少年喜孜孜地拿着给老师称赞写得极好的一个『戈』字,知道回
家一定也可以得到父母的称赞……
但一回家,父母却生气了,拿着藤条不住的追打少年;少年被打哭了,哭声
惊动牛支,牛支高哞一声,画舫竟也微微一抖……
这一抖扬起水波,溢了出去,溢进了湘江。这一波直溢向上,回到竹林旁。
风一猛吹,竹叶再次沙沙震动,这一回见到的非是竹影婆裟,而是刀光剑影……
屈戎玉心头一震,铮地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
屈兵专猛然大喝:「天道不宁,时不我予!」
屈戎玉终於哭出声来。
第四十四话 当代第一兵家 ̄之叁
君弃剑、白重、蓝娇桃叁人徒步回到襄州。
这叁人脚程虽快,但鄂州与襄州相距四百里。走尽了四百里路,也是屈兵专
驾鹤后的第叁天了。
叁人回到晨府,第一件事便是吃饭。
叁人都分文不明,自然都饿了叁天。这叁天来,最好命的倒是赤冠鳞虺,它
利牙一碰,猎物立即气绝,其捕鼠猎鸟的功力着实也是一绝!蓝娇桃尚且不论,
君弃剑、白重都看得欣羡、又有点股栗。
叁人在进食,晨星、宇文离、瑞思也都在旁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眼见叁人酒足饭饱后,晨星问起了搭救屈戎玉的经过。
叁人互望一眼,同时放下了筷子。沈默一阵后,蓝娇桃说道:「过程倒是很
顺利,真正有动手的只有岭南四颠和小红……」
晨星点点头,岭南四颠虽然都是粗汉,好歹也在岭南称雄一方,凭此四人抵
住江南第一大水帮:汉鄂帮的数百人众,虽然勉强了点,也并非不能。
赤冠鳞虺更是号称天下奇毒,人性,对於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较为害怕。
有时,知道了会更害怕。赤冠鳞虺的毒性便是如此。
「然后呢?」瑞思跟着问:「凭屈丫头的本事,可不是汉鄂帮能囚得住的。
屈兵专被徐帮主打成重伤,是事实,她为何不自行脱困?还要等到你们前去?」
话中之意很明白:她是在示弱!在骗取同情!君弃剑,你看不出来么?
这次是白重答道:「汉鄂帮的囚船上,有个人……」
「何人?」晨星急急问道。
二十一水帮联盟放出风声,谣传徐乞暗害皇甫望。这计虽傻,但其中着实妙
用无穷,非是二十一水帮联盟一干莽汉能想得出来的。他们便是想出来了,也会
果断的认定此计无用,徒然造成与丐帮敌对的情势罢了!故二十一水帮联盟绝非
此计的构思者,他们只是散播者。
那么,定然有个极高明的人物,在背后操纵着二十一水帮联盟。屈兵专是其
中一个可能的人物,但屈兵专绝无道理要二十一水帮联盟囚禁自己的孙女。
会是谁呢?晨星百思不得其解。
「仲参。」白重回答。
听了这名字,晨星愣了、瑞思也懵了。
「那是谁啊?」宇文离直截了当的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疑问。
是啊,那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便是见过其人的白重与蓝娇桃也不能免。晨星是丐帮在襄
州的主事,襄州的水陆交通发达、消息传递极快,晨星的情报能力是很灵通的,
他们以为,晨星或许会知道仲参是哪门子人物。
但显然,晨星不知道;一辆货车走遍大江南北的瑞思也不知道。
君弃剑阴阴地说道:「一个要提防的人物……」
「他有多少本事?」晨星又问。
君弃剑摇头,道:「不晓得,我们未与他交手。但李定对他言听计从,不敢
丝毫相违。至少可以肯定,有关於徐叔叔的谣言,必是仲参的主意。」
「还有那几个倭族人……」白重只说一半,住口了。
蓝娇桃接腔道:「那几个倭族人,也与汉鄂帮合作了一路。既与汉鄂帮合作
,也等於是与二十一水帮联盟合作……」
「仲参是云南人。」君弃剑沈声道,而后轻轻呼出口气,问瑞思:「你知道
这有什么影响吗?」
瑞思慎而重之的颔首 ̄知道,自然知道!
二十一水帮联盟,是一个全面掌握了江南水运网路的庞大组织,这组织西起
巴蜀,可抵黔桂;北溯泾渭,南达五岭;东扼苏杭,直通大海!
若论其分布面积之广,并不比起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要差,更甚犹有过
之!
要是倭族已结连二十一水帮联盟,渡海而来的倭族军马,便不一定要在海岸
登陆,可以溯长江而上,沿途也都是二十一水帮联盟的地盘,要从哪儿登陆、进
攻,实是轻而易举!或甚可以深入腹地,在鄂州与从黔江出发的云南大军合流,
溯汉水直抵泾渭谷地……
如此一来,距帝京长安便仅有咫尺!
再加上南侵东进的回纥、吐番,四族联军瓜分中土,并非异想天开!
晨星也想通了,他吓出了一声冷汗,立即说道:「我马上致书帮主!现在不
是我中原群豪私相内斗的时候,唯有集丐帮、云梦剑派之力,才能挡得下来!帮
主一向深明大义,定能放下私情……」说到这,他见了君弃剑只是不住摇头,骇
然道:「你认为……帮主不会肯?」
「不,徐叔叔肯的。」君弃剑答了这一句,思索片刻,又道:「徐叔叔性直
,即使现在不肯,大敌当前时,他也会立摒成见、联仇退敌为先。但如今问题并
不是在徐叔叔身上……」说这段话时,他一直看着瑞思。
这段话一语双关,既是对徐乞人格的肯定,也是向瑞思表示:你与屈戎玉交
恶,我很清楚,但大敌当前,容得你们闹小家子气吗?
如果同在一条船上,嫉妒对方的才智,有必要么?
「为何?」晨星急急问道,现下可是大势已去,若想挽回,半刻也迟不得了
,由不得他不急:「屈兵专不是一直透过屈戎玉向你示好么?向你示好便是向无
忧先生示好,无忧先生与帮主是过命的交情,故也等同向帮主示好,但教帮主首
肯,南北武林最强帮派联合,不等於已然成功?」
「问题就是在屈兵专!」君弃剑喟然道:「依元仁右的说法……屈兵专熬不
过去了。」
听了这话,晨星脸色大变,却又大摇其头,道:「不!不可能的!再怎么算
,屈兵专与帮主的功力应在伯仲之间,便是正面捱了一击,重伤难免,却不至於
……」
「若是他了无生趣呢?」君弃剑打断道。
晨星给这句话唬怔了。
瑞思还是很冷静,君弃剑的话,她也听进去了,至此,才神色木然地冷冷说
道:「只要有叁种条件成立,屈兵专会死的。」
晨星神色有点惶惑,但仍很认真的等着瑞思再说下去。不只是晨星,除君弃
剑外,人人都在等。
瑞思娓娓言道:「第一,他捱徐帮主攻击时,并未提气护身;第二,他受伤
后,并未运功疗伤;第叁,旁人要为他化去内伤,他也不肯。若这叁个条件都成
立了,那徐帮主的一掌,便等同打在一个不晓武艺的老人身上……旁人固然是要
立毙当场,那屈兵专究竟非比常人,多撑几日也不奇怪……」
晨星连连摇头,道:「生命仅此一条,谁人不爱惜生命?」即指,屈兵专怎
可能丝毫不求自保?难道他真的了无生趣?
瑞思道:「聪明人都是自负的,屈兵专号称『当代第一兵家』,其自负可想
而知。假设他真心想连结君无忧、丐帮抗敌,忍辱负重,却一直遭到拒绝,心灰
是必然的。这次重伤,是伤於徐乞之手,无异又在他心头重重打了一锤。而后,
他最疼爱的孙女在他重伤时,又不能在旁陪伴,再加上他图谋被破……种种因
素交攻之下,他一旦心死了,放着重伤不顾不医不理,也非绝无可能……」
「所以仲参才要令汉鄂帮擒困屈戎玉啊!」宇文离恍然大悟。
白重、蓝娇桃也连连点头 ̄这就是仲参那句『八天,够了』的原由了。
仲参算定,他们囚禁了屈戎玉八天、屈兵专重伤已历十日,死定了!
「我们最好祈祷屈兵专没事。」君弃剑郁郁说道:「若他有个叁长两短……
那就……」
那就怎样?君弃剑没说下去,但众人心里明白。
如此一来,云梦剑派与丐帮之间的裂缝,就绝难弥补了!
晨星想起了叁年前的丐帮大会……
当时,元仁右施归云晓梦中一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剑连施四力,一力
重似一力,四力交叠而进,以之与黄楼成名绝技『捻丝棍』对撼,竟也拚了个不
分上下!一招之后,元仁右与黄楼一剑一棍双双脱手,元仁右是右手使剑,他硬
接了捻丝棍,右臂必然震痛麻,他却赫然提起左掌,一掌击向黄楼右手手肘。
黄楼受此一掌,手臂立即被打折了。黄楼也是右手使棍。
黄楼的捻丝棍,那是中原叁大绝艺之一,无人会怀疑;出此一招,耗力之钜
、损气之盛,晨星也十分明白。
相同的,元仁右要接下这一招,他使的力道、耗用的内息,也绝不能逊於黄
楼一分半筹,否则便是招破人败!捻丝棍绝对有将人透身打个窟窿的能耐。
但元仁右却在瞬间回息出招,似乎其气力无穷无竭。便此一着,不只是黄楼
本人,在场的全体丐帮帮众、乃至於帮主徐乞都给吓着了!
再加上后来布下的回梦剑阵,仅仅二十四人而已,却能连番击破由数百丐帮
五袋以上高阶弟子所布下的莲花落阵……
云梦剑派,何其高绝?
他们要祈祷,真的要祈祷。
屈兵专万不能有个叁长两短……
否则,云梦剑派一旦真正与丐帮绝裂了,那不仅是私仇而已,只怕神州大陆
再也无有宁日……
君弃剑想起一件事,一件兄弟阋墙的历史……
那是西晋司马伦发起的一件乱事,史称八王之乱,八个皇室司马氏的王爷争
夺帝位,打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鸡鸣狗盗,打得人无人样、鸡亦非鸡、狗也
非狗……
就在他们打到兴起的时候,又生一件大事。史曰『五胡乱华』。
神州大陆已给八王打到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五胡几乎没遭抵抗,便zhan有了
华北大片土地,五胡纷纷建制称帝,一百叁十年之中,竟经历了十六个朝廷、上
百人称帝……
一样是一百叁十年,自汉高至汉昭,也不过八帝而已。由此可见其乱。
这段时空,史称『五胡十六国』。
这段时空里,有闻鸡起舞、击楫渡江的祖逖;老谋深算、淝水大捷的谢安;
一举灭燕、再世武侯的王猛;扫荡华北、雄才大略的苻坚……他们都想统一神州
大陆,但是都失败了。
自此,历经了叁百年的动荡,终於又为隋文帝杨坚复归一统。
这段历史,成为神州大陆的一块疮疤,抹不消、涂不去,永远刻印在炎黄子
孙的记忆中。
对,那是一个烙印,就像囚犯受了鲸刑一样!
自家争斗,永远是动乱的源头!
屈兵专怎能死?屈兵专不能死!屈兵专一死,神州大陆等於宣告完蛋!
这时,一人冲进饭厅,那是襄州负责传递消息予晨星的丐帮弟子阿事,他气
未喘定,便急急叫道:「晨哥!那……那个……屈……屈……屈兵专死了!」
这一讯息犹如五雷,直直轰在晨星的头骨盖上。
不是假雷,是真雷!真的打雷了!
但,这个夏季已闹了四个月的乾旱,怎会打雷?
第四十五话 借刀杀人 之一
中庸斟了杯茶,极其恭敬的递给仲参,才斟了杯给自己。
所处是在船上、所饮是号称『茶中之王』的云南龙井,这茶入口微苦,片刻
后即回甘,其味久萦舌齿之间,集清、香、雅、致於一水之中。与此茶较之,武
陵铁观音失之味重、岭南碧螺春失之味甜,皆不能及。茶中之王,名符其实。
仲参啜了一口后,即放下茶杯,道:「大计将成,不过还那么差一点儿。君
弃剑、屈戎玉二人,仍是计中的不安定因素,需得将此因素根除才好。」
「主子还是不想杀他们?」中庸探询地问道。
仲参笑了一笑,这一笑有点阴、有点贼,是种很有内涵的笑,可惜,没人会
喜欢这种内涵。他笑道:「一样,还是一样,攻其人,不如攻其心。」说完,他
又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中庸点头,道:「属下懂了。」他将杯中茶水饮尽,这是茶中之王,不喝可
惜。饮尽了茶水,他便踏出船舱。
仲参想了想,自怀中取出文房四宝,伏案书写了几字后,便将短笺摺起,叫
道:「来人!」
一名水手立即赶入舱中,仲参将短笺递去,吩咐道:「交给李豫,要快。」
中庸另上了一支小舟,舟上唯他一人,他亲自摇舵,认明了方向,即溯湘江
而上。
天阴阴的,但还是不下雨;河水也灰灰的,好奇怪的颜色。
中庸仍自溯江而上,在湘水中连绕了四十六个大弯后,东岸上出现了一片竹
林。中庸停下小舟,上岸进入竹林。
原本该是翠绿的竹林,竟也灰灰的,不寻常!
但中庸不为所动,自个儿在林中左晃右逛,不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殿
堂。
回梦堂。
四周墙上竖起了无数张巾幡,清一色的白。
中庸了解了:就是这些白布,将河水映灰、竹林也照灰了。
他一脚踏入回梦汲元阵,顺着其中羊肠小道前进,心想:仅仅一人之丧,便
能使这回梦堂举殿皆哀,便是死了掌门,只怕也无如此阵仗!主子断言『必先取
专』,果然不虚!
这天是屈兵专的头七,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并掌门楚兵玄、堂主元仁右、
屈兵专孙女屈戎玉,共二十七人,皆是一身槁素,在前院中静跪。
他一踏进回梦堂大门,二十七人无一人有所动作,却有个声音悠悠洒开:「
本堂不接受任何人问吊。」
这声音似有一股重力,直窜进中庸心坎里去,震得中庸耳膜发疼、胸口竟也
阵阵生痛,中庸急忙慑神收心、提气自护,心中暗道:「好厉害的楚兵玄!」面
上则不动声色,淡然应道:「区区非是来此吊祭死者,只是与各位卜疑。」
「本派不信紫微斗数、亦不信命理。」楚兵玄漠然应道。
回梦堂前院中二十七人,并无一人回首看他一眼。
光这份定力功夫,天底下有何帮派、军队能够作到?
「易经、八卦总信吧?」中庸道。
回梦堂外的湘江四十六弯、回梦竹林、乃至回梦汲元阵,皆依阴阳、两仪、
四象、**、八卦所布下,易经乃奇门五行始祖,以兵道立派、擅行军布阵的云
梦剑派,若说不信易经,无异自欺欺人。
楚兵玄终於起身,但仍旧并未回头,只道:「你想说哪卦?」
「乾卦上九。」中庸答道。
乾卦上九,盈不可久,久必有损。此卦谓之『亢龙有悔』。
楚兵玄朝左右各看了一眼,他左手边是屈戎玉、右手边是元仁右,一中一少
、一男一女二人,也分别起身。
「殿中请。」楚兵玄说道,而后即与屈戎玉、元仁右叁人行进大厅。
中庸在后,也跟了进去。
前院中二十四人仍然跪着,无一人稍动。
进厅之后,中庸尚未就座,屈戎玉先说道:「重孝在身,就不上说了。」
「无妨。」中庸回答,心中则想:「云梦剑派又有何茶能及得云南龙井?不
喝也罢。」
元仁右盯着他看了一阵,才问:「还没请教?」
中庸道:「屈姑娘与区区有数面之缘。」
楚兵玄、元仁右都望向屈戎玉,屈戎玉轻轻颔首,道:「的确见过,一次在
湖口镇、一次在蒲台山下。他说自己的名字是『中庸』。」
「阁下行事,似并不中庸。」元仁右软软地说道。
不请自来,的确有失厚道。中庸也不挂意,微笑道:「此名并非自况,仅是
作为警惕,区区离『中庸之道』,自然还有许多距离。」
「废话少说,来此何事。」楚兵玄冷冷问道。
此处坐的,乃是云梦剑派兵、仁、戎叁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屈兵专新丧,他
们心情都不好,但教中庸说了一句他们觉得不中听的话,便是立时将他宰了,也
没什么奇怪。
中庸心头一凛他纵然自负,也清楚光楚兵玄便难以应付,若再加上元仁右
、屈戎玉,毫无胜算那是一定的了!更别提外头还有二十四名回梦堂下弟子,那
可是『回梦剑阵』,岂能惹得?当下敛起笑容,也不打算要座,即正色道:「贵
派对於丐帮,准备如何处置?」
「此事与你无关!」楚兵玄仍是一贯的冷然口吻答道。
「阁下若想坐享渔翁之成,大可不必。」元仁右亦道。
他早看出此人并非汉人,瞧其形貌,该是云南人。云南亦是四族联军中的一
支,不会是朋友。
「爷爷遗命,即使战至只剩一兵一卒,我云梦剑派也要死守神州大陆……」
屈戎玉淡淡说着,声调持平,轻轻的、柔柔的。
她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就像音乐一样,但今日听来,却无什生气。
中庸多看了屈戎玉一眼,心头微微一震
前两次皆未曾细瞧,今日一见,才知这丫头真是美!明明穿着又厚又粗的麻
衣,却又丝毫不减其窈窕体态;想是早哭红了眼,可那眼波透过睫毛,莹闪莹闪
地,还是极为明亮;戴孝之人,自是不施粉黛了,她却是肤若凝脂,又白又嫩,
真是浑然天成!难怪,难怪主子会说她与君弃剑会是不安定因素了!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若是君弃剑为其美色所惑,决意与其同生共死,那君聆诗岂能袖手旁
观?徐乞又怎能置之不理?如此一来,主子实施的大计不又等同失败?看来分裂
君弃剑与屈戎玉这丫头,真是十分必要了!此事万万大意不得!
他念头几转,即道:「如此说来,诸位是决意与丐帮合力抵挡倭、回、番、
南四路联军了?」
此言一出,楚兵玄、元仁右、屈戎玉叁人尽皆色变。
若说要凭云梦剑派一己之力以抗外敌,他们早已作好了斗智至殚精竭虑、力
战至气血皆尽方休!即使心里明白这是毫无胜算的莽夫行迳,但就冲着屈兵专的
遗言、云梦剑派的立派宗旨,便是要他们以自己的肉身去挡四族联军,也不会皱
一皱眉头。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一己之力』。
一提到丐帮,他们心头震憾了。
世评云梦叁蛟:楚兵玄武艺最高、屈兵专兵学最精、景兵庆皆居其中。如此
说来,楚兵玄似乎是叁师兄弟中最莽勇的一个,但便是再怎样莽勇,他究竟也是
云梦剑派掌门,以兵学立派的云梦剑派,怎可能出了莽汉?
元仁右若非有点妇人之仁、心机不够,掌门候补的聚云堂主本该由他来当。
屈戎玉自幼承屈兵专学,屈兵专曾言:胜我者,唯玉尔,后更称她为『天造
玉才』,认定若干年后,必不减君聆诗、诸葛静。屈兵专相人未曾有失,他既给
了屈戎玉如此评价,则其机智、睿智、大智,已是无庸置疑。
这叁个当代一流的人物,心里自然都十分明白:与其凭恃意气、仗着血气、
靠任勇气,便将云梦剑派全员往死里推去,无疑是极不合理的!是极为鲁莽的!
他们很清楚:与丐帮联合,才能是最好的办法。
但,知道归知道,却无人提起。
一者,徐乞刚愎自用,将屈兵专的苦心经营视若无睹,敌意甚深;
二者,『明通倭族、暗联江南』此一计策的始作俑者屈兵专,便是丧生於徐
乞掌下,他们不找徐乞报仇,那已是咬了多紧的牙、按捺了多大的性子才忍住的!如今,若要让他们找上杀亲凶手谈合作,那是多大的讽刺!
说不定,下一个捱上徐乞一掌的,便是自己了!
中庸一言,触碰了他们心中明明清楚、但却不愿承认的禁地,一时之间,四
人相对沈默。
半晌后,楚兵玄冷冷说道:「我们不打算找丐帮合作。」
「云梦剑派向来不假他人之手。」元仁右亦道:「合为则为、合止则止,自
淮阴侯、司马水镜、司马季主,乃至虬髯客,历来如此。」
屈戎玉仍是默然。
「若如此,河伯泉下有知,只恐将为不能消磨诸君逞一时意气,懊悔不已。」中庸摇头叹道。
楚兵玄闻言,脸上一时罩了一层雾气。
元仁右道:「屈师叔遗言亦是如此,不消阁下费心。」
中庸道:「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区区认为,河伯聪明一世,便
死前最是糊涂!他为了促成南武林与丐帮联合,诱倭族军马前来送死,花了多少
心血?他吃了多少苦头、受尽多少白眼!你们不思成其毕生之志,却反其道而行
之,岂不古怪?」
此言也是不错!屈兵专的确为了『明通倭族、暗联江南』一计,承受了多少
骂名!其间,无论是被栗原姐弟所杀的原定帮寒元、雷斯林,又或是暴毙而亡的
苏杭四帮帮主、乃至於杭塘之灭、鄱阳剑派昭明之逝,甚至北武林盟主皇甫望猝
亡,这些帐无一不被算到了云梦剑派、算到了屈兵专头上!屈兵专死时,到底受
了多少委屈啊!
楚兵玄脸上的雾气散去了,他开始有点犹豫;元仁右则说道:「非是我等不
愿,实在徐乞性情耿介,世所皆知,他所认定的事,那是旁人扭转不来的。他既
认定本派是敌,又怎可能与本派联合,以抗四族之军?」
「这便有一个关键了!」中庸正色道:「你们不是一直视君弃剑为启动君聆
诗、南武林、徐乞、丐帮这一大连线的一把钥匙么?就我所知,他已为屈姑娘打
动,再下点力气,他便会去说服君聆诗、说服徐乞了,你们怎能半途而废?」
提到君弃剑,屈戎玉眼神微微一亮,提起了头。
中庸继续说道:「至於那徐乞……再过几日,便是君山丐帮大会,届时你们
大可再赴君山,表明不计前嫌,重新言归於好。这不仅可展现你们的度量,一旦
成功,河伯沈冤亦雪!不是一石二鸟么?徐乞纵使铁心石肠,若有君氏父子在旁
劝解,多少也会动摇。只要让他思路有所转换,促成南北武林最强帮派联合,便
仅是时间问题!」
「君弃剑这条路终不可废……」思索片刻后,元仁右喃喃说道。
楚兵玄仍在考量其中可能与利害、屈戎玉又低下了头。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承认,中庸所言不差!
可,还有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促成本派与丐帮联合?」楚兵玄想通了所有细节,又复冷冷问道
:「别和老夫说,你是云南的叛徒。」
「那可不,区区的主子最讨厌的,便是叛徒。」中庸哂笑一阵,敛容道:「
其实,只是为了有些挑战性吧。你们可记得灵山之战?」
提起灵山之战,兵、仁、戎叁代无不正色。
这乃是天下第一奇人:『天弃鬼才』稀罗凤,集六方英杰、汇四大天才、聚
天下五大剑派、引中原叁大绝艺承习者齐而战之的一役,稀罗凤开此一役的原因
,其实很容易……
他说:这样才有挑战性!
虽然稀罗凤最终失败了,但他的实力已为世人所认可,他追求挑战的行为,
也渐渐有人能够理解。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独处绝顶的滋味,除了孤独之外,还能有什么?
中庸无需提出太多的道理与证据,仅此一句,他们都懂了、也信了。
於是,中庸走了。
兵、仁、戎叁代相对坐於堂中。
许久之后,楚兵玄问道:「玉儿,你有信心么?」
屈戎玉思索半晌后,道:「掌门,我想改名。」
「改名?」元仁右一怔,道:「你这名儿,可是屈师叔亲自取的!」
屈戎玉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说是改名,算是取字吧。名还是不变。只是
,他曾说过,不喜欢我名中有个『戎』字,那带着刀兵气息……」
楚兵玄略作考量,即道:「那也无妨,我们仅是唤你玉儿,也不涉那戎字。
反正仅是个称呼罢了,变通一下,无什紧要。倒是,你要取什么字?」
「璧娴。」屈戎玉微微一笑,笑得有点甜、有点悠远:「玉这个字,就留给
爷爷用吧。以后,掌门、师叔、师父,乃至同门都唤我作璧娴,好么?」
元仁右想了会儿,又见屈戎玉笑得略带暧mei,便道:「璧、玉本是一体相通
,上好的玉,方能称璧。娴又是个极优雅、带温文气息的字儿。这字实在起的好
,於你极配!这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吧?」最后一句虽是问句,其实他心里也有了
计较。
从在洞庭相遇,她十万火急地要求他前往鄂州救人解围,那惊慌失措、欲回
还往的模样,元仁右都看在眼里。
相处久了,对方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杰,庐山集英会后,又被称作『君氏父子
俱出人』,再加上年龄相彷……
虽然这种人在云梦剑派的『戎』字辈弟子中,着实不少,但相形之下,却又
失色许多了。
屈戎玉羞涩地低垂臻首,许久,才轻声说道:「是他……是君弃剑取的。」
这声音细若蚊蝇,幸得楚兵玄、元仁右内功精深,也没听漏。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这丫头平素何等泼辣、何等滑头、何等精灵!居然也会
有这种神情出现,人说少女怀春,果然不假!
屈兵专死后,楚兵玄对屈兵专的友爱、元仁右对屈兵专的敬服与尊重,也都
转到了这屈兵专唯一的孙女身上。既是如此,一者,大势使然;二者,也迎着玉
儿的心意,楚兵玄当即下了决定:元仁右领回梦堂下二十四弟子,赴七月十五丐
帮大会,当面与徐乞『谈判』;同时,由屈戎玉……不,屈璧娴出面说服君氏父
子。
大案底定。
屈璧娴心中还带着一丝希望。
爷爷走了,她在世上仅馀唯一的亲人走了。
但,有人可以补上来吧……有个能够和她斗嘴、和她辩驳、也聪明到足够查
觉她的心意、她的感觉的人,可以补上来吧……
屈璧娴开始期待了,期待着丐帮大会。
第四十五话 借刀杀人 ̄之二
前一晚众人都喝了个酩酊大醉,次日醒来,梳洗完毕,已是巳牌时分。
众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客栈,才发现黑桐早已悄悄离去。李九儿以手肘顶
了顶曾遂汴,曾遂汴点头示意,即向门口喊道:「盯着我们不放,所为何事?」
原来,他们早就查觉有个小二一直站在门口,一直在看着他们更衣洗脸、整
理行囊。只是一个小二而已,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原本便只是任着他去看,但看
久了,终是不大自在,李九儿示警后,曾遂汴这才出声。
小二听了曾遂汴出声,在门口道:「黎大人有事要找诸位英雄……」
「黎大人?」李九儿望向曾遂汴、曾遂汴又看着石绯、石绯转视王道、王道
再将眼光投注在尤构率身上,尤构率竟又反过头来盯着李九儿。
五人面面相觑 ̄黎大人是谁?我们都不认识,找我们作啥?
坐在凳上、悠哉游哉调琴弦的君聆诗也不置一语,终是怀空说道:「那是京
兆尹(长安市长),黎干大人。」
「京兆尹?」曾遂汴瞥头想了会儿,才道:「那可是大官,你认识?」
怀空摇头,他昨晚自落地后第一次喝酒,喝的便是善酿这等醇酒,至今仍然
十分头疼,只纳罕道:「这中央官员,於先师都有些交情,只是於我却不熟。」
「他找我们作啥?」李九儿向门口喊道。
门外小二应道:「小的不清楚,黎大人吩咐,不要扰了诸位梳洗,待有空时
,才来进禀。」
「有请。」众人仍在思量,君聆诗在后出了声。
既是君聆诗出声,那便一捶定音,无人再有异议。
小二推开房门,立即有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走了进来,他手持一卷黄绢、
又穿红衣,体态微胖,实是显眼得很,曾遂汴见这『黎大人』头上直冒汗,微笑
道:「天很热,尹兆京大人还穿成这样,真是尽职。」
「是京兆尹……」李九儿纠正道。
「随便啦!」曾遂汴扬扬手,一副无所谓模样。
京、兆,都是数字,尹,有管理之意,京兆,是夸饰首都的人口,京兆尹,
便是『千万人的管理者』,反过来说成『尹京兆』,变成了『管理千万人』,的
确也是无什差别。
黎干任着汗水横流,也不挥袖剔汗,只展开了手上黄绢,低声道:「圣上有
旨:召请王道、曾遂汴等人,即刻赴掖庭宫面圣。」
众人听了,皆是一怔,你望我、我望你,大感莫名其妙。王道面上露光,讶
然道:「进宫耶!可是……掖庭宫?那是啥?该不是收藏叁千佳丽的后宫吧?」
怀空摇头道:「那不是后宫,皇上不会随意在后宫见人。那是太极殿的副殿
,就在太极殿旁边而已。」
倒是君聆诗面带微笑,将雕手素琴收进琴囊,一边说道:「宣读圣旨,未要
我等下跪接旨;旨中又言『召请』,看来当今皇上,可对我等一干草民武夫重视
得紧哪。」
黎干放低声量,道:「实不相瞒,今日那赤心浑身包裹着重重纱布上朝,虽
然他没出声,圣上却看出有问题了。下朝后,圣上召了下官前去问话,昨日诸君
於朱雀大街上与赤心比武、进而败之,为我大唐挣得了偌大面子,下官都一一面
禀了。圣上立即要下官前来宣旨,请诸位英雄进宫会面。下官前脚才走,圣上又
叫住下官后脚,吩咐说『不可叨扰几位英雄,须待其有了空闲,方可宣旨……对
对!近几年来,听说绿林好汉中出了一名「天赋异才」,必得请到。还有,千万
不可用强!』」
众人听了,都把眼光定到了君聆诗身上,君聆诗背起琴囊,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想到,连宫中也听闻了这虚名。」
黎干终於举袖拭汗,道:「诸君是否愿意入宫面圣?须知诸君不去,圣上固
然失望,下官也不好作人……」其实,何须皇帝吩咐?这黎干也是极有自知之明
,用强?他手下一班卫士脓包之极,他本人的座骑给回纥人抢去非止一二回了,
卫士打人家不过,又有何奈?其实昨天朱雀大街的比武,早在交手时,他便已有
所闻,京城朱雀门外舞刀弄剑,形同造反,成何体统?但他却拚着皇上怪罪,也
不予制止,希望发生的事情,果然真正发生了!
赤心惨败,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可是帮他这不争气的京兆尹大大出了口气!
他怎可能对这些恩人用强?更何况,用强,也打不过人家啊!
既然不能用强,只好用哀兵攻势。官场打滚,历来如此。
君聆诗目视众人,道:「你们的意思如何?」
「我去!」王道立即喊道,声音大了,牵动伤口,他吃痛『咿』了一声,但
脸上仍满是兴奋神色。
「皇宫也算是风景吧。」石绯笑道。他来中土,原就是打算来游山玩水为先
,既有机会入皇宫,自是机不可失。
曾遂汴耸肩,道:「我随便。」
李九儿亦无可无不可地答道:「我也无所谓。」反正,无论去与不去,他们
也打算要启程回襄州了。
今天已是七月一日,每年七月十五的丐帮大会,素为武林盛事,每每有牵动
武林走势的大事在会中作下决定,那是不能不去的。
尤构率想了想,道:「唔 ̄能让我牵牛入宫吗?」
黎干一听,傻了 ̄牵牛?入宫?宫中一向只有死牛,那是盘中的牛肉,怎可
能有活牛在宫内走动?
但再想了想,圣上对这几人如斯重视,让一条牛入宫,似也无啥所谓,了不
起便是让卫士处理些牛粪罢了。於是慨然应道:「没问题!」
「谢了!谢了!」尤构率笑道:「那我也去。」
「还有一马一鸭呢……」怀空在后说道。
这次,黎干毫无犹豫,牛都有了,再有马鸭又有何妨?随即道:「那都是小
事,下官担得起!」
「圣上怪罪,你担得起?」君聆诗似笑非笑,问道。
黎干一怔,愣了,才发现自己的那微不可见的语病,竟在瞬间便给这似乎弱
不禁风的骨干书生给挑了出来。
皇帝是权力的顶点,皇帝若然生气,要砍人的头,管你是谁,也都砍了。如
果牛肉面、海鸭、玄圣这一牛一鸭一马在宫中到处拉屎,那可是大不敬,这罪名
要砍人是绰绰有馀了,黎干一个四品京兆尹,真能担得起?
是故,实情应该是『皇上不会介意』,而非『下官担得起』。黎干这看似无
什紧要的一句话,其实是在诸人面前充起了胖子,却给君聆诗一言戳破。
君聆诗原本就讨厌这种官腔!
可是,在场也无人听出其中奥妙,只黎干本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后
才讷讷问道:「还没请教……阁下……?」
「适才说过了。」君聆诗微笑道:「不才姓君,名聆诗,草字无忧。」
黎干愣了,呆然道:「原……原来是天赋异才……原来你这么年轻……这真
是……这真是……」
君聆诗向身旁诸人扫视一眼,失声一笑。
那意思是说:在这些人之中,我年岁最长了!
黎干支唔了一阵,又道:「君先生,可愿随下官入宫一趟?」
「带路吧。」君聆诗淡然道。
长安朱雀门。
这是天底下最大、最富丽、最宏伟的一扇门,丹朱漆、金黄柱、紫骝珠、翠
玉把、青璧龙雕、珊瑚凤舞……
昨儿只是眺望,今日便站在门前细看,且卫士也不会上来拦阻,王道看痴了
、石绯看傻了、尤构率、曾遂汴、李九儿都呆呆望着这大门。
他们都在想:辛苦了两个月,所赚来的万多两银,原本以为已是极多了,但
似乎并不够建得起这么一扇门!
一瞬间,他们都被这朱雀门映得渺小了。
黎干例行式的向卫士打了招呼,便领着七人一马一牛一鸭向内行去。
朱雀门以内,仅是皇城外城,京兆尹大人要领人进入,那是不需盘查的。
进入朱雀门,便是皇城中道,仅仅中道,便有百步之宽,左边依序是鸿胪寺
(即接待外族官员、使臣所在)、司天御史宗正(天文官)、司农寺、中书外省
;右边是太常寺(司礼乐)、太仆太府、尚书省、门下外省。走过这长千步的铺
石步道之后,眼前便是宽叁百步的横街。黎干领着他们向左拐弯,直走到永安门
外,道:「进去便是大殿,不可让牲畜进入了。」有君聆诗在,他不敢大敕敕的
拍胸脯作啥保证了。
尤构率无奈,只得将牛肉面交给了卫士;王道也将玄圣的缰绳递给另一名卫
士,怀空则将海鸭放到了牛肉面头顶。跟着,黎干出示圣旨,道:「这几位客人
,是皇上召来的。」
卫士长验旨无误,当即放行。
一行人穿兴仁门、经中书省、过肃章,这里已是皇宫内城,王道等五人仍不
时指指点点,宫中官员也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可不知是你指我多、还是我点你繁?黎干至此才摆起了官架子,挺着肚皮一路向前。
过肃章后,行叁百步外,左手边又是一扇门,但比朱雀门小上许多。
黎干回头向众人道:「这是嘉猷门,里头便是掖庭宫了。诸位稍候,本官去
找内侍总管大人禀报皇上。」说完便走了,留着一行七人站在原地。
除君聆诗、怀空以外,其馀众人仍在四处张望。
这就是皇宫……
怀空的脑袋仍在一抽一抽地阵痛着,君聆诗闭着双眼,毫无动作、呼吸也很
浅……
怀空见了,问道:「无忧前辈,有哪儿不对头吗?」
众人听此一问,立时静下来了。
这皇宫内院,除去寥寥几名太监四处走动,实是安静、太安静!安静的诡异!若是平常,他们必然提高警戒,慎防有人袭击,但如今身处皇宫内院,又是皇
帝亲自宣旨诏人,哪会有何问题?是故都没提防,如今怀空一问,才引起了他们
的戒心。
难道赤心告状,皇帝受胁不过,才答应宣旨将他们诱入宫来,跟着卫士四出
,将他们团团包围,就地砍了?
众人立即向四周巡视、探勘,但一切都很好,除了安静之外,无什异状。
於是人人都将眼光递到君聆诗身上。
就在他们看君聆诗看到快没耐性的时候,君聆诗才泰然淡然地启齿说道:「
那赤心大败於朱雀大街,是於国体有损的大事,他不可能会找我大唐的皇帝告状。更何况,若要治我们的罪,让我们带着兵器进入正殿太极殿,更可罗织『意图
刺帝』的罪名,但我们并非身处禁带兵刃的太极殿。是故,『请君入瓮』是不会
发生的事情,不需担心。」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表情仍不开朗,怀空遂又问道:「那么,无忧前辈为何
面有忧色?」
君聆诗摇头不语。
皇帝想见见挫败外族锐气的本朝英雄,那是合理;他尊重英雄,那也是很合
理;为了避回纥耳目,不在太极殿、而在偏殿掖庭宫相见,更是合理!
乃至於那黎干前去找内宫近侍禀报皇帝,皇帝不免需要更衣替冠出来相见,
得花上些时间,更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了。
但,这一切怎会如此合理?这些合理之中,却使君聆诗感到异常。
是哪里不对劲?君聆诗说不上来,他有的,仅是感觉。一种很诡怪的感觉。
这是直觉,天才的直觉,亦可谓之『先知先觉』。其馀人自是懵然无觉。
君聆诗在脑中不断作着组织、思考、臆测、评判,但却无法将脑中的许多片
段整理出一个完整的形式来。
正在此时,一个颇带娘腔的声音朗声唤道:「圣上召君聆诗、王道等七人入
宫!」
君聆诗睁眼,摇了摇头,道:「走吧。」
第四十五话 借刀杀人 ̄之叁
君聆诗领头跨进一步,一名太监立即闪身挡住,他指着君聆诗腰间的长剑,
道:「此是面圣,请诸位卸下兵刃。」
结果还是要缴械!君聆诗眉头微皱,觉得此行大不寻常,曾遂汴赶上一步,
抢着喊道:「我来我来!我先缴!」
太监向曾遂汴上下打量了一阵,道:「阁下似乎无械可缴。」
「伸出手来就是了!」曾遂汴不耐道:「皇上等久了!」他已远远见着,当
今皇帝已在殿中大位等着了。
太监只得依言伸出了手,曾遂汴将左袖一抖,哗啦铛啷一阵响,太监掌中顿
时以袖箭积了一座小山。
太监一怔,便道:「下一位。」
曾遂汴叫道:「住!我还有!」说完又抖动右袖,这次是倏倏沙沙地响,又
倒出一堆飞蝗石,太监一支手不够盛了,急急将右手的麈尾一甩,双手并捧。
待飞蝗石倒尽,曾遂汴不待太监出声,直接便脱下了上衣,高举双手,将上
衣高过了太监的头顶不住晃动。
这下可是倏、沙、哗、啦、铛、啷、锵、碰、咚诸声大作,犹如夫妻在厨房
打架,将锅碗瓢盆乱摔乱砸,一时只见那太监浑身上下用袖箭、轮刃、飞蝗石、
流云针、铁蒺藜诸般暗器构成的一个人体暗器展示场,王道、李九儿、尤构率皆
忍俊不住,大笑失声。
太监已呆住了,曾遂汴穿回上衣,跟着又要脱下裤子,还颇为羞愧的说道:
「只剩裤子了,少了点,见谅。」
掖庭宫中同时也传出了一阵笑声,这笑声很爽朗、很直接,笑着说道:「李
务!不必缴械了,让他们上殿来吧!」
那名唤李务的太监听说,原想回身作揖,无奈身上一堆暗器,行动不便,只
得保持原姿势喊道:「遵旨!」跟着便想将手中的暗器弃置於地,曾遂汴忙又道
:「不要动!」
李务一怔,只见曾遂汴双手伸缩运转如轮,他只觉到一阵一阵的风往身体吹
、身子也渐渐轻了,待得曾遂汴出声道:「行啦!」他身子一震,才惊觉身上已
无一样暗器。
李务急急捡起麈尾,领着七人行至殿上。
这掖庭宫虽是偏殿,但也是皇宫内院的一座大殿,众人都看傻了眼,唯独君
聆诗漠然盯着高踞在上、一身龙袍、大约五十岁的男子。
这人,自然便是当今天子、大唐皇帝,李豫。
君聆诗细细看着,只见李豫面色蜡黄、形容消瘦,眉宇之间颇有气。那是
食不知味、衣不安寝的模样,且已持续颇长一段日子了。
君聆诗有点理解了 ̄虽然世道不太平,但这天子倒还不错。
君聆诗想起一件传闻。
皇帝的女儿升平公主,与郭子仪之子郭暧婚后,夫妻感情不睦,有一回,郭
暧负气向升平公主放话:「你仗着你爹是皇帝,对不对?告诉你!我爹根本没把
皇帝放在眼里!」升平公主大怒,立即回宫禀帝。李豫回答:「你不了解!假使
你公公郭公真想当皇帝,天下何能再是李家天下?」
这件事反应出几个事实。
第一,郭子仪有大功於天下,但教子不慎。
第二,李豫是个有见地的皇帝、也有容臣子『功高震主』的雅量。
君聆诗的神色略和缓了些,他直觉判断,李豫不是一个会埋伏、暗杀有功於
国的人的皇帝。
「看座。」李豫出声吩咐道,跟着自行起身离开龙椅,步下台级。
近侍太监立即摆上了几张坐垫,皇宫果然不一样!连坐垫都用金线绣龙刺凤!王道看了那坐垫一眼,道:「我们这可不是将皇帝、皇后坐在屁股下了?」
「少废话,坐下!」李九儿白了他一眼,於是七人纷纷就座。
「朕也要一张。」李豫说道。李务这内侍一怔,但圣旨不能违,只得又取来
一张坐垫,见李豫已停在七人面前不逾丈处,眉头一皱,在李豫耳边低声道:「
皇上,他们身上都带有兵刃……」
「无妨!」李豫正色道:「英雄豪杰,岂能事暗杀、偷袭勾当?」
李务不敢再争,只得稳稳的将坐垫放到了李豫脚边,道:「圣上请坐。」
李豫坐下了,与面前七人一般,皆是盘坐,他原是军人出身,如此坐最是自
在。唯李九儿跪坐,今日没打算卖艺,她穿着裙装。
李豫打量着众人、众人也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李豫。
李豫一一扫视众人,每个人都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李豫微微一笑,道:「
好一群少年英雄!」旁儿的内侍太监心中早把这些不知好死的粗人骂死了几千万
次,惟恐皇上受此不敬,若是发怒,那要如何收场?却听皇上反而赞赏诸人,心
里的感觉的、也放下了块大石。
忽然,李豫注意到七人里居中而坐、那丰神俊朗、彷若化外之人的中年书生
,独有此人垂首、双眼微稀,不肯与他对望,便问道:「卿可是天下人誉为『天
赋异才』的无忧先生:君聆诗?」
「虚名。」君聆诗并未抬头,淡然应道。
「怎会是虚名呢?」李豫笑道:「郭公与朕提过好几次,想聘你为参军,也
发过榜单的。卿未见过么?」
石绯抢答道:「皇上有所不知 ̄这无忧前辈,若他不想出现,天下间却是无
人寻他得着!」
李豫又细细注视着石绯,看了好一阵子,问道:「你……不像是汉人。」
「我是吐番人!」石绯昂然应道:「我义父是吐番的马将军!」
「马重英?!」李豫脸色一变,有土色。
马重英是吐番首屈一指的将领,怎么他的义子竟来到了中土?
郭子仪曾说过:马重英,能背孙子、恤百姓,大将之才也。
每次吐番军进兵灵州,不管是他李豫、或者是郭子仪,首先打听的都是将领
何人,他们最怕的,便是马重英领军。
李豫脸色变异,那也只是瞬间,立刻又恢复如常,常人是难以查觉的,他泰
然问道:「马公子因何来到中土?」心中则暗暗想道:莫非是来打听敌情?暗通
江湖豪杰?若果然是,今日可不能放这些人活着离开!
「我没和义父姓,我姓石,我是石公子,不是马公子。」石绯对於自己只要
说错一句话,立时便会丢失性命的处境毫无知觉,自顾地应道:「我来游山玩水
的,也好久没回吐番了……」说到这,脸上出现了一点思乡神色。
李豫一直细细的观查着石绯的表情,要看他有无作伪情态,但石绯说的话短
,也根本没有可以考虑、参详的依据,可叫他有点为难了。
不可滥杀无辜!一个声音在李豫心头响起。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也是七月。
皇太子李适的亲娘沈妃,在安史乱发时,被攻陷长安的安禄山部将孙孝哲掳
至洛阳。后来李豫收复洛阳,找到了沈妃,但未来得及送回京城长安,洛阳再度
为史思明所攻陷,沈妃从此失踪。李豫登基之后,派使节四下搜寻,终是一无所
获。
在十年前,寿州崇善寺有个尼姑,法号广澄,声称自己便是李适的娘亲、亦
即沈妃,李豫将她迎回长安后,觉得此人又不像沈妃,加以调查盘问后,才知此
尼姑仅是儿子李适的乳母而已!一怒之下,当即下令将广澄乱棍打死。
但事后细想,喂奶也是种恩情啊!他自己的乳娘不也颇受礼遇么?儿子的乳
娘,虽非后非妃,也该好好对待,怎能打死了?此事教李豫好生后悔。
从此,李豫再也不滥杀无辜,宁可错放一百,不愿误杀一人!
皇帝杀人,何其容易,一纸诏书而已!但若杀错,那心囚却是一辈子的……
因为,皇帝是不能认错的,皇帝一旦认错,接踵而来的,便是天下人的指责
、攻讦,史书也会记载,那么,他就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昏君了!
认错,是昏君;不认,是暴君。源头,则是滥杀,李豫决定不滥杀,矢志与
『昏君』、『暴君』彻底绝缘。
李豫轻轻呼出口气,向石绯道:「我大唐山川百脉,可美?」
「各有其趣。」石绯应道:「逻些的冈底拉斯山,会积雪;我来到中土后,
大多都待在襄州,无山、也无雪。但江南的水色倒是不错……」他说到这儿,心
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个生得很高、很美、但也很泼辣的姑娘,那是阮
修竹。遂又微笑道:「江南人也不错。」
「是么?祝你玩得开心。」李豫和霭地一笑,跟着扫视众人,道:「哪位是
昨日大败赤心的好汉?」他才问完,便见王道微微抖动身子,似乎是奈不住坐,
他本是军旅出身,立即看出王道身上带伤,便道:「是这位吧?小兄弟是哪里人
氏?姓谁名啥?」
王道一怔,结结巴巴地答道:「呃……我……小的是灵……那个灵州人……
姓……姓王,名……道……」
李豫笑了笑,道:「别紧张,朕不会吃人。王道?好名字。那赤心可是号称
『回纥第二剑士』,也曾打败过不少禁军卫士,身手着实了得。你承艺何方?可
否召来作我禁军剑术教练?」
王道哑口了,他原只是个孤儿,无人问津的孤儿,幼年时与父母到蜀中一游
,当时游戏性的拜了成都首富的千金小姐作师父,这师父是有钱人,『有钱人』
,已是他人生中很罕见的一个阶级了,如今面前的却是皇帝,他如何不呆?
尤构率见王道已成了木人,便拉过腔来,道:「皇上若想找他的师父作教头
,那是大可不必,他师父向来云游四海、不拘一格,万无可能会到宫中来。」
「那是何人?说不准,朕听过他的名字。」李豫说道。
「黑桐。」尤构率油然应道:「他使的剑艺,名为『镇锦屏』。」
李豫眉头一扬,道:「当初割据锦官的赵家绝艺,『勇冠天下剑』!嘿 ̄以
此剑艺打败赤心,实也名不虚传了!黑桐此人,朕却未有所闻……」
「真正的高人,是不好虚名的。」怀空笑了笑,说道:「先师也是这样说。
一个抱负大道的人,一旦有了官位、有了名声,往往便要顾着规矩、顾着脸面,
作出来的事、与心里想的事,便走样了。故此,还是别要有名声、别要有官位自
在得多。」
「令师是肃国公吧。」李豫点点头,道:「果不愧一代高僧!可惜,可惜死
得太早了……和尚为何未着孝服?法号是?」
「先师已七十有六,也不算早,」怀空应道:「草民已奉先师遗命:守灵二
七后,即还俗归尘。说法号也是法号、说俗名也是俗名,草民自懂事起便是释子
,名为怀空,除此,无它。」
李豫道:「既已还俗,便得有个姓,人皆有姓,世上却无『怀』此一姓……」他思索一阵,又道:「朕赐你姓李。」
此言一出,近侍太监都愣了。
赐与皇家姓,那是立下了一等一的大功才能得获的殊荣,他李务姓李,那是
本家姓!皇上今儿是怎么啦?居然这么轻易的赐一个才刚还俗的大光头姓李?
孰不知,大唐朝廷为回纥欺压已久,用千里马的价格,以劣马易金帛非止一
遭,若非国中军力十分衰弱,仅是抵抗吐番便已显力穷,否则李豫万无可能答应
回纥每次的交易!
尤其赤心那獐头鼠目,摆明佞臣,李豫见了他,更气!
这些人是将赤心打得重伤的民族英雄,他不怕赤心会怒而回头怂恿出兵 ̄出
兵倒好,就看我大唐江湖好汉,打得你屁滚尿流,教你从此不敢再小觑大唐!
他今日心情真的好极了,兴之所至,随口便赐上一姓。
怀空也感受到了李豫的心情,暗中为大唐子民在乱世之中,能有得英明天子
道了声喜,即伏身磕了个头,道:「谢皇上赐姓。」
「平身吧。」李豫笑道,笑得很开怀。
这些人其实都是流民,不事生产、不务农作、亦不从军,对国家在财政、军
事上都没什么贡献,在李豫当太子时,最讨厌的便是这班子人!但自从仆固怀恩
叛变后,一切都不同了 ̄
回纥、吐番联军驻扎泾阳城,帝京为之震动,打是打不赢的,一代名将郭子
仪能想出的唯一办法,便是和谈。
岂料一谈而成,回纥退军了!吐番孤军深入,不敢久待,也急急退去。一次
可能发生的灭国之祸,便如此化消了。李豫极兴奋,大赏郭子仪。
后来才知道……原来,在郭子仪出发和谈的前一天夜里,就是有这些不事生
产、不务农作、也不从军的讨厌家伙,夜袭回纥大寨,将药罗葛移地健吓得尿洒
裤底!这才急急接受了郭子仪的和谈而撤退。
得到这消息,李豫大感振奋 ̄他知道了,除了朝军之外,还有一股力量在保
护大唐!保护他的国家!
但李豫转念一想:这股力量究竟是在野的,不好驾驭、不好使用,也不能期
望每次出事,这股力量都会出现啊!终究还是将他们纳入掌握为是。正巧,他在
李九儿、曾遂汴身上找不出什么特徵以资开腔,便向他二人道:「你们可愿意入
朝为官?或是从军?诸位立有大功,若是愿意,朕可立诏封你们为中央宫员,只
要你们在朝,也可压制赤心这种外臣……」
九汴未来得及回答,君聆诗乾咳一声,抬起头正视李豫,肃然道:「皇上贵
为天子,国务繁重,原是不得一时清闲,方见如斯憔悴。今日,皇上召草民等前
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谈一些琐事、闲话家常吧?且不才身无所长,唯好琴而已。可惜,不才也不想为皇宫伶人!」
此言一出,李豫怔了一怔、近侍都吓呆了,便是曾遂汴等六人也感到讶异。
君聆诗一直是个彬彬有礼的书生,今日怎地爆火了?
其实他们搞错了,君聆诗一向不重礼节,但这不是重点。
而是 ̄李豫想召他们入朝为官,惹火他了!
因为,他这辈子只被两个人骑在头上过,这两个人对他而言,都是绝对无法
替代的人物!他再也不会接受任何人指使自己!
「切入正题吧!」君聆诗正色道:「别再浪费时间。」他有戒心、有警惕。
李豫一直与他们说些闲话,甚至还坐到他们身前不到一丈的距离,难道不会
是引他们松懈?若是等等李豫藉故离开,无论什么理由,这里是皇宫、而他是皇
帝,他们还是只能乖乖坐着等而已。
这一等,会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
君聆诗极恨这种不能掌握的感觉,决定开门见山!
李豫一怔之后,即时恢复如常,正眼与君聆诗对望着。
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是天赋异才君聆诗,两人都略无退缩之意。
半晌后,李豫终於说道:「你们知道昭明吗?」
第四十五话 借刀杀人 ̄之四
「那是鄱阳剑派前任掌门。」李豫话声一落,怀空立即应道:「去年九月初
过世了。」
李豫道:「没错,就是他。其实武林大势,朕也略有所闻,那皇甫望、徐乞
是为北武林的领袖,是八年前击退回纥、吐番联军的大功臣,这些朕也晓得。」
君聆诗不发一语,双眼瞅直盯着李豫。
若李豫心虚,神色必然会有所改变,便是那改变仅有眨眼之瞬也好,万逃不
过君聆诗的眼界。
李豫继续说道:「南武林之中,朕也有几名鱼雁好友,昭明是其一,另外还
有雷斯林、寒元、以及『苦海无涯』四位大和尚……」
这些人在武林之中,虽算不上一等一的人物,也算略有薄名,李豫与其交好
,并不是多奇怪的事情。但将这些人组合起来,却引得君聆诗微微蹙眉。
难道……
「这件事,要先从十五年前说起。」李豫略略扬起颈子,望着掖庭宫的屋顶
,道:「有个人,你们应该听过的……十五年前的云南王……」
君聆诗身子猛地一震,发颤了!
李豫查觉了,低下头来,正眼望着君聆诗,道:「无忧先生果然听过?世人
将你等四人并称为『四大天才』……」
君聆诗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听过,皇上请继续说下去。」
听过?这个词对君聆诗而言,实在太肤浅了!
何止是听过!君聆诗与十五年前的那位云南王……两人之间的关系,岂是支
字片语可以描述!
李豫道:「此王名为稀罗凤。他曾施一计,使大理白族出兵攻击剑南郡
,其时安史乱事刚刚发生,郡远在边陲,中间又隔着锦官、永安此二处在野
军阀,朝廷无力控制,也就任其自然。郡陷落不久,稀罗凤便亲自来到长安
,向爷皇禀明,这是南诏王国族群内乱,应当由他自行处理,请爷皇允许他领兵
进入郡,将白族的军队打回大理去。爷皇早已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见了稀
罗凤前来输诚,自然满口答应。岂料稀罗凤的南诏军一入,便赶不出去了。
我们这才发现,竟是将郡白白奉送给了南诏……」
「厉害!」曾遂汴不禁赞道,他身为蜀人,这段故事早已听到烂了,但如今
由皇帝口中说出、由皇帝亲自赞赏敌人,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但他话一出口,便
知不妙,皇帝赞赏敌人,那是皇帝的事,他岂能赞得?李九儿急忙伸手住他口
,但话出口、如覆水难收,来不及了。
李豫只是一笑,道:「他的确是很厉害,不费吹灰之力,便占去了数百里的
土地。你也没有说错。若是药罗葛移地健有稀罗凤的本事,只怕我大唐将与昔时
的东晋一般,过江避祸去了!后来又听说,大理白族与南诏蒙舍族内乱是真,但
彼此实力相去甚远,对南诏而言,既有稀罗凤这等明主,平叛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可却出现了一个小伙子,连续二次在极端不利的情形下,运筹帷幄,调度大理
将士,把南诏精锐军兵打回了家去……」说到这,他又目视君聆诗,道:「无忧
先生应该也听过此人,他亦是当年号称『四大天才』的其中一人。」
「天纵英才的天才军师,诸葛静.季云。」君聆诗淡然回道。
「便是他了!」李豫眼中光芒一闪,道:「稀罗凤的本领,我们是领教过了。这诸葛季云竟能在连续击退稀罗凤麾下的南诏军马,自也不可小觑!听说他后
来回到了锦官老家,朕一登基,亦曾草诏宣之,他却拒不出仕。」
他自然不能出仕了!君聆诗暗叹一声,但没说话。
李豫道:「也是同年,听说仆固怀恩也派出使节去召仕诸葛静,诸葛静仍拒
而不就。仆固怀恩似也早打定了主意,诸葛静一拒绝,他所派出的刺客,便杀了
诸葛静父妇二人、掳其女与妾去了灵州……次年,仆固怀恩便造反了。很明显,
他定是为了造反,意欲延揽诸葛静作为军师,诸葛静既不肯,他又知道朝廷亦有
心宣诸葛静入朝,他怕诸葛静为朝所用,与他为敌,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君聆诗听到这里,脑中忽尔一闪,似乎出现了些什么,但只是一闪而已,任
何记忆、影像也没出现,顿时反而头痛如绞。他硬咬着牙,不吭一声,但额上却
已流落了滴滴冷汗。
李豫并未查觉,迳自言道:「朕得了消息之后,便传书与雷斯林、寒元、昭
明、『苦海无涯』四僧,请他们暗中到灵州救回诸葛静幼女与其妾。」
王道与石绯赫然对视 ̄他们终於听懂了!
原来,皇上竟是在告诉他们诸葛静幼女的下落!
这个人,可是君弃剑苦苦寻找了两年而一无所获的人啊!他们原本便很专心
的听着李豫说故事,至此,除专心之外,又加上了致意!
「诸葛氏之才,数百年来无人疑之。这诸葛静幼女,只恐又是一个会引起争
夺的目标,是故找到之后,朕便与雷斯林等七人立誓:终其一生,不得让任何闲
杂人等知晓诸葛静幼女的所在。同时,我们又知道无忧先生与那诸葛静有过命的
交情,若是将诸葛静幼女交予你照顾,我等也可放心,是故,我们相约了一个暗
号……」李豫说到这,转首向近侍道:「备茶!将整套茶具取来!」
李务应了声是,立即准备去了。
皇帝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延宕,不过片刻,李务即端了整副茶具,极其恭敬
的放到了李豫面前。他正想为众人斟茶递水,李豫挥了挥手,道:「朕来。」
李务一怔,只见李豫拢起衣袖,亲自拿起茶壶斟了四杯茶,心里实是大感骇
异 ̄太医开了什么药给皇上吃?为什么皇上会亲自给一些无官无爵的草民斟茶?
原是该斟八杯茶的,但李豫只斟了四杯,便停手了,跟着一一将茶杯执起,
又将茶水倒回了茶座中。
众人见了,都是一怔 ̄皇帝毕竟是皇帝,好茶也可以这样浪费!
君聆诗正举袖拂汗,见李豫所为,即道:「四水汇聚,谓之涵……」
李豫一听,脸现惊羡之色,放下了茶杯,慨然道:「天赋异才……果然是天
赋异才!朕八人当初便是想到:既有天才之名,必定智计过人,他人见了这莫明
奇妙的动作,绝不会放在心上。但无忧先生与那诸葛静既交情匪浅,对其幼女下
落自然关心,但我等皆未见过无忧先生,不能断你身份,若是随意一人冒认了,
那又如何?於是才想出这办法来,但教无忧先生名符其实、果真是个天才,当然
能从中看出机关了!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
君聆诗颔首,道:「这便是皇上今日召我等前来的主要目的吧?」
李豫连连点头,道:「不错!那昭明、寒元等七人皆已作古,世上晓此机密
者,仅朕一人而已。既知无忧先生人在京中,自然要寻机相告!」
自始至终,君聆诗都未从李豫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作伪神色,也由不得他不
信了!事关诸葛静孤女的下落,自是重大非常,君聆诗立即起身,对着李豫一揖
,道:「不才在此,代诸葛兄谢过皇上大恩!」
李豫抢上两步,急急将君聆诗扶挺身子,道:「卿免礼!免礼!卿既赋天赐
之才,便应当好好发挥。不愿入朝,那也无妨,要请卿在江湖上多出点力,同为
我大唐江山共抗外敌才是!」
君聆诗略一犹疑,才点了点头。
他心想:我会抗外敌,但非是为你大唐江山!
这其中因由,实在无须多言。
他抗外敌的真正原因,那是任何人也不会晓得的。
君聆诗与皇帝都站起来了,其馀人又怎好意思再坐着?於是一个拉一个,纷
纷站起。
同时,李务向前一步,道:「皇上,该用膳了。」
李豫道:「就在这吃吧,也准备了七位客人的份来。」
「是。」李务答应一声,立即步出掖庭宫,向外头吩咐去了。
王道听得兴奋不已 ̄居然有机会吃皇帝的食物?这是在作梦吗?
近侍将饭桌椅搬了进来,八人纷纷就座,跟着便是送进饭菜。一开始,王道
还边看边流口水,但过了一阵,王道怔了,怪怪的看着李豫。
一、二、叁……总共十六道菜,的确十分丰盛了、看来也十分美味,但不对
啊!听说皇帝进膳,总是有上百道菜的,怎地眼前只有十六道菜,近侍便不再送
来了?
李豫吃了几口,才查觉王道脸色的怪异,即道:「王壮士,有什么不对?」
王道扭了扭膀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发腔,李豫略一思索,便笑道:「是不是
菜色太少了,似乎不符朕皇帝的身份?别见怪,那是因为自叁月以来,京城附近
大旱不雨,农作欠收,那黎干塑土龙向天祈雨,不果;又向孔夫子庙祈雨,仍无
甘霖,朕才下令减少自己进膳时的菜馐,反正够吃就好,多了也是浪费。」
怀空一听,立即起身道:「若皇上当初早十年登基为帝,何来安史乱发?」
李豫正色道:「这不是咒我父祖早死了么?此话不可再说!」
怀空躬身致歉,便坐下了。李九儿接道:「但皇上能恤百姓,那是确然无疑
的。人到老来,多少神智不清、思虑有所差池……」
君聆诗冷冷一笑,道:「那也未必……」
众人一怔,皆等着他再说下去。
君聆诗泰然言道:「孟子有云:『人生於忧患,死於安乐』,那玄宗皇帝开
创了开元大治,难免志得意满,晚年时有些举止不当,自己也不在意,导致河北
乱事一起、势如破竹;而皇上你登基於天下纷乱之时,自是殆精竭虑以维国祚了!其实那东晋朝廷会否现於今朝,不能只看是否又出了个苻坚,皇上本身也是至
关紧要的。若皇上生於太平世道,那又如何?这可难说得很。」
李豫停箸了,他望着君聆诗,似望非望,非非之望。
古有云:凤非梧不栖,这君聆诗实乃天赐的治世良才、犹如魏徵再世了!这
等人物,居然不肯为吾朝所用,实在是大大的可惜!
「朕不堪为梧桐乎?」李豫脱口问道。
「未臻其境。」君聆诗自然听懂了李豫想表示什么,他承认李豫是个好皇帝
,但很可惜,还没达到他理想中的境界。
谁教君聆诗曾主事一个怪杰呢?那怪杰的举世无匹、他的完美,已经走到了
极端的程度,任何人与他相比,都是要黯然失色的。
就连李豫也不例外。
此人便是稀罗凤!
李豫叹了口气,看着君聆诗背上的琴囊,道:「今日一别,相会之期渺渺。
素闻卿琴艺号称一绝、独步天下,能否演奏一曲?」
「不才说过了,不为皇宫伶人。」君聆诗断然拒却后,立即起身,毫无犹豫
地穿出嘉猷门,走了。
曾遂汴等七人见状,纷纷起身告罪告辞,跟着去了。
李豫没有阻止、没有发怒,唯叹息而已。
近侍太监李务诚惶诚恐地在旁说道:「皇上息怒……」
「李务啊 ̄」李豫喟然道:「朕比不上一个君聆诗么?不能驾驭他么?」
李务犹豫半晌,才问:「皇上要听真话?」
「自然是要真话。」李豫盯着李务,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实讲了。
李务这才说道:「都说皇帝是天子,是上天派来管理、统驭人民的,普天之
下,莫非皇土;皇土之上,莫非皇臣。照理来说,君聆诗也是皇朝的人民、也是
朝廷的臣子……」
这些是陈腔滥调了,李豫挥挥手,道:「不要说废话,拣重要的说!」
李务应了声是,咽口唾沫,才战战竞竞地说道:「君聆诗却又号称『天赋异
才』,那是什么意思?奴才以为,所谓天子,便是口含天宪,天生拥有上天赋予
的权力;这天赋异才,上天给他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他的智慧是属於老天
爷的,不属於天子辖内……直接点说,他的智慧与皇上的权力是平等的,相同的
至高无上,皇上想用权力去掌握、引其智而为己用,奴才以为是不可行的……」
「你说什么?」李豫闻言,勃然色变 ̄你居然说,世上有我不能掌控的人?
有我不能掌控的事物、不能掌控的智慧?
李务惊见龙颜大怒,立即伏地,连声道:「奴才出言无状,死罪!」
这是例行的动作,他既为皇帝近侍,自然清楚皇帝的脾性,原本就是皇帝要
他直话直说,他照办了,那是不可能就此将他处死的。
李豫呼了口气,也想起了此节,便道:「算了,平身。」
李务口中照例说了句『谢皇上不杀之恩』,这才站起。
此时,李豫却苦笑一声,喃喃道:「可这天赋异才,却曾为『天弃鬼才』稀
罗凤所驱使,难道天授之才,也有高下之分?」
李务没有出声,天才的事,不是凡人能够解答的。
一行人等向卫士要回了牛、马、鸭,又循原路走出了朱雀门。
一路上,君聆诗一声不吭,严肃的沈默、沈默得令人难过。
直走到朱雀门、行至朱雀大街,眺望长安南门已然在望,怀空才迎上两步,
问道:「无忧先生,何故对皇上如此气愤?召而不仕,历朝皆有,却不必得罪了
皇上……」
君聆诗摇摇头,直行至长安明德门外,这是已走出长安城了,才止步回身,
道:「适才在宫中,我一直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氛,那并不是有埋伏,自始自终
也无,这气氛是出自於皇上本人身上。虽然我们都没见过皇上,但他应该是真的
,他身上的龙气,假不了。只是……有种很不寻常的感觉,一直很不具化的感觉
,我也说不上来……只隐隐感到,这一切实在是……太合理了!」
众人听了,都是茫茫然 ̄合理不对么?
君聆诗又思索一阵,终是颓然摇头,道:「我也说不清了。反正咱们已出了
皇城、出了长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回襄州吧。」
君聆诗去远了,馀下七人伫立原地,心里头只有一个字。
怪!
今天的君聆诗,好怪!
「回襄州吧。」怀空开腔道,於是七人发步欲行。
忽尔,身后随来一阵大嚷,一人叫道:「诸位壮士!慢行!」
众人一怔,回头,只见那近侍太监李务纵马赶到眼前,便跃下马来,他手提
一布包,道:「既诸位不愿为官,皇上也不勉强,这是给你们的赐物。皇上还说
,切勿忘了此事。」说着,便将食姆二指环扣,作持杯状,后将由朝天而倾地。
怀空颔首,道:「我们记得了。」他接过布包,看也不看,便挂到了玄圣的
马鞍上。
李务走了。
七人起行离开长安。
走了会儿,石绯终於问道:「四水汇聚,谓之涵?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双关语。」怀空答道:「涵,即是诸葛静之女的名儿,你们应当
听君弃剑说过了。」
石绯点了点头,李九儿跟着说道:「所谓『四水汇聚』,这地形在中国共有
两处……你自然是比较不清楚的了。其一是为洞庭湖,此湖是由湘、资、沅、澧
四水汇聚而成;其二是为彭蠡湖,由昌、信、赣、修四水聚流。这一『涵』字,
指的便是诸葛涵的名字,同时也是她的所在!」
王道抢言道:「这么说,君弃剑的小妹子,便是在洞庭、彭蠡二湖其中一处
罗?」
「说得直接一点,」怀空微笑道:「她人,就在鄱阳剑派。」
王道一怔,盯着怀空,盼他再说得更清楚些。
怀空道:「苦海无涯四位高僧,是岭南蒲台山的大和尚;雷斯林、寒元,是
为桐柏山原定帮的头头;那昭明,则是鄱阳剑派前任掌门。既由此七人出手营救
诸葛涵,则诸葛涵既不在皇宫之中,必是由此七人其一带去了。其中,唯有鄱阳
剑派所处地形,合乎於『四水汇聚』此一隐语。」
王道脸现光采,道:「那就是说……」
「我们先不回襄州。」曾遂汴微笑道:「咱去趟彭蠡湖,七月十五丐帮大会
,可要给君弃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四十六话 诸葛遗孤 ̄之一
一行人等在广通渠雇了舟子,沿黄河直下,转通济渠向南,直至长江,即溯
长江而上,直至彭蠡湖畔,这才下船。
这一次出门卖艺,不单单攒得许多银钱,还证明了自己一群人的实力、打起
了信心,人人心情都极好,再加上李豫给了五百两黄金的赏赐,资产一下子增加
了许多,离七月十五的丐帮大会也还有些时间,一路上玩了个不亦乐乎。
直到湖口镇上岸后,一行人沿着彭蠡湖畔向东南行,目标是昌水。
一路上,海鸭停在牛肉面的头上,动不动便呱呱叫上两声、牛肉面也哞哞,
玄圣似有所感,跟着起,随着牛鸭嘶鸣。
众人都瞧得好笑 ̄叁支牲畜,也结成好友了么?
但海鸭叫多了,怀空却觉得奇怪 ̄若不会生事,海鸭是不会乱呱的。於是他
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石绯听完,哎哟叫了一声,一把拉住王道,忙道:「你记不记得,庐山集英
会前,叶敛曾找我一起去过一趟鄱阳剑派……」
王道略作回想,确有此事,便点了点头。
石绯道:「那时……叶敛和鄱阳剑派掌门之间,气氛搞得很紧张、很严肃,
根本是剑拔弩张了!我们这次去鄱阳剑派,哪能轻易讨到人?况且,他们若是死
活不认诸葛涵便在他家门墙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王道嘿嘿一笑,道:「你忘了,我可没忘!那诸葛涵既然曾当过仆固怀恩的
私囚,她左额上定然有个鲸印。咱们若见着可疑的人,拨开她的头发,借额头看
上一看,还能不中?」
「好好一个姑娘家,你说碰便能碰么?」李九儿不悦道。
王道一怔,一想,似也有理,便不出声了。
怀空想起了李豫藉以确认君聆诗身份的法子,道:「既是『天纵英才』的女
儿,或许咱们可以从她的头下手……」众人都怪怪的看着他 ̄就已经说不能乱碰
了,还从头下手?这和尚刚刚还俗,便动色心么?
怀空一笑,伸手点点自己的脑袋,道:「不能碰外面,不如试试里面。」他
自还俗之后,天天都在头上擦醋,十几天过去,发根也都长出来了。
怀空的意思是,试脑袋、试智慧,这石绯、王道、尤构率都不在行,他们默
不作声了。
李九儿灵光一闪,笑道:「我有办法了……以前莹姐教我的。不过,现在的
问题是:既然彼此交恶,咱们要怎样才能光明正大的进鄱阳剑派大门,和他们玩
这游戏?」
话说间,他们已走到了饶州。这是昌江入彭蠡湖口的一处小镇。再向东十馀
里,便是鄱阳剑派所在。
时近正午,一伙人正决定要吃过午饭,再动身到鄱阳剑派去。
讨论到一半,旁儿忽然传出了一阵嚷嚷:「你唬我!五尾鲟鱼要叁十两?老
包,你也是!叁斗米竟要五两?你们摆明坑我!」
这里是市集,原本吵杂,这嚷嚷声原属妇人杀价,十分平常,可这声调又尖
锐得紧,直逼泼妇骂街了!石绯感到这声音十分熟稔,挤过人群,毫不费工夫便
找到了那叫嚣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很高,总有七尺六寸了,那是与曾遂汴一般身高;她穿着深紫色
的窄袖长衫,双眼眼睑都淡淡的抹着一道浅紫胭脂,手上提着一篓鱼、一袋米,
正对着鱼贩与米商叫骂。
米商道:「阮姑娘,非是我们坑你。你可知道,关中、河北已四月滴雨不落
了……」
这女子正是阮修竹,她听了米商辩解,怒气不消,又道:「关中无雨,干咱
江南啥事?!」
米商道:「听我说完……关中、河北无雨,麦子自然歉收,朝廷养军,需要
食粮,自然要从江南买米了。偏生今年非是丰年,江南稻积的也不多,大部份
都给朝廷收购去了,剩下的米,要养偌多江南人,可是标准的僧多粥少,米价岂
能不涨?」
鱼贩跟着道:「不错!不错!河北、关中无雨,鸡、鸭、牛、羊、马都饿死
渴死了,自然也要买江南的鱼。同样的道理,鱼就这一些,人又那么多……」
「所以鱼价也跟着涨,是么?」旁儿一名少女走近,接过了鱼贩的腔。
这少女穿着浅红窄袖上衣、一套的长裤,一双鞋面无花的布鞋,一见而知是
侍女之属的身份。
鱼贩见了少女,喜出望外,忙道:「对对对!小涵,你帮着劝劝阮姑娘,这
鱼价、米价要涨,也不是咱们愿意的。大部份的鱼、米都给朝廷低价收购了,剩
下这么一点儿,若不涨价,咱一家老小衣食要到哪着落去?」
其馀人也都挤上前来,王道见石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高佻女子,便问:「绯
,你认识这姑娘?」
石绯点点头,道:「她姓阮,是鄱阳剑派门人……」才说到这,曾遂汴忽尔
笑道:「你脸红了!小子,你动春心了!才去过人家家里一趟,便记得了!」
石绯窘了,急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忙道:「哪有!哪有!叶敛也认
识她……」
李九儿将曾遂汴一把推开,道:「你别闹!绯,既然你在鄱阳剑派中有认识
的人,那就好办了。」
石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 ̄他们可以藉阮修竹带路,进鄱阳剑派中找人!
此时又听阮修竹向少女道:「小涵,不行啦!我就只带了……十八两银,这
会儿买不齐,今儿中午、晚上两顿,全派上下不就只好饿肚子?」
曾遂汴等人一听阮修竹对那少女的称呼,一会子全怔住了。
难道……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王道细细的看着那少女的额头,只见她浏海甚密,将整个左额都给遮住了,
眉头一皱,道:「看不到她的额头,实在不能确定……」
「你怎变这么细心了?」李九儿噗哧一笑,低声道:「既然看不到,那就有
很大可能了!你看那姑娘,才十五、六岁,可一看就知道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胚
,若露出了左额上的一块鲸印,还能见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是故意用头
发将鲸印给遮住了!」
王道大点其头,跟着说道:「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只说一半,傻了。
怀空不知何时已走上前去,向面有难色的小涵道:「姑娘,不如我们来玩个
游戏,若你赢了,你们手上的鱼、米,便由在下代付银钱,如何?」
小涵与怀空自是素不相识,见了这陌生人、大光头,戒心立起,退了两步。
阮修竹亦极有警觉,立即挡在小涵身前,她比小涵足足高出一个头,完全将小涵
护住了,才沈声问道:「你想作啥?」
怀空一笑,道:「没想作啥,只是玩个游戏。」同时,牛肉面顶上的海鸭大
大的『呱』了一声。
这一声震天价响,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支白毛鸭在一头硕大无匹的种牛头
上,正展翅乱跑、呱呱乱叫。但跑则跑矣,在空间有限的牛头、牛背上,它却跑
得极稳,不见颠簸。
石绯忙赶到怀空身旁,冲着阮修竹笑道:「阮姑娘,记得我吗?」
又出现一个壮汉,阮修竹先是一怔,跟着便认出了人。同时,又想到於庐山
集英会前、在蓝沐雨家门外,石绯抱着她,两人成了个人体十字架的模样,刹时
粉脸飞红,讪讪地点头道:「记……记得……你是……绯,石绯……」她一说完
,吐了口气,气又壮了,昂然扬首道:「你们到底要作啥?」
怀空道:「就只是玩游戏,同你身后的小涵姑娘。」
「不能和我玩吗?」阮修竹正色道:「我可以陪你们玩,要和小涵玩,免谈!」
李九儿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怀空、石绯拉开,道:「使得!使得!不唯阮
姑娘能玩,在场乡亲父老要玩,也都使得。只消一人夺◇,我们一行人便请胜出
者全家吃顿丰盛的午饭,如何?」
附近早围观了许多群众,听了此言,一时轰然叫好。
小涵斜里跨出一步,与阮修竹并肩而立,道:「如何玩法?」
李九儿回头向尤构率道:「率哥,麻烦你去买一叠草纸来,还要笔与墨。」
尤构率答应了,自玄圣马鞍上的行囊中掏了一把,手头上顿时出现四锭亮晃
晃的元宝。
这一锭元宝,好歹有十两!他一掏就是四锭,且动手时囊中叮叮作响,显然
还有许多银钱了!可见请吃大餐,诚非虚言,现场又是欢声雷动。
关中河北大旱,江南亦非丰年,这些日子鱼、米价皆大涨,饶州只是个小镇
,无有富户,多属打渔人家,日子都不好过。
不多时,尤构率便买了厚厚一叠草纸,并墨、砚、与一大把笔回来了。李九
儿吩咐他放在地上,向鱼贩要了水,便慢条斯理地磨起墨来。
待墨磨得差不多了,李九儿才向群众道:「题目共有两道,第一道是文字题
,想与试的人,可上来取纸笔。」
一听是文字题,众人都懵了 ̄打渔人家,哪有书念?只镇中几个读过书的人
上前取了纸笔而已,小涵与阮修竹对望一眼,也都拿了。
李九儿将盛满墨水的砚台向前一推,道:「第一个解答,予我过目无误,即
是赢家。听好题目了:以一『口』字,多添两笔,写出十五个字来!」
她话声一落,取了笔纸的人立即伏地疾书,但多数人只是写了几个字,动笔
便缓了。
(看倌不妨也试试,得花多少时间。我自己是花了两分钟。)
这游戏其实不难,只消识字多,再怎样也能凑出十五字来。但若要比快,那
便得急智了。
约莫只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忽尔一人说道:「好了!」
顿时,满地的伏地书生都懵了 ̄是谁?居然这么快?
曾遂汴笑了、怀空连连点头、尤构率、王道、石绯相顾骇然。
李九儿题目一出,他们也在心中作答,李九儿、曾遂汴二人固是早与钱莹玩
过这游戏了,怀空也正好想出了十五个字,尤构率、王道、石绯更是只想了十个
字还不到。
应答之人,正是小涵!
众人惊异莫名的看着她将草纸递给李九儿,李九儿扫视一眼,即朗声念道:
「她写的,乃是『目、兄、囚、只、旦、四、甲、田、申、台、石、右、古、由
、白、另、加、召、史、可、叱、巴、叫、句、叩』……共二十五字,一个字也
不差!」说完,便将小涵答出的草纸传给众人看视,以示公正。
满场呆愕 ̄短短十个呼吸的时间,她竟能一挥而就,一字不差的写出二十五
个『以口添二笔而成之字』来,不仅比任何人都快上许多,甚至解答数目还比李
九儿要求的多出了十字,有些原本已写到十叁、十四字的人,还在暗暗祈祷小涵
解答有误,但一看过她落笔的草纸,实是无一人不惊服。
小涵嘻声一笑,道:「还有第二题呢?」
李九儿清咳一声,道:「诸位且莫气馁,只消答对了第二题,这一顿咱照请
不误!这第二题,需得一公正之人协助……」
「老夫来吧。」一个苍健的声音说道,跟着走出了名五十多岁的灰发人,他
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蓝衫、面黄肌瘦的姑娘。
阮修竹一见这二人,便叫道:「元伯!沐雨!你们怎么跑来了……」
非是旁人,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便是鄱阳剑派前任掌门昭明好友元适、
派中上下皆称其『元伯』,及鄱阳剑派第十六弟子蓝沐雨。
元伯瞥了阮修竹一眼,道:「叫你买鱼、买米,从辰时买到午时,巳时叫了
小涵来看,又没回音。沐雨放心不下,也要过来,我再不来看看,行么?」
石绯也认得元伯,低声向伙伴道:「这个老人,在鄱阳剑派中很有地位,龙
子期也要听他的。但作人很好,很和善。」
元伯直走至李九儿身边,道:「姑娘,你需要什么协助?」
李九儿先问道:「前辈如何称呼?」
「姓元。」
「请问在场诸位:让元伯当公正人,都同意么?这第二个游戏,是不必识字
也能玩得的。」李九儿放声问道。
场中响起一阵欢声、掌声,都是给元伯的。元伯很有人缘。
李九儿点点头,便向元伯道:「元伯,随晚辈来。」
两人直行出数丈,已听不清人群中的话声,李九儿与元伯咬了一会儿耳朵,
便又回转来,向众人道:「各位请听明了:现在各位可以依序随意说出一样物事
来,需得细声,莫教元伯听见。确定之后,便让元伯回来,我会说出数样物事,
直到了与赛者所点名的那样物事,元伯若是点头,那便是我赢;若元伯摇头,便
是与赛者赢了。可清楚么?」
众人想了想,相当易懂,便都点头应是。
蓝沐雨在旁说道:「是否该将你的双眼住,以免眼神……」她声音很细、
很小,话还没说完,便自己住口了。
「不错!该当如此。」李九儿笑道,当即取出布巾,将自己双眼住了。跟
着曾遂汴向众人道:「我如今先示范一次:我点的东西是『鲟鱼』。王道,将元
伯请回来。」
王道朗声招呼元伯,元伯立即回到人群之中。李九儿便道:「元伯,开始了
:渔夫。」
元伯摇头。
「豆腐。」还是摇头。
「毛笔。」元伯继续摇头。
「墨水。」元伯迟疑了会儿,再次摇头。
「鲟鱼。」元伯点头了。
一场子都呆住了 ̄曾遂汴点的鲟鱼,在这饶州市集满街都是,与渔夫、豆腐
、毛笔、墨水一般的易见,实是毫无特色可言,元伯却一猜就中!
元伯又走远了。
「就这样,大家懂了么?只消让九儿说出你点的那样物事,而元伯摇头,便
是赢了。那位要先上来试试?」曾遂汴朗声道。
「我来。」阮修竹抢着叫道,她走到李九儿身旁,低声道:「我点的是:青
萍剑。」
她声音虽低,但众人都听见了,只是传不到远处的元伯那儿。
李九儿应了声好,王道便将元伯请回来,李九儿道:「开始了:干将剑。」
元伯摇头。
「方天戟。」摇头。
「龙泉剑。」仍旧摇头。
「鬼头刀。」一个劲地摇头。
「湛卢剑。」元伯的头快变铃鼓了。
「青萍剑。」点头了,元伯终於点头了!
阮修竹一怔,气沮了。
元伯笑了笑,朝阮修竹道:「别丧气。」说完,又回到了远处去。
群众都有些傻了 ̄这中间有什么机关?为何元伯总能很准确的在点出的那样
物事一出口时,便答中了?明明都是兵刃,都何不同么?
「下一位。」曾遂汴见元伯走远,招呼道。
「我来。」小涵排众而出,道:「我点的是:头发。第一样便要说出来。」
众人一听,都怔了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定要第一样就说出来?
李九儿也微微一呆,过了半晌,才道:「使得。」
王道请回元伯后,李九儿犹豫了会儿,道:「元伯,开始了:头发。」
元伯摇头。
这第一样便是答案,偏偏元伯是摇头,李九儿第二样说了『乌龟』,元伯点
头了。
一时哄声大作 ̄这会子可错了!
元伯一怔,疑道:「错了?不然是什么?」
「头发!」众人哄然答道。
「这是谁点的?」元伯问道。
「小涵!」又是齐声答应。
元伯愣了。
李九儿解下目的布巾,慨然道:「果然……不会错,不会错的!」
第四十六话 诸葛遗孤 ̄之二
游戏结束了,连着两次,都是小涵胜出。
而且,都是在旁人尚懵然不觉时便先答出了,李九儿看看曾遂汴、又看看怀
空,叁个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怀空先自马鞍上的行囊中摸出几锭银元,递给了鱼贩和米商。同时,李九儿
朝小涵走近一步,道:「姑娘,你姓什么?」
一听这问题,小涵立即又退了两步,元伯一闪身便挡在小涵面前,沈声道:
「你们想作什么?」
阮修竹直盯着石绯,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掳人吗?」她想起了屈戎
玉。
叁个月前,也是在她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屈戎玉将妹子蓝沐雨给掳去了。
虽则蓝沐雨终於无事归来,事发时却也吓得不小。
石绯给阮修竹盯得窘了,他急急退到玄圣后头,靠马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也
挡着阮修竹的目光。他太高大了,唯有马头能挡得住。
王道已忍不住了,他跨上几步,凭着人高手长,举臂便伸向小涵额头,道:
「你的额头让我看看!」
元伯见状,右手疾出,一把抓住了王道小臂。
王道虽能使『勇冠天下剑』的镇锦屏,但拳脚功夫并不甚精,元伯虽非什么
高手,好歹也在鄱阳剑派位居甚尊,要擒住王道,并不为难。
元伯这一抓使了十成力道,王道虽然力大,但猝不及防,未曾施力,拂发原
是不必什么力气的,一时痛得张口要叫。
怀空双手分别搭上了元伯与王道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放手吧。」
元伯朝怀空看了一眼,松手了,王道急忙收回手臂。
跟着,怀空与元伯二人对望,一言不发,只是对望。
虽则一言不发,彼此眼神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半晌后,元伯才道:「咱们镇外讲去。」一手拉着小涵,便走了。阮修竹、
蓝沐雨只得在后跟着。
怀空回头向伙伴招呼了一声,一行六人一马一鸭一牛也跟去了。
元伯专拣静小路走,待到了四周皆无人烟的地方,这才伫足。
跟着众人皆至。怀空回头道:「你们待在这,我来说就好。」他独自向前,
朝元伯作了一揖,道:「元伯,是与不是,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老人家应该
也明白,我们想作什么。现在只有一问:要怎么作,才能让老人家答应放人?」
「君聆诗。」元伯不假思索,断然道:「老夫答应了老掌门的,唯有君聆诗
亲自来接,才能放人!」
阮修竹、蓝沐雨姐妹相顾讶然。
她二人虽非十分聪明,也并非笨蛋,自然看出面前这些人的目标是小涵了。
如今元伯又说,唯有君聆诗亲自来接,才能放了小涵离去。那君聆诗声名之盛,
举世罕有其匹,小涵竟有如此重要?重要到需要君聆诗动驾?阮修竹愕然道:「
小涵,你是宝藏吗?」她说这话时,由上而下看着小涵。小涵还比她矮了近一个
头,但她却隐隐觉得,小涵变大了,大得超出了自己的眼界!
「无忧前辈百务缠身,元伯是知道的。他恐怕难能亲身来此。」怀空面露难
色,道:「有折衷办法么?」
元伯立即摇头,道:「免谈!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眼见元伯如此决绝,是很难妥协了。怀空不觉皱紧了眉头。
他们的交谈,后头五人并马牛鸭都听见了,尤构率不耐道:「乾脆咱们直接
将人抢走,回头再和她慢慢解释!」
曾遂汴闻言一惊,正要拦他,却见石绯已挡在尤构率身前,连道:「不成!
不成!说什么我也不用掳的!」
李九儿呵呵一笑,道:「你是不想和阮姑娘动手,怕伤了她吧?不过,掳人
也是决计不成的,咱们先看看怀空如何解决再说。」
前头怀空思索半晌,元伯脸上已写着『此路不通』了,只得转向小涵道:「
涵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姓氏?」
「我姓谢。」小涵立即答道。
怀空懵了。元伯笑了。
怀空又问道:「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额头?」
小涵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
即使不看,怀空心里也早就有底,即再问:「你真是姓谢?」
「不错,我姓谢。」
怀空注意到了,小涵脸上有心虚,那不明显,但怀空注意到了。他立即追问
:「你果然姓谢?就我所知,你爹不是姓谢!」
小涵驳道:「但我姓谢!」
怀空转眼看着元伯,想从元伯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是你们教她,说她姓谢的?但元伯别开了头,不与怀空对望。
这时,曾遂汴走上前来,道:「我爹姓吴、我娘姓曾,而我,姓曾……」
「不错!」李九儿远远地跟着喊道:「天纵英才的夫人,便是姓谢!」
小涵脸上变色了,
「没错,你姓谢……」怀空先是微笑,紧接着正色断然道:「但是,你也姓
诸葛!你的样貌、年龄、特徵、机灵,无一不符合,若你不是诸葛涵,天下便无
诸葛涵!」
小涵骇然退了几步,一个步伐不稳,跌进了蓝沐雨怀里。
诸葛涵?这是谁?
这名字好遥远……
也好可怕!
就因为她姓诸葛,莫名奇妙的丢了爹娘、莫名奇妙的和妈妈被关进大牢、莫
名奇妙的在额上被烙了鲸印、又莫名奇妙的被一群士兵掳来抢去、莫名奇妙与妈
妈分散了,从此,莫名奇妙的成了一个孤儿……
这一切,对一个才叁岁的小女孩来说,都太突兀了!也太震憾了!
从她被昭明找到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再也举目无亲了;她也知道,自
己不能再姓诸葛了!否则,浩劫将永无休止……
於是,她姓谢,声称自己姓谢。那是娘亲的姓。
「诸葛涵……那是谁……」小涵颤声问道,就像在说着一个陌生人。
怀空怔了。
他很笃定、很肯定、很确定,此女即是诸葛涵无疑!
但小涵吓得花容失色、吓得胆颤心寒,他看得出来,这都不假,无丝毫作伪
,小涵的确被自己的名字吓着了!他忽然想起面前这少女的童年有多么不堪、多
么坎坷,他知道,那是一段小涵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任何人也不愿意想起。
他心软了,不忍再逼问下去、也不知该如何再问下去。
李九儿走上前来,让怀空与曾遂汴退下了,柔声道:「小涵,你知道吗?你
还有一个哥哥,一个为了找你,用尽了所有方法、发起所有人脉关系,苦苦找了
叁年仍一无所获,一个很想念很想念你的哥哥……」
「哥哥?」小涵呆呆的、愣愣的,彷佛被吓傻了。
「对,和你一样,很希望有个亲人的哥哥。」
李九儿暗思:那君聆诗漂泊不定、来去无踪,君弃剑想找他也找不着,若说
君弃剑举目无亲,也是不假。是故这话说得很恳切、很实在。
「谁是我哥哥?」小涵望着蓝沐雨,问道。
蓝沐雨脸上一红,摇了摇头,佯作不知。
「谁是我哥哥?」小涵转视阮修竹,又问。
阮修竹也是摇头。
「谁是我哥哥?」小涵最后看元伯,这是她最后获得答案的希望。
元伯并未即答。李九儿道:「你哥哥是君弃剑。」
小涵没理她,一双水灵的眼睛仍然盯着元伯,那目光满怀期待,却又锐利得
很,如箭般刺得元伯面颊生疼。
元伯犹豫许久,他知道,君聆诗只是君弃剑的『二爹』,君弃剑第一个乾爹
便是诸葛静,说君弃剑是小涵的哥哥,绝非胡扯。
於是,元伯终是说道:「君弃剑,是你哥哥……」
「君弃剑?」小涵呆然道:「可我姓谢,他姓君……不,他不是我哥哥!」
「他也姓谢!」李九儿道:「他姓谢、也姓君,当然,还可以姓诸葛!」
小涵身子一震,道:「诸葛?他姓诸葛?」
李九儿点头,道:「不差,他也姓诸葛。」
小涵大摇其头,道:「不好!姓诸葛不好,你们回去和他说,不要姓诸葛!
姓诸葛,爹娘会被杀死、会被掳走、会被烙上鲸印,好烫、好痛……」她说着,
一手隔着头发抚上了自己的左额,那印似乎还很热……还很烫……
还很痛。
「没人可以掳走他。」李九儿微笑道。
「为什么?」
「他很有本事,没多少人可以打赢他;而且同你一样聪明,没多少人可以算
计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李九儿指着身后的几条汉子,道:「你瞧,那
些人都是他的朋友,都是水里来、火里去,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朋友。而且,不
止这些,他身旁还有一些!有这么多朋友,怎能有人掳走他?」
「是么?那就好了……」小涵颤巍巍地站挺了身子,想了想,又道:「那,
就让他姓诸葛吧……」
「你也姓诸葛,你原该姓诸葛!你放心,只要和你哥哥在一起,也没人能动
得了你!」李九儿正色道:「我保证!我们都会用最大的力量拚命保护你!」
小涵默然了。
谁人无父?谁人无母?
娘一直告诉她:你姓诸葛,你要记得,姓诸葛,是光荣的、也是沈重的。
小涵想起了一颗梧桐树,爹常常站在树下,看着那颗树由冒芽而发展、由发
展而盛绿、由盛绿而枯黄……
继而,由枯黄而落叶。
从那颗树中,爹似乎看透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看透了世事的无常无形、甚
至看透了历史的往返轮回。
印象中的爹,是那么高雅、那么和善,爹的眼光洞察了一切、爹的举手投足
,都像蕴含着无穷的大智慧……
那是体悟了人生的智慧。
可是,爹从来也是不开口说话的。
小涵崇拜爹爹、也很爱爹爹。
她从来没想过不认这个爹、从没想过不用爹的姓当自己的姓……
小涵在怀中掏摸了一阵,有样东西。
那是妈妈在乱军中交给她的,妈妈说:这样东西是你爹爹的,留着它!你要
记得自己姓什么!有朝一日,你要为你爹爹报仇雪恨!
小涵将它取了出来,拿在手中。
众人的眼睛都被刺了一下 ̄被光刺的。
金光,是柄金羽扇!
众人一见,都呆了。
这柄金羽扇该已有些岁数了,人人都知道它有些岁数了。
因为,当年轰动神州、惊震天下的灵山战役,诸葛静便是持此扇与战的!
但此扇仍然光芒万丈、金光不敛,彷若崭新的一柄扇子。
既见此扇,一切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了!包含元伯在内,大家心里都晓得:
小涵已作好复姓的准备了!
「我真的有哥哥么……」小涵低声问道。
李九儿果决的点头,果决的应道:「有!」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么……」
「如果他不是你哥哥,我就认你当妹妹!」李九儿断然道。
小涵摇头,道:「不……如果他不是我哥哥,我……我就回来。」
李九儿闻言,心下大喜。
成功了!
元伯一手抚着小涵的头发,道:「小涵……你可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
也收不回来……只怕,就连你想回来,也会有人不让你回来……」
「从我被生下来,这姓就收不回去了,不是么?」小涵瞥了李九儿一眼,反
问道:「即使我不认它,还是有人会逼着我认它……不是么?」
李九儿闻言,不禁微感愧疚。
「他在襄州吧?」小涵道:「天下人都知道……哥哥在襄州。」
李九儿摇头道:「不,我们不去襄州。后天就是丐帮大会,我们直接前往洞
庭君山与他会合。」
小涵道:「那走吧……」说完,竟就踏出了一步。
李九儿微怔,道:「走?你不用收拾细软?」同为女儿身,总该带些换洗衣
物,这是最基本的,她自然很清楚。
小涵苦笑,道:「我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个名字……祸也由它、福也由它,
赶不走、换不得,走到哪总是跟着我,从来也不需要特意去带。」
李九儿又望向元伯。
元伯深叹口气,转过了身子。
既是小涵自己的决定,实由不得他再插手。
虽说鄱阳剑派养她十年,其实也仅是老掌门昭明一人之养,派中上下除阮修
竹、蓝沐雨以外,几乎人人都不喜欢小涵,因为她的牙太尖、舌太毒了。
如今昭明已逝,小涵似乎也不亏欠鄱阳剑派什么。她在派中一向扫洒煮洗无
所不为,用劳力换饭吃,原便不欠什么。
李九儿牵着小涵的手,一行人目的已然达成,走了。
他们行出了数十丈,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点。
元伯一望日头,心头一震,忙道:「都未时了!我们却忘了将鱼米送回派中
去!」他说完话,却见阮修竹、蓝沐雨二女皆木人一般呆在当地,心中疑惑,便
细细的观望了二女眼神。
他看到了牵挂、不舍、还有一点遗憾。
遗憾?有什么好遗憾?
元伯忽然想起,去年九月,这两个丫头曾无声无息的翘家一个月……
由此,他有些明白了。
元伯乾咳两声,咳回了二女的叁魂七魄,肃然道:「你们也想去,是吧?」
二女一时皆不作声。
「你们可知道,君弃剑一行人,走的是什么路?」
摇头,两个都是。
「不归路。」元伯慨然道:「一步江湖无尽期,你们可懂?」
阮修竹疑道:「我们鄱阳剑派,不也被称为南武林九派之一?我们不算在江
湖之中么?」
「算,也不算……本派一向闭关自守,与江湖其实太大干连……」
「元伯,你可知道,我们其实过得有点闷……」阮修竹闷闷地道:「现在小
涵一走,没人同我斗嘴,自然是闷上加闷了!」
「那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绝非你们眼见的清闲。」元伯肃然道:「他
们今日带走了小涵,那等於是诸葛氏遗孤曝了光,他们说要『拚了命去保护』,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拚命……」
「那也不错啊!」阮修竹打断道:「至少有刺激!总比平淡过一辈子好。我
都二十二岁了,自己也知道年岁不小了,可日子浑浑噩噩的过,没觉得自己有变
大、有变老……照实讲,我压根儿忘了自己该嫁人!我可是彭蠡湖畔第一美人,
都二十二岁了,还未嫁人,好像没人要似的……」
蓝沐雨细声道:「有啊,二师兄要……」
「去你的二师兄!」阮修竹扬手叫道:「嫁他,我宁可跳进昌江嫁水神!沐
雨,你别笑我,你也二十岁了!」
蓝沐雨低下了头。
一般人家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岁,至晚十九岁便出嫁了。她姐妹二人一个
二十二、一个二十,都还待字闺中,实也是……拖不得了。
「去吧。」元伯一把接过了阮修竹手上的鱼、米,又重覆道:「去吧。」
二女皆是一怔。
元伯转过身,道:「快去,他们走远了。」
二女这才默默地向元伯的背影一揖,望着那已仅剩米粒般大小的人影赶去。
江湖一步无尽期。
故人一别难再见。
元伯又深叹一声,眼眶不觉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