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话 人 当归猪脚 ̄之三
回到襄州次日一早,叶敛起床後一出房门,便听到隔壁房间一阵叫嚷:「哎
哟!痛耶!小力一点嘛!我早说不要弄这什么劳什子的辫子了!」
隔壁是寒星的房间,房门大开,叶敛探头一看,只见梳妆台前,魏灵一手绾
著寒星的头发、一手拿著梳子、口里则含著一条细绳。
寒星仍在嚷嚷,药师小狼则只是坐在一旁。
「造反啊?」叶敛走进房间,道:「这野丫头,给她绑头发,过半天便乱了
,没用的。我瞧还是剃光容易些。」
魏灵空出一支手来拉下细绳,道:「讲这什么话,女孩子家剃光头发能看么?」
寒星小脸一沈,也道:「笨师父,你想当和尚,我也不一定要当尼姑啊!咿
 ̄魏姐姐,轻些啦!」
一讲到和尚,叶敛便想起了头顶海鸭的怀空,生怕寒星也想到他,那心情一
定又给打坏了,急忙叉开话题,指著魏灵手里的梳子道:「这梳子也太旧了。用
它来梳你的一头杂草,怕它会断吧?」
「旧是当然旧了!」寒星板起脸孔,道:「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
十几年了!不过你说杂草是什么意思?明明就是你一路上不肯住客栈,硬拉著我
餐风露宿的!咿 ̄魏姐姐,让我先去洗个头好了!」
魏灵听说,也放了手,无奈一耸肩,道:「你要洗头不会早说?现在这样子
,我真的弄不来。」
魏灵一放手,寒星一个劲儿便自椅上跳到地上,一迳冲出房门,朝洗澡间跑
去。药师小狼很快也跟了出去。
寒星出门以後,房里就只剩魏灵和叶敛了。
叶敛从魏灵手里拿过那把旧梳子,盯著看,竟发起愣来。
十四年前,叶敛与诸葛静路过江州,身上的盘缠花得一点不剩,两人都饿了
两天。其时,诸葛静听说江州城里有间大宅,不久前莫明奇妙的人去楼空,登时
贼性大发,潜入那间大宅偷了一根翠玉金钗。
後来,叶敛与诸葛静到达云南,认识了谢祯翎……也就是叶敛的乾妈。
好巧不巧,原来乾妈就是江州那间空宅子原本的主人。
那年的冬至,诸葛静将金钗挽回谢祯翎头上,然後便出门了。
乾爹挥动著乾妈编给他的金羽扇、穿著爷儿俩曾赖以为被的鹤氅,潇洒自在
的离去……
那个背影,是叶敛最後一次看到诸葛静。
看著这破旧的梳子,叶敛忽然想到……
金羽扇和翠玉金钗,不也明摆著正是乾爹、乾妈的定情信物吗?
寒星接承了父母的定情信物为遗物;那么,诸葛涵岂不能?
金羽扇太过亮眼,放在身上必然招惹嫌疑,那也罢了;小小一根翠玉金钗,
诸葛涵是个女孩儿,将它挽在头上,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吧!
叶敛一思及此,极为兴奋,不禁握紧了拳头,叫道:「是了!就是这样!」
「就是哪样?」魏灵问道。
叶敛一怔回头,只见魏灵捧著一条旧得像破布的鹤氅,站在自己身後。
叶敛满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将旧梳子放回桌上。
其实,诸葛静所盗的那根钗子,虽则价值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光就襄州城内,相同的钗子只怕便能找出五六根来。更何况叶敛对於那根钗子的
模样印象也不深,即使见了,也未必认得。
他会如此兴奋,终究还是因为诸葛涵下落全无……
不管是遍布中土的丐帮情报网、还是瑞思等踏遍各地的一行三人回纥行商,
找了一年多,半点消息也没有。
是故,只要每次发现了一点些微线索,便值得叶敛欢呼庆贺了。
同时,魏灵也将鹤氅塞回叶敛怀里,道:「你寄放的东西,还你了。」
见了这件鹤氅,叶敛不禁脸现温情,低声道:「谢谢。」
「物归原主,谢什么?」这句话倒真教魏灵听不懂了。
叶敛起身穿上鹤氅,细细的抚mo著,道:「若是别人见了这件鹤氅,保不定
直接拿去当抹布用,你却把它留了半年。光就这点,便值得谢了。」
魏灵听了,不知怎地居然脸上发热,忙道:「我可不是为你留的!只是人无
信不立,说好了用它当抵物,自然要留著!」
叶敛一笑,走出房门,正见了寒星洗完头回来。
但只是洗头,怎弄得一身湿?叶敛问道:「你是洗头还是洗澡?洗澡要脱衣
服的!还是你嫌天气太热,跑去泡水去了?」
「才没有!」寒星气呼呼的回头,戟指喝道:「都是它啦!不乖乖的让我帮
它洗澡!」
叶敛顺指看去,药师小狼湿漉漉地出现在走廊那头。
魏灵也行出房门,只见寒星衣衫不整、浑身湿透,身上还黏了许多毛;药师
小狼毛发覆眼,形容也是极为不堪,讶然道:「你们是洗澡还是打仗?」
眼见寒星双手叉腰,双眼直瞪著小狼,明摆著还在和小狼呕气,叶敛只得笑
道:「毛多的动物一向都不喜欢洗澡的。你快去换套衣服,把头发弄整齐比较重
要。」
平静的生活转眼即过,时序进入公元七七三年的七月。
晨星坐在厅中,静静的坐著。
过不多时,叶敛进入。
晨星一抬头,却见寒星也跟在後头。
即使回到襄州,寒星也还是黏著叶敛不放;也或许可以说,叶敛十分不放心
让寒星落单。
晨星招呼二人坐下後,劈头便问:「你们是不是在涿鹿遇到过一个很怪异的
和尚?」
叶敛与寒星双双一怔,对视一眼後,看向晨星,点了点头。
「然後,是不是很没礼貌的吵了一架,就走掉了?」晨星又问。
「才没有!」寒星马上嚷道:「是他打小狼的主意!」
晨星不作搭理,看著叶敛,要他作答。
叶敛迟疑了一阵,才道:「没错,我们是对他嚷嚷了几句。」
寒星听了又叫:「哎哟!笨师父,明明就是他……」
叶敛随即伸手住寒星的嘴,摇了摇头,制止她再说下去。
晨星轻叹一声,道:「叶敛,你记不记得那把摺扇?」说完,手指墙壁。
晨星家的墙上有不少挂画、摆饰,其中的确有一把摺扇。扇上有题字,写著
『一切有法为,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题字人的署名,是为『不空和尚』。
不空?叶敛细细回想,似乎正是怀空所说,他的师父!
晨星见叶敛似已找回记忆,便道:「你们初到襄州时,我便同你们说过了,
我认识不空大师的两名徒弟。」
「就是怀空和海鸭?」叶敛回问。
晨星点头道:「对,就是他们。那时魏灵也有说过,不空大师乃是御前佛法
念说、国级公爵。他以一外族和尚的身份,能得国级公爵的封赐,且不论他到底
有没有那个本事,至少可以证明,他在当今皇帝面前极有地位。」
叶敛一想不错,便颔首应是。
说到这儿,晨星忽然脸色一沈,怒道:「你知道!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放
任寒星与怀空叫嚷?你可晓得这其中利害关系!?」
他这一叫嚷,著实将寒星吓了一跳。
原来晨老夫子发起脾气,也不好笑!
寒星身子一缩,忙躲在叶敛身後。
叶敛伸左手拍了拍寒星的头,向晨星道:「我想我知道有什么利害。」
「你知道?好,你说说看!」晨星沈声道。
叶敛道:「怀空知道我曾在灵州不动刀兵劝退了吐番五千骑兵,当然也曾听
说我同你一起去过原定帮进行游说。所以在涿鹿分手以後,他便捎信与你,告知
我们曾见过面。」
见叶敛所言一点不差,晨星怒意稍息,道:「再来呢?」
「再来……」叶敛续道:「你与怀空本有交情,如果当日在涿鹿我们能与他
打好关系,自有本钱使他在不空面前多加美言。不空对我们的印象好了,也能在
皇帝面前说咱的好话。如此一来,我们的行动,便可以获得在朝份子一定的支持
……」
「没错。再来?」晨星又道。
叶敛一愣,道:「再来?」
见叶敛已无词了,晨星一叹,道:「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找到诸葛涵!
这一句话,叶敛几乎便要脱口而出。
但一想不对,找诸葛涵是私事,晨星所言该是公事。
至於公事方面,最重要的事应该是……
「建立名声。」叶敛答道。
「没错,就是建立名声。」晨星道:「你目前作过为天下人所知的大事共有
两件:其一便是说退吐番五千骑兵、其二是游说原定帮,使得雷斯林、寒元二人
同意支持你,而後遭到暗杀。我们需要的,自然是第一种名声。同时,这也是对
你最有利的状况。」
叶敛一怔 ̄他几乎已可想到接下来晨星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晨星又道:「如今天下公认的高手,有皇甫盟主、本帮徐帮主、
云梦三蛟与元仁右、于仁在,再者便是君聆诗。但其中以君聆诗、屈兵专声望最
响;而众所周知,丝毫不懂武艺的诸葛静又与君聆诗齐名,你道这是何故?」
「因为他们擅兵……」叶敛讷讷回道。
这时,叶敛心中已有了抗拒感。
「对,因为他们擅兵!」晨星霍地站起,说道:「如今吐番连年进犯,朝廷
大将除郭子丁外,几乎无人可拒。如果你能带领军队抵御吐番几次大规模军事行
动的话,你的名声将会扶摇直上!但……但你竟然放任寒星与怀空叫嚷!」
叫嚷才好啊!叶敛心中暗道。
我……我不想用兵!
此时叶敛脑中,满满充斥著君聆诗掘墓时的外悠内伤、以及一块墓碑的影像
……
『诸葛氏静.妻谢氏之墓』……
天赋异才的才子君聆诗!天纵英才的军师诸葛静!
君聆诗知兵,十四年前的锦官、永安联军与云南所属的军於嘉陵会战,
这一战让他失去了爱的织锦。
诸葛静知兵,他十四年前连番定计战胜声名卓著的云南骁将,结果现在也落
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叶敛心中对於兵道,有太大太大的厌恶感!
晨星似无所觉,仍自言道:「但如今,你与怀空关系没打好,想统领朝廷军
队已是无望。只能寄望皇甫盟主调派北武林群雄供你差遣了。」
这些话,叶敛一句都没听进去。
「师父?师父!」
叶敛一怔,猛地回神,才发现寒星正在叫唤自己。
寒星见叶敛终於有反应了,便指指晨星,道:「晨老夫子叫你。」
「我还没说完,你神游到哪去了?」晨星不悦道。
叶敛一叹,道:「除了要我带兵作战,要说什么都随你。」
晨星闻言,眉头不禁一皱 ̄叶敛身为当世两大兵家的义子,反而恶兵,这是
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会知道,甚至叶敛也不知道,那深不可测的兵道有多么可怕。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自拔的诡计游戏……
以千万人性命为赌注的游戏!
天才如君聆诗、诸葛静,都惊觉了这游戏的危险性。但当他们想从中抽身时
,却为时已晚,致令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话仍然必须要说,晨星道:「现在是身份问题……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多
少人知道你是君弃剑?」
叶敛一怔,细细回想……
屈兵专知道,等若云梦剑派都知道;栗原辅文、神宫寺流风等倭族人知道;
甚至连杭塘山上只有一面之缘的蓝娇桃,也曾紧急改口。
但即使改了口,却也很明显,他也知道。
再来,还有『没钱就扁』中仅馀的二人:曾遂汴、李九儿,以及瑞思、宇文
离、白重……
原来,还真不少!
叶敛无奈一笑,道:「挺多的,还真挺多的。」
「那就别瞒了。」晨星点了点指头,道:「再过三天便是七月十五,丐帮要
在洞庭湖君山大会。已有消息传来,吐番去年被破坏的逻些城已重建完毕,料想
近期内便会发兵来犯中土。你与我一同前去与会,届时,你便公布身份。然後帮
主会帮你联络皇甫盟主。」
「要我带领丐帮群雄去抵抗吐番军?」叶敛不禁惊问,见晨星点头应是,便
无言了。
「除此之外,很难有其它方法让你的名声一举赶上云梦剑派。只怕你别无选
择。」晨星语气极为笃定。
叶敛抚额不语。
我竭力逃避,它却紧追不舍……
难道,我的行为也正是『抽刀断水』……而它,正是『水更流』?
去他娘的!为什么我学会的偏偏要是这一句!
第十六话 正名 ̄之一
七月十五当天早上。
叶敛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丐帮洞庭君山大会的日子,晨星已经说过,要他一起去。
说是早起,其实是没睡,昨儿一整晚,叶敛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或许,从今天开始,他要回复『君弃剑』的身份,可能更要走上与君聆诗、
诸葛静一样,那一条等於黄泉道的不归路。
兵道。
天晓得呢。
思及此节,便足以使天塌不惊的叶敛辗转难眠了。
叶敛起身後,抓起架上的鹤氅披在身上,便坐到桌前的椅上。
桌面摊著一本书,一本『太白诗集』。
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
它的最後四句是这样的……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叶敛盯著这四句看了好一阵子,终是颓然叹气,自个儿摇头。
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跟著出现的是王道的嚷嚷声:「敛!敛!
你睡醒没有!?」
叶敛头也没回,只无力的说了一句:「门没锁。」
王道推门而进,後头魏灵也跟了进来。
叶敛调整坐位,面朝门口,却见二人还是一身素装,便道:「待会儿就要出
发到洞庭了,你们不去准备一下?」
王道自个儿拉过张椅子坐下,道:「靠,急什么!我这些日子想了好久好久
,总觉得不对头!刚刚才去问了魏灵,更是大大的不对头!非常不对头!」
叶敛看了魏灵一眼,见魏灵点了点头,才又将目光移回王道身上,道:「说
看看,哪里不对头?又是哪里大大不对头、非常不对头?」
王道才要开口,魏灵抢先道:「我来讲,省得你又废话太多、言不及义。」
王道瞪了魏灵一眼,但也果然闭口。
魏灵道:「敛,你觉得一般官差会是我们的对手吗?」
听闻此言,叶敛眉头一皱,便已知道他们俩发现了什么不对头。
对手如果是一般官差,叶敛很有自信,即使一个打五十个也没问题。
这种问题会让王道想这么久吗?
如果牵扯到他的师父钱莹,那就会了。
在回到襄州那天,晨星说了,『锦官城有四个盗贼在除夕夜时劫狱』。
四个,不是一个、或两个、也非三个,是四个。
『没钱就扁』全数出动!
且不说习有『镇锦屏』二招一十四式的梅仁原,便是曾遂汴也曾经轻而易举
的在北川球手下救过叶敛的性命。李九儿的鞭艺虽没亲身领教过,但她当初在黄
家村,不费吹灰之力即能夺走魏灵的弓……
至於钱莹……就算这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好了,有梅仁原、曾遂
汴、李九儿三人在,根本也不需要她去动手。
这三人任其一人,只怕也足胜过现在的叶敛。
那么,他们就绝无理由被官差擒拿啊!
想通之後,叶敛眉头皱得更紧,道:「梅仁原与钱莹被擒,只怕极有跷。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崔宁找来川中某个帮派对付他们……」
王道连连点头 ̄来找叶敛果然是对的,他想了个把月,也只想到『不对头』
,叶敛却在片刻间就作出判断了!
「以地缘来说,最有可能的就是青城与唐门。」叶敛补充了一句。
「我要入蜀!」王道马上嚷著。
「去青城和唐门吗?」魏灵问道。
「当然!」
叶敛一笑,点了点头,道:「也好。」跟著转向魏灵道:「我们还有多少财
产?」
魏灵为这没来由的问题一怔,但也随即回道:「来到襄州之後,吃住穿用都
是晨星的,我们还有三千多两,全没用到。」
叶敛听说,便盯著王道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子,之後又向魏灵道:「去订个棺
材……长八尺七寸、宽三尺、深二尺。大概花个五十两吧,作好点的。」
看他言语表情,这棺材分明是要作给王道用的。
王道随即叫道:「靠!我又还没死!作棺材不嫌太早了点!?」
「你快死了!」叶敛正色道:「我只说『最有可能是青城与唐门』,可没说
一定!便真的是了,你就这样上门兴师问罪,人家擒杀的是盗贼,又有哪里不对?他们虽然声势不及云梦剑派,好歹也列名南武林派谱,又岂是你一个人能来去
自如的?要是他们一火大,你还有命回来?先作个棺材,对你够好了!」
王道一听不错,当下无言。
「那要怎办?先搁著?」魏灵问道。
「不,也不能搁……」叶敛抚额思索了一阵後,才道:「曾遂汴和李九儿。
先找到这两人,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才来行动。王道,你别无头苍蝇似的乱
搞一通,否则真的要作棺材了!」
王道无奈,只能应是。
此时,门口闯进寒星,一气叫道:「笨师父!大懒猪!别睡了!晨老夫子说
要出发了!船在等了!」
叶敛转头一看,寒星今儿真乖乖的绑了条辫子,穿著淡黄色的绸衣,倒也十
分整齐乾净。当下回道:「猪个什么劲?你出去等著,我换衣服先。」又转向王
道与魏灵道:「你们也回房准备罢。今日大会,徐叔叔一定会到场,我再请他帮
忙调查。」
中人欲呕!
石绯从怀中摸出布条,便想在鼻上。晨星见状,一夹手夺去布条,道:「
你作死么?这种行为对我丐帮兄弟太也不敬!」
石绯无奈,只得改以嘴巴呼吸。
其实不惟石绯,就连魏灵、叶敛,也几乎快受不住这股异味!
放眼望去,一座小小的君山岛,挤了数千人 ̄满坑满谷的乞丐!
那股『异味』,自然便是众丐的体味。
叶敛连呼了几口气 ̄在已领会『辨气』要领的今日,这股味道对他来说,几
乎比紫冠鳞虺口中喷出的那股气还毒了!
「我们要站哪啊!?」王道几乎是吼叫著说出这句话。
君山岛上人声喧哗,毫无秩序可言,王道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们待在这就行了!我去找我师父!」晨星也吼道。说完,他便步入乞丐
群中。
或坐或卧、或啃馒头、或咬乾粮、或许正在撇条摆柳、或许正在打鼾吹泡,
众乞儿形态不一而足,真真个『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王道与石绯、北川球与魏灵、寒星与叶敛彼此对望。
他们站在君山岛岸边,背後就是洞庭波涛;眼前除了乞丐、自是湖中耸立的
『君山』。
蓦地,山上传来了一声狼嚎。
不,不是一声,是一片 ̄在人声之中,一声狼嚎必为声浪所掩,是故,君山
上传下了『一片』狼嚎!
王道身子不禁一震,道:「这里……有狼群?」
灵州亦属塞外,也有不少放羊牧马的人家,王道对狼群的印象是自幼即有。
狼,是放牧人家最讨厌的生物!
药师小狼则不然,它可令人一望而知必是稀有动物,非属凡狼。
石绯听到王道的说话,鼻中哼了一声,道:「这里的人只怕比山上的狼还多
,怕什么!」
一旁药师小狼听到一片狼嚎之後,便开始推挤著寒星,寒星会意,问叶敛道
:「师父,我们大概会在这待多久?小狼想上山找同类。」
日已西沈,叶敛闻言望向满月,道:「大概子夜前回来就行了。」
寒星跟著向药师小狼作了许多手势,而後拍拍它的颈子。
跟著,小狼便绕开人群,朝山上奔去。
虽然它不会有表情,但从它的步伐来看,显见得它十分高兴。
「它好兴奋耶。寒星,你有没有想过把它放生?」石绯望著药师小狼行去的
路线,一边问道。
闻言,寒星的小脸登时峻了。
石绯并未看著寒星,自是毫无所觉,但王道一见却是大惊,忙伸手将石绯的
嘴住,同时在他肩胛上打了一拳,低声道:「你找死吗?」
石绯这才惊觉失言,忙朝寒星赔礼。
寒星脸色仍然不悦。叶敛一笑,拍了拍寒星的头。
忽然,鼎沸的人声消逝了。
千多名乞丐一同起身,面朝轩辕台拱手致礼,在片刻的宁静後,忽然爆出极
为整齐的一声:「众乞儿问帮主安好!」
轩辕台上,站著两人。
一者约四十出头,远远看去,高近七尺、体型微瘦,身著麻布衣,左手抓著
一根齐眉棍插在地上。
另一人约三十岁,高只六尺,但精壮许多,衣服极为破旧、满是补丁,肤色
呈古色,颔下无须,腰带中插著根碧绿竹棒。
见到他双眼射出的精光,远在十馀丈外的王道、石绯、北川球、魏灵都不禁
机伶伶打了个颤。
高者乃丐帮自帮主以下第一高手,八袋长老黄楼。
至於矮者,自是现任丐帮帮主,『玉笛丐』徐乞!
徐乞朝帮众压手,示意大家坐下。从岸边看去,由於四周火把极多、光耀如
白昼,只见黑压压一片人森林忽然矮了半截。
黄楼在徐乞耳边咕咙了几句後,徐乞点了点头,朝台下朗声道:「塞外的弟
兄传来消息,想必大家也都已晓得了:吐番逻些城已重建完毕!」
徐乞顿了一顿,台下已吱吱喳喳吵成一片。
众乞儿并非白痴,逻些城重建完毕,代表什么,他们自然十分清楚。
「静!」黄楼说了一个字。
只是说,并非喊 ̄但这个字气盈丹田,沈声发出,不仅传遍君山岛,连将打
上岸的波浪都退了几丈。
岸边魏灵等人不禁为之愕然,王道更是惊疑不定,道:「他……就是晨星的
师父吧?」
「大概是。」石绯呆呆的点头回道。
「那……」王道朝台上看了一眼,低声道:「他真的曾输给元仁右?」
这问题,无人回答。
叶敛不答,是暗自计较;魏灵不答,是狻为疑虑;石绯不答,是心中惊恐。
至於寒星,根本不想答。
一字声尽,君山岛又复一片沈默,只有岸边几个小伙子的嘀咕声。
「不过根据最新消息传来,」徐乞再次出声道:「不只是『可能』,吐番确
实已经开始整军、积粮!」
这一段说完,台下却十分安静。
众丐帮豪杰与塞外各帮派一同抵御吐番进犯,那已不是鲜事。但传说,去年
六月,段钰大剌剌地自冈底斯山狱劫走人犯,击杀吐番士兵上千人,并造成冈
底斯山大雪崩,毁去了半个逻些……
段钰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强者,『尽断七情』的称号、下手不留情的狠辣,
从来也无人怀疑。
是故,如今的君山,虽然都想到这个称号,也不是在思索传说的真伪。
他们都相信是真的。
他们想到的是:段钰亲自在逻些城展现了实力,理应震慑了吐番人,好歹
该使那些蛮族不敢再轻易进攻才是。
但逻些重建完毕的消息才传来不久,现下徐乞公布的,却是吐番已在整军。
这必是复仇之战!而且他们不惧段钰的威名,则应已聚集了自信能够战胜
中土一干草莽英雄的实力?
若果如此,这一仗,就绝不好打!
半晌之後,徐乞又道:「我已与皇甫师兄商议过,这次除了胜景派、精枭、
同浊、吞沙等朔方一派三帮以外,连同太行以西、秦岭以北,共计九派一十九帮
英雄共万人,克日齐赴灵州!」
「同时,我丐帮自也不能置身事物!我黄楼与帮主也会前去灵州!」黄楼在
旁补充道。
场中开始了一片轰闹。
千馀名丐帮弟子交头接耳,谈论的,无非是吐番将会派出多少军力。
「但战阵之事,我等并非能手!」在人声之中,徐乞的声音异常响耳,压过
了众人的声浪:「是故,我也与皇甫师兄讨论过,将选出一名军师调派众人!」
徐乞说完话後,台下又复一片宁静。跟著,有人忽然出声问道:「帮主,我
们这次不与郭元帅合作一路了?」
郭元帅,意指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丁。
总元帅则是皇帝,李豫。
即亦,郭子丁等同大唐的大将军。
「不。」徐乞朗声道:「我与皇甫师兄讨论的结果,这位『军师』,更适合
带领我们。他调兵遣将的能力,想来不在郭元帅之下!」
谁有能胜过复唐英雄郭子丁?台下又响起一串讨论声。
「胜过郭元帅?谁这么厉害?」岸边王道低声道。
「说不定……」魏灵却是一笑,道:「他们找到君聆诗了。」
寒星则悄悄拉著叶敛的袖子,面露愁苦之色。
叶敛又拍了拍寒星的头。
他心里也知道,这下,惨了。
众乞丐的讨论声中,意见一开始便十分整合。
『天纵英才』诸葛静、『天赋异才』君聆诗、『天弃鬼才』稀罗△!
天下惟有此三大天才,堪称与郭子丁不相上下、或有过之!
但大家也都晓得,稀罗△在十四年前的灵山一役便已殒命,这是徐乞、黄楼
亲见的;诸葛静也死在仆固怀恩所派出的杀手底下,成都平原箭村有墓。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君聆诗了!
看著台下热烈的讨论,徐乞向黄楼点点头,黄楼随即向台下一招手。
须臾,晨星从人群中穿出,又来到岸边。
同时,台上徐乞说道:「此人便是君聆诗义子:君弃剑!」
第十六话 正名 ̄之二
台下开始另一片低声的讨论。
『君弃剑』,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很多人都知道,他不只是君聆诗的义子
,同时也是诸葛静的乾儿子。
「是啊,去年在灵州吓退吐番五千骑兵的,那个叫叶敛的小子,其实就是君
弃剑了!」
「听说他支身去过云梦剑派回梦堂?」
「应该是去打探情报的吧!」
「原定帮的雷斯林和寒元、还有杭塘被灭、苏杭三帮首领被杀,好像都和他
有关系么?」
「前阵子有消息传出来,江南二十二水帮决议明年春分召开大会,似乎也是
他一手促成的!」
叶敛……不,是时候正名了。君弃剑跟著晨星前往轩辕台的路上,听到不少
话、不少有关自己的传言。
不只是君弃剑,原来连叶敛也已成名了。
上台之後,君弃剑朝著徐乞与黄楼抱拳一礼,而後便面对著群丐。
魏灵、王道、石绯、寒星、北川球五人,仍待在岸边远远看著。
徐乞一手搭上君弃剑的肩头,道:「有关他的事迹,想必众兄弟都有听闻、
甚至经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只问一声:由他指挥调派,大夥儿可愿服从?」
群丐中一人挤到台下,踩上了几阶楼梯,道:「帮主,这小夥子曾劝退吐番
兵,又说服原定、杭塘、苏杭三帮首领,口才好是无疑了。他也曾支身潜入云梦
剑派,俺也承认他顶有胆识。但如今 ̄吐番兵一来,必是要复仇,怎可能再说几
句话便令那些蛮子退兵?论起真刀真枪的兵战功夫,只怕他经验太浅坏大事!」
一言至此,台下又响起一阵喧闹。
那丐又说道:「想当年,曾定计分别击破锦官、永安二势力的君聆诗、以及
两次让大理打退南诏巴奇、雷乌的诸葛静,他们的初阵乃是嘉陵会战,不也落得
一败涂地?两位举世公认的天才,其初阵尚且如此,何况这小夥子?即使他是君
弃剑,但这打仗,不只关系众多武林同道的性命,甚至也关系咱汉人皇朝的国威
,岂能冒险?」
他说完以後,便站在阶上直盯著君弃剑。这些话是一句不假,随即又造成了
群丐疑虑,在此起彼落的话语中,不安心理表露无遗。
黄楼皱紧眉头,徐乞也狻为犹豫了。
毕竟那场攸关蜀中势力极钜的『嘉陵会战』,徐乞本身也是自头至尾参与其
中。那仗,君聆诗与诸葛静,真是败得无以复加、真真正正的一败涂地!
初生之犊,往往不懂战阵的可怕,以致战败。那是绝不可儿戏的。
初出茅芦便可一战扬名的天才,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甚至连世人公认的四大天才之首:『天弃鬼才』稀罗△,也曾败给日後成为
他副手的雷乌啊!
可这一仗,又怎能输得?
徐乞看著已比自己高出几寸的君弃剑,正色道:「你有没有信心?」
台下安静了,这一声又是聚气而发。
「没有!」君弃剑很快答道。
「自己都没有信心,那要怎么打!」台下群乞又起了。
君弃剑冷哼一声,朗声道:「当初我乾爹、二爹在嘉陵会战时,可称自信满
满,不也一战而败?没有自信,代表绝不会好胜躁进,又有何不妥?敌军远来,
我们自能以逸待劳、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虢亭之役,谁敢说陆伯言胆怯?」
他这一段话,使得台上台下一片宁静。
没错,一点没错!
原先上前起疑的那个乞丐,闻言不禁叹道:「原来早有腹案!如果你不是耍
耍嘴皮,那就极有胜算了!好啦,俺认了,让你带便是了!」
至此,在皇甫望与徐乞双双推举、中原第一大帮丐帮也已认同的情况下,君
弃剑将成为这次群雄联军的领导人,已成定谳。
徐乞一笑,在君弃剑耳边低声道:「这人名唤古繁,背负七袋,与晨星同阶
、也一般是个富丐。他也读过点书,意见狻多,能让他认同,你成功一半了!」
君弃剑只是默不作声。
我为什么要说服他?他反对我领导众人,岂不正好?我就不必步上兵道了!
难道,我的潜意识中,仍然冀望以兵道扬名?
不!不是!不是的!
岸边,见了君弃剑在台上寥寥数语便使群丐皆服,王道忽尔深深一叹。
「叹什么气?」魏灵问道。
王道喟然道:「在锦官城里,我师父曾经说过:叶敛日後一定大有成就。看
来,师父相人真的是百发百中。但是……她老人家看不到那一天了。」
闻言,魏灵当即默然。
她也很高兴叶敛在人群中的地位愈来愈高了,但同时,自己是否又跟得上他
的脚步呢?
如果到了跟不上的那一天……
此时,晨星早已来到岸边,听到王道与魏灵的交谈,便道:「君弃剑身为当
世两大天才的义子,他本身也极有天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和他的层
次,是不一样的。」
寒星则呆呆的看著台上,脸色惨白。
北川球站到寒星身旁,笑著摇了摇头。
寒星疑惑的看著北川球。那表情是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北川球颔首。
或许,不能言语、也不懂如何表达自己意见思想的北川球,倒是最容易了解
他人心事的人吧。
轩辕台上,徐乞与黄楼正在向君弃剑讲述更详细的情况时,君山上又传出一
片狼嚎。
君弃剑闻声,霍地起身,告声失礼,便朝岸边奔去。
徐乞、黄楼见状不禁一怔,半晌之後,君弃剑带了个十二、三岁的黄衫丫头
,又回到台上,道:「好了,继续吧。」
徐乞见状,大皱其眉。
他自知此丫头乃原定帮弃女寒星,如今已成了君弃剑的徒弟。同时,也看出
君弃剑放不下这徒弟,太重情了!
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只要有情,就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军事领导人。
即亦,无法成为好军师。
但随後,徐乞自个儿哂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在想什么?我在作什么?我居然想把这小子早早便送上黄泉路?
这一战要赢,也不代表一定要他成为兵家啊!
徐乞虽不懂史,但眼前,他所认识的三个绝世兵家:诸葛静、君聆诗、稀罗
△,都太重情。而这三个人,也都为心囚所苦,可以说活得都不快乐。
我又何必将君弃剑弄得和他们一样?徐乞自嘲著。
黄楼并没发觉徐乞的表情,仍自一本正经的向君弃剑解说道:「这次将动用
的九派一十九帮之中,朔方地区的胜景派与同浊、精枭、吞沙三帮你是见过的,
以这一派三帮与我丐帮为主力,约占三成人力,计三千人;其馀的八派十五帮大
概能调派出五千馀人来。」
君弃剑听著,点了点头。
武林谱上的派门,大多门规森严、收人极为严谨,一派中往往不到百人。如
云梦剑派回梦堂共只有不到三十人,若聚云堂也是这个数目,云梦剑派的总人口
便仅五十人上下。
倒是草莽帮会,由於时常掌管著各地交通要道与货物买卖,都狻需人力,倒
是门人众多。其中却以不事生产的丐帮人数最多,举国约有万人。黄楼所言的三
成人力之中,只怕逾两千会是丐帮帮众,也足占了总人数近三成。
今日徐乞要他正名,也正是为此:一旦丐帮不听号令,整个联军便将溃散;
反之则极易整合了。
在徐乞来说,让君弃剑在丐帮中得以立足,便是这次大会的首要之务。
如今,这个目的显然已经达成。
「…………等等散会之後,你随晨星回襄州整理行囊。为避免被吐番察觉,
各路英雄分批行动,在八月十五之前会尽数到达灵州会合。你们最迟也是这时候
要到。」黄楼舒了口气,终於完成了所有细节的吩咐。
君弃剑应了声诺,便站起身。
跟著,徐乞、寒星、黄楼也依次起身。
徐乞看著君弃剑。
这小夥子,眼中已不见了当初在涿鹿相见时的疑惑与担忧……
「对了。徐叔叔,那些倭族刺客……」君弃剑忽然说道。
一听到倭族刺客,徐乞心头不禁一震,原本的『看』瞬间变成了『瞪』,说
出口的话又急又快:「倭族刺客怎样?!」
「跑了。」君弃剑淡然一笑,道:「在涿鹿外头,其中一人来拦路,见伤不
了我,便跑了。」
徐乞闻言一怔,似是讶异与不解,但随即便恢复如常,道:「我在锦屏山上
不是同你说过:遇到他们,绝不能惹。」
「是他们找上门来的!」见徐乞语气微有责怪之意,寒星忙出面为君弃剑作
辩护。
徐乞一叹,摇了摇头。
你们还不知道那些倭族人的可怕……即使说了,没有亲身试过,那也绝不能
体会……
徐乞抬头上望,一轮满月已高悬中天。子时了。
那天,不是满月。
虽然月色不同,但……那名『云南第一杀手』的身手,却如同在眼前一般,
对徐乞来说,仍是那么阴诡可怖……
如果……那些倭族刺客的背後,真的仍是那号人物……
惹不得!真的惹不得啊!
见徐乞久久不语,由於时辰已晚,黄楼便作主让帮众散去了。
君弃剑、寒星同黄楼一起下了轩辕台,在岸边找到了晨星、魏灵等人,也告
辞回返襄州去了。
於是,便没人发现台上徐乞的股栗……
回襄州的途中,甲板上。
君弃剑倚著船舷看星星。
乾爹、二爹,我真的要走上与你们相同的道路了……
「酌酒有三觞,影月各满盅;一饮忘天下,再尽泯愁容。
酒贱吾为客,天黑月作东;有影相随伴,但求杯不空。」
君弃剑缓缓吟道。
这首诗是君聆诗的代表作,只可惜并没有流传。能将它背诵出来的,普天下
只怕也惟有君聆诗、君弃剑爷儿俩。
君弃剑吟完之後,深深一叹。
这境界,忘怀无思的境界,连二爹都作不到,我又怎可能?
甲板上传来了四脚动物的脚步声。
其实,就算没有声音,此时的君弃剑,也早在此物出船舱时便已感应到。
药师小狼。
就著月光,可见到寒星坐在小狼背上,缓缓走近。
「我不是要你先去睡吗?天亮才会到襄州的。」君弃剑轻言责备道。
药师小狼直行至君弃剑身边才停下。寒星跳下狼背,拉著君弃剑的袖子。
她的容色仍然惨澹。
见寒星一脸不快,君弃剑蹲下身子,一手抚上她的额头,疑道:「你生病了
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寒星拿开了君弃剑的手,摇了摇头。半晌後道:「雷伯伯说过……乱世中最
可怜的,除了百姓,便是士兵。我们原定帮以济救孤儿、寡妇、老人为主,绝不
参与征战。因为『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即使当不成圣人,也不能
将人民推入火坑……就算是时势所逼,也宁为嵇康、不作山涛!」说到这儿,便
盯著君弃剑的脸,想看看他的表情。
君弃剑懵了 ̄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那是一个他自己所提出,连诸葛静、君聆诗都无法完美解答的问题!
「如果早点用兵,可以比晚用少死很多人,那是要用还是不用呢?」
这个问题……如今,我的答案是『用』吗?
这答案又对吗?它的根据何在?
嵇康与山涛,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这两人与刘伶、阮籍等,合称竹林七贤。
其中,嵇康与向秀避居山阳、刘伶与阮籍则是身在朝、心在野,山涛、王戎
是久居官场。
後来嵇康为司马氏冠罪受戮。不久,向秀也进入官场。
嵇康的清名,随著他的琴赋、太师箴两篇文章,以及琴谱广陵散大为流传,
成为卫『道』者的指标人物。
嵇康誓死不入以兵道立国的司马朝廷官场;雷斯林则教导寒星:要以此态度
面对『兵场』。
那么,现在我是嵇康、还是山涛?这问题似乎非常明显了……
寒星见君弃剑已失了神,便扯动他的衣袖。
君弃剑一怔回神,抚了抚寒星的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师父,不要碰『兵』……」寒星正式的说了一次。
「我也不想碰。师父答应你,不会再有下一次。」君弃剑只得如此回答。
「那为什么你不拒绝?」
这问题极为犀利 ̄拒绝了,代表什么;不拒绝,又代表什么?
要带兵,为的是名声。但是,要名声,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创建出一个不输云梦剑派的势力。这是很鲜明的。
云梦剑派挑衅丐帮,丐帮帮主徐乞与君聆诗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云梦剑派当然是敌人!
但是……一看寒星,又教君弃剑一怔。
嵇康……山涛……
『有影相随伴,但求杯不空』……
君聆诗吟出此诗时,也愿与日月同朽;那,现在呢?
君聆诗要的,真的是让君弃剑步入兵道,以求名声、取得对抗敌人的势力?
君弃剑不能解释。除了君聆诗本人,只怕任何人也不能解释。
更或许,君聆诗都无法解释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
如今,君弃剑面对著寒星的无言,与诸葛静当初面对君弃剑时的无言,其实
本质上是一样的。
童真的疑虑,在长大之後下了决定,倒不一定是『懂』。
有很大机会,反而是走入『歧途』了。
第十六话 正名 ̄之三
同样的七月十五,同样的夜里。
洞庭君山开著丐帮大会,长安一间客栈的客房里,却见瑞思绷著一张俏脸,
浑身透著肃杀的气息。
不久,宇文离与白重二人进到房中,瑞思问道:「查到了吗?」
白重看著宇文离,要他回答。
宇文离也不拖推,即答道:「是赤心。」
听到这名字,瑞思的脸色又一变,是犹豫。
「他是王的亲信……」宇文离说道。
「我当然知道。」瑞思以手支颐。适才所有的怒气,似乎全给『赤心』这个
名字吹得烟消云散。
白重、宇文离二人静静站在当地。他们知道:瑞思正在思考,这时最好是
连呼吸都要轻些。
半晌之後,瑞思呼了口大气,二人都觉得她想到办法了,双双喘了口气。
怎料瑞思站起身後,便道:「明天再想。睡觉!」说完,便脱了靴子,跳上
床去。
白重与宇文离面面相觑。须臾,瑞思又挺起上身,盯著白重道:「你还
不回去睡觉?有房间不睡,想睡地板吗?」
白重只得乖乖退出房间。
次日一早,一行三人走出了长安城。
没有带著货车,代表他们还未要离开。
出城之後,一路朝南直行。长安城南二十里处,是朝廷所属的牧马场。
牧马场自有许多马夫看守,同时也是『闲人勿近』。但当守门人前来拦阻时
,瑞思只掏出一块木牌在守门人眼前晃了一晃,守门人随即让路请进。
进入牧马场之後,瑞思站在木栏外头,看著面前的广阔草原。
朝廷所属的牧马场自是极大,一眼望去,单就木栏所围的范围,也总有三十
里见方了。
马匹极多,同时也传来一股骚味。但这三个人在回纥长大,对於牛马屎尿的
味道倒是极为适应。
视力所及之处,约可见到百馀匹马。
看到那些马,宇文离愈看愈摇头、白重皱紧眉头、瑞思则轻咬下唇。
看了半晌,瑞思招来马夫,问道:「那些马,哪来的?」
马夫养这些马,早已养得一肚子火,此时见此三人形貌不似汉人,正是好好
发泄一下:「回纥蛮子的!每年总送上万匹来!说什么双边交易,一匹马要换四
十匹绸缎!可这些劣马,不是老的便是瘦的、不是跛脚便是太肥!依我看,一匹
马连十匹麻布也不值!」又指著旁边其馀几名马夫正在处理的马尸,道:「那个
也是回纥蛮子送来的!」
虽然自己的民族被骂成蛮子,但对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可都不假,宇文离脾
气烈,几乎便要发作,也给白重及时拦下。
马夫气呼呼的,说完便走,浑不留一点颜面。
瑞思又回头看著那些马。半晌,问道:「重,依你看,肯花多少钱买下这些
马?」
「十匹麻布。」白重即问即答。
瑞思点了点头。须臾,宇文离也道:「咱们的马,养出来是要吃的,但是汉
人不喜欢马肉。这些马又上不了战场,十匹麻布太多。」
「所以怪不得那个徐州太守多收我们三倍关税。」白重道。
瑞思不语、宇文离也不语,但心中都是默认。
瑞思双手抱胸,又开始思考。
他们被多收三倍关税,主因是『回纥使节夺了长安县长座骑』,如今想来,
那『使节』也必是赤心无疑。
若是再加上以劣马易良绸这一条,只收三倍关税,原来还算客气。
许久之後,瑞思垂下双手。
白重、宇文离又双双盯著她看 ̄这回总不会再说『睡觉』了吧!
瑞思却一言不发,一迳向北。
两个大男人在後忙忙跟上,同时,心时想到同一件事……
该不会回到客栈去说『睡觉』吧?
回到长安之後,一行三人直走到了鸿胪寺外。
瑞思更不稍疑,一迳走到守门军士面前,便道:「我要找赤心。」
两名守门军士双双一怔 ̄对於他国使节,向来须得在其名後面也加上『大人
』二字,这蛮族姑娘这地如此直接?
瑞思见二人并无反应,又说了一次:「我要找赤心!」
这回加大了音量,连路上的行人都回头观望。
守门军士只得回道:「赤心大人说,今日不见外客……」
瑞思一听,便掏出令马场守门乖乖让路的那块木牌,递到守门军士面前,道
:「拿给赤心看。」
守门军士接过木牌,一看,认得是回纥王族所有,一愣之後,便急急入内通
报。
半晌後,那军士又回返出来,将木牌交还瑞思,道:「三位请进,赤心大人
与鸿胪卿已在正堂上候著。」
瑞思举步便进,宇文离昂首、白重沈目,前者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後者气
息内敛莫测高深,也跟在瑞思後头进入鸿胪寺正堂。
正堂上香烟缭绕,香味清雅又清淡,闻来丝毫不觉刺鼻。殿中放著九张坐垫
,其中一张是主位。每张坐垫前也都有一张矮案。左首第一位上,坐著一名四十
馀岁的回纥人,肤色黝黑,虽然也算精壮,看来却有点獐头鼠目;右首第一位上
,坐著一个六十馀岁、穿著紫色官服的白发汉人。
鸿胪卿是三品中央官员,专司接待外国使节。
瑞思进堂以後,两人同时起身施礼,口中则道:「见过公主。」
瑞思也朝鸿胪卿点头致意,但却完全不理赤心,一迳行至殿上主位坐下。
宇文离也在瑞思身旁坐下,白重则侍立其後。
赤心首先开口:「公主殿下怎会来此?」
瑞思仍一贯不作搭理,反向鸿胪卿道:「鸿胪大人,皇上对那些马打算作何
处理?」
鸿胪卿闻言一怔 ̄这种话直接在使节面前谈,似乎太不给面子了。
但一想,对方是回纥的公主、可汗的女儿,而且很明显她知道那些马的情况
,当下胆子一壮,回道:「皇上对那些马非常不满意。」
瑞思点点头,同时也注意到赤心眼中的怒意一闪而逝,心中不禁暗骂:「佞
臣!」脸上则不动声色,向鸿胪卿道:「我打听过了,这次的马共有一万匹,每
匹要换四十匹绸缎是吗?」
鸿胪卿应是,瑞思又问:「约合多少怠两?」
鸿胪卿一怔 ̄他开始察觉到瑞思想干什么了。当下仍答道:「每一匹上好绸
缎,大概要三到四两怠。」
「四十万匹,就是大约千万两了。」瑞思喃声说道,同时眉头不禁微皱。
这数字实在是大了一点。
但瑞思一抬头,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跟著向宇文离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後,宇文离起身离座,行出鸿胪寺。
跟著,瑞思便不出声了。白重见状,道:「请稍候。」
赤心与鸿胪卿对望一眼,均感不解。
约莫过了两刻钟,宇文离回到鸿胪寺,一迳走到鸿胪卿面前,将手上的一根
白色长条状物品递给鸿胪卿,又在他的案上放了一颗小珠子,便回到瑞思旁边坐
下。
鸿胪卿一怔,原来他手上的东西是根长有七尺馀的象牙,整体乳白、一色到
底,无一丝刮痕、也无缺损,实是极品!
而桌上的珠子,则是一颗姆指大小的珍珠,真是珠圆玉润,珠身散出发一股
温和雅致的气息,且又微微泛著珠光。
瑞思说道:「二十根这般的象牙、五十颗这般的珍珠,加上那些马,算四十
万匹绸缎,行吗?」
鸿胪卿略一思索:其实市面上,一匹再怎么好的青壮良驹,要卖到五十两已
是极高;至於那些病马,便是十两只怕也没人要买。但这『双边交易』,其实回
纥是明摆了看唐朝经安史乱後,国力已衰,趁机占便宜来的。唐朝国力无法向外
征战树立国威,也只能任人宰割。
如今,瑞思的提议在唐来说,虽然仍是大大吃亏,但却是当著赤心面前,明
摆著不给赤心面子也要护唐,这份恩情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下便道:「关於这件事,明日早朝,敝官会再面奏圣上,要请圣上定夺。」略顿一顿,又道:「不过依敝官来看,圣上定会同意的。」
瑞思微笑道:「那就麻烦大人了。接下来,有点失礼,本公主有些话想与赤
心谈谈。」
对方已是给本朝作足了面子,自己当然也要赏脸,鸿胪卿连声无妨,便退出
了正堂。
鸿胪卿去後,瑞思脸上的笑意也一并消去了。
她冷眼看著赤心,沈声道:「是可汗要你带那些劣马来的?」
赤心应是,瑞思又问:「一匹马要换四十匹布,也是可汗说的?」
赤心道:「可汗要属下自行见机定价。」
「你定这什么鬼价!」宇文离性子烈,当下拍案而起,怒道:「那些马,十
匹麻布的价,你要四十匹绸缎,人家会肯?才怪!」
赤心不语。瑞思向白重使了个眼色,白重很快便将宇文离压下。
沈默,尴尬的沈默。
半晌後,瑞思道:「可汗要我以行商为名,打探中国情况,如果允许,便要
与吐番联兵瓜分中国。这事你知道?」
赤心点头,道:「属下知道。但可汗也说了,如果中国太衰,不如趁机多捞
些便宜,省得日後给吐番占去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中国很弱了?」瑞思问道。
赤心站起身,道:「中国大将,仅剩郭子丁。他已经七十多岁,而且吐番方
面的进犯,已令他十分疲乏。」
「你似乎忘了,前次回纥进攻,因何而退。」白重冷然道。
赤心一怔,知道白重所指的,是八年前仆固怀恩叛变,联合了回纥与吐番
二国,加上吐谷浑、党项、奴拉三部落一同进犯中国。
其时,联军进攻极为顺利,一度逼进京畿。後来仆固怀恩过世,回纥与吐番
开始争夺领导地位。这时,回纥驻扎在泾阳城西、吐番在泾阳城东。
有天晚上,回纥军营忽然遭到偷袭,全军大乱,十馀万兵马弄得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连退二十里下寨。
隔日,郭子丁奉唐皇帝命令前来劝和,回纥可汗药罗葛移地建被前一晚的偷
袭打得心颤胆寒,以为中国还有比回纥骑兵更强大的精兵,当下急忙同意。
回纥一退,吐番孤军深入、独力难支,不久也退兵了。
在吐番退兵途中,沿路劫掠,连仆固怀恩在灵州所囚的犯人也劫去不少。
於是,中国免去了一次可能的灭国之祸。
後来一问,有不少士兵确实见到,当晚偷袭军营的部队中,有不少乞丐。
药罗葛移地建这时才恍然大悟:并非中国还有精兵,而是在野的一班武夫!
经过调查之後,有两个人和两个集团的名字,开始在回纥汗国中传开了。
皇甫望、徐乞,以及北武林盟、丐帮。
白重此时提起旧事,赤心自然知道他所指为何,便道:「白护卫,我查到
的也不少:丐帮已与云梦剑派结仇。而整个所谓的北武林盟,以丐帮为主。丐帮
与云梦剑派,都是汉人。他们汉人打汉人,又有多少力气可以抵抗我**队?朝
廷只有郭子丁、所谓的武林又搞内乱,此时不并唐,那是傻瓜!」
白重闻言,不禁皱眉。
这家伙知道的,真的也不少。
瑞思却是一笑,道:「赤心,你可否听说过『四大天才』?」
赤心一怔,紧接著便点头道:「听过,那是天纵英才、天赋异才、天生奇才
、天弃鬼才。」
瑞思道:「那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晓得他们的事迹吗?」
赤心道:「诸葛静、君聆诗、李逍遥、稀罗△。但是诸葛静在八年前便已被
仆固怀恩使人暗杀了;稀罗△听说在十四年前便已过世、李逍遥也同时失踪。可
能活在世上的,只有一个君聆诗。但君聆诗这人,只有声名,没有任何消息。有
人说,他是一个比郭子丁更有本事的人。」说完,却冷冷一笑,又道:「但他如
果真有本事,为什么会毫无消息?只怕是夸大了些!」
「我们见过他。」宇文离也冷笑一声,说道。
赤心一怔,瑞思跟著也道:「我认为,他有郭子丁五倍、甚至十倍本事。甚
至,他有一个义子,也绝不下於郭子丁!」
赤心呆了。
他大占唐朝便宜的最根本理由是:唐朝廷绝对无力同时抵抗回纥与吐番二国
、同时武林中人也搞内乱。
即亦,在赤心的眼中,如今的中国,与待宰的羔羊实无二致。
唐朝国力一时难复,那是极为肯定的;但若武林中人集结成众,绝不好惹!
传说,他听得多了,都说君聆诗是最有能力一统武林之人。
若君聆诗果真有郭子丁五倍、十倍本事,让他一统武林的话,赤心此时行为
,便无异於自堀坟墓了!
就算不用君聆诗,只要再出一个与郭子丁不相上下之人,回纥便惹不起地广
人多的中国。
瑞思却说,君聆诗的义子已与郭子丁等量了……
瑞思此时也站起身,道:「赤心,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回
去之後,就这样和父王说:唐朝积弱,那是一定。但在野势力,敌我国却还有馀。」
瑞思说完之後,头也不回,便走出了鸿胪寺。宇文离、白重自也跟著。
只留下了呆若木鸡的『佞臣』赤心。
後来,唐朝史官记载:大历八年(公元七七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圣上下令
,以一匹马比四十匹绸缎价格,尽数收购回纥马匹。同时大赏回纥使者,回国时
载赏车辆,达千馀辆。
只是,国库中也不知怎地,多出了二十根极品象牙、与五十颗上好珍珠。那
是比以往任何进贡品都要完美、高级的东西。
第十七话 摧沙之役 ̄之一
在赤心回国部队出发之後,瑞思等一行三人也离开了长安。
一迳朝北,前往灵州。
并不是他们知道灵州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单纯的绕巡中国,灵州不过
是其中的一个点罢了。广州、城陵矶、徐州、涿鹿,都只是一个点。
到达灵州时,已是八月十五。
前一次到灵州时,是去年四月的事。这次再到灵州,却觉得大不相同。
「你觉不觉得多了很多人?」宇文离肘顶白重,悄声问道。
白重点点头。瑞思跟著道:「也多了很多乞丐。」
望去,果然!
灵州南门进城的大道两旁,正好坐了两排乞丐。满满两排,总有千多名了!
众乞儿听到车轮的吱呀声,都是抬头一瞥。
但,也仅是一瞥。
便是傻子也晓得,这三人作行商打扮,车上必然满是珍奇异宝。但众乞儿却
无一人出声乞讨。
这些乞丐,绝非普通乞丐!
「丐帮来了?」
三人心里有同样的想法。
「一定有事,我们不知道的事。查查。」瑞思低声道。跟著,白重加快脚
步,向前行出。
但只走没几步,便见一行三人急急横街穿过。
一个是年近六十发色灰白的老头、一个是三十出头的矮壮乞丐、一个是约莫
二十身披鹤氅的年轻书生。
那书生!分明认得!不仅是白重,稍远的瑞思、宇文离也都看出。
不是叶敛,又能是谁?
白重停下脚步,瑞思与宇文离赶马拖车,迎上前来。
那三人去得好快,一下子便不见人影。
「这下子,可笃定有事了。」宇文离笑道。
白重默不作声,有事是一定,但必然不是值得笑的事。
三人继续前行。
过不多时,更远处的横街,又见数人穿街而过。
那几人,依稀记得……
当是魏灵、石绯、王道、还有叶敛的小徒弟寒星,再加上一个不出声的矮胖
子!
他们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一路嘻嘻哈哈,不一会子也穿过了大道。
「他们跑来灵州过中秋吧?」宇文离道。
白重仍不出声 ̄中秋的确是汉人的大节日,但要特地到灵州来过,却也太
不合理。
瑞思不知何时已然双手抱胸,此时又将双手垂下,道:「先找间客栈,将车
寄好。我知道去哪儿找他们了。」
君弃剑在灵州城中急行。他身前有两人:矮壮乞丐自是徐乞,至於六旬老头
,那一脸的轻闲自得、悠哉游哉,再加上慈眉善目、如同弥勒佛一般的微笑,决
计连瑞思也料想不到……
他就是当今天下第一人:北武林盟主『柔风掌』皇甫望!
三人走了一阵,皇甫望忽然说道:「刚刚有人盯著我们。不是汉人。」
言下之意即是:莫非是吐番哨探潜入灵州?
徐乞扭头望向君弃剑。
君弃剑不假思索,笑道:「没关系,他们已不在了。等等咱们也去买些肉片
蔬果便了。」
即亦,假装过节。
徐乞点头,同时停步。
三人已到了一处官邸。朔方节度使的官邸。
这十馀日内,灵州城不知不觉竟多出了数千名汉子,其中还有千馀名乞丐,
早已令节度使路嗣恭大感非比寻常。
此时,皇甫望与徐乞则带著君弃剑主动登门。
三人停在节度使官邸前,让守门军士狻感诡异。
皇甫望上前几步,拱手一礼,微笑道:「请通报路大人,就说城内几千汉子
的头领求见。」
军士一怔,但也知晓节度使大人为这些汉子莫明奇妙出现极为担忧,此时对
方头领上门,看来又无敌意,那是正好,便急急入内通报。
须臾,军士快跑出来,连叫:「路大人有令:有请!快快有请!」
皇甫望一笑,对守门军士颔首致意後,便与徐乞、君弃剑连袂而进。
三人进到大厅,见到两人。
一者五十来岁,一身宽袖大袍,虽狻为镇定,但眼中一股惊疑自瞒不过三人
眼界。
另一人年近四十,倒狻为沈稳,见三人入厅後,神情不甚友善。
皇甫望见了二人,又主动上前施礼,道:「草民皇甫望,见过路大人、郭大
人。」
听到皇甫望这名字,两位主人的神情都和缓了。
他们自然知道:皇甫望乃是在野草莽所谓的『北武林盟主』,而这盟主又曾
数度派人与朝军一同抵抗外族侵扰。这次来到灵州,应非作乱。
君弃剑则想到:皇甫望口中的『郭大人』,应是朔方兵马使、郭子丁之子郭。
去年马重英领兵来犯,他曾在马重英面前自称郭手下从事。看来狻有缘,
竟然还真的遇见了。
只望郭别要听说过自己曾伪称的身份,否则真要收自己当属下从事,心里
是老大不愿,却又极难拒绝了。
皇甫望报上名後,一手指在左的徐乞、一手指在右的君弃剑,道:「这位是
我的师弟徐乞、那位後生名唤君弃剑。他有另一个名字,是为叶敛。二位大人想
必不陌生。」
路嗣恭连连点头、郭也似是恍然大悟。
跟著,路嗣恭忙展臂向椅,连道:「三位请坐、请坐。」
三人致礼後,分别就坐:皇甫望居右首一位、徐乞居左首二位、君弃剑居右
首二位。
路嗣恭就主位、郭居左首一位。
分别就坐後,路嗣恭道:「三位远途来此,必有要事?」
一听这话,徐乞眉头就紧了。
这路嗣恭虽然还算是个好官,但实在窝囊了点!敌人都快打到家门了,竟尔
毫无所觉?
皇甫望以眼神连连向徐乞示意,他知道徐乞是个直性汉子,喜怒形於色,但
此时却万万不可失礼。徐乞神色恢复如常後,皇甫望便道:「吐番已有大量骑兵
於摧沙堡集结。」
郭道:「摧沙堡乃吐番重兵屯集之处,集结骑兵,不足为奇。」
路嗣恭也道:「摧沙堡素来兵多,但自去年四月叶公子说退吐番兵後,已有
年馀未曾进犯国土。即使集结重兵,也不需过於紧张。但话又说回来,所谓大量
,究竟多少?」
「十万!」徐乞大声回道。这两人毫无忧患意识,真教他怒火中烧了!
这数字却教郭与路嗣恭当场怔住。
朔方兵马总共也只不到三万,吐番竟聚集了十万大军?即使留下一半驻守摧
沙堡,数量也还直逼朔方总兵马的两倍啊!
一怔之後,郭随即站起,道:「我马上致书副元帅,请其带兵来援!」
所谓副元帅,即是其父郭子丁。
「致书那是要的,但只怕迟了。」君弃剑说道:「郭副元帅兵驻州,距灵
州足有六百馀里。待其整兵来此,再怎样急行也得四五天时间。且远来疲乏,若
遇吐番兵突袭,决计抵挡不住。届时大军溃散,回天乏术……」
路嗣恭原本已要叫人准备文房四宝,又听君弃剑所言不错,不禁慌了手脚。
郭则盯著君弃剑,道:「你太镇定了。」
君弃剑一笑,道:「那又怎地?」
「你有对策!」郭极为笃定的说。
君弃剑扬眉、耸肩,一脸的不置可否。
有对策,也是我的事。
郭此时也起疑了 ̄难道这些人只是来说这几句话,令自己有点戒心吗?他
们聚集人力,并不是为了助朝军抵御吐番?
心里有想法,但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再怎么说,他至少也是堂堂朔方兵马使,难道要向一介草民低声下气?
皇甫望见气氛已,忙道:「郭大人只管致书予副元帅便行。如果近日内吐
番有所动作,我等自当竭力。」
听皇甫望如此说法,路嗣恭松了口气,道:「那么,我等又应当如何?」
「今夜。」君弃剑淡然道:「今夜是中秋,城中只管灯火通明,同时大开四
门。」说完,便站起身。
皇甫望与徐乞见状,也双双起身,同时告辞出门。
「废物!」路上,徐乞咒骂道:「难怪安禄山、史思明一起事便打下半壁江
山!根本是朝无能人!」
皇甫望与君弃剑皆不出声。不反对,其实也等於赞同。
随即,三人同时止步,盯著正前方。
对面是另外三个人,两男一女。
君弃剑见此三人,向皇甫望道:「皇甫伯伯,你说盯著我们的人,就是他们?」
「就是他们。」皇甫望笃定的回答。虽然对方身份不明,但也不值得堂堂的
『天下第一人』害怕。
未料君弃剑闻言,竟尔失笑道:「那么,我们不用去买鱼肉蔬果了。」说完
,便走上前去,招呼道:「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面前三人,自是回纥行商瑞思、宇文离、白重。
瑞思看看君弃剑,再看看他身後二人,忽尔感觉到那两人的气势……
君弃剑见到瑞思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笑道:「不用介绍了吧?」他当然非常
清楚,瑞思有多么精明。
「你的朋友?」徐乞上前来,问道。
「嗯,他们是回纥人。」君弃剑回答。一顿,又道:「找我到涿鹿的,就是
他们。」
「吐番要打来了。」瑞思说。
这句话的语气,可说是半问半答。
她也已看出现在的情势了。
段钰毁去半座逻些城的传言,他们也有听闻。朝廷方面自讥为过份夸大不
实,不予采信;便是武林中人有些也是半信半疑。
但亲眼见识过段钰身手的人,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当然,徐乞、皇甫望、瑞思等人,自属信之不疑一类。
「你们要避开吗?」君弃剑问道。
回纥与吐番、唐朝,如今狻有三国鼎立模样。
瑞思不假思索,摇头。须臾便道:「依我的看法,回纥最好支持唐。」
言下之意,他们也打算参与这场防御战了。
其实在君弃剑算计中,虽然参与此战的共有八千多人,但多只是不习战阵的
莽汉武夫,即使要各帮各派的帮主、掌门领弟子作战,变数也实在太大。
就连徐乞与皇甫望,都不能称作『善兵』。
相对而言,瑞思灵活的头脑,倒极为适合形势瞬息万变的战场。
当下听到瑞思的回答,君弃剑也不禁喜形於色。
第十七话 摧沙之役 ̄之二
八月十五当天黄昏……
随著日头渐落,灵州城内的火光也愈来愈城。待到圆月东升,城内四处仍如
白昼一般。
此非失火,乃是家家户户举灯过节。
城东一角,密密麻麻的挤了八千人。
这八千人,自然便是北武林九派一十九帮的人马,也是君弃剑首战仅有的人
力。
从黄昏,等到日落,君弃剑与皇甫望、徐乞一同坐在登城石级上。
坐,就只是坐,什么都没有作、也什么都没有说。
下面一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吱吱喳喳、议论纷纷。
坐了两个时辰了!徐乞也按捺不住性子,低声向君弃剑道:「你还在等什么?敌军共有三万骑兵,顶多再两个时辰就会杀到灵州城下了!」
「等?」君弃剑却只是一笑,道:「我没有在等什么啊。」
这句话,连皇甫望也作声不得、徐乞更是给唬呆了。
这小子自从要求路嗣恭大开四门後,便无其它指令。难道只是开门,吐番兵
便会给吓跑?
「不过也差不多了……」君弃剑拍拍衣袖,站起身,道:「徐叔叔,你带著
所有丐帮弟子,伏在南门边,待吐番兵到,突出杀他个措手不及。」接著转向皇
甫望道:「皇甫伯伯,你领著其馀六千人,到城西二十里处候著,只管与敌军交
锋便是。」
言至此,却见皇甫望与徐乞仍然望著自己,便道:「怎了?」
「再来呢?」徐乞问道。
「再来?无有再来!」君弃剑道。
此言一出,徐乞与皇甫望愕然对望。
以身负武艺的九派一十八帮精英六千人,欲敌三万吐番骑兵,还算勉强应付
得来,那是无虑。但……
正面交锋?这未免也太……
「对了,敌军远来,切勿待其列好阵势,需一鼓作气!」君弃剑提醒道。
这句话有说等於没说!但皇甫望与徐乞不习战阵,一时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见。两人对望一眼,各自领著人,走了。
八千人尽皆散去以後,君弃剑耸耸肩,走下石梯。
还是留下了几个人,即是魏灵、石绯、王道、寒星、北川球、瑞思、宇文离
、白重。
自然,还有药师小狼。
君弃剑走近他们,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闻言,王道即拿起了身旁的大布袋,倒了许多东西出来。
「动手吧。」君弃剑笑道。
「耶 ̄烤肉罗!」寒星欣喜的叫著,同时也动手与王道一起叠著石砖。
同时,魏灵拿出纸袋包好的新鲜肉、石绯取出了一袋木炭、北川球则准备
了碗碟箸匙、药师小狼从颈间鹿皮包中叼出火种。
五人七手八脚,准备妥当以後,便开始烤肉。
瑞思、白重、宇文离三人在旁看了,也不禁一愣。
瑞思走上几步,道:「你没其它战术?就这样打?」
「有啊。」君弃剑接过魏灵递来的熟肉片,转放到寒星的碟里,道:「先吃
嘛!吃饱了好办事。」
闻言,显然是君弃剑还有後著了。瑞思又问道:「你要作什么,不能先说吗?这样一头雾水的打仗,会让人很没有信心。」
「根据……徐叔叔……所说……」君弃剑咽下了口中的肉片,道:「摧沙堡
有十万军力驻守。但是只派三万前来,你不觉得不太对劲?」
瑞思颔首。根据地是极为重要的,那是不差。但大军远征,留守一半兵力已
是极多,留守七成,便嫌浪费人力了。
一念及此,瑞思道:「你是说,吐番方面还会续派兵马?」
君弃剑道:「估计还会再来二至三万的骑兵……而且已经出发了。保守一点
,假设对方有六万骑兵好了,那便不是八千武夫就能够挡下的。人数差太多了,
一片黄土之上,没有地形地利可以利用,这一仗原就打不得!」
「你是说,此战必败?」宇文离跟上前来问道。
王道则在旁招呼道:「不会必败的!来啦!」说著,也拿了一碟肉塞到宇文
离手里。
宇文离接过,却不动箸。如果必败,逃命犹自不及,哪还有心情吃肉?
「据城而守,可以一当十。」君弃剑说道:「如果只来三万兵马,以这灵州
城内驻守的兵力而言,还是挡得下来。即使是六万,加上八千草莽,勉强也行。
但两军交战,最重士气。六万齐来,军士心中有了准备,便会殊死抵抗;若是先
来三万、再来三万……孙子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就真的挡不下来了!」瑞思接腔道。
「所以我很笃定,丐帮所探到、徐叔叔所说的三万,只是先行探路;另外後
发者,若非随後接应,则会取最短距离直抵灵州城下。如此一来,他们便会到南
门!」君弃剑极为果断的说道。
吐番军此番大出,势必是要复仇无疑。在摧沙堡集结的十万大军,也的确如
同所料,是足以胜过段钰实力的强大军力。
如此说来,吐番军似乎应该也要『一鼓作气』?但每次一看到石绯,君弃剑
便想到能诵『孙子』的马重英……
吐番无能人乎?绝对不是!他们素以速度快、破坏力强的骑兵为主力,固然
是唐兵难以抵抗的原因之一,但若将领无能,也绝不会对唐造成偌大威胁!
是故,即使几乎可以笃定带兵者绝非马重英,君弃剑还是作出了最基础的判
断:敌军将会分二部进发!
这个判断是臆测、没有实质根据的,但君弃剑很肯定,这也是一个能否让八
千不习战事的草莽英雄挡下吐番大军的关键!
如果判断错误,并无後发兵源,则顶多君弃剑名声下降,各路草莽拚尽全力
,仍是可以击退敌军;但若真有後发兵马,而没有留下二千丐帮弟子守城,却绝
对会成为一败涂地的关键!
这个赌,君弃剑自然是必须要去下注。
「所以你才让徐乞领著二千丐帮弟子伏在南门……」白重也近前,同时接
过了王道再递来的一碟肉。
君弃剑一笑,道:「敌人数量远远胜於我方,只要我方士气一堕,那就必败
无疑。敌欲堕我之气,我则杀敌个措手不及!」说完,他站起身,朝石绯道:「
你就好好照顾寒星。」
寒星一听,脸色便即垮了,同时叫道:「为什么要照顾我!我也要去!」
君弃剑拍拍寒星的头,道:「如果是玩,就一定带你去。」
同时,石绯的表情却是感激。
自从听说吐番将会进军、徐乞又要君弃剑定策抵挡以来,石绯便一直郁郁寡
欢,君弃剑自然看在眼里。他很清楚,石绯身为吐番人,又是自己的朋友,不管
帮哪一边都说不过去。要他留著暂代照顾寒星,便是最好的办法。
「走吧。」君弃剑说完,便走出南门。
魏灵、王道、北川球、瑞思、宇文离、白重等六人纷纷跟上。
南门外有五匹马,和一辆双马车。
君弃剑指著马车,道:「王道,你和北川驾车带路。切记避开直行路线。」
王道应了,便与北川球双双跳上马车驭座。其馀五人则纷纷上马。
取道,向南。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直击摧沙堡!
铁蹄。
三万吐番骑兵夤夜进发,激起的黄土烟尘几乎蔽了中秋的满月。
远远望去,直是黄云一片!
皇甫望喝止人马,让大夥儿自行决定用不用马。
他身後的六千人,多是武林好手,同时也不习战阵。御术自是会的,但若说
要动手杀人,在地上仍是比在马上自在的多。
於是,六千人中有近五千人皆下了马。
准备妥当,敌军也近了……
距离已经近到可以让两方都清楚瞧见对方的面貌,但吐番军殊无停军之意!
他们也早就料到,会有敌人拦路!但吐番将领很快便判断出对方人数不众,
早已下令:行军不停!分作左右两队,围击!
眼见吐番骑兵已近,皇甫望站在人群前头,掣起长剑、摆开架势……
但敌军才到眼前数丈,竟尔半左半右,分了开去!皇甫望见状一惊,还未及
发话,却见四名骑兵奔至面前!
四杆长枪一齐刺来,皇甫望却只将长剑在胸前一绕!
话说昔日天下公认的五大剑学,分别是号称武学正宗的林家堡之林家剑法、
以兵势奇正为根抵的云梦剑派之归云晓梦剑法、举世公认勇冠天下的赵家之镇锦
屏、素称最为诡谲难测的蜀山仙剑派之太清剑法、以及随修习者心性而招同蕴异
的木色流之木风剑法。
木色流为木色翁所创,收有五徒,均以『木』、『色』为名,以长至幼依序
为黄杉、青松、红桧、白柏、黑桐。
黄杉性情清淡恬和,其武学则以柔功为主,极重养气,对敌也从不以硬搏硬
,拆招卸力,是其所长。
青松性情自然潇洒,其武学则以身法为主,极重轻功,对敌总是一触即分,
形态优雅,即使死战,亦如起舞。
红桧性情要强好胜,其武学则以爆发为主,极重守势,向来不在意将优势交
予敌人,但若敌人著力抢攻之下,一露破绽,往往回击一招便可取胜。
白柏性情桀骜不驯,其武学则以异路为主,一样的招式,他偏要以不同的角
度出手,即使是同门的师兄弟与他切磋,也常被逼得手忙脚乱。
黑桐性情刚正不阿,其武学则以硬功为主,从来皆以直来直往,不喜花巧。
甚至他也能使锦官绝剑『镇锦屏』!
当今世上的木色流传人,众所周知者,除此五人之外,尚有皇甫望、徐乞。
皇甫望师事黄杉、徐乞则为黑桐徒弟。
皇甫望这胸前绕剑,动作是极为简单,形如挽一剑花,但阴劲又随势而发,
剑身并未与四杆长枪任何一杆相碰,待得皇甫望收招退了两步,只见四杆长枪已
然绞在一块!
四名吐番骑兵各自抽枪,却抽之不动!但马匹仍然前行,并未止住,一转眼
,四名骑兵皆跌落地上!
皇甫望又迎上原先退後的两步,左二掌、右二剑……
他内功卓绝,以气灌剑,重甲不能折其锋;其气灌掌,铠装不能阻其劲!
只见受剑骑兵心窝一洞、受掌骑兵七孔流血,只是简单的动作,却极快速的
结果了四名吐番骑兵。
皇甫望再回头一望,只见二万九千九百九十六名吐番骑兵,已成个大圈,围
住了己方六千人!
但是……
「孙子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吐番兵力约是我方五倍,未
足可围而围……」一人走近皇甫望,说道。
他是泾州胜景派的创派掌门人庄景胜,同时也是北武林抵挡吐番兵的前线英
杰,狻晓兵法。
皇甫望微微点头,同时一凝气,朗声叫道:「全部弟兄向东猛攻!打开缺口!」
他身负五十馀载内功造诣,这一嚷,几是千里传音,六千武林人士、甚至吐
番骑兵也无一不闻!
吐番军方面自有反应,全军合围!
於是,杀声震天,大战尹始!
话说『孙子兵法』乃兵家圣典,古今中外知兵用兵者无有不阅,吐番将领怎
能不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道理?
他敢下令围击,乃因手边三万只是先驱,後发还有三万!
能统领数万大军,自非庸者,在明月照耀之下,吐番将领一眼便已看出对方
人数多少,而己方先驱後发各是三万,不正是『十则围之』的数字?
同时,段钰在冈底斯山狱所施展的身手,也的确令吐番举国震惊,直至闻
段钰之名,小儿不啼的程度。
但吐番的民族性是极为刚硬的,虽忌惮段钰的实力,也要复仇。
这六万骑兵,便是最精锐的部队。甚至,他们的训练过程中,即是以段钰
为假想敌!
是故,庄景胜与皇甫望实乃小觑了对手,此战苦矣。
但话说回头……这也让君弃剑料个正著了!
便在皇甫望所率六千众与吐番前部接触开战的同时,灵州城内……
留守的二千丐帮弟子,心情是极为不安的。
徐乞独个儿坐在城墙外头,直盯著西南方。城里,许多人围在黄楼身旁细声
交谈著。
君弃剑的态度令一众丐帮弟子心里极为疑虑,但徐乞明摆著完全信任他,众
乞丐便只好找长老黄楼抱怨。
黄楼其实本来也狻犹疑,再听了许多弟兄抱怨之後,忍之不住,挥挥手驱散
了众人,一迳行至徐乞身旁。
见黄楼走近,脸上又狻有豫色,徐乞即问道:「大伙儿捺不下性子吗?」
黄楼略一迟疑後,道:「帮主,我想起一事……十四年前,君聆诗仅领三千
五百军士,便打下了有二万馀兵驻守的永安。这是他最负盛名的一战。」
徐乞道:「没错,所以世人称他为『天赋异才』,认为他的军事才干与诸葛
静不相上下。」
「但是!」黄楼又道:「那一战,若帮主没有领众袭击守门军士、打开城门
,君聆诗仍可取胜吗?」
徐乞闻言一愕,双眼则直瞪著黄楼。
这意思非常明白,黄楼认为若无徐乞带人协助,仅凭君聆诗本身的能力,其
实是打不下永安的。
徐乞自然明白,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黄楼此时提出此事,不仅是对君聆诗的军事才干提出质疑、同时也是对君
弃剑不甚信任!
这时,又一人走近,道:「禀帮主:虽然我在君山一时认可了君弃剑所提的
基本战略,但此时看来,他似乎过於托大了。」
此人,自是在君山曾当面对君弃剑提出辩难的许繁。
徐乞无言以对,其实他本身也觉得狻为不安。
仅只分兵二处,便能挡下吐番大军吗?
三人相对,沈默、尴尬。
不久,晨星自西南方纵骑奔来,直赶到徐乞身边才跳下马,急道:「皇甫盟
主领著六千英雄,与三万吐番骑兵打得正烈!吐番骑兵已成包围网,将咱们的人
团团围住了!」
听了这话,黄楼与徐乞都十分惊讶。
回头一望,城民都在过中秋,难得一年多未遭吐番侵扰,景象是安和的。
同时,也代表他们绝无御敌准备!甚至,路嗣恭似乎也不信吐番会临时进犯
,虽然依言大开四门,却并未加强城池防御工事。
许繁一咬牙,向黄楼道:「黄长老,既然帮主执意要信任君弃剑,不如你领
著弟兄们前去协同皇甫盟主吧!」
这句话声量不小,刹时已有不少丐帮弟子迎上前来,表示愿上前线。
黄楼为难了,望向徐乞。
徐乞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
毕竟自己心里也不甚笃定,其实也是想上前线的!但他心里总是留存著对君
聆诗的万般信赖,这股信赖感也延伸到了君弃剑身上……
给他机会吧!真正以寡敌众、欲求胜利,都是要用奇兵的!
但是他又未曾发布完整军令,而只分兵二处!这又何故?
君弃剑!你在作些什么呀!
此时,许繁见徐乞、黄楼皆不作表态,便回身向城内叫道:「众弟兄愿上前
线者,马上出发吧!」言毕,城中二千乞儿竟有半数喝应,拥著黄楼向外奔去。
徐乞看著众弟兄远去,忽然想起:诸葛静用兵,自己一向只是完成调配後,
便坐在城楼上观战、等候战报,而敌人却也都会极为合作的落入彀中……
我一直只想到君聆诗,忘了君弃剑可能会师法诸葛静啊!
「晨星!」徐乞急急叫道:「快去找君弃剑!」
晨星一怔,徐乞又道:「他应该在城里,快找!」
晨星忙忙去了。过了两刻钟,晨星回返,身旁并无君弃剑,只有二人一狼。
徐乞见状一呆,望向晨星,晨星摇头,意指:君弃剑不在城里。
徐乞转向寒星道:「你师父上哪去了?」
「溜了!」寒星满脸不悦,哼声回道。
因为这次君弃剑没有带她同行,她自然不悦。
「溜了?」徐乞又是一怔 ̄不会吧?
石绯生在将门,知道这种无心之言会对整体士气造成极大打击,绝不可儿戏
,忙道:「他们七人五骑,出城去了。」
出城?徐乞眉头不禁一蹙。
但这表情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想起:君弃剑极为爱护寒星,绝不可能弃她
不顾。这次出城未带寒星同去,则必然是执行危险度甚高的工作。
虽未晓他要作何事,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是『溜了』。
难道君弃剑找到了牵一发可动全身的关键点?
一念及此,徐乞放心许多。
第十七话 摧沙之役 ̄之三
即使世人评判,如云梦三蛟、段钰等人皆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人』称号
,而使得皇甫望的评价相对下降,但并不代表他是庸手!
即使吐番方面以段钰为假想敌来训练士兵,并不代表他们打得过皇甫望!
仅是使开柏风剑法,皇甫望出十招之中有七招用以卸去敌攻,其馀三招却已
足连毙三人!
慢慢的,皇甫望划开剑圈之後,吐番骑兵已不太敢再接近他。
皇甫望得了歇气时间,放眼望去,手下六千汉子伤亡并不甚重,但对方似乎
也没有遭受太大的伤害。
「盟主!」庄景胜架开几枪,却冷不防在左肘仍是捱了一记,皇甫望见状,
左臂一抖,一掌打出!
明明相隔尚有丈许,但一枪刺中庄景胜的骑兵仍然跌落地上,随即为众草莽
乱刀砍死。
皇甫望赶上一步,扶住已战得满身是血的庄景胜。
庄景胜呼呼喘气,道:「番兵……似乎并不死战……」
「我也感觉到了。」皇甫望眼见己方人数大不如敌,又迟迟冲不破包围网,
当下扬剑一喝:「众弟兄围拢过来!」喝声未落,手起三剑,又刺落三名骑兵!
此三名骑兵,与他之间距离皆有近丈,且死法一般:皆是印堂冒血,几乎也
是冒出脑浆,尚未落地,便已断气。
皇甫望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即使高举长剑,也不过正好及於马上骑兵额头。
这三剑也确实未刺到敌人身上,但他内功精深,一连逼出三道剑气,即足以
歼敌!
号称『天下第一人』,实力谁敢质疑!
番兵将领眼见,心头著实一惊,他也通汉语,一听皇甫望出声聚拢群众,随
即也下令停止攻击。
於是,战场形势回归原点:大圈包小圈、战马包矮人。
「伤亡如何?」皇甫望低声问道。
各帮派领袖回头点人,各自回报之後,皇甫望暗自计算:损失约五百人、带
伤二千馀。
反观敌方士兵,看看地上尸体,约有二千馀。
如此打下去,只怕双方将会两败俱伤。但又有一点:这六千草莽,原就是凭
著武艺高出番兵不少,才能以寡击众。但即使如皇甫望这等高手,虽则内功精深
,若久战不下,气力放尽之後,战力也将大打折扣。
届时,便会全军覆没!
「难道君弃剑便只有这点能耐?是我们太看得起他了?」此时,皇甫望心中
也不禁暗自抱悔。
忽地,敌方包围网东北角一阵慌乱!
皇甫望定睛一瞧,却见一匹正在转身的马匹,身子竟透出一根木棍!
马匹吃痛,人立而嘶,马上骑兵也被掀到地上。
骑兵落地,绝无幸者。但那不是值得皇甫望关心的事情。
木棍收回,负伤马匹在吐番军阵中乱闯乱冲,又引发混乱。
同时,一人叫道:「快突围!」此人自是黄楼,但见他舞起齐眉棍,棍势所
及,番兵皆不能近,他身後的千名乞丐也已将吐番骑兵包围圈打开缺口!
皇甫望见了,随即挺剑赶上,六千武林好汉一力向前,不多时,两拨人马会
合,已冲出了包围网。
番将见包围网被破,便重列阵势;另一边,皇甫望与黄楼并在阵前。
一有新血来援,众人信心大增。皇甫望则问道:「是君弃剑要你们来的?」
许繁在旁夷然道:「徒有虚名的毛头小子!」
其意甚明,是丐帮弟子自行决定的。
皇甫望闻言,眉头一皱。但眼下并无其它办法,唯有勉力一战。
黄楼也道:「怪了……他们已列好阵势,为何不攻?」
一看,果然番兵军阵甚严,但却不动。
皇甫望道:「我和庄掌门都觉得,番兵并未全力攻击……」
各头领武艺不如皇甫望,身在阵中,也无暇同皇甫望一般观查入微,但此时
听了皇甫望如此说法,细细回想之後,也觉确然如此!
须臾,许繁忽道:「地……怎么在震……?」
皇甫望功力深厚,耳力较佳,早已面露错愕。
不久,一众人等纷纷连叫地震。
但黄土高原怎能有地震了?
远方,竟飘起阵阵沙云……
大群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黄土之上。
即使在场的武林好汉,皆是一时俊杰,仍有不少人软了腿、吓出了冷汗。
皇甫望也只能强自镇定,咬牙面对著多出一倍的吐番骑兵!
两支骑兵队的将领会合,看著面前的几千人。
两人交谈过几句之後,一人领著万名骑兵,绕过皇甫望等,迳朝灵州而去。
一众草莽们居然无人能够阻止。
「围定了!」另一名将领大喝一声,五万名吐番骑兵再次分作二路,一左一
右,须臾,也再次包围了中原群雄!
这次,真是死地了!
不久之後,灵州城外也开启了另一个战场……
君弃剑、瑞思等七人五马一车向西南急行。月至中天,他们也已离灵州近二
百里有馀。
王道见眼前已隐隐出现一座堡垒,便向後叫道:「接近了!」同时也停下马
车。
闻言,魏灵自衣袋中摸出布条,探身缚住马口。又另摸出四条,递给了君弃
剑等四人。
『人衔枚、马勒口』,乃是暗夜偷袭的先行动作。
但如今只有七人,衔枚是不必了,勒口却是要的。
又驰近数里,一座足有二十丈高的黄土堡垒已然出现面前。
摧沙堡!
众人纷纷下马,魏灵接过各人的缰绳,尽数绑在一起,避免马匹乱跑。
随後,王道与北川球爬到车厢,搬出一辆推车,再自车厢中取出许多瓦罐置
於推车之上。
瓦罐不大,约同三斤酒壶。
一股异味传到众人鼻中……
「油!」白重低声道,肯定句。
君弃剑朝白重一笑,同时,王道与北川球也完成了动作。
魏灵随後爬进车厢、拉下布幕。须臾,她跳出车辆时,已换了一身黑衣。且
,背上有韬、手上有弓、韬中有箭!
「瑞思,你也进去换。」君弃剑招呼道,也接过魏灵递来的夜行装。
众人更衣完毕之後,王道忽尔冲著北川球笑道:「你穿这样子,就和我们第
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了!」
北川球无法回话,魏灵则对王道怒目而视。
噤声!
王道吐吐舌头。君弃剑一招手,六人悄声向前,王道负责推车。
愈接近摧沙堡了,众人看了,不禁一愕。
原来他们看到的二十丈,仅是一半!
地有深坑,极大的坑,摧沙堡立於其中!
摧沙堡乃是塔型堡垒,以黄土为砖盖成,以目观之,其底部径有三里许,高
则足有四十丈!
至於这坑,则有两条斜坡延著坑边蜿蜒向上,显然是上下地面的通道。
七人对望,虽无言语,心中则想著同一个词……
好大!
难怪可以驻扎十万骑兵了!
君弃剑目视北川球,北川球略一犹疑,还是猛一点头。
七人站在坑外,向下『眺望』,半晌後,君弃剑招来众人,开始以指在地上
书写。
「离抛瓦罐洒油、灵以火箭攻之,敌兵出後,重与道需紧守,估计将有千人
左右,我与北川侵入。」
众人纷纷颔首答应,瑞思见并无自己,忙伸指自比。
君弃剑皱眉 ̄他知道瑞思奇智惊人,却不晓得她的武力如何。
瑞思见状,忽尔一笑,冷不防反手一掌便向君弃剑脸上掴去!
饶是君弃剑已识『辨气』奇技,急避之下,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仍是触过他鼻
尖,且掌风也刮得面颊生疼!
君弃剑一怔之後,便手指无鞘剑,意思是说:「你有武器吗?」
瑞思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柄鞘上镶金的匕首,一看便知极为珍贵。
君弃剑见了,又在地上写道:「先为灵缚布於箭与点火而後断桥」,写完之
後,闭目吐纳了一阵。
这并不是单纯的自我镇定,而是在感受空气中的一切……
『辨气』!
确定左近无人之後,君弃剑便向宇文离连使眼色。
宇文离会意,走到推车旁,将背上的大环刀倒插於地後,抓起瓦罐,扭腰、
一甩!
宇文离果然是天生神力!以水平距离而言,他们距离摧沙堡尚有二十馀丈,
他这样抛出重达四斤的瓦罐,竟尔直线射出,毫无落下迹象,便已砸中摧沙堡!
「漂亮!」王道不禁嚷道,此时已不须噤声了!
同时,北川球自腰间取起一根铁钩,钩尾系著麻绳,射向对准了的开口。
沙堡开口,自是为窗。
北川球原是暗器好手,也是射得极准,一钩子定住之後,扯了几下,确定稳
固,便取出一根木桩钉在地上。
随後,北川球又取出一样物事挂在麻绳上,示意君弃剑抓著它滑过去。
君弃剑见麻绳已极为稳固,一笑摇头,竟尔踏上麻绳,施展起云梦剑派绝学
『凌云步』,踏在绳上,不过几个起落,便已渡到那头,进到摧沙堡中。
北川球随即也滑进摧沙堡中。
瑞思自推车上取下一罐油,魏灵则随手将背上的韬与一包布条抛在地上。
瑞思随即取出火熠点上,插在黄土之上,跟著缠布於箭、沾了油、点上火,
便递给魏灵。
魏灵果然也是箭村出身的一把好手,宇文离将瓦罐砸在哪儿、她箭便射在哪
儿,毫无一点失差!
起火了!黄土染油,一样会烧!而且那烟,很浓、很呛!
摧沙堡中马上生出一阵混乱,很快的,便有不少人自两旁斜坡向他们冲来!
「好样的!」宇文离叫道,同时双眼如鹰般看准了一名自堡中窗口探头的士
兵,一罐子直射过去!
又快又准!那士兵呆了,竟被瓦罐直直砸中脸面!
同时,魏灵一箭,也确确的射在那士兵咽喉上,整个人登时燃烧起来!
那士兵便是死了,也不能相信自己是怎么死的啊!
宇文离朗声大笑,眼见摧沙堡已燃起十馀处火头,手边油罐也所剩无几,抓
著油罐即朝逼进的士兵抛去。
油罐破裂、魏灵箭到!一时之间,火光熊熊!
白重掣起长剑、王道也展开屠牛刀法,一左一右,挡下前来攻击的士兵。
宇文离抛尽了油罐,也拔起被他插在地上的大环刀动手了!
同时,摧沙堡的许多窗口中,伸出了许多木桥。
这些木桥极长,一端搭在堡中窗口、另一端竟架上了摧沙堡所立的大坑之外。跟著,便是许多士兵踩在木桥上,直是凌空攻来!
君弃剑要瑞思所断之『桥』,便是这些了!
瑞思不急动作,只是站在坑边『桥头』。
桥上的人愈走愈多,但木桥显然厚重扎实,虽有摇晃,却无断裂迹象。
且人站得多了,想将木桥抬起、抛到坑下,即非人力所能,故君弃剑未要宇
文离去『断桥』,而要手持利刃的瑞思来作。
各座木桥上皆已站了二十馀人了!若让他们渡来此处,势必更难抵敌!
瑞思计较时刻已至,便拔出匕首,探手划向桥头。
一刀而断,果然犀利!桥上士兵呼救连声,但自是无人可救,纷纷堕落二十
丈下的坑底。
如此高度跌落,那是必死无疑。
但魏灵眼见瑞思手上的匕首,鞘上镶金、柄上亦是珠光宝气,刀身却似乎腐
朽的极为利害,彷佛一柄旧刀?不禁疑道:「你这把匕首是什么来头?」
「鱼肠啊。」瑞思一笑,再将最後一座木桥的划断之後,道:「我花了三十
斤的玳瑁,才和药罗葛移地建可汗换来的。」
鱼肠乃是欧冶子所铸五名剑之一,魏灵如何不知?但一转眼,又见摧沙堡中
再搭出了许多木桥,便叫道:「哇!他们还有!」
「真不怕死。」瑞思嫣然一笑,继续忙著划断木桥。
魏灵一边出箭帮助白重等三人,一边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敛和球应
该要从另一边进去的,为什么会与我们同一边?」
瑞思也是忙得不亦乐乎,闻言便回道:「他这是奇正之术,敌方一定也有人
会料到,无人攻击的地方,便极可能有人潜入。尤其我们人少,也会被视为佯攻。光看来攻击我们的人数就知道了,如果君弃剑所料不差,摧沙堡中应该还有四
万军马,咱们见著的却只有这几百人。」
魏灵闻言点头,接下来的她懂得。
其馀的几万人,可能都到另一边去了。
「等到对方查觉我们并非佯攻,赶过来时,我们也已抽身了。」瑞思又道。
王道、白重、宇文离三人尽力抵敌之时,耳中还得听两个女人聊天,三人
尽皆苦笑。
此时的摧沙堡外,是为第三战场。只是比起第一与第二战场,规模小多了。
摧沙堡内。
君弃剑与北川球潜入之後,一如所料,几乎无人来阻。
北川球不禁向君弃剑投注敬佩的目光。
「快走。」君弃剑催促道,身负『辨气』这等能耐,他只需一个呼吸,便能
感应到何处没有敌人、或是敌人较少。
君弃剑当先行去,北川球则紧跟其後。
君弃剑专拣无人处走,不多时,北川球伸手扯住君弃剑的衣袖,手指一块黄
土砖。
君弃剑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那块黄土砖上乱搞一通,一会儿便挖
出了一个小洞。
北川球也取出纸筒,塞到了小洞里头。
纸筒尾端,则牵著一条细细的浸油线。
而後,两人每走一段路,便挖一块土砖、塞一个纸筒。北川球也将各纸筒的
浸油线绑在一起,牵得极长。
他们已先火烧摧沙堡,两人自是在浓烟之中行动,极不舒服。尤其君弃剑对
空气的感受较他人鲜明许多,待了这一阵,呼吸便已十分困难。
直塞了二十来个纸筒,北川球对君弃剑点了点头。
君弃剑呼了口气,两人急急又循原路回程。
摧沙堡外。
王道、白重、宇文离三人奋力杀敌,一般吐番军士虽非他们的对手,却又
如同杀不完的蚂蚁,一波一波虽只十馀人,但却无止歇模样,三人杀到手软,敌
人仍来!
便是魏灵放箭、瑞思断桥这等简单动作,也令已她们觉得手。
堡外五人,即将失守。
王道愈战愈退、宇文离出手只剩守势、白重的长剑也渐失灵巧。
「快出来啊……!」魏灵暗叫道。
他们不能撤退最主要的原因,自是要守著君弃剑与北川球进堡的绳桥。
忽然,一声大喝之後,士兵不来了、桥也不搭了。
一名身著重甲的军官排众行出。
「靠……搞单挑吗……」王道嘶声力竭,提刀的手已松软不堪。
这时,却见那名军官卸下重甲弃置於地,仅提著一杆长枪,将枪头指向白
重、後指宇文离、再指王道、又指向魏灵,向自己勾了勾手指。
含瑞思在内,加上被点名的四个,五人尽皆震愕!
他们能够抵敌诸多士兵,自非易与角色,但这军官摆明要以一挑四,若非判
定他们已然气力放尽,便是极度自信!
白重一声不吭,向前一步。
宇文离重重哼了一声,亦向前跨步。
王道见状,岂甘落後?便是魏灵也已将手探进韬中。
一摸,不妙!仅馀三根箭!
但此时自是容不得丝毫犹疑,她取起一箭,虽仍垂手,也已架上弓弦。
第十七话 摧沙之役 ̄之四
「我们要尽量拉近距离。」王道低声,以只有身旁四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对方使枪,而他在襄州待了近一年,最常练习的对象也是使枪的石绯。常听
人说,当世棍艺最佳者不过黄楼、威力最强招式不过捻丝,而晨星是黄楼的嫡传
弟子,石绯又受晨星直接点拨,枪、棍同属长兵器,难得实战经验浅薄的王道竟
能说出最正确的进攻方式。
白重与宇文离闻言,只是相对一笑。
还用你说!
宇文离将眼光转回敌人身上,同时也已一迳冲上!
他对敌一向无什花巧,素是直来直往!
狻有镇锦屏出手的气慨!
番将一时无有反应,似是呆住,但待到宇文离逼到面前、当头一刀,却又极
快的举起双手,刀身与枪杆甫一接触,他便扭转枪身,右脚同时向左後方跨了一
百八十度转身。
这动作并不甚难,但他一转身,双手也同时扭动,枪杆便沿著宇文离的刀锋
、刀面、刀背转了一圈,同时,人也绕到了宇文离右侧,根本便是贴身的距离!
宇文离愣了。
虽说他十分清楚应要拉近距离,但对手的速度之快却超乎他的想像啊!
哪知番将动作未停,左手肘随即後移,跟著,向後一撞!
距离虽近,力道却十分惊人!枪杆尾直击中宇文离胸口、手肘也打在他鼻梁
上,一时之间,宇文离竟觉气血翻涌,不仅大环刀脱手,人也连连退步。
一转眼,便见番将转身,猛然将枪头一挺……
这一挺,枪头竟尔定在宇文离右前方数尺处的王道眼前。
若说要单挑,自是以一敌一,但番将摆明要一挑三,甚至是挑四、挑五,如
今时间紧迫,其实宇文离才刚冲上,王道与白重也并未落後。
但番将却以直截了当的方法,不仅挡住了宇文离直截了当的攻击、也直截了
当的将宇文离向後打退。
退则退矣,但宇文离的背竟生生撞上了白重的脸!
三人几乎同时有所动作,宇文离只不过快了一线,了不起是四步的距离。
白重也非庸手,他使长剑,古有云:剑走轻灵,他的速度比宇文离自是快
上不少,宇文离刀一被挡,其实白重也已进入了出招距离。
番将的动作却是如此灵活俐落,他一招之间,不仅击退宇文离、更使宇文离
与後来的白重撞在一块,再补一个动作,竟也逼住後来跟上的王道。
不只是宇文离、王道愣了,连魏灵与瑞思也愣了。
吐番国内,岂能无高手?
白重爬起身,同时也扶起了宇文离。
宇文离胸间受了一记闷棍,连声咳嗽,咳出了几口血来。
王道退後两步,番将又收枪而立。
旁儿围观的偌多军士不断指指点点、吱吱喳喳,说著他们都听不懂的吐番话。宇文离愈听愈气,摆脱了白重的搀扶,一挺身又复直立。
他这壮硕的身体,不知受过多少创伤,又岂是区区一棍能击倒的?
灵州城外。
一万吐番骑兵开到灵州南门,见了灯火通明、城门大开,领军大将慕容谷种
见了,不禁有点疑心。
但很快的,他便下令全面进攻!
五年前,他身为驻军司令、屯兵定秦堡,曾为唐军生擒。由於唐军想向吐番
要求和解,便派出使者『护送』慕容谷种回国。接下来几年,他一直被弃而不用。但去年因冈底斯山狱的劫狱事件,出借令牌的马重英被吐番王重责,慕容谷种
得以再次获得指挥大军的权力,且一次便是上万人!此时正是报仇雪恨的机会,
慕容谷种岂会放过?
骑兵向来难能攻城,但既四门大开,直驱入城即可!
十数名骑兵当先冲向城中,但才刚到城门,忽然人仰马翻!
慕容谷种一愣 ̄绊马索?
伏在城门两侧的千馀丐帮弟子一同突出,马上将那落地的十馀骑兵格杀了。
同时,徐乞跨上几步,立於城门之下。
稳如泰山,是徐乞固有的形象;如临深渊,向来是敌人见了他的感觉!
「我说一定有用的嘛!」寒星在旁嘤嘤笑道,极为得意。
晨星道:「不错,你的确是君弃剑的徒弟!」
「我本来就是!不过晨老夫子,你这话不对哟!这招是我自己想的!」寒星
道,一顿之後,又道:「师父才不会教我杀人的方法!」
城门边,石绯一探头,瞄了领军大将一眼,向晨星道:「是慕容谷种。」
徐乞也已听到,但仍不动声色;晨星则道:「不就是五年前被李晟生擒的那
家伙?」
石绯连连点头,道:「定是我父被我王责罚了!否则如此大军,没有道理让
慕容谷种指挥!」
这话说得很明白,石绯认为以一个将军来说,马重英比慕容谷种要强。
慕容谷种只看到他们在交谈,虽听不见,却也没有关心。他只是盯著徐乞。
便是他身後的大军,只要看得见的人,莫不盯著徐乞!
这些军士都感觉到徐乞那股不动如山的沈稳气势,尽皆为之呆愣!
只是一个乞丐,怎能给我们如此压迫感!?
慕容谷种点出一名士兵,向前一指。
那名骑兵得令,纵骑奔出,挺枪便向徐乞刺去!
徐乞仍是巍然不动……
待到枪到面前,徐乞右手一提,竟已抓住枪杆!
枪尖距他眼前,也不过两寸,徐乞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枪杆给他抓住之後,马上骑兵身子一顿,再猛使力,整杆枪仍是一动不动。
马匹未受阻力,仍然一迳向前冲出,骑兵屁股便离开了马鞍。
但他紧抓枪杆,也仍定在原处、挂在原处……
挂在原本身在马背上的高度,一分也没改动!
骑兵明知不敌,却不肯放掉长枪。徐乞冷哼一声,右手猛一吐劲,枪杆另一
端的士兵即如断线风筝,倒飞二丈有馀!
众乞儿轰然叫好!
慕容谷种一惊、吐番全军皆是一惊!
莫非遇上段钰了?
徐乞缓步向前,走到挣扎起身的番兵面前,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在他胸口。
这一脚已足使那番兵筋折骨断、也直将他踢回吐番阵中,但人尚未落地,其
实便已断气。
徐乞漠然抛下枪杆,微一凝气,朗声道:「丐帮弟子候贵军多时了!」
这一声,远远传了出去,相信灵州城上下无人不闻!
他也已看出番兵约有多少,想凭身後仅千名上下的丐帮弟子倚城守住,实在
是有些难度。
只能冀望路嗣恭听见以後,加派兵马来援了……
只是……身在节度使府的路嗣恭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慕容谷种不禁觉得胆颤。
如果对方只有一人,他会毫不犹豫的要大军冲上去将他踩成肉酱。但如今对
方据守城门,身後又有千人……
徐乞又走回城门下,再不出声,冷冷盯著面前的一万骑兵。
双方对峙。慕容谷种一时为徐乞威势所吓,不敢下令进攻;徐乞也顾虑己方
人数毕竟只有对方的十分之一,无谓如何也必须倚城而战。
过了半晌,慕容谷种忽然起疑了。
适才那徐乞一句话如此响亮,他料想整座灵州城也都知道我军已来到吐番城
下,为何仍迟迟未见守城军士,还是只有面前的一班乞丐?
既是如此,只要杀光这些乞丐,灵州城岂不是唾手可下?
一念及此,慕容谷种大喝一声,下令进攻!
铁蹄震地!连城墙都有许多沙石滚滚而下。
徐乞一咬牙,叫道:「紧守城门!一步也不能让!」
众乞丐闻令,纷纷向前,在徐乞身旁一字排开。
城门宽度顶多只能容二十人并肩而过,现下将城门占满,吐番骑兵便不可能
侵入。
而且这也是逼使他们缩小作战面、减少接战人数,如此一来,对於以寡击众
的防守方,便相对有利了!
「打个赌吧!」番兵中忽然有人操起汉语,向一招便逼退宇文离等三人的番
将说道:「尚将军,一百两,赌你要花多久将他们宰了!」
姓尚的番将回头笑道:「两斤酒的时间!」
「赌了!」那番兵道。尚将军的两斤酒,约莫合一盏茶时间。
「是尚摩赞。」瑞思听了番兵对番将的称呼,低声说道。
尚摩赞乃是顶顶有名的吐番大将,不只是瑞思,大家也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可是,他拿我们的命打赌!宇文离怒形於色了!
他向身後的白重使了个眼色,而後,空手向前!
他的大环刀已被尚摩赞扭脱了手,如今落在尚摩赞脚下,宇文离只能空手!
他一向前,尚摩赞觑准来势,当著宇文离咽喉一枪!
果然是吐番大将,武艺非同小可!这一枪的速度、劲道、准确性,就绝非宇
文离能够躲过!
宇文离身子一侧,竟让这一枪刺透了自己的右大臂!
痛!自然是极痛!但宇文离一声不吭,右臂使力,同时左手紧紧抓住枪杆。
舍身战法!
白重与他相处日久,极有默契,此时也早有准备,不知何时,人竟已绕过
宇文离,定下脚步,尚摩赞已在他剑势之内……
一剑!也是对著咽喉!
枪已卡在宇文离的臂中、掌中,尚摩赞一时抽之不动,白重剑到,他才意
识到要闪。
但闪得也是极快,他向左侧身,只让这一剑擦过颈间皮肉。
可才闪完,惊觉一箭直朝眉心而来!
箭,自是魏灵所发,这一箭射过了宇文离的耳际、也配合了白重发动攻击
的时间,便是足以将尚摩赞立毙当场!
岂料尚摩赞一挺身,张口合口,竟硬生生将这一箭咬在嘴里。同时右脚飞起
,正踢中了白重下腹,也将白重踢出丈许远。
再一凝神,又见王道一刀砍向尚摩赞持枪的左肘!
屠牛刀法,专斩关节!
王道的屠牛刀法已是极精,这一刀拿捏得十分火候,满拟可一刀断其一臂。
尚摩赞却忽然垂手,让王道一刀砍空!
王道一怔,尚摩赞已一拳打在王道胸口,又将王道击倒,同时又抓起枪杆,
奋力提起。
这对宇文离而言已是难禁之痛,可他仍不肯放手,便随著枪杆一同被举起。
「好汉子!」尚摩赞出声赞道,双手也连连回收,将枪头向自己收近。只不
过此时他不能看见枪头,看见的是宇文离的身体。
尚摩赞提起一脚,又踢在宇文离肚腹上。
这下子可真受之不住,宇文离力道一失,身子後飞、也留不住长枪了。
「尚将军,只剩一斤酒时间了!」与尚摩赞打赌的番兵叫道。
「你急什么?怠子准备掏出来吧!」尚摩赞将口中的箭吐出,说完,便向前
举步。
此时被打倒在地的白重、王道、宇文离已纷纷起身,见了尚摩赞逼进,不
禁退步。
因为他们自知并非尚摩赞对手!
君弃剑与北川球却迟迟未自摧沙堡中出来,这下如何是好?
「我说,那个使厚刃刀的小夥子啊,你的刀法是谁教的?」一个苍老声音忽
然出现,就出现在瑞思身旁、魏灵身後,但经由二人讶然回头的情况看来,她们
毫无所觉!
对方所言分明是自己,王道回头一看,见到的是一个穿著宽袖黑袍、黑须黑
发的……
老人?方才那声音听来极老,但见了此人又觉并不顶老。他满脸风霜之色、
皱纹不少,似是极老,但须发不白,似又不老!
且不言瑞思等五人之愕,便连尚摩赞都是一呆。
摧沙堡火光熊熊,黑衣已不是在夜中隐藏行踪的好方法了,但尚摩赞也毫无
查觉此人的出现!
「小夥子,回答我啊。」黑袍老者又说道。
虽然大敌当前,但这老者的语气却教人不能不答,王道当下愣愣回道:「襄
……襄州学的……」
「学来作啥?」黑袍老者再问。
「当然是砍人!」王道答得理直气壮。
黑袍老者闻言,却失声笑道:「砍人?你说砍人?哈!我以为是屠牛用的呢!你这点刀势,也想砍人?」
王道给黑袍老者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作声不得。
这刀法原本的确是屠牛用的,竟然给他说中了。
「其实你的刀势是有点样子了,不过要用来砍人,真的太早了点。」黑袍老
者举步向前,道:「你看好,我这才叫砍人。」走著,也自袖出抖出一柄长剑。
他一迳向前,竟走到了尚摩赞的枪尖处。
枪尖便轻轻触著他的胸口。
「尚将军,时间快到了!」番兵又叫道。
现在还是打赌的时候吗?尚摩赞心想,脸上不动声色。
黑袍老者却向那番兵道:「你准备去接收这位尚将军的家产吧。」
言下之意,尚摩赞死定了!
乍闻此言,尚摩赞脸上变色,同时枪尖前送!
黑影一闪,枪势落空,黑袍老者已转至尚摩赞身前不过数尺,说道:「这才
叫砍人!」
左一剑、右一剑,极单调、极单纯的两剑!
两剑过後,但闻尚摩赞号声动天!
他两条臂膀竟尔生生脱离了身子!
吓傻了!不只是瑞思等五人、就连众番兵也是一样。
黑袍老者又补一剑,尚摩赞的脑袋登时飞起。
「枯松倒挂。」黑袍老者淡然道:「只有『镇锦屏』,才能称得上是砍人用
的功夫。」
同时,轰然一响……
摧沙堡坍去了一角!跟著,君弃剑与北川球攀在绳上渡回原处。
接下来轰隆之声大作,犹如天雷连打,摧沙堡持续倒毁!
北川球特制的火yao,估计可以将四分之一个摧沙堡炸成土堆!
君弃剑一眼便见到黑袍老者,但现下却没有时间打招呼与确认对方身份,只
忙道:「完成了!快走!」
第十七话 摧沙之役 ̄之五
即使吐番军发觉大军集结的方向错误而紧急回头,但在黑袍老者谈笑风生的
殿後之下,君弃剑等七人仍有足够时间安然回到马背与马车上。由於宇文离右臂
受创,无法顺利控制马缰,也上了马车。多出的一匹马,便予黑袍老者骑乘。
「你到底是谁啊!」在回返灵州途中,王道一边驱赶马车,一边朝黑袍老者
大叫。
即使可以确定对方是友非敌,但似乎连君弃剑也对此人不甚熟悉、又是如此
高手,自然令王道十分好奇。
但严格说起来,其实七人心中都有底了……
身著黑色宽袖大袍的六旬老者,由发色可以看出他功力精深,连老化都显得
缓慢,再加上他使了锦官绝剑『镇锦屏』中『枯松倒挂』的其中两式……
「是黑桐吧!」魏灵回头说道。
诸人之中,她与锦官城地缘最深厚、『镇锦屏』的响亮名头自是有所听闻,
可惜的是不识得其招式起落。但世人皆云,举世能使尽全套『镇锦屏』之人,只
馀木色流第二代弟子的黑桐……
在形貌、年龄、功力以及所使武艺尽皆符合的情况下,绝不作第二人想了。
如果真是黑桐……他可是徐乞的师父啊!也是北武林盟主皇甫望的师叔!
黑袍老者一笑,并没否认,没否认也就是承认。
王道的下巴几乎快要掉下来,吃进了多少黄沙也浑然不觉;白重则连连点
头 ̄如果是让黑桐出手相救,那也不觉得奇怪或丢脸了。
但君弃剑毫无反应,只是一迳策马狂奔。
瑞思赶到他身边,微笑道:「别急,刚刚摧沙堡已飞鸽传书到前线了,相信
灵州城外兵马很快就会撤退。」
她说完以後,君弃剑却似无所闻,仍自快马加鞭。
瑞思见状,又道:「我有个问题……你确定只是分配位置与人数,他们就知
道应该怎么作了吗?城外战场固不足道,若是灵州城被攻下,那可不是闹著玩的
,不仅是你的名声将彻底涂地,同时也代表君聆诗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破灭!」
风声呼呼、马蹄噗噗,这话只有彼此听得见。
君弃剑毫不挂意的一笑,道:「城内战场绝不会有问题,有人会告诉他们要
怎么作的。」
瑞思闻言,不禁一怔。
魏灵见了前头君弃剑在马上的背影,只觉得他是想早一步赶回灵州保护寒星。明知他与寒星之间只是极单纯的师徒、甚至可以说是父女之情,却仍不禁有点
嫉妒了……
灵州城南二十里……
使尽了一招『秋风扫叶』,将身旁骑兵逼退四丈开外後,皇甫望也以剑撑地
、呼呼喘气。
岂料已满布缺口的长剑一触地,竟尔片片断折,皇甫望一愣,只能勉强站挺
身子。
一旁,黄楼再次施展今晚第五次的『捻丝棍』,但出招到一半,已觉得右臂
肌肉扭痛、简直不像是自己的手臂了!
奋力出完招式、一次贯穿了二人一马的身驱之後,黄楼脚步一个踉跄,竟也
向前趴倒,连他的齐眉棍也无力收回!
七千对五万!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连皇甫望都已疲倦,更何况其他人?
皇甫望一眼瞥见黄楼也倒,奋尽全身力气,大嚷道:「撤退!」
声音才刚传出,却见吐番骑兵竟尔打散了阵形,跟著,整队,缓缓退去。
战得满身是血的中原群雄见状,不觉愣在当地。
难道这些番兵误将皇甫望的喊声当成了将领的命令?
灵州城南门下……
经历了一个多时辰的激战,徐乞仍然挺立。
除了徐乞之外,吐番骑兵与丐帮弟子们一轮换过一轮、一轮也战过一轮,番
兵攻不进城、众乞丐也只能死守。
城中民众早已发觉南门出现战事,全城从一片通明瞬间转化为死寂。
但徐乞苦守等候的守城军士,却迟迟没有动静!
躲在城门边的寒星偷偷向外头张望一眼,朝著刚退下前线的晨星道:「晨老
夫子,不太对劲耶!门外的敌兵变少了……」
晨星一怔,定神看去 ̄确实!门外骑兵虽众,但怎看也不像有万人的模样!
这么说来……
「帮主,不妙了!」晨星随即叫道:「敌人分兵进攻了!」
徐乞闻言一怔 ̄敌人长驱自其馀三门入城,那要如何是好?
「大夥儿先撤!」徐乞朗声叫道,同时双掌平推,拚尽全身力气硬使一招『
震惊百里』,将面前的吐番骑兵逼退!
徐乞全力出击,其势自是非同小可!给他当头一掌的番兵及其座骑给掌风压
得连连後退,在他後头的士兵也一阵一阵向後挤压,结果竟是挤在城门口的数十
骑尽皆人仰马翻!
这么一来,敌军一时即无法再行进攻,徐乞殿後,众乞儿各自躲入巷道。
徐乞、晨星、石绯、寒星、药师小狼自是塞在一块。
时已近黎明,天色大黑,一众乞儿身在暗巷之中,一时倒不易查觉。
徐乞一边喘气、看著在大街上呼啸而过的吐番骑兵,满怀疑惑的说道:「弃
剑为什么要路嗣恭大开四门……这样……不是让番兵更好侵入?」
「师父本来就是要让番兵进来。」寒星低声道,语气是理所当然。
这话一出,不只徐乞,晨星与石绯也不懂了。
人力大逊於敌,便是傻子也知道该当倚城而守,岂有放敌入城的道理?
更何况,城中除了一众乞丐外,并无守军!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寒星十分乖觉,也知道他们定然不懂,便道:「
马匹不利巷战,而乞丐平常就住巷子。你们说,谁有利?」
此言不虚!三人恍然大悟 ̄原来巷战才是打退吐番骑兵的最佳战术!
「但是!」寒星又说道:「两千人打一万人,有地形优势,还算可以;一千
人打一万人嘛……」
这句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调走一千人支援前线,极可能令灵州城失陷!
但情势已是如此,无法改变,徐乞只得回道:「尽力而为!」说完之後,便
将手中的碧绿竹棒朝上抛去。
月光馀映之下、绿光一闪!而後人影乍现,接住竹棒,落下时,是站在一户
人家的屋顶上。
这是攻击的讯息!丐帮弟子发一声喊,开始进攻!
虽云进攻,却也不攻!
一千乞儿分成了数十个小队,或十人、或二十人一组,在灵州城中打游击!
灵州城说大不大,比起长安、江陵这等大城自是逊色许多,但毕竟也是边防
重镇,说小却又不挺小。众乞丐分散行动,在各巷道中穿梭来回,於吐番兵看来
,几可说是来去无踪!
人对於无知的事物是最为惧怖的。在街道之中,一万吐番骑兵渐渐被阻隔、
分散,将帅命令难以传达,眼前又出现许多形如鬼魅的乞儿,惊恐感被蕴孕了!
即使是面对徐乞那强势的武力,他们也不害怕,因为他们是以段钰为目标
作训练的!虽然他们的实力与徐乞天差地远,但心理上是不输的!
但现在,阴暗的巷道对於他们而言,却如同鬼神一般!
一旦战力分散,对於以量为胜的吐番骑兵而言,是极为不利;对於极擅各自
行动的众乞儿而言,却大占地利人和!
吐番骑兵渐渐减少了,在众乞儿不断的骚扰、诱敌、佯攻之下,失去将帅指
挥命令的番兵混乱了,只觉得草木皆兵,一点风吹门板响,也能将人惊跌落马!
众乞儿合作无间,或五骑、或十骑,各自依人数挑选对手,悄无声息的、一
点一点腐蚀著吐番骑兵的战力!
徐乞必须承认:巷战,果然是极合适的打法!
慕容谷种自是大感不妙,灵州是边防城市,城中有校场,经过了近一个时辰
的巷战之後,他终於在校场重新聚合部队。
一万骑兵竟被杀得只剩八千人!
慕容谷种大怒,待要下令搜城进攻,却见天外飞来一鸽。
那鸽子停到慕容谷种肩上,腿上有信筒。
寒星与石绯并未随同众乞儿作战,寒星带著药师小狼,在慕容谷种下令集合
时,便早一步悄悄在校场旁躲了起来。
也不只是寒星,众乞儿皆在暗处看著。
只见慕容谷种阅信之後,脸色大变!
似是无人察觉。慕容谷种向全军发布了命令。
桐柏山原定帮掌握了南北交易的要道,与吐番进行交易也是常有的事,寒星
亦能听、说吐番文,她听到慕容谷种要全军撤退了!
寒星知道师父的行动成功了!那信鸽定是摧沙堡所出,要前方大军撤退来了!一念及此,心下一喜,便呵呵笑了起来。
一笑之後,寒星惊觉自己失态,一旦被发现,那可不是说说就算了,赶忙
住了自己的嘴。
果然,吐番军转向,见状分明是准备出城了。
寒星笑孜孜的与小狼站在暗巷里,看著吐番军退。
慕容谷种殿後而退,在经过了寒星所藏的暗巷时,长枪一挺,朝著巷内便是
一刺!
笑出声来,绝对是你的不智!即使要退,多杀一个作数,岂又不可!
寒星一惊,知道自己的位置被对方查觉了,急忙退步!
但慕容谷种一枪似是对准了成年人的身高而刺,寒星年未及笄,身高尚不足
六尺,这一枪是刺高、也刺短了。
药师小狼也立在寒星身前数尺处守著。
但慕容谷种手腕一抖,长枪竟尔多出了一倍长度!
他的长枪与石绯的『八节连杆枪』一般,杆中还有藏杆!
且长度一远,枪身自然下垂,寒星一怔、连药师小狼也未及有所反应,这一
枪已越过小狼头顶、实实刺进了寒星右胸!
慕容谷种收枪。须臾,吐番军尽数退出灵州城。
撤退之前,慕容谷种又下令:将马驱入城外田中庄稼後,再退。
吐番兵退去之後,徐乞下令众弟子集合。
众乞儿如释重负、也欢欣鼓舞 ̄他们真的打退一万吐番骑兵了!
但徐乞不高兴,他想不透吐番军为何临时撤退了?问来问去,也无人知晓。
晨星向身旁的石绯道:「你知道?」
「不知道。」石绯回答:「慕容谷种只说撤退,没说为什么。」
「君弃剑作什么去了?」徐乞问道。
石绯还是摇头,道:「不知道。他下午只吩咐了我们准备烤肉,还有买了不
少油和布条,其馀的什么也没说。」
徐乞皱眉了。
「或许寒星知道。」晨星说道。城中不见了君弃剑等人,必是有所动作,寒
星应当晓得君弃剑究竟干什么去了。
徐乞一想不错,便叫寒星,却不闻答应。
石绯在旁著急的直搓手,道:「我找她找好久了!」
「是吗?那得找找!」晨星随即回答。他也很怕寒星又溜去作了什么怪事。
此时,东方天空亮起了一点鱼肚白。
晨星待要请众兄弟帮忙找寒星,却见人人皆是疲惫不堪,甚至有人已当场打
起了盹 ̄那是极正常的,大夥儿战了一整夜,气力早已放尽,如今敌军已退,一
放松,还不累?
连徐乞也十分倦了,自吐番进攻开始,他便在城门下抵挡,从没退过一步。
「我和你去找吧。」晨星向石绯道。
晨星与石绯在灵州城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却不见寒星身影,两人都急了。
蓦地,半天响起一声狼嚎!
这嚎声极其哀戚!晨绯二人闻声,愕然对视一眼後,即发步向狼嚎声发处奔
去!
待到当地,却见寒星身处小巷、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她身旁,自有药师小狼
,与散落了一地的药物。
寒星仍在抽搐。两人赶上前去,即确认寒星伤在右胸,深、极深!
晨星待要扶起寒星,却见药师小狼在一旁张牙咧嘴!
摆明了不让任何人去动自己的主人!
晨星不禁一怔 ̄只见寒星右胸的伤口上散布著一大片的金创药粉,必是小狼
以口衔罐倾倒的。
但这种上药法哪有用!小狼纵然机灵,却没有人类灵巧的双手;它能识药理
,却无法自行替伤人上药呀!
「怎办?」石绯问道。
「先制住小狼、再带走寒星!」晨星随即下了决定。
「痛……师父……我好痛……」晨星未及有所动作,便听到寒星在半昏迷状
态下断断续续、泪中含悲的呓语……
晨星与石绯双双一怔,跟著,便发现寒星的抽搐停止了。
石绯见了,双腿一软,竟尔跪倒。
晨星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
第十八话 彭蠡双娇 ̄之一
八月十六的灵州城,一早。
北武林九派一十九帮人马清点人数、集中尸体後,决定各自带回安葬。
在大夥儿休息过後,恢复了血战一夜所耗损的气力,便散去了。
只留下了十馀人:皇甫望、徐乞、晨星、王道、石绯、魏灵、北川球、瑞思
、白重、宇文离、君弃剑、黑桐。
还有,药师小狼,与寒星……
灵州城『某间』客栈 ̄客栈名为『某间』 ̄王道的房间内。
该到的人都到了,除了君弃剑与药师小狼之外。
战後会议,皇甫望与徐乞都要求开此一会,因为他们有太多不了解的情况要
问。
一行三人的回纥行商只坐在一旁,没去围著圆桌。
黑桐也在。他身为皇甫望的五师叔、徐乞的师父,但二人见到他,虽然讶异
、却不感到惊奇。
黑桐向来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几乎与君聆诗一般,让人想找都找不到。但
是偶尔,他就莫名奇妙的出现了。在灵山战後,皇甫望一共见过黑桐三次、徐乞
六次。
「好了……谁要来解释一下,这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皇甫望出声道。
徐乞也将目光在几个小辈身上扫来扫去,每一个被他看过的人,连头也不敢
抬。
虽然如今同桌而坐,但一个是北武林盟主、一个是丐帮帮主,已足让王道等
人噤若寒蝉了。
见无人出声回话,徐乞又问:「没人知道吗?不然这样吧,你们直接说说,
昨夜你们分别作了些什么?」
「射箭。」魏灵说。
「挥刀。」王道说。
「看戏。」石绯说。
北川球没出声,他无法出声。
徐乞眉头一皱,转向瑞思等三人道:「你们呢?」
「捱枪。」宇文离说。
「缚布条。」瑞思说。
白重没说话,但晃动了一下腰间长剑。
这会子,连皇甫望都皱眉了。
徐乞索性转向黑桐道:「师父,你怎会和他们一起来到灵州?你们在哪儿见
到的?」
黑桐呵呵一笑,道:「昨儿夜里,我一个人在边界附近游荡,忽然见到这些
小夥子轻骑呼啸而过,便跟了上去。结果,见到他们一路赶到摧沙堡。」
「对了,我还有抛油罐。」宇文离插嘴说了一句。
摧沙堡?油罐?箭?
徐乞的眉头皱而复舒 ̄是想到点样子了,但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我来说吧。」瑞思站起身,走到桌旁,侃侃言道:「昨夜,当你们在和吐
番军拚死作战的时候,君弃剑与我们六个夜袭摧沙堡。我们以油在堡外纵火,引
出守军,君弃剑与北川球摸黑偷渡到摧沙堡中埋设zha药。当摧沙堡被炸去一角後
,守军便放出信鸽要前方部队撤退。大概就是这样。」
徐乞脑中的影像清晰了 ̄难怪吐番军忽然撤退!
大本营被袭,自然是要撤退的!
「只有八千人,想打败六万吐番骑兵,无异於异想天开。所以,必须采取让
敌军非退不可的战术。」瑞思补充道。
君弃剑并没有向瑞思讲述过任何作战细节,但她就是能够看得明明白白、讲
得清清楚楚。
皇甫望也恍然大悟了;晨星则说道:「难怪他只分配人数与位置,而未讲述
战法。因为重点既在偷袭摧沙堡,我们就应以防守为主,减少伤亡;但若明言要
我们避免死战,心态上不免放松,那么以我们有限的人力,便很难挡下数量庞大
的吐番骑兵了……其中尺度极难拿捏,他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同时,又为了避
免留在城中的本帮弟兄未能采取巷战此一有利战法,便特意留下寒星提醒!」
听到寒星的名字,石绯的脸便即垮了。
君弃剑为了让他免处於两难境地,只交代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给他,结
果呢?
白重、宇文离对视一眼,各自摇头。
他们只记得,君弃剑看到寒星的尸体时,呆立了半晌,而後吐了口血,便倒
地不起。他昏厥了。
回城时,天才刚亮,现在已是午时,大夥儿都已睡了一觉,唯独君弃剑仍未
出房门。
「去看看他好了……」王道站起身,同时说道。
他一转头,却见魏灵已出了房门。王道见状,便又坐下。
魏灵来到君弃剑房前叩门,等了半晌,不闻房内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房中,只见君弃剑坐在窗旁,呆呆看著天空;床上是已洗净、换了一身崭新
衣裳的寒星;药师小狼守在床边。
有人进房,君弃剑仍浑然不觉。
他该有感觉、他定有感觉!只是他不想要表现自己有感觉!
当早上,他站在寒星的尸体前发呆时,石绯不断在旁谢罪,但君弃剑毫无反
应、毫无动作!不哭、不叫、不语、不慌、也不怒。
诚然成了个木人!
但木人忽然吐血了!吐血之後,他仰躺倒地,便叫不醒了。
王道将君弃剑扛回客栈,让他回房上chuang;魏灵帮寒星洗净了身子、穿好新衣
、扎了辫子 ̄便是寒星现在的模样 ̄也送到君弃剑房里来。
不晓得君弃剑醒了多久、发了多久的呆,他平常就喜欢穿白色的外袍、外披
旧鹤氅。
听说君聆诗也喜欢穿白衣,所以平常看了,并不觉得奇怪。
可如今君弃剑的衣著,不知怎地,在魏灵眼中竟成了一身槁素。
或许,喜欢穿白衣便是这个好处吧 ̄符合平民的身份、平常看起来乾净、当
有丧事时,也不需要再换衣服……
「敛?」魏灵走近,轻声唤道。
虽然君弃剑已正名了,但在石绯、王道、魏灵等人而言,还是习惯叫他假名
的单名:敛。
君弃剑回头了,他还是有反应的。
魏灵松了口气,但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好吗?」
君弃剑缓缓起身,道:「还好。」点了点头,又说:「我很好。」
魏灵见他起身後,却不禁一怔。
君弃剑走到床边,看著床上的寒星。
「要将寒星下葬吗?」魏灵低声道。
「要啊。」君弃剑仍看著寒星,漠然回答。连魏灵都听得出他语气中还杂著
一丝呆滞。
和寒星认识不到一载、实际相处时间更未及半年,但魏灵有种感觉,对君弃
剑来说,寒星对他的重要性,似乎已不下於君聆诗。
亲人。
「送回原定帮?」魏灵又问。
君弃剑缓缓摇头。
「那要葬在?」
君弃剑不语,抱起了寒星。小狼没出声、也没示警。
小狼很清楚,寒星一走,君弃剑便是它的主人。
「你们回襄州吧。」君弃剑淡然道。抱著寒星、小狼跟著,一人一狼一尸便
消失在魏灵的视线中。
魏灵没有勇气去追、也没有勇气叫停。
魏灵回到王道的房间,众人仍在。
石绯首先问道:「他怎样了?」
魏灵摇头,并未即答。待就坐後,又等了半晌,感受到众人疑惑的眼神,才
道:「他的衣服开了左衽。」
这句话一时无人听懂。晨星思索片刻,道:「孔夫子曾说:『微管仲,吾终披
发左衽矣』。意思是,若无管仲辅佐齐桓成就霸业,华夏将为衣开左衽的蛮夷所
占。」
众人恍然大悟 ̄汉人著衣,皆开右衽。
「那是……他要躲去蛮族?去当蛮族?」王道嚷道。
徐乞暗思:在涿鹿镇外,君弃剑曾说,他梦见回纥、吐番、倭族、云南、云
梦剑派五路联军杀到西湖。要阻止这一梦境成真,极重要的一点,便是找出君聆
诗统合南武林,以克制云梦剑派、再抵御西南云南苗族。
如果君弃剑撒手不管、君聆诗行踪仍杳,『左衽』之日,恐亦不远。
虽然皇甫望立斥王道胡扯,徐乞心中却觉不无可能。
昔日,君聆诗在嘉陵会战失去织锦,这件事君弃剑应该知道。
如今,君弃剑也因夜袭摧沙堡失去寒星……
谁说君弃剑不可能就此退隐?
「咳……」黑桐忽然作势咳嗽,引回众人注意後,说道:「别想得那么复杂
,老叟倒觉得,他只是神情恍惚,故将衣服开错了襟。」
是这样吗?众人面面相觑。
「现在……小伙子……」黑桐看著王道,後又转向宇文离,笑道:「你们俩
资质不错,有没有兴趣学『镇锦屏』?」
君弃剑在灵州买了具棺材和推车。
灵州是边防城市,常有人战死,棺材业狻兴。有很多合适的棺材可以挑,但
君弃剑偏是为身高仅有六尺的寒星买了个长八尺馀的大棺。
她生性好动,还是宽敞些好。君弃剑心想。
要将寒星葬在哪儿,君弃剑也已决定了。
『宁为嵇康,不作山涛。』
这是在丐帮大会後,寒星向君弃剑说过的话。这句话,是雷斯林教她的。
君弃剑一时只觉得自己无能!十分无能!非常无能!
身为她的师父,居然什么都没有教过她!
君弃剑只买棺,没要仵作盖棺上钉。
这一些,他自己来就行了。
在君弃剑心中,寒星其实便是如同诸葛涵一般的身份。甚至,有寒星在的地
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让君弃剑忘了,还要找到诸葛涵。
君弃剑将寒星置入棺中,上了棺盖,但没上钉。
等你想玩,便出来玩罢……
山阳山明水秀、地灵人杰,你定会很喜欢的。
在君弃剑运棺前往山阳的路上,中原群雄在灵州击退六万番兵的消息,很快
在武林道上传开了。
只是,传言纷纷不一。
有人力赞皇甫盟主与徐帮主身先群雄的勇猛果敢、有人盛称群雄一心同体众
志成城。
对於君弃剑,这个筹谋者。
知道的人倒不多了。
彭蠡湖畔,鄱阳剑派,女子厢房。
阮修竹推门,一声没问便进到蓝沐雨房中。
蓝沐雨正在更衣,身上只有一件肚兜,见背後人影高大,似是男子,一惊回
头,见是阮修竹,不禁呼了口长气,道:「姐!进来先敲门嘛!我快吓死了!」
阮修竹反手将门带上,靠到蓝沐雨身边,低声道:「刚刚我偷听到元伯和师
父谈话……」
「你又偷听!」蓝沐雨道。字句虽是责难,但语气却兴味盎然。
她自幼体弱,出不了远门。便是出外,不过几个时辰,师父、大夫、乃至於
师兄姐都会找她。
元伯是鄱阳剑派打探江湖情报的探子,元伯与师父的交谈,一定便是道上目
前的新消息。对於一个被限制出门的人而言,自然是很新鲜的。
「几天之前,吐番从摧沙堡发出六万骑兵攻击灵州……」阮修竹说道。
明明话没说完,却故意顿了下来。
蓝沐雨知道这姐姐喜欢吊人胃口,也偏偏不问,迳自穿衣。
直到蓝沐雨穿好外袍、披上纱衣、开始梳头,阮修竹也忍不住了,又道:「
北武林皇甫盟主带了八千人抵御。其中七千人在城南二十里对上吐番兵五万、城
中一千丐帮弟子打一万……原本吐番兵是极有优势的,但众人死战,却也挡了下
来。不过在黎明时,吐番兵忽然全部撤退了……」
「打不下来,便该撤退吧。这很正常啊。」蓝沐雨回道。
「那可不!听说是丐帮请来的军师,带了几人偷袭摧沙堡,而且还得手了!
那吐番兵自然不得不退罗!」阮修竹笑道。
丐帮请来的军师,这个人,蓝沐雨也听说过。
他原本化名叶敛,後来正名为君弃剑。
叶敛在去年说退吐番五千骑兵,已是一时轰传;如今又逼退六万大军……
「雨,你不是和他神交很久了吗?」阮修竹抱著蓝沐雨粉颈,嘻然问道。
蓝沐雨没应声。
「我刚刚有偷偷去问元伯,他去哪儿了哟!」阮修竹悄声,话中带笑。
蓝沐雨仍没出声,但身子抖了一下。
「元伯说,君弃剑孤身一人离开了灵州,正往河阳去。」
「山阳?」蓝沐雨一怔,说道。
阮修竹眉头微蹙 ̄这妹子傻了吗?当下纠正道:「是河阳,非山阳!」
「是山阳!」蓝沐雨回答,其态严然。
阮修竹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是山阳?」
「他要去山阳。」蓝沐雨道。
「你怎知道?」阮修竹大感不解。
岂料蓝沐雨脸上一红,将阮修竹推开,道:「直觉嘛!」
阮修竹听了,呵呵笑道:「说你们神交还真不假。」
「姐……」蓝沐雨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儿,道:「我们也去。」
这是肯定句,不是在徵求同意。
「去山阳?」阮修竹愕然了,见蓝沐雨颔道,更是讶然道:「山阳离这……
足有一千二百里!一天来回不了的!」
蓝沐雨离家顶多是一天,任何人也不可能准她在外过夜的!
蓝沐雨却正色道:「我没说要一天来回。」
那意思,便是说 ̄我也知道绝无人会准,那不如偷溜!
阮修竹一怔之後,却呵呵笑道:「好!我陪你去!何时出发?」
「今晚。」蓝沐雨随问随答。
第十八话 彭蠡双娇 ̄之二
时间急走,已到了九月一日。
阮修竹与蓝沐雨姐妹出溜,一路向北,此时已身在渡船,要渡黄河的渡船。
为了方便,阮修竹身著男装,扮成了个青年书生。她原就生得比一般女子高
上不少,足有七尺四寸,加以面貌带著三分刚气,几无女子纤弱之态,如今套上
青衫、头戴方巾,俨然便是个眉清目秀、白净面皮的俊美青年。
自魏晋以降,书生配剑乃是常态,是故阮修竹腰悬长剑,也不以为怪。
蓝沐雨仍是身著素襟、外穿蓝色长裙,离开彭蠡湖十馀日,虽然仍按时服药
,却免不了长途跋涉劳累,今日只从洛阳向北来到黄河,这一段路已使她大露疲
态。
「这就是黄河啊!」阮修竹兴味盎然的伏在船舷向河中张望,但所见皆是黄
水,似乎连鱼都无法在河中存活,便又加了一句:「果然很黄!」
一转头,却见蓝沐雨紧紧抓著船桅,身子仍摇摇晃晃,忙赶上去一把将她扶
著,蹙眉道:「你该不会又晕船了?」
蓝沐雨脸色苍白,只微微颔首。
生在彭蠡、活在彭蠡,自幼即身处河湖之中,却还会晕船,说来也真是可笑
之极了!阮修竹无可奈何,只好摸出一颗药丸,喂蓝沐雨吞下,再让她倚著自己
身子坐在船板上。
「我能活著到山阳吗?」半晌後,蓝沐雨有气无力的自问。
「不只是活著到山阳!你还要活著回彭蠡!不然我就完蛋了!」阮修竹叹道
:「早知道,真该把小涵一起带来。」
小涵来了,就有人和我斗嘴,不怕无聊;也有人照顾沐雨,不用我费心了。
但人已在黄河,相去山阳不过数十里路,此时才来後悔,也已迟了。
过不多时,渡船靠岸,乘客纷纷下船。
二女踏上实地,同时舒了口大气。
过黄河,即已进入山阳县境。二女进入山阳县城,找了间客栈歇腿、用膳。
吃饱之後,二女行至县城北门口,又同时止步。
「到山阳了。」阮修竹道。
「嗯,到山阳了。」蓝沐雨接腔。
而後,默然。
到山阳了,再来呢?
莫说蓝沐雨是生平第一遭出远门,便阮修竹也未曾离开过长江流域,二人只
知目的地在山阳,真到了山阳,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了!
「客倌看看啊!山阳特产竹林杯!仰慕七贤大名吗?用他们的杯子饮酒,保
证头脑马上变灵活!诗词歌赋,包你一挥而就,直逼李诗仙!」
城门旁的摊贩叫卖著。
竹林杯?
「什么竹林杯……还不就喝酒的杯子嘛!」阮修竹朝那摊贩张望了一眼,见
只是平凡的小酒杯,丝毫不感兴趣,低声说道。
「竹林七贤!」蓝沐雨忽然如获至宝,乐得大叫了一声。
虽然没人注意,她仍惊觉自己失态了,忙放低音量,道:「山阳竹林!我们
到竹林七贤当初隐居的地方去看看!」
蓝沐雨体质孱弱,去念书,提不起劲;作女红;兴致缺缺。若说『女子无才
便是德』,蓝沐雨堪称『有德』了。
但书终是念过,虽然念得不好,多少还是记了些许,竹林七贤的大名,她脑
中恰巧便有那么点儿印象。
「好啊,那就到山阳竹林。」阮修竹道。
「嗯,就到山阳竹林。」蓝沐雨道。
但说完之後,你看我、我看你。
「走啊!」阮修竹道。
蓝沐雨愣了。
山阳竹林,怎么走?
「这位客倌,有兴趣嘛?大小一般,花色多得很!尽管……」
又是摊贩的叫声,但这次他没说完便住口了。
接下来,传出的是一阵惊笑、轰笑、爆笑!
两女回头望去,愣了。
跟著,阮修竹狂笑不止,笑得没一点装扮上年青书生的书香气度;蓝沐雨极
力忍耐,一口气喘不过来,没笑出声,倒是咳起嗽来。
只见一名身著僧袍、穿著僧履的光头和尚,头顶白毛鸭,施施然走向北门。
光头顶鸭,那是何等可笑之事!莫怪乎整个山阳县城尽拜倒在袈裟之下。
那和尚走向阮修竹、蓝沐雨,合十作了一礼,朗声道:「两位施主,是否欲
至山阳竹林?」
他必须要朗声说话,否则话声会教笑声给盖了过去。
阮修竹仍在笑、蓝沐雨仍在咳,一时无人回话。
白毛鸭忽然张开双眼,『呱呱』叫了两声。
和尚会意,又向二女道:「贫僧怀空,顶上乃师弟海鸭。二位施主若要到山
阳竹林,请随贫僧前往。」说完,便朝西北行去。
怀空顶著海鸭走出十馀丈後,蓝沐雨咳停了,她拉著阮修竹,连叫:「姐!
别笑了!他要我们跟去,跟不跟?」
对方如此怪模怪样,实是不该随意跟去。
阮修竹终於止了笑,呼了口气,道:「跟啊!怕个和尚作啥?」说完,便跟
在怀空身後走著。
蓝沐雨自也跟上。
三人一鸭前後相距数丈远,一路向西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怀空忽然停下
脚步。跟著,他转向朝著路边的一座土丘行去。
二女一怔,并没跟上。
此地树是不少,但无一竹,绝非山阳竹林。
须臾,阮修竹道:「我去看看他搞什么鬼。」又跟了上去。
蓝沐雨站在道上看著,但见阮修竹一转向,身子才刚被土丘挡住,忽又回身
向蓝沐雨招手。
那分明是要她过去,蓝沐雨不假思索,也走近了土丘。
转过半圈土丘,却见怀空与一名中年书生站在一处石碑前。
中年书生背上负著琴囊,看来文质彬彬,并非恶人。二女放心靠上前去,见
那石碑已然半毁,碑上有文,但模糊不清。
「天下人的天下。」怀空忽然说道。
中年书生闻言一笑。
二女又愣了 ̄她们打心底没想过,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那笑容极为清朗、极为透明,彷佛这一笑便如春雨浸润大地,能使万物生生
不息!
蓝沐雨忽觉舒坦许多、阮修竹也感到长途跋涉的疲惫消失了!
并非彷佛,她们的确如沐春风!
中年书生并未言语,只是一笑。仅有一笑,却能有如斯效果,也令人极为惊
异了!
许久之後,中年书生终於发腔道:「天下既为天下人所共有,则占天下者不
得侵扰天下。以兵术祸天下、以诡道谋天下,乃天下人所不容也!」
说完以後,他朝著怀空合十一礼、再朝二女微一颔首,便离去了。
他身影才刚转过土丘,蓝沐雨快步赶上,却已不见人影。
走得好快!
蓝沐雨又回转至石碑前,听得怀空说道:「此处乃汉献帝、山阳公刘协之墓。汉献身为汉末之君,活在乱世、历经二朝,他虽欲极力延续汉祚,数度谋曹,
可惜天下大势已不属汉!但曹魏不旋踵而亡於晋、晋历二代而失半壁江山,可见
得:天下绝非私物,岂是以谋夺巧取便能获得?转眼之间,万物返空,终也是黄
土一坯!」
二女听著,但,有听没有懂。
怀空见二人懵然之态已满布俏脸,当下为自己对牛弹琴的行径呵呵一笑後,
即道:「走吧,山阳竹林不远了。」
二女紧跟著。走没几步,蓝沐雨忽道:「怀空师父,方才那书生是谁?」
她深深觉得,那不是一般书生!
怀空未即回话、也未回头。半晌後,似喃语般念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
不知,是知也!」
三人一鸭又向西北行四十里後,时已黄昏。
眼前是山。行至山麓,阮修竹忽然叫道:「有鹿!」
望去,非鹿,乃一鹿形之石。
怀空道:「此地名曰白鹿山,便因此石得名。上山数里,即是昔日嵇叔夜隐
居之『山阳竹林』了。」说罢,又当先领头上山。
山道路渐难行,怪石嶙峋,十分颠簸。怀空行游四方,自是无碍,但二女却
举步维艰,走得腿脚俱疼。
但一看,山道间松柏渐少、篁竹渐多,与山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山阳竹林已近了。
再走一阵,山道壑然开朗了!出现一处山坡。
山坡一侧有几间茅屋,就著日光馀映,看得出极为破旧。
茅屋门口遥对著一个瀑布,瀑布直落至一处深池。
想是地灵之故,此处不生杂草,只有茵茵绿草、青叶黄花。
或者也有白花,只是因著黄昏馀晖,白即成黄。
水落平潭,溅起水滴,洒在篁竹之上,闪闪生辉;瀑布正对夕阳,生出一道
极完整的彩虹,正横跨在深池二侧。
「这是桃花源吗?」阮修竹道。
「好美的地方……」蓝沐雨道。
二女同声一叹,惊叹、赞叹。
怀空一笑,道:「江南称世外仙境为桃花源,但此处乃是河北,该当称作山
阳竹林!」
山阳竹林,便是与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了!
或许陶潜的『桃花源记』,便是想著山阳竹林而写下的,也未可知。
魏晋之际,山阳竹林,其实便是士子心中的桃花源了!
天色已黑,阮修竹见茅屋与水池之间有堆薪材,便将摸出火熠将它点燃。
蓝沐雨取了根火把,在左近绕了一阵,却未见人。
难道搞错了?君弃剑并未来到山阳?蓝沐雨心想道。
走回篝火边,向四周张望,却见怀空站在茅屋旁,手转念珠、喃喃诵经。
蓝沐雨走上前去,原来有具棺材。
棺材极新,显然只是近日运来。
阮修竹也靠上,看了那棺材,先是一惊,略定了定神,才道:「这是谁的棺
材?里面有尸体没有?」
蓝沐雨摇头,而後目视怀空。
那意思是:或许他知道。
阮修竹也看著怀空,但怀空彷若不觉,兀自念经,念很快的经,只有和尚才
听得懂的经。
过了一炷香时间,怀空念完了经,朝棺木行过一礼後,回头向二女道:「棺
中有人,是君弃剑的徒弟寒星。八月十六丑时,君弃剑与同伴夜袭摧沙堡得手後
,在赶回灵州的路上,寒星身在灵州城中,为吐番大将慕容谷种所杀。」
二女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她们并没想到,其时怀空人并不在灵州。
怀空能如此清楚事发经过,原因无他,乃是海鸭置顶之後,启发了怀空一种
连他们的师父不空和尚也极为惊异的才能……
卜卦!
甚至也不用花时间去卜,怀空只要见到一个人,便能知其生辰、死时;一捏
指,便能得其死因;若辅以龟卜、筮卜,则凡事包罗万象,尽在眼中。
即因如此,他才能知道阮修竹、蓝沐雨欲往山阳竹林,却不知道路,而在山
阳刻意『巧遇』领路了。
见二女无言,怀空便道:「在东边山坡上有间木屋,是为阮嗣宗昔日住所,
比眼前几间茅屋要稳固的多。君弃剑想是游山去了,一时不在,但定会回转此处
,二位施主如不赶时间,不妨留待数日,必能见得。贫僧告辞了。」说完,便转
身向山道行去。
蓝沐雨见状,忙叫道:「师父,我们还没和你说我们的名字……」
怀空并未回头,只是笑道:「阮姑娘、蓝姑娘,咱们日後尚有缘相见。」
二女闻言,俱是一怔!
阮修竹如今装扮,十足便是个男人模样,他能识穿,已属不易!
这还不够,他竟能一口叫出二女姓氏?
这可把二女惊得一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了!
第十八话 彭蠡双娇 ̄之三
阮修竹、蓝沐雨二人在『阮籍的木屋』过了一夜。次日,蓝沐雨似乎迫不急
待起了个大早,唤不醒阮修竹,便独个儿回到寒星置棺的西侧山坡。
首先看到的,是瀑布。再来,是那一泓清池。
不,清池竟非清池,原本清可见底的水池,现在居然五颜六色、缤纷夺目!
这太诡异!即使地灵能滋养草木,岂能改水色?
蓝沐雨走近水池,想看个清楚,但愈近却愈觉得奇怪。
那些颜色居然会动?而且每种颜色的形状又是条状,益发令人费解!
蓝沐雨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靠近水池。
到了离水池仅馀数尺距离,蓝沐雨正要探头,池中一物却比她快了一步。
那头一伸起,把蓝沐雨惊呆了!
蛇头!一尾体色深紫、顶上生一肉球、彷佛长角的蛇!
一尾是蛇,分明满池皆是蛇!
蓝沐雨吓得踉跄退步,一个不稳,竟跌坐在地。
随著紫蛇爬出水池,那颜色与头形,使蓝沐雨手脚发软、起了浑身的鸡皮疙
瘩,无力站起、也无能逃跑!
紫蛇围绕著蓝沐雨身旁爬行著,蓝沐雨忽然注意到:紫蛇所爬过的地方,绿
草瞬间枯萎!它拖出了一线焦黄!
紫蛇对於蓝沐雨的惊恐与无助自是毫无感觉,它渐次缩小了爬行的圈子,仅
凭它的表皮,便已毒死了一大片的原本欣欣向荣的草皮!
眼见紫蛇愈爬愈近,竟尔隔著裙摆,爬过了蓝沐雨的小腿。
蓝沐雨几乎便要大叫,但却叫不出声!只觉得那蛇蠕动著,很滑、很可怕!
紫蛇爬行的动作并未稍缓,但它溜过蓝沐雨的小腿时,直教蓝沐雨感到似如
天长地久般无尽期!
就在紫蛇回到草地上,恐惧终於稍减时,一转眼,它又已逼近蓝沐雨撑在地
上的右手掌!
蓝沐雨想提手,但浑身使不上一丝力气,竟连自己的臂膀都举不起来了!
甚至,它还距手掌尚有尺馀,蓝沐雨的皮肤便已感觉到那股腥味、臊味、还
有即将会出现的焦味、腐尸味!
便在蛇头将要攀上蓝沐雨的手指时,它霍地抬起了几寸上身,向著蓝沐雨背
面的方向看了会儿,便爬回到水池中去。
蓝沐雨早已吓得呆了,待她回过神时,已有一人站在她面前。
「是君弃剑吗?」
蓝沐雨心中想著,站起身後,还没出声,忽然看见对方身上竟绕著一条与那
紫蛇一般模样的赤蛇,这会子魂飞天外,双腿一软,便又坐倒!
她甚至还没来得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模样!
此时,山道上远远传来人声。
有声音吗?蓝沐雨其实压根儿没听到,但身上缠蛇的那人听到了,他将双腿
发软的蓝沐雨死拖活拉到离水池几十丈外的茅屋里,便自行出屋,也带上了门。
蓝沐雨勉力起身,透过茅草之间的缝向外窥视,清楚见到身上缠蛇、将她
拖入屋中那人的背影。也只有背影。
那人穿著黑色的上衣、深蓝色的长裤,衣袖、衣角皆有绣花;他的头发只单
纯的捆成一束马尾,垂在身後,并没打髻。
光看背影、再加上在他身上到处游走的赤蛇,便能看出此人绝非汉人。
跟著,山道上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相距太远,不能看清对方的样貌,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蓝沐雨忽然觉得那尾赤蛇正在看著自己,她已是惊弓之鸟,身子一缩,不敢
再向外看。
山坡草地上,三人对立。
身上缠蛇的人,自是灭了杭塘帮的元凶蓝娇桃;另外一男一女,其实即是神
宫寺流风、堀雪。
他二人与栗原姐弟商议之後,当下第一件大事,仍是找出君聆诗,这对於师
父的计划乃是重大关键,半点轻忽不得。正好北武林群雄击退了六万吐番兵马,
他们细查之後,得知君弃剑人在山阳,便找上门来。
蓝娇桃自然也是一般。
君弃剑绝对是逼出君聆诗的要点人物,他们岂能松手?
双方未及交谈,流风、雪已双双注意到对方身上盘蛇,立即止步。
他们在杭塘帮为万蛇所噬,幸亏白重即时赶到,将他们带出蛇群,否则今
日还有命在?此时见蛇,自是警戒立生,万分小心不嫌多!
雪立即注意到:一旁瀑布落下所注水池,满满是蛇!
「杭塘山上,是你?」雪问道。
蓝娇桃未即回答,他还在考虑。
便在蓝娇桃考虑的时候,雪忽然认了出来,便扯动流风的衣袖,低声在他
耳边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参加江南二十二水帮大会之後,有七个人追杀我们?当中那个特别难对付,就是这个人!」
流风自然记得!他们後来还误打误撞闯进南宫府邸,他更被一个龌龊的铸工
羞辱了一顿!
雪的眼力从来也不需怀疑,再加上杭塘山那一条,这个人就绝对是敌人!
一肯定了对方的立场,流风不假思索,左手已紧抓刀鞘、右手握上刀柄……
拔刀势!
在这种姿势之下,任何进入刀锋范围的『物』,必会遭到足以致命的攻击!
但蓝娇桃没有动作。
双方一时对峙。
许久之後,蓝娇桃终於开口道:「你们也来找君弃剑?」
「废话!」流风沈声回道,语气自然是十分不友善。
蓝娇桃点了点头,又开始看著流风的武器。
倭刀?那形样,蓝娇桃狻有印象……
「你们知道手里……」半晌之後,蓝娇桃又出声,但还没说完,忽见刀光一
闪!
流风感觉到右侧有物逼近,他的拔刀势已蓄劲许久,这一下自是毫不留情!
一样东西的头断了、洒出的紫血,刹时令一片草地成为死灰。
紫冠鳞虺!
光闻味道,流风即已知道蛇毒厉害,挥刀之後,立刻护著雪後退,并没让
蛇血洒到身上。
但蓝娇桃愣了、而後怒了!
紫冠鳞虺与他身上的赤冠鳞虺乃是一对,是他穷毕生心血培养出来的至毒蛇
王!
紫冠鳞虺好动,常不听命令,食量也大,致令连它的皮肤都生出了毒性;赤
冠鳞虺较为温顺,食蛊量少,相对的毒性比紫冠鳞虺差了些许,故蓝娇桃只让赤
冠鳞虺缠在身上。
对蓝娇桃而言,赤冠鳞虺是听话的小孩、紫冠鳞虺是调皮的小孩。个性不同
,但一样可爱。
如今紫冠鳞虺只是游走接近流风,才刚扬起上身,居然直接被一刀两断?这
教蓝娇桃如何不怒?
便是赤冠鳞虺也张口摆尾,嘶嘶作声!
「现在……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要给它作陪葬!」蓝娇桃嚎叫,同时从裤
袋中摸出一根手杖。
赤冠鳞虺随即缠到手杖上。
房中的蓝沐雨听到外头有人嘶吼,又开始张望。
只见蓝娇桃挺起手杖,发步上前。
快!很快!流风、雪双双一怔,原本相距七丈,蓝娇桃三个起落,竟已逼
到面前!
雪立即退步、流风同时架起一刀。
这一刀正与蓝娇桃的手杖对上,可杖头拐弯一伸,居然直对上流风面门!
非杖头,是蛇头!赤冠鳞虺的蛇头!
同时,蓝娇桃旋动手杖,左手抓上刀背,生生定死了流风的倭刀!
流风心急,只想抽刀,却抽之不动。
他绝不肯弃刀!武士道精神,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眼见赤冠鳞虺一张口便要咬上流风面颊,一阵旋物破空之声,赤冠鳞虺即刻
收口回缩、蓝娇桃也同时放手退步。
雪及时发出手里剑,解了流风之困。
在江南水帮大会之後,蓝娇桃与同伴六人突袭流风、雪、君弃剑三人的行
动,虽在流风力抗之下宣告失败,但蓝娇桃无疑是七人中最有实力的一人。
而且此时有赤冠鳞虺傍身上杖,自然更是如虎添翼!
只过了一招,流风却不禁喘起了大气。
他吓著了,真的吓著了!赤冠鳞虺在面前只是几寸的距离张口吐舌,那压迫
感是无言可喻!
即使毒性不若紫冠鳞虺强烈,但也绝对足够一口咬毙牛象,何况是人!
流风忽然觉得有点昏眩。
虽没被直接咬中,但赤冠鳞虺呼出的毒气,他吸入了!
雪查觉流风形样有异,立即将他扶住。
但蓝娇桃觉得不够!他要对方赔命!赔紫冠鳞虺的命!
一退之後,蓝娇桃又要攻上,雪见状,左手连摆,即时发出三枚手里剑!
一枚射杖上之蛇、一枚射敌人之额、一枚射在地上,蓝娇桃将落足的位置。
蓝娇桃惊觉,立即止步、扭头、移杖。
三镖落空,但回头看去,即使只是紧急射出,雪的手力显然仍是极足,对
著蛇杖、额头的两镖,直直向後,一者射中茅屋、一者钉上棺材。
房中的蓝沐雨悚然一惊 ̄原来射中茅屋的那一镖,穿透了茅草,竟将她的裙
角钉在地上。
蓝沐雨轻扯裙角,未料竟一扯而裂!
紫冠鳞虺的毒性,能将所有活物化为死物,布匹的材料多为蚕丝、棉花之类
,总之也是活物产出的。紫冠鳞虺爬过蓝沐雨的裙角,虽未蚀出洞来,却已让布
料变得极为纤细易裂,才会在蓝沐雨一扯之下,裙子便断为两截。
蓝沐雨看了自己的裙子,想到紫冠鳞虺适才便在自己身边游走,心里大呼侥
幸。
若让紫冠鳞虺攀上手背,还怕不当场见骨?
屋外,蓝娇桃一时停了动作。
倒是雪见了自己发出的手里剑竟有一枚射上了棺材,且看来是极新的棺材
,不禁一惊,右手搀著流风、左手指向那棺材,颤声道:「那……是谁的?」
莫不是君弃剑死了?雪心想著。
蓝娇桃冷哼一声,并未回话,双眼仍恨恨的看著二人。
流风只觉脑袋愈发沈重,已完全无法自行站立了!当下只得在雪耳边道:
「先走……先走再说……」
但雪还未发步,东边山坡又跑来一人,她见了五颜六色的池水、一地枯黄
的死草,便嚷道:「你们是谁啊!沐雨呢!」
此人自是阮修竹。
房中蓝沐雨听到乃姐大叫,心中不禁大急:人家在打生搏死的,这胆大包天
的姐姐,何必要淌这个浑水!
流风、雪双双回头一望,见来人并非君弃剑,流风便道:「别理他……走
吧……」
任凭阮修竹冲著二人的背影嘶喊,他们自是甩也不甩。
阮修竹见二人不予理会,只得转向蓝娇桃道:「你又是谁?」
「蓝娇桃……」蓝娇桃已收起手杖,赤冠鳞虺也爬回身上:「这地方是你的
吗?」
阮修竹一怔,才发觉自己实无丝毫权利向对方大声嚷嚷,便道:「你有看见
我妹妹吗?」
蓝娇桃转身一指身後的茅屋,蓝沐雨已推门出房。
阮修竹一眼便见著蓝沐雨的裙角破损断裂,一伸手便要扯上蓝娇桃领子,她
身高几同一般男子,丝毫不显为难。
但手还未伸到,忽见蓝娇桃身上的赤蛇已张口示警,一惊之下,忙又收手。
蓝沐雨早已见到阮修竹的动作,知道误会,忙道:「姐!这位大哥……蓝哥
没对我怎样!」对方在出手之前便即时将自己丢到安全的地方,也算狻有薄恩,
她对於蓝娇桃的称呼也不觉有了些敬意。
「姐?蓝哥?呵呵……」蓝娇桃听了这称呼,怪笑一声,屈身将钉在地上的
手里剑拾起,又转头走到棺材旁,也拔出钉在棺上的那枚。
他望著手中的两枚手里剑,许久之後,深深一叹,又走到紫冠鳞虺尸体旁,
从怀中摸出布条,将它的身体抓起,走到树下,掘了个坑,将它埋了。
动作完成之後,他走到正在茅屋前絮语的姐妹身前,道:「你们也来找君弃
剑?」
听了这话,蓝沐雨脸上一红,阮修竹则应道:「是啊!你也是?」
「这么巧,大家都挑这时候来找君弃剑。」蓝娇桃一笑,笑得仍然很怪。
那是极有深意的一笑。
「那具棺材是?」蓝娇桃又问。
「是君弃剑的徒弟,叫寒星。怎么,你不知道?」阮修竹答道。
有问必答、知无不言,阮修竹天生大嘴巴,藏不住秘密。
「寒星啊……」蓝娇桃喃喃自语。
他有印象,便是在杭塘山差点被蛇咬死的那个小女孩……
君弃剑为了救寒星,硬挺未愈之躯来抓紫冠鳞虺,真是不要命了!
如今寒星身在棺中,定是已死。若是已死,则君弃剑会……
世人只知君弃剑人在山阳,但为何跑到山阳,却无人过问。如今看来,山阳
倒是君弃剑避世的一个好地方。
可惜,地方再好,也会为人所扰。他蓝娇桃、眼前这对姐妹、还有适才的那
两个倭族人,都是来扰君弃剑的。
怎知君弃剑人在山阳,却未待在山阳竹林,大夥儿都扑了个空。
蓝娇桃暗暗思索:原来君弃剑与那些倭族人已分道扬镳……那倒好,对於我
国的情况会有利许多。
他念头几转,又向二女道:「你们和君弃剑是什么关系?」
阮修竹道:「没什么特别关系。你呢?」
蓝娇桃仔细看了看眼前二女 ̄君弃剑如今名声鹊起,这两个女子想是特地来
此,想要见他一面罢!那倒没什么所谓了。
此时君弃剑孤身一人,且徒弟新亡,定然意志消沈,这是对付他最好的时机!蓝娇桃心想。
蓝沐雨则想道:这是让君弃剑记住自己最好的时机!
阮修竹想道:如今出门在外,找不到君弃剑、又连连遇上一些怪人!这是我
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候了!
第十九话 山阳竹林 ̄之一
山阳,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有人说,山阳很美,但美不过华山;山阳可俯瞰河内,却比不过『登泰山而
小天下』。
怀空说:河北之山阳竹林,即同於江南之桃花源。
君弃剑在山巅待了两天,确然也觉如此。
自从『山阳公』上任以後,三国纷争、魏晋交替、乃至五胡乱华、南北分裂
、安史之乱,一切的一切似也与山阳无关。
山阳不过弹丸之地,山阳竹林所在的白鹿山,更只是一座鲜为人知的小山,
根本没有军事价值、也没有生产、交通上的利益。
正如同老子所言:无用之用,其实大用。
山阳一无是处,竟也让山阳的人民保持了五百多年的和平。
君弃剑下望山阳,在不显得炙热的秋阳下,农田一片禾黄,农家子弟三三两
两地在田野间或忙农事、或跑闹……
牛犬之声相和、稻草人身上停满了麻雀……
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说不尽绝,简而言之,便是一片太平景象。
寒星一死,让君弃剑极为沮丧;再眼见山阳如此情境,更为消沈。
我不过是人,一个人,哪有什么本事阻止胡虏侵华?回纥要来、吐番要来、
甚至云南要来、倭族要来,我挡得住吗?
不可能!我连自己的徒弟都无能保护,哪有什么本事挡下四国联军?
我究竟双手空空,有的只是几个同伴、朋友,可不是郭子丁那般手握重兵的
大元帅!我何能抵御外族?
「弃剑,你之前曾问过:如果早点用兵,可以避免了不得不的时候,早用能
比晚用少死很多人,那么,要用、还是不用呢?」一旁的药师小狼忽然人立起来
,说道。
君弃剑为之一愣,却见并非小狼人立,确然是人!这人一身白衣、仙风鹤骨
、背负琴囊,作书生打扮,正是他那名闻天下、却无人可知其影踪的二爹 ̄天赋
异才君聆诗!
君聆诗又道:「如今看来,你的答案是……『不用』?」
「这次是寒星……那,下次呢?」看到君聆诗,君弃剑松懈了、也哭了:「
每打一次,就要承受著可能失去亲朋好友的危险……二爹,我……我没有那么坚
强……你将我的胆量培养到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可是……死的人不是我啊!」
君聆诗抓起君弃剑身上的鹤氅一角,帮君弃剑擦去眼泪,同时拉著君弃剑一
同坐下,说道:「你记不记得,十四年前,我刚到云南,你诸葛乾爹还未见我人
,便隔著门板将我狠狠痛骂了一顿、似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君弃剑回想一阵,确有此事,便点了点头。
君聆诗道:「那是因为,我带南诏国之兵,歼灭了锦官军、杀了成都六杰。
所谓成都六杰,即是诸葛兄的六位义兄。其实我与他们也狻有交情,同南诏国倒
是敌对的立场……」
「狻有交情?那为何要杀他们?」君弃剑不解,但这句话只是心想,未曾出
口。
反正,二爹定会继续说下去的。
「虽然我与南诏国敌对,但南诏国主稀罗△是我和诸葛兄毕生的目标。为了
打败稀罗△,我投身到他麾下,就近观察他、学习他。他也不愧是一代王者,毫
无保留的教了我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牺牲』。」
「与锦官军一战,其实只是一个过程,让我习惯有『牺牲』。为了达成目标
,一个最终的目标,过程无论牺牲了多少,都不能有所退缩、有所迟疑……」
「可是!二爹,你的目标是打败稀罗△,或许很多人也都是,所以他们为了
助你成功,也不怕牺牲!但我不是啊!我没有必要去打败什么人!为什么我也要
有所牺牲?为什么我身旁的人必须要牺牲?」君弃剑道。
他与君聆诗立场不同,如今的君弃剑也不是听一是一的稚儿了!
「宁为嵇康,不作山涛。」君聆诗念出了寒星曾说过的话,跟著,一笑,摇
头道:「痴儿!你可知嵇康何人?」
「竹林七贤之首!於乱世之中出污泥而不染的绝尘高士!」君弃剑答道。
君聆诗又是摇头,跟著又问:「你可知他妻室是何人?」
妻室?史上女子留名者其实不多,君弃剑摇头,实是不知。
「他妻子是魏室宗亲!魏文帝曹丕亲弟弟曹林的女儿:曹纤纤!」君聆诗说
出这话,语气狻重。
也只说到这里。
但见君弃剑面有愕色 ̄他懂了。
嵇康之妻既是魏室宗亲,他也就是魏室的女婿。他的时代正是司马氏紧锣密
鼓谋取魏室江山的时代,嵇康却置之不理、逃官隐居山阳!
或许嵇康有贤名、有清名、有文才、有高才!但对於魏室宗亲而言,这么一
个儒林高士、又是魏室女婿,他视魏室之祸而不顾,便已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
嵇康或许『立德』了,但於时代而言,他那出类拔粹的生命、负有经天纬地
的才学,也终究只是完成了『小我』……
「嵇康并不是你应该学习的对象。」君聆诗极为笃定的说道:「是我们都不
该学习的对象。」
「可……时代不同啊……」君弃剑又道,语气已软了。
「相同的,只是,你比他早了一点。」君聆诗笑道。
君弃剑不解了:嵇康生在魏晋之交,如今已是唐朝,明明是嵇康早了我五百
年,怎会说我比他要早?
「嵇康所在的时代,曹魏已经枝叶散尽、而司马氏根深蒂固,其实嵇康也已
无力回天。但你不然 ̄如今唐朝国力虽然衰弱,但聚其军力,仍可敌一国而有馀
;且在野草莽仇寇之心仍重、敌忾之气可聚;反观回纥、倭族、吐番等,纵使已
有合军先兆,却未实际达成协议,想必仍在为了吞掉中国之後如何瓜分纷扰不休
……只要动作够快,将他们个个击破,还是大有可为!」君聆诗分析道。
这段话的重点在於:嵇康欲要出手,但却没有资本,无能与坐拥金山怠山的
司马氏下赌注较高低;反观君弃剑的立场、所处的时空,虽然一样没有资本,但
却有培养的可能性!
「我们回到原点来说……其实你所谓『以早暴克未暴』的问题,它原本便没
有正确的答案。虽然现下你的答案可能是『不用』,害怕牺牲、害怕付出,那是
任何人都会的。但若你不愿未雨绸缪,想与嵇康一般归隐山林,有所牺牲的,就
不会是你……」君聆诗霍地起身,一展臂,指著山下那安平和乐的农村:「是他
们!」
君弃剑震愕了。
君聆诗缓缓收手,沈默半晌後,极为沈痛的说道:「更会是千千万万的华夏
人,所必须要去承受的『将来』……一个烽火连天、生民涂炭,比乱更乱的世代
……而这次,我们并不能保证将会再有一个拓跋宏!」
君弃剑自然知道,拓跋宏为南北朝时期最重汉化、极负盛名的北魏孝文帝!
言下之意则是 ̄若吐番、回纥等人不尊重华夏人,不尊重生命、尊重人权,
则曾在他梦中出现的西湖大屠杀,便极可能成真!
以一己之痛、换天下人之痛……
孰可为?孰不可为?
「我并不是要你当什么民族英雄,实际上真正化祸患为未然的人,往往没有
人会注意到他的贡献 ̄因为事情尚未发生,没人知道他贡献了什么!青史留名者
,如郭子丁之属,也只是亡羊补牢辈。你不要想太多,尽力而为,即使失败也没
什么可耻可怕,只不过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真正发生罢了!你就当成是……让自
己活得更忙碌、更丰富吧。」君聆诗又说道。
之後,爷儿俩相对沈默。
…………
君弃剑无力的躺下身子、躺在山顶,闭上了眼。
我是否有能承受这一切?
如果有,那便定然是要去作;若是没有,为何不将自己锻链成有?
挑战!君弃剑向来不怕挑战!
「二爹,我懂了。」许久之後,君弃剑终於起身、出声。
但不闻答应。
转首望去 ̄无有君聆诗,唯药师小狼而已。
阮修竹、蓝沐雨、蓝娇桃三人在山阳竹林等了三天,仍未见君弃剑人影。
这天,蓝娇桃将满池之蛇 ̄其实是蛇尸,它们的毒囊都已为紫冠鳞虺所食去
 ̄捞起,另掘一坑埋了。
阮修竹原本带著蓝沐雨满山遍野跑,到处观赏著与江南不同的景色,但玩了
三天,却始终不见要找的人出现,很快的,也有点腻了。
阮修竹生性便极不安份,山阳虽好,也留不住泼兔。
「他跑哪去了啊 ̄ ̄ ̄」阮修竹拨弄著眼前各形各色的野花,而後大嚷一声
,向後躺倒在花丛之中。
蓝沐雨坐在一旁,耸耸肩 ̄天知道。
「我们出来……十……十三天了。」蓝沐雨屈指一数,说道:「师父和师兄
姐,一定都很急了。」
阮修竹撑起上身,微笑道:「想回去了吗?」
蓝沐雨摇头。
虽然对方无有影踪,但终究是不辞千里来到山阳了,总不可能连一面都没见
到就走人。
寒星之棺还在,未尚入土,这就足以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远处,一人缓缓行近。
阮修竹查觉到了、蓝沐雨也查觉到了。
此地人烟稀少,一有动静,极易查觉。
待那人愈行愈近,已可清楚分辨出他的衣著、形貌时……
阮修竹注意到:他穿著白衣、外覆鹤氅、腰悬一无鞘剑,约莫不到二十岁年
纪,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罢?
蓝沐雨注意到:他的左臂缝上了一小块麻布、神色恬静、但眼神却露出刚毅
之气。他的长相并非特别俊美,但五官的搭配,令人看起来相当舒服。
而且……蓝沐雨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气……一种威势的感觉。
很淡、很淡,蓝沐雨摇摇头 ̄弄错了吧!
二女也同时注意到:他身边还跟了一条大狗……不,是狼!一条双尾狼!
那人只将眼珠略略转动瞥了二女一眼,并未转头,仍走自己的路。
那人走远之後,二女不约而同、一齐站起。
而後对望、颔首之後……
跟上吧!
君弃剑带著药师小狼回到山阳竹林。这天是九月四号。
明天是寒星的三七,他是回来下棺的。
竹影婆娑之中,君弃剑忽然感觉到 ̄林中有人。
还有……一股腥味。
再加上小狼已屈身嘶,这是临敌的态度,君弃剑更为肯定了,便站在竹林
外,朝林中道:「是蓝娇桃吗?」
林中那人即时行出,他荷著把破锄、满身大汗,确然是一身苗装的蓝娇桃。
「你回来了。」蓝娇桃微笑道:「有人等你很久了。」
「你也等很久了吧。」君弃剑拍了拍药师小狼的颈项,要它冷静点,待小狼
迟疑许久才解开警戒动作後,续道:「我要下山去买点酒,一起去吗?」
蓝娇桃闻言,不只是表面上的微笑,真是失声笑道:「你约我去买酒?」
君弃剑点头。
他并不是忘了蓝娇桃曾明言『会再有交手的机会』,只是他现在不想同蓝娇
桃动手。
「是啊,去吗?」君弃剑又问一次。
我现在不想动武 ̄君弃剑表示得很明白。
蓝娇桃盯著君弃剑看了好一阵子,确定了对方的意思,便道:「我不去。不
过,应该会有人愿意陪你去。」
「我不要女人陪。」君弃剑说完,便向山道行去。他要去山阳买酒,善酿。
第十九话 山阳竹林 ̄之二
君弃剑饮酒,只好善酿,整个山阳境内只有县城能买到善酿,距离山阳竹林
四十里远的县城,他缓缓而去、缓缓而回,出发时只是辰时,再回山阳竹林,却
已黄昏。
未见到竹林、未听到瀑布水声,便已闻笛音。
那是从未听见过的曲子,君弃剑扛著一大缸、足有二十斤的善酿,以笛音为
伴,一路走回山阳竹林。
到了开阔的山坡地上,放眼望去,便见三人坐在池边。
蓝娇桃在吹笛,另两个是早上下山时所遇见的两个女子。
君弃剑一路走到池边,放下酒缸、坐到池边,一边动手开封、一边说道:「
我才刚刚决意不效嵇康,今日怎地让我遇到向秀?」
创出『广陵散』的嵇康,号称『京师三绝』,琴技为其一;向秀善笛,也号
称『笛王』。竹林七贤之中,嵇康、向秀皆擅演奏,也一同隐居山阳,时相唱和
,在七贤里交情最为深厚。
君弃剑说遇到向秀,自是影射蓝娇桃。
但蓝娇桃不习诗书,便是竹林七贤其人,他也全然不知,自是不晓君弃剑所
指为何;蓝沐雨、阮修竹姐妹也是一般。
但他仍放下了笛。
君弃剑打开缸盖,拿起了系在缸边的大酒碗,舀了碗酒倒进池中。
一碗又一碗的舀、一碗又一碗的倒,转眼间已倒去了半缸酒。
蓝娇桃不动声色、蓝沐雨大惑不解、阮修竹则叫道:「你的酒不用钱?」
她必须用叫的,瀑布声太大,不用叫的听不见。
君弃剑未即回话,但停止了动作,将已舀起的第十六碗酒悬在半空,双眼盯
著水池。半晌之後,收碗至唇边,饮尽。
偌大一碗酒,少说也有半斤,且是极为醇厚的善酿,君弃剑一口乾了,不喘
一个大气;下碗之後,脸亦不红。
君弃剑饮尽之後,即以目视蓝娇桃。
蓝娇桃与君弃剑,今次相见,不过第二次,而且双方还是敌对立场,但蓝娇
桃忽然感觉到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便向阮修竹道:「酒能消毒。我将群蛇与紫冠
鳞虺放到池中,如今可说满池水都是毒水,倒酒至水中,可以减去毒性。」
君弃剑一笑,又舀了一碗,递到蓝娇桃面前。
蓝娇桃身上的赤冠鳞虺立时反应,张嘴咧牙朝君弃剑发出了嘶嘶声。
以距离来说,赤冠鳞虺只要一延身,便能咬上君弃剑伸出的右手!
君弃剑旁边,药师小狼也即刻屈身,随时可以扑击。
蓝沐雨、阮修竹见状一惊,同时站起身。
但君弃剑并无收手、蓝娇桃也未站起准备抵御小狼,两人只分别安抚了宠物
後,蓝娇桃接过了酒碗。
君弃剑朝著蓝娇桃一笑、而後将笑容延伸到二女身上。
但,给蓝娇桃的是赞许的笑容、给二女的却是带著些许蔑视的笑。
扫过三人一眼之後,君弃剑迳又解下另一个碗舀酒喝。
二人且舀且饮,一转眼都已喝了四碗,原本便只剩半缸的善酿,再少一半。
阮修竹、蓝沐雨相对惑然 ̄她们未曾听说君弃剑的同伴中有饲蛇的苗人。
但见二人行为动作,又似相识许久的老朋友……
「你怎么不问,我们是什么人?」阮修竹忍不住了,出声问道。
「不是逃家出游的姐妹吗?」君弃剑停止了舀酒的动作,回道。
「只对一半!再猜!」阮修竹又道。她此时仍身著男装,但对於君弃剑一语
道破自己性别却是全然不疑。
若是君弃剑连对方是是雄都无法辨识,那就不值得千里来寻了!阮修竹暗
暗想道。
君弃剑瞄了眼阮修竹腰间佩剑,道:「你们是江南人。」
他闻到了,这两个女子身上有极重的水气,这种水气在河湖较少的华北,是
不可能留在人身上的。她们必然是水乡女儿。
再者,那把剑由剑柄便可看出狻为锋利,且时常出鞘,可见并非一般装饰用
的长剑。是故,她们还可能是某门派帮会的门众。
是哪个呢?君弃剑已有了答案。
彭蠡湖的鄱阳剑派。
但他并未一言到底,想让对方自己说出来。
「只有这样吗?」阮修竹追问道。
君弃剑看了蓝沐雨一眼,笑笑,摇头。
蓝沐雨心头却蹦地一跳 ̄那一笑是什么意思?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摇头就是不知道啦!」阮修竹极为得意的双手插腰,志得意满的朗声道:
「我们是鄱阳剑派当今第二代的十三、十六弟子,阮修竹、蓝沐雨!」
「喔,是吗。」君弃剑淡然回答。
鄱阳剑派在南武林也算是狻有名声的一个门派,自昭雄创派後,一直与吴起
所创的云梦剑派世代为雠,却总不是云梦剑派对手。近百年来,声势一日不如一
日,不仅在木色流、镇锦屏堀起之後,已与青城同自『天下五大剑艺』之中除名
,甚至已经有人将鄱阳剑派视为低一等的二流门派。
是故,君弃剑也认为,身在鄱阳剑派,并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阮修竹见对方如此反应,不禁气沮。
君弃剑转向蓝沐雨道:「你呢?有话说吗?」
蓝沐雨一怔 ̄在前往山阳的这段路上,她已想了好多好多话想问君弃剑,如
今人在面前,却出不了口。
等了半晌,君弃剑见对方无有反应,便将碗放进缸中,上了盖,而後迳自起
身,道:「姑娘家的名,不要随便说出口。」走进了一间茅屋,准备睡觉。
他这一句话,唬得阮修竹等三人作声不得。
才刚天黑而已,其实现在就要睡觉是早了一点。君弃剑连灌了四大碗善酿,
便是想增加睡眠。明儿有事要忙呢。
明天就是寒星的三七了。
次日,君弃剑直睡到巳时才起床,出门第一眼便见到蓝娇桃坐在草地上弄蛇
;过去是那名身著男装的阮修竹蹲在药师小狼跟前,小狼张牙咧嘴,不许她碰自
己的一根毛,阮修竹却愈是兴味盎然,百试不爽,实是玩上了瘾;再过去是一眼
便可看出其身纤体弱的蓝沐雨,坐在池边拨水。
瀑布洒下的水珠,在日光下莹莹生辉,竟将蓝沐雨闪耀得极为动人。
好和谐的景色。
君弃剑呼了口气。
既然无人能明确指出『桃花源』究在何处,这种景象,只怕也唯有山阳竹林
得见。
「你醒啦。」蓝娇桃首先查觉,步上前来,说道。
这是一句多么无趣又无味的问候语!但竟让君弃剑感到如此珍贵……
蓝娇桃在君弃剑身前六尺就停下脚步,他不能太接近别人。赤冠鳞虺虽较温
驯,可若不慎让它的牙碰破表面,只要见一滴血,便足以封喉。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来找过你。」蓝娇桃说道:「一男一女,穿的是汉
人衣饰、说的是汉语,但用的是倭族武术。」说完,便自怀中摸出当日堀雪所
射向自己的手里剑,抛给君弃剑。
君弃剑扬手接过,见了是手里剑,对方既然穿的是汉人服饰,心中便知是神
宫寺流风、堀雪二人了。一想到那些倭族人,不禁眉头略皱。
一瞬之後,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同时,阮修竹、蓝沐雨、药师小狼也已纷
纷围上前来。
「好了!」君弃剑将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道:「你们倒可以帮我下个
决定……这棺该葬在哪?」
好奇怪的问题!三人相顾茫然。
君弃剑知其不解,便解释:「我这小徒弟极为活泼、十分好动,我想将她葬
在瀑布旁,使她年年动、日日动、时时动;可又觉得该让她学得沈静些,故又想
葬在竹林边。偏生竹林与瀑布对立在这山坡上,定要选择一方去此就彼,让我好
生为难……」
「葬竹林!」「葬瀑布!」阮修竹、蓝沐雨同时、也是分别说道。
姐妹俩对视一眼,一北一南,分别跑到了竹林与瀑布边。
君弃剑见状,向蓝娇桃道:「你怎看?」
蓝娇桃思索片刻,道:「我喜欢水多一点。」说完便向瀑布行去。
二比一,是该定案了。但君弃剑还未出声,药师小狼忽朝竹林行去。
君弃剑为之一怔 ̄药师小狼该也是有投票权的。那就变成二比二了。
半晌之後,君弃剑摇头,叹道:「乾脆用草席包一包,丢下山好了……」
说归说,寒星是他极疼爱的徒弟,此时他的心情不可谓不沈重。他只是不想
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但山阳竹林也非他所有,自是无权将人驱离。
故此,不得不苦中作乐。
阮修竹听了君弃剑所言,随即叫道:「棺材都有了,干嘛还要用草席?直接
丢就行了!」
君弃剑闻言一呆 ̄这傻大姐还当真了?
「葬中间吧。」君弃剑说道,回转茅屋中,取出一把锄头,开始堀坑。
嵇康、向秀曾在此处打铁营生,铸出上镂『山阳竹林』四字的长剑,号称竹
林剑,一时成为士林最上等的配物。腰系竹林剑,似乎身价便也高了一点。
同时,他们也作过不少农具,其中自少不了锄头。故茅屋之中,还遗下了些
足有五百年历史的旧锄。
蓝娇桃见状,也进屋中寻了一把铲子,与君弃剑一同堀坑。
「你不问我怎会在此?」正在挥汗,蓝娇桃忽然问道。
君弃剑闻言,失声笑道:「呵 ̄除了来杀我,还会作啥?根本不用问!」
蓝娇桃道:「那你不奇怪,为何我还不动手?甚至昨晚你一睡著,我就可以
下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君弃剑耸肩,道:「不过,我不会拒绝多一个朋
友。」
蓝娇桃沈默了。
他心里还没有打算与君弃剑成为朋友。更确切的说,他们的立场不同,根本
不可能成为朋友。
锄头落土声,嚓;铲子落土声,嚓。
「苗人也想进兵中原吗?」许久之後,君弃剑问。
「说不想是骗人的。」蓝娇桃回道:「其他的不能告诉你。」
所谓其他,自是包括了蓝娇桃本身的任务、以及苗族的计划等等。
「葬完寒星,我便和你动手。」又过了一阵,君弃剑低声道。
蓝娇桃摇头,道:「今次就算了……等等我就离开。以後还有机会。」
机会,意指『攻击你的机会』。
君弃剑轻叹一声。
锄头落土声,嚓;铲子落土声,嚓。
阮修竹拉著蓝沐雨走到近处,道:「你怎不问我们来作啥?」
二女一直坐在瀑布边,水声极大,绝无道理听见君弃剑与蓝娇桃的交谈,故
只是纯粹的自行发问。
因为,就算昨晚自行报上名号了,但君弃剑仍然什么都不问,蓝沐雨还受得
了、阮修竹却忍不住了。
「那好吧。你们来作啥的?」君弃剑淡然回道,手上不停。
阮修竹再次气沮、蓝沐雨无言以对。
这人也太冷淡了!
「或者我该问,你们怎能找到此处。」君弃剑突然说道:「此处堪称隐蔽,
你们俩人,令人一见而知未曾出过远门,竟能找到此地,也是奇了。」
总算有话说了!阮修竹即刻答道:「是一个头上顶著白毛鸭的怪和尚,领著
我们来的!」
白毛鸭?那定是怀空无疑了。只是,他为何要将这两人领来此地?君弃剑想
道。
坑已够深了,君弃剑与蓝娇桃一同将棺木移入坑中,开始覆土。
挥汗如雨。
忽地,蓝沐雨掏出手巾,伸手便朝向君弃剑左颊。
君弃剑呆了,一时竟停了动作。
因为那并非是擦汗,擦汗该当自额头擦起。
她分明是在为君弃剑拭泪!
药师小狼一声哀嚎。
君弃剑看了蓝沐雨半晌,而後转身向棺。
泪与汗齐流,滚滚而下……
棺已入土,斩竹节为碑,刻字插上後,山阳竹林便多了一个坟墓。
君弃剑上过香,便转身走到瀑布旁、水池边,打开酒缸盖子,又开始舀酒狂
饮、滥饮。
喝到第五碗上,他身子一个不稳,竟向後栽倒,直倒进水池中。
二女身在池旁,相顾失色,正要准备下水去捞这醉汉,君弃剑忽然自行探起
上身,见了二女已要入水,便道:「我满身是土,洗澡而已。」
言下之意是:我在洗澡,你们也要下水,岂非成了露天共浴?
蓝沐雨急忙转身,脸早已红得发烫;阮修竹纵是个性开放,也一时无语。
蓝娇桃不知何时,便已悄然离去。
君弃剑半身浸在水中,上身伏在岸边,忽尔朝左一指,道:「那儿有座打铁
炉,看到吗?」
二女顺指望去,果见池子不远处有一炉,但年代久远,炉不似炉,只像是个
大型铁箱。
「此池名曰『淬剑池』……七贤中『酒圣』刘伶曾有篇名作,名为『酒德颂
』,约莫便是在我这位置随意吟出的吧!」君弃剑慨然而言。
他心中也极为向往那般的生活。如果是在太平世道,这种生活便是最为惬意
的吧!
对君弃剑所说的话,蓝沐雨的表情显是兴味盎然;但阮修竹却是不屑一顾,
道:「论文说道,并不能致用於天下!」
「致用天下,的确不能专司论文说道,但也万万少它不得。」君弃剑从淬剑
池中爬出上岸,随手将满头湿发绾在身後,道:「同样的……武力也是必需而常
备的。以武济德,方显效用……明年三月,二十二水帮召开大会,鄱阳剑派想必
不会置身事外?」
第十九话 山阳竹林 ̄之三
秋风吹,一阵一阵的,吹得山坡竹林哗哗作响,伴著知了叫声、瀑布喧声,
也是一首音乐,一首自然的音乐。
君弃剑终於讲到正题了。
且不论蓝沐雨究竟想与君弃剑说些什么,阮修竹却是早在等这个话题了,她
十分兴奋,极为欣喜的叫道:「要!当然是要的!这一次是和云梦剑派一别苗头
的大好机会!我鄱阳当然不会错过!」
君弃剑听得大皱眉头。
概分武术,可为『体』、『气』二类。『体』泛指招式、身法,如归云晓梦
剑法、捻丝棍、镇锦屏,皆是『体』;『气』俗称内功,如游梦功、劲御仙气。
如今的君弃剑,业已领会『辨气』要领,这是绝世内功『劲御仙气』的一部
份,能让他在一定范围内感觉出任何生物与非生物的『气』。若以人而言,他所
感应到的气之强弱,也就代表那人的内功高低如何。除非,对方摒气。
至於『体』,只要以眼睛看就看得出来了。
在君弃剑眼中,阮修竹的确有几两功夫,但要说多高强……君弃剑自觉,若
要与阮修竹交手,只怕连『抽刀断水水更流』都用不著。
至於蓝沐雨,更是差劲透顶,比初到襄州时的王道、石绯都还要差!
这二人如果真是鄱阳剑派门人,武功却如此不济,那鄱阳剑派的水准可想而
知。
以这种水准,阮修竹竟敢放言要与云梦剑派互别苗头……
只怕届时,除了『惨不忍睹』,也没有其它词可以形容鄱阳剑派的处境了。
但君弃剑念头一转,问道:「你在鄱阳剑派中,论起武艺,可排第几?」
「第八!」阮修竹随即应道。但只一顿,又改口:「不!第七!」
君弃剑点点头,又问:「贵派自令师以下,武艺最好的人,该是你大师兄吧?若你大师兄与你交手,并不留情,几招可将你逼败?」
「唔……这个嘛……二十来招吧。」阮修竹答道。
听到这答案,君弃剑眉头更紧了。
二十招?我五招就够了!
「你定是也要参与的了?」蓝沐雨轻声问道。
她声音极细,若非君弃剑领会『辨气』之後,耳力大有长进,只恐不可听闻。听了这问题,君弃剑毫不犹疑,应道:「自免不了一试。」
若有二爹在,便不只是『一试』,更是十拿九稳了!君弃剑暗暗想道。
「听说你曾去过云梦剑派……感觉怎样?」蓝沐雨又问。
君弃剑未及回话,却听蓝沐雨又续道:「我们入派以来,只听说本派与云梦
剑派世代为雠,但却从未听说过云梦剑派实力究竟如何。直到前年,才传来了云
梦剑派回梦堂主元仁右,在丐帮大会上打折了丐帮长老黄楼一臂的消息。但黄楼
的武艺如何,我们也不清楚,实是无从比较。」
君弃剑闻言一怔 ̄这问题,不好回答。
若是据实以告,免不了伤了对方的自尊心;若要扯谎,让他们一时有了信心
,届时大会一开,所谓『骄兵必败』,只怕死得更惨、更难看。
君弃剑脸上不动声色,脑中则极快的思索著,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之後,君弃剑才道:「我未去过鄱阳剑派,不知贵派深浅……」
「这个容易!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就我所知,师父他老人家对你也狻有兴趣
……」阮修竹道。
君弃剑略一犹疑,便摇了摇头,道:「不了……」刚说完,即见二女脸上皆
书一字『惑』,便又道:「我还要在这儿守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後,是寒星『七七』期满。
二女听闻,恍然大悟。
「你二人来此,少不得花了十天路程,回去也要十天,中间又逗留了几日,
也是该启程回家了罢。」君弃剑道。
这是极婉转的逐客令了。
他非是山阳竹林的主人,但总有图清静的权利。
二女一想不错,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蓝沐雨原本坐在淬剑池畔,一站起身,君弃剑忽又说道:「蓝姑娘,可否借
一步说话?」
蓝沐雨听说,即向阮修竹道:「姐,你先到山道上等我……」
阮修竹心知肚明,妹子对君弃剑其人神交已久,如今相见,虽然年轻,也的
确极有丰采,不枉一番相思。
如今对方主动要求独语,阮修竹满脸堆欢,便迳行至山道上去。
阮修竹走远之後,君弃剑移动几步,跃上一石。
此石高四尺、长抜各有近丈,离淬剑池仅有数丈,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卓然
独立。竹林七贤将它命名为『醒酒台』。
君弃剑跃上醒酒台後,背负双手、仰首望天,久久不置一语。
蓝沐雨站在台下,紧张的直搓手,将一双纤手搓得通红。
许久之後,君弃剑忽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蓝沐雨微微一怔,忽尔瞥见不远处的新冢,便想到是谢自己为他拭
泪了!当即回道:「我自己愿意的,不用谢……」
「不过……」君弃剑声音仍放得极小,道:「我那时的模样,不要让任何人
知道。如果可以,最好你也忘了罢!」
蓝沐雨又是一怔,却听君弃剑又道:「阮姑娘久等了,你快去罢……守期满
後,我会登门造访。」
君弃剑自始至终,便只是那个动作:背负双手、仰首望天。
风吹,竹林哗哗、知了、瀑布喧喧。
蓝沐雨呆立半晌,终也呆呆转头、呆呆行向山道。
一时之间似是有情,一接近却又无情,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她自然不懂,君弃剑有避女症。
风声呼呼、白衣飘飘、竹林哗哗、瀑布喧喧。
夏尽,知了声,停了。
在君弃剑为寒星守丧的四十九天之中,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件:徐乞令全丐帮弟子,大肆宣扬,在中秋夜里的防御战中,君弃剑领
同魏灵、王道等人夜袭摧沙堡,逼迫六万吐番骑兵撤退。甚至不惜加油添醋,将
夜袭摧沙堡的行动渲染得神乎其技,终於使得在这一场战役中,君弃剑的功劳越
次上扬,压过了带领众弟兄拚死作战的皇甫望、徐乞。
由此,君弃剑的名声终也沸沸扬扬的传开了。
第二件:消息传来,吐番紧急重建摧沙堡,并预计近期内将再派兵进军中土。皇甫望与徐乞参详之後,认为郭子丁应已得到消息,唐军当能挡下吐番这波攻
击,故决定不再出手。
这个决定代表,北武林首要之务乃是协助君弃剑统合南武林,在朝廷军队能
够打胜的范围之内,江湖草莽应尽量避免过於干涉,勿令朝廷军对这些『在野军
』过度倚赖。
第三件:鄱阳剑派掌门人昭明过世,由派中大弟子龙子期接任。这件事对整
个南武林并没有产生直接影响,但不免有人联想到原定帮、杭塘帮、苏杭三帮等
,自也联想到了云梦剑派身上。云梦剑派声势再跌。
但同时也代表:若真是云梦剑派所下的手,则鄱阳剑派确是一日不如一日,
连掌门人都猝然辞世,剩下的一些小辈,自然更非其世仇云梦剑派敌手。
第四件:江南二十二水帮发出通告,明年春分将举行的大会必会准时照办,
方式也已有决定,请各门会帮派选出至多五名四十岁以下的门人参与,这次大会
,将成为新秀的选拔,不希望成名已久的好汉前来欺伍後进。
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摆明了不让『云梦三蛟』以及元仁右、于仁在参战的
藉口,可也无人反对。毕竟这是二十二水帮的共识,无人愿同时与二十二水帮产
生嫌。同时,也使得君弃剑声势看涨不少。以赌立帮的三大帮会:金宝山、贺
满归、押大赔大,同时开出赌盘,在彼此协讨後,也已定出赔率公告天下。
其中,君弃剑为一赔二、云梦剑派为一赔三、鄱阳剑派为一赔六、青城与唐
门、蒲台南少林同为一赔五,其馀各帮会分别是一赔十至二十不等。
由此可以看出,若扣除掉四十岁以上已成名的好手,南武林行情最俏者当为
君弃剑。
徐乞的图谋、瑞思所揣测出君聆诗的祈愿,在这一次的灵州防御战後,形势
已是大为有利。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
十月一日。
明天就是寒星七七期满,君弃剑也过了近一个月隐居的日子。
这日,又有客到山阳竹林。
瑞思空著双手、白重扛了缸善酿,两人徒步上山。货车已寄放在山阳县城
的客栈中。
他们来到山坡,君弃剑正坐在昔时嵇康、向秀所赖以营生的铸剑炉前发呆。
说发呆,也并非全然发呆,君弃剑早已感觉到有人上山,扭头望去,见是熟
人,便又继续盯著剑炉。
瑞思、白重行到近处,君弃剑已道:「怎么只有你们俩?宇文兄被休了吗?」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瑞思回道,同时坐下。
白重放下了酒缸,跟著也坐了。
「是准备好了。」君弃剑笑笑,回道。
这一个月来,他三天两头的为了买酒跑山阳县城,对於道上的消息,也略有
所闻。
一传十,十传百,在野势力的消息,往往流通得比朝廷的驿马还要快。
沈默半晌後,白重见瑞思仍有所迟疑,便道:「我们特地来和你说一件私
事。」
君弃剑望著白重,怪笑道:「该不会……宇文兄真的被休了?」
白重道:「别胡扯了,在回纥,就算是可汗的女儿,也没有权利休了丈夫。阿离和王道一起,在襄州向上次在摧沙堡遇到的黑桐学剑法……」说完,便取
出一卷羊皮给君弃剑。
君弃剑自然想得到,当今世上,能使尽整套『镇锦屏』的人,也只有木色流
第二代行五的黑桐了。世人皆知,丐帮帮主徐乞是黑桐的嫡传徒弟,但师徒教授
相处其实仅仅六天,徐乞在那六天打下了底子,数十年来自修自学,竟也成为一
代高手。
如今,黑桐看上了王道与宇文离,无疑是他们的福气。
但仔细一想,却又不奇 ̄『镇锦屏』以其勇锐狠辣,端端稳坐天下五大剑艺
之一,欲使『镇锦屏』,必得刚气、勇壮过人,宇文离英雄◇梧,已有了相当好
的先天条件。
至於王道的屠牛刀法,其实也有几分镇锦屏的影子。以此看来,黑桐会看上
他们二人,也在情理之中了。
再说那卷羊皮,在回纥,羊皮是最好的布,如同汉人皇帝的圣旨书以黄绢一
般,回纥可汗的命令即是写在羊皮上。
君弃剑接过羊皮,打开一看,上头写了不少回纥文字。
可惜他并不懂回纥文,有看没有懂,便又交回白重手上,道:「我不识得
你们的文字,直接说上面写了什么吧?」
白重道:「这上面写,要瑞思即时回国,否则可汗将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并宣布将她驱出本族。」
父女关系?君弃剑转眼看著瑞思,道:「别和我说……你是药罗葛移地建的
女儿?」
偏偏瑞思点头了。
君弃剑霍地起身,开始来回急速的踱著步。
那瑞思就是回纥公主了……这是怎么……
她可以知道我就是君弃剑、我却丝毫未曾察觉她的身份?
「这女人真是精明得可怕!」君弃剑心中最响的念头,便是这句。
看君弃剑来回已走了二十馀趟,瑞思淡然道:「不过现在已不是了。」
君弃剑一听,猛地止步,与瑞思对面而坐,道:「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以瑞思的善断而言,若非与我有直接关系,她不会直接找上门来通知这件消
息 ̄君弃剑如是想。
「我在中国行商四年了,」瑞思缓缓说道:「十六岁那年,与阿离新婚不久
,可汗暗暗下令,要找愿意进到中土打探江湖势力的人。因为八年前那一败,就
是败在皇甫望、徐乞领军夜袭回纥大寨上,使得可汗即使非常想要再次进攻中土
,却不免投鼠忌器。我和阿离便自愿以行商为名,与白侍卫一起,开始在中国四
处游走。前阵子路经长安时,正好遇见我国使节赤心,驱策了一万匹牧马进入中
国,要求收购,每一匹要价四十匹绸缎……」
「这是坑人!抢劫来著!」君弃剑失声嚷道,他自然也晓得马的价位在哪。
「没错,这是坑人、抢劫。」瑞思续道:「赤心以卖马为名,也打探了不少
中土在野势力的情报,他知道北武林盟、知道丐帮、也知道云梦剑派,他认为中
原武林南北有,不可能再全力阻挡回纥进军,甚至是回纥、吐番、云南三国联
军,於是趁机敲诈中国朝廷。我知道这件事以後,在鸿胪寺将赤心训斥了一顿,
并且要他回禀可汗:中国已不可侵。但上个月底,他又驱策牧马入中国,并且带
来了这封书信。这就代表,可汗心意已定,非打中国不可……」
「佞臣!」君弃剑低声咒骂。他也即刻联想到,必然是赤心为瑞思训斥後,
心有不甘,回国即极力怂恿回纥可汗……
「他的确是佞臣。」白重附和道。
君弃剑转念一想,又问:「你因何认为中国已不可侵?」
瑞思淡然一笑,道:「因为你……或者应该说,因为君聆诗。我们三人在徐
州与君聆诗会面一次,便能感受到他的深不可测;他一抚琴,即能使阿离入魔,
若说他能上天下地,我也不会怀疑了。而你又能以区区的八千草莽,挡下六万吐
番大军,甚至逼得吐番军不得不退……你们父子,便是我认为『中国不可侵』的
最大因素。」
「而今,可汗旨意如此果决,只怕什么话他也听不进去。」白重补充道。
意思就是,即使瑞思回信、甚至回国说明她的判断立场与根据,铁了心要进
军中土的药罗葛移地建,也必然不会听信。
君弃剑暗叹口气。
佞臣,往往是败国的要素之一。但若反过来看……若是回纥进军中土得利,
佞臣便会成为大功臣;而原本极力反对出兵的人,倒是变成卖国通敌了。
成败差距如此之大,莫怪乎瑞思不愿回国……
因为她不愿负上卖国通敌的罪名,更想让赤心成为名符其实的佞臣!
一念及此,君弃剑忽然晓得,瑞思特地来到山阳竹林的目地了。
她要倚靠我、甚至加强我的力量……
「在你正式建帮立派时,别忘了我一份。」瑞思说道,不失时宜。
君弃剑一笑,点了点头。
但同时心里则想道:这女人,连我心里想什么都摸得出来,比起回纥,她更
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