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话 褐发怪胎~之三
听完杨戎露的说明,史丹尼的惊讶只有一瞬而已。
的确,他完全没有想到,谁都不会想到,杳伦的目标居然是瑞思。
原由呢?
他嘴唇才刚张开,立即又闭紧了。
不,不能再问了……
反倒是杨戎露察觉史丹尼yù言又止,便自回头道:「想说什麽,就直说,别久了伤身哟。」
「你已经,说得太多了。」史丹尼摇摇头,冷静地说道:「偶不能得寸……嗯~得寸进尺,没错?不能得寸进尺的一直问下去,否则,你会被杳伦责罚不是?刚刚说的那些,偶也……只要将发生什麽事传回襄州,以屈姑娘和瑞思的聪明,她们必定能够想到的。」
杨戎露听说,耸了耸肩,也不多说了。
她当然理解史丹尼的言下之意,是不打算将两人方才的对谈、解析杳伦施计步骤与目的内容传达给身处襄州的林家堡众,而是只要告诉玉师妹她们,在长安发生的事件而已。当然,她完全能够认同,以玉师妹的能力,不必多说什麽,只需要这些,玉师妹一定就能理解通透。
只是……
这怪胎,异族怪胎、褐发怪胎!这是什麽时候,居然有空担心我?
是啊,他又不是咱们一路人,哪会知道,杳伦和主子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杳伦刚才只是作作样子,让我知道他不悦而已,哪可能就真的对我动手了?
怎麽说,我也是百蛛的成员、约环大姐的手下人,他哪能轻易动我?再加上,若没了我,现在唐门的聚云堂余众要由谁来监视摆弄?更何况……
哼~他才舍不得咧!
如果没有我的话……
若是没有我……
……真的不行吗?
我的位子,难道没其他人能补上?我当年受到阿沁大姐和雷乌副座特别眷顾,在云南时便练成了一身高明的易容伪装,又得入云梦剑派拜师学艺,如今,其他姐妹比我逊sè何止一点半点!但是……单就作为百蛛的一员而言,实在是不必拥有太繁杂的能力,像我这样的,反而有点……过於显眼?
所以……要补我的位子,其实很容易?
不,不会的!正是因为我显眼、正是因为我比别人出sè,无论能力、外貌都是!他绝不会动我的!
不然,就来证明看看!
「喂,番胖子!」杨戎露忽然回首,对着史丹尼魅媚一笑,但还未继续说下去,却见史丹尼目光定在自己身後,说道:「杨姑娘,长安到了,你再不拉缰绳,可要撞上城墙了。」
杨戎露一惊,急忙回头拉扯缰绳,果见身前不足一丈已是长安城墙,而史丹尼却悠然油然地自顾转进城内去了。
……真是,我在想什麽啊?
杨戎露拨马跟了上去,史丹尼却回头道:「长安已到,偶们也该告别罗。」
杨戎露不置可否的应了声喔,想想也是不错,该回蜀中看看聚云余众……还有那个成了复仇疯子的萍儿才是。
「还有,那个……」史丹尼又出声了,杨戎露以为他要开口道谢,正要回应免谢,却听他说道:「其实偶……身上没钱耶。你能不能借偶一点?」
杨戎露愣了。
「就……偶出门之後,财物就交君弃剑保管啦。现在天快黑了,偶也不想又特地跑出去露宿。这长安城里,偶只认识沈兄,但沈兄家里偶想是住不得哩,只能找客栈啦。所以你能不能……嘿嘿……」
……有没有搞错?
「我没……」杨戎露这句话四个字才说了两个字,忽然念头一转,改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蛤?」
「蛤什麽蛤!你不也知道天快黑了?你不想露宿我就想?你要住店我也要住啊!所以,一起去!」
「喔……好。」
……我们,萍水相逢。
但是,我决定了,就是你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真正自己『走江湖』!
...
襄州。
「阿桃,吃药罗。」诸葛涵端着药盅进到蓝娇桃房里,却见蓝娇桃裸着上身,自个儿在身上的剑疮涂抹着不知是啥紫sè的怪东西,立刻将药盅放到桌上,抓了药碟就当飞盘往蓝娇桃shè了过去。
蓝娇桃见到诸葛涵忽然开门入内,先是一惊,又见暗器来袭,急着低头躲避,这一躲牵动了伤口,痛得他伏在床上咿咿低叫。
药碟从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
「要你吃药你偷偷倒掉,涂那啥鬼玩意儿呀?」诸葛涵走到床边,气呼呼的质问。
「欸……我……我不是说中原的药对我没啥用嘛!」蓝娇桃勉强撑起身子,抓着上衫便穿上了。
诸葛涵见了,大皱眉头,道:「你抹那东西湿黏黏的,不裹绷带就穿衣服,你不觉得奇怪吗?脱掉!等我拿绷带回来。」
蓝娇桃正想说这没什麽,他往年在深山老林里抓蛇虫时,让烂泥弄得浑身更湿黏都不以为意了,却见诸葛涵也没待回话,已自转了出去,只得乖乖将已穿上的上衫又脱下。
不多时,诸葛涵带着伤药包转了回来,开始替蓝娇桃裹伤。
裹到一半时,蓝娇桃『又』说道:「对不起,我……没能把阿竹带回来。」
诸葛涵的动件明显一顿,但立即又继续下去,同时回道:「别说了。你讲太多次对不起了。我也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但阿竹是你最好的朋友!」
「沐雨……和绯也是。」
蓝娇桃无能应话了。
他接受诸葛涵的要求,出门寻找石绯和阮修竹,但也深知孤身一人要在偌大的中原寻人,谈何容易?故甫出门便即寻上丐帮弟兄帮忙。当他获知消息,绯竹二人竟出现在襄州西南方的宜陵时,也是极其讶异。
他也以为,绯竹为寻找蓝沐雨而离去,则该当往苏州、往东行才是,故他也从襄州向东行,接到消息时,他人已过了九江地界。当下急行向西,赶往宜陵,却终究是迟了……
他和石绯、阿竹的交情并不是太深厚,真的,不是太深厚。
但是……
他深深的知道,阿竹,是小涵最好最好的朋友。
即便不是……
他们,也是夥伴!
即使他早已认出了李戎央、认出了这五人是聚云堂门下。
也认知到,这五人不是自己以寡击众还能取胜的对手。
他还是在盛怒之下,红着眼向那五人发起了攻击!
然後,负伤,落荒,而逃。
连绯和阿竹的屍身都要不回来,落荒而逃。
何等……无能呀!
就这样,凭什麽找中庸报仇?
凭什麽?
「对不起……」
「我说,别说了。」诸葛涵冷淡的应着,冷静地完成包紮的最後动作。
她……必须冷淡。
接连失去沐雨与阿竹,谁,会比她更痛?
元伯……元伯!
走江湖的代价,就是这样吗?对头的目标,不是我吗?不该是我吗?那就来找我啊?为什麽会是与世无争的沐雨、爽朗大方的阿竹遭殃?
是我吗?是我害的吗?都是……因为我吗?
这一次的『攻心为上』,被攻的,其实,是我吗?!
我……为了找自己真正的亲人离开彭蠡湖,是……
错的吗?
「对不起……」
「你不要再说啦!」诸葛涵挥舞剪刀,差点划到了赤冠鳞虺的舌头,怒得牠瞠目张口嘶叫着。
诸葛涵一怔,忽然发现……
这一次不是阿桃说的。
他也怔住了,忘了要安抚激动的赤冠鳞虺,只呆呆望着门口。
门口……
「……璧娴姐姐?」
屈戎玉见赤冠鳞虺曲着身,似乎随时都要发动攻击,即上前几步,轻轻搂过了诸葛涵,道:「不能说吗?作错了事,和你说对不起,不能吗?」
「……我不要听这三个字!我不要听你们和我说这三个字!」
「是吗?那麽,你想听什麽呢?」屈戎玉柔柔笑着。
即使诸葛涵已比她高了一点,但对她而言,诸葛涵是妹妹。
永远是妹妹。
「我……」诸葛涵顿了一下,颓然摇头:「我不知道……」
「是吗?那,你想作什麽呢?」屈戎玉追问道。
想作什麽?
我想作什麽?
我……想要什麽?
「……家人。」说出这句话,诸葛涵的身子也剧烈的震动了一下。
「嗯?」屈戎玉知道诸葛涵还没说完,淡淡地微笑着,催促她说下去。
「我……我想要家人……璧娴姐姐,我……我想要家人呀!」
「嗯,我在听。」
「当我……我听到……我听九姐说我有哥哥时……其实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妈妈和我说过,我记得的!她说……她和我说,如果我可以活下去,往後我就不能姓诸葛!……但是,我喜欢爹,我喜欢娘、喜欢妈妈,为什麽我不能……不能姓诸葛?不能和爹一样姓诸葛?我……我想姓诸葛啊!我不是不喜欢姓谢,但是我想姓诸葛啊!在鄱阳剑派、在彭蠡湖,我不能姓诸葛,那……我还是我吗?有时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能堂堂正正地当自己,我这样,也算活着吗?算吗???九姐……说我有哥哥,说我哥哥是君弃剑,那时……我就想起来了,妈妈也说过……她说,我可以不信天下人,甚至可以不信她,但是,一定要相信君叔叔!那是不是说……如果我……我认了君弃剑当哥哥,我就可以姓诸葛了?我就可以,重新当我了?」
「可以,你当然可以。」
「是?可以?你也说可以?那我……我还想,我知道这样很贪心,但是我真的很想……我想陪哥看看夕阳、同嫂嫂……同你抓萤火虫玩儿、偶尔戏耍一下王道和阿重、有时与阿竹到溪边钓钓鱼、看着沐雨坐在石头上绣花儿……很过份吗?这样的心愿,很过份吗?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想……我想要……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啊……为什麽……我真的……为什麽我不能……当我?为什麽……为什麽……」
屈戎玉闭上了眼。
泪珠,缓缓划过她的面颊。
哭?不,没有,她没有哭,她已决定不再哭。
至少……君弃剑不在,她就不会哭。
「会的……小涵,会的。」屈戎玉紧紧抱住了怀中真正在哭的人儿、抱紧了她的妹妹,轻声道:「我和你保证,会有这一天的……虽然,阿竹和沐雨不在了,但我会,会陪你作更多更多事,会陪你安安稳稳地、陪你平平顺顺地,过rì子。我保证,会的。」
蓝娇桃静静地看着。
看着伏在屈戎玉肩头恸哭的姑娘……
静静地,也在心中作保证。
会的。
我会努力……会更加更加更加的努力,让这一天,来临的!
於是,当玉涵发现时。
蓝娇桃已不在房里了。
第九十三话 置诸死地後何生~之一
「慢……王道!……停停!」曾遂汴被王道缠着『练功』,王道是一劲头的向前猛冲,只想着要钻进曾遂汴怀里。曾遂汴得意的是暗器功夫,又怎能容许王道近身?但他既不能真的使出有杀伤力的暗器对付王道,随手抛掷的石块也止不住王道猛进的气势,便只能被追着跑。
为了练成『镇锦屏』,王道的下盘自也练得极其稳固~双脚踩不稳地,无论多有力气,也是使不出来的,这可是基本中的基本~但若论移动速度、灵活度,王道自是不如曾遂汴多矣,故此,当然追不上。
追不上,一直追。
一直追、一直追。
曾遂汴已算不清他们在晨府前庭绕了几十圈?还是有百多圈了?王道已经跑得连肺都会在下一次喘气时吐出来的模样,还是不停。
一直追、一直追……
曾遂汴自身也已跑不动了,这双脚都不像自己的了!终於忍不住出声叫停,但王道不停,不停就是不停。
一直追…………
「……阿汴,换手!」旁儿,宇文离喊了一声,抓着百辟刀,一跃身踩进了王道面前。王道似也累得分不清眼前是谁了,见着有人影近了,举剑便劈。
但宇文离已休息过了,比起跑得气竭身虚的王道,其力量胜出何止一筹半筹,猛力一挥刀,剑刃并击,当地一响,便将王道震退了五六步。
曾遂汴终於得以喘息,回头一看,王道却又举起酸软不堪的步伐,往宇文离踱去。待得近了,又举起剑来,宇文离见状,也不客气,再一刀又将王道劈退。
追逐结束了,开始了另一个无尽的循环。
曾遂汴已喘过了气,王道也被宇文离劈退了……几次?早算不清了。
不知何时,白浨重也出现在前庭一角,他看着王道从每次交锋都被宇文离击退数步,退後的距离渐渐的缩短,直到两人交锋,成了各退一步、平分秋sè的局面,立即拔剑横插在两人中间。
宇文离认出是白浨重,退下了,但王道还是不停。
只是,白浨重来接王道的招,方法自与宇文离大相迳庭,王道一剑砍来,他只斜剑一引,将王道的力道引至空处,王道早已累得下盘虚浮,吃了记虚招,便即立足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阵挣扎後,他又爬起身,提剑,砍去,再摔。
又一个无尽的循环。
曾遂汴仍然看着。
犹豫着。
要制止他吗?
生出这念头时,他朝宇文离瞄了一眼,见到的是宇文离呼呼喘着大气……
眼中,却充满着斗志,似乎等气力一恢复,便要再替过白浨重,继续与王道过招。
过了一阵,宇文离果然又取代了白浨重的位置,第三次上场与王道对练。
大循环、小循环、无尽的循环。
直到李九儿出现。
「你们在干什麽?停手!停手!这个大白痴!王道,我叫你停手!阿汴,你还看!快抓住他!」
她嚷着,自个儿拉开了宇文离。曾遂汴见王道不肯放弃,又直往宇文离行去,赶紧上前,从背後将王道架住。
虽免不了挣扎,但凭王道此时的气力,自然是挣不脱的。
看王道已被曾遂汴牢牢定住,宇文离似也没有再上前的意愿,李九儿放开手,怒道:「你们在干什麽?练功哪有你们这麽练法?」
宇文离没吭声,只有喘气声。李九儿转视王道,却惊见他包缠着右手臂的厚厚白绷布间,竟透出了一丝粉红……
她急忙上前,几下扯掉了王道包臂的绷带,果不其然,整个手臂都已鲜血横流。
「这到底是在作什麽……」
「那不是很明白吗?」瑞思也出现了,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跟着转向宇文离、白浨重道:「你们俩怎样?」
两人对视一眼後,均摇了摇头,宇文离道:「我们没……多少还忍得住。」
「是吗?那很好。」瑞思说着,也走到了王道面前,举手便搧了他一耳光。
王道被打得一怔,眼神也才有了焦点。
瑞思哼了一声,道:「你们可以当对手,但你这样的『练功法』,我也不敢恭维!对手终究不是敌手,至少现在还不是。」
李九儿听得面sè一沈,道:「你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现在还不是?」
「那不是重点。」瑞思冷冷一笑,又转向王道:「清醒点了吗?」
「……啊。」王道此时才觉得累,连点气都发不出来。
李九儿没jīng神、也自知没本事去同瑞思计较她话里的细致处,现下还是先将王道处理好才是。便道:「你难道以为我们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但……怎也不能这样搞呀!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若对头找上门来,你要怎办?」
「他们……不会来!不敢来!」王道脑袋却是出奇的清楚,果断地应道:「屈姑娘说的!」
屈戎玉的话,又有谁能否定、谁能反驳呢?李九儿一时找不到口头再说了。
宇文离原是让李九儿一拉,便已累得瘫坐在地上,此时也站起身来,道:「王道,你去把手臂上好伤药,休息一晚,明天咱们再来!」
王道眼神一凝,还没应好,曾遂汴已先叫苦不迭:「妈呀!你们还要再来啊?你们怎麽搞随便搞去,可不可以别算我的份?」
这话却教李九儿听不入耳,道:「你能不能有他们一半干劲?」
「这叫干劲?不对!这根本就是……那话怎麽说来着?化悲愤为力量?」
「怎样都好。」白浨重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甚是yīn郁。似乎,他也还想『练』下去。
李九儿已不知该怎麽制止他们~王道、宇文离、白浨重三人,似乎都因石绯而产生了莫高的……这能叫斗志吗?不,显然不是呀!
大家一样都因阿竹、石绯被杀而义愤填膺,但在王道身上却全然不是这种情怀。她的书毕竟念得不够多,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去形容。
只是,能不能理解?
能!当然能!她完全可以想像、可以体会的!
毕竟,她也有过。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自己给cāo死了啊!
已经连着五天都这样了,要他们放下当没事似也不可能。现在,能让他们先歇一晚,就不错了?
李九儿只得道:「王道,你先回房去,我给你包紮手臂。」
王道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正要起行回房,却听得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庭中六人全数扭头望去,见着一张熟面孔从门隙里钻了进来,立即又将大门关上了。
是丐帮在襄州的传事,阿事。
阿事关好了门,一看庭里站了……一二三四五六个人,还真不少,搔了搔头,道:「怎麽你们等着接我来的?」
几个人都没啥好jīng神去应他,瑞思当前迎上,道:「你出现就代表有事。快说。」
阿事吐吐舌头,神sè立即严肃了,道:「屈姑娘在不在?」
瑞思听了这话,先是有点不屑,却又不好明着反驳~毕竟君弃剑不在,屈戎玉就是这一夥人的当家,这是众人都默认的事。当下便朝白浨重使了个眼sè,白浨重会意,便迳行请屈戎玉去了。
过不多时,不仅屈戎玉,白浨重还将堀芃雪、诸葛涵也一并找了来。
这样,现在晨府里还留着的人,就全员到齐了。
「说。」瑞思瞥了屈戎玉一眼,冷冷地说着。
当然,她是和阿事说话。
作为一个情报通,阿事多少也晓得瑞思与屈戎玉由来不合,晓得瑞思的态度并非针对自己,也不介意,但仍想了一阵,才道:「我手上有一条情报、和一句传话、外加两封信。我先说情报。三个月後,有个怪人要『亮剑』,外加『送剑』。」
这话有够笼统还外加莫明奇妙,一时都没人应声,甚至还听不太懂。屈戎玉沈吟须臾,道:「阿事兄弟,你也不知那人是谁,才称他怪人?那可否知道他的身份?是藏剑家?还是……铸剑师?」
如果纯让阿事解释,这事儿可能得花上半个时辰也说不清楚。但屈戎玉这一言出口,也不用阿事回答了,道重离三人均是一震,彼此对视一眼,便有了六成肯定。
难道……是那家伙?
阿事没察觉他们三人的反应,道:「实际身份不明,消息传来传去,武林中用剑者众,对这消息有兴趣的人实也不少,但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大家都只说,最初开始,那人便被称为怪人了。」
瑞思却是注意到了道重离的神sè有异,走近了去,低声问道:「你们心中有底?」
白浨重不置可否,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宇文离则道:「时间、地点呢?」
「十二月二十三,冬至!」阿事应得很快:「据说那怪人非常、非常坚持,一定要在这一天。地点在齐云山云崖洞。」
「云崖洞……」这回是诸葛涵为之不解,道:「这地方,我听元伯说过……只能容得不到二十人站立呀!」
天下用剑人何止千万?但教百中其一对此消息有兴趣,云崖洞怎能塞得下?
阿事自然也知其言下之意,道:「据说那怪人还有一句传话,是要给个能使『门神之剑』的白面剑客……嘿,没错,他人不知道是谁,不就在此处麽?」
话已至此,道重离三人已十分确信了~这个怪人,就是南宫府那个铸剑人!
「他说了什麽?」白浨重自然知道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跨前了一步问道。
「他说:『我期待你的出现,如果你能到得了。』」
白浨重微微一笑,迳回首转向道离二人道:「明天我先上。」
阿事道:「他还有另一句话,没人听得懂……虽然可能和你们没什干系,也且问问你们可有眉目。他指定要将这话传给一位右手使剑、左手使刀的江姓公子,说是:『若你还在、若你有命,便来取回她。我虽想长留她,但我,不配。』你们听懂吗?」
除了阿事,庭中四男五女,彼此望来望去,最终均是摇头。
他们印象中都没认识过姓江的人。
阿事见状,也毫不以为意,道:「没差,反正真也没人知道他说的是哪号人物,总之咱们将这话传出去就是了。另外……屈姑娘,有两封信是给你的。」
屈戎玉上前接过了,见这两封信,一封根本只是张摺起来的纸,连封笺都没;另一封的封笺上却上了漆泥,甚是慎重。
她正要看信,阿事却急忙制止了,道:「阿瓜兄交代过,他说史丹尼师兄的嘱付,这信只得屈姑娘一人独自先看。」
阿事固是能托事、不误事的人,可惜,却不那麽jīng明。
这话一出口,便是王道也多少听懂了。
史丹尼的嘱咐,只能让屈戎玉先知道……
大夥一听,便心中有数。
长安,出事了。
第九十三话 置诸死地後何生~之二
屈戎玉没打算花费心思去猜测长安发生了什麽,她认为自己应该作的,是确实获知发生了什麽,然後思考出最适合的应对方法。於是她没有犹豫,立即先打开没有封笺的那张字条,很快扫视完毕。
当下她自己没有发觉,但包括阿事在内,在场的十八只眼睛都很肯定,她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瞬间瞳孔也失了焦。
是,她失神了。
瞬间,只是瞬间而已。
毕竟隐藏自己的情绪,向来不是她擅长的部份。
诸葛涵一察觉屈戎玉的反应,即要去取那张字条。但屈戎玉此时已经回神,也已意识到诸葛涵的行动,於是将手一抬,侧移了一步,便让诸葛涵抓了个空。
诸葛涵回头,还没出声,却已见着白浨重静悄悄地移到了屈戎玉身後,伸手要去抓她高举过头的字条。
屈戎玉却像是背後长了眼睛,身子一缩,竟钻到了白浨重身後,同时也将字条塞进了怀里。这一来,白浨重也不好再下手了。
但王道可不管这麽多,他抢上一步,待要出手去抢,却听闻瑞思喝道:「住手!她真要跑,你们追得着吗?」
王道一愣,屈戎玉则只是冷冷瞥了瑞思一眼。
没错,要打,不只是四个大男人,就算是李九儿或堀芃雪,屈戎玉在她们手下也讨不了便宜;但若要论身法,以她堪与元仁右比肩的凌云步造诣,便在场全员齐上,还真未必抓得到她。
瑞思喝止王道之後,又转向屈戎玉道:「还有一封,快看。」
是的,还有一封,屈戎玉立即剥漆拆信。
但这封信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因为,大部份的内容都已经猜到了……
至少,至少从史丹尼的文字中看来,他应该还活着……
这就值得庆幸了。
大夥儿都盯着她,等着她把两封信交出来,或者说说里头的内容。但她一言不发,扭头便转进了大厅里去。
瑞思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又作了一番思索,也起步回房。
宇文离、白浨重自也跟了上去。
诸葛涵看在眼里,却是气得跳脚,嚷道:「这是搞什麽呀!明知长安有事,却什麽都不说,这不是让我们乾着急嘛!」
「你急什麽呢?」堀芃雪慢幽幽地说道:「她明摆着需要静一静,只打算告诉大家事後的对应办法……从她的反应,不已足够看得出长安……看得出沈望曦……发生什麽事了吗?」
她顿了一顿,没把话说尽,没把沈望曦後面的『和叶敛』三个字说出来。
但,就只是说了这些,她自个儿都不禁暗叹了口气。
叶敛与寒星,这师徒俩,真的这麽没有缘份吗?
诸葛涵虽能理解,却不能接受,还想回口,堀芃雪已经说道:「别了,别打扰她……先别打扰她,就算是你也一样。给她点时间。」
「但若她支持不住的话……」李九儿虽不像瑞思、芃雪两人能大致想像到长安究竟发生何事,却不能不去担心屈戎玉。
毕竟,现在她可是一夥儿人的顶梁柱。
「那,我们……」堀芃雪停了一拍,抿了抿乾燥的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我们,也就该到此为止了。」
话也一样,到此为止。
芃雪不想再多说下去,也走了。
我们。
这句话,终也笃定,将自己和林家堡众,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怎麽偏在这时候,才有这心思……
这问题就别再去钻了,就当是一时心血来cháo罢。
更重要的事。
若果叶敛出了事,屈戎玉又顶不住的话。
林家堡,也真的该,到此为止了。
...
瑞思、宇文离、白浨重三人来到後廊,瑞思向左扫了一眼,很快发现到,屈戎玉的房门开着。
她略顿了顿脚步,摆手示意要二人停下,而後自行进到屈戎玉房中。
屈戎玉就坐在房中的圆桌边,盯着房门,盯着瑞思堂堂而进。
这两人一向不和,不仅仅是瑜亮情结,更多的冲突来自於,无论是因着屈兵专的计划、或者屈戎玉自己的私心,她对於林家堡一直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而瑞思的理念,则是『利用』。
但屈戎玉也清楚,林家堡是一群孤儿、浪子的集合,若失去了瑞思的资金援助,大夥儿连下一顿饭都成问题。故虽明白瑞思是个不安定因素,还是容忍着她的存在、及她的为所yù为。
君弃剑也是一样。他们都知道,只要林家堡尚在、且拥有能够威吓回纥的声势与实力,便能使瑞思暂且安分地栖身於此。
而史丹尼的两封信笺,使屈戎玉意识到,这种平衡,无法继续维持了。
君聆诗已有很长一段时间行踪不明,如今君弃剑亦不知安危,林家堡失去了两位最重要的实质领导人,实力自然大打折扣。很难说在瑞思的计量中,现下的林家堡是否还有威吓回纥的本钱。
这问题是不能拖的,必须要立刻弄明白!
屈戎玉只能接受,避不开的、要与瑞思互掀底牌的这一刻。
瑞思带上房门後,与屈戎玉对桌而坐。两人互视、互瞪,既等着对方开口、也考虑着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什麽。
林家堡不能没有这番女,屈戎玉清楚得很!在蓝田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回返的情况下,她会否以离去为要胁、来个狮子大开口?这自然是极可能的,而我,绝不允许林家堡沦为她手中纯粹的『工具』!
但我该怎麽作,才能迫使她留下?威胁?以何为本钱威胁?利诱?林家堡哪有什麽利能给她?人情?她会吃这一套吗?
即使是一向能言善辩的屈戎玉,在如今自己已先陷於有求於对方的弱势、而对方十分清楚自身底细的情况下,也难以发挥了。
「……赤心那厮,怎麽样了?」
既然屈戎玉无话可说,就只能由瑞思先开口了。
屈戎玉先是为这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一怔,而後暗暗咋舌。
虽然早就知道……瑞思真的不简单!
看屈戎玉并未即答,瑞思便又催促道:「说,瞒我也没有用。你很清楚我在想什麽,我也知道你的盘算,猜来疑去的不累吗?把心思花在对付敌人身上。我直接问你,你还有立刻辩赢、说服我的可能;若你不肯说,让我去外头买了情报,你可就没机会了。」
屈戎玉只能暗叹,应道:「我很难形容……史丹尼的描述也非常模糊。只能说,就结果而论,赤心似乎是死定了。」
「死定了……?」瑞思喃喃重覆着。
就字面、字义上来看,史丹尼的意思是,在他写这封信的时间点,赤心还未死,但随时可能会死?
难道是被叶敛俘虏了?
不,不对!若是如此,则代表叶敛安全无虞,屈丫头又何必藏信不予他人观之?叶敛现今的情况,若非失踪、便是临危、再不然就是已死,总之他必定处於安全得不到保证的情况,屈丫头才有藏信的必要。
这麽说来……只剩一种可能。
赤心遭叶敛施行了足以致命的酷刑,却未立即断气,而叶敛在施刑後不知所踪,至少史丹尼已找不到他,而只见到濒死的赤心……
那麽,我现在应该关心的是……
「有留下证据吗?」
「应该只有人证。若论威胁xìng……沈既济最为危险!」
「你的打算呢?」
屈戎玉,苦笑了。
「我能有什麽打算?沈既济他……已丧女亡妻,若我将他杀人灭口,他rì蓝田归来,我还有脸见他吗?」
「若姓沈的将消息上报於唐朝廷,而唐朝廷为求安抚回纥,决定献出『犯人』,主犯已下落不明,但这儿还有一票从犯!你还能保得住林家堡吗?届时,你同样没有脸见他。」
屈戎玉无能应腔。
高树多悲风、箭shè出头鸟……
如今林家堡声势已盛、俨然称雄南武林,想再藏头藏尾的秘密行动都困难了。但实际上内部的千疮百孔,外人又怎能得知?倘若唐朝廷果真发兵来剿来擒,只怕真的一个都走不了。
瑞思说完,自己深思了一会儿,终也摇头。
这果然是一局死棋。
若硬要说还有路的话,也只有……
对!反守为攻!在对手出招之前,先逼得对手无法出招!
但眼下无棋可走的是屈丫头,不是我!我要真走了这步棋,往後,我也无路可退了!
我真有必要将自己绑死在这舱金玉其外的泥船上吗?
这对我又有什麽好处?
「……真奇怪。」瑞思冷不防冒出了这一句,连屈戎玉都摸不着她的意思。
「布这局的人,若是想为难林家堡、想为难你,只要挑叶敛下手便已达成目的。为何……会拖赤心下水?虽然我的确能够想到,叶敛会在长安出事,必定与赤心脱不开干系。但这次……未免太牵强了!叶敛在衡山与于仁在斗得不相上下,早藉由二十一水帮传得天下皆知,赤心也该知道,便有十个赤心,也抵不过一个叶敛,为何还有胆动手?他可不是个这麽不怕死的家伙!而他这次硬是搅和了这滩浑水……这不自然,太不自然!」
屈戎玉道:「对,很明显,这次赤心绝不是主谋!史丹的信笺,似乎也刻意避开了有关主谋的任何描述。以此观之……赤心不是主动,而是被拖下水的!」
「这麽说来……」瑞思目光闪烁了一下,冷笑道:「这位主谋的目标,似乎不是你、不是叶敛、更不是林家堡……他硬将赤心拉扯进这档事儿,感觉更像是……冲着我来的!」
在瑞思话说间,屈戎玉也已想通了原由,故不作声,等於瑞思下结论。
是的,这着棋,明摆着让屈戎玉无计可施,能解局者,唯有瑞思。
主谋似乎是算准了这一点,硬要逼瑞思出手不可呀!
「在这情况下……若我拂袖而去,就此脱离林家堡,不陪他下这盘棋,他也奈何我不得。」瑞思沈着脸,yīnyīn地说着。
屈戎玉还是不应声,但嘴角已不禁微微扬起。
她已嗅出瑞思话里的味道了。
好厉害……这主谋,好厉害!似乎由瑞思的心xìng,都让他算着了。
「但对手找上门来寻衅了,我可不喜欢认输躲避……哼!屈丫头,这次算称了你的意了!无忧先生与叶敛都不在,你可得好好顶着!你说要休息两年是?我就且先回回纥一趟,将这事儿给解决了!」
「公主殿下,有劳你了。」屈戎玉笑盈盈地,拉袖提裙,作势施了一礼。
这笑容里虽也不乏真心,让瑞思看在眼里,却满是讥讽的味道。
但这次,就算了!
第九十三话 置诸死地後何生~之三
瑞思走出屈戎玉的房门,房外,宇文离、白浨重二人仍在等着。瑞思即吩咐道:「阿重,你去将堀芃雪……嗯,还有诸葛涵找来,到我房里去。」
听到这两个名字,白浨重微怔了一下,毕竟,瑞思与她俩可一向不是特别友好,自然也从没主动找过她们。
但他还是没有多问,即动身找人去了。
跟着,瑞思再转向宇文离道:「走,我们回房去,收拾一下。」
「收拾……什麽东西?」宇文离也是一呆,瑞思这话意,是要出远门?但要到哪儿去?老婆大人不是已同意了,要静观其变吗?便是叶敛真有了不测,也还有屈戎玉在,尚未到抽身的时候!
见宇文离有些不豫,瑞思便拉着他走,进到自个儿房里後,才说道:「我们得回去一趟。」
「回……去?」宇文离不免有些不解,回哪儿去?咱们眼下的驻点就是这儿,还有哪里好回的?
下一刻,他明白了,立刻便吼道:「回草原去吗?为什麽?!」
「路上再和你解释。总之,咱们回去不是为了逃避,是要解决问题。」瑞思说着,同时也打开了衣柜,从角落中取出了一只木盒子,再将其中的几本书册挑选了一册出来。
此时,白浨重也领来了堀芃雪与诸葛涵二人。
瑞思将木盒盖上,推给了宇文离,自个儿拿着那本独册,便在桌旁坐下了。
堀芃雪没多犹疑,便与瑞思对桌而坐;白浨重看诸葛涵没反应,也推着她坐下。
瑞思这才将手中的册子向前一推,道:「接下来,我和老公得回回纥一趟,怕是得花上不少时rì。在这期间,堀,你可依册中所载,按时与里头的商号联络,进行最简单的转手交易。单此项收入,支应众人所需,应已绰绰有余。至於与各商号往来的方法与暗号、交接货的手续,阿重都知道,可让他从旁辅助。你一向细心,眼光也好,点货、辨伪该是难不了你。但相对的,对方可都是锱铢必较的商人,一个没弄好,着了对方的道儿,说不准还要赔钱。他们见交易对象不是我,想必会欺你面生,挖更多陷阱给你跳。所以,诸葛涵,你也与堀一同进行,堀是官宦小姐出身,怕是没啥货物价位上的概念,你就负责清算每宗货物应有的价格、拿捏出货的时机与行情。你们三人一道,该不至於出太大差错。至於第一笔生意要用的资金……就拿这个到贺满归赌坊兑银。」她说着,又从腰袋中拣出一张纸笺,压在册子上头,一同递到了堀芃雪面前。
堀芃雪却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瑞思,道:「我该问,为何吗?」
「我懒得解释,问屈丫头去,看她肯不肯说。」
「我,留下?」这次是白浨重提问。
「对,你留下。一者,若我们三个都走了,众商家要来个认人不认帐,可麻烦得多;二者,我说过了,这一趟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齐云山云崖洞的『亮剑会』,对方不已指名要你参加了吗?而且,你想去。」
「我也想去啊……」宇文离低声嘀咕着。
「喔~所以,你要我.自.己.回.去.吗?」瑞思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差点没把宇文离shè死。
宇文离只好乖乖地继续低头收拾包袱。
诸葛涵自进房,也是一直盯视着瑞思。至此,她才伸手接过了纸笺和册子,同时说道:「我代大家先谢过你的好意。」
「但你看我的眼神可一点好意也没有。」瑞思笑了笑,道:「诸葛涵哪,虽然你一直不喜欢我,我也明白原因在哪儿,但我不得不和你说句实话:我可是非常感谢、高兴有你的存在。」
诸葛涵哼了一声,道:「感觉不到。」
「当然,因为我没表现出来。说穿了,因为有你在,叶敛才会心甘情愿地往我希望的方向前进。单这一点,我就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作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
听到这话,诸葛涵愣住了。
不得不承认,瑞思所言不虚。
沐雨说过,早在寒星死时、在山阳竹林,哥就有退隐的心思了。若不是因为还顾念着想要找到我,他根本就不会依着璧娴姐姐和瑞思的计划,一步一步的重建林家堡,更将林家堡推向『君临南武林』的境地。
都是,因为有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只是,真意外啊……没料到,瑞思竟会这麽直接。
堀芃雪见诸葛涵被瑞思这话弄得一怔一怔地,便道:「我也很意外,你居然……变得如此坦率了?」
「形势所逼,不得不呀。」瑞思吁了口气,道:「我这次回去,往後不论愿与不愿,我也都难以自此脱身了。」
这话是事实,不仅她自己,屈戎玉也作如是观。
她们俩都认为,这次『沈望曦事件』的主谋,不是以往的仲参。毕竟仲参过去对君氏父子与诸葛涵有着莫名的坚持,每一步无不是在他们三人身边设套子。可相对而言,也仅此而已~不管是什麽样的难题、困境,都只在他们三人身上结束、或者,只能由他们三人去解决。
但这次,明显『越界』了。也因此,瑞思才会断定,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毕竟沈望曦的孕母王氏,并非什麽武林名媛,沈既济也是一介书生,想对付他们一家人,贩夫走卒亦足,何必特意牵出赤心来?
堀芃雪没有再多说,她已看得出来,走到这一步,瑞思与方才的自己相同,已决定往後无论如何,都只能与林家堡共进退了。
但,药罗葛移地健在名义上已经不认瑞思这个女儿,这一趟,是福是祸,难说得很。再加上瑞思夫妻俩曾在河北领丐帮弟子假扮魏博军兵,吓阻了回纥宰相护地毗伽的南侵部队;且瑞思一向与赤心是对着干的……
即亦是说,即使药罗葛移地健还顾念情份,保持中立,但以护地毗伽与赤心为首的两派人马,绝不会让她好过。
到底要怎样解决赤心在唐被弑的问题,就全看瑞思的本事了。
...
长安,皇宫,望仙台。
李豫、李适、魏知古均在,另外……
还有沈既济。
沈既济已结束了他的『报告』。
原本,他因丧妻而到了太常寺向太常卿杨绾告假,正巧碰到魏知古也来到太常寺找杨绾,魏知古知晓此事後,硬是追着沈既济要问清始末。沈既济无奈,只得直言。听晓与回纥人有关,魏知古立即向杨绾告别,领着沈既济直赴大内,问明了皇上与太子正在望仙台谈话,便将沈既济带来,要他将事件告知皇上,以请圣裁。
李豫听完,思索了一阵。
赤心领人攻入万年县大牢,杀伤狱卒、劫走囚犯,这事不算小,李豫早有所闻。看来,沈既济妻王氏便是当rì被逃走的回纥骑士撞死的……
更大的问题是……
「知古,这些天,可有赤心的消息?」李豫转向魏知古,问道。
「禀圣上,自劫狱之後,不曾听说过他的动静。」
「动静?难道他算准了朕不敢动他,安安份份待在鸿胪寺等候发落?」
魏知古一怔,知道用错了词,忙道:「奴才失言了!赤心这些天完全没有消息、亦不曾听闻有人在长安城内见过他。」
「即亦是说,失踪了?」李豫皱起了眉。
「禀圣上,就这几rì的现状来看,是的。」
李豫一手捋着须,将目光转到了沈既济身上,道:「沈卿,你是否还知道些什麽而没有说完的?」
沈既济一怔,一时无语。
他甚至没有谢罪。
沈望曦的父亲,与当年辛含的父亲一样。
什麽都没了,所以也什麽都不怕了。
即使犯了龙颜天威又如何?哈!了不起也就是头颅一颗!
故,他连跪下都没有,只是作了一个深揖。
从这动作,李豫就解读出了他的意思。
『对,我没有说完,但我也不会说。』
「朕不是要为难你。」李豫虽也急着想印证心中想法,但还是尽力保持着和颜悦sè,道:「朕是想知道,你可有赤心下落的蛛丝马迹?」
「……禀皇上,臣……不敢断言。」沈既济仍然保持着深揖的姿势。
「猜猜看,用猜的。」李豫不放弃,仍然追问。
沈既济扬起颈子,神sè漠然、目光冷峻、语气yīn沈地应道:「死了。」
这句话出来,李豫先是一怔,而後竟露出了一丝喜sè。
李适与魏知古见了,几乎便猜到了李豫的想法。
「是吗,沈卿如此认为呀。」李豫点了点头,道:「那,沈卿就回去,好好为夫人与令嫒cāo办丧事。朕会知会杨太常一声,这次就别在仪式上太苛刻了。知古,酌量批给沈卿些抚恤,毕竟他的夫人、女儿也算是死於国难。领沈卿出宫。」
魏知古与沈既济离开了。
望仙台只剩下了父子俩。
「太子怎看?」李豫问道。
「禀父皇,那沈既济口气坚定又毫无考虑,说赤心死了,只怕……不是猜的。」
「那麽,你可知他的报告,隐瞒了哪部份?」
李适冷冷一笑,道:「是『人』。这起事件中的关系人,他没有全说出来。而这个人的存在,也是他认为赤心已死的关键!请恕儿臣僭越,儿臣认为……不只是关键,此人或许根本就是杀赤心之人!」
「不妨。朕亦作如是观。」李豫笑了笑,道:「朕不是说过吗?留下那些人,总会有用的。」
「除去赤心这害虫倒是不错……」李适却面现不豫,道:「但若回纥知晓此事,於我李唐却甚不利。那逆贼田承嗣尚未剿平,要是加上回纥……危险!」
「听你口气,有些想法?」
「儿臣认为,不若找出犯人,缚往回纥,以为其罪。」
是的……不管父皇怎麽说、怎麽认为,那些人……都不可久留!既然赤心已死,李唐天下少此一害,留他们的作用,也就大大减少了!不如,一并除去!
李豫一笑,道:「太子难道认为,他们的作用仅止於除去赤心吗?」
李适正sè道:「儿臣不期待他们会有更大的能力!」
「但他们却是不只一次的作出了超出你我期待之举哪。」李豫摇了摇头,道:「现在就考虑让他们消失,还太早了。」
哼……老家伙,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除掉他们就是了。
你难道以为,他们会为你所用吗?
「儿臣愿聆父皇圣训。」虽然不情不愿,李适还是依礼作揖,作出了向父请教的姿态。
李豫想了想,道:「就当作……没有这回事。没有人知道赤心哪儿去了。实际上我们也的确不知道。至於赤心率人杀伤万年县大牢狱卒、劫走人犯一事,对外宣布,不予追究!」
「……是。」
老家伙,你还真以为……这种软趴趴的作风,发个命令、作个姿态给回纥看,就会有用吗?他们真要来追究赤心下落不明之事,你还能这样唬弄过去吗?你难道还期望,三月燕门关的奇蹟会再一次发生?不要再作梦了好吗?
不然,你就早点入土去作梦。这大唐已沉痾不起,再不下猛药,可真就救不了啦!你不救,不如让我来救!
第九十四话 彭蠡湖畔~之一
「竟哥,那家伙来了!」
「大夥儿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後头几个小鬼头齐声答应着。
「那好……记着,待会儿只管砸身体,别打到她头上。咱们主要教训教训她,要弄死了她,麻烦!」竟哥,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慎重其事的吩咐着。
「知道了!」小鬼头们也认真的回应着。
於是,四个小鬼与一个半大小子躲着、盼着,躲在破屋里、盼着那该死的野丫头接近。
一个发纠数百结、衣破如蔽帚的野丫头来了。
竟哥呀呼喊了一声,当头冲上,一拳打在野丫头肚子上,野丫头不过是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孩,捱了一拳,立即痛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四个小鬼也跟着冲上来,将预备好的石头、捏实了的土块,一劲儿地往野丫头身上猛砸。
「混帐鬼东西,快死去!」竟哥也没闲着,不断乱踹着野丫头的背脊,骂道:「你那浑蛋祖父!害得咱们遭了两次水患!你那没脸没皮的老子,全族都排斥汉人,他偏去娶个汉人老婆,娶完了就跑!好得很!好得很!你老子知道他老子准备拿全族人当活祭品,先就跑了是!幸好老天有眼,让他俩没良心的父子一起不得好死!连带让你贱汉老娘一同累死了!果然是老天有眼!你还敢回来?啊?知道现在国内安定强盛了,就想回来了是?咱们不缺你这半个贱汉娃儿!死去!找你爹娘祖父去!」
「找你爹娘祖父去!」小鬼头们扔完了石头土块,跟着上去踢打野丫头,打得兴起,也一同喊着。
但野丫头一声也没吭,只抱着头脸,倒在地上任由踢打。
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木娃娃,打久了也是会累的,小鬼头们一个个停手了。
竟哥也踢累了,看看地上抽搐着的野丫头,确认她还有气,便朝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沬,道:「别让我再看见你……总有天打死你!」
男孩们走了,野丫头喘了好一会儿气,颤巍巍地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薪材一根根地捡回。
虽然一句也没有反驳过,但她心里还是不禁想着:关我屁事?
祖父?我印象中根本没有见过他,他曾作过什麽、搞过什麽、又或者他是什麽人,究竟与我何干?至於爹吗?倒是曾听他和娘说过,要不是祖父干下了那等事,他大可以给娘优渥的生活、让我作为千金小姐而出生。
但我终究不是千金小姐,娘也从来没过上一天优渥的生活。
甚至,在爹病死之後,娘为了抚养我,没两年,也累死了。
……这麽不堪cāo劳的身子骨,娘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出身?我不是。
看,我可是被一群比我大很多的孩子们踢打之後,还可以自己站起来的!
虽然为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经历过的事而被打,让我很不悦、很不甘心,但我不会……不会介意的。
就算……他们说我是贱汉娃儿……我……我也……
不会……介意的……
...
「唔……」
「哎,你醒啦。」娇嫩柔腻的女人声音。
腻得,就像黏在一起、化不开的蜜糖似地。
「……我的材呢?」野丫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不属於自己的华美床舖上,一跳便下了床。
女人怔了一下,而後讪讪地笑道:「我两只手都用来抱你了,没办法将你的材一道捡回来。兴许还在原地。」
「我会报答你的。」野丫头听完,立刻就要离开。
女人为之一愣。
好硬气的娃儿!
「不急着走!」女人拉住了野丫头。
「姐姐,虽然你很漂亮……但我也是女的……」野丫头应道。
女人一听,不禁笑了出来。
这笑点太多啦!
「你真可爱呀!」女人毫不掩饰笑意,嘻然道:「我比你娘还大得多,你就叫我姐姐了?而且,你觉得我留你会是为了和你……乱搞你吗?」
「你知道我娘?」野丫头回头道。
她顿了一下,还未把下一句话接下去,女人已应道:「知道。而且我并不认为汉人就比较下贱。相反的,应该说汉人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野丫头没有特别反应,女人於是续道:「我也想问问你……为什麽回来?」
「你在……说什麽?」
「你明白我在问什麽。」
野丫头打消了立刻离开的念头。
她已经理解到,眼前这女人,没有敌意。
「因为……娘说,现在的云南,远比中原要来得和平,至少,国内是安全的……而且,已经过了那麽久,也不至於再有人会因为祖父的行为怨恨我了,所以,要我回来……嗯,姐姐一定也知道我的祖父……是谁?」
「显然你娘失算了呢。」女人轻轻拨弄着鬓发,叹道:「毕竟前教主作的事儿,可是狠狠蹂躏了两代人呢……当然副座和教主一前一後地为了巩固统治权,将这件事儿大加渲染、藉以提升自己的人望,也有一定责任就是了……」
女人没有正面回答,但她的一言一语,都很明白的告诉野丫头,她清楚一切事情。
只是,野丫头的注意力竟集中到了女人拨发的动作,一时没有回应。直愣了好半晌,才说道:「姐姐,你真的好漂亮。」
女人又笑了出来。
「都说我比你娘还大了,你还叫我姐姐啊。」女人带着微笑说道:「虽然我听了也很高兴就是啦。哎,你不是故意逗我开心的?」
『笑起来更美……』这句话野丫头没说出来,但她心里却十分肯定,自己迷上这个姐姐的笑容了。
「我怎麽看……也觉得你比我娘……年轻得多。」
「这我倒不否认。我也可以让你看起来比现在大十岁喔。要不是你还太矮,就是装成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也办得到。唔~现在要把你扮成个老婆婆,也不为难,就怕你不喜欢罢啦。」
「真的吗?」野丫头忽然双眼放光,闪晶晶地盯着女人,道:「可以把我变得没人认得出来我是谁吗?」
「当然可以!你很有兴趣?」
「这样就没人找得到我、也就不能再打我了!」野丫头兴奋地应道。
女人的神情忽然沉了下来。
学化妆术,只为了不再被欺负……她,远比当年的我……还惨啊。
当年,若不是有凤哥、若不是有凯特,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既然碰到了,我也要,帮她一把!
「你……叫什麽名字?」女人温柔地抚着野丫头的头发,问道。
「露露……不,杨露!」野丫头一时不慎把爹娘唤自己的称呼脱口而出,立刻改正了。
「不妨,我也叫你露露,好吗?」
「嗯……好啊……」野丫头觉得让女人抚摸自己头发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比娘还来舒服得多,心里也暖暖的。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头发因为多rì未洗,早都纠结在一起,让女人抚过之後,却一丝一丝柔顺地散开了,比新沐完更要光滑亮丽。
「你想学化妆,我会教你的。但是,不用为了怕被欺负而化妆,在我这儿,没人会欺负你喔。」女人微笑道:「你以後,要叫我大姐,知道吗?虽然我可能常常不在,但只要找人问一问,她们什麽都会告诉你、都会教你的。」
「嗯,我知道了,大姐。」
杨露,四岁。
开始待在『大姐』身边。
两个月後,她知道了『大姐』的名字,是阿沁。
第九十四话 彭蠡湖畔~之二
「教主,安禄山死了。」
「喔?嗯,是该有这天,只是比我设想要早了点……怎样死法?」
「动手的人是严庄的手下李猪儿,但煽动者……是安庆绪。」
「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啊……那安庆绪想必继位了?」
「对。但是……史思明似乎很不服,降唐了。」
「这有趣!唐朝廷想必也有点作法?」
「台面上,唐朝廷封了史思明为归义王,令任范阳节度使。」
「嗯,在我们继续之前……你是谁?」敕里忽然将目光从阿沁脸上移开,转望向身右一名相貌平平但身裁姣好、持扇侧立的侍女,满怀兴味地道:「本王殿中不可能出现jiān细……但本王也没见过你,你是谁?」
那侍女为此一问而愣了一下,半晌後才回道:「奴……奴婢是王子近rì才挑入宫的新人……」
阿沁闻言,掩口而笑。
「仲参那混小子好女sè,本王自是知道。但你……怕是入不得他的眼。别装了,老实说,你是谁?」
「教主,你真的弄错了,你是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奴婢罢了……」
「别傻啦!」阿沁笑出声来,道:「教主可是能把听过的所有人、所有名字全给记住、一个也漏不了的!就凭你,怎唬得了他呀!」
「阿沁,是你手下人?」敕里露出了苦笑:「真是胡来!我再怎麽信你,也不能任你手下人把咱们的说话都听了去呀。」
阿沁自然听得出来,教主话中没有责怪,只是无奈。当下便将那侍女招了过来,摸出一袭手绢,在手上一拧,乾绢子便成了湿绢子,在侍女脸上抹了几抹,又伸手进她衣内,掏出了大把大把棉花;接着再将她的鞋子脱下……於是丰满高大的侍女消失,锺灵秀丽的娇小女孩出现了。
敕里看在眼里,也不禁轻吁了声,道:「小小年纪,已得你五分本事了,不错呀。」
「正好,介绍一下。教主,她是杨露。」
「杨……?」可谓千年难得一见,敕里竟为之一怔,疑道:「难道是前教主……看年纪,是杨速的千金?」
杨露上前行了一礼,扬扬应道:「杨露见过教主。但若可以,请不要再提属下与前教主的关系……属下也从来没有当过什麽千金小姐。」
敕里,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不会为了部属的顶撞或无礼而生气。但自从他继任教主之後,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小女孩,在知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竟会这般与他说话,确实是前所未见。他为杨露的态度、以及方才展现出来的化妆技巧暗暗称好,转向阿沁道:「你打算培养她作继任者?」
凭阿沁的反应,适才杨露话说时,足以制止她八次十次。但阿沁一点动作都没有,似是任由她的行动,於是敕里有此判断。
阿沁一笑,点了点头。
「胆sè很好,化妆技巧也学得不差……但你可不仅仅是百蛛的首领,还是我座下首席参军哪!战略战术与个人武艺方面,你真有那麽多时间可以教她吗?接下来,我将前往大唐……或许会长驻一段时间,你可也有得忙了。」
「教主是打算……稳住大唐?」
「副座在牂牁郡的经营相当不错,以巴奇对大理战力的评价,估计这一两年内,我国内加上牂牁郡的实力,应已足吃下大理。但在此之前,大唐最好还能撑着……若大唐垮掉,各地军阀必定蜂起,造成另一个战国时代,担保闹得民不聊生。为此,我要亲自前往大唐『输诚』,以我云南王的身份入朝觐见,想必能为安定神州民心起到不小作用。你也知道……倭族可是快要按捺不住,我们也不能再慢悠悠作绣花工夫了。」
「教主是说喀鲁……」
「所以呢……」敕里从坐床上站起身,走到了杨露面前,蹲下了摸摸她的头,道:「你该怎办好呢……」
是啊,该怎办呢……
战略、战术,可是成为参军绝不可少的重要能力。百蛛的八百探子虽说不少,想要遍布天下、无孔不入却也是不可能的,作为百蛛的首领,对战略的准确把握与部属调派,可是相关至大!而同时作为教主最亲近信赖的人,也无异於他的亲卫,必须要保证,只要我们随侍在侧,谁也近不了教主身周,武艺不好,怎麽能行?
想要同时培养这两种能力,恐怕只有将门之後才有足够的条件!若我不能亲自教授,确实便成了个难题呀……
除我之外,最适合教授她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教主与副座,但教主已决定前往大唐,副座独力支持着牂牁郡的运作,他们不可能有这个空闲啊……
慢着……对了!副座!
「露露……若我要将你送到别的地方去,你愿意吗?」阿沁与敕里一般,也蹲到了杨露面前。
教旁人来看,可真像一对夫妻在照顾女儿。
杨露怔了一下,脸sè有点垮了,不觉拉住了阿沁的衣袖……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愿意离开阿沁。
无论怎麽装腔作势,她就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但她紧跟着却抿了抿唇,道:「去哪里?要我作什麽?」
敕里笑了。
他一把将杨露抱到臂弯里坐着,拉过阿沁一齐站了起来,道:「还不急呢,你还太小,不用那麽快离开,再过几年。不过,这事儿得早些定下……阿沁,陪我走到建宁,你也该带露露去当面请托副座出面才是。哎,你可得找个机会,让仲参那混小子先认识她。但是……要小心点,依我来看,仲参八成会迫不及待的把这孩子吃了。」
「教主,你同意了?」
「哪有什麽好不同意?既是你看上的人,你决定便成。更何况那儿,的确很适合……培养人才呀。」敕里扬首望天,喃喃说道:「得顺便让副座探听一下,如果他们能够完全不干扰我的计划,那是最好不过……十余年不见了,不晓得屈兄还能不能掌控全派上下呢……」
...
「喂,你先呆住了,那戏可唱完啦!」轻拍了两下,没反应,杨戎露加大力道,一掌往史丹尼後颈打下,差点没把史丹尼打趴了。
这一掌虽不客气,但确实有用,史丹尼终於回了神,转头叫道:「你……总有天真的会打死偶!」
「少来,你没那麽弱。别当我不知道,木sè流的黄杉一系,最是擅长卸劲。」杨戎露斜睨了史丹尼一眼,道:「怎样,要放弃了吗?」
「唔……」这个问题,史丹尼真的无能应声。
他们,已来到了彭蠡湖畔。此处,是九江镇。
换言之,是鄱阳剑派尚在时的势力范围。
在这里,史丹尼听到了过去他在皇甫望、徐乞、元仁右口中听不到的话。
见到了在常山见不到的事。
镇民说,君弃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他自从认识到鄱阳剑派的存在,便视其为眼中钉,又因为看上了阮修竹、蓝沐雨、谢涵三女,便处心积虑的想将她们抢走。先是在庐山集英会安排了与会者围攻鄱阳,使其惨败,而为之声势大跌;继之数番当众折辱鄱阳掌门龙子期;随後更派其手下,趁阮、蓝、涵三女出门购物时将其掳走。龙子期为大局一忍再忍,却在兴师前往苏州剿贼时,为君弃剑视为弃卒而孤立於敌前,正是好汉不敌人多,遂遭倭族军马围杀,而全派尽灭於一夕……
他是这种人吗?君弃剑是这种人吗?听着乡亲的叙述,史丹尼不断自问着。
史丹尼没想要去反驳九江父老,更重要的是,他从中看到了鄱阳势力圈内,对君弃剑的看法。
「鄱阳灭後,彭蠡六水帮群龙无首……原本年纪最大、最有资历的吕凤,也在汉鄂帮被杀啦……听说汉鄂帮一向与君弃剑有嫌隙,曾绑架了他一个小妾不是?他要寻隙便寻去了,怎就牵连到彭蠡六帮身上啦?现下可好,六帮连鱼价都谈不拢,打得不可开交,彭蠡湖上没一天安宁,渔夫都不敢上湖去捕鱼了。弄得原本一尾十五文的吴郭鱼,现在五十文还不知买不买得到了……」
都是他的错。
都是君弃剑的错。
屈戎玉曾为汉鄂帮所掳,此事史丹尼亦有所闻。然而此时此刻,屈戎玉是不是君弃剑的小妾?君弃剑是不是派人到汉鄂帮寻仇,使得吕凤遭殃?谁还计较?一点都不重要……
「你还想听吗?」杨戎露说道:「告诉你一条情报:龙子期出身九江望族,而此族一向与鄱阳交好,历代送过不少子弟进鄱阳剑派拜师。如果你去拜访龙家,想必可以听到更多。」
「已经够了……」史丹尼无力的回答。
杨戎露看着他的反应,很清楚他一路完全不为君弃剑辩驳,一则是避免与老百姓起冲突、二则想听到更多消息,比如萍儿的过去之类的、三则……
「你还把君蓝田当夥伴吗?」
「这……」史丹尼叹了口气,道:「这些只是九江人的看法。」
「湖口人不也是?」
「你知道偶的意思!」
「是是,我知道……都只是片面之词。问题是,你怎麽看?」杨戎露拉停了史丹尼,正sè道:「你该已知道了,同一件事,会因立场上的不同而出现许多天马行空的臆测。那些臆测对或不对,并不重要,问题是,你相信哪一种?」
史丹尼没有回话。他明白杨戎露在问什麽。
重点不是他相信哪一种,而是萍儿相信哪一种。
答案,很明显。
「你该知道,很清楚的体会到……你一路追到此处,就是想听听她心里的声音,而如今,你已听到了。就像湖口、九江百姓一样,想让萍儿不仇视君蓝田,那可比青莲居士的蜀道难上千倍。」杨戎露正sè道:「不,更严重!就说是不共戴天,我想也不算夸大。所以,你要怎办?」
「……不知道。」
「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嗯,好。」
「我们百蛛的姐妹,大多出身都不好。没得吃没得穿、五岁八岁就成了乞丐的一大堆,被父母遗弃虐待的也不少。我们都曾度过没有明天的生活,很明白孤独的感受……所以,入百蛛後,我们都很珍惜彼此的关系。当然,百蛛的成员全是女人,也有不少在执行任务时曾碰到追求者……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人,於百蛛成员而言并不罕见。那些人,想要成功的与我们姐妹相伴,只有一个选择。」
「偶懂了。」史丹尼回头,正眼看向杨戎露:「得成为你们的一份子。」
第九十四话 彭蠡湖畔~之三
史丹尼得到结论之後,却未立即接着作出决定。杨戎露等了一会,不见他再继续表态,便道:「若由我举荐,不会有什麽问题……也不用急於一时,你考虑好再告诉我就成了。当然,我不能保证萍儿一定会接受你,引你入云南之後,接下来该怎作,你还是得自己处理。」
「喔~」史丹尼虚应了一声,脸sè忽然沈了,道:「你在和偶……开玩笑吗?这未免太恶劣了一点。」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你说的话是真的。但是……你也说过,你很喜欢屈姑娘。」
「……这有什麽矛盾吗?」
「当然有!」史丹尼扬起颈子,义正严辞地道:「你说想要屈姑娘好好的活着!但是你很清楚……你一定知道,她终究要入蜀,直接去面对你所属的云南势力。你绝对希望她身边尽可能的多一些……嗯……可用之兵?是这样说的!但是你现在却要拉拢偶到云南方面去,这就足够矛盾了!偶可从来没说过要脱离林家堡……不,就算偶不是隶属於林家堡旗下,偶作为木sè流传人,就已经确定与林家堡是永远的朋友了!」
面对着史丹尼咄咄逼人的表白,杨戎露没有任何畏惧。
反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史丹尼一见,愣了一下,道:「你在……试探偶吗?」
「不,如果你接受我的提案,我会正式引荐你的。但是……我很高兴喔。」
「啊……你在说什麽啊?」
「……呐,史丹,你能不能和我保证……不管发生什麽,你都愿意与玉师妹站在同一阵线,保证在你死之前,她会绝对安全?」
这话真让史丹尼听得莫明其妙,他搔了搔头,道:「这个……偶哪知道啊?这好像是君弃剑该作的事?你要偶保证什麽啊?」
「也是……哎,你去过鄱阳剑派吗?」
「没有啊。」史丹尼摇了摇头:「偶小时候倒是见过昭掌门两次。但自从龙子期接了掌门,就没和偶们北武林有往来了。」
「是吗……我们一起行动多久啦?」
「啊?你是说偶们俩认识多久了吗?」
「还不都一样!」
「好像也是……嗯,到今天刚好一个月。」
「从长安到鄱阳,花了一个月……还真是悠哉呢!我们……」
史丹尼给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弄得有点不知所措,遂不再接腔,只满怀疑惑地直盯着杨戎露。
杨戎露却是不急不徐地移步走到湖畔坐下了。
史丹尼看得满头雾水。一个月了,平素杨戎露倒是很随兴大方,实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只是,偶尔却会讲话讲了一半,就不愿再继续下去,而去作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或动作……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了。史丹尼多少能感觉到,她是个满怀心事的人。
那现在……该不该跟上去?不,还是先观望一下好了。
才刚下了决定,杨戎露却已出声招呼道:「你过来坐着……我告诉你,那些你想知道的事。」
史丹尼闻言一怔,立即赶到她身旁,道:「你说啥……你知道?」
话才说完,他才发觉自己傻了。
怎麽可能不知道?她可是隶属於能与帮众遍布天下的丐帮不相上下、举世最犀利的情报组织:『百蛛』的成员啊!她想知道的事,哪有什麽不知道的?
只不过,她一直表现得太磊落、太光明正大,致令史丹尼没有意识到……
自己眼前的,可是一个曾潜伏在天下无双的云梦剑派达十三年之久,也就是说,她早在十岁之前,就已属於百蛛的一份子,绝对的危险份子!
一个月,她怎麽可能什麽都不作呢?
「第一条消息是,君蓝田还活着喔。」杨戎露却没任何不自在,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掌握的情报:「昨晚才知道的,他在伏牛山下的村庄瞬间击毙了七个人,六男一女……但後来的目击者也被他杀光了,共计一百六十五人。」
「啊……一百……六十五……那不等於是……」
「屠村喔。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鸡犬不留。全村的畜牲也都死光了。」
史丹尼震愕了。
该惊讶吗?不该惊讶吗?
早就知道君弃剑已化身成为『恶魔』,但却没想到,他连一般的无辜百姓,也会照杀不误……放任他的行动而不加追踪,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你不用太自责。当时别说是你,我也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你要从何追起?况且我刚才也说了,这是昨晚才收到的情报。」杨戎露回首,见到了史丹尼错愕、懊悔交加的神情,也毫不吝惜的表达了安慰。
史丹尼听了,收慑心神,长长呼了口气,道:「那……後来呢?」
「不知道喔。看到那场景,是人都吓死了……我们百蛛的姐妹只是刚好有人经过,只观望了一会儿,便赶在被发现之前离开现场了。死亡人数的清点与现场调查,是隔天确认安全之後才进行的。另外……现场发现了上百根银针,密集的洒落、或刺在地面上的一小块区域里。」
银针……!
史丹尼的脑子可不差,立即便想起了用以固定『树鬼』耳朵的器具,正是银针!
也就是说,当时将君弃剑带走的人,仍与他一同行动吗?
「有确认对方的身份吗?」
「没有,连行踪也无法追踪。」杨戎露自然也懂得史丹尼所询为何,脸sè忽然一沈,道:「这件事……最好还是先不要告知玉师妹……北武林盟并没有掌握到凶手身份,徐乞已针对此事发出缉杀令了。近rì之内,你应该也会接到丐帮弟子的通知。」
史丹尼抱着头,蹲下了。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萍儿的故事。」杨戎露却意外的不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滔滔不绝地将萍儿自入鄱阳剑派之後的事情,钜细靡遗地全都倒了出来。
史丹尼听得一怔一怔地。
这两天,他自然也在昌水与九江镇内听闻了不少君弃剑与鄱阳剑派之间关系的乡言。但杨戎露所说,却是鄱阳剑派派内之事,外人,哪能得知。
外人怎会晓得昭明失去了『云逝梦渺』的因由,而龙子期则志在夺回『云逝梦渺』、怎知道元伯竟是屈兵专的『暗棋』、更不会清楚诸葛涵与萍儿之间的恩恩怨怨、以及萍儿对龙子期的景仰与爱慕。
还有,萍儿对君弃剑、诸葛涵兄妹所怀有的,恨意。
有关鄱阳剑派、云梦剑派、雷乌之间的一切,若不是萍儿入了百蛛,恐怕随着屈兵专、昭明、元适、雷乌等当事人的逝去,以及元仁右的缄口不言,原本都该成为无人知晓的历史……
史丹尼听完,久久未有反应;杨戎露也不催他,迳自望着阳光渐转昏黄,映照着广阔如海的彭蠡湖。
「你……搞错了?」许久以後,rì已半沈,史丹尼这才有了反应:「一般来说,你应该先说萍儿和鄱阳剑派的故事、再说有关君弃剑的情报?你……弄得偶好乱啊!」
「我故意的。」杨戎露再一次回首,关切地道:「你把我当朋友……所以我也这麽作。我要你知道……别再把心思放在萍儿身上……我也和她接触过,她心中抱持的巨大仇恨,是不可能消除的。你若想继续追寻她的脚步,想再见到她一面,有我在,是非常简单的事,但我不希望你这麽作。」
「偶现在,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好啊……」史丹尼无力地叹了口气,身子一仰,躺倒在地。
「……一个月,我们悠哉游哉的过了,别人可不是这样。赵仁通师叔已经整合了青城、唐门,正在长江三峡与唐门峡布局、进行防御工事,不消说,自然是为了防备林家堡……防备你们。北武林盟的缉杀令我已说过,瑞思、宇文离也已过了长城,应该很快就会回到他们所属的部落。还有,两个月後的齐云山云崖洞,将有一场『亮剑会』,主持人似乎指名了白浨重参加,想必其他人也不会置身事外。再加上君弃剑的消息……你应该有很多事该去参与、该去忙的。」
「那……你呢?那个杳伦,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你还有空担心我啊?」杨戎露轻轻地笑了。
心里,暖暖的。
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自己都有担不尽的心,还来关注我……这种感觉,自从离开阿沁大姐与副座之後,再也没有过……
「嗯……如果你没问题的话,偶想拜托你,继续帮偶关注君弃剑的动向。至於该不该转达屈姑娘,偶会判断的。偶们来彭蠡湖的目的也达成了,该往下一处去了。」
「你……决定好目的地了?」杨戎露不免有点惊讶~这番胖子,几个呼吸前还一副要死不活无所适从的模样,这麽快就调整好心情了?
「偶要先回常山去,和徐师叔把情况弄清楚……再来,出关一趟,去找瑞思和宇文兄。偶们三月时,在燕门关和护地毗伽斗过法,这回又是赤心的事,他们就俩个人回草原去,偶也不放心。你自然有办法联系到偶才对。而且你……也有事要忙……」
「你倒是……清楚得很啊!」杨戎露看着史丹尼的目光,不觉变得满怀欣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史丹尼,不是简单人物!rì後,绝对不可小觑啊!
「萍儿……」一听到这名字,杨戎露便微微一怔,而史丹尼已自顾说了下去:「偶也不会放弃的。也只见过那一次面,要说有多喜欢她、真的非她不可,那是假的。但是偶不想放弃,本来就不喜欢放弃。再加上你刚刚说的那些……偶总算稍微能了解到她……那些讥笑、愤怒的表情背後,是藏着怎样的心情。虽然可能离她心里的真实还很远,偶也想试着……去抓到它、去相信她还能回到当年在鄱阳剑派时的快乐和善良。这一项一项,虽然都很麻烦……很难处理,但偶会尽力去作……不,偶会办到的!」
史丹尼已站起身,走了。接下来,他有很多很多事得作。
杨戎露目送着他离开,也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我会看着你办到的。』
第九十五话 起云伏烟~之一
唐大历十年,公元七七五年,九月十七。
赤心劫万年县狱,杀伤狱卒、市民数人,尔後窜逃出城,失踪。
确切接获了这份邸报,屈戎玉多少放下心来。这证明了沈既济即使遭逢丧妻亡女之痛,也未因此失心疯,将罪责归於君弃剑身上。只要沈既济能让此事烂在肚里,朝廷便没有理由找林家堡的麻烦。如此一来,至少林家堡便免去了一次可能的大灾,也增添了屈戎玉守住林家堡的信心。
守住这个……君弃剑终要归来的家。
这话,还是诸葛涵向她说的。
『璧娴姐姐,我们一起等着。没关系的……男人再怎麽浪荡,总会回家。』
听了这话,屈戎玉虽积着满腹愁绪,仍不免一笑。
她没去问小涵是从哪儿学到这话的,但能肯定不是堀芃雪所教。
她又转头看着那份抄来的邸报。
九月十七……赤心失踪。
自然,蓝田他,也是在同一天失去了音讯。至今,已整整一个月。
前庭,传来嗖嗖嗖的舞风声,间而出现『嚓』这样细微的擦铁声。
王道、白浨重、曾遂汴、李九儿……
偶尔,堀芃雪和小涵也会加入。虽然小涵还是只能使凌云步逃命,但王道说这样很好,他和宇文离在衡山脚下,也同样是面对着『打不中的对手』。这种练习,他想再多增加。
是的,这儿没什麽好担心。大家,都很努力呢。
你什麽时候回来,都没有关系。我会,好好守住这个家。
...
屈戎玉接获邸报时,她自然还不晓得。
发生了另一件纵令屈兵专复生,也要搞不懂的事。
伏牛山脚屠村案。
这自然不仅仅惊动了北武林盟,伏牛山绵延甚长,素有『八百里伏牛』之称,此事件发生於老君山下,该村所属的栾川县衙,也贴出榜告寻求目击者及追缉凶手。
也一度有人认为,是否田承嗣的乱军为劫粮而杀人行凶?
但该村的鸡鸭犬豕等禽畜屍体仍在,各家缸瓮均尚有粮。於是这说法自然不足为信,也连带着将盗贼的可能xìng一并否定。
这是纯粹的大量杀人。
究竟何处来的凶徒?难道竟是以杀人为乐吗?
就连百蛛首领约环,在初接获这件情报时,也是惊愕不已,对君弃剑的目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真的……
坏掉了?
若是,主子会喜?会怒?
若不是,那又是怎麽回事?
实际上,这桩事件的始末,任凭百蛛再多十倍人手,也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九月,二十五。
伏牛山脉,白云山。
君弃剑,醒了。
他知道自己醒了,但眼前却是一片黑;想动动身子,发现自己被牢牢的绑缚着。背上传来的触感……是被绑在树上。
怎麽回事……我……
发生了什麽事?发生了……
对了,我应沈既济之邀,去往长安。然後……
沈望曦……
寒星……寒星……
赤心!!!!!!!
君弃剑张口想叫,却喊不出声!全身上下更有数十处部位有着细微的刺痛感,他想要引导气息发力,刺痛感竟也成倍加剧,似乎有什麽东西封住了他的气脉、阻止气息流动,使劲愈大,不仅冲之不破,甚至痛得无法忍受!
他扭动了一阵,脑中似乎模模糊糊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但还未听清那声音究竟说了什麽,忽尔侧颈一阵刺痛,竟让他痛出了神智来,脑中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有个确实存在的声音出现了。
「小兄弟,你还是别乱动的好。你要再乱了xìng,那小子真会砍了你,他可怕死你啦!到时,爷爷可真不敢说还保得住你。」
君弃剑听见了,是一个苍老但非常刚劲有力的声音。但莫说他原就被封住声脉、出不了声,更严重的是脑中那模糊声音的远离,竟让他有某种东西自身体中被剥离的痛苦感,随之而来,便是全身乏力、虚脱……於是,只能喘着粗气。
是了,这才正常……我在衡山上用尽了气力,把回梦汲元阵赋予我的一切消耗殆尽了,我原该虚弱无力才是……
但这到底怎麽回事……说话的,又是谁?
他微微仰起颈子,想出声问话,但……自然是开不了口。
「你想问话吗?是的话,扭扭颈子。」那苍老的声音问道。
能让我开口了?怎说都比现在好!於是君弃剑依言扭动颈部。
他听见了来人走近的脚步声,但还没真走到身前,远处又出现一个急促的奔跑声,另一个声音远远地喊道:「老哥哥!死老头啊!!!你别乱搞了!!!快把他宰了不就乾净了吗?你作啥硬要搂回这大麻烦啊!!!」
「死小子,你少胡扯!大少爷不都同意了?还由得你?」苍老的声音应道。
「大少爷可没同意要让他出声啊!」远处的声音喊。
「你小子太胆小!绳子绑得可牢着!让他出出声又怎了?光说话杀得死人麽?」苍老的声音显得自信又固执,也不管远处那人还在嚷嚷,君弃剑只觉咽喉部位一酸,某样东西被拔了出来,他不禁轻咳了两声,发现自己能出声音了。
「小兄弟,一加一是多少?」苍老的声音问道。
「啊?」君弃剑一愣。
「不知道?那六万五千四百三十二除以八是多少?」苍老的声音又问。
「……我不知道。」君弃剑无力的答着。
「那好,我问了你两个问题,换你问我了。」苍老的声音嘻嘻说道。
「…………发生什麽了?」君弃剑花了点时间整理,最终决定提出这一个可以发表、延伸出最多问题的问题来问。
「喔~你居然没先问爷爷是谁!嗯,你记得多少啊?」
「我……我记得……唔……啊……啊……嗤……」
「哟呀~还想搞鬼?」
又一针,方才刺在左颈,这一下刺在右颈,君弃剑脑中那模糊的印象、模糊的声音,一瞬间又被打灭了,一瞬间他几乎要提起的气力,也随之消散。
「老哥哥!别搞了,别再搞啦!这东西……太危险啦!」远处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小子有空嚷嚷,还不如去请大少爷出来!」
「呿~你也是、大少爷也是!这小子命犯三煞,早该死了!老天怎能让他活到现在?大少爷不信天,你却也不替天行道!你这样还想上去啊!」远处那人抱怨着、嚷嚷着,但听脚步声,确实是走掉了。
「唉~」苍老的声音似乎朝着远处行去的那人叹了口气,跟着回头道:「小兄弟,不管你想问啥……爷爷能回答你的也只有两点:第一,赤心死了。虽然当天……你什麽都别想,只管听,否则爷爷还要扎你!你也知道我说的当天是哪天,当天他还没死,但现在必定是死了。第二,此处乃白云山。」
就如同苍老的声音所言,君弃剑什麽都不去想了,只管听。
他什麽都无法想了,颈上那两根针似乎……不只扎在气脉上,连血脉都被阻,头部血行不足,他只觉得昏昏沈沈,根本无法思考。
但那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喀啦喀啦……
一阵木轮滚动的声音。
「吴老,他怎样?」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嘶哑的气音。
「看来神智是没问题了。」苍老的声音。
「那好,你回屋里去,天黑前且不用出来。我有些事要同这小鬼说。」
苍老的声音踌躇了一会,但似乎有什麽东西让他安下了心,他也就依言离去了。
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君弃剑连身前此人是谁都搞不清楚、无从发言;而这人却又只管盯着君弃剑,毫无先动的意思。
沈默了好一阵子,究竟有多久,君弃剑双眼被蒙、头脑又昏沈,完全无从判断,只觉得隔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那嘶哑的声音说道:「小鬼,好久不见。」
君弃剑震动了。
此人方才与苍老的声音称自己为小鬼那一句,还可以认为是随口乱叫;但眼下这一句,却绝对不是简单的一个称谓……
是一种昵称!是他……十六年前,还在诸葛静身边时,诸葛静对他的昵称!
「乾爹……!」君弃剑猛地就想起身前冲,但身子一震,动不了。
他还被绑着,绑在一颗他无从估摸出有多大的树上,动不了……
甚至在他想要动时,颈上那两根银针也抖动了一下,他忽然脑袋发昏,全身的力气根本提不上来,只得又坐倒了。
保持着坐倒。
「呵,我不是你乾爹。」嘶哑的声音说着,随着木轮的滚动声传出,那人又移近了点儿。
然後,君弃剑看见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坐在木轮椅上的人,呆了好半晌。
最终,只有讷讷的一句。
「……湘……姐?」
第九十五话 起云伏烟~之二
『湘姐』。
听到这称呼,木轮椅上的人嘴角一扬,似乎想笑,但只发出了极其低沈的『荷荷』声,即使是在大白天,还是显得十分yīn沈。
反倒是君弃剑,被黑布蒙眼许久,乍见阳光,原本便视线不清,再加上对眼前之人出现过於震惊,才冒出以为此人会是湘姐的念头。此时也觉不大对头~虽然此人与印象中、梦中出现的湘姐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是……
且不说湘姐十余年前即以身殉剑、早已不在世上,至少他记忆里的湘姐,无论怎看都是个十足十的书香美女,绝对不像眼前此人……
此人右半边脸的眼角以外,有着严重的烧伤疤痕,延及头顶,大概已有五分之一部位没有头发,那部份的头皮只密布着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疤。再看更仔细点,喉间也有明显的疤痕;另外左袖空荡,显然少了一臂;再往下看,两条裤管的末端,亦不见靴子……
他,连脚掌都没有了!
也难怪得坐在木轮椅上。
君弃剑哑口无言。
肢体上能看到的伤势便已如此严重,那衣物覆盖着、没有看到的部份呢?此人,怎还能活得下来?
虽然他前些rì子才将赤心整治得更要凄惨,但那毕竟『不属於他的意识』所为。眼前此人诚然是他此生所见过,最不应该活着的活人了!
木轮椅看君弃剑一时满脸惊愕,也料到是自己的形态将他吓着了,又是『荷荷』一笑,道:「你也知道你认错、叫错了。不过,光听到这称呼,倒是让我弄懂了很多事情。」
君弃剑听见他的话声,身子一震,总算是回了神,讷讷地问道:「你……你弄懂了什麽?你是……什麽人?」
「荷,你不认得我……也是,当初君兄来给我们饯别时,你是睡着的。不过,名字应该还是够让你分辨的?我是,江闵岫。」
江闵……
君弃剑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
对,很像!真的很像!
不去看那烧伤的右半边脸,光就左半边看来,的确,此人无疑是个俊美得像个女人、年约二十的年轻男子……那轮廓、眉眼,都与记忆中的湘姐极其相似!也难怪,方才竟会认错了人!
「你是湘姐的……」君弃剑才一开口,忽然又顿住了。
等下,不对!
江闵岫,这名字……没错,他听二爹和徐叔叔提过!是湘姐的亲弟弟!双胞胎弟弟!
但不对啊……太奇怪了!
虽然只是幼时的记忆,不敢说十分清晰,可在云南神木林外的小屋见到湘姐时,也是个约双十年华的少女,神龙潭的梦中亦然!可见得,无论是湘姐或是她的双胞胎弟弟,如今的实际年龄应该都要和二爹、徐叔叔相近才对。为什麽会是这麽的……年轻?
「喔……看你的样子,正在绞尽脑汁理解一些事情?荷,我想我又弄清楚了另一件事。」江闵岫说道。
君弃剑脑中出现了很多很多问题,但是颈上的针却毫不留情的阻绝了部份流往脑袋的血液,如今血行不顺,他的脑袋昏昏沈沈,只会发掘问题,却无力思考出答案。听到了江闵岫开腔,他只能无力的抬头望着。
江闵岫移动轮椅,略略退後了些,君弃剑又发现他的轮椅一侧,这大树荫下,有着一块灰白sè的……石头?
是石头吗?那形状看来竟像是一个人盘坐着的模样,质地似乎也不太坚硬,不是石头?
「小鬼,你有很多问题?我也没打算卖关子,我们可以慢慢谈。」江闵湘将轮椅转向,面向那块人形石,道:「首先告诉你这是哪里。此处是伏牛山脉白云山,你眼前这像石头的物体,是本派木sè流祖师爷:木sè翁坐化的遗骨。」
终於,出现了一个他不陌生……不,是这个时代的武林中人都不会陌生的名字。
培育出五名弟子、个个都是扬名天下的一流高手;再传的徒孙中,一个有着『柔风掌』的别名、获得『天下第一人』的称号,任为北武林盟主;另一个又是丐帮帮主,接其师兄遗位再任北武林盟主。整个北武林,这十余年来一直唯木sè流传人马首是瞻,木sè翁的大名,孰能不知!
只是,他刚说『本派』?江闵岫,原来也是木sè流弟子吗?
「第二……嗯……小鬼,我解开你的束缚可好?」
君弃剑无力地一笑,道:「那自然好,被这样绑着,可一点都不舒服。」
「是吗?不过我不要。」江闵岫贼贼地一笑。
「那你还……唔……」君弃剑连火气都还没提上来,忽然颈间一痛,银针抖动,他的气力似乎又随着银针所扎的部位流出体外,一点劲都提不出来。
更严重的,是脑中又一片浑沌~似乎无时不在、可以提供他气力的那个声音,又一次被抑制住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意识也都模糊了。
「我理解了。小鬼,你果然是中了─────,不,那家伙已死了,当年──也曾明令禁止再用,我不认为──有人会违逆他的命令,就算只是──。难怪──会这麽担心……难道会是───?嗯?小鬼?喂!小鬼,清醒点!」江闵岫举起唯一完好的右手,不知拿啥东西往君弃剑脑门敲了一下,君弃剑吃疼,总算恢复了几分神智。他抬眼一看,原来,是把剑啊……
...
君弃剑再次醒来,已经是大半夜里。
但不晓得是哪一天的大半夜?意识错乱、加上极其虚弱的身体,他已完失去了时间感。
睁眼,看到的是一个发已半秃的老头,正坐在面前打盹儿。
他仔细的看了又看,觉得这老头儿相当面善,但颈上银针仍在,只要一思考,即感头痛yù裂,什麽也想不出来。
能感觉到的,只有生理上最直接的需要。
「老丈……老丈……」他嘶哑的挤出声音,见到老头一抖身子醒来,便道:「能否,给点水喝?」
口渴。是的,水是所有生物生存最基本的要素之一。君弃剑无从得知自己被绑在这儿多久了,而身体本能的意识,就是想要水。
老头已清醒了,他看着君弃剑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小朋友,不好意思,爷爷不能给你水。」
君弃剑一听,傻了~他清楚自己被绑在树下绝对已不是一两天的事,如今还能活着,显见包括江闵岫在内,这些人并无杀己之意。但不给水,即如同杀人啊!他无法理解,这几个人到底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
「这是大少爷的意思。」老头道:「况且,你可一点儿也不像乾渴已久之人的模样!这一点上,爷爷认为大少爷的判断是对的。」
「但我确实很渴!」君弃剑争辩道:「你们若不想杀我,怎能不给水喝!」
老头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说你口渴,爷爷相信;但说你会渴死,只怕……便是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半滴水,也绝无可能。嘿,实际上,我们碰到你,至今正好十天啊,我们可不曾喂过你喝水,你不也还活着?」
十天?那,今天是什麽rì子了?
君弃剑无法理解、无法思考。
老头又说道:「当天在船上,爷爷可弄不清楚原先是个什麽东西堵住了你的气脉破损处。经过这些天观察下来,仈jiǔ不离十,是水气了。小朋友,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身体、你的呼吸,已自然会将空气中的水气大量摄入体内,其含量只怕已超过常人平rì所需。所以这些rì子,就算咱们不喂你水喝,你也不会渴死。只是……既然你吸纳水气的能力如此之强,连在这水源不丰的白云山上也能充份摄取,为何连在水气丰沛的汉水乘舟时,却也吸不足修补你气脉缺口的份量?你原先……究竟是於何处填补了你的气脉?是了,大少爷认得你!莫非你也……」
也?也怎样?君弃剑听不懂这句,也无能去懂。但他想起来了!汉水、船上……对了!这老头,是那老医生,吴存!
但想起的,只是对方的职业、姓名,至於身份、目的等等,仍然一无所知。君弃剑当下只能无力的摇头,道:「吴老前辈,晚辈不晓得你在说什麽……你们的大少爷,那位江……江大哥,晚辈先前未曾见过。」
吴存皱眉,道:「但大少爷却认得你?」
君弃剑道:「据他所说,昔rì他见到晚辈时,是由晚辈的二爹带着,其时晚辈正巧睡着了,并不知晓此事。晚辈也很疑惑,江大哥的年纪……与晚辈所知,显然不合。」
此言一出,吴存却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这麽说来,你果然没有去过。嗯,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大少爷身上啊……」
君弃剑自然不知道吴存在说什麽,他只能就自己关心的问题,继续发问:「吴老前辈,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了晚辈?」
「爷爷也不知道。」吴存随口应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君弃剑一愣,道:「那……你们又何故将晚辈带回此处?」
吴存耸了耸肩,道:「当rì在黄土高原正巧又碰到你,看你奄奄一息的模样,总是有一面之缘,爷爷可不忍心放你在那儿等死,便将你带了回来。怎知大少爷一见你,便要求爷爷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救活……但他也同意那没胆的师古小子的意见,认为不能让你zì yóu活动,於是爷爷只好将你绑在这儿啦。」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跳过了他也曾眼见君弃剑与药师小狼屠戮回纥骑兵、虐杀赤心的场面……甚至,还帮了把手。
是的,他认得赤心。
只是,他帮那一把手,差点也把老命赔在君弃剑手里。这点他也没说。
更要紧的是,江闵岫是听完师古叙述他们在黄土高原所见之後,才认同师古的意见,限制了君弃剑的人身zì yóu。
君弃剑听不到重点,只得再问道:「那麽,前辈们打算将晚辈绑在这儿多久?」
「那得看大少爷的意思了。」吴存笑着。
第九十五话 起云伏烟~之三
这是在推诿卸责吗?不,又不像是,这吴存老头的确看来对他们的大少爷江闵岫言听计从。既知此人作不了主,君弃剑只得道:「那麽,可否烦老丈请江大哥来谈谈?」
吴存点点头,站起身,似乎是打算要去请江闵岫出来,但又回头道:「小兄弟,爷爷可把话说在前头了。爷爷是想救你的,你千万别弄得咱们非杀你不可才好。」说完,便向不远处的茅板屋走去了。
君弃剑听得一头雾水,想要思考此言何来,但颈上的银针仍旧毫不留情地阻断着他的思考能力。
此时,他才有空去怀疑。
怀疑自己脑中那一直想窜出头来的声音是什麽东西?它好像说过,它是我的恩人、是整个林家堡的恩人。如果没有它,我不可能是于堂主的对手……它究竟是什麽东西?为何我听从它的话之後,觉得身体不再虚弱,但却什麽都不记得了?我体内又是何时出现这玩意儿的?为何我从未查觉?
十天来第二次清醒,君弃剑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但很可惜的,一者,他如今不具备找出答案的能力;二者,也没有找出答案的时间。
板屋门启,轮椅声响。
不只江闵岫,吴存、师古二人也一起来了。
三人一坐二走到了君弃剑面前,江闵岫便先向师古招呼道:「师老,将我的剑拿去,好好架在这小鬼的脖子上。待会一有不对头,立即砍了他。」
君弃剑闻言一怔~江闵岫前次出现,虽不见得多麽友善,但依着他与二爹是老交情的份上,君弃剑一直认定江闵岫绝不会有害於己。岂料这第二次见面,他便先来个剑架脖子的下马威?这是搞什麽鬼?把我当什麽了啊!
但他根本没有发出抗议的余裕,师古已是惊喜交加的接过江闵岫递来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抵上他的颈项。
君弃剑自然无法抵抗,他只是咬牙垂首,也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发问的权利。
江闵岫看君弃剑毫不抗拒,连扭动身体或言语相讥都不作,便道:「很合作,这样很好。小鬼,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有一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这事儿很简单的,不管我们等会儿说了什麽、作了什麽,你都得保持冷静,不可产生任何情绪波动。若作不到,我就会判断你有很大的危险xìng。师老可早想砍了你了。」
君弃剑自然感受得到,自己颈间那锋刃不寻常,只怕比他当初从南宫府中带出、又让聚云堂众拾去使用的那二十二柄利剑毫不稍让。但无论是不是处在剑架脖子的情况下,他如今又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应道:「你说了算。」
江闵岫荷荷一笑,道:「小鬼挺识时务。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若不先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你的问题便也得不到解答。首先,你记不记得自己十天前作了些什麽?」
君弃剑斜眼瞥了吴存一眼,心思此老所说的『十天』若属实,那便是指……那一天了。於是答道:「我只记得在长安发生的事。」
江闵岫道:「你不记得自己出城、北渡渭水?」
「不记得。话说……吴老丈,你是在何处碰到晚辈的?」
「长安东北,黄土高原上。离长安城有七十余里远。」
君弃剑沈默了。
江闵岫也是沈吟半晌,才又问道:「那麽,你有否与云南苗族人接触过?尤其是蒙舍诏的黑族人。」
君弃剑正yù思索,银针又跟着抖动,他一吃痛,不免咬牙闭目。江闵岫见了,便道:「吴老,暂且将颈上银针除去。师老,你可得多注意了。」
吴存应声动作。师古也冷笑道:「那可容易,砍了这小子可是替天下除一大害,我不会手软!可不会手软啊!」
银针除去,血流畅通,君弃剑的脑袋顿时清楚了许多。江闵岫道:「现在可以回答我了?」
君弃剑道:「是有,还不只一个。」
「都是些什麽人?知不知道名字?里头可有擅使蛊毒者?」
君弃剑一怔,道:「你认为我中毒了?我的身体会如此虚弱,可与毒物毫无关系……」
「废话!你的身体状况,吴老早已说过!我问什麽,你就答什麽,别浪费我的时间!」江闵岫原本声音便嘶哑,这沈声一喝,愈显yīn森。这在大半夜里,在身後这株二人合抱也抱不起的大树枝荫下,更是yīn暗得可怕。江闵岫现今的表情,没人看得见……
「也别浪费我们的时间!」师古不悦地将剑锋略移了点,紧紧贴上了君弃剑的颈项。
君弃剑吁了口气,道:「我面对面曾碰过的黑族人……嗯~有中庸、仲参、药泯、杳伦四人。」他没有提蓝娇桃,并不是忘了,只是认为阿桃不该与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
江闵岫道:「除了仲参之外,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哪。吴老、师老,你们可有眉目?」
师古摇头了;吴存捋着须子,道:「药泯此人爷爷倒是听过,他在药界还有点名气。传说他年不及五十,却是老态龙锺、行将就木的模样,全因以身试药而起,无疑是个用药高手。自然……用毒只怕更强。」
君弃剑听了,应道:「那不可能!我自认戒心还足,面对这些原就已归类为敌人的对象,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况且我与药泯会过面的数rì之後,还上到衡山与聚云堂一战,当时身体并无异状。药物的潜伏期不会这麽长。」
江闵岫转视吴存,吴存毫不思索,即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既然他特别小心了,就不至於轻忽大意的与对方有肢体接触、又或食物有用下毒疑虑的食物;若是散布於空气中的粉末之类,必定发效更快、时效也短。换言之,那些黑族人确实都不是君弃剑发病的原因。
君弃剑见彼等三人皆不出声,遂问道:「你们为何会认为我中毒了?」
「因为你不记得自己作过什麽。」师古冷冷地应道:「你根本不是人!不能算是人了呀!」
「不记得……?是指……我离开长安、在黄土高原上作的事吗?说来,我到底作了什麽?」
「你这小子当时可是……」「住口!」
师古忿而yù言,却遭江闵岫打断。吴存则已厘清思绪,道:「单纯失忆可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儿,爷爷怀疑的是,小兄弟你是否产生了幻觉?」
「什麽幻觉?」君弃剑皱起了眉头。
难道他们知道我脑中出现了奇怪的声音?不,不可能!我不能自乱阵脚,虽然我也不知道那声音是从何而来,但至少比起眼前这三人,它对我可有益的多!我可不能自己先泄了底。
多亏天暗树荫,也没人注意到君弃剑的脸sè变化。吴存已迳自言道:「自大唐国土向西拓展,与大食有所接触,传入了一种sè分白、红、紫、紫红的花种,此花甚美,俗称『虞美人』。其花若用量得宜,具有麻痹痛觉的功效,可作为止痛之用。可若使用过度,却足使人产生幻视、幻听、幻想等症状,实乃大毒之物。爷爷认为,小兄弟的症状,非常可能是产生了幻觉。」
「幻觉是吗。」江闵岫啧声道:「呿!令我想起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大少爷想起何事?」
江闵岫道:「看看这小鬼的身体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他能够办得到你们所说的事儿……但十余年前,我也碰过一个浑蛋,硬是办到了他原本不可能办到的事……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便是他们的身体能力异常地大幅提升了。若说是因幻觉所致,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哪……」
「那不就像是天神附体吗?」师古惊叫道。
吴存道:「可小兄弟这状况可不像……的确,用大量药物使身体产生幻觉,从而发挥出原本潜藏的能力,这一点倒是说得通的。大少爷,你当时看到的是什麽事?那浑蛋又是何人?」
「那是十六年前了,在灵山顶上。」江闵岫忿忿言道:「那浑蛋似是中了毒,忽就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一阵乱打,不论谁挡到他面前,均被其一击而倒。最终,只得请教主出手将其制伏……但教主却也一时只能与他战得平分秋sè……」
「大少爷……慢点,大少爷!」师古道:「你……您刚讲灵山顶上?那您所说的教主……莫不是……云南王阁罗凤?」
「当然是。」
「嗯……这件事我们当然也知道……武林中人谁能不知呢?」吴存道:「那大少爷口中的『浑蛋』,便是因此役而名躁一时的『尽断七情』~段钰璘?」
听到这儿。
君弃剑,终於震动了。
第九十五话 起云伏烟~之四
相较於君弃剑的惊愕,江闵岫却是不愠不喜地喔了一声,道:两老也知道他?是了,他在这块土地上多留了好些年,便是有些名气,也不奇怪。
吴存与师古对视了一眼,师古眼角往君弃剑一瞥,吴存了然,便道:大少爷竟也参加过灵山一役,才教咱俩人吃惊。
江闵岫一时并未答腔。
是的,江闵岫,并未成名。
武林道上对於昔年灵山一役的参与者,几乎都能列出一长串名单来。因为那些人里面,如青松、巴奇诸人,参战前便已名声显赫;徐乞、君聆诗等年轻一辈,则是在战後各自打响了招牌。
但这其中,还是有些例外。
丁叔至与江闵岫便是。
在那一役中,丁叔至前往战场,只为送剑,并未实际参与,且战後即隐居南宫府中,致力於铸剑,故罕为人知;江闵岫则是於战後立刻与其中一批人一齐离开了神州大地,去往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也没有再多作些使自己成名之事。
故以,丁叔至放出的传言,除昔日战友之外,实无几人能知他所要找的那位左手使刀、右手使剑的江姓公子,便是江闵岫。
君弃剑惊则惊矣,却并未走神,也仔细地听进了这句话。他意识到,原来师古、吴存二老,与江闵岫并不是那麽的熟识……至少,不是长年相识的关系。
但在这几句话中听出端倪的,可不只是君弃剑。沈默一阵後,师古悄悄地向吴存使了个眼色,吴存查觉,思索一阵後,缓缓开口问道:大少爷,那灵山之战的参战者中,颇有些人於战後忽尔不知所踪,天下人皆不知其所往。大少爷莫不是……
江闵岫冷冷地瞥了吴存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头,而後沈声道:既已有约在先,我定会践约,两老急些什麽?此时,不应先解决这小鬼的问题吗?
即使身已大残,江闵岫却不愧是经历过惊涛骇浪之人,这一瞥、一语,其威势也令吴存这老江湖为之震慑。吴存诺诺连声,不敢再说。
江闵岫这才将态度放缓,道:方才听吴老所言,似乎不仅仅是听过那浑蛋的名头而已?
孰知吴存听闻此言,竟难止股栗,一时出不了声。师古於是接过话头,应道:大少爷所料不差,咱哥俩的确曾见过他,见过他的。那是……七年前的事儿。没错,七年前的事儿了。
喔~江闵岫发出荷荷声,阴阴地笑了,道:也不只是一面之缘吧?
是……是。不只一面,那是老哥哥在路上碰着,多管闲事,就要上去替他治病。我当时也劝老哥哥不要,我当时也劝啊!但老哥哥不听啊!师古也被吓着了,如惊弓之鸟般颤颤回答。不只是话声颤,连手都在颤,手上所持之剑自然也颤,颤着颤着,颤破了君弃剑颈间的皮肤,薄薄淡淡地流出了点血来。
荷哈~江闵岫却被逗乐了,道:那浑蛋,也会生病?
吴存此时才勉强定下神来,应道:不……严格来说,不是生病。爷爷当时只是看了那厮形容奇怪,於是前去细观他的神色。但那厮明明看着奇怪,爷爷却一时寻不着怪在何处,於是要求把脉。但那厮却不言不动、不怒不喜,还是旁儿那女子替他抬手卷袖。爷爷……当时脉一把下去,可真吓得不轻哪!那厮明明是个活人,却似铜像人偶一般,不仅仅是毫无表情、情绪,甚至脉象都如深林、巍然不动,只偶尔会有轻风吹拂,方现其枝叶抖动,倘一粗心,连脉搏都难以探查。若非他能自由行走、言语,爷爷其实打心底以为那厮只是那女子所操控的提线人偶而已。
君弃剑听着,回想着,才想起吴存在船上曾经说过,他近三十年来,只用望却望不出病徵之人,自己是第二个……
结果呢?江闵岫问道:你究竟探出了什麽来?
吴存身子一震,深深吸了口气,花上好一段时间定了神,才应道:爷爷後来又要求他让爷爷多观察几日,每日都用掉至少三个时辰观察他的脉象,这才发现,他的血液、气脉里,实际有着个极不寻常的东西!
虽然夜色阴暗,视之不明,其实吴存说到此处,已然面色苍白,师古的股栗也愈发难以遏止。然则江闵岫却是毫不意外、且还面露嘉许地一笑,道:吴老医术果然不同凡响。
吴存一听,却是全身打颤,道:大大……大少爷你……你果然……知道那……是什麽东西?……啊!所以你才……
那可不。江闵岫淡淡地道:你才是医生,若你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你在他身体里发现了什麽?继续说下去。
吴存又深呼吸了几次,道:他的血脉、气脉,或一刻、或一时、或半日,或经、或络,或阴维、阳维、阴蹻、阳蹻,皆无定,会突然发生絮乱现象。然而这现象每每发生,至多不过两个呼吸之间,同一条气脉中便会冲出另一股气息与之冲突,立即便平复如常。爷爷原本要求他多留些时日,让爷爷好好观察,但他身旁那女子却推说另有要务,两人离去之後,再没见过。这些年来,爷爷遍查医书,实也摸不着半点头绪啊……
是吗……荷荷……是吗……浑蛋……原来是这样……臭老头……原来是这样啊……
江闵岫喃喃自语,吴存一时还以为臭老头是在说自己,却见江闵岫不知何时早已回转轮椅、实是仰首望天而言。原来不是在说自己。
师古、吴存自不会去打扰江闵岫;君弃剑心中另有估量,也不出声,於是一阵沈默。直过了近一刻钟,江闵岫才又转过椅来,直盯着君弃剑瞧。
师古、吴存也都发现了江闵岫眼神有异。但未待二人相询,江闵岫已先开口道:吴老,你应已探过这小鬼的脉象吧?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心里都确信了。
确信江闵岫究竟在怀疑什麽。
但确信是一回事,吴存实是愣了好一会子,才应道:先前在汉水舟上,咱哥俩曾与小兄弟有缘同船,当时便已探过他的脉象。只是小兄弟气脉破损极其严重,气脉流动虚而薄,虽与那段钰璘一般平稳、几无波动,但段钰璘的气息浑凝厚重,恐怕天下罕有其匹、小兄弟却是连常人都不如……
是吗……江闵岫沈吟了一阵,暗思着:那浑蛋毕竟是由於喀鲁才会着了道……这小鬼自认谨慎,该不会与那浑蛋犯了同样的错才是。况且喀鲁早已不在,教主又曾明令禁止……不,这我一开始就怀疑过,不可能!但依二老所述,这小鬼当时情态,又与那浑蛋如出一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不!吴老所言若是无误,那东西自主流动於血气诸脉之中,不定所向?难道……那东西竟是活物吗?难道……!不……虽说要防范於未然,但此事终是君兄所托,该确认一下!
於是江闵岫强压冲动,向君弃剑道:小鬼,你认真答我……莫要欺瞒!你……是不是也见过那浑蛋?!
师古吴存见状,也知此事大有文章,於是也都凝神小心。师古将长剑握得更紧了些。
君弃剑也终於理解了,他想起,当年在逻些时,宗阿姨也曾说过的话……
段叔叔体内真的有什麽……?
少胡思乱想了。
那声音,冷不防再次出现。
君弃剑为之一怔。
真的是……恶魔吗?
才不是。那声音不屑地道:我伴你而生、也会伴你而死。说我是恶魔,倒不如说是对你最忠实的奴仆。
是吗?那你……到底让我在黄土高原上作了什麽?
你想作什麽,我就让你作了什麽。我只会忠於你的**、你的思考而行动。我再说一次,我是你最忠实的奴仆。你相信这些半生不熟就想杀你的人、还是相信与你一心同体、又将会永远同生共死的我?
……我现在什麽都不信。但我很肯定一点……
喔?
我要回去。
襄州吗?
对。人无信不立,我明明常说这句话的,但我……已对寒星一再失约,我不能再对不起她、绝不能再毁她的约。
喔~说来,当时你明明意识还不清醒,却让我明白理解到,你会站在她身前,所以我也这麽作了。嗯……你说,哪一个重要?
哪一个?你拿谁和谁比?你说的当时又是哪时?你让我作了什麽?
衡山神龙潭。作了什麽?哎,不重要的小事啦。至於谁和谁吗?就是她和你妹妹啊!
哈!太蠢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是吗?无妨,反正我迟早会知道的。总之现在,你想回去,因为与她约好了,没错吧。
是的,我要回去,约好了。虽然只是顿足之约,就是约好了。
好,我懂了。你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吧,拖太久,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想推拖、想隐瞒,不如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现在都剑架脖子了,我可也不想让你这主人死在这儿呀。
嗯。没错。
君弃剑闭起眼,轻呼了口气。
对,我和段叔叔曾见过面。君弃剑睁眼,直视江闵岫,答道。
江闵岫一听,神色愈峻,道:你们作了些什麽?
我们在灵州相遇,因段叔叔与宗阿姨说要寻找一人,而我当时新识的朋友中,正巧有那人的线索,故我们便一同前往吐番逻些城。而後,咱们进入冈底斯山狱,寻到那人,段叔叔一路击退狱卒,不下百人,皆是一击而毙……
停!江闵岫沈声道:我不想听那浑蛋有多骁勇!我问的是,他是不是给过你什麽东西?
他给我的东西吗……说来,是有的。自与段叔叔告别之後,我经常作梦,总是与一把剑有关的梦。
……剑?江闵岫愣了。
对。江大哥应该不陌生……箫湘烟雨。
听到这名字,江闵岫身子一震,右手撑在轮椅的靠手上就想站起。但他双足俱无足掌,怎能站得住?故方起身,竟向前扑倒在君弃剑身前。师古手上持剑,不便动作,吴存则急急欲扶江闵岫起身,江闵岫却挥臂将他驱开,右手一伸,死命揪紧了君弃剑的衣领,嘶声道:你梦见她?只是梦见吗?
不……不止。她曾经和我说过话,直接说过话……
师古吴存听得面面相觑。梦见?还是梦剑?说话?剑会说话?
箫湘烟雨,号称天下第一灵剑,这名字是不陌生,但再怎麽灵,剑会说话?
什麽时候的事?!江闵岫将衣领拧得更紧了,紧到君弃剑竟有点呼吸困难,师古也怕剑锋太近,误伤了江闵岫,故略移开了点。
君弃剑挤出口气,应道:是今年……八月的事。
八月?八月?哈……哈……江闵岫一听,不过个把月前的事,忽然松了手,同时竟怔怔流出泪来,喃喃说道:还在……居然还在啊……姐姐……你还在……
抱歉,江大哥。君弃剑叹了口气,道:我那时的确与湘姐说过话。但如今……湘姐已不在了。
什麽?江闵岫愣住了。
怎麽回事?既然说过话,又怎会不在?姐姐已成剑灵,终生随其主,我们战败落回神州,已近一年,既然那时姐姐还在,未随浑蛋死去而魂飞魄散,还能自浑蛋身边流到小鬼这儿,此时怎可能又不在?
小鬼!你给我说清楚!姐姐怎麽了?江闵湘紧抓着君弃剑的衣领,面孔逼近。
他左脸一片烧伤痕迹,原便扎眼的难看;原本俊美的右脸却也筋脉突出,咬牙切齿、目光如箭……
名符其实的狰狞。
咳……晚辈於神龙潭,几乎战死……君弃剑抖动脖颈透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当时……一片迷蒙,却又……无比真切……我几乎连……湘姐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所以,不是梦、不像梦……她和我谈了一阵……最终问我……想不想回来。我说想……於是她……
怎样?她怎样!?江闵岫抓得更近,整个人已扑到了君弃剑身上,脸孔更是完全贴在一起,吴存拉不动,师古收了剑,一起来拉,也拉不动。
湘姐她……咳……她说……将她的精神……咳……最後的精神力量给我,送我回来!
啊?江闵岫一怔,茫然若失,喃喃自语道:精神?最後的?最後的?所以……最後的,也就是说……最後的……噗哈!!
江闵岫忽尔张口,一些东西溅得君弃剑满头满脸。
这味道,他自然很熟悉,师古吴存亦然。
血。
师古吴存大惊,江闵岫也浑身虚脱,抓着君弃剑衣领的手早已松了,於是两人忙将江闵岫扶坐到轮椅上,急急推进板屋去。
干得好。
那声音又出现了。
君弃剑一怔,疑道:什麽干得好?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现在没人、也没针!
是没错。但我……莫说根本使不上力,这绳子绑得极结实,又混了牛筋,我根本挣不开啊。
嘿~主人,你只要想就行了。你办不到,我却可以啊!
是吗……
...
安置好了江闵岫,吴存留在屋中照料,师古提剑奔出。
来到树下,已无人在。
只留下被利刃切断的绳索。
过了好些天,他们才发现那年有百余、径逾七尺的白杨树,也死了。
仔细一看,树干上平平整整地有一道切痕,因与地面平行,故树竟未倒。
第九十六话 吾名瘟神~之一
却说江闵岫得到胞姐江闵湘的消息,只不料竟是大喜之後紧接大悲,气急攻心之下,吐血不止,竟尔卧榻不起。
师古、吴存守了他数日,不见好转,两人也不禁心焦。这日趁着江闵岫昏睡,遂於死树之下密谈。
师古先问道:老哥哥,大少爷究竟还能撑上多少时日?
吴存愁容满面,道:老弟弟,你也知道,咱们发现大少爷时,他那伤势之重,早便该死了。爷爷虽抱着医者慈悲之心,姑且救他一救,其实压根儿便不觉得能救得起他。可这也诡异,不知他是服过什麽神丹仙药、还是受过奇功妙法的加持,竟有股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不论他伤势再重,总能保住他一口气,若否,他又怎能有命活至今日?可这些日子来,爷爷觉得那股真气是愈发衰弱啦!再这麽下去……
老哥哥!你好罗嗦呀!师古不耐道:我这是问你,他还有多少日子能活,你却尽讲陈腔烂调!你讲些陈腔滥调作啥呀?
吴存摇了摇头,道:爷爷一生行医五十年,也称得上救人无数,但大少爷毕竟是走过大风浪的人,他究竟碰过什麽事,咱们都不晓得,他的情况,何来先例可循?详细日子,爷爷也拿不了准。他撑上这一年,也算是奇迹了……爷爷只能说,那股真气何时消散,大少爷也就何时该归西。依这些天爷爷把他脉的结果来看……约莫一至三旬日吧。
那可……拖不得!再拖不得了!师古蹙眉道:咱们可得尽早逼大少爷交代清楚呀!
你急,爷爷何尝不急?依年纪来说,若是上不去,爷爷活得能比你长?吴存不悦道:咱哥俩这一年来,把大少爷当祖宗般供着,他有什麽吩咐、要找什麽人,咱哥俩不都毫无怨言的跑遍四湖五海替他办了?但秘密毕竟在他心里,咱哥俩一医一卜,都挖不出来,又能怎办?但愿大少爷还存着点良心,看在咱哥俩一年来给他作牛作马的份上,死前留点惠泽给咱俩吧。倒是……大少爷方才的吩咐,你可算出来了?
算是算出来了……慢点!你真要去?师古拉着吴存,指着那已死的白杨树道:老哥哥!你可看清楚了!这被砍断的牛筋绳、还有这株三百岁的白杨树!这般事情,是人能作到的嘛?再加上黄土高原上的事,可别和我说那些事你忘了!你可不能忘了!那姓君的小子看来似人,骨子里可已不算人啦!咱还去找他,可不是嫌命长嘛?咱哥俩是想登天,但可不是登西天哪!
吴存盯着那被拦腰砍断,却因切痕太细而平整,死而不倒的白杨树好半晌,也是万分踌躇,终而问道:老弟弟,依你看,大少爷是个怎样的人?
重情重义……重信守诺,他说过的话,只有那秘密坚决不吐……其余,可谓言出必行。师古答道。
那便是了。吴存捻须道:那秘密是大少爷约束、留住咱哥俩最後的底牌,他也怕一旦吐露了,咱哥俩便立时离他而去。他四肢已残三肢,若无咱哥俩,他所想知道的那种种事情~也就是咱哥俩这一年来替他打探到的消息,他又如何能得?故以,他一定会抱着那秘密至死方休,此乃人之常情。而这番……我想大少爷也晓得自己再撑不下去了……你想想,过去咱哥俩哪有回来待超过三天的麽?可这次一待就是半个多月,除此事外,大少爷也没再有任何交待。故此,爷爷以为……这大概也是大少爷最後的命令了。
正是。
喀啦、喀啦……
木轮椅滚动的声音。
师古、吴存大愕回首,见到的,是吐得满身血污的江闵岫,自行推椅而来。
江闵岫来到两人近侧,道:我想找的人……咳……确实,都已找完了……咳……这就是……最後一桩……故人之托,我……自当竭力为之……自然,这於你二人而言……是玩命的事儿……我不会……硬逼你二人非去不可……
师古、吴存二人闻言,对视一眼,一时皆未答腔。半晌之後,师古方道:大少爷,便是找回那小子,你又有何打算?你也说了,这是玩命的事儿……玩命的事儿呀!说白了,咱哥俩可不是为了送命才供着你的。这事儿,无论如何,你得交代清楚才是。
呵……咳……师老呀,你觉得……我会杀他吗?
我倒是很想杀他!如此,也算为天下除一大害。但大少爷你……怕是不会杀他。
江闵岫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我不会杀他。故人之托……
大少爷,你那故人名头再大,也是个凡人!不值得咱哥俩玩命!师古怒道。
是……是不值得。但……那小子……咳……却是姐姐……用最终的气力使他活下来的人……是人间最後一个……与姐姐……有联系的人……
师古、吴存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子,吴存道:大少爷,令姐究竟……
往事已矣……这你不用问……但我可以答应你们……办成这事儿……我立即便将……你们想知道的事……告诉你们!这是让你们……玩命的代价。
一听这话,师古、吴存精神都来了,但一看到枯死却不倒的白杨树、想到黄土高原上那恶魔现世的情境,又不禁气沮。师古道:话虽如此……咱哥俩一医一卜,可不像大少爷你自幼习武,哪有能耐制住他呢?
江闵岫垂下了头,无答。
师古又道:况且那小子……咱们先前可是将他剑架脖子了,如今再去找他,说不杀他,他又怎麽会信?
江闵岫依旧不答。
吴存这才觉得奇怪,上前一探,不知何时,江闵岫竟已失神昏厥了。
而他仅存完好的右手,仍紧紧握着椅侧那把剑。
那把自发现他之时,他便紧握不放的剑。
那时……大少爷和那小子,也提到了剑。吴存见状,叹道:这大少爷……究竟与剑有多深的因缘哪……
师古摇头。他可以卜,但这事他没心情去卜。
老弟弟,你不是算出来了吗?那小子……往哪去了?
老哥哥……你当真要去?
赌一赌吧……爷爷的针,对他……对那不知是啥东西的玩意儿,还是有点用的。唉~若真上不去,爷爷也没多久好活了,拿这仅剩的几年去搏一下,也未尝不可。
可要真带了他回来……带了他回来,又要怎办?大少爷找他究竟何事,咱们可是一点不知啊!
爷爷哪知道!吴存站起身,道:你怕,就别去了,留下顾着大少爷吧……等会儿,爷爷便去将这半个月内大少爷要用的药分次准备给你,你也趁时去算一算,得到哪儿去,才能让爷爷碰上那小子。若是半个月过去,爷爷没有回来,那便是爷爷命中合无此运。至於大少爷……能不能撑过这半个月,爷爷可真要说:听天由命了。
第九十六话 吾名瘟神~之二
另一边,君弃剑得脱白云山後,又一次回复神智时,早已算不清今夕何夕、自然更弄不懂自己身在何方。只能感觉到身体比衡山战後回返襄州、甚至是长途跋涉去到长安时都要来得更加虚弱。另外,就是有强烈的生理需求……
食物、饮水!
虽然他自回梦汲元阵中复生以来,已依水而生,要作到辟谷一两个月也毫不为难,但饿着肚子总不好受,况且也无此必要,故他依旧保持着正常人的饮食习惯。何况此时他身体状况已非往昔可比,体内水气衰竭,再难循环周身、供应身体所需水份,虽如吴存所言仍渴不死,但对水的需求却比往常更加强烈。
但看四周景象,却是一处山麓,视线所及之处,并不见活水流动。他自然已无余力施展辨气要领去探查何处有水,暗暗呼唤了几次,亦不闻脑中那莫名东西回应,加以精神颓靡,遂不辨东南西北,胡乱走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醒时不甚醒、昏时不知昏,更无从判断已走了多远、亦不知走了几日几夜。虽然腹饥难耐,却又已无猎取野物以充饥的能力,甚至该说以他如今的精神与身体状况,要是碰上凶猛的肉食性动物,他也难以抵抗。但一路上不知为何,在这荒郊野外,却也未曾有过任何凶险,倒像那豺狼虎豹竟也都避开了他似的。於是乎,竟让他跌跌撞撞地寻着一处村落。只是他尚未步入村中求助,又已失神倒下。幸而当时天尚大亮,很快有村民发现有人倒在村外。
虽已发现,一时之间,却也无人施予救助。
这并不是一个富有的村子。
安史乱发至今已十余年,期间战乱不断。眼下正是田承嗣起兵叛乱、河北河南九镇诸侯联合围剿的战局,每个诸侯都打着大义旗帜抢粮抢钱抢人,抢粮吃、抢钱花、抢人去送死,中原除了几个大城里有名的富户外,还有谁身上能留下几个钱?城外的小村小部,谁会管着他们的死活?
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理他人瓦上霜。
然而,当君弃剑再次醒来,又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实地算来,也不能说那是张床,毕竟也不过是块木板铺着片拚凑出来的草蓆罢了。
比起这个,他发现了另一样让他更为渴望的东西……
一个大缸,他嗅到了水的味道!
於是,他也无心多管周遭环境状况,一头便往水缸栽去,犹如夸父渴饮,不思竭止,一气便将个三尺高水缸里还半满的储水喝了个净,浑不知这小屋子的主人,一直在旁看着他狂饮无度。
君弃剑直喝至无水可饮,虽已不觉口乾,但身体却还有想要更多水的欲求,遂抬头四望,盼能再找出另一个水缸来。
水缸自然是找不着的,倒是让他发现这地方还有主人在。
是一对姐弟。弟弟搂着姐姐,满脸惊恐;姐姐也怀抱、安抚着弟弟,却是一脸无奈。
君弃剑见此二人,先是一怔,身体的需求战胜了理智想保持的基本礼仪,於是开口便问道:还有水吗?
姐姐摇了摇头,道:你已将我们分得的、未来三天的储水都喝完了。
君弃剑一听,愣了,也终於让理智压下**,这才提振萎靡不堪的精神,细看这两姐弟。
弟弟是满脸污土秽泥,虽辨不清相貌,但看身形,约只是个**岁的男孩。更显眼的是,他身上的衣物……
只是个剪出头洞手洞的麻布袋。
姐姐的情况略好些,虽然粗糙且破损严重,至少是有衣有裤的完整衣物,身子是比弟弟高了不少,但极其瘦弱,相貌也还稚幼,看来顶多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只是细想小姑娘方才那话,君弃剑愈觉不解,问道:你刚说……这水是分得的?
小姑娘眉头一皱,道:你是打哪来的?连水要用分批去领的都不晓得?要是先用完了,那便得花钱去买了。
不不不,水得用领的才奇怪吧!我自幼与二爹走遍大江南北,除了碰上地方乾旱,可从没听说水得排队领、花钱买这回事呀!君弃剑在心里呐喊着。他还没考虑清楚该当如何回答,却已听到那小弟弟嗫嚅道:你看起来,好像快死了,怎麽又活了?
跟着换姐姐叹口气道:这可好,水没了,食物也没了……
食……物?君弃剑自然也是还饿着,听到这词,遂环顾周遭,但这一间不过十来尺见方……连门都没有的破旧板屋里,除了方才让他喝空的水缸、一块垫了草蓆的木板外,就只有小姑娘、小弟弟脚边的一把锈且崩刃的柴刀,实是家徒四壁……不,三壁的真实写照,并不见什麽能吃的东西。当下便问道:你们俩,是以水为食吗?
说什麽蠢话?哪有人喝水就能过活的!小姑娘瞪眼说道,那小弟弟,则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君弃剑。
虽然脸上的污泥让人看不清小弟弟的表情,但从他的眼神中,仍流露出十分遗憾的感情。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早不该捡你回来的……亏大了。
到了这时,君弃剑的脑子终於运转过来了。
理解到,这姐弟俩口中的食物是指什麽。
敢情他姐弟俩,是打算把这死在路边的新鲜屍体捡回来吃的。只是没料到,这屍体竟又活过来了。
此时,那小弟弟忽然目光失焦,抱着姐姐的手臂也软软垂下,站不住脚,便趴倒在地。
小姑娘见了,便急忙将小弟弟扶躺到君弃剑方才躺的木板草蓆上。
君弃剑看在眼里,他虽已病到脑袋不甚灵光,但还是有件显而易见的事是他能够理解的。
他现在思考的是:我该割块肉下来给他们煮汤吗?
小姑娘却不动声色地探头看了天色,跟着起身拍拍衣裤,便自行出门去了。
这行动更让君弃剑难以理解。这小姑娘就把饿昏头的弟弟、和一具死後复生的原屍体丢在家里了?就不怕……
再观察周遭一次之後,他很肯定。
是没什麽好怕的。
这家里,压根儿没有物事可以弄丢;便是那饿昏头的小男孩,能不能醒恐怕都要靠运气。作姐姐的既不是大夫、手边又没有食物可以喂他,留下的确一点作用也没有,倒不如出门去寻食来得有用。
君弃剑自然不是什麽悲天悯人的活菩萨,他要真是菩萨,也是泥菩萨,当然不可能喂那小男孩吃泥巴。但自己喝掉了人家的储水是事实,怎麽也不好说走就走,遂也穿过那没有门板的门,来到屋外。
时已黄昏,君弃剑很快看到那小姑娘在前方一步一踱地走着。步伐慢、且显得有气无力,看来,也是饿得很了……
这也是当然。就算这年头死人到处都是,若不是饿得厉害,又哪有人会捡死人回家吃的?
君弃剑隔远缓缓跟着,小姑娘则毫无警觉,自顾走着。
君弃剑自然也不忘观察四周,发现这村子并不如预想中的那麽贫穷,木板、茅屋虽还有几处,但砖瓦房也确实不少。可又不见有市集的模样,倒是禽舍畜寮占地颇大,可见这是个以蓄养禽畜为主的村子……既如此,又怎会让这对姐弟饿到想吃人呢?再怎不继,便是偷鸡摸鸭,也比吃人好吧?
已是晚饭时间,路经人家,颇闻饭菜香,路上自不见人。走了一阵子,小姑娘停下脚步,叩响了一间大瓦房的门。
君弃剑查觉,立即便隐身墙垣。同时也注意到,这间大房後头,有着占地极广的鸡圈。观其数量,大约是个拥有二百只鸡的大户人家了。
小姑娘叩门之後,不久便有人开了门。传来的是一位妇人的声音,说道:喔,小施呀。看你样子……又没得吃了?
小姑娘应道:嗯……连水也没了。能不能再给我点?
啊?水?妇人似也有点惊讶,道:今早才领的水,这就没了?你拿了干什麽去了?
我……不小心把缸打了。小姑娘踌躇了会儿,说:小信已经饿晕了,大娘,你帮帮忙……我明儿早点来帮你捡蛋。
说得轻松了!今早你不才打了我十几个蛋麽?算算,你欠我多少啦?再说了,你的缸都打了,我便给你水,你拿什麽装来?
小姑娘没再应腔。
须臾,有个青年的声音喊道:娘,在门口说什麽呢?饭菜都要凉啦!
罗嗦!你们先吃不会!妇人应了,又向小姑娘道:小施啊,你爹娘在这村里原就处处欠债,自个儿又拍拍屁股跑了,留下你姐弟难过,谁不知道?可这年头,又有谁人有本事一直帮人不求回报的?我让你顾鸡,你老吓得鸡四处乱飞乱跳,就不下蛋;让你捡蛋,你就打蛋;让你清鸡舍,你也可以清得鸡毛鸡屎满地是。我还真不晓得让你干什麽好了……
娘,别说了!青年的声音忽然从屋内移到门外,道:小施,我作主再支你一桶子水。这儿还有一把粮,你且回去将小信喂着吃点。待会早些过来就是了。
小姑娘嗫嚅着应了声,跟着,便听到往回走的脚步声。
君弃剑躲得更隐密了些,目送了小姑娘离去。他见到小姑娘的右手确实提了个木桶;左手,则抓着一把黄黄的不知是什麽东西……
而那大瓦房内,又隐隐传出话声,那妇人说道:阿力,你还想要啊?
这回不是我,是三弟!方才的青年应道。
另一个男声则道:大哥说我呢?每次找她来,你哪回不凑热闹?
妇人道:我就不懂了,说要给你们找媳妇,你们偏不要。那乾瘪瘪的小丫头哪里好啦?
娘,这你还真不懂!第一个青年道:咱们这地方就这点儿大,哪家的女儿咱不知道?哪一个不是粗手粗脚的?你可别看小施瘦瘦乾乾,她一洗乾净了,皮肤可是白净得很,说细皮嫩肉可一点不差。咱兄弟几个玩了她两年,近来愈发觉得她有女人味道啦……
君弃剑没再听下去。
他看准了方向,缩着身子往回跑,要赶在小施之前回到破木板屋里。
第九十六话 吾名瘟神~之三
即使是在病中,君弃剑究竟是百炼之身,论脚程自然比一介瘦弱不堪的小姑娘要快。只是令他颇意外的是,回到破木板房之後,竟看到一位中年妇人,正蹲在那小弟弟旁儿喂他喝水。
听到大屋里那母子兄弟的对话、小施姐弟打算吃死人肉的行径,原本他还以为,这是个为求生存不择手段、个人性命个人担的村子呢……
那妇人喂完小弟弟喝水,发觉身後有人,一回头,就着月光一瞧,看清了君弃剑的面目衣着,则是非常沈着自若地叹了口气,道:就说死人不能吃,何况压根儿就还没死透呢。这会子可真是……肉没吃成,水也赔上了。
君弃剑看看那小弟弟,虽已喝了点水,但并没醒过来的迹象,便向那妇人道:这位大娘,可否请教您……
省省吧。妇人拍拍裤子,站起身,道:不管你是打哪来的……离开吧,咱这村子不需要外人来添乱。说完,便向门口走。君弃剑也只好让路。
妇人刚出门,又碰着刚赶回来的小施。她见着小施手上提着的水桶和那一把黄糟糟的东西,没说什麽,便回头向自家去了。
倒是小施注意到妇人手上拿着只碗,默默地向妇人躬了一礼。
她入屋里,只瞄了君弃剑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看空气一般,自顾地找了只碗,盛了水後,便将手里握着的东西掺和进去,喂给小弟弟喝了。
君弃剑此时也看得真切……那些东西,是真正的……
糟糠。
那是能吃的,没错,君弃剑自个儿也记得、也吃过……在让诸葛静捡到之前,他也有过一整天下来,仅能讨到一把糟糠果腹的日子。
此时,他听见了,小施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
她恍若不觉,只一点一点地将拌了水的糟糠汤喂弟弟喝着。
君弃剑摸摸袖袋,知道身上还有一点出门时瑞思给的路费。
但……只解一时之危,还是没用吧……
君弃剑,不是菩萨。
连泥菩萨也不是。
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小施却已先开口道:你怎麽还不走?
我还欠你一缸水。君弃剑当着门口席地坐下了,道:这里似乎并不是那麽冷漠的村庄……但你姐弟俩怎会落得这步田地?
因为跟踪了小施,他知道小施很快会往大屋去过夜。但至少,在把想知道、该知道的事弄清楚之前,可也不能就这麽让小施离开了。
……问了你又想怎样?打救我们吗?原来你是个好人吗?小施嗤嗤一笑,嗤之以鼻的笑,道: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不是等着别人救的吗?
君弃剑也只能苦笑,道:这倒真是难以反驳……但就只是说说,也没什麽问题吧?
小施喂弟弟喝完了糟糠汤,放下了碗,沈默了好一阵子,摇了摇头,道:也没什麽,就只是我们姐弟没本事干活挣饭吃罢了。
听了这话,加上先前在大屋听到那女人的言语,可以想见这小施在干农活方面,大概是个笨手笨脚啥也作不好的蠢姑娘吧?君弃剑运转着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想,笑道:意思是,连捡鸡蛋的本事都没有罗?
小施皱起眉,道:方大娘告诉你的?
方大娘?刚刚那位妇人吗?不是。君弃剑轻轻摇头。
那你怎麽……
君弃剑向完好无损的水缸瞄了眼,道:我欠了你一缸水,可不记得把你的缸也给打了。
小施闻言一惊,道:你……听到了?但我回来时,你不是已经……你不是……原先不是快死了吗?怎麽还能……
君弃剑道:我倒不是有意向你表示什麽……只是,知恩不报,枉为人。
……嗯,一饭千金,一缸救命水该值多少呢?呵呵~小施笑了,捋起衣袖伸展双臂到君弃剑面前,道:你自己看,这就是我不能干活的原因。
君弃剑一看,便皱起了眉头。
小施的瘦弱是可以想见的,但她的左手,自手肘以下,明显比右手更枯瘦了一半……是的,枯瘦。
初醒时意识不清,回程也只顾着赶路,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明显是先天性的肢体痿缩症……
小施放下衣袖,道:很可怕吧?我这只手,多少还能活动,但太细致的活儿,是真的作不来……可捡鸡蛋这事,一只手怎麽作呢?一手捡蛋,总得有另一手拿蛋筐啊。所以……我倒真是打了蔡家不少蛋呢。
君弃剑看过小施的手臂,也了解到另一件事。
那蔡家兄弟喜欢找小施,或许真是喜欢上她的白净漂亮。但,也就仅止於此而已。这儿是农村,要靠农活度日,一个干不了活、连最基础的女红都作不了的媳妇,是没人会要的。
这麽说来……那蔡家大娘,还真的於你有恩哪。君弃剑道:明知你作不了活,还肯让你去作……
才没有!小施却是脸色一峻:她只是……
只是?
小施长长呼出口气,道:要是有人拦路打劫,抢光了你的衣物钱财,最後扔回条兜档布给你遮羞,你会感谢他不成?
这话一出,君弃剑从怀疑变成了肯定。
小施这姑娘……不是穷苦农家出身的女孩。
你家……让那蔡家抢了?君弃剑问道。
小施哼了声,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说了,让开,我要走了。
君弃剑一听,不禁失笑,道:我既问了,便是打算管了这事。你怎认为我还会放你过去?
你还是让开吧。我没差了。小施却是无动於衷,道:一次、十次、一百次……作都作了,几次不都一样?无论先前如何,好歹他们今儿又让小信有得吃、让我们有水可用,这就是今儿的恩。今儿的恩,今儿就该去报。你看到了,我的手有病,这不是你管了这事就能马上治好的。你今朝帮了我,明天呢?後天呢?我们随时饿了,你随时带着食物等着吗?不可能吧,你连自己都保不了!无论你管不管,我们姐弟终归是要在这儿过活。还是怎麽着?你这半死不活的死样子,也想从我身上捞些好处吗?
不,我只是听见了。
话已至此,小施倒也毫无意外,冷冷问道:你还听到什麽?
……你话里的怨气。君弃剑缓缓站起身,道:或许几次都一样……是的,我没法一直管着你们、照看你们,这也不差。但我此刻在此,此刻说要报你缸水之恩,此刻就不能轻易放你出去。你只需把话讲完,之後,我不会阻你。相同的,我要作的事,无论成与不成,与你也都无碍,不是吗?
小施听了,不禁失笑道:哈~你说这话好怪!一般这时候你不是该装得很厉害很行的样子,只管要我把事交给你就好了吗?哪有人还说什麽无论成与不成的呀?你自己都没有信心,要我怎麽信你呀?哈哈~
你是不用信我。君弃剑也苦笑道:我现今的状况,可也容不得乱放大话,这一点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那好,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洛阳?小施正色道。
大唐东都,自然知道。
那洛阳城里,有一对特别擅赌的兄弟,你听说过吗?
君弃剑愣了一下。
洛阳……擅赌的兄弟……
天下三坊,押大赔大……
吴大、吴小?
第九十六话 吾名瘟神~之四
看你反应,那几个人真的颇有名气吧。小施也算是擅於察言观色了,见君弃剑微露不豫之色,即道:你不用勉强,我没期望你能作什麽。
君弃剑一时无语以对。
实际上,他根本无从估计吴大、吴小兄弟的实力有多高。
这个实力指的自然不是武艺,而是势力的强大程度。
想天下赌坊何其多?成都金宝山、襄州贺满归、洛阳押大赔大三间能够共占鳌头,合称天下三坊,岂能没有一点本事?就最基础的层面而言,每日在这三间赌坊里流动的资金量,恐怕就超出任何人的想像。若没有过硬的资本与後台,怎能维持住闻名天下的大赌坊的运作?更进一步说,天下三坊的财力胜过大唐朝廷的可能性,任谁也难以否定。
若要与这样势力庞大、深不见底的势力成了对手,君弃剑不能不迟疑。
可就是这麽一踌躇,便让他发现了问题。
他思索了会儿,问小施道:你可亲眼见过那对擅赌的兄弟?
小施冷哼一声,道:自然见过……他们也玩过我。
君弃剑不想在这问题上深究,遂紧接着问:他们的形貌如何?
小施倒也不假思索,即问即答:那两兄弟都是四十来岁年纪,兄长五短身裁,个头矮小,就是胖了点;弟弟是瘦瘦高高,算来大概有八尺半?另外两个,没他们兄弟俩这麽明显,都是中等身裁,也不过就一个鼻子大了点、另一个总是戴着草笠和覆面布,不管啥时候,我也从没见过他眼晴以外的面孔。……他们到底是什麽人?
天底下没几人能惹得起的角色。君弃剑随口应了,小施随之嗤笑了声,道:嘿~你这半死人、病秧子想必不会是那几人的其中之一了。
君弃剑不置可否,只添了一句:前提是,真是他们兄弟……
小施是个聪明的姑娘,也听出了蹊跷,即追问道:你说清楚点,什麽和什麽?
君弃剑知道小施的理解力显然不错,当即将吴大、吴小兄弟的身份来历道出,但似乎规模过大,远超过一介农家女孩所能想像,小施听到一半便已愣了。
君弃剑见小施没了反应,自也歇口气。他身体状况实在太差,说了这许多话,竟然有点气喘。
半晌後,小施猛然回神,喃喃道: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他们兄弟若真有这麽大能耐,何必跑来咱们这小村子来作威作福,还一待就半年多?你……不是唬我的吧?
君弃剑淡然一笑,道:自然不是唬的,你所怀疑的部份非常正确,我也是觉得这点最有问题。现在,该我提问了:你先前说,蔡家大娘给你水、让你干活,竟是抢光了你家的东西,才还你一条兜裆布吗?我没什麽精神能够去猜想,你能不能把事情原委直接告诉我?
小施闻言一怔,先是回头饿昏睡着的弟弟小信,仍无醒来的迹象;又望向君弃剑身後的户外,看看天色,最终犹豫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能不能先和我保证管定了这事?而且,无论成与不成,都不许牵连到我和小信。这时辰,我真该出发到蔡家去了,再花时间和你说下去,一定拖得晚。但若你听完後到蔡家去大闹一场,我就可以说是要去他家时觉得状况不对才没有进去……
我管定了这事。君弃剑直觉就想伸起右手和小施打勾勾作约定,但倏地似乎想起了什麽,手臂又垂了下来,只说道:人无信不立。
小施呼口长气,往君弃剑走近几步,坐下了,道:蔡家,原本是我家。
哦……
说得更明白点,我家原本是这村里最大的农家,蔡家大娘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我家的佣农。只是,因为我的手臂有这病,父亲着实花了不少钱替我求医问药。去年春天,村里的几口水井渐渐乾涸,只余我家里的那口井出水还未竭,父亲也很大方的任人进我家来打水,可为了怕水用太快,他自己却减少了用水量,结果影响了农时,那年我家不管农稼、牲畜的收成都大减,连税粮都不够了。那时正巧我又在吃一味很贵的药物,他也不敢断我的药,只好找村人们借了。一开始大家也都很帮忙,但借多了,村人们也有点自顾不暇,又怎能一直帮着我们?勉强撑了一年後,今年年初,终於连蔡家和其他几家佣农的给米都给不出了。父亲正估算着要卖地卖牲畜,可说实的,咱们就一小村庄,大家都没钱,又能找谁卖去?这时,蔡家大娘领来了两个人,说是洛阳来的大户,愿意和父亲谈这笔生意。但谈到後来,他们却说不喜欢直接的买卖,想用赌的……若是父亲赢了,他们愿意介绍洛阳的名医、全额支付我的医疗费用,直到治好为止,再附带着给我们一千石米、三百疋绢布……这可是超过我家十年收入的大数字;但若输了,他们要我全家的家产……结果如何,不说你也知道。
君弃剑点了点头。的确,吴家兄弟可是闻名天下的大赌徒,虽则现在已有七成肯定是他人所假冒,但若手底下没有点本事,又怎敢去假冒他们?
他又等了一阵,见小施没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遂道:令尊输光了家产,於是你和小信瞬间衣食无着,过了这半年……但令尊如何了?
小施不答,只摇头。
君弃剑回想起蔡家大娘在小施登门要水时所说的话,料想小施的父母恐怕已是弃子离去,便也不再追问,起了身,道:我先到那户人家去。你迟些再……不,去不去都由得你。
君弃剑出发了。小施看着他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好的背影,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她姐弟刚被赶出来时,村里倒也有过几个精壮汉子看不过眼,打上门去论理,可全让那些外来人反过来打得抱头鼠窜。不久,蔡大娘以水相胁,也就没人敢再去找麻烦了。
如今,又一个外来人。
病病奄奄、全无生气,纯只是个没死成的外来人。
照理来了,他去了,只会被打死吧。
……连他的姓名都还没问过呢,这样只好在他的墓牌上写无名氏了。
可为什麽,竟会让我觉得,可以抱一点希望呢?
...
君弃剑一步一颠地,也缓缓了踱到了蔡家大门前。
他扣响门环之後,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赶来。开门的是位年轻的男子,一见到他,脸上的神情明显露出失望,随後用手上的烛光细细打量了君弃剑一阵,似乎又有点惊讶,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不是早上……怎麽还没死?
君弃剑自然想到这是蔡家兄弟中的一人,便只作了一揖,淡淡应道:没死成罢了。吴大、吴小还在吧?劳阁下通报一声,就说君弃剑来访。
开门的是蔡家老二,但显然他并没听过君弃剑的名字,只是慎重起见没敢造次,便要君弃剑在门口等着,自己回进屋里去了。
不久,另一人出来了。看他的特徵,得说小施形容得真是到位,的确就只是鼻子大了点。君弃剑没忘细看他的步伐,此人的确是个练家子,但要说身手如何……只怕还不够格当吴家兄弟的贴身亲随吧!君弃剑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是假冒的,但要见到那对兄弟,还真麻烦呀。
大鼻子几大步来到君弃剑面前,道:你找俺家主子何干?
何干?实际上,君弃剑还真没精神去想要作啥呢。他立即寻思着最不会被赶走的方法……
小弟是个赌徒。他很快想到了,非常简单的方法:路经此处,听闻名满天下的大赌客在此,便想来拜会一下尊容,顺便赌个两把,好见识见识吴家兄弟的手段。
同时,他没也忘了自己如今衣衫褴褛,庆幸出门时瑞思给的路费还在身上,便顺手掏了张兑票出来,亮给大鼻子以作证明。
大鼻子见了,果然信以为真,二话不说便将君弃剑领进屋内。
此时早已天黑,农家人大多早睡,蔡家倒还灯火通明,大鼻子在前带路,一迳将君弃剑领入内堂。
这才让他见到了吴家兄弟……
果然,是假冒的。
但君弃剑并未说破,他见吴家兄弟高踞堂上,以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作了一揖,道:想必两位便是号称右手骰仙、求小不大的吴家兄弟了!後生竟得面见,光荣之至。
大鼻子也上前道:当家的,这家伙是个赌徒,求赌来的。同时暗暗作了个手势,表示这破落病小子身上是有钱的。
吴家兄弟一听,便眉开眼笑。那矮胖的假吴大便道:咱兄弟也是成瘾的赌徒,既有赌客,怎能不赌!你是客,你且说来,想找咱兄弟赌些什麽?好词!好问!
假吴大问的自然是赌的方法、用什麽赌具,但君弃剑也不想浪费多余的时间,便只将什麽故意当成赌资为何,当即将全身上下的钱财一股倾出,兑票加碎银、铜钱,总还有二百余两之多,看得赌饕们两眼放光。君弃剑一手压着钱,坐下了,道:後生不要你们的钱,只想问……你们为何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