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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諸葛清     问剑录txt下载     问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七

    沈既济让史丹尼硬拖着出了门,一边指点着周遭几间他知道自家娘子常去的寺庙,一边好奇的问着,不是好好的等着吗?怎麽忽然又急上火了?

    但史丹尼也只是刚有了点想头,实际上还没有从田承嗣的降而复叛、与回纥使节再次当街行凶、以及沈既济那未出世的孩儿之间找到什麽确切的关联,他相信君弃剑也是一样,现在只是产生了一种『很不妙』的直觉,这才急着要沈既济快去将他家娘子找回来。如此一来,沈既济虽问得明白,史丹尼还真答不上来。

    沈既济看史丹尼一直保持沈默,他要不到答案,正思索着别问原因,先求问题所在,他自信也是个思绪灵络之人,只消能要到题目,大概便能明白君恩公与这史兄弟所急何来。但尚未开口,却听史丹尼问道:「你家夫人……就只和一个侍女一同上街了?」

    「是啊。」

    「嗯……」史丹尼略思索了会儿,又问:「是你夫人陪嫁过来的侍女吗?」

    沈既济微微笑了笑,露出了幸福满足的神色,说道:「那倒不是,她家是经商的,奴仆侍婢虽是不少,但她家家道大兴,也只是这十年间的事情,她年少时哪里又有人服侍了?她过门之後,也是一手操持家务,洗衣烧饭、缝补衣物,皆是自己动手。我只与夫人两人来京,便那老门房,也只是新请的。」

    史丹尼一听,立即生出了戒心,又急急追问道:「那侍女又是哪来的?」

    沈既济正沈醉於自家娘子的温柔贤淑,却教这番胖子打断了,但看他一脸着急,似乎真有莫大关系,只是却又想不出紧要之处在哪?当下只讪讪的应道:「我与夫人来京之时,路上曾停宿於彭蠡湖口九江镇,恰遇到那女孩一身破落、流浪街头,似乎无所归依。她说自己名唤萍儿,原本是在一户昌江流域的大家族当使婢的。只是那家族突遭横祸、落了个家破人亡,她别无所长、也已无家可归。夫人一听,动了恻隐之心,便要求我且将她带上,如今我有正式官职、有固定俸禄,也不怕多了一口人吃饭。当时夫人已有三月身孕,我想那萍儿原是婢女,又颇为乖巧伶俐,若能陪伴照顾夫人也好,便答应了。只是萍儿也已年近双十,生得也端庄清秀,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女孩。我原就打算等夫人生下孩儿、养好了身体,便找个殷实的人家让她嫁了,免得没来由的担误了她。」

    「你真有心啊……」史丹尼由衷的称赞着。沈既济讲得有点长了,又三番两次的称赞萍儿,最後还打算将一个路上捡回来的婢女找夫家……史丹尼可不是吃米不知米价的大少爷,他很清楚现今唐朝官员有一发妻、二平妻、四侍妾的作法,沈既济品秩虽不高,也是个正式的八品官员,但他却丝毫没有考虑要留下自己赞不绝口的萍儿作侍妾,反想将她好好的嫁出去,这是怎样的人品啊?史丹尼原先的忧虑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心里只剩下对沈既济诚心的敬佩。

    虽然他懂事时,父母早已不在,但由於大唐的『外来人』很多,他还是接触过不少『洋文化』,别说是三妻四妾了,两个老婆在西方世界的某些国家就已是重罪。史丹尼心理上对於故国的作法是比较认同的,此时自然也认同了沈既济。

    他自然不晓得,对沈既济而言,不管三妻四妾合不合理,他心里却是认为得妻如王氏,已是三生有幸,再多所求,世人容得,天也不容了。他虽然不是哪个宗教的忠实信徒,但却绝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想对不起那位对自己情深义重、贤慧美丽的妻子。

    两人各怀心思,又走访了几间寺院,却是遍寻不果。但沈既济原本就是被莫明其妙的拖出门,史丹尼又已消了戒心,觉得只是自己和君弃剑都多虑了,找不到人却也一点都不紧张,两人漫步街头,一个是满肚墨水学富五车,一个是随和健谈善於交际,两人边走边聊,一派的轻松自在。

    两人在长安城里作了个把时辰的寺院巡回之礼,刚绕回朱雀大街上,沈既济忽然双眼一亮,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即快步向对街走去。

    史丹尼愣了一下,若非沈既济说『找到了』,他都忘了自己是出来找人的了!当下自顾着讪笑一声,也跟着沈既济向对街行去。

    朱雀大街宽达五十余丈,站在这头,对面的人衣着形貌都看不清,史丹尼起步时,也只发现冷冷清清的街头上出现两个人影,待距离近到二十丈内,才看清对方两人竟都是男子装扮,一袭的宽袖长袍,不觉为之略怔。但再往前,近到五六丈距离时,前头沈既济已与其中一人扯袖低语,关切之意溢於言表,史丹尼也已看清,面前两个男人眉细眼媚、唇润肤腻,比起温文儒雅的沈既济、玉树临风的君弃剑都还要俊美许多,分明就是女人,一时竟傻了眼。

    毕竟史丹尼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长年都是在江湖武林之中行走,何曾与朝廷官方打过交道?他在武林道上也是见过许多女扮男装的侠女,却压根儿没想到,竟连官家夫人、婢女都有作男装的喜好。

    他自然不知道,唐代几可算是中国历代女性风气最开放的时代,女扮男装出门那是所在多有,甚至不穿亵衣,袒胸露乳见人的也不算奇事了,史丹尼这一来可真是有点少见多怪。

    但他究竟是个随和且善於应变的人,惊愕一瞬而已,脚步一停不停,直行至沈既济身後。

    沈既济查觉了,这才拉着王氏的手,说道:「夫人,这位史兄弟是与恩公一同来京的。他原是比大食更要西方、一个唤作法兰西帝国的人民。父母来唐游学浏览江山,却遭安史兵祸横死,留下他独自一人,由昔北武林盟主皇甫盟主收入门下,如今已是林家堡一员了。」

    王氏听完丈夫的介绍,便裣衽施了一礼,说道:「妾身见过史公子。」她穿着男装,却已怀胎八月、大腹便便,体型倒与偏矮胖的史丹尼有八分相似,史丹尼不禁想起自己如此行礼的模样,不觉笑了出来,忙道:「别这样!夫人不方便,不用礼了!」

    王氏家教颇为严谨,绝对当得起『知书达礼』四字,但她无论是客随主便、还是主随客便的入境随俗应变力都是一流的,数月前在林家堡对君弃剑的随兴、蓝沐雨脱口说出的『神主牌』都丝毫不以为怪,此时对於史丹尼的反应也全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便收礼站到了丈夫身边。

    史丹尼才没管那麽多,当场不客气的打量起王氏。便见王氏双眉如摇柳、眼柔若蓄水、发细比蚕丝,虽穿男子衣裳又肚大不输於己,却仍可感其体态娇美、肩似削成~只那是腰怎都蛮不起来罢了~又似乎因有孕在身、更兼走了长路,呼吸略略有点急促,却是个吐气如幽兰的主儿,不觉心下暗赞道:「好个漂亮的妇人,这相貌可不输小涵了!这样漂亮的人,向她提过亲的人那是一定多得很了,她却坚持要嫁个一穷二白的无名书生,可真算得是情深义重,真值得沈兄弟对她如此敬重、还用来自夸了!」

    却不料那名唤萍儿的婢女,见这番胖子对夫人直盯着不放,不禁愀然不喜,上前两步,一伸手便推在史丹尼肩上,叱道:「没礼貌的,你看够了没啊!」

    史丹尼给推退了一步,不觉一怔。

    他的养气道诀已有小成,只要在呼吸,无处不吐纳,皇甫望所教柔风身法、身随势动,他练习可也是从没偷懒过,已有七八成的火候。此时竟被一个小小婢女推退一步,甚至来不及卸力主动退让,实是大感讶异,自然便将目光移到了萍儿身上。

    若说王氏是眉如摇柳,萍儿可真是身若拂柳,她身裁颇高,或还比史丹尼高上一两寸,体态也不像屈戎玉或诸葛涵那麽纤细,却是腴而柔、润而盈,偏露在袖外的手指柔细无比,看来只是衣袍比较宽大才显得丰满罢了。

    而那相貌,因束发紮於身後,便见额高朗而清、目秀弱不媚,鼻中一线、唇抿一撇,这一见可令史丹尼实实的呆住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喊着:『妈啊!我的妈呀!我的爸呀!我的师父啊!怎麽这十几快二十年,我就没碰见过这样的女人,自打进林家堡,这可接二连三还有四五六,一个比一个还漂亮?这不吓死我了?』

    其实这是当然的,他长年待在常山燕赵之地,就算替皇甫望出门派事,至远也不过走到青徐或太原地头,见到的都是河北人。但进林家堡之後,诸葛涵、屈戎玉却是标准的水乡女儿,沈夫人王氏与萍儿也都是江南女子,风情自然与河北人大不相同。

    这会子,这情场雏儿史丹尼,没喜欢上诸葛涵、也没迷着屈戎玉,偏就对这能趁其不意推他一把的萍儿来了个一见锺情,当下只是傻傻的定在原地,一个屁也放不出了。

    但萍儿却没打算放过他,见史丹尼不吭声,竟是柳眉倒竖,喝道:「胖子!呆着作什呢?向夫人赔罪啊!」

    她喊着不打紧,沈既济却是暗叫一个糟!史丹尼人是好相处,但怎说也是恩公一夥子的人,放着一个婢子向人家叫板,这不太失礼了这?当下只得急道:「萍儿……萍儿!慢来,别这麽说,史兄弟究竟是西方人,哪就知道咱们汉人许多规矩了?不就只是看看夫人,咱家夫人漂亮,男人哪有不想多看的?」

    着呀!这话不说就算,王氏听了却是面色一沈,阴阴地道:「相公好大方,想让人欣赏妾身相貌是吧?这是要打算把妾身放上阳台或是墙上,让人看个够吗?」

    沈既济这脸一下子黑了~他很大方是没错,也绝对不吝於让旁人欣赏自家夫人的容貌,就算是陪她上街引来注目,他也从不在意,还颇为自得。但说要展示般的让夫人上阳台让人看,这不说污辱门风污辱斯文,大概岳丈都要左持刀、右抓斗一路杀来长安了。

    这下子轮到沈既济求救般的望向史丹尼,却见史丹尼仍一脸痴相,口水都快流下来,直盯着萍儿不放;再看萍儿,可是个凛凛生威、俏脸生寒,毫不退让的与史丹尼对瞪着。简单的说,怎都不是会帮老爷说话的态度。

    沈既济先前才大赞娘子温柔婉约、萍儿也体贴善良,这会子却不知怎地忽然大发雌威,谁知道是不是怀孕期间脾气变差啊?可也顾不得是不是自打嘴巴有失颜面了,当下只能把脸一抹,拉着史丹尼喊:「史兄弟!史兄弟!这惹不得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八

    沈既济一边喊着,一边便硬拉着尚且呆若木鸡的史丹尼逃了。两个大男人又回到了见着两个女人时的起点:朱雀大街的另一头,沈既济才幸幸然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距离远了,已看不清对街之人的容貌,只能从其姿态身形判断出两个女人仍插腰而立,一派『你给我过来赔罪』的气势。史丹尼也已回了神,哑然道:「这……沈兄,你家教……很严啊!」

    「可不是嘛!哎哎……」沈既济微微弯着腰,不断向对街的两个女人露出了服软的态度,讪讪答道:「我看啊,夫人是有意思了……」

    史丹尼听得一不清二不明,疑道:「啥意思?不懂!」

    沈既济这才直起腰来,道:「夫人可不是胡发脾气的性子,她准定是注意到你看萍儿的眼光,是对萍儿十分有意,又知道你是林家堡中人,这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没把你当外人了。她如此态度,就是说……只要萍儿愿意,她要作主把萍儿许你了。」

    「嘎!」史丹尼一时吃惊,发出了个如同乌鸦叫的声音,讶然道:「许许许……这这这……这样就决定了?这麽快?偶……那个……偶们才第一次见面耶!偶还没作好心理准备啊!好歹先让我们出去逛逛街、喝个茶什麽的……」

    沈既济好笑的看着史丹尼,心里便已明白:这史丹尼骨子里流的是西方血、待的是江湖家,大概不能适应汉人先结婚、後恋爱的风俗吧!他自然也看得出来,史丹尼死盯着萍儿的眼光,那和大野狼见着小绵羊真是没啥两样,说史丹尼只是一时傻眼,其实对萍儿没意思?他打死也不信的。

    当下沈既济只是笑笑的拍了拍史丹尼的肩头,道:「有机会的,机会多得是呢。君恩公不是要收犬子为徒吗?那少不得要在此处待到拙荆生产,算来起码还得一个月。史兄弟只要一道留下,还怕没机会与萍儿走动吗?」

    史丹尼一想,着哇!不就这个理吗?沈既济一开始不就说了,打算等他夫人产後才将萍儿嫁人,一拍即合呀!

    他一想到陪走一趟长安,居然大有可能捞个老婆回去,心里欢喜不胜,乐得直搓手,道:「这……这这,还得萍儿肯了……」

    沈既济毫不担心的微笑着,道:「我瞧没问题,史兄弟你这麽好相处……欸?史兄弟?你去哪儿?」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史丹尼脸色一变、笑容一敛,急急向右首奔去,忙着发步跟上。

    史丹尼跑着、挥手朗声叫道:「阿瓜!阿瓜?你急着上哪去!阿瓜啊!」

    原来,他呼喊的方向却有一名年轻乞丐,急行穿越了朱雀大街,面上神情焦虑不已,显然有事。

    这名年轻乞丐,史丹尼正好认得,知道是丐帮在长安的传信人之一,立即便赶上呼叫他。

    那名唤阿瓜的乞儿闻声转头,一眼便认出唤己者正是帮主的大师侄,毕竟史丹尼身为洋人,在中原便显得形貌特异,见过他的人还真没见过住不记他的。

    阿瓜一见史丹尼,登时转忧为喜,急急转向迎了上来。

    两人碰在一处,阿瓜便道:「史兄弟!我正找你急啊!襄州阿事兄弟传了封百里加急的信件,是指名送给你和君公子的。我只知你们来了长安,却不晓得上哪儿找你们去。你知道我不识字,不晓得信里写了啥,还真怕误了事!」说着,他已取出信件,交予史丹尼。

    史丹尼奇怪的接过了信,实想不到有啥大事需得百里加急,非得传告自己与君弃剑知晓不可。当下只是好奇胜於忧急,动手拆信。

    内容很短,短到不足百字,但这短短的内容,却令史丹尼见之色变!

    信曰:「蓝娇桃受诸葛涵托,往寻石绯、阮修竹。於宜陵见之,时石阮二人正受五人围攻,蓝娇桃救援不及,石绯身已伤残、阮修竹实力不济,双双被害。蓝娇桃愤而攻之,寡不敌众,负伤而回襄州,言袭攻石阮者乃聚云堂余众。将此事速告君弃剑!万急!」

    史丹尼看了信,只是震愕不已!

    他加入林家堡时日尚短,与石绯、阮修竹交情太浅。但他心里却很明白,石绯实是林家堡能於衡山殊死战获胜的最大功臣!而这位林家堡的重要战将,却於人寡力微时遭袭而死,对林家堡会是非常沈重的打击!

    只是……这件事,瞒不得!的确瞒不得,必须尽快将此事知会君弃剑!

    史丹尼心里一片迷乱,只想着要转告沈既济一声,便赶回沈宅通知君弃剑,因他这一时的心神不宁,而来不及阻止一件他原本能够阻止发生的事。

    就在他看信之时,行人寥寥、冷清平静的朱雀大街上出现了庞杂的马蹄声。

    当他看完信,马蹄声已近至百丈之内,仔细去看,便能看清,那是二十余名的回纥武士,在朱雀大街上纵马奔驰。

    这些向来横行霸道的回纥武士们,今日不知怎地,二十余匹马并没横街而过,竟是规规矩矩地靠右而行。但靠右归靠右,那马速可一点都不慢。

    史丹尼回头想通知沈既济时,却见沈既济慌急的朝对街大喊着。

    喊些什麽,史丹尼听不清,但他也很自然的将目光向对街望去。

    他,看到了。

    看到那二十余匹马遮断了对街王氏与萍儿的身影,当第一匹马经过时,他注意到马上的骑士根本是贴着王氏的身体驰马而过。

    史丹尼不觉心惊,长年练武的本能,让他比沈既济更快有了反应,立即发步往对街急奔而去。但朱雀大街可是宽达五十余丈的天下第一大街,以史丹尼的脚程,全力狂奔也得七八个呼吸才能赶到对面。他才跑了一半,那些奔马已绝尘而去,王氏与萍儿的身影重又出现。

    史丹尼愕然停住了脚步。

    她们,不再是站着的。

    王氏,倒在地上,叫喊着。

    萍儿,蹲在王氏身边,叫喊着。

    沈既济,从他身边慌张而急迫地跑去,也叫喊着。

    史丹尼,只感到一片茫然,遑遑然不知所措。

    此时,他只能想到。

    想到……

    不,什麽都,想不到了。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九

    沈家。

    三个大男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事发之後,多亏得沈既济虽惊不乱,立即下了判断,请史丹尼将夫人王氏抱回家~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怎也没办法用背的~自己则转去找来了产婆,回家进行应急处理。

    沈既济心里很明白,夫人身孕已有八月,虽必定动了胎气,更可能导致流产或早产,但婴儿八月降生并不是奇事,只要处理得好、照顾得好,孩子还是有机会保住的!

    沈既济自己赶去找产婆了。搬个大活人这事,一介手无几两力的侍女怕是作不来的,史丹尼也没要萍儿帮手,自个儿将王氏打横抱起,便用自己生平最稳又最快的速度赶回沈家。

    萍儿像是惊魂未定,只在後头哭哭啼啼地跟着。

    回到沈家之後,君弃剑见了此景,只是一脸茫然。

    药师小狼则自史丹尼入门起,一双眼便亮晃晃地盯着王氏,盯着史丹尼将她抱进大门、抱入後进,人也转了出来,仍紧盯着其去向不放,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久,沈既济领回了产婆,将产婆引进房後,自然也被赶了出来,只留下萍儿帮手。

    沈既济被赶回厅上之後,无头苍蝇似的在大厅里乱转悠,这时才瞄见外庭里压坏的花圃,还有那依然昏迷不醒的老门房。

    「这是怎麽回事?」沈既济赶去搀起了老门房,拍打叫唤,就是不醒。只得将老门房给送回房里去,但却也忘了该去找大夫来看治。

    史丹尼眼看着沈既济忙活,没去帮手,只时不时瞄了君弃剑一眼。

    他想问出了什麽事、也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发生什麽事。

    僵持着、沈默着。

    但什麽都不说也不行呀。史丹尼决定开口了。

    「是回纥人,纵马撞伤的。」

    君弃剑身子一抖,也就只是一抖,没有更多反应。

    史丹尼见了,更是惴惴不安。

    比起安危未定的王氏与即将出世的小婴儿,他手上还有另一件已成定局的消息。但此时此刻,适合告诉他吗?

    不说是不可能的,问题是时间。

    史丹尼正在难以决定的当口,君弃剑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

    「你手上捏着什麽?」君弃剑问了,平平淡淡、毫无情绪。

    史丹尼一惊,才发现奇变陡生,从阿瓜处拿来的信纸忘了收好,一直还捏在掌心里。

    「这个是……」史丹尼可不擅长编谎,但也很清楚,不该於此时让君弃剑知晓这个消息。

    「给我。」君弃剑却毫无犹疑的伸出了手。

    史丹尼眨了眨眼,却断然道:「不!暂时不能给你!你还是先关心你的小徒弟就好!」

    这反应,太明显了……

    「哪边的坏消息?说吧,我没问题的,也该知道的。」

    没问题?真的没问题吗?史丹尼可不这麽认为。

    但,无可否定的是,的确该让他知道。

    毕竟他是林家堡的头头。

    「是……石绯,和阿竹。」

    听了这话,君弃剑傻住了。

    绯和阿竹?他们怎可能……

    「在哪里……出的事?」君弃剑问,压抑着语气。

    怎麽会?怎麽可能呢!

    他当时无可无不可的放任石绯与阮修竹离去,便是料定了,阮修竹意在寻找沐雨,而沐雨是在苏州走失的,阮修竹定会拉着绯往东去找。然而洞庭以东,已无林家堡的敌对势力存在,这两人出门不该会碰上什麽危险,有石绯跟着,也能适时阻止阮修竹作出一些傻事,这才放他俩离去。

    「在宜陵。」史丹尼答。

    「宜……宜陵?」君弃剑不禁一怔。

    宜陵在哪,他当然很清楚!那是长江三峡的出口城市,紧邻蜀地。

    是在,襄州的西南方。

    他们怎会往西走了?

    阮修竹是直肠子,沐雨在苏州失踪,一定只想往苏州去找;石绯心思够细,也必然明白我放心让他们出去的原因,就算劝不回阿竹,也只会让她向东走,怎麽可能会往西去?

    一定有什麽原因让他们往西去的!

    是什麽?是什麽?

    「谁下的手?」君弃剑觉得一团乱,闭上了眼,问道。

    史丹尼求救似的朝沈既济望去,但他妻儿不知安危,自己也是心焦难耐,此时哪帮得上什麽?眼见沈既济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史丹尼搔搔头,只得应道:「这个,晚点再说吧。」

    「谁下的手?」君弃剑又追问。

    原本只是心绪如麻的随口一问,但史丹尼愈不说,他愈急切想知道。

    但史丹尼仍然缄口不言。君弃剑暗思一阵,中庸如今已对林家堡生出忌惮之心,且在衡山一役中受伤亦不轻,该不会主动去狙杀石绯与阿竹;杳伦这人显然好大喜功,若是他下的手,方才不可能一个子儿也不吐;宜陵近蜀,蜀中有青城、唐门二派,但此二派除在庐山集英会打过照面外,与林家堡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万无道理猝起发难、先下杀手。

    那麽,剩下的选项就是……

    「是……聚云余孽?」君弃剑问完,牙齿已咬得嗑嗑作响。

    史丹尼听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猜中了!对,君弃剑是猜中了。但这毕竟事关重大,现如今林家堡也无余力入蜀。他怎麽看,都认为此事应该回襄州从长计议。

    道理很明白,但他却无法要求君弃剑压抑愤怒。

    正当史丹尼不知所措时,後堂忽然传出『哇』地一声哭声。

    这声音有点闷,但又很稚嫩,一听就知道,不是成人的哭声。

    娃儿哭了!出来了!救下来了!

    沈望曦活着出世了!

    一听见这哭声,沈既济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便冲进後堂去;君弃剑也是一怔,随之似乎全身力气都被抽乾,瘫坐在椅上。

    有缘的!我们师徒,还是有缘的!

    小狼仍然死盯着转往後进的厅门,不一会儿,便在原地打起了转儿。

    但史丹尼却皱起了眉头。

    不……不对头!他虽然还没当过爸、也没当过娘,但娃儿出世之後,哭声该嘹亮不断、百哄不止,这点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但,一声,就只有一声。

    『哇』,就只有一声。

    「不好,快去找大夫!」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女声喊着。是产婆。

    随声,萍儿跌跌撞撞地冲上厅来,对厅上的二人一狼毫无理会,一迳冲出了门去。

    君弃剑愣了;史丹尼知道不妙了。

    不多时,萍儿将大夫请了回来;前厅後堂,七个大人、一个娃儿、外加一只狼,一片静谧,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只是不知何时,君弃剑已移身半伏在小狼背上,紧紧抱住牠的颈子。

    他还忍得住、还很冷静,不许小狼冲进去打扰了大夫的诊治。

    他虽信鬼,却可说是个无神论者。只是此时,心里不禁要求菩萨保佑、求佛祖保佑,如果他知道西方还有他不知名的上帝与真主,他一定也会求祂们保佑。

    小狼躁动着、扭动着,想挣脱君弃剑的持抱。

    「再哭一声吧。」君弃剑喃喃地念着:「孩子,再哭一声吧。」

    祈祷,生效了。

    哭声再次传了出来。

    小狼蓦地扬首,一声长嚎,震动屋瓦。

    史丹尼一下子脚软了,坐倒在地。

    那是,男人的哭声。

    沈既济的哭声。

    此声一出,便宣告了。

    师徒无缘。

第九十话 百蛛之网~之一

    小狼想要冲进去。

    君弃剑抱着牠,全身都在出力。

    难以想像,原本气弱体虚、一介重病之人的君弃剑,居然还能有制止小狼行动的气力。

    孰不知,他不能不把浑身紧绷肌肉所产生的力气发泄在小狼身上,不然,他会把房子拆了、上街乱杀一通、再把朱雀门也毁了!

    操***大唐!操***赤心!

    **他妈操他妈操他妈操他妈操***回纥武士!!!

    小狼被压得动不了身、无法亲眼去看看牠那仍然短命的主人,牠的愤怒无处发泄,第一反应就是要教训这个压制着自己的家伙!於是一扭头、张口,狠狠咬上了君弃剑的胳膊。

    以小狼的体型之壮、口之大、牙之利,这麽一口下去,直接就该把人的手臂咬断了。但牠终於还是记得,死抱着自己、压着自己的这家伙是谁,这一口虽咬得君弃剑鲜血长流,却只是警告、只是发泄,终究没把君弃剑的胳膊咬下。

    君弃剑没有动,没有一点点松手的迹象,只是不住发抖。

    小狼抬眼,紧盯着君弃剑,似乎在问:为什麽?

    为什麽?

    为什麽你不进去看看她?为什麽不让我进去看看她?

    「不,我不能看她……我不能……不能……」君弃剑颤颤地答着。

    一旦看了……我会……

    崩溃。

    「是你的错!上一次,你就该杀了那家伙!」小狼说。

    「不能杀……不能杀那家伙……他……他是回纥使节……杀了他,回纥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发兵攻击大唐!」君弃剑答。

    「哈!所以呢?所以你一而再的把自己徒弟的命让他白白糟蹋?一而再把一个无辜孩儿的命让他白白糟蹋!把无数百姓的命让他白白糟蹋!」小狼讥笑着。

    「我……我不知道,我……」君弃剑竟被一只狼骂得无言以对。

    「够了吧?你在忍什麽?你在等什麽?你的行动一向莫明奇妙、你的原则若有似无!但我知道,你在忍、也在等,等你的二爹君聆诗指点你、教导你。可是你要弄清楚,君聆诗恐怕真的不在了!你什麽也等不到了!你是时候该弄清楚,你最重视的是什麽?你最该保护的是什麽?你最想要的是什麽?」小狼教训着。

    「我最重视的……我该保护的……我最想要的……」君弃剑喃喃自语。

    「当年钱莹教你,要你变强。结果呢?你成长得很多,你变得很强了!结果呢?你变强的意义在哪?你变强又改变了什麽?」小狼叨叨不停。

    「强……我变强……我为什麽……要变强?」君弃剑恍惚了。

    「为什麽要变强?因为要保护你该保护的!结果,你还是保护不了她!保不住你的徒弟!但是你,可.以.报.仇!」

    「报……仇……」君弃剑呆住了。

    这词,好陌生。

    但又好像听过?

    不,没有,没有吧?二爹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东西……

    「对!报仇!你可以把他们,那些讨厌的家伙、欠杀的家伙、嘲笑你的家伙、一切你看不顺眼的家伙,通通都干掉!」

    「干掉?」君弃剑猛地一震,忽然查觉不对!小狼啥时会说话了?怎可能直接发声到我脑里来?不对!不对!不可能的!於是他问:「你到底是谁?」

    「哈!你连你的恩人都不知道吗?」声音笑道。

    「你是我的恩人?」君弃剑很疑惑。

    「我当然是你的恩人,还是整个林家堡的恩人!如果没有我,你怎麽可能是于仁在的对手!」声音很傲气。

    「你是说……我能感知、控制他人气脉,是你……」君弃剑很讶异。

    「当然是我!不然你哪时学过了?你以为一觉醒来就可以忽然学会了?你啥时成了无师自通的天才?哈!少自以为是了!」声音嘲笑着。

    「你到底是……你什麽时候……」什麽时候进驻我脑里的?君弃剑不解。

    自己的意识里,何时出现这样一个不知是什麽东西的东西?

    「什麽时候?好几年啦!若问我是什麽?我是让你能与于仁在战成平手、让段钰璘无畏阁罗凤的存在!」声音非常自满。

    「段……段叔叔?阁罗凤?」

    「没错!当年要不是有我,段钰璘连阁罗凤一招都走不过!怎可能与他一对一打得不分上下?你只要知道,顺从我,我能发掘你身体最大的潜力、能知晓你最深沈的慾望!你只要顺从我,我不只能让你变强、更能让你无往不利、随心所欲!」

    「无往不利……随心所欲……」

    「对!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违逆你的意愿,毕竟我依存在你身上,你过得好,我才会更茁壮。而现在,你只要放松,别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我可以帮助你,作你真正想作的事!」

    「我……想作的事……」

    「对!你放心,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我在你身体里这麽久,你什麽时候在想什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要不是湘那个女人压着我这麽久,我早就可以帮你了!但现在开始也不迟,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没错!杀了那些践踏别人生命、害死你徒弟的人!杀了那些不识时务、老和你唱反调的人!杀了那些畏畏缩缩、不识抬举的人!通通,都杀掉!」

    「杀了他们……」

    「就是这样!你很想的!你很想很想杀光他们!你不用忍耐,你已经变强了!你何必忍受那些蝼蚁一般的家伙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甚至害死你的徒弟?你忍太久、委屈太久了!你需要发泄、需要证明你的存在,让他们再也不敢、再也不能欺侮你和你的徒弟!很简单的,你只需要相信我,我能杀了他们!」

    「我的……徒弟……我……我……要……」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杀光……只要杀乾净了……就可以……」

    所以我……

    我要……!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我**的!杀光你们这些回纥人!!!!!!!!!!!!!!

    「啊!!!!!!!!!!!!!!!!!!!!!!!!!!」

    猛然一声长啸,震得史丹尼清醒过来、也震得小狼愕然松口。下一瞬间,君弃剑忽然翻身伏上小狼的背,一拍颈子,小狼知道要作什麽了,扭头便往外奔。

    大门关着,小狼无视,身子一低、一跳,竟跃起四丈多高。

    史丹尼先是惊愕,一眨眼,就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君弃剑,要去杀人了!

    但是,他的身体状况能杀谁啊?他孤身一人追上那数十骑回纥骑士,怕是去送死吧!

    怎麽能让他送死!

    史丹尼立即冲进房里,想问沈既济借马去追。

    但才踏进房里,却听沈既济大叫着:「夫人!盼梅!振作点!振作点呀!」

    史丹尼立定脚步一看,老产婆与老大夫一个猛捏沈夫人王氏人中、一个急冲冲地自医囊中取针;沈既济抱着一个满身血污尚未洗净且毫无动静的婴儿,伏在床边呼喊着他的妻子;萍儿立在一旁。

    史丹尼一看就知道了。

    王氏被马一撞,不只早产、恐怕还难产;勉强把孩子生了下来,却是个只哭一声就没了气的死婴,只怕是悲痛之下气急攻心……

    难救了。

    「怎麽会这样……」史丹尼喃喃自语着。

    他特地陪君弃剑跋山涉水自襄州来到长安迎徒,不仅迎出个死婴,连母亲都保不住。

    怎麽会这样?

    「哼……」忽然一声冷哼。

    老产婆、老大夫忙着救人,沈既济忙着唤妻,都没注意到,但史丹尼听见了。他讶然回首,见到的是萍儿冷眼看着这一切,缓缓移到了房门口。

    「你……哼什麽?」史丹尼呆若木鸡,只是反射性的问了这一句。

    「哼……你不喜欢哼?那换个声。嘿~」萍儿冷笑着。

    史丹尼真的傻住了。

    他愣愣着看着萍儿,在那秀丽的脸庞上,看到了诡异的阴骛。

    沈既济终於听到了这句话,他愕然望着萍儿,道:「萍儿……你……在说什麽?」

    「呦呦,我什麽都还没说呢,现在才要开始说。」萍儿嘴角一勾,道:「君弃剑那狗贼发啸冲出去了吧?他终於知道痛了吧?我忍了好几个月、等了好几个月,总算没有白费。」

    「狗贼?你……」沈既济。

    「只说狗贼太便宜了一点,我还想叫他贱人、叫他无耻之徒、叫他强盗、叫他天诛!叫他下地狱!叫他罪有应得!他和小涵这对狗男女、贼兄妹害得整个鄱阳剑派全死在苏州,他们俩个却丝毫无事?这公平吗?这是什麽道理?好好一个鄱阳剑派,若不是他们,再加上那该死的屈兵专搞什麽暗渡陈仓?还是明分暗合?随便!要不是他们……要不是他们胡搞这一切,鄱阳剑派又怎会出事!子期他怎会为了一把剑听命於人、弄得全派上下死於非命?嘿!我和他可真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了呢!」萍儿咬牙切齿的说着,可以肯定,她恨不得将君弃剑剥皮、把诸葛涵抽骨、再喝喝屈兵专的血。

    「鄱阳剑派……你是……」沈既济忽然想起什麽。

    「不用怀疑,我就是。」萍儿睨着沈既济,道:「原本我就不曾离开过彭蠡,从鄱阳灭派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地不想着要凌迟狗贼君与贱货涵这两个煞人!但鄱阳已灭、林家堡却声势渐盛,我一个人成不了事,你们可知我有多恨?幸好老天有眼,竟让我碰上了头儿,她让我入百蛛,找了个老头子用药调整我的体质、又教我许多功夫。或许不是挺高,但用来瞒过你一介书生,也够了。」

    「百蛛?」沈既济不解,史丹尼同样无知。

    「你们没必要知道。总之,头儿吩咐我跟着你,说总有机会让我亲自报仇。所以……你在路上碰到我、领了我,真给了我这个机会。说实的,姓沈的,你们夫妻俩对我倒是真不错,若你那孩子不是狗贼君的徒弟、若你不把他当恩人,我一定另外选择其他方法报复狗贼君。只能说,该你倒楣。」萍儿淡淡地说。

    沈既济傻愣愣地,他已不知要说什麽了。

    史丹尼亦然。

    一个时辰前,他才刚刚喜欢上这个有点脾气、有点嘴利、相当漂亮、相当心细的女人。

    一个时辰後,他发现这个女人,是君弃剑的敌人、林家堡的敌人。

    「只是,我很意外。」萍儿若无其事的穿过史丹尼身前、走到沈既济旁边,瞄了那满身血污的婴儿一眼,道:「我推夫人的时候,可是看准了,让夫人的肚子撞上了马膝盖。捱了这一撞,一般婴儿早该当场流掉。小望曦不仅没流掉,还有余力哭出那一声,真吓得我不轻。还好只是垂死挣扎而已,她终究是要死的。嗯……还要赔上她娘亲。」

    「你这贱人!」沈既济一火,起身一巴掌就往萍儿脸上搧去,但打空了。

    萍儿又轻溜溜地转回了门口,道:「我没打算和你动手,怎说你都照顾了我好几个月。发生这些事,你该怪君弃剑!他命带极煞,是他害死了小望曦!」

    沈既济气得身子一震、一抖,呼吸也极为急促,他一手抱着沈望曦、一手仍保持着搧耳光的动作,但终究没有再去追打萍儿。

    史丹尼终於回复了一些神智,却是哑口无言。他愣愣地朝萍儿跨出一步,萍儿却也随着退了一步,还摆手说道:「呦呦!你可是皇甫盟主的高徒,我才胡乱学了两个月武功,正面对敌我可打你不过,我很怕你的,千万别靠我太近呀。」

    史丹尼一怔止步,只呆呆望着萍儿,道:「胡说的吧?你怎麽会……」

    「没有胡说呢,全都是真的。」萍儿又朝房内望了一眼,道:「既然狗贼君走了,那我也要回去覆命了。沈……嗯……老爷,多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啦。」话毕,闪人。

    如果真的要追,追得上吧。

    但史丹尼没有去追。

    沈既济,如果有词可以形容他的心情,那就是悲愤交加。比当年被他岳父拒亲、踢出门外时更要悲痛五倍、愤怒十倍。

    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愤怒的对象是不是包含君弃剑。

第九十话 百蛛之网~之二

    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後来有人告诉我,没关系,我不需要记得。

    我有印象的第一个建筑物,是有着庄严的红色大门,铺满碎石又有亭台、水池,还有长满花草的庭园,以及飞檐上栖伏着脸貌丑恶的石兽的漂亮大屋。

    後来我才知道,石兽叫作『狰』,是传说中能逐退恶鬼的吉兽。

    而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个留着随风飘扬的长胡子的大叔。

    感觉上,大叔不像坏人,而且他说我坐的地方是他家的门口,所以大叔问我什麽,我都会回答。

    大叔问我从哪儿来,可是我忘记了;大叔问我想到哪里去,我却不知道我要去哪;大叔问我父母在哪儿,我问他那是什麽,能吃吗?好吃吗?

    於是大叔带我回家。

    所以我才知道大门里的院子铺满碎石,还有美丽的水池和凉亭;才见到那叫作『狰』的石兽,以及牠所守护的大屋。

    这间屋子很大,住的也不只大叔一个人。大叔介绍我认识屋子里住的所有人,真的还不少,只有另一个看起来比大叔小一点的大叔,其余的都很年轻。只是,至少都比我大。

    「你叫什麽名字?」大叔又问我。

    我当时正在看池子里长得又大又漂亮的粉色大花和好大的绿色叶片,对於这个我不知道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兴趣。但大叔好像完全不介意我不理他,还注意到我一直盯着水池里的花,於是又问我:「是莲吗?」

    莲是什麽?我没听过,也没有问,而且我发现其实那些好大的绿色叶片并不是真的那麽大,而是一片片的小叶片全与大叶片连在一起,浮在水面,占满了整个水池。

    我对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小叶片很有兴趣,捡了一株起来。

    大叔就说:「原来不是莲,是萍?」

    平?还是瓶?不知道,我甚至还不晓得这字要怎麽写,但我喜欢这个发音。

    於是我高兴的点头了。

    「那就叫你小萍儿吧。」大叔说,显得相当高兴。

    决定了我的名字,紧接着大叔介绍大家给我认识。这时我才知道,大屋里早就有个叫莲莲的女孩,如果我也叫莲,就分不出是在叫谁了。所以大叔高兴。

    好单纯又好蠢的理由。

    好单纯又好可爱的大叔。

    「我姓昭,名明。这几日,你先安心住下,等你熟悉了、习惯了,我试试你的体质与资质是否合适拜入本门。」大叔轻松的说着。

    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根本搞不清什麽本门不本门的。

    十几天後,大叔叫我到大厅上,另一个大叔也在。昭明大叔先是直盯着我,手指头和脚一直不安份的抖动着,我有点疑惑的和他对视,不知道他在作什麽。大叔抖了好一阵子,大概是看我没有反应,就过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手臂和小腿,就说:「不太行哪!元老弟,你安排一下吧。」

    另一个大叔叫元适,十几天了,我把大屋里住的十一个人都记住名字了。

    元适大叔点头说好,他会处理。当时我有点怕,因为昭明大叔说我不太行,显然是我不好的关系。既然我不好,那要怎麽『处理』我呢?

    我多虑了。

    元适大叔写了一张表给我,还画了一张图,他很用心的指指点点着告诉我,表上写是每天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和大家一起到大屋里的一个大房间里上课,学读书识字。下午再按照图上画的区域,负责大屋和庭院里的清洁工作。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元适大叔很细心、很有耐心的一点一点教着我,语气很温和,没有一点点的不耐烦。我才发现元适大叔人也很好,一点都不像长相那麽凶。

    於是,我开始了我的大屋生活。

    或许该说是很忙碌,屋子很大、房间很多、院子也很广阔,一开始我每天都来不及将该清扫的地方全部清理完。不过其他人,看起来比我大不少、在这儿住得比我久的那些人的其中几位会来帮我,一直到我的动作愈来愈快,不只已足够清扫完我的负责区域,还有空闲下来的时间为止。

    这段日子里,我发现早上还在一起读书的人,其中有五个在吃完午饭之後,并不会加入清扫工作,而是在前院里跳舞。他们一个个都跳得汗流浃背还不停,我看过很多次有人跳到跌跤了,趴或躺在地上起不来,昭明大叔会将他们拉起或打起来,然後继续跳,很累的样子。

    我问了元伯。

    元伯说那些人是昭大叔的弟子,必须要持续不断的练习。

    我当然又问,为什麽我不用?

    元伯只笑一笑,没回答。

    於是我又去问莲莲。

    「他们是昭掌门的弟子啊,得练功的。」第一个问题,莲莲和元伯的答案如出一辙。

    「那我为什麽不用?你呢?还有阿皓、阿如、小糖呢?」

    「我们是仆人啊,不是昭老伯的弟子,当然不能学了。」莲莲说。

    不『能』,不是不『用』。

    虽然我也不喜欢那样一直跳跳跳跳跳,累了也不能停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莲莲的说法让我对从没听过的『仆人』与『弟子』产生了高下之分的观念。

    虽然没有人提过、没有人特别注意过。

    大家还是一起吃饭、一起读书、排队洗澡。

    书读得多了,我了解到我的认知是对的。

    弟子比仆人的地位要高得多。

    虽然大家还是一起吃饭、一起读书、排队洗澡。

    去到镇上,大家会提到子期大哥,会说他是昭掌门的徒弟;提到我或莲莲、阿皓,会说我们是昭掌门的家人。

    对我们的态度都很亲切和善。

    没有人会说我们是昭掌门家的仆人,而是家人。

    於是渐渐地,我不再介意自己是仆人或是弟子了。

    在这儿都一样。

    是的,只要在鄱阳剑派,都一样。

    对了,我刚提到子期大哥。

    我必须多讲讲他。

    他姓龙,是昭大叔的大弟子,大我五岁。他是最常被谈论的人。他英挺高大、音感奇佳、酷爱弹琴、也喜欢画画,不管对谁都很亲切,是个超棒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昭掌门的目光,总令我感到不舒服。

    只有对昭掌门。

    以我当时所知不多的辞汇,我只能说感到不舒服。

    而现在,我知道那是『鄙视』与『不屑』。

    不屑到当昭掌门特别找他去,想指定一个人特别贴身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时,他也不屑回应。

    於是昭掌门自作主张地要我去照顾子期大哥。

    我不知道为何是我,可能昭掌门认为我合适吧?

    负责照顾子期大哥,在白天时并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仍旧与大家一起读书吃饭、洒扫庭院。只有在吃过晚饭後,我会陪子期弹琴,还有在他绞尽脑汁『填词』时帮他磨墨,他要洗澡前帮他准备乾净的衣服之类的。

    而子期有时会很顺的弹完一曲、有时会停下来皱紧眉头;有时行云流水地一晚上就填好两三首词、有时整晚咬着笔杆一个字也不写。不管怎样,我都在旁边陪着他,当他不顺时一定会和我讲讲话,问一些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虽然他也晓得我几乎都会回答不知道,他也乐此不疲。

    我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好,应该说很好。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喔对,我忽然把『大哥』两个字拿掉,只叫他子期,是因为在我陪他第六十天的时候,他要我只叫他名字就好,老叫大哥怪别扭的,四个字也比两个字来得浪费口水,为了不要把水喝得太快,口水要珍惜使用,这样。

    我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好,应该说很好。

    我喜欢这样的称呼。

    还有,就像把我捡回来一样,常常有人把自己放在门口让昭大叔捡、也有人会把他们的小孩丢给昭大叔捡。这些人有的成了仆人、有的则和子期一样需要『练舞』,都没有关系,大家都一样。总之,大屋里的人愈来愈多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好,应该说很好。

    我喜欢人多的感觉。

    是的。

    我喜欢这儿,喜欢鄱阳剑派的一切。

    在我知道什麽叫『家』之前,鄱阳剑派就已成了我的家。

    在我知道什麽叫『家』之後,我非常高兴鄱阳剑派是我的家。

    非常高兴。

第九十话 百蛛之网~之三

    大概在我负责照顾子期的起居饮食大概一年多之後,有次他在填词时迟迟不落笔,就只盯着我磨墨的手指瞧。这不是第一次,我也不觉得有什麽奇怪。只是他这次忽然要我别磨了,去弹琴试试。

    我有点意外,但也没什麽不好。所以我学着他平常的样子开始弹他的琴。

    他就坐在我的正前方看着我弹琴。那表情很微妙,该说是困惑、还是失望呢?总之至少可以肯定,我弹得不怎麽样。或许应该说弹得很糟吧。

    但他要我停手的时候,他眼中却流露着愉快的光彩。

    隔天晚上,在我进到他房里时,他拿了另一具琴给我。

    只是这琴长得和他的很不一样。他的琴是案琴,放在桌上弹的;他给我的却是抱在怀里弹的。他说,这东西叫琵琶,又给了我一块小竹片,要我立刻试试。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我弹得很差,但他喜欢听的话,我就弹。

    只要他喜欢的话。

    他仍然坐在我正面看着我弹琵琶,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我弹得愈久,他就显得愈高兴。到後来,他配合着我胡弹一通的曲调,也开始弹起他自己的琴。

    我不懂乐理,但是从他的表情和表现来看,明显我弹得还不错吧。

    从此,大多数的夜里,我陪他的方式,从发呆换成了弹琵琶。

    ...

    在我来到鄱阳剑派的第四年某一天,来了四个客人。

    四个和尚。

    他们是来找昭大叔的,四个和尚加上昭大叔和元伯,六个人在昭大叔的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上午。吃完午饭後,昭大叔带着一个布囊、背上了我从没见过他用过的剑,和四个和尚一起出门了。

    有人问元伯,掌门要去哪,元伯都不回答。

    我没去问,子期也没有问。子期仍然只用冷淡且不屑的眼光送昭大叔出门。

    那天晚上,我终於忍不住了,我问子期,昭大叔是个好人,又是你的师父、是我们的大家长,为何你总不用正眼看他,平常也对他爱理不理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子期反问我。

    我不懂,哪里奇怪?什麽奇怪?我问这问题很奇怪吗?

    「不。我说的是,你看,我有六个师弟妹了,以後还会继续增加,但我们没有师叔在,只有一个元伯。是的,我们没有师叔。」

    师叔这词,我知道,指的是师父的师兄弟姐妹。

    这麽说来,的确有点奇怪,难道昭大叔的师父只收了昭大叔一个弟子吗?

    我问子期。

    「当然不是……在十四年前,当时我甚至才刚生下来,就被父母抱到这里拜师了。就在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所有师叔都无法接受、愤而离去的事。有好一阵子,整个派里就只剩下我和师父、元伯三个人而已。」

    子期虽然很冷静的描述,但我听得出来,他话里有着强烈的屈辱感。

    「是什麽事?」我问。

    「是一把剑,和两个派门之间的故事,要说到你听懂的话会很长,你要听吗?」

    那是当然的,而且我也感觉到,子期很想说、很想找人分享、以及发泄。我点头了。

    这一晚,子期完全没有摸琴、我也没有弹琵琶。

    而我终於知道,这个名为鄱阳剑派的和乐家园,原来是有敌人的。

    一个和鄱阳剑派一样源远流长、创立已有千年的古老派门。

    一个从创立始就与鄱阳剑派势同水火、争斗了千年的派门。

    以及,一把剑,一把鄱阳剑派历代先人耗去了百年光阴来计划、集材、打造出来的『镇派之剑』,一把原本寄望能用来击垮对头的剑。

    最後,是昭大叔的窝囊。

    敌对的派门只有一个人找上门来,昭大叔和他过了几招。打输了,也就算了,居然让人将那把剑也抢走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派之耻。

    更可耻的是,昭大叔居然完全没有讨回来的打算,没有雪耻的打算。

    可耻之人。

    这就是子期一直对昭大叔冷淡又不屑、也让昭大叔的师弟妹们愤而离去的原因。

    但是,昭大叔的师弟妹们可以说这掌门师兄窝囊而离开,子期却不能因为他的师父废材而叛离。

    子期的家族是彭蠡湖口九江镇的望族,一向与鄱阳剑派相交甚厚,数百年来族中也有数之不尽的人曾拜入鄱阳剑派门墙。也因此,子期才会在连路都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被他的父母送来拜师。

    但谁料却拜了个千年来最可耻、最窝囊、最废材的家伙为师。

    我理解了子期的闷、子期的怒,还有子期的目标与自我期许。

    「终有天,我会将云逝梦渺夺回,用我的这双手!」

    这一夜,子期的最後一句话。

    我点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达成这目标。我说。

    但其实,无论他是否已经达成目标,我都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想一直陪着他。

    ...

    过了一段日子,昭大叔回来了。

    同时,也像以前一样,带回了一个女孩。

    「她是小涵。」昭大叔向大家介绍着。

    我看着那女孩。

    她很奇怪,明明很乾净,却一直搓手,似乎手上有什麽很脏的东西,想要搓掉它。打扮也很乾净,左额的头发却没有绑在辫子里,反而垂下来盖住了她左眼以上的部份。

    很不协调。

    昭大叔示意她向大家打招呼,她却自顾着搓手,还加上了将鞋底在前庭的碎石上不断磨蹭的动作。鞋底也黏上什麽东西了吗?看那动作,似乎比手上的还要脏。

    看那女孩久久不向我们打招呼,有人忍不住说了句:「哪来的怪小孩?」

    是常武,子期最大的师弟。除了子期,大家都叫他武哥。

    「阿武,别胡说,她是你们的师妹。」昭大叔训斥着。

    那女孩却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抬起头来直瞪着昭大叔。

    她的左眼被头发盖住了,但右眼已足够表达出她的不乐意。

    昭大叔也查觉到了,有点疑惑的问那女孩:「你不愿入门?」

    女孩没有回答,低下了头。

    她似乎想表现随你高兴的意思,却没有逆来顺受的态度。

    很不协调。

    「她是不是遇过什麽很不好的事啊?」我身後有人说着悄悄话。

    是去年刚入门的女弟子,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叫蓝沐雨。

    和她说悄悄话的那个人比我和沐雨大一点,则是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後紧接让昭大叔捡回来的另一个女孩,叫阮修竹。

    阿竹听完沐雨的话,忽然举手大叫:「师父师父!让我负责照顾她吧!」真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就我所知,阿竹本身粗鲁又粗心,根本就不是会照顾人的人。

    应该说,她一直都被比她小的沐雨照顾着。

    昭大叔显然也知道不能让阿竹负责,皱起了他的浓眉,不作回应。

    那叫小涵的女孩忽然蹲了下来。

    「昭大哥,她大概累了,我先安排房间让她休息吧。你长途跋涉也辛苦了,剩下的事日後再说。」元伯说。

    要我说,元伯才是整个派里最会照顾人的。

    一脸倦容的昭大叔没有反对的理由。

    元伯伸手要去牵小涵,但是她却不肯把手放到元伯手里,只是站起来盯着元伯瞧。元伯大概是从我这边看不见的她的右眼里查觉她想表示什麽了吧?总之他收回了手,走向後院。

    小涵抱着一个包袱,在後面跟着。

    结果,从头到尾,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个字都没有。

    是哑巴吗?

    真不协调。

    ...

    她不是哑巴。

    我会确定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天,我看到她站在前庭,一直抬头看着屋檐上的怪兽。

    虽然她很怪、很不协调,但她比我小,我想起刚到鄱阳剑派的时候,比我大的人每个都很照顾我,那我也应该去照顾她才对。所以我靠上前去,和她说:「那叫鸱,虽然长得很可怕,但其实是会驱赶恶鬼的吉兽喔。」

    她似乎很意外我会和她说话,猛地扭过头来看我。

    紧接着就是让我知道她不是哑巴的原因了。

    「那是螭吻,才不叫鸱。」

    「吃……吻?」我呆住了。是因为没料到她会回答?没想到她会反驳?还是那个我根本没有印象要怎麽写的名字?总之我呆住了。

    「居然把龙子当作鸟。」她说,扭头走了。

    我愣在原地。

    我……能和她处得好吗?

    我很怀疑。

    ...

    小涵来到派里好几年了。

    这些年,几乎所有人都被小涵抢白过、纠正过,而她抢白或纠正别人之後,总是不屑一顾似的转头就走,所以没有人喜欢她。

    喔,还是有人喜欢和她一起。第一个是已经被取绰号叫傻姐儿的阿竹。该说她心胸开阔还是傻到没神经呢?总之她从来不对小涵任何失礼的话介意,老是被在小涵嘲笑完之後呵呵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大概十三还是十五次之後,小涵挑她毛病的时候,不再带着不屑的神情,而是说完後自己也笑了出来。

    另一个是蓝沐雨。她没被嫌大概是因为,她什麽事都不作、也从来不多说话吧。不作事、不说话,也就代表不会犯错,没毛病可以被挑。

    回到正题。有一天,我结束了打扫工作,要到子期房里替他准备今晚的诗稿和曲谱时,居然看到小涵站在子期的房里,直盯着子期放在桌上的七弦琴。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看错,小涵似乎露出了怀念又惆怅的神情,看着琴,伸出手,在琴弦上拨弄着。

    距离不太远,所以声音虽然小,但我听见了。

    我陪着音感卓越的子期这麽多年,已经懂乐理了,小涵随手拨弄出的音调,有着深刻的哀伤与思念、还有悲痛与绝望……

    她,居然懂弹琴?我愣住了。

    还没等到我出声,她忽然停手了,也发现我在门外不远处看着她,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冷峻又倨傲的神色,一句话也没说,就穿过我身边走了。

    晚上,我告诉子期,小涵擅自动他的琴。

    子期当时正在换衣服,隔着屏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很不高兴。子期一向不喜欢有人乱碰他的琴,因为调好的音色会走掉。

    「你怎麽没阻止她?」子期说。

    「我很意外啊,完全没想到她会弹琴。」我说。

    子期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她会弹?弹了什麽曲子?」子期问。

    「我不知道曲名,可能只是随手拨弄的吧。只是……听到那曲调的时候,我感受到一股很沈重又沈痛的哀伤,有点听呆了吧,所以才没有想到应该要阻止她动你的琴。说真的,如果她再弹久一点,我可能会哭出来呢。」

    子期没有反应。

    他似乎有什麽心事,今晚的合奏,他一直走音、漏拍。

    隔天。

    子期居然当着我的面,邀请小涵到他房里弹琴。

    「你弹的音调能让萍儿打心里产生感受、甚至有可能让她落泪,代表你的音感、音韵极佳,无论如何请让我听听看!」子期诚恳的对小涵说。

    「……我为什麽要弹琴给你听?」小涵用她的右眼和皱起的右眉看着子期。

    「其实我最近有点瓶颈的感觉,在白雪剑舞中有数个音节总是无法很顺利流畅的跃过,也早就在考虑要找琴师指点。既然你有这天赋,我想先请你帮忙试试看。」

    「我不要。」小涵冷酷的拒绝了。

    「这……为什麽?」子期有点失望,也有点疑惑。紧接着他似乎想到了原因,马上又说:「是怕我的音感比你好、会指点你出错的部份吗?不用担这个心,你又不是照着乐谱弹琴,没有所谓的错不错,讲究的只是感觉到不到位。而且是我请你帮我调整音感,怎麽可能会指摘你。」

    「帮你突破了又能怎样?」小涵冷冷的回答:「你的剑舞,只能用来表演罢了,若是上了战场,不用几个回合你就会被杀死,突不突破、跳得顺不顺畅都一样。既然毫无实质作用,我为何要帮你?所以我不要。」

    子期愣住了。

    而我生气了。

    「你说这是什麽话!子期的剑舞何其优美,你居然拿去比作上战场!你太不懂得欣赏了!」我怒骂着小涵。

    而她却像没听到一样,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子期一直锲而不舍的追逐着小涵。

    一开始是央求她弹琴,後来却不提琴了,反而问她对於白雪、阳春两套剑舞的观感与想法。

    小涵从来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过肯定的回答。

    我,确认了一件事。

    别说什麽处得好不好了。

    我讨厌她。

    ...

    昭大叔死了。

    他只有五十多岁,一向身强体健,但是他死了。

    忽然就死了。

    子期接任了鄱阳剑派掌门。

    然後,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叫作君弃剑的人。

    面对子期的剑舞,他不敢动手,却用无聊又可笑的断句诗破坏了子期的音感与节奏。

    真是个没本事又爱装模作样的讨厌鬼!

    但是这不会影响到子期的计划。

    一个能让子期达成毕生目标的计划。

    庐山集英会,听说是由江南二十一水帮联盟联合举办、南武林所有英雄豪杰都会参与的盛会。只要在庐山集英会上夺魁,子期就能拥有号召群雄的无上声望,让他一口气超越敌对千年的云梦剑派,并进一步从云南的苗族手上夺回当年被抢走的镇派宝剑『云逝梦渺』!

    在子期刚刚接任掌门时,就迎来了这样的盛会,简直就是天赐的机运。

    子期一定是获得上天认可、加持过的天之骄子吧,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在庐山集英会的前三个月里,我经常陪着子期熬夜埋头研究乐谱,陪他在月光下修正剑舞的姿势与流畅性。

    我陪着他,愈来愈强。

    「只要夺下庐山集英会的首魁,我就有机会讨回云逝梦渺了!」子期经常满身大汗、但又欣喜兴奋的对我说。

    我也总是微笑着递上绢巾为他擦汗。

    「别忘了,陪着你扬名立万、练武夺剑的人是我,不是那个惹人厌的小涵。」我在心里说着。

    我和子期,一起期待着庐山集英会的到来。

第九十话 百蛛之网~之四

    这一年是大历九年,我来到鄱阳剑派的第十四年,我大约是二十岁。:www.uu234.net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

    这一年的前几个月,我和子期一起期待着庐山集英会的到来。

    然而实际上,现在我知道,这是恶梦般的一年。

    用行事历的模式来说明可能更易懂些。

    三月,庐山集英会开办。

    子期……不,本派惨败。

    事後子期完全不肯和我说明为何失败,我只从元伯那边听到一点消息,子期、阿武他们是被蜀中的青城、唐门联手打下山来的。

    我当时很疑惑的问元伯:「不是说一个门派帮会只能派出五人参加吗?青城、唐门加起来有十个人,他们十个人打我们五个,这不公平不是吗?庐山集英会不是武林大会吗?不就应该正正当当一对一交手吗?」

    我觉得这问题很正常,毕竟我看到子期他们在练习、彼此用木剑切磋时,也都是一对一的进行。

    元伯只摇头,没有回答我。

    有天晚上在子期房里,我对青城、唐门以多欺少的行径表示不屑,并数落了他们一番,希望能让子期心情好转点,但是没有。子期听我说话,虽然在听,但一直都闷不吭声,而且臭着脸。

    虽然他臭着脸还是很英俊,但我实在不是很喜欢一直看他这种表情。因为这代表他非常不开心。

    但实际上,夺回云逝梦渺的机会已来到眼前,却被别人用卑鄙的方法阻拦而失去了大好良机,子期的不悦、愤怒、郁闷、以及扼腕的感受,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另外,我不得不说的是,在庐山集英会的败北之後,小涵冷嘲热讽的功力上升了、次数也增加不少,经常让我忍不住有想要打她的冲动。

    只是,身为大家长的子期、与辈份年纪最高的元伯都不曾怪罪她,甚至常常袒护她,我也只能别在心里。

    ...

    第二个恶梦,在七月中时发生。

    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好事,结果是恶梦。

    小涵走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要她去买准备午餐和晚餐的菜,居然说啥找到了哥哥,有家人了,就这麽一去不返!她根本忘了这十年来是谁供她吃饭念书、养大她的!

    她还把唯二与她处得来的阿竹和沐雨也一起带走了!

    她甚至没把那天的买菜钱还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子期的形态。

    我真的不懂,她就那麽重要吗?让那个惹人厌、没本事又爱搞些乱七八糟小手段的君弃剑把同样惹人厌,仗着受元伯宠就目中无人、口无遮拦的烂女人带走,这不是很好吗?为什麽子期会这麽失望又失落?

    这些话我可不只是想想,我直接告诉子期了。

    然後,我被刺伤了。

    被子期厌憎而愤怒的目光刺伤了。

    他没有回答我,就只这麽狠狠瞪了我一眼。

    然後将我赶出他的房间。

    这一眼,就将我认为的好事转化成了恶梦。

    那一刻,我知道、我清楚、我了解、我明白。

    谢涵……不,诸葛涵,听说她实际上是这个名字,她是我这一生最无法容忍、接受的存在!

    ...

    接下来是第三个恶梦。

    紧接着第二个恶梦而来的,第三个恶梦,发生在八月。

    一直与我们有往来的彭蠡六水帮传来了消息,君弃剑那家伙,带着贱货涵进入了彭蠡水系。

    原本在庐山集英会的赌盘中,君弃剑是非常被看好的,而他似乎是败在与他有旧交的倭族人手上,那些倭族人最终也在庐山集英会拔得了头筹。而听说他现在还和一直与倭族暗通款曲的屈兵专的孙女黏在一起。屈兵专这家伙是本派死对头云梦剑派的代表之一,原本就是我们的敌人,而且他还是个想将大唐出卖给倭族的贼人,更可以说是无可饶恕的全民公敌!君弃剑现在和屈兵专的孙女走在一起,说明他早就被云梦剑派给收买了!这不就代表他在庐山集英会的败北是作假,故意败给和他有交情的倭族人吗?他分明是想提升倭族人在中土的知名度,好为倭族进军中土铺路,可是个名符其实的卖国贼!彭蠡六水帮提供了这个消息,就是想邀子期一起去对付这个卖国贼。

    当然,子期一口答应了。而且他还怕卖国贼与贱货涵太快就离开,只招呼了阿武就出发了。

    结果,子期垂头丧气、阿武咳嗽不断的回来了。

    送他们回来的彭蠡水帮帮众,什麽话都没多说,甚至没有下船,将他们送到门外,就驶船走了。

    失败了。後来我知道,讨伐君弃剑、贱货涵的行动,遭到屈兵专孙女的拦阻与干扰而失败。

    当然我也怀疑,反正那个姓屈的女人是云梦剑派门人,是我们的死敌,为何不直接也一起对付她呢?

    子期只摇头,过了很久才回一句:「云逝梦渺,还没讨回。」

    我懂了。

    云逝梦渺不只是本派与云梦剑派千年仇怨的化身代表、更是讨伐云梦剑派不可或缺的利器,在云逝梦渺尚未讨回的现在就与云梦剑派开战,实在不智。

    这好像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不能算恶梦?

    不,这是恶梦。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子期愈来愈颓丧。他动琴的次数明显减少,抱膝发呆与长吁短叹的时间愈来愈多。由於心情一直不好,这半年来他几乎没有给过任何人好脸色看,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我在内。而子期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我,说实的,我只要一想到子期无精打采的模样,我连睡都睡不好,而且,常作恶梦。

    梦中总是有君弃剑和贱货涵的出现。

    ...

    接下来,我只能用很简单的方式说明发生的事。

    因为改变太剧烈了,让我甚至还来不及整理好心情、发表我的感想,就迎来了下一次戏剧化的转变。

    首先是,有人送回了云逝梦渺。

    意外吧?子期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忽然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了。

    我开心?对,我很开心,但不知为何,与送剑来的人一阵闭门长谈之後,子期的神情从那人入门明言送剑的惊讶、喜悦转成了阴郁。

    所以我忽然又开心不起来。

    紧接着,子期带着云逝梦渺,又与阿武又出门了。

    回来时,他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感到骄傲,但又偶尔露出有点挫折的神色。

    就算是陪着他十几年的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他脸上所表达的。

    只是我可以肯定,恶梦,结束了。

    过完年不久,送剑回来的那个人又来了。

    他再一次与子期闭门长谈。他离开之後,子期召集家里的所有人,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本派所有入门弟子,都要在三月时启程前往苏州,参加阻截倭族的作战。

    听到这件事,大家都很惊讶。

    倭族真的要打来了!

    但惊讶之余,是骄傲。

    因为本派可以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

    第二件事就更教人讶异了。

    子期表示,他要暂时按下与云梦剑派的千年仇怨,本派将与云梦剑派结成共同阵线,一齐抵挡倭族的来犯。

    但讶异归讶异,这消息只令我感受到子期的大度。能够压下千年积怨,为国家而与仇敌结盟,这份气度,几人能够?

    元伯尤其笑得开心。

    我懂的,我们都像是元伯带大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孩子不但取回镇派宝剑,还将参与抗倭联盟,更表现出一派掌门人的风范,他怎能不开心?

    紧接着,子期表示将要出发与云梦剑派的代表会谈联盟抗倭事宜,必须出门一阵子。这些日子,要大家加紧备战、熟练武艺,好好在战场上表现一番。

    一切都是这麽顺利。

    才怪。

    才怪。

    子期回来後,阴沉着脸,在我服侍他更衣时,一声不吭。

    他换好了衣服,再次召集家里的所有人。

    然後拿下了元伯。

    面对着惊愕、疑惑的所有人,子期说出了他此行获知的消息。

    原来,元伯竟是屈兵专派遣来的间谍!

    云梦剑派的卧底!

    这消息自然引起了一阵震憾。

    毕竟,大家是那麽的敬爱元伯,而元伯也一直都很照顾大家。

    就算是超单纯又超和善的昭大叔还在的时候,元伯也拥有着丝毫不逊於昭大叔的派内支持度,大家都真心将元伯当成自己的长辈。

    而这样的长辈,竟然是敌对千年的死对头所派来的间谍?

    这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本派不是将与云梦剑派联合抗敌吗?何必再计较元伯此时的存在呢?就暂时当他是与云梦剑派联络的桥梁,待抗倭事毕,再来算帐不迟。

    子期说:「古有云:欲攘外,必先安内。在对抗外族之前,本派中却有个貌合神离的间谍,这是万万不可行的。抗倭自然是要抗的,但在苏州一行同时,本派必须与云梦剑派的回梦堂主元仁右对质,若此事属实,当然要先解决此事,众人才好齐心对敌!」

    没有人再有意见。

    於是,在我们这些『家人』的送行下,子期带着派内的众弟子押着元伯启程前往苏州。

    恶梦,结束了。

    但美梦,也同时,碎了。

    没有人回来。

    再也没有人回来。

第八十一话 浴血神龙潭~之四

    一退、再退……

    即使景兵庆没有下令防守、赵仁通没有指示布阵,如今孙仁义、李戎央、白戎分三人,面对道重离的攻击,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何况,阵形已经崩溃,再加身上带伤、长时间的作战也使气力不继,确实难以反击!

    更难解的是,眼前这三个动作已经完全像是死人的家伙,其行动与战法毫无策略、规则,只是一昧穷打,真正是,往死里打去……

    这是对胜利的执着、还是不服输的骨气?

    「你们在作什麽?!」于仁在忽然叱骂道:「两翼不突破僵局、中央不前往接应,如何取得有利战况?!现在就无斗志的人,稍後本堂主即亲自铲除!一点意气都没有的废物、连数十人之战亦无法掌握的渣滓,本堂不需要!」

    连数十人之战也打不过,又如何面对往後的千万人之战?

    一句话,喊得碑外十余名聚云堂门人皆是一怔,一回神,敌人的攻击都打到面前了!

    第一反应,後撤!退避!

    「後退!集结!」赵仁通立即喊道:「後二前三,两翼阵以五五各战,前攻後应,往中央移动!孙师弟,避枪缨,阿央、分儿为守势,向前接应!」

    话声一落,阵形即成。

    太湖帮众见状,立即上前攻了两轮,但都被轻易逼退。

    是的!我们是聚云堂,兵武双xiu,只要能掌握阵形,怎样的战况都能逆转!

    许英石急道:「屈姑娘,外头不妙!」

    再怎样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来,论实力,林家堡与太湖帮众比聚云堂差了一大截,唯有依靠人数优势短期决战,一取得上风即紧咬不放、进而一举而胜。若是让聚云堂稳住阵脚,风向自然便会异转。

    屈戎玉却恍若未闻,毫无反应。

    许英石见状,立即奔上两步,加大音量喊道:「屈姑娘,快下指示!能应对的只有你啊!」

    「什……你说什麽?」屈戎玉却只是呆愣愣的应了一句。

    「外头呀!师父他们很危险啊!」阮修竹回头抓着屈戎玉的肩头摇晃,一手指着潭外大喊,这才见屈戎玉有了反应,回头一望,立即道:「两翼截断道路,勿以强攻;中央,突破逼退之……」话犹未尽、语气一顿,却呆住了。

    怎麽回事?

    但即使不是本人,也知状况有异,李九儿盯着于仁在,道:「你……你又作了什麽?」

    「九儿……你呢?你没事的?」曾遂汴也回头问道。

    李九儿摇头~所以,才奇怪啊!

    首当其冲的我只有单纯的内伤,为什麽屈姑娘却……

    于仁在只冷冷一笑,道:「嘿!真是意外的收获!算是,巧合吧!」

    巧合?如此致命的巧合?

    「看来,胜负已分。」中庸避在远处,静静看着。

    聚云堂虽然也承受了重大的伤害,但这已是极限了……听力受损的屈戎玉,无法再对聚云堂的战术作出立即反应,两军交战,一瞬的判断失误或迟缓即会产生绝对的影响,林家堡失去最後最大的支柱,崩溃也只在眼前而已。

    接下来,于仁在,动手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你最後要怎样击溃无头之蛇的林家堡?聚云堂受创如此,难保门下弟子不对自己的本事有所疑虑,想让他们重拾自信、继续逐鹿中原的计划,一个漂亮的胜利是绝对必要的!

    「就让我好好利用这个优势吧……」于仁在又笑了一下,似乎不负中庸所望,喊道:「聚云堂下听令:下三转阵!其一散以单兵;其二聚作长蛇;其三集化鱼鳞,作中央突破;三回合後,转为围师;三旋之後,再易鹤翼後退;二十步後回头,前阵作後阵、後阵作前阵,以锋箭突击歼灭之!」

    光听,就傻了。

    潭中九汴丹竹与许英石皆回头观望,一时之间,即见聚云堂众行为起落反覆,时而转进、时而後退;时而散战、时而包围……一个个动作迅速、身手矫健,彷似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个个都是健卒……

    屈戎玉也看着,也在下令着,但是,指令迟缓、还带三分犹疑,只得一片混乱。

    太湖帮众与林家堡的三员伤将,原本便已难能对付聚云堂众,加以主帅指示来得失时又不果决,士卒亦无所适从。

    三转阵间,道重离三人尚能紧咬孙仁义不放猛攻,但失去了太湖帮众有效的阻扰,聚云堂轻易而举地以鱼鳞阵将三人逼退後,获取空间转为围师,他们三人忽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攻势也不禁缓了下来。

    「不要管那麽多,突破!突破孙仁义!」屈戎玉迳行叫嚷着。

    既然战术指示已经无法跟上了,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对方布阵的中坚大将!

    道重离闻言,正欲再行进击,却见包围阵势不断转动,聚云堂众位置随之易变,孙仁义也知道自己会是最大的目标,刻意於包围阵中隐匿,其身影在被转得晕头转向、不辨四方之人而言,几乎便是忽焉在前、时而在後,形如鬼魅、不可捉摸……

    这要怎麽打?跟本抓不到目标呀!

    无法作有效攻击,相对的,就只有被打倒的份……

    当敌人数量高於己军,则优先减少对方的人数。换言之,从弱小的开始打。

    聚云堂众当然深明此道。

    三旋之中,二十名太湖帮众,倒下了一半。

    三旋之後,打开了缺口。

    这缺口如同明灯,还存活的十名太湖帮众立即向缺口窜去;相反的,道重离三人终於捕捉到孙仁义的位置了!

    这三人早就已经打到失去思考、判断能力,剩下的,只有本能。

    只有屈戎玉的指示,是仅剩、唯一要作的事。

    聚云堂众为雁形向後疾退,三人立即向前追击,只追了十余步,却见聚云堂阵形又变,箭头方向忽然掉头,直向自己冲来。

    再怎样的蠢人,看了这情况也知不妙!

    回头一看,更糟!

    太湖帮众已经退逃,距离拉开到五十步远,这下子可是切切实实的孤军深入、以寡击众了!

    这下子,还要怎麽作?

    还有什麽招?

    一道身影忽然降下,落在道重离与聚云锋箭之间,同时冷笑道:「林家堡也只有这种程度……这麽简单的诱敌深入之计也中了!」

    道镜……陈玄礼……

    「上来!都上来吧!」陈玄礼狂叫着,双臂敞开、双掌成爪……

    就在这,决死吧!

    ……哪有这麽简单!

    景兵庆随之落下,双臂一挺,即与陈玄礼四掌相扣,同时叫道:「一口气击溃他们!」

    聚云堂众绕过了景兵庆、陈玄礼,冲到了道重离面前。

    跟着,三人只觉自己的手脚被篏制了,身体不听使唤地被推挤着、『运送』着……

    锋箭阵势不可止、一迳而往,连还存活的十名太湖帮众也被架住,二十六人生生地从动弹不得的石绯头上越过、穿过半断的始源之碑,冲进神龙潭中,方才停下。

    然後,放下。

    放下,跟着倒下。

    倒下十三名重伤者。

    绝不可能再站起来、绝不可能再战的重伤者……

    九汴丹竹,含许英石在内,全都傻眼了。

    这一群人,刚刚还混战得不分上下,甚至可以说还占了上风的!忽然短短不到一刻钟之内,居然会……

    即使是屈戎玉,看着重伤倒地的王道、白浨重、宇文离,再怎样不认输,也很清楚的知道……

    瑞思也,眼睁睁的看着。

    作不了,即使还站着,大家都明白。

    什麽都,作不了。

    一切都,结束了。

    血,凝结成块,顺着水流……

    天空,很晴。

    太阳,很大。

    雷光,很亮……

第八十二话 青龙浩气~之一

    起风了。

    不劲,缓缓地、徐徐地,只是很单纯的,夏日凉风。

    但这风,却吹得于仁在浑身打起寒颤、流落冷汗!

    不可能!这不可能!

    风生……

    接下来,会是,水起?

    不!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仁在不假思索,纵出一步,迳向君弃剑冲去。

    不会再有什麽奇蹟!即使有,我一击就要将它完全打灭!

    屈戎玉耳虽不闻,但那道光来得突兀,她亦情知有异,即使不晓内理诸般,一见于仁在有所动作,立即也喊道:「挡下来!」

    挡下来?

    还有谁能挡得住于仁在?

    只剩伤势最轻、距离最近的曾遂汴了!

    曾遂汴立即使尽全力,将手中石块向于仁在後脑掷出,但又知道凭于仁在的修为,这一着只怕仍伤他不得,随之身向前窜,只盼趁着于仁在闪躲的空儿挡住他攻击君弃剑的路线。

    哪怕,是要以身为盾……

    也要守住这一线希望!

    游梦功字诀:镇!

    于仁在步无稍止,忽尔虎吼一声,跃起丈许,一掌击地,打得水不甚深的神龙潭波高数丈,石块尚离他後脑数尺,竟抖了一下,随即掉落潭中。

    曾遂汴心中一凛,只觉眼前犹如巨山坠地,其势威不可止,凡人与之相较,真乃蝼蚁不如!一口气松了,竟被惊退两步,跌坐潭中。

    波圈之中,于仁在聚气於掌,正欲再一击送君弃剑回头重走奈何桥,却见水波尽落,眼前的身影,竟已非那毫无反应的屍体……

    曾遂汴坐在水中,眼睁睁见着于仁在不敢动手、见着君弃剑又复起身,亦不觉为之呆愕……

    是……君弃剑?

    是,明明就是!但……君弃剑这小子……怎会有如此的……威压感?

    竟连杀气腾腾的于仁在都能镇住?

    不……不只!

    仔细看看,神龙潭中无一人不盯着于仁在与君弃剑,无一人敢呼上一口大气!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若有了些许反应,死亡马上临头!

    一步、一步。

    君弃剑穿过了木立的于仁在身旁,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旁人地走到了屈戎玉身前。

    屈戎玉没什反应、亦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把双眼睁睁的盯着他……

    君弃剑也看了屈戎玉会儿,而後举手拨开她两鬓的头发,在她耳上轻轻抚了两下。

    屈戎玉一怔,发现世界喧闹了。

    ……明明全体都很安静,何来喧闹?

    有的,起码,有瀑布声、有流水声。

    有君弃剑近在身前的,呼吸声……

    她的精神忽然松懈了,双腿一软,即跪倒潭中,哭了起来。

    君弃剑没有多问、什麽也没有多说,只瞥了倒在一旁的道重离一眼、又见着趴倒潭外碑边的石绯,即转而面向聚云堂众,缓缓挺起双臂……

    「……大家快散开!」李戎央见状,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叫道。

    要来了!那一招,要来了!

    「别想再来!」後头于仁在猛喝一声,气贯左右双手四指,便向君弃剑举起的双臂手肘打去。

    君弃剑却毫无反应,直接遭于仁在指劲击打,打得双臂高高扬起,身子也为之一倾。但横跨一步之後,又复稳立。

    于仁在亦趁时移位,与堂下众弟子聚於一处。

    李戎央抹去额上一把冷汗,随之皱眉咬牙,道:「这搞什麽鬼?哪里来这麽无厘头的事情?天下红雨了?你真的是个打不死的妖怪麽?!」

    于仁在亦直盯着君弃剑,心里很清楚,即使君弃剑真的靠着神龙潭水寻回了生气、重新充盈气脉,但他被李戎央连打数十击却不是假的!怎可能有人受了那般攻击还能活下来?

    这太诡异、太不寻常!却又真实的在眼前发生了……

    既然已经发生了……

    「君公子,最後还是要和你一战,此役方能告终啊!」

    「最後?不,不是最後。」君弃剑垂下手臂,应道:「我一向打先锋。」

    于仁在只冷哼一声,摆开架势。

    那些,早已不重要了!

    这打不死的妖怪,的确又活了,但同样为游梦功修习者,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回梦堂的水系心法,实具有疗伤奇效,依水而生的你,也能靠此处流动的活水获得源源不绝的气力。但是……你的伤势是确实存在的,不可能在这两个时辰内骤然痊癒;你曾经气力放尽也是真的,你就像是个广阔的湖泊,即使有水源注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原有的浩瀚!

    没错!你只不过是站起来而已、你只不过是没有死……

    『还』没有死透罢了!

    只要趁现在将你再一次击垮,胜负就决定了!

    于仁在扬指出手,游梦功椎字诀,一击直向君弃剑脑门打去。

    跟着一纵向前,凝气猛踏一步,游梦功阔字诀!

    一击!一击就要结束!

    『碰』地一声闷响,而後,身前竟传来一阵阵的排斥力,不断将身体向後推退,于仁在震愕了!

    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虽然动作都慢了一线,君弃剑也同己一般扬指出招,跟着凝气踏步、发扬功力……

    两道指力互击,互相抵消;两人又同时聚气发功,产生引力,竟发生了排斥效果,将两人均向後方推挤……

    这怎可能!椎字诀与气剑指理出一辙,尚不难解,阔字诀却是聚云堂极其深奥的内功,只懂半部游梦功的君弃剑怎麽能够使出?

    但于仁在究竟是于仁在,虽则惊愕,也立有反应,再出一招。

    游梦功字诀:破!

    将全身发扬的功力收拢,双方功力不再相斥,反倒是君弃剑单方面将于仁在吸引过去,于仁在已力集左拳,一纵向前,进行单点突破!

    但忽然,君弃剑发扬功力所产生的吸引力只将于仁在向前导了两尺便消去了。于仁在不甚在意,他还有自身向前的劲力。

    一拳向前,啪地一响……

    却是清清楚楚的双拳互击!两人全力出拳,一击之後,拳头弹开,身体也都被震退数丈。

    ……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

    于仁在一息回气,又向前冲。

    游梦功字诀:电光石火!

    这可不是单单作为『速度』的形容词,在聚云堂中,这是连景兵庆都未能精熟,只有于仁在与掌门楚兵玄才学会的绝学!便是天才型的孙仁义,也练不来!

    比电更强烈、比光更快速、比石更坚硬、比火更炽热!三个呼吸之间,转换四种共六十四道劲力,攻守兼备只是基本,快、猛、狠、辣才是要点!

    即是只在边上观战,但同样精熟内功的史丹尼,感受到于仁在内劲之奇诡、变换之繁复,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这样用劲,即令其师皇甫望也作不到!

    正当其冲的君弃剑只是刚刚止住退势,他究竟伤势沈重,脚步尚显虚浮,于仁在却已逼上,六十四道劲力近在眼前!君弃剑立即也吐出一息,而後……

    空气大作霹雳声响,彷似爆竹炸裂!炸得瀑布声歇、潭水扬波;鱼群退避、飞禽鸣逃!

    声歇。

    于仁在,你,见鬼了吗?

    连『怎麽可能』都问不出口了!

    六十四道劲力……

    用劲、方向一模一样、甚至力道也不分轩轾!

    不!于仁在的劲力强上些许!君弃剑被逼退数步,震得唇角流出鲜血!但重心未失,又一次稳住脚步,挺身面对于仁在。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改变面前发生的事实……

    君弃剑,居然也会!

    会游梦功中最为精深、无上不二的『电光石火』!

    君弃剑却只是举袖拭血。

    我……感觉到了……

    我,都知道了。

    我们的缘份、你们给我的,从来都没有失去。

    即使我不曾有机会与你们牵手并行,却也这麽明显的感受到你们的存在、甚至是你们的体温……

    谢谢你们。

    我知道,我,并不孤独。

    段叔叔、湘姐,谢谢你们!

    这一次,我一定会紧握灵魂、生生不息……

    并且,坚守不放!

    「来吧!」完全不像他会有的动作、反应,君弃剑奋然扬臂大叫道:「我是林家堡的先锋!只要我还在,都还没有结束!」

第九十话 百蛛之网~之五

    人没有回来,消息回来了。|www.uu234.net超速更新文字章节|

    那一天,莲莲去镇上买菜回来,流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没有人会回来了,前往苏州的所有人,鄱阳剑派所有正式门徒,都死了。

    战死在苏州了。

    沉默、惊愕、意外。

    没有哀伤。

    还没有哀伤。

    大家围住莲莲,七嘴八舌地想问清楚事情经过,但莲儿什麽都没有再说。

    无法再说。她也和大家一样,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理震撼太大,无法再仔细地去问得更明白,只想着要回家来,告诉大家这件事。

    所以她无法说得更多,只是哭,不停的哭。

    此时才有哀伤。

    这之後的十天之内,我想用『愁云惨雾』形容家中的气氛,再适合不过。

    大家都还不愿相信,不肯相信过去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家人们,竟会一去不返,而且还是全体无一幸免?这根本不可置信!所以,大家都静静的,等着。

    等着出战的人们回来。

    当然,我也是。

    我不再离开子期的房间,抱着他送我的琵琶、看着他放在桌上没带走的琴。

    我,相信子期。

    元伯曾经和我说过,子期是特别的。

    昭大叔会派我专司照顾子期的起居饮食,就是因为子期的音律天分奇高、节奏感的掌握超乎常人,以他卓越条件,将来必能使阳春白雪两套剑舞更上层楼;至不济,也会超越昭大叔,成为江南有数的一代宗师高手。所以希望给他最好的照顾、最好的环境,让他完全不必操烦其他事,专心钻研音律与武学。

    换言之,昭大叔认为,子期会是鄱阳剑派将来的希望。

    虽然元伯是叛徒,但我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话是真的。

    还有,我也听过,在庐山集英会後,江南传出的一句话。

    『江左丰神龙子期』。

    子期英挺潇洒、天分奇高、少有志气,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可能在扬名天下的过程中跌跤。

    我相信,子期会回来的。回到这个他步向美好且不凡将来的起点。

    但是,其他人似乎不这麽认为。

    得到消息的十天之後,阿皓离开了。

    「大家看开吧,都这麽久了,一个人都没有回来……消息恐怕是真的,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各寻生路吧。」他这麽说。

    这句话大概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过了几天,阿乙、阿如一起走了。然後是小糖、小帆、大管、不倒翁、池猴子……

    一个月後,莲莲进到子期的房里找我,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

    我懂,我知道。

    她是在这家里待得最久最久的人,子期说过,派里曾有好一段时间只有他和昭大叔、元伯三个人。第四个人,就是莲莲。

    我轻轻抚着她的背、顺着她的头发,尽我所能的放轻音量……

    「莲莲,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这十几年来,能和你成为家人。」

    她,哭得更大声了。

    然後,就只剩下我了。

    ...

    我不再考虑该怎麽活下去。

    我放弃了所有维持生命最低需求的活动,即俗称的『吃喝拉撒睡』。

    所以我不知道在莲莲走後多久,她出现了。

    那位我现在称之为『大姐』的人出现了。

    大姐名叫约环。

    「喔,这里还有人啊。」这是我听到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则是:「喂,小姑娘,再等也没用罗,没有人会回来了。鄱阳剑派在林家堡死光罗。」

    我看着她。

    此时,我的目光已经有点涣散了,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能知道她的打扮真是有够花俏,尤其是半露的胸脯,好大啊。

    我看着她拉过了子期平常坐的椅子,拂掉上头的灰尘之後坐了下来,双手撑着下巴,深深叹了口气。

    看起来她似乎很失望、很不快乐。

    「你……」我想问,但不知从何问起,而且我也没有力气问。

    「想问我为何来此吗?嘛~算是来找人的吧。只不过,她死了。唉~真可惜啊,那女人冷静又聪明,对情势把握挺准,可是个上佳的人才!只是道镜原本就不是刺客出身,哪能教出好间谍啊?若由我来教,她绝对会成为上佳的间谍!说不定还能接我的位子呢!真是糟蹋了栗原姑娘这块材料啊……」她像是早就想找人倾诉般的,一长串地讲着。

    而这长串中,出现了两个我曾听过的名姓。

    道镜、栗原。

    道镜就是这次倭族进军中土的主导领军人物,而栗原这个姓,曾在庐山集英会出现过,是个倭族人!也就是说,这两人必定也曾去过苏州,说不定还和子期交过手……

    於是我挺起身体,尽力开口:「她……苏州……」

    「是啊!她死在苏州,联江码头。都是那该死的君弃剑小儿!我未来的接班人,就这样砸在他手上了!那浑蛋,真的是个大瘟神啊!」

    这瞬间,我明白了,明白这一切为何会发生、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君……弃剑……

    瘟……神……

    是他……是他!自从他出现在子期面前、出现在鄱阳剑派之後,一切都不对劲了,一切都脱序了!子期开始走楣运、也开始了我的恶梦!

    而他留下的瘟疫种子,张牙舞爪地吞食了整个鄱阳剑派!

    这个肆意破坏别人家庭的狗贼、危害天下生灵的瘟神,老天怎能容得他活在世上?!

    老天容得,我也容不得啊!!!

    「我……可以吗?」我奋力地朝那女人爬过去,抓住了她的裙角,吐出榨尽我仅余力量的几个字:「我……足够……当你的……接班人吗!?」

    ...

    萍儿一出沈家门,就感受到一股不一样的目光。

    她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穿着褐黄色的长裙、露出两个硕大的**上缘,又披着一件艳红色的短披风,还抱着她的琵琶,坐在对街的屋顶上。

    萍儿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是同类。

    都是约环大姐手下的姐妹。

    於是她短跑了几步,藉由对街的围墙蹬高身子,翻上了屋顶去。

    她不是当初那个平凡的侍女了。虽然算不上高手,但只靠手足翻墙上屋,已是轻而易举。

    看到萍儿走近,那女人丝毫没有改变坐姿,只伸手递过了琵琶,同时说道:「初次见面,我是杨戎露。要是你肯,叫我露露姐,不肯的话,叫杨师姐吧。」

    萍儿接过了琵琶,应道:「露露姐,大姐头没来吗?」

    「没有。」杨戎露随口应了,双眼仍直直盯着对面里屋的情况。

    盯着那已一脸茫然、无所适从,且欲哭无泪的沈既济;以及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史丹尼。

    看杨戎露没有更多反应,萍儿又主动搭腔道:「露露姐,你先前是潜入云梦剑派吧?刚刚我听说石绯和阿竹这两个贼子让云梦剑派的余众杀了,是你的功绩吧?」

    她毕竟在南武林九大派中的鄱阳剑派生活了十几年,有些门派会依派谱替弟子改名她是知道的。她先前就见过屈戎玉、现在再来个杨戎露,她完全可以立刻猜出杨戎露的出身。

    然而杨戎露听了这些话,却不禁皱起了眉。

    贼子?功绩?

    这女人……大姐说她出身於鄱阳剑派,也就是说……

    「石绯也就罢了,你至少与阮修竹在同个屋檐下生活过十多年……」

    「露露姐,那贼子已叛出本派,而且她一向同贱货涵交好,与我没有任何情谊可言!」萍儿毫不留情的说道。

    「是吗?算了,我管不着。」杨戎露懒懒的应了,光从这些字眼来判断,足已以让她认识眼前的萍儿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她可不想把教唆杀人当成『功绩』,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受过阿沁大姐头的栽培与赏识,如今回报一点罢了。

    萍儿也从杨戎露的反应中察觉到这位露露姐的心态了,她有点嘲弄似的扬起嘴角,道:「露露姐,你应该没有恨过谁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杨戎露微微一怔,紧接着又听到萍儿跟着说道:「你应该不懂什麽叫恨之入骨吧?或许你根本就像个千金小姐似的被呵护长大吧?」

    大小姐?

    听到这句话,杨戎露抬头不忿地瞪了萍儿一眼。

    对!我是没有恨过谁、我是不懂什麽叫恨入之骨的感觉,我不否认!但是,被呵护长大的千金小姐?这四个字……很久很久以前就和我不沾边了!我可是靠着自己的毅力、耐心和本事在云梦剑派沈潜了十七年之久!

    看来,该好好回应一下这女人……

    「你也未必真的有多恨吧?君蓝田现今的身体状况可是差到连贩夫走卒都能杀得了他,你却放过这大好良机未曾动手。一旦他能够复原,就算只是原能力的十之四五,你也绝胜不了他一根指头了。」

    杨戎露自信这些话该够堵萍儿的嘴了,不料却见萍儿哂笑起来。

    「露露姐,你真的不懂。在我来看,只想着杀死对方的话,那根本就不配称之为恨啊!」

    杨戎露真的愣住了。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女人疯了。

    大姐怎麽收了这样一个疯子?

    就在此时,沈家门跑出了另一个人。

    史丹尼。

    那矮胖却迅捷的身影很快的吸引到杨戎露的目光,她看着史丹尼在周遭的几条小巷中疾奔着,大街上虽然一片荒旷情境,但窄巷里还是有些人家在晾衣、晒鱼肉菜乾,史丹尼并没有撞倒弄翻任何东西,那灵活的脚步让杨戎露看得十分入迷,史丹尼也是全神贯注的在找人,完全没注意到屋顶上有个女人在注视自己。

    不久,他找到了,是丐帮弟子阿瓜。他急匆匆的向阿瓜说话,距离太远,杨戎露听不出他在说啥,但她猜得到,而且答案很快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找马。史丹尼已无法开口问沈既济借马,身上盘缠也不够去买马。但长安乃大唐泱泱国都,无论如何总找得到几个骑马至此的武林人士。在传事地头蛇阿瓜来说,人在哪儿应该都有个底儿,史丹尼作为已故北武林盟主的徒弟,去报个名借马,肯赏光的人总还是有的。

    借马的目的,当然是去追君弃剑。

    小狼的脚力,史丹尼心中有底、杨戎露也略有耳闻,不靠马力、只用人的双脚去追,那是作梦也别想的。

    只是,已经落後了一刻钟左右,少说也够小狼跑出二三十里地,此刻怕都出长安大门好一阵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吗?

    但史丹尼没有任何犹豫。

    他趁着阿瓜去找人借马时,又向身前的人家借了纸笔快速写下信笺。阿瓜回来之後,他和阿瓜交换了信笺与马匹,作完吩咐、问明方向,跨上马便朝长安东门奔去。

    杨戎露全都看着。

    萍儿也看着。

    「哼,这矮胖子……追吧,你就去追吧。就算让你救到这一次,下次我一样要弄得那瘟神狗贼生不如死!」

    杨戎露回头瞥了她一眼,只淡淡说道:「你往南入蜀,到成都的剑南节度使府找大姐吧。」话毕,便跃下地去。

    她不知道为何要这麽作,只是想要这麽作。

    她也要跟上去,看史丹尼究竟赶不赶得及?看君弃剑还有没有命活下来。

    萍儿冷冷地看着杨戎露离去,哼了一声,也走了。

    此时她并不知道,她要失望了。

    她没有机会再弄得君弃剑生不如死了。

    因为,在她出手之前,君弃剑早已伤痕累累。

    她的这一次出手,已十分足够。

    单这一次出手,便已将君弃剑……

    彻底玩坏了。

第九十一话 恶魔暴走~之一

    一出长安城,史丹尼立刻追踪到了马蹄印。

    当然不是单一两匹马,而是数十骑疾奔且新近产生的蹄印,一路向东北而行,很明显,这即是那一群回纥骑兵所留下。没有什麽好怀疑的,史丹尼当即追迹而行。

    过程中,他既是心乱如麻、又是千头万绪,一会子疑惑『百蛛』这名称的由来、忽儿又转为单对萍儿一人行动上的疑虑与不解、还夹杂着许多听闻有关君弃剑这个人的传言。

    前两项实在太过混乱,无可描述,但第三项却是非常的有条有理。

    徐师叔说过,君弃剑是无忧先生君聆诗的义子,师承天才、智虑清明。虽然有时会犯孤癖,总的而言,是个辩才无碍、才能出众之人。

    瑞思则表示,君弃剑为人理智且冷静,一般情况下喜怒不形於色,言出则必行。性格有点顽固,但多数情况下是个可『理喻』之人。

    智虑清明?才能出众?理智且冷静?喜怒不形於色?

    在史丹尼来看,君弃剑目前的行动无疑将这些评语完全推翻了。

    当然,他不是无法理解。虽然严格来说,史丹尼并不是一个迷信鬼神的人,但他也没有任何根据去否定君弃剑与寒星的『八世师徒』之约。

    在追赶的路上,他能够明显的感受到君弃剑的『意志』

    是种发泄,愤怒溢满之後,爆发性的发泄。

    是种否定,後悔充盈之时,突变般的否定。

    对自身往昔所为,後悔,然後否定;愤怒,所以寻求发泄。

    君弃剑独追回纥二十余骑,以他的身体状况,还有命回来吗?

    这个问题,史丹尼渐渐的不再去考虑了。

    是他的决定。

    无论死活,是他的决定。

    史丹尼的思虑转了方向。

    君弃剑此次的暴走,源自於萍儿的发难。

    其实在一时之间,史丹尼曾经想用『背叛』这个词,因为事实上,萍儿背叛了沈既济一家。

    但他很快的否定了这个词,改成了『发难』。

    从萍儿离去之前的言行,他感受得到。

    对萍儿而言,她所作所为并非背叛,而是报复,对君弃剑的报复。沈既济一家,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萍儿出身鄱阳剑派,已是无可怀疑的事实。但毕竟南武林发生的一切,他的参与都还太浅薄,虽知敌我,却不存在善恶之分。南武林的种种,绝大多数都是从其师皇甫望与师叔徐乞口中听闻。此二人虽英雄了得、值得尊敬,却不代表他们满溢着个人观点的叙述与评论就完全正确。

    最起码,鄱阳剑派、百蛛,就是他认为必须重新认识的存在。

    ...

    追到了!

    纵马疾驰了一个多时辰,离长安约已有七八十里,史丹尼终於追上目标。

    是回纥骑兵,的屍体……

    吧?

    史丹尼清楚的知道,君弃剑与回纥骑兵之间的水平落差太大,加上有药师小狼在侧,虽是重病之驱,还有余力宰掉其中几个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在平坦而视野良好的黄土高原上,他清楚的看到战斗留下的痕迹。

    很长。

    一线往前去,每隔数十丈便稀稀落落的留下一些斑点,根本就像是洒在地上留作路标的馒头屑,这些馒头屑连成了一条长达起码三百丈的线,指向东北。

    虽然距离尚远、还不能亲眼判明,但史丹尼可以肯定,那些斑点当然不会是馒头。

    是屍体。

    史丹尼纵马沿线前行,心里感受到深刻的震撼与讶异。

    屍线拖得这麽长、斑点这麽多,难道君弃剑并未败死,反倒一路追击,狙杀了众多回纥骑兵吗?

    经过第一批屍体,算出这第一群的斑点只有三具完整的屍体,他就有了结论:君弃剑追上了回纥骑兵群,并且展开攻击。而回纥骑兵似乎过於托大,只留下三人阻截君弃剑,其余人仍然继续前行。这三人则被君弃剑杀了个乾净。

    第二堆屍体群是在五十余丈外。

    史丹尼没有再去点算屍体数量,这种事可以晚点再作,眼前最重要的,应是先找到君弃剑。

    那家伙,一定在这条屍线的终点。

    只是在前往终点的过程中,史丹尼不禁有些怀疑。

    明知道寥寥三五人不足以抵挡君弃剑,却一而再、再而三只用这麽少的人数分批留下与他对敌,而遭到各个击破……赤心有这麽笨吗?他难道完全没有考虑集中人力,来个以众凌寡,一口气将君弃剑击杀?不,不可能,赤心一定会这麽作!但为什麽,这条屍线的屍体分布如此平均?

    还有,重病垂危的君弃剑居然有能力击杀众多回纥骑兵,也令史丹尼感到吃惊。

    总而言之,不管是回纥方面、或是君弃剑,行动上都明显的不合常理。

    只是史丹尼真的没有太多精神管那些。

    屍线在一株孤立於黄土高原的槐树下终止。

    史丹尼来到树下,仔细一看,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瞪大双眼、身体僵硬。

    连颤抖都作不到。

    他看到了这辈子所见,最恐怖的情景!

    「啊呜唔~啊呜唔~啊呜唔~啊呜唔~啊呜唔~」

    树在唱鬼歌。

    不,鬼在树下唱歌。

    哇地一声,史丹尼当场呕吐不止!

    而那唱歌的鬼,仍然不停地「啊呜唔~啊呜唔~啊呜唔~啊呜唔~」。

    ...

    不管东洋西洋,只要有人的地方、有君权、王权、神权的地方,就有酷刑。

    在中国而言,由人施於人的酷刑,有剐刑(千刀死刑)、炮烙(令犯人怀抱烧烫的铜柱)、剥皮、腰斩等等,残酷吗?很残酷,但这些都还不是最狠的,因为这些都是死刑,不管忍不忍得住,最终都是会解脱的。

    真正最狠毒的刑,或许该说是汉朝吕后施予戚夫人的『人彘』。

    斩去双掌双足、断舌割耳去鼻挖眼,养之猪舍。

    不让她死。

    是的,不让她死。

    树下之鬼,比戚夫人,更惨一些!

    他的情况大致与人彘相同,只是留下了其中一些:耳朵,和手脚的皮。

    皮。

    只有皮。

    手脚的肌肉、骨骼已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层皮,而这些皮被拉扯开,以匕首固定在树干上,整个『人』成了个被钉在树上的大字型。另外,耳朵也被固定住了,但用的不是匕首,而是数根银针。

    总之,动弹不得,连扭头都不行。

    更可怕的是,理论上人彘所以能成,所有的斩肢不可能一次完成,那必定会造成失血过多而死。然而这个树鬼的所有伤口很明显都是新伤,却,没有流血!

    是的,他的四肢虽被切离,眼鼻舌都已失去,却没有流血!

    换言之,原本是人的这个树鬼,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最可能的死因,只会是动弹不得而渴死或饿死!

    又或者是,痛死?不,不好意思,史丹尼实在无法肯定这人还有没有痛觉。

    让他必死无疑,却又不杀他……

    ……这个树鬼,是赤心吗?

    这会是君弃剑所为吗?

    史丹尼无法想像、无法理解,但他听懂了树鬼不断的『啊呜唔』是什麽意思了。

    『杀了我』。

    他的神情,没有痛苦,看来应该是已感受不到痛楚,但却满是恐惧、惊怖。

    看到鬼了?

    不,在这之上。

    他看到了君弃剑。

    赤心在双眼被挖掉、视线只剩一片黑暗之前,最後看到的是,君弃剑。

    已经被玩坏、彻彻底底地进入暴走状态的君弃剑。

    恶魔。

第九十一话 恶魔暴走~之二

    赤心该死、该杀,这一点史丹尼没有疑问。此刻若是赤心被自己压制,而赤心开口求饶,史丹尼也觉得自己对於下手杀他不会有太多迟疑或犹豫。

    但眼前完全不是这麽回事。

    就算还想问赤心究竟看到什麽,竟受到此等可怕暴虐对待也不感到痛苦,表现出来的只有恐怖、害怕,但他口舌四肢俱失,不仅言语或文字、甚至连肢体语言都无法使用了,从他身上什麽都问不出来。

    那麽,不如给他个痛快吧。

    史丹尼走上两步,忽又伫足。

    他感受到威胁!在头上!

    抬头,从枝叶繁茂的这株槐树上,他看到了。

    满树脆绿,但其中有两片树叶显得幽碧异常……

    不……不对,不是树叶,是眼睛……

    狼眼。

    药师小狼,在树上,双眼直勾勾盯着史丹尼,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警告气息。

    狼怎麽会爬树?更何况是小狼这样壮大的狼?这问题就别管了,史丹尼第一个想法是:小狼还在此,那君弃剑也还没走远吗?

    但是,没有,四周没有其他的活人气息,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上、目光所及之内,也没有见到任何会动的活物。

    当然,他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以及『树鬼』除外。

    如果君弃剑不在,那思路就要改变了。小狼不会无缘无故独自守在这里,看来是君弃剑要牠留下了。

    原因呢?恐怕是……不让『树鬼』提早毙命吧。

    虽然不管是听来的传言、或是这些日子的短暂相处,史丹尼都认为君弃剑不像个残忍的虐待狂……但是看到『树鬼』的现况,对於这种认知完全要改写了,若说他想让『树鬼』维持这令人见而生惧的模样,令他苟延残喘至『寿终正寝』,也是可以想像的情况。

    看来,送『树鬼』提早上路是不用想了。那麽,接下来……

    史丹尼回头望向一路散落、铺排而来的引路屍堆,忽然发现最远处、也就是最接近长安的那一堆中,有个黑点移动了。

    不,不是一个,是两个!

    距离有三百多丈,那两个黑点的移动也不明显,但史丹尼对自己的眼力非常有信心,他确定看到屍堆中有东西在动!

    史丹尼当即翻身上马,回头向第一群屍堆疾驰而去。

    此时,两个黑点合而为一,看情况也是上了马,缓缓向第二群屍堆移动了。

    两方在第二群屍堆打了照面。

    来人是个穿着土黄色连身长裙、披红色短披肩、露出了两颗丰满**上缘的年轻女子。她只瞄了史丹尼一眼,即翻身下马,在第二群屍堆的六具屍体中缓步而行,不时还蹲下审视屍体。

    史丹尼骑在马上,不无疑惑的看着这女人行动。他看得出来,这女人也是武林中人,只是……没有印象曾经见过。於是他下马抱拳一礼,道:「我是史丹尼,木色流第四代弟子。敢问姑娘出身何门何派?如何称呼?」

    这种招呼话,他可是从入门开始就练过几百次了,对汉语咬字一向不清楚的史丹尼而言,这大概是最流利的一句话。

    而来人,自然是抛下了萍儿,追着史丹尼而来的杨戎露。

    她仍保持着审视回纥骑兵屍体的姿势,头也不抬地应道:「杨戎露,出身不讲你也知道了。」

    是的,当然知道。

    但史丹尼还是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云梦剑派只有屈戎玉这麽一个女弟子……

    道理很简单,既然云梦剑派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而时代不容许女性任官执政,云梦剑派想让门下弟子艺成後投身朝廷或革命军旅,自然收的都是男弟子。屈戎玉能破例入门,是因为有屈兵专罩着。那这一个……是怎麽来的?

    杨戎露可没理他在想啥,仍自顾地翻弄屍体,看了一阵後,起身道:「哎,这六个都一个样儿,像是被利刃刺死。」

    听到杨戎露出声,史丹尼也下意识的望向六具屍体,很明显在六具屍体身上都有个透明窟窿。而且,都是左胸。

    心脏部位。

    一击毙命。

    「君弃剑身上有带武器吗?」杨戎露上了马,又问。

    「应……应该是没有。」史丹尼一怔,应道。

    「是吗……果然是怪物。看下一群吧。」杨戎露说着,上了马,迳向第三堆屍群行去。

    史丹尼在後跟上了,虽然因为『树鬼』的存在,他很难否定『君弃剑是怪物』的说法,但仍反驳道:「他自身虽然没带武器,但他可以从第一批迎击他的回纥人身上夺得,再考虑到他有足以与聚云堂于堂主抗衡的能力,一击就解决这些回纥人,并不奇怪吧。」

    「喔,你还没看过屍体啊?前两群一共九具屍体,身上空的刀鞘都只有一个,而他们的刀全部握在手上,并且一点血都没沾到喔。也就是说,他们的武器并没有被君蓝田夺去使用。」杨戎露回头道:「明明没有武器,也没利用敌人的武器,却能让敌人全死於利刃,你能解释吗?或者能办到?」

    「……不……不能。」史丹尼愣愣地应道。

    自身没有武器、也不使用敌人的武器,而令敌人死於利刃……

    这是猜谜吗?还是悬疑戏码?

    「所以他是怪物。」杨戎露轻巧地说着。

    史丹尼无能反驳了。

    来到第三堆屍群,杨戎露和史丹尼都呆在原地。

    忘了要下马。

    过了好半晌,史丹尼道:「杨姑娘……你能解释吗?」

    「不能。那你呢?承认他是怪物了吗?」杨戎露。

    「承认。」史丹尼。

    他们看到了,破碎的屍块。

    屍体切口显然也都是利刃造成,满地散落着残缺不全的屍块。杨戎露已没有心情去检查这些屍体身上的武器有没有被夺走了,她移开了目光,道:「我实在不喜欢看一堆内脏散得到处都是……麻烦你算一下好吗?这边一共有多少具屍体,我……我想先去看下一堆了!」

    「等等!为什麽要算啊?」史丹尼不解地问道。

    当时在朱雀大街上瞄到一眼,史丹尼大致就看出这一批回纥人约有二十余骑,而既然连他们的头领赤心都被虐残成『树鬼』了,其余人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不需要去算了吧。

    杨戎露原已驱马往下一堆屍群而去,听了史丹尼所问,又勒马回头道:「你确定他们全死光了吗?」

    「应该是吧……连赤心都……他就在那颗槐树下,模样很惨……虽然我没见过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但会被君弃剑这般整治,应该错不了。」

    「是吗……我见过他,等等看到就知道是不是了。那好吧,去看下一批。走罗。」杨戎露说完,轻轻一踢马腹,漫步向第四堆屍群而去。

    史丹尼看得出来,她刻意放慢速度,显然是要自己跟紧,便也赶了上。

    「你怎麽看?」两骑并辔同时,杨戎露忽然问了。

    「什麽怎麽看?」史丹尼有点懵。

    「第三堆屍群啊,都破破碎碎的了,简直是虐杀啊!而且屍块切口都那麽平整,如果没有武器,怎麽办得到?对於君蓝田,你比我熟啊!你知道他有这种招式吗?不用武器就劈断人体的招式……」

    「不……没有,起码我没见过。」史丹尼应了,才知这问题很重要。

    君弃剑不使用武器、就能在对手身上制造利刃伤害,透体打个洞就很不可思议了,还能愈来愈夸张,直接就能把对手劈得零零落落?他如果有这种招式,衡山神龙潭一役时,一个人也能胜过于堂主吧!那麽说来,他保留实力吗?

    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要求身受重伤的夥伴去拚命,自己却还留手的人。

    「会不会是有帮手?他现在可是重病、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好了啊!就算他有这种招式,也不可能使得出来才对。」史丹尼作出了推测。

    第四堆屍群到了。

    杨戎露回头望向史丹尼,道:「虽然我想为你的推理喝采,但事实似乎不是这麽回事。他有帮手是肯定的,但……不是人,是狼。」

    史丹尼无言以对。

    第四堆屍群的屍体大致都算完整,其死因则清一色是因喉断遭咬断。

    显然是药师小狼的战果。

    但小狼不可能把人的身体平整的切断。

    所以,君弃剑并没有帮手,顶多是帮脚或帮牙。小狼没有手。

    杨戎露再次下马检视屍体,但她观察的部位并不在致命伤的咽喉,而是屍体的口鼻。

    半晌後,她得出了答案,虽然对她而言很不可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她的震惊表现在肢体上,以致於跨了三次才上到马背。

    史丹尼看在眼里,却没有急着问。

    往下一堆屍群进发时,她才开口道:「是迫血法。」

    「……啥?」这词好耳熟,史丹尼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景师叔祖的『迫血法』!」杨戎露又说了一次,咬着牙,只从喉咙呜呜地出声:「那些屍体的耳鼻出血的血迹都很淡!我肯定他们被小狼咬死之前被封住了颈脉,致使血液无法流至头部……没错,和在神龙潭时景师叔祖对付石绯的方法相反,但效果是一样的,只不过一者是令人头部溢血而死、另一种却是缺血而死。而药师小狼没等他们死於迫血法,就先咬死了他们,所以这些屍体的头部全都缺血,就算咽喉被咬断了,耳鼻也无血可流!」愈说,她的声音也愈大。

    因为这太过於诡异!

    景兵庆练了三十年才练成迫血法啊!君蓝田他……怎可能会呀!!!

    第五堆屍群,是由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屍体与碎肉组成。

    和第四堆屍群一样,屍身的四肢尚都完整,但全身上下、包括头脸,只要看得到的部份都被咬下了一堆肉。这种杀人法要花的时间自然也不短,所以这批屍群的分布非常广,最後的百余丈一路都散落着破损的屍体和碎肉。

    虽然很恶心,杨戎露还是下马对屍体作了检查。

    她只看两具就不再往下看了。

    「是咬的。」这是她的结论。

    「小狼吗?」史丹尼问。

    「小狼有……他也有。」

    「……什麽?」

    「他也有……君蓝田也有咬啦!那些屍体的伤口撕裂处有人的齿印,数量不比狼牙印少!我的天啊……他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史丹尼答不上来。

    君弃剑,用咬的?

    还咬死了……一、二、三、四、五……和小狼一起咬死了十二个人?

    最後,终於又回到了槐树下。

    注意到槐树干上钉着一个人之後,杨戎露便加快速度赶了过去,史丹尼原本想制止她,但还没出声,杨戎露在离树尚有十余丈,已是看得清『树鬼』情况的时候,自动制止马匹前行了。

    她几乎要尖叫。

    忍住了,没有叫出来,但,止不住颤栗。

    她在心中否定了君弃剑作为『怪物』的资格。

    修正为,恶魔。

第九十一话 恶魔暴走~之三

    杨戎露不想再多看『树鬼』,拨马回头,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将从胃里直窜上喉咙的东西又硬咽了回去。

    史丹尼在旁看着,耸了耸肩,道:「偶想叫你别太靠近、别去看的,你太心急了。」

    「不看清楚,怎麽确认他……那东西原本是不是赤心?」杨戎露长长呼出口气,似在宣告自己没受影响般,抬手拨弄着鬓边的细发,道:「是赤心没错,而且,我肯定君蓝田那恶魔还活得好好的。」

    「是吗?」史丹尼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一路检视屍体,可说是君弃剑与药师小狼一面倒地在屠戮回纥骑兵,故史丹尼原也认定了君弃剑安然无恙,但此语自杨戎露口中一说出,他却不禁想到衡山上的景况。

    他看得出,君弃剑是个一旦认定要作之事後,便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无论是在衡山上枯竭自身气力先战于仁在、後救石绯;抑或今番先是千里长安行、再一人一狼追杀二十余名回纥骑兵的行动,都能证明这一点。

    君弃剑从没考虑过自己。

    虽然在击杀回纥骑兵的过程中,处处都能看到君弃剑展现他强大且狂暴力量的痕迹,但史丹尼却能感受到,君弃剑是真的抱着与赤心玉石俱焚的打算。以此思路来看,若说君弃剑在将赤心弄成『树鬼』之後,便气力放尽、体衰而亡,其实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结果……

    杨戎露似也察觉到史丹尼的内心话,低声嗤嗤一笑,道:「我当然是有根据才会认定他没事……至少是还没死。诺,用来固定树鬼四肢的匕首,你早看到了吧?」

    「有。那又怎麽了?赤心毕竟是个武将,身上多带几把匕首不奇怪。」

    「是不奇怪!但他耳朵上那些针呢?」

    史丹尼愣住了。

    杨戎露笑出了声。

    「君蓝田命不该绝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没被那些回纥骑兵杀死,却差点被自己虐死。一路看过来,我也打心底认为他是抱着只要整治完赤心、自己立时死了也无妨的心思。但他却终究没死成,还是有人救了他一命。」说完,杨戎露不觉轻轻呼出长息。

    史丹尼见着了,在他看来,杨戎露这似乎是松口气的反应,不禁满怀疑惑地直盯着她瞧。

    杨戎露当然有察觉到史丹尼不自然的目光,也颇不自在地扭腰抖肩,嗔道:「你光看是怎麽着呀?有事就直说啊!」

    「你……很奇怪。」原本就没打算偷看对方,史丹尼这会儿更是明目张胆的直视杨戎露,道:「从我看到你开始,你每一个行动都很奇怪!没有留在元汤主身边的聚云堂门人,应当每一个都恨不得将君弃剑大卸八块,而你没有,你的每个行动都毫不着紧、还慢条斯理地检查战场痕迹;现在确定君弃剑还没死,甚至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态度。你,不想杀他吗?」

    什麽嘛!说得那麽认真,结果就只导出这样简单的问题?杨戎露立即放松了已绷紧的神经,微笑应道:「对,我不想杀他。不只不想,我希望他活下去。」话才出口,她忽然又想到与萍儿之间的对话,便又加了一句:「希望他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总之是好好的活着。」

    「为什麽?」史丹尼追问。

    当然要问。在他看来,杨戎露这种心态太诡异了,以她身为一个聚云堂门人而言,十足十的诡异!

    「为什麽啊?因为,我喜欢玉师妹,非常非常喜欢,我想看她能随心所yù、无忧无虑地过活。因此,她所要托付终身的人,我当然也希望能好好活着。」

    「你喜欢屈姑娘?为什麽?」史丹尼又问了。

    杨戎露喜欢屈戎玉,倒不是那麽奇怪,史丹尼看得出来,云梦剑派上下,大多非常疼爱屈戎玉,杨戎露也喜欢她,不显得太特别。所以他的追问,只是一种直觉反应。

    孰料这个如此单纯的问题,却让杨戎露拧起眉,闷声应道:「我不想说。」

    史丹尼一听,不禁怔了一下。

    喜欢一个人需要原因吗?史丹尼认为不用,所以他问题才一出口,就有听到对方回答『就是喜欢啊』的心理准备。但这麽简单的答案却没有从杨戎露口中吐出,以她的态度来看,反倒像是……她会喜欢屈戎玉,是有着相当深刻的原由似的。

    杨戎露自然也知道史丹尼此时满肚子疑问,也想要叉开话题,便道:「你不觉得这战场痕迹处处都透着不自然吗?你怎不问这些?说不定我可以回答你。」

    杨戎露这一问,史丹尼也立即把心思拉回到一路散落而来的回纥骑兵身上。他首先远眺了距离最远的第一堆屍群,想了想,问道:「那第一堆我没仔细看过,他们是怎麽死的?」

    这问题简单,杨戎露几乎是即问即答:「逸云蔽rì盖苍穹。你听过吗?」

    史丹尼颔首应是,他听白戎分提过。

    那是,君弃剑在衡山一役中首次施展出的杀着,一招不能挡、也躲不过、中者必死的杀着。

    唯一的破解法,便是在他发招之前,先行抢攻,不让他有发招的机会。

    没错……就像于仁在於神龙潭中的作为。但那些回纥骑兵当然不懂、也不可能具备与于仁在相当的实力,他们绝对无法制止君弃剑发招,所以他们实在死得一点都不冤。

    只是,同时史丹尼亦听白戎分讲,这一招极耗气力,当时君弃剑在聚云堂中,以此招格毙了四位聚云堂下弟子後便气力不继、丧失作战能力。虽说回纥骑兵们的功力与聚云堂下弟子判若云泥,但相对而言,此时的君弃剑也是气虚体竭之身,两相消长之下,双方的处境与在聚云堂中只怕没什麽分别。所以,第一堆屍群的三人过後,君弃剑不曾再以『逸云蔽rì盖苍穹』出手。

    「那麽,过後的几堆,你有什麽看法?」史丹尼的第二个问题。

    杨戎露笑了笑,道:「不妨你先说?」

    史丹尼也不推让,略在心中作了一番整理後,便道:「第二、第三两堆屍群,他都用了偶从未见过、也不曾听闻的招式击杀对手。虽然看得没有你清楚,但听你的说法,他出招都很俐落,全是一击毙命,由此可以判定,他有意识的在保留自己的气力;第四堆更是明显,他不再只靠自己动手,而让小狼负责致命的攻击;至於第五堆……回纥与过去的突厥一样,尊敬狼神,只怕他们是不敢对小狼这样的宝兽动手的,而君弃剑在与第四批敌人交手时使出了迫血法,只怕也已到了极限,所以采取了最原始、也最残暴的杀人法:咬死对方……」

    说到这儿,史丹尼停顿下来,颇为不豫,或许是想像到当时君弃剑狰狞、嗜血模样而胆寒;杨戎露立即接腔:「他是为了保留最後一丝气力,好用来对付赤心!关於那些分堆屍群的死法与君蓝田的思路,我的想法与你的极为相类!这其中可以再导出一个极关键的问题,你晓得吗?」

    史丹尼不假思索,即应道:「知道,你是指君弃剑在一路追杀回纥骑兵时所使用的杀人法,一直不断配合着自身的身体状况作调整,甚至还知道刻意保留对付赤心必要的气力,从这点来看,他非常的理智,完全不是冲出沈家时那人挡杀人、佛阻灭佛的模样;但如果他还有理智,就应该知道赤心若有不测,对整个大唐而言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很矛盾!」

    杨戎露笑了笑,道:「再继续说吧。」

    史丹尼点了点头,又道:「那,下一个问题:且不管我们无法理解的君弃剑所采取的行动,反过来看看回纥方。为什麽?如果回纥骑兵们选择打群架,便死伤了几人,也很有机会将君弃剑击杀,他们为什麽不选择这种作法,反而要分批、一**的轮流来送死?等到发现自己这一方的人数已不足以对付君弃剑和小狼了,才懂得要逃跑,却让君弃剑和小狼追上,杀了一个不剩,连赤心自己都逃不掉?赤心这人……他在武林道上名头虽不响,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政坛上的地位,作为回纥驻唐大使,他可不是个蠢蛋,怎会作出这种荒唐事来?」

    「问到重点了。」杨戎露一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露出了嘉许之意,显得更灿烂了。

    史丹尼没有太多反应,只静静等着杨戎露的回答。

    是的,从杨戎露的神情看来,史丹尼确信她知道答案。

    杨戎露也看到了史丹尼认真的表情,於是敛起笑容,正sè应道:「因为没有人要求赤心必须杀了君蓝田!更确切的说,这整件事的始末,原本就是以君蓝田必须存活下来为前提在执行的。」

    史丹尼听得满头雾水~他可以理解的部份是,『君弃剑千里寻徒、沈望曦无缘降世』这件事,是被计划好的。不懂的则是,为何一定要让君弃剑活下来?

    杨戎露知道史丹尼不懂,一般人恐怕都不懂,因为一般人心中通常不会抱持那样巨大的怨恨,恨到想让对方活着、活着去一次又一次、不断不断地承受着不可承受之痛~是的,就是像萍儿与仲参……凤迦异心中所怀有的恨意。

    只是,这一桩事件,仲参不是主事、萍儿更只是执行计划的一颗棋子。这些杨戎露心知肚明,却也晓得没有必要透露给史丹尼知道,当下便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轻描淡写地转叙了萍儿的话:「『如果只想着杀死对方,那根本不配称之为恨』~这句话,你能理解吗?」

    她很快就知道史丹尼懂了。

    因为他寒毛直竖。

    杨戎露叹了口气。她清楚的了解,自己口中所道出的是多麽可怕的心态。

    看着史丹尼噤若寒蝉的神情,这一瞬间,杨戎露否定了自己几个呼吸前的思绪。

    她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至少这起事件的内幕告诉史丹尼。

    或许她自身并没有意识到,她在面对一个初识的男子时所采取的行动,其实与她的师妹屈戎玉非常非常相似。

    可能是因为同样成长於云梦剑派,作为派中唯二的女xìng,经由师执辈的教诲,她们能理解自己是处在一个群英荟萃的环境中、也清楚身边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人中俊杰。所以,她们也怀有相当的优越感,导致她们碰到初识之人,便不由自主的想去试探对方。或许是考较机智、或许是测试胆识、也或许是判其武艺优劣……

    屈戎玉与君弃剑初次对面时,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玩弄』他;但在君弃剑死而复生、屈戎玉追到彭蠡湖与其同行後,则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方法去判定君弃剑是否一个可以托负重任的人;同样的,杨戎露初次於林家堡露面,面对着蓝娇桃,虽然当时她装成了个才低智拙的傻蛋,但仍不由自主地在谈话中加入了许多暗示。

    若当时蓝娇桃不是与杨戎露相对沈默了大半个下午,而是直接看破她话中的玄机,说不定她会放弃原本该执行的任务,蓝沐雨和黄楼也不会成为牺牲品。

    到底会不会呢?杨戎露自己也说不准,这只是一种潜意识。

    她们的这种行为,也决定着她们会用什麽态度去面对『受测者』。譬如王道、曾遂汴,终究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屈戎玉当然不排斥他们,但他们几乎与屈戎玉搭不上腔。

    而如今,杨戎露也在考较着史丹尼,结论是,相当满意。

    这就是她想告诉史丹尼更多的原因。

    「你知道杳伦吧?」既然已有决定,杨戎露也不再多作考虑,开口问了。

    史丹尼先是一怔,而後笃定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不会忘的,杳伦在神龙潭的行动太突兀、太显眼了。

    没想到杨戎露话声方落、史丹尼还在点头,两人中间忽然出现了第三者的声音:「露露找我吗?」

    杨戎露与史丹尼双双愣住。

    说曹cāo,曹cāo到。

第九十二话 褐发怪胎~之一

    这个时间点,史丹尼与杨戎露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有谈得这麽专心、这麽久吗?在这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上,他竟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中间!』

    杳伦第一时间没得到杨戎露的回应,也只呵呵一笑,道:「何须如此惊讶?不是我的动作快,而是早在那树下待了好一阵子罢了。」

    但这话令史丹尼更为惊疑,讶然道:「树下?你……竟没遭小狼驱赶吗?」

    「你们都没发现我了,多瞒一只畜牲,何难之有?」杳伦说着,忽又敛起笑容,肃然道:「露露,你犯了三件错事。第一,你妄度君弃剑的生死也就罢了,怎能全说出来、资情与敌?事先知道剧情的戏,一点也不好看;第二,我期待着你们两人打了照面,该会有点冲突,一点也没有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有趣;第三……」杳伦面sè一沉,不唯严肃,更添上三分冷峻,沉声道:「戏演得差也就罢了,作为戏子,你怎能将观众的名字说出来?」

    语声一落,杨戎露跨下座骑忽然发了野,放开四蹄,一迳向前疾奔!

    杨戎露直觉就想拉缰停马,但她回头一看,却见史丹尼和身直向杳伦扑去,大惊之下,缰绳也滑出掌中。

    杳伦见杨戎露纵马而去,也是一怔,面对如同人肉炸弹一般冲上前来的史丹尼,却仍自不躁不愠,仅脚趾略为使力,轻巧地在原地一抖身,即让了开去。

    孰不知,他这一抖身,在疾冲向前的史丹尼眼中,完全是形同不闪不避,毫无动静便让自己冲过了头!史丹尼停下脚步回头同时,脑中自然浮现了那一个词……

    「不会吧……不会这麽倒楣吧……」史丹尼直盯着杳伦,苦笑。

    杳伦抬眼一瞄前方,杨戎露已让那被史丹尼在屁股上猛踢了一脚的疯马驮出数十丈远,眼见追之不及,便回头正对史丹尼。看见史丹尼的神态,他眉头一皱,道:「你在发抖……又在发笑。边抖边笑,很奇怪。」

    是的,史丹尼在发抖。

    边抖,边笑。

    杳伦一说,史丹尼才察觉自身表情与肢体语言的不协调。他尝试着停止其中一项,却发现,不行。

    他无法制止身体愈形剧烈的发颤、以及彷佛『悟道』一般的笑。

    不,没有那麽高级,不是悟道,而是觉悟……

    「你……那个……你……会那招?」

    「哪招?」杳伦一撇头,一派云淡风轻。

    史丹尼的牙齿却禁不住打架,结结巴巴地回应:「一……一纸之距……」

    「喔,那个啊!」杳伦装模作样地、彷似恍然大悟,却又轻描淡写地回道:「是啊,我会一纸之距回避。」

    这句一出来,史丹尼的抖不再发了、也不再笑了。

    最後一丝的侥幸心态都没了。

    他的觉悟更明显而坚定了。

    确信,自己将会死在这里的觉悟。

    ...

    一纸之距回避。

    天弃鬼才,阁罗凤所用的极境身法,只靠着这套身法,当年灵山决战,没有人能碰到他一根寒毛。

    没有人。

    如同项羽座下的乌睢、吕布手中的画戟一般,名人所用的,也会成为名物。

    阁罗凤无疑是武林道上的名人,他的武技也因之名满天下。

    史丹尼永远都记得,其师皇甫望述说着灵山顶上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时,只有阁罗凤,能让当代的北武林盟主满怀赞叹;只有一纸之距回避,能让公认的天下第一人难止股栗。

    对於皇甫望而言,那就是亲眼见证、货真价实的噩梦。

    而皇甫望的教导与言论,也都深深的刻在史丹尼的骨子里。

    史丹尼自然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料到。

    自己竟会有面对『一纸之距回避』修习者的一天。

    他在出手前就知道,杳伦很强,自己恐怕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脱身的机会总该还有的吧?

    然而,这个赌注明显下错了。

    此时,他不再感到害怕。怕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可怕,史丹尼并非不怕死,他也曾亲眼看过有人死在面前~三年前,河北的同舟帮帮主过世,老一辈的成员想将担子交给年轻人,而年轻世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三人却彼此不服,决定比武选出胜者。同舟帮邀请北武林盟主前往见证,但当时皇甫望脱不开身,便由史丹尼代师前往。那一次,他亲眼看着三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年轻人的其中两个,在前一刻还意气风气谈笑自如,一眨眼便要拖去入土为安了。

    他也曾为此而感到沮丧、不解~人命居然这麽不值钱吗?

    皇甫望并没有开导他,而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身在武林,迟早会习惯的。

    是的,他很快就习惯了。

    类似的事情不断在眼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第十次时,的确很难不习惯。

    故此,当阿瓜传来石绯和阮修竹的死讯时,他虽觉得讶异、震惊,但立刻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他能够理解,景兵庆眼见于仁在身死、元仁右现身时,为何会改弦易张得如此快速而彻底~景兵庆必定也是一个看惯秋月chūn风、cháo起rì落的人吧。

    原本害怕的事情,一旦认知它是已经发生、或必定会发生的事实,就不那麽令人感到恐惧了。

    现在的史丹尼,很淡定。

    彷佛将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淡定。

    只是,不消说,在看在杳伦眼中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杳伦很强,非常强!云南新一代的武学天才,不是叫着玩的。他不仅在云南无敌手,便在中原,也罕有其匹!即使是天赋异才君聆诗,也一样!

    这样的杳伦,习惯了他人在自己面前发抖发颤的模样,只要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绝多数人都会将恐惧表露无遗!崔旰如此、田承嗣如此、易扬如此、唐思

    南亦如此!

    但,史丹尼不如此。

    比权势,史丹尼自然比不上作为一方节度使的崔旰与田承嗣;比本事,大概也还不是易扬或唐思南的对手……

    那些人怕,史丹尼却不怕。

    杳伦感到疑惑,於是问道:「你知道你要死了吗?」

    「嗯,偶知道。」

    答得真乾脆!杳伦一怔,又问:「你不想逃吗?」

    「偶跑不过你吧。」

    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还有理智,不是吓傻了?杳伦第三次发问:「那你怎麽不怕?跪地求饶试试看,或许我会饶你不死。」

    「我很怕啊其实。求饶吗……嗯……偶认输了、偶知道偶错了!求求你别杀我!大侠饶命!偶以後看到你都会躲着走的!……是像这样吗?喔,还要跪下才算是吗?那好吧……」史丹尼说着,身体一倾,居然还真跪了下来。

    但他正要开口同时,杳伦却觉一阵头晕,忙摇手道:「别别!罢了!你个番胖子,你连求饶都不会?你师父怎麽教你的啊?」

    史丹尼也不太喜欢跪着,立刻又跳了起来,道:「偶师父说,如果碰到了很厉害、非常厉害、超级厉害的人,怎麽打都打不过的时候,如果有一定要去作、死也要作到的事,就拿命和他拚;不想死、没必要死的时候,就乾脆点认输算啦!」

    杳伦一听,傻住了~这什麽师父?堂堂北武林盟主,居然这麽没骨气?

    他是不能理解的。这不叫没骨气。

    但他认为需要弄懂的事是另一件,於是又问道:「既然如此,便代表你认为现在不想死、没必要死,所以向我认输了?那你又何必送走露露,自己留下来挡我?」

    没想到,这应该很简单的问题却让史丹尼愣了,他第一反应是点点头,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惑然不解地应道:「好问题!」

    这反应可真令杳伦大开眼界。看史丹尼认真思索的模样,他居然认为不该打扰对方,让对方好好将答案想出来才是对的。

    但这好像怪怪的吧?不……是很怪很怪吧!主动权好像是在我手上耶?我干嘛管他想作啥?可不让他想出来,好像又说不过去?毕竟问题是我问的……

    不对不对不对啊!什麽跟什麽啊这是?

    算了算了算了!!!我不管啦!

    「你滚吧!滚远点啦!」杳伦有点恼羞成怒、猛地喝道:「我懒得杀你了!你快给我滚!下次再惹火我,别说下跪,舔我靴子都没用了!」

    他这一喝,史丹尼身体也是一震,方才他还真神游物外想原因去了!听清楚了杳伦的话,他也不加思索,随即应道:「喔,那好,再见。」话毕,即回身跳上马背,抖缰向南去了。

第九十二话 褐发怪胎~之二

    人虽走了,心绪还没回来。

    史丹尼确定了方向,便信马由缰而行,坐在马背上双手抱胸,一会儿躺在鞍上、一会儿伏上马颈、一会儿又玩着极高等级的『蹬里藏身』~整个人从马背上翻到了马肚子下,只靠一只脚掌勾住马蹬的力量,便长时间维持着浮空仰躺的姿势。但无论姿势怎麽变,脸上的表情却一直是蹙眉深思。

    真是个好问题,杳伦真的问了个好问题。

    他思索了许久,似乎已模模糊糊地快到抓到答案了,忽然上方传来一声清叱,他猛地一惊、四肢一缩,人便从马肚子下摔到了地上。

    但还好没被马踩到,这一摔也没什大不了,他立即跳了起来。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匹马,一匹跑得嘴角发泡的马,马上的人拉住了他的马缰绳,恶狠狠地盯着他。

    不是别人,是杨戎露。

    「嗨,你回来啦。」史丹尼虽然有点奇怪为何她又回头了,却也懒得多问,便随口打了招呼。跟着一跃跳上自己的马背,伸手要抓回自己的马缰。

    但快抓到时,马缰一缩,却给他抓了空。

    马缰当然不会自己逃走,是杨戎露将马缰扯开,不让给他。

    史丹尼不解地看着杨戎露,道:「你拉着偶的马缰作啥?这马是借来的,偶得回去还马哩。」

    这话才说完,马缰立即就送了回来,但不是送到手上,却是『啪』地直接打在脸上。

    自然反应,有东西忽然打到脸上,任何人一定都会闭上眼睛,习武者练习时,也会经由不断承受脸部攻击来克制这种反应,以求时时刻刻都能盯着对手、掌握其一举一动。

    史丹尼无疑是个长年练武者,但他对杨戎露的的确确一点戒心也没有,这一下实在太突然,致使自然反应压过了他的练习成果。

    总之,他闭上眼睛了。

    跟着,便是一阵攻击。

    攻击。很绵密的攻击。

    …………

    不,更正……

    是捶打。

    「你这白痴!笨蛋!蠢材!混帐!你作了什麽好事!你居然打我的马!要打伤了怎办?你要赔我吗?你身无分文我可清楚得很!还马?还你个屁啦!你连命都差点没了还个东西南北啊!你刚是干嘛啦!杳伦很厉害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你自己留下来就算了,还敢攻击他!你找死找死找死啊!君蓝田那睁眼瞎子都没你这麽瞎!他上衡山找死,就算死了也还有玉师妹在!你要在这死了呢?你在这死了就啥都不剩,等着和那树鬼赤心作伴去吧你!欠揍!欠揍!你个混蛋!大混蛋!欠揍的混蛋!」

    嗯……这好像叫泼妇骂街?

    在场没有第三个人,所以……

    「停!」史丹尼这辈子还真没被这般打过,别说一点都不痛、连痒都称不上,压根儿就是粉拳乱砸而已,但即因如此,他也根本忘了自己完全有能力轻易的闪避这种毫无章法的攻击,当下被打得受不了了,第一反应居然是翻身跳下马,只想先躲开、离杨戎露远点再说。

    杨戎露失去了攻击目标,也没追击,只杏眼圆睁,气呼呼的瞪着躲在马後那颗褐红sè的头。

    史丹尼躲了须臾,见杨戎露没有再打过来的迹象,便露出头来,道:「你干嘛呀……哪有这样打人的?偶还手也不对、要躲又觉得怪怪的……」

    「所以你乖乖让我打就好啦!」杨戎露一派的理直气壮。

    「喔……」史丹尼听说,抬起脚步,正准备再走向杨戎露,却又觉得不对,摇着头收回脚,道:「等下,偶被打得很莫明其妙呀。你为啥要打我?」

    「我刚都说了,你没在听啊?!」杨戎露气得更厉害了。

    「光顾着捱打,实在没空听啊。」史丹尼也很冤枉。

    「那好!我再说一次!第一,你为啥打我的马?这马很珍贵,是当年雷副座座骑的後代!打伤了,你赔不起啦!第二,你作啥找死?居然敢攻击杳伦,真活腻了是不是?你既活腻了,作啥还要躲?让我打死你不就得了?第三,你犯什麽傻?我问你到底犯什麽傻啊?我原本还以为你算个聪明人,马上给我耍白痴!那是杳伦,杳伦耶!就算是你师父、你五师叔祖、还是徐帮主,八成都打不过他!你为啥要赶走我,自己去对付他?你真是……唉哟~我不会说了啦!总之就是,你这大白痴!」

    「如果你留着,二对一,有胜算吗?」史丹尼不知听到哪去了,忽然冒出这问题反应。

    杨戎露听了,也是一怔,但看史丹尼倒是问得认真无比,当下不假思索应道:「没可能!你该知道了,他已习成『一纸之距回避』,像我们这样的,休说两个人,便是三四五六七人,也是碰不到他的。」

    「那就是了。」史丹尼一派正经地道:「既然你留下也一样打不过他,那为何要留?一个人负责拖延、另一个就逃跑,很正常不是吗?」

    「那跑的也该是你啊!」杨戎露没好气了。

    一样的问题。

    和杳伦一样的问题。

    为何我要替她留下?

    史丹尼微微一愣,那模糊的答案忽然鲜明了,头绪理清了!便脱口道:「杳伦是敌人,这点我很清楚!而你……偶觉得……偶觉得偶们是朋友!刚才他的怒气明显针对你而生,那自然是该让你跑、偶来挡。说不定他会只想追上你、而不理会偶,那就有机会逃生啦。」

    这是什麽蠢话?

    杨戎露笑了出来。

    什麽朋友?笑死人了!你是林家堡的一份子、而我是百蛛的成员、仲参的手下之一,我们是朋友?说给谁听啊?你这低能番胖子!

    死番胖子,连点逻辑能力都没有。

    朋友?

    作梦吧你!

    我……

    我哪有能力交朋友啊……

    我一向……就只有……

    对方忽然没了反应,史丹尼不无好奇的观望着杨戎露的脸sè,却见她先是发笑,但这近似鄙夷的笑容几乎还没完全绽开便消失了,易之为沈思、而後,是落寞。

    怎麽回事啊?

    「你……」

    「别吵。」

    「喔……」

    史丹尼这会子真的莫明其妙,杨戎露却已拨马向西南而行。

    往长安而行。

    但她走了一阵,发觉史丹尼没跟上,便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发呆作啥?不是要去还马?不快走,天要黑了!」

    史丹尼又是一呆~妈呀,你到底想怎样啊你……

    『千万不要和女人较真,没完没了的!』

    师父好像这样教过。

    那好吧……

    史丹尼放弃了,重又上马,乖乖地跟在杨戎露後头。

    ...

    两人急行追赶君弃剑而来,却令马匹信步缓缓而回,返途才走了四分之三,天sè已近黄昏。

    「还了马之後,你要回林家堡吗?」杨戎露忽然回头问。

    她的神情已然恢复,很自然、很正常。

    又变回那个五分理智、二分媚、三分娇的杨戎露了。

    「不……不会立刻回去。」史丹尼似早就想好了,应道:「偶想,将最新消息再劳烦丐帮弟兄传回,偶要先去彭蠡湖一趟。」

    「彭蠡湖吗……」杨戎露喃喃自语。

    也是,这番胖子明显是喜欢上萍儿了,他不知道萍儿去了哪,就想到她的出身地去打听消息……不,不对。就算他知道萍儿在哪,也会选择先去彭蠡湖吧。所以,也不需要我多说什麽才是。

    他的确不笨。

    但,不笨的人,偏又作那麽白痴的事……

    「你,不气了吗?」史丹尼忽然问。

    …………

    「算啦,牠没事就好。怎麽?」

    「那个……你话还没说完吧?在杳伦出现之前说的话。」

    是呀!被杳伦打断了……

    但若告诉他,就是资情与敌。

    与敌……是敌吗?他刚说,我们是朋友……

    真是……才认识一个下午耶!

    「这整件事,是杳伦的计划。」杨戎露决定开口:「他先是探知了沈望曦的存在,经由南苗中汉学深jīng之士的解读,确认沈望曦很可能是寒星转世,而萍儿又正好潜伏在沈家为婢,提供了他绝好的施计机会。虽说打击君蓝田不在他的喜好之中,但为了让主子~也就是仲参同意这项计划,沈望曦势必是要夭折的。同时,为了他自己的目标,他将赤心拖下水充任刽子手。而赤心嘛~自然是很乐意的。」

    「也就是说,赤心是弃子!」史丹尼听懂她的意思了。

    「不对。」岂料杨戎露立即否定,并说出了令他万分不解的答案:「赤心才是他的主要目标!」

    史丹尼呆愕了。

    杳伦的目标是赤心?

    「攻心为上之借刀杀人、过河拆桥!」杨戎露冷冷地说道:「这是三计一体的秘计呀!」

    史丹尼立即开始思考。

    攻心为上,听说过,这是仲参的一贯伎俩,专爱用这招来对付君无忧、君弃剑父子俩,所以沈望曦就是这一次的材料;借刀杀人,好理解,借回纥人的刀,来杀沈望曦、顺带连沈夫人也一并遭殃了;过河拆桥?刚她说杳伦的主要目标是赤心?所以,他是利用完赤心,就将他弃了?这也是弃子啊!她为何要否定?

    ……不,不对!我想差了!

    重点是借刀杀人!

    先借回纥人的刀,害死沈望曦;再借君弃剑的手,虐杀赤心!

    这是双重借刀计!

    「外加隔岸观火。」杨戎露忽又添了一条:「这才是他最大的兴趣。」

    史丹尼打结了。

    这太多了吧!

    「赤心只是他这次的主要目标,他的最终目标……是瑞思。」

    ……瑞思?

    「太过於复杂了……你可以,直接解释吗?」

    杨戎露先是有点失望的回头望了他一眼,但随即又释然了~杳伦原本就不是简单人物,这四计连环,若非我早知内情,大概也是一头雾水。就算是玉师妹,一时间恐怕也难能解开吧!当即回道:「你理解到哪里?」

    史丹尼立刻将自己的思路述说了一次,杨戎露边听边点头。听完之後,她说道:「你都猜中了,只差了两条。首先就是我们先前一路看到那些回纥骑兵屍体分布极度异常的原因:赤心为何不集中人手围杀君蓝田、却要分批而上,而落得那般凄惨下场?答案就是,杳伦并没有告诉他君蓝田的身体情况,赤心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杀掉君蓝田的打算,而只想要独自逃跑~逃到杳伦说好接应他的地方!实际地点原先我并不清楚,但如今看来已很明白,就是那颗槐树了!但他原本就已在杳伦的算计之内,所以他到了槐树下,却不见杳伦在,恶魔降世般的君蓝田却又与药师小狼一路追杀、屠戮他的部属,直杀到了他面前,他求救无门、yù逃不及,就活生生的被恶魔君蓝田给……弄成了树鬼!」

    「那也就是说……」史丹尼紧紧皱起了眉头:「杳伦很可能早就在现场,他故意不现身,观赏着那出屠戮表演!」

    杨戎露点点头,道:「对,这是第一次的隔岸观火。接下来,你也知道,赤心作为回纥驻唐大使,在回纥可汗药罗葛移地健面前是有相当影响力的人。他的死,无疑大大的刺激了药罗葛移地健。最糟的结果,回纥可能会对大唐发起战争。而最不乐见此事的人……」

    「是瑞思!」

    「没错。所以这是第二次隔岸观火。杳伦想整瑞思,促使回纥、大唐相争就是最好的办法!他让君蓝田弄死了赤心,最终目标便是出这个大难题给瑞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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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录介绍:
不才写作只懂写长篇小说 且往往开头枯燥乏味,若有耐心的人 才能在後段看到不同的光景喔 本作乃不才第一部作品「君临天下」之续 有兴趣的看倌,可以用email向不才索取问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