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话 无尽之闇~之一
瑞思转往後进,正欲回房,来到後廊,却见史丹尼已在廊下等着了。
史丹尼并没有进入正堂,但厅中一阵阵大嚷大叫,他都听见了。大概可以猜到发生什麽事,遂不入堂,免得眼见尴尬,迳转至後廊等着。
当然,他也见着屈戎玉搀扶君弃剑回房了。见着那两人的神色,他便对瑞思在大门所说的话有了些理解。
看到史丹尼,瑞思的步伐略顿了顿,又随即恢复,直往自房行去。
史丹尼犹豫了会儿,决定跟上。
同时,他发现白浨重、宇文离也跟来了。
四人鱼贯入房,白浨重带上了门,瑞思已凭桌坐下,三个大男人却仍站着。
沈默半晌後,史丹尼开腔道:「让偶了解一下,情况,有多糟?」
瑞思思索了会儿,道:「约莫……天塌那麽糟。」
听到这句话,白浨重皱起了眉头,宇文离问道:「有这麽严重吗?」
「说不准比天塌更要糟。」瑞思道:「史丹没有见过,可能无法理会,但你们俩该很清楚……我就直接拿实例来说吧,因为蓝沐雨出现,姓屈的丫头曾失去理智,在君山一愠鸣琴而致战,是谁让她清醒?往长安一趟,得知大唐皇帝不杀赤心後,叶敛一度意气全失,把我们尽皆逐走,形同罢战,是谁不离不弃的陪在边儿让他找回自己的道理?他们又有个共同特质,便是极其固执,旁人开导劝谏都是无用,只有对方的话才能发生点儿影响。现在这两个人都颓丧了,还有谁能让他们振作?……好吧,或许无忧先生可以,但他到哪儿去了呢?」
宇文离、白浨重相视无语,他们确实知道,瑞思说的没错。
甚至不只是这两个例子,就连这次衡山殊死战也一样。叶敛二赴衡山,才使屈戎玉决意开战;而当叶敛倒下之後,也就只有屈戎玉能领导他们。
直到屈戎玉谋策皆尽,几乎就要罢手认输时,叶敛再次接手,回归战线。
叶敛与屈戎玉,真正是互相交缠着,彼此都引领着对方不迷失方向。这两个人,轮流当着光与影。光的那一方,总会带着影脱离闇处。
但若两人同时深陷黑暗,又有谁能拉出他们?
瑞思又道:「在我来看,姓屈的丫头有时脾性一发便不可收拾,只有叶敛的冷静与理智能安抚她;叶敛偶尔会对自己该走的路子产生迷惘,姓屈的丫头却能一迳向前、从不犹豫。这两个人,一直都在互补。但若他们俩人都歪掉了……」
史丹尼道:「你的意思是,要作好,林家堡可能,一蹶不振的打算?」
「这并非不可能。」
瑞思应得很爽快,应得让人感觉,即使林家堡倒下了,她也还有後路。
对此,宇文离颇有不豫,道:「老婆,虽说明哲保身很重要,但我们总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们若现在走了……」
瑞思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怕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从来不是你的作风。别担心,没这麽快的,我还要再观察一阵子。况且,你和阿重的脚步声都还太沈重,显然还需要休养一阵。在你们完全恢复之前,就暂时保持现状吧……我们就来看看,会不会还有奇蹟?想让他们俩都回到现实,可能,会需要一个比让叶敛死而复生更大的奇蹟。史丹,你打算怎麽办?」
「偶要留着。」史丹尼道:「偶和白兄,约好了。」
「白兄?」宇文离一脸狐疑,目光转往白浨重身上。
你们作了啥约定?
白浨重亦不解,只摇头而已。
史丹尼道:「不是阿重,是聚云汤那位白兄。只是,在襄州的这段时间,偶也会,先当个旁观者吧。」
...
在瑞思、白浨重、宇文离接连转往後厢之後,剩下曾遂汴、李九儿、王道三人在厅中。
一片混乱。
一片浑沌。
半晌後,李九儿细声呢喃着:「我们……真还有机会回蜀中吗?」
声音虽小,曾遂汴与王道还是听见了。无语、无解。
这问题,我们怎答得出来呢?曾遂汴在心里说道。
又过须臾,曾遂汴回头步出大厅,来到中庭。他向四周逡巡了一阵,即在庭中一角发现一块新立的墓牌。
他很清楚,那,是黑桐的墓牌。
曾遂汴走到墓牌前,跪了下来。
他知道、也都记得……
一直,都记在心里。
记得这辈子,若没有梅仁原,就不可能在第一次天宝战争中活下来;记得这辈子,若没有黑桐,就不可能苟存性命至今日……
过不多时,李九儿、王道也来了,两人亦同时跪下,跟着曾遂汴一齐向黑桐的墓牌磕头。
李九儿与王道磕完三个头,举首,却见曾遂汴仍将额头贴在地上。
五体投地。
「多少次了……?我们……让黑桐前辈救过多少次了?」
李九儿先是微怔,而後摇了摇头,道:「早算不清了。」
曾遂汴抬起头,哂笑道:「哈!对!早算不清了。知恩不报枉为人,只是,我们要怎麽报答黑桐前辈?」
「……不知道。」李九儿仍是摇头。
黑桐一生,由来刚正忠直、临事不苟,若说他曾留下什麽遗憾需要有人替他收尾,恐怕也只有一件。
这却是曾遂汴、李九儿、王道都不知晓始末的一件。
当今之世,已无几人知晓的一件。
在墓前三人来看,黑桐,已不只是他们的恩人、更足以称为景仰。
他们却没有任何方法报答黑桐的恩惠於万一。
然而,姑且不论王道如何,在九汴二人而言,梅仁原也是他们至大的恩人。
他们同样找不到向梅仁原报恩的方法,但,却可以报仇!
只是,为何?
为何这目标如此遥远?如此艰难?
片刻後,曾遂汴起身,道:「莹姐说过,叶敛将来能成大事。这一点我们已经亲眼见证了。他可能是我们唯一能投靠的人、更可能是唯一能助我们达成目的的人,经过这些日子,此点也不容置疑。只是……我愈来愈无法理解了,他的命格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一直都能逢凶化吉,甚至不只是死里逃生、更会死而复生,似乎有着天下无双的好运;但噩运却接连应在他周遭的人身上,真彷似……彷似……九儿,这叫什麽?」
「……天煞孤星……吧?」李九儿接道。
王道听到这儿,皱紧了眉头,道:「汴哥,你不是怕了吧?」
「这种事,随便啦!」曾遂汴哈哈一笑,道:「嘿!怕不怕又怎样?老大、莹姐、黑桐前辈都少教了我们这门功夫!曰之『临阵脱逃』!」
「我也不逃。」李九儿低下了头,道:「这一辈子……逃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
无论王道有没有听懂李九儿的话意,他也应道:「我也不会逃的,绝对不会!这麽不够义气的事,我断然是不干的!」
曾遂汴笑了。
李九儿道:「阿汴,那我们……?」
「只好耐心再等等了。」曾遂汴道:「顺便祈祷一下,祈祷钱柜、崔旰都能活到我们找上门的那一天。」
...
赵仁通、孙仁义领着李戎央等,一行七人,跟随杳伦来到了青城山。
才到山门,即见一名身材壮硕、年约三十的女人奔上前来,她直对着杳伦躬身一礼,道:「大人好久不见。」
杳伦摆摆手,示意免礼,问道:「派里人都在吗?今天有些个人要介绍给大夥儿认识。」
那女人闻言,即向杳伦身後等七人扫视一眼。当见到赵仁通时,她愣住了。
打了照面,赵仁通也微微一怔……
好面善啊……
「……大公子!」那女人忽然冲着赵仁通叫道:「是大公子吧!」
赵仁通跟着也道:「黑……黑婢?」
「是!是黑婢!」女人一个大步冲到赵仁通面前,即跪了下来,喜道:「听闻聚云堂溃败,没想到大公子还能回蜀……太好了……太好了!」
赵仁通又呆了半晌,忽尔恍似大梦初醒,道:「你在这儿……你会在这儿,那就是说……青城派原来是……」
杳伦嘿嘿一笑,道:「没错,所谓青城派,就是当年令尊麾下的铁骑兵!既然你们彼此还识得,那就很好办,不才也不必替你们引荐了。黑婢,领赵公子等人上山与你们易派长会面,而後前往唐门,传我口信,唐门上下也都听从赵公子的调派。没问题吧?」
黑婢闻言,即起身向杳伦又致一礼,应道:「是,知道了。」
赵仁通闻言,微微皱起眉头,道:「你想作什麽?」
杳伦轻扬嘴角,道:「不才不是说过了吗?不才的目标,是那回纥幼公主。顺便可以替阁下争取一点时间。」
「是吗?随你高兴。」赵仁通也有点不屑地应了。
青城派在这十余年间忽然闯出名头,且听闻其剑术为『镇锦屏』膺作,赵仁通曾经觉得不解,但也没有太多在意。今天,一切答案都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青城派上下,原本就是吾父赵瑜旗下,在父亲与五位叔父败亡之後,聚众来此落脚而成派;也因为是吾父旧部,才能晓得镇锦屏的招型!只是不得其精髓,只能沦为膺作。
确实如同杳伦所言,既然是过去的熟人,那就很好办,亦无需杳伦留下坐镇令他们听话了!随便杳伦爱干什麽,就让他干什麽去吧!他不在,我才更好施展。
杳伦又如何不晓赵仁通的心思?当下只笑了笑,道:「那麽,此处便交给赵公子发落,不才先行告辞。」
赵仁通没有再应腔,杳伦也自行去了。
黑婢领着赵仁通等人上山。
路上,孙仁义忽见李戎央一副百无赖聊模样,即低声问道:「阿央,你怎没什精神?」
李戎央瞥了在前领路的黑婢一眼,闷声闷气地道:「是啊,非常……我对青城派真的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孙仁义道:「怎麽会呢?虽说青城派不可能比得上本堂,但好歹也列名南武林九派之一,若再经赵师兄教导,将镇锦屏由膺转正,实力必定大进呀!」
李戎央叹了口气~这师叔眼中还真只有武功而已!当下没好气地低声道:「孙师叔,你大概也能理解吧?无论是真货还是膺作,镇锦屏是一套非常需要臂力为根柢的剑术。在这种基本要求之下,原本我就已对青城不抱太大期待;现下再见了那黑婢,我更肯定了。」
孙仁义不解道:「肯定……什麽东西?」
「我肯定青城必定是个没有女人味的地方。」李戎央哀怨地应道。
第八十六话 无尽之闇~之二
赵仁通等人随着黑婢来到青城山上,穿过山门,见着的是一片广达百余丈见方的茵绿草地。赵仁通眉头略扬,道:「你们还持续操练马术吗?」
黑婢闻言,略有讶色,道:「骑长总是吩咐,要将马粪清理乾净,大公子居然还能查觉呀?」
赵仁通微微一笑~我在聚云堂的玄甲乱石阵修炼了十几年的游梦功,对我而言,山壤、林木、花草的气息皆已清晰无比,这其中夹杂了我自幼即再熟悉不过的马粪气味,焉有不识之理?
黑婢道:「大公子请先同客人们至正厅稍候,小婢去向骑长通传。」
赵仁通答应了。但黑婢离开之後,赵仁通却仍伫足原地。孙仁义遂问道:「师兄,我们不进厅吗?」
赵仁通似有所思,半晌後方才应道:「不,不进了。说实的,我还真未曾与骑兵队诸弟兄在牧场或校场以外的地方见面,此处反倒更自在些。」
赵仁通既如此说法,其余诸人自是无可置喙,便只都在原地静立等着。
过不多时,即见两人自厅中行出。当先者满面皱纹、看来已近六十,发色灰中带黄,一见便知颇经风霜~更确切地说,是饱历风沙之人。
另一人则年轻许多,约莫只有三十六七岁年纪,此人步伐虽快而稳、目光深沈而内歛,聚云堂下诸弟子一见此人,立生戒心~因习武之人的潜在直觉而产生的警觉心!他们都已意识到,这家伙绝非普通人物!
两人大步流星行来,但只到赵仁通身前四五步即双双停下脚步,跟着同时抱拳躬拳行礼,齐声说道:「大公子安好!」
赵仁通轻叹道:「易骑长、列大哥,赵某已为败军之将,流逃至此,实受不起两位的礼。」
两人闻言,均各收礼。其长者笑道:「莫说公子,易扬於十六年前,在三个月之内便连吃两场大败仗,岂非无地自容矣?只是……衡山一役,实在令人费解。」
赵仁通眉头一紧,道:「是,难解之处极多!但只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我与那君氏父子,誓不共戴天!」
「又是君氏父子……」旁儿,列成子喃喃出声。
「没错,又是君氏父子。」赵仁通道:「赵某厚颜,便是想借易骑长旗下青城、与巫西唐门之力,再同林家堡一战。」
易骑长道:「大公子说笑了!我等原就是令尊麾下,今大公子既归,自然交还兵符!况且对手又是君氏父子,想必那唐门也无拒却之理。」
李戎央在後嘿嘿一笑,道:「你们既是锦官六杰旗下,怨恨君聆诗那是其来有自,但实际杀害锦官六杰的却是云南军兵,你们怎又甘心听云南人的话了?」
易骑长闻言,只笑了笑,向赵仁通道:「大公子,您还没介绍?」
赵仁通即道:「是了,见着两位,我都忘了。这是我师弟孙仁义,单论武艺,可与本堂堂主于师兄并称,犹胜我许多。还有李戎央、徐戎桩、袁戎长、吴戎见、颜戎立,都是本堂弟子。」
孙仁义等六人随着赵仁通点名,一一向易扬与列成子致礼,唯有李戎央仍然倨傲。完後,赵仁通再道:「易骑长易扬,昔时吾父旗下首席将军、骑兵队长,如今是为青城派主;那位是列成子列大哥,也是吾父骑兵队的一员,是自幼便对我极为照顾的兄弟,且骑剑皆精,原本该能成为易骑长的接班人,可说是吾父旗下四千铁骑里年轻一辈精英中的精英。」
「列成子……」孙仁义听到这名字,思索了会儿,忽尔灵光一现,道:「是了!你曾代表青城参加庐山集英会!」
列成子略略低头,道:「惭愧!当年也在会中败於君弃剑手下。」
易扬道:「庐山集英会後,列老弟发愤苦练,已大有进境,易扬非是对手矣!如今看来,能帮上大公子的忙,列老弟总算没白费苦心。……那位李小兄弟,你的话自是有道理的,我等也可算是忍辱负重许久,总算等得大公子回来!真多亏了当年涓二爷的先见之明,在嘉陵战後便将大公子送往云梦剑派,为锦官六杰留下了根儿。如今大公子既还,且先铲去林家堡、将那叛徒父子剐心剖肚後,再回头找云南人算帐不迟!」
列成子亦道:「还要请诸君多多指点!」
赵仁通点了点头,道:「这样吧。事不宜迟,先请列大哥陪同我等前往巫西唐门谈论合作事宜。易骑长召集旗下,准备完成後,也请前往唐门会合。」
孙仁义听说,道:「师兄,我们不休息几日吗?」
易扬早见着孙仁义右手腕包缠绷布,且聚云堂下几名戎字辈弟子也都神色颓靡,显是衡山一役中所负伤势未癒。亦道:「大公子,易扬也认为该让诸兄弟歇歇为是。」
「没有这个空闲!」赵仁通沈声道:「兵贵神速!对手可是毁了玄甲乱石阵、毁了聚云堂的天造玉才!实难保她不会指使林家堡趁胜追击、迳直入蜀。御敌之策,早行早好!」
言已至此,易扬与列成子只得答应了。於是,易扬回头纠集人员,列成子与赵仁通等一行八人,直自青城山转往巫西唐门。
只是,赵仁通却不知道,令他百般忌惮的天造玉才,正深陷在不可跳脱的阴闇泥沼之中……
...
九汴与王道拜过黑桐、话毕之後,也各自回房。王道才到廊下,忽见屈戎玉推门出房,一迳奔至厨房,须臾之後,又提着水桶行出,快步回房。
当然,他知道那是君弃剑的房间。
王道想了会儿,也跟了进去。
房内,他见着君弃剑坐在床沿,与屈戎玉四只手都提扶着水桶,君弃剑大口大口地灌着水……
这是在干嘛?王道一声不出,只站在门口看着。
过了会儿,两人放下水桶,显已把桶内超过五升的水给喝了个乾净,君弃剑却连个嗝都没打。屈戎玉站了会儿,又要转身出房。
她看到王道,只是一怔,但没多犹豫,即闪过王道身边,提着水桶出房。
王道这才上前几步,直盯着君弃剑道:「怎麽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君弃剑喘着气,摇头道:「不清楚……只是我……觉得,好渴!」
王道皱起眉头,道:「好渴?这是一口气灌了五升水的人说的话吗?你……真的不太对劲!你平常不是放着不管也会慢慢恢复的吗?有什麽好急?」
君弃剑微怔,道:「我以为你比我急。」
王道扁扁嘴,道:「不……不急了。我刚和汴哥、九姐谈过,不急,我们可以等。所以,你也不用急。虽然我不知道你伤势如何,但是我看到了,你差点又要死了……或者该说,已经死了,只是又活过来了?算了,我也不懂为啥会这样。反正,不急,你慢慢养伤就成。对了……你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吧?左右闲着无事,我去码头等着接小涵回来吧。」说完,屈戎玉又提着水桶回来了。
「小心别呛着。」王道又说了一句,便出房去了。
第八十六话 无尽之闇~之三
屈戎玉提水进房後,一言不发,只将水桶提到床前,跟着又要帮君弃剑灌水。
君弃剑反倒是只将水桶接过,放在床边,不灌了。
「不渴了吗?」屈戎玉这才问道。
「嗯……」这只是一阵气音,纯粹用来表示『听到了』,不是肯定、也没有否定。屈戎玉不再多问,只在一旁站着。
沈默了好一阵子,君弃剑忽道:「听说茶能醒酒,可以麻烦你帮我买些茶叶回来吗?」
这突如其来、又有点无厘头的要求让屈戎玉愣了一下,但也立即颔首为答。
「那麽……我要龙井。」君弃剑想了会儿,说道。
这答案让屈戎玉有点意外,但仍然不吭一声,即转身走了。
君弃剑也依旧坐在床沿,没有其它动作。
…………
适才……王道什麽都没说,也什麽都说了。
曾经,因梅仁原与钱莹之死,他莽撞地想要入蜀;曾经,他作事不顾後果,只坚持以义为先;曾经,他的傻气让人处处提心吊胆……
现在,却轮到他来担心我了。
轮到他要替我分忧解劳……
出道多年,他长大了、成熟了。
而我,还在原地踏步。
仍旧是当年夜袭摧沙堡後那个自陷囹圄的小屁孩……
我任性地想一醉以求逃避、以为睡着之後什麽都不知道就没我的事。但日月不会因为我睡着而停止升降,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现在装作懵懂不知,将来一样必须去承受……
应该由我去承受,不是她。
不是璧娴。
我应该要理解、我明明很清楚、我根本就什麽都知道……
现在,她比我更要难受痛苦千百倍。
她的师父,杀了她的爷爷。
她的夥伴,又杀了她的师父。
她被逼得捣毁了本门创派祖师的墓碑,连自己居住成长十年的师门厅堂都给震垮了……
甚至,她把沐雨遭难的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为了要去接她回来、为了要与聚云堂正面开战,林家堡後防空虚,才会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她是不是这麽想的?必然、肯定!
所以,当阿竹恶言相向、甚至拳打脚踢,她也丝毫不加反抗;所以,当我醉醒之後,她只是一言不发,作着一些……
一些或许是在她认知中,沐雨会去作的事。
现在的她,不是什麽天造玉才。
只不过是个心丧若死的小女孩……
又有谁可以让她倚靠?让她诉苦?
让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
是我?对,这是我责无旁贷的责任,但我没有作到,不仅没有,甚至还把原本我应该承受的事丢到她身上……
……这算什麽?
我在干嘛?!
但是,我……
好累……
累到,不想再,站起来……
累到,连下床走一步路都懒……
我也想要佯装不知、想要当作什麽都没发生……
我现在……
该要怎麽办?
谁能教教我这不成材的小屁孩,我,该要怎麽办?
...
王道漫步来到襄州码头,便瞧见了一个年轻乞丐。
「嗨哟!阿事兄!」王道立即挥手招呼。那是个相熟的乞丐,是丐帮在襄州的传事。过去晨星尚在时,王道、石绯在晨府即已与其相识。
阿事听见呼唤,回头一看,见是王道,便迎上前来,道:「王兄弟,正好,我手边有封手信要交给君公子,正能请你转交。」
「手信?你不是一向只传口信的吗?难不成有什麽机密事项?」王道有点狐疑,问道。
「大概吧,这信是从京师一路转来的,京里的事,我可不懂。」阿事说着,已摸出一封信箴交付王道。王道接过看了,封头书『致君恩公弃剑』,署名沈既济。
恩公?啥鬼?叶敛曾在京师有恩於谁吗?沈既济又是哪路来的?
不懂!不过没差,交给叶敛就行。
王道收起信箴,又问:「近来有什麽消息吗?」
阿事皱起眉头,深叹一息,道:「最大最重要的消息,你已晓得了,便是黑桐老帮主身亡及聚云堂溃败……还有一桩,正能向你打听打听,苏州的弟兄传信,道是黄长老失踪了。这事你可有眉目?」
王道愣了,讶然道:「黄长老……也失踪了?」
阿事闻言,即已起疑,道:「『也』是什麽意思?还有谁失踪?」
「你不知道?就是……呃……这个……」王道原本直觉就要回答,但话还没出口,犹豫了。
他当然也很清楚。
很清楚君聆诗音讯杳然,是一件多麽严重的事。
若非君聆诗不在,叶敛又怎会弄成现在这模样?
这事情,不宜传开吧?别让人知道的好……大概。
「不好意思,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说。」王道摇了摇头,说道。
看王道这反应,阿事自然有点好奇,但也不再多加追问。当下又道:「另外,上个月底,河北田承嗣又有动作,这次受到攻击的是磁州。」
「田承嗣啊……」王道听着,搔了搔头。
那些军阀在作啥,他一向没在关心的。
阿事继续说道:「接下来,衡山一战,也将半年前天下三坊所开,赌林家堡包围战时唯一全师而退之组织为何的答案给揭晓了。这赌盘如今已经告终,但天下三坊立即又开了另一个新盘……」
「哦……赌啥?」王道对赌也无甚兴趣,只是随口应着。
阿事道:「这赌盘,王兄弟你应当要关心!第一注赌青城、唐门能挡住林家堡多久;第二注再赌三年前配合成都府衙围捕锦官四贼『没钱就扁』的,究竟是哪方势力!」
阿事说着,也早见王道脸色大变,呆在原地。
「有道是箭射出头鸟,林家堡一举一动,全给天下三坊盯紧了,天下人也都在看着……这情况最易树敌,但我也帮不上你们什麽。相识一场,只能和你说,自己保重了。」阿事说完,走了。
王道仍是木立。
...
若用狭隘的眼光来看衡山殊死战,那只不过是一场南武林群雄争夺领导权的小规模冲突。但在田承嗣而言,事情没有这麽单纯。
月余前与景兵庆的合议,原该是衡山聚云堂将於三个月内起事,而後与田承嗣南北联合,一举覆灭当今唐王朝。当时田承嗣已受九路军马联攻,有燃眉之急,且原先打着李豫非皇室血统的名义起事,却没能获得其余军阀响应,数月以来,军兵疲敝,哪能再等三个月?景兵庆这才教他,先向朝廷递降书。李豫登极以来,对各路军阀均极其包容,降书一出,李豫定将息事宁人,纵使开出什麽条件,也有商议空间,便能从中争取时间。只要等到聚云堂起事,让李豫来个焦头烂额,另需调动兵马来对付聚云堂。如此一来,田承嗣的魏博军兵即可获得休息。
这提议自然是极为有利的,田承嗣接受了。但才不到一个月,得到的消息居然是聚云堂溃败了……
田承嗣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继续进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於是得到消息的当天,便派麾下将领进攻磁州。
但,还能撑多久?我魏博一只兵,怎当得住九战区齐攻!
该死的崔旰!送这消息给我,竟是丢我出来送死!我打了多月,也不见你剑南战区兵马有所动作啊!
该得想想办法……投降之外的办法……
田承嗣正在帅帐中发愁,帐外亲兵忽然入帐叫报。
田承嗣愣了一下,抬头,见着亲兵身後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穿短褐衣的……
「苗人?」田承嗣脱口说道。
这家伙长得没有什麽特色,但与汉人一比,便显得极有特色。田承嗣也是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是外族人。
但身为魏博战区节度使,他理所当然的打过回纥、也打过吐番,看得出来眼前这家伙不是回纥或吐番人。那,就只能是苗人……
「田节度使眼光不错。区区名为杳伦。」
「本使不记得与苗人有过瓜葛。」田承嗣沈声道。
管你是什麽人,就这样闯进军营帅帐?
「怎会没有关系呢?」杳伦笑了笑,道:「剑南节度使崔旰给贵使的那秘密,便是区区的主子告诉他的。」
「……来人!」田承嗣忽然大喊一声,帐外立即又冲进两名卫兵,田承嗣即喝道:「将他拿下!」
两名卫兵与那名传事亲兵闻令,便举枪拔刀向杳伦扑了过去。
杳伦只微微一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三名士兵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张大了口。
口边,流血。
田承嗣也惊呆了。
他明明也见到杳伦毫无动作,士兵们将要得手。
下一刻,却见着三名士兵的兵器,全都倒插进自己的身体……
随着士兵身躯倒地,发出声响,田承嗣才醒觉,惊道:「……这是什麽妖术?!」
「不是妖术,是武术。」杳伦仍然挂着微笑,道:「田节度使稍安勿躁。杀了我一个小卒,将我的首级献给朝廷,就会有用吗?当然没有用吧!田节度使又何必再浪费所余有限的士卒人数?」
田承嗣怔怔地看着,听着,想着……
这家伙,说不定……
比昔时玄宗皇帝座前武艺最高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更要厉害?
的确,该打消杀了他的念头,否则,真的是白白消耗了士卒……
「你要说什麽?」半晌後,田承嗣应道。
「聚云堂之败,田节度使想必亦已有闻。但也不需过於担忧,江南虽已无贵使盟友,但河北还有。」
田承嗣紧皱白眉,道:「我魏博军兵已受九战区联合攻击,何来盟友?」
「赤心……如何?」杳伦微笑道。
第八十七话 光影与~之一
才刚决定暂时要将蜀中之事放下,便听到了天下三坊开盘的消息。王道呆立原地良久,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得到了没钱就扁劫狱失利、或死或逃的消息,王道、叶敛、魏灵都认为,梅仁原的武艺比自身要高出许多,一般的府衙官军不可能奈何得了他,此事必有内幕。叶敛更进一步作出猜测,列名於南武林派谱之中、位於蜀地的青城、唐门二派,或许牵连其中。
当时,王道激於义愤,立即便想入蜀向青城、唐门兴师问罪。但叶敛极力反对,并且也阻止王道入蜀。他认为现今还不能是青城、唐门的对手,无论此二派究竟有没有涉入此事件,一旦登门,便不可能善罢。如此一来,无异自寻死路。
这一点,王道也能理解。於是,他暂时将这份情绪压下了。
直至庐山集英会的开幕,曾遂汴、李九儿二人再次出现,但北川球、叶敛却也双双战死。诸人都没有时间、精神去顾虑蜀中之事了。
此事一拖数年,如今,林家堡人数已众、实力也增强许多,终於有了入蜀的条件。但叶敛却可能面临精神崩溃……
…………
王道的思绪混乱了,最终竟是一股愤怒的情绪突出乱团。
搞什麽鬼?别人的师父死了,居然拿这东西来赌?!那什麽什麽天下三坊,一点人性、道义都没有吗?!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道立意已定,顺手一抚背後的浑元阴阳重剑,便要发步向据於襄州的天下三坊之一~贺满归赌坊行去。
第一步才刚踏实,身後忽尔传来一声呼唤:「王道?你在这作什?」
王道一怔回头,即见到诸葛涵、堀芃雪、药师小狼顶着海鸭,都已离船上到码头迎面而来,後头蓝娇桃在码头桩上缚好舷绳,也跟上了。
「你还好吗?大家都好吗?」诸葛涵快步赶上,急急问道:「哥和璧娴姐姐还好吗?阿竹呢?」
「我想,不是太好。」王道摸出了刚刚才收起的信箴,递给诸葛涵,道:「这是要给叶敛的信,你交给他吧。你……快回去看看他。」
诸葛涵接过了信,立即便向晨府奔去。药师小狼自然也跟上了。
堀芃雪在後跟着,经过王道身边时,仔细打量了他一阵,道:「你伤得不轻。不用休养吗?」
王道神情暗沉,没有回话。堀芃雪亦不再多言,便随诸葛涵去了。
最後头,蓝娇桃走近来,便只停在王道身前伫足。
两人都一言不发,沈默得尴尬,王道很不习惯这种气氛,只得说道:「你不快跟着小涵走吗?」
「已到了襄州,不会有事了,更何况还有堀跟着。」蓝娇桃紧盯着王道:「我反而比较怕你会作傻事。怎麽了?」
王道眉头一紧,道:「这才不是傻事!」
「愈是如此说法,愈觉得是件傻事。快说吧,到底怎了?」
王道见瞒不过了,只得沈着声,如实说道:「刚刚阿事说,天下三坊拿我师父他们的事作赌盘……」
「喔……」蓝娇桃略略扬眉,道:「你打算去天下三坊打招呼罗?」
王道情沈气闷,不答。
蓝娇桃道:「看你的反应,你也知道不该这麽作。根本不用堀的眼睛,就连我看你的站姿也知道你伤势颇重。你该不会以为天下三坊只以赌立命,没什麽高手吧?你也在江湖打滚数年了……」
「我知道!」王道咬着牙道:「身处在这环境里,永远不要以为身旁的人会比自己差,说不定明天就要死在路边。天下三坊由来鸡鹤一窝、卧虎藏龙,小看了他们,连自己怎死的都会弄不清楚……」
「你还是很有觉悟嘛。」蓝娇桃笑了笑,道:「那我再告诉你,你若真去了天下三坊找碴,这是砸人场子的行为,他们便是当场将你碎屍万段、再将肉块丢回来,我们也没有任何立场找对方问罪,毕竟是你先上门的。」
王道握紧了拳头,怒道:「难道就默不吭声,听任他们拿我师父的事来当赌盘了?人都死了,还要作名堂,这也太耻辱!」
这句话,蓝娇桃一时应不上。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那六个同穿一条裤裆长大的兄弟。他们一同接下了除去君弃剑的任务,却因蓝娇桃在山阳未向君弃剑发难,放过了这大好机会,而被中庸以连坐问罪杀了。当时蓝娇桃人不在云南,得脱一难。若今日天下三坊是拿我兄弟们的事来作赌盘,我忍得住吗?
「走吧,回去了。」蓝娇桃长长吐出口气,慨然道:「你的愤慨我懂了,若换了是我,我也忍不住。但是,忍住吧。现在你忍不住,我会阻止你;哪天换了是我失控,就由你来挡住我。我们都还不成熟,想要走下去,就必须这麽作。」
王道闻言,身子一震,原本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
是的,我们都不成熟,必须这麽作。
「走吧。就算真的要上天下三坊讨事,那也不是你孤身一人的事,你至少都该同阿汴、九儿商议吧?既关系到你师父,可不能忘了他们俩。」
王道无奈地点头称是,只能跟着蓝娇桃回往晨府。
...
诸葛涵生平还是第一次来到晨星宅邸,急不择路地在前庭、中堂绕了一大圈,却都没见人影。她转往後进去,却见着一个棕发黄髭的胖子开门出房,两人对视,一时都怔在当地。
半晌後,她才意会到可能是跑错宅子了,便道:「不好意思,我走错了!」返身便要离去。
後头那矮胖子却道:「别急走!你,是诸葛涵?你没有走错。」
诸葛涵闻言一愣,回头的同时也提高了警戒,沈声道:「你是谁?」
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对任何一个喊得出自己姓名的人产生戒心。从父母死後、从被打入灵州大牢之後、从额上多了一块鲸印之後、从妈妈被掳走之後,她一直是这麽活着的。
但身边小狼却没有作出警戒态势,反倒坐在地上舔着前腋。
「偶叫史丹尼。这里是晨府,没有错的。」史丹尼友善地带着微笑,道:「你回头看看,就知道,没错了。」
诸葛涵眉头皱得更紧,却不敢回头,还是死盯着史丹尼。
直到身後闻出那声音。
「小……涵?」
这声音,带着惊愕、有点讶异,更多的是喜悦的气息。
诸葛涵再不怀疑,回头两步便向来人扑抱过去。
「璧娴姐姐!」
两女抱在一起,连分开都舍不得,还要抢着讲话。
「你怎麽一声不说就跑掉了!」
「才半年而已,你都长得比我高一点儿了。」
「你不在,哥作什麽都不顺心啦!」
「你没事,那就很好……很好……」
「以後可不要再乱跑啦!」
「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全混在一起,史丹尼搔着头,有点听不懂,便不再多留,迳行离去了。
最终是屈戎玉先把诸葛涵身子推开了点,深呼了口气,那是满怀欣慰的一息、亦是如释重负的一息。她递出手上拿着的茶叶包,道:「这个就交给你吧。」
诸葛涵伸手,却不是去接茶包,而是握住了屈戎玉的手,她念头几转,蓝沐雨失踪她已知晓,看屈戎玉的态度也是更大的明证。思索了会儿,才道:「璧娴姐姐,我知道你辛苦了,也晓得你想要我作些什麽。只是,我要和哥说的话,你也该在旁边听着。」
屈戎玉摇头,道:「你们兄妹叙话,无须我在场。」
「我不同意。」诸葛涵正色道:「现在你在这儿,我以为已经足够证明哥的决心。只是他……恐怕还无法脱出自责与愧咎罢了。或许……你也是吧?这时候,你更该陪着他,让他也陪着你。」
屈戎玉仍是摇头道:「我什麽也做不来……」
「你现在其实什麽也无须去做!」诸葛涵道:「你只要待着,就已经足够。或甚可以说,就和我一般,对哥来说,他可能从没期待过我能做什麽,但只要我在,他在某种程度上便已心满意足。你也这麽认为,不是吗?因此,才会想让我自己进房。」
屈戎玉先是一怔,确实理解诸葛涵完全言中心事之後,才道:「所以你也清楚,你的存在才真正是不可或缺、无可取代的……」
「……璧娴姐姐,你认为黄河与长江,哪个对汉民族更重要些?」
屈戎玉为这毫无来由的提问呆了一下,诸葛涵已自答道:「黄河是孕育了汉民族的生命之母,没有黄河,汉族或许压根儿不会出会。而长江之源远流长,又更胜黄河,若无长江,汉族亦不可能发展至今日之泱泱。璧娴姐姐,你同意吗?」
屈戎玉颔首应是。诸葛涵又道:「对哥而言,我们便是他的长江、黄河。对他而言,我们俩哪个更重要些?这就好似问长江黄河哪边的水更多些,毋宁是没有意义的,要从汉族之中把其中之一抽掉,也已完全不可能。所以,往後我这傻哥哥,还是请你陪我一起多担待了。」
第八十七话 光与影~之二
屈戎玉固是已身疲心倦,却也暗服小涵在短短数月之间,已自原本的『伶牙利齿』昇华而至『能言善道』,不禁讶然道:「你这几个月,学了什麽啊?」
「堀老师教了我很多。」诸葛涵笑了笑,问道:「哥的房间是哪一间?」
堀老师?是堀芃雪吧,那个倭族女子……爷爷和元师叔都说过,她是个精熟汉史的倭族人,看来真是有点本事。
话至如此,屈戎玉也只能打消了让诸葛涵与君弃剑兄妹独处的念头,领着她一齐进到君弃剑房中。
房门才开,两女即见着君弃剑倚在床柱边,床廉的阴影正好将他肩部以上罩在一片漆黑之中。诸葛涵眉头一皱,立即走上前去;屈戎玉没有跟上,只将桌上的铜壶放到炉上烧水,准备煮茶。
诸葛涵走到近前,看得分明,君弃剑双眼紧闭、呼吸不匀、满脸倦痛神色。她伸手摇了摇君弃剑的身子,低声问道:「哥?你醒着吗?应我一声……」
听到诸葛涵的声音,君弃剑立即睁眼,同时稳住呼吸,连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转为平素的淡然平静,随後向诸葛涵露出了一个微笑。但他还未及开腔,却已经见诸葛涵柳眉紧蹙,质问道:「你怎会搞成这样?!」
君弃剑先是一呆,微笑即转成苦笑,道:「我还没问,先让你抢了。哪有怎样?苦战之中,焉能不伤?」
听了这答案,诸葛涵更是俏脸生寒,语气也有了三分怒意:「别唬弄我!你还要瞒着我?还不让我分担?我们是兄妹啊!我也是……我也会长大的!我在这儿、璧娴姐姐也在这儿,旁儿再没别人,你何必定要自己闷着?你有不甘心,你就说出来;有苦难言,就哭给我们看!你平常怎麽照顾我、你对我有多关心,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但为什麽就不让我陪你分着你肩头的担子、你心里的伤痛?你这样死撑着,哪天真撑不住了、真让你倒下了,你要我怎麽办?说!你到底怎麽了?」
她愈说愈激动,除三分怒气之外,又添上三分担心、三分关怀。最後一分,则是威胁。
君弃剑听傻了,没有马上回答,第一反应倒是看向在房角炉边烧水的屈戎玉。
屈戎玉似有所觉,也回望一眼,但只无力地微微扬了扬嘴角,便又自顾烧水。
君弃剑轻呼了口气,才无奈地应道:「你更犀利了,连璧娴都说不过你。堀真的是个好师傅呀。」
「别顾左右而言他!」诸葛涵低喝一声,同时也坐到了君弃剑身侧。
「我不会哭的。」
诸葛涵姿势都还没坐正,忽地听到君弃剑说了这一句,不禁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没有听清楚,疑道:「什麽?」
「我,不.会.哭.的。」君弃剑放慢了速度,又重说了一次。
一字一字,说得用力、说得认真、说得毫无犹疑。
「傻哥哥!你这傻哥哥!」诸葛涵却生了气,抡着粉拳向他胸口捶了两下。
「我不会哭的。」
君弃剑又一次重复,这次,连屈戎玉都抬起头望着他。
驴蛋……蓝田,你真的就这麽坚持吗?
「我不会哭的。」君弃剑还是这一句,语声有点苍凉、有点哀戚,却又无比坚定。彷似,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是用来鼓励自己。
这会子连诸葛涵都有点无措,直勾勾地看向屈戎玉。
该不会让我两拳打傻了吧?可我是打他胸口,不是打脑袋呀……
「沐雨告诉你了吧?」
君弃剑终於换了一句,突如其来的一句。一句之後,他不再出声,转首看着诸葛涵,等着她的回答。
诸葛涵轻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她知道君弃剑指什麽。
君弃剑自己很明白、很清楚。他从不曾示弱、亦不曾在诸葛涵面前软弱过。这辈子,他真正崩溃,只曾有过一次。那一次,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无声地哭了,藉着挥汗隐瞒,无声地哭了。
那一次,蓝沐雨查觉了,悄悄地替他拭泪。一样是假藉拭汗,去替他拭泪。
如果不是沐雨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哭过。连当时只在身前对面的蓝娇桃也不知道。
获得了肯定的答覆,君弃剑伸手轻轻在诸葛涵的头上拍了拍,道:「傻丫头,我不会哭的。就像你知道的一样,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太突然、太意外、太令我无法接受……太痛了。你知道,我多麽希望那一枪可以让我替她捱了;你知道,我甚至计划着要像二爹带我一样的将她带大;你知道,我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也让她拥有,并且是最好的那一部份;你知道,我……」
「知道,我知道!你想一直呵护她、照顾她,就像待我一样!」诸葛涵从侧身将君弃剑抱着,低声道:「但我不是你的徒弟,我是你的妹妹!当师父的,总是要高大地像座山护在徒弟身前,但我是你的妹妹,你不需要一直只让我看着你的背影。我看着你的背影长大、看着你的背影前进,但必要的时候,你也应该让我站到你的身边,而不是永远待在你的背後!我不需要特意去和你分享你的光华与荣耀,我知道你会立刻转给我。我要的,是陪你一同承受你身前的黑暗!就像你陪我走过那一次,我也想陪你走过这一次!」
君弃剑闭上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茶水烧开了。
君弃剑听到水沸的声音,睁开了眼,看着屈戎玉款款持起铜壶,在桌上倒了一杯,端至身前。
君弃剑伸手去接,在手指即将碰在茶杯时,诸葛涵却很快地也伸出手来,握着君弃剑的手掌前引,将屈戎玉的手掌一并握住了。
屈戎玉原本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杯,她从来没作过这种替人斟茶递水的事,由不得她不小心,给诸葛涵一搅和,茶杯脱离了指尖,便掉到了地上,但没有摔破,只是茶水泼地了。
诸葛涵将他二人的手握在一处,她很明显地感受到屈戎玉的手指在发颤,那是一种极力忍耐的颤抖。她相信君弃剑也感受到了。
「哥,璧娴姐姐,我记得在我决定离开彭蠡湖畔时,元伯最後留给了我一句话。我现在把这句话也转送给你们。」
「元伯说:『你可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只怕,就算你想回来,也有人不许了。』」
「哥,璧娴姐姐,大家都一样,都在同一条船上。虽然目标不一样,但所有人不都共同承担着威胁与危难?当……当怀怀离我而去、而君叔叔却不让我一起死时,我真正理解了元伯的话。哥,你理解了吗?璧娴姐姐,你理解了吧。」
「我知道,你们从来不期待我能作些什麽;我知道,你们心里把我当成个小公主般供着。但我不想要这样!两次了,大家都在拚命的时候,我帮不上忙,反而还拖着你们的後腿。如果连替你们分担你们的心事都作不到,我不真真正正成了个一无是处的累赘了麽!就当我拜托你们、求求你们,让你们自己在我面前松懈一下,好不好?」
君弃剑、屈戎玉二人都直盯着诸葛涵的眼睛,那双眼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诚恳,毫不矫饰地流露出主人的希冀与期望。连略略被头发遮挡住的左眼都莹莹闪烁着,晶亮的右眼更是彷若水晶般明朗而耀眼。
「你的确是我们的小公主,水晶小公主。」君弃剑说着,举起左臂,轻轻搂住了诸葛涵的肩膀,如同个一碰就碎的无双珍贵一般抱着她。
他理解、也知道自己该作些什麽了。右手顺势一拉,便将原已疲累得浑身无力的屈戎玉拉到怀中,让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屈戎玉吃了一惊,想站起身,却给君弃剑轻压着後脑,面靠上了他的宽厚坚实的肩膀。
「蓝田,别这样!」屈戎玉发抖了,话声也颤颤地:「我会……」
「会就会吧!」君弃剑的话声,很果断、很坚定。
如此地屹然伟立、如此地不容置疑……
诸葛涵侧过了身子,让君弃剑抚着自己的头发,将头靠到了屈戎玉颤抖不止的肩膀上,轻声道:「璧娴姐姐,只有我们在这。」
屈戎玉为之一震,竟将泪珠震出了眼眶……
第八十七话 光与影~之三
屈戎玉正在『发泄情绪』的当口,君弃剑房门外,待着二人一狼。
药师小狼坐在门口守着门,右首瑞思双手抱胸,神情有点讶异,但嘴角却略略扬起。左首堀芃雪略有几分欣慰神色,双手在小腹前十指交扣静立着。观其神态,倒比钱莹更像个家教严谨的大家闺秀。
两个女人自诸葛涵入房关上门後就站在门外听着,直听到君弃剑那句『会就会吧』,也似乎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麽,不约而同地远离了房门数步。
「你教的好学生啊。」半晌後,瑞思先出声了。
堀芃雪摇了摇头,道:「小涵心思玲珑,就是我没有教过她,她也清楚自己此时此刻该作什麽。」
「或许吧。」瑞思嗤笑了一声:「只是,真没想到会这麽快。」
快?什麽快了?堀芃雪还没问出口,一时之间也明白了。她转念想了想,声音忽然沈了:「你还有暗棋吗?还联络着第三势力?」
瑞思哼声,反问道:「你又如何?叶敛和姓屈的丫头可是你的杀夫仇人!你就一点都不介意了?」
提到流风,芃雪的神色无可避免地黯了下来,她微微地搓动着交扣的十指,一时竟应不上话。
「这国家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好吧!」瑞思又问,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思绪也不住的跳动着:「你们倭国的历史,有多久了?」
「从第一个天皇年号『应神』起算,至今也有五百年。更往回推,大概与汉族的汉朝起始相近,只是当时的事情记录残缺不全罢了。算来也近千年。」
这是芃雪的本门,瑞思一问,便很快的应了,全没考虑瑞思话中之意为何。但看到瑞思不置可否、又略带轻蔑的神情,即又接道:「自然是比不上华夏自黄帝以来三千余年的浩瀚……」
「你真相信历史吗?」瑞思忽然又出言打断。
芃雪怔了一下,疑道:「什麽意思?」
「我是回纥人,是狼的子孙。你学过吗?往回推,回纥的先祖就是突厥、契丹。我们的文字出现得比倭国的历史还短,几乎是从南北朝开始才有的。但你知道我们草原民族的历史是怎麽描叙汉人所言的『五胡乱华』这一段时空吗?嘿!他们说是看到晋室的八王之乱,心疼华夏民族自相残杀,都是两只手两条腿的人,看不惯这种事情,於是约集草原五族一同入中原平乱,杀尽八王,将不惜民的晋室逼到长江以南,由草原五族代为『管理』中原汉族休生养息。但你知道吗?草原民族过去的习性,为了争取水草肥美的土地来牧羊马,每日都有部落互相攻伐,胜利者杀尽落败方的男人、掠走女人与小孩作为奴隶,几乎没有可汗管得着、也不想管,因为根本管不胜管!这习性至今也还在某些偏远部落存在着!我们草原民族的民族性,用来管理华夏汉人,这不是一个大笑话吗!但史官却能写得煞有其事、还冠冕堂皇,你说这是怎回事?……华夏并没有你想像的那麽美好,历史,都是骗人的!历史,只是胜利者的故事!」
堀芃雪听得十分讶异,惊道:「你……想要自己写史?」
「有何不可?」瑞思呵呵一笑,道:「我可没兴趣当别人UU小说的小卒、或者是被抹灭去的那一部份。聚云堂的作风我能理解,他们千年来为华夏守土、为华夏培植支撑民族、存在於历史的巨人,他们为历史而挥剑用兵,但今日覆灭,又有谁会记得他们?又有谁会考虑到失去了云梦剑派,接下来的数百年会是个怎样的世代?就如同叶敛曾与神宫寺流风交换遗愿,我们不也应该承接起失败者原应负担的责任吗?这,也算是一种道义吧。嘿,你的表情犹豫了!你看,原本你已经坚信我是个只谋私利的人,现在不也被我打动了吗?这不代表,我是个很适合写史的人?哈哈~历史,就是这回事!历史,就是净写失败者的黑暗、与胜利者的光明!不想像影子一样被人遗忘、不想像影子一样只有着黑色,就只有成为胜利者。这一点……哼!姓屈的丫头只怕比我还懂!」
堀芃雪想要反驳,一时却无言以对。
读多了、读久了,不管怎样的自我催眠,都会了解到。
历史,就是这麽龌龊的东西!
不想成为影子、不想被淹没,就只有站到光明面。
胜利者的那一面。
屈戎玉真的会这麽作吗……?
不知道!堀芃雪忽然发现,对於这个一直被视为林家堡要角的天造玉才,自己实际上还没真正接触过她,根本无从判断她的思绪。
但是……
「叶敛不会那麽作的。」堀芃雪忽尔斩钉截铁地应道:「他不可能把小涵带往那更大的斗争漩涡里去。」
「是吗?」瑞思耸了耸肩,道:「嗯,或许你说的对。可世事却从来也不由人。姑且就看着吧。说实话,在你们回来之前,看叶敛和姓屈的丫头那模样,我甚至已经作好了要暂时埋名休养数年的准备。看来……」
「在把小涵带回箭村之前,他不会停下来的。至少,还有小涵在,他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停下脚步、不会容许自己倒下!」堀芃雪回得很自然、似乎早就听叶敛亲口说过:「或许过去大部份时间,他一直是随波逐流着,但他确实有他的坚持……有他的梦想。」
堀芃雪说着,也咀嚼着、理解着。
原本,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也认为与聚云堂开战是非常不智的决定,更认为向来理性冷静的叶敛,不会作这件蠢事。
到药泯来访後,叶敛又一次的不告而别、踏出林家堡大门,芃雪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但当时蓝娇桃却表现得很泰然。看到阿桃身上的赤冠鳞虺,芃雪也懂了。
这不是第一次。
原来,她也早就看到过……
那年,在杭塘山下,她确实看过。
有些事、有些人,的确会让叶敛宁可变成一个目光短浅、不顾大局的小人。
她清楚了解到,如果当个『大人物』,会导致要失去那某些人、退让出自己的底线,叶敛会选择当个小人。
看着堀芃雪有点迷惑的神色、渐渐转为明朗的笑容,瑞思不再出声,迳行转身离去。
此时,药师小狼站起身,牠身後的房门也跟着开启了。
眼见着小涵走出,堀芃雪笑得更真切了。
...
看着堀芃雪站在门外对着自己傻笑,诸葛涵微微一愣,问道:「堀老师,怎麽了?你在笑什麽?」
惊觉自己有点失态,堀芃雪收起笑容,正色低声道:「没有回题了吧?」
「璧娴姐姐是没问题了,只是累了点,得让她好好休息几天。」诸葛涵嘟着嘴,道:「哥就……还是那样子,一点都不肯示弱。我也看得出来他身体状况非常差,他以前的恢复能力明明就很好的!但不管怎麽问,他死活不肯透露,连璧娴姐姐都三缄其口……」
「如果他不要你担心,你就不要去担心。」蓝娇桃远远地走了过来,身後跟着王道。
看到蓝娇桃,诸葛涵立即一蹦一跳地跑了近来,一把将蓝娇桃拉过,低声道:「阿桃,麻烦你一下,把绯和阿竹找回来。」
蓝娇桃愣了一下,道:「他们……跑掉了?」
「对,出房前璧娴姐姐偷偷和我说的。」诸葛涵脸色略黯,道:「她说阿竹把绯拉去找沐雨了。」
蓝娇桃道:「那麽,你是要我和他们一起去把沐雨找回来吗?」
蓝娇桃认为,换了其他人,小涵可能会狠下心不管;但对象是蓝沐雨,是她待在彭蠡湖畔多年来仅有的好友之一,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诸葛涵略略一怔,随即摇了摇头:「绯现在四肢有三肢重伤,行动不便,只有阿竹陪着,我怕……」
「我知道了。」蓝娇桃丢下一句,立即返身奔出。
他能理解。只怕是对头的『攻心为上』还没完!
蓝娇桃离去之後,诸葛涵转视站在一旁的王道,露出了个颇含深意的微笑。
王道给她笑得浑身发毛,抖了抖身子,道:「干嘛这样看我笑?」
「笑你学聪明了啊。」诸葛涵还是笑着:「你忍住了?」
王道闻言一呆,惊道:「你怎知道?」
他和蓝娇桃谈话时,小涵和芃雪早就跑远了,万没道理听到他们的对话呀!
「猜到的。」诸葛涵收起笑容,正色道:「刚看到你那神情,就知道你满肚子火,想找人打架的模样。你脾气这麽好,能让你发怒的,一定和你师父有关系。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惹着你了,但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好再去树敌。若又弄个了对头出来,咱们入蜀的计划,恐怕又要缓了。」
「呃……这……这倒也是……」王道讷讷地应着,适才的确没想着此节……
「你们的身体状况怎样?」诸葛涵忽然换了个话题,几步子来到王道身前,伸手就在他身上乱摸一通。
王道在神龙潭一役受伤极重,可真是凭着君弃剑送来的一口真气吊命才能活着下山。虽在回梦堂休养了大半个月,也只是回复到能下床行走的程度罢了,身上许多伤口才刚刚开始结痂,让诸葛涵随手一碰,便痛得连退数步,抚着伤口蹲下了身,叫道:「妈呀!别乱摸啊!」
「哎……呀……」诸葛涵没想到他伤得这麽厉害,一时也有点不好意思。
堀芃雪跟了过来,道:「小涵,你问他们的伤势要作甚?你不懂医术吧。」
诸葛涵耸肩,道:「我是不懂啊。只是璧娴姐姐现在累了,好不容易才哄了她去睡会儿。她醒来之後,一定也要了解大家的状况如何,才好决定接下来的行动。我先来帮她把情况弄清楚罗。」
堀芃雪听得边笑边摇头~这贼丫头……
如果我有个这样的妹子,多好?叶敛,我理解了,当初你为什麽宁可与流风决裂,也要回杭塘山找蛇王救小寒星……
是责任,也是心疼吧。
第八十八话 乍暖还寒~之一
诸葛涵来到晨府,过了两天。这两天内,她详细的询问过众人的身体状况,也与原先唯一不相识的史丹尼熟稔了。
在小涵来说,这个从西方来的褐须胖子长得非常有亲和力、而且开朗大方,无论何时都显得自然而磊落。尤其对於双亲横死异国之事,由於其时他尚在襁褓,若非皇甫望告知,他对此事基本毫无印象,连一点仇恨意识也生不出来。和其余诸人比起,实是一整个无忧无虑,会自河北来到江南入夥,也纯粹因个人意向与兴趣使然。和他相处,毫无压力。
小涵颇喜欢这种感觉,比当初在彭蠡湖畔和阮修竹斗嘴还更喜欢。
史丹尼这种自由自在的性格,若让徐乞来说,可真像极了他大师兄皇甫望。
而在史丹尼看来,小涵也绝不仅仅是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姑娘。他当然很清楚,这姑娘是君弃剑的妹子,在某程度上来说,更是林家堡众必须舍命维护的绝对存在,其重要性比起大夥儿前些日子拚死从衡山抢回的屈戎玉,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没有架子,一点都没有,对谁讲话都是客气而恭敬,顶多只是偶尔发点丫头脾气耍耍赖,但绝对适可而止,也没人会去较真儿。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想起君弃剑。史丹尼真正肯定,他是林家堡的家长,这点无庸置疑,但这兄妹俩也真存心把林家堡弄成个无纪律、无组织、无上下规范的团队,人人率性而为,只要不伤天害理,干什麽从没人管。君弃剑这头头也只是挂个名儿,有事时才会当出头被射的那只鸟,没事时大家都是平等,上下长幼全然不分。
这对史丹尼可是好事,他一向就讨厌那种组织规章,见了谁要立身站正喊好问礼什麽的,他是打心底不愿意。
再说回诸葛涵,史丹尼也知道她幼时遭遇过什麽,有时还能从她飘动的发丝间瞥见左额上那个铜钱大的鲸印。
和他自身不同,他知道诸葛涵碰到那些事的时候,已经懂事、有记忆了,那应该是她一生无法磨灭的伤疤,就和那块鲸印一样。
但她平时却从不表现出来,似乎她幼时碰过的那些全是醒来就消逝无踪的噩梦罢了。史丹尼认为这一点十分值得佩服。
话说诸葛涵托蓝娇桃去寻回石绯与阮修竹,还没消息,屈戎玉倒先出房了。
第一个见着的是史丹尼。
才瞥了一眼,史尼丹已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这位名气不小的天造玉才。
毕竟在衡山上见到时,她鬓散发乱、满身沙尘,就是称为灰头土脸也不算太过份,虽然被潭水浸湿的衣衫很忠实的显露出她的身裁,别说当时没空去欣赏,那种纤细的体型一向也不是史丹尼的喜好。而回到襄州这些日子,虽然至少头脸是清洗乾净了,却又明显的看得出她疲劳不堪、神情颓靡,和听说到那种每每被惊为天人的清丽无双、风华绝代可丝毫沾不上边。
而这次,不用太仔细看,就能察觉到她眼波流转,那可不是搞什麽勾魂摄魄的勾当,而是显露出智慧与内涵的光芒,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目光转动之间,便已不知动了多少心思。加之面色清朗,显然精神甚佳,真有种顾盼自得的魅力。
在衡山上,史丹尼已领教过她足以与于仁在抗衡的指挥能力;现在,更理解这位天造玉才为何被视为江南无人能比的美人。
当她拥有那股自信的神采时,其魅光之高耀,芸芸众生无不相形失色!
难怪白兄会说那些话呀~史丹尼暗暗想着。
屈戎玉很快也注意到史丹尼在後院闲逛,但两方都还没出声,诸葛涵已从一旁窜了出来。
她一见屈戎玉的模样,便笑颜逐开。
屈戎玉也是微微一笑,却有点羞赧。
史丹尼在旁边看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哦呀~看来天造玉才成了小涵名符其实的兄嫂了。
只是立刻又觉得奇怪~姑娘变成妇人,头发不都会盘起来吗?怎麽她没有?
答案是:他猜错了。
屈戎玉笑得略显尴尬,只是因为两天前,她才在小涵面前哭过。
或许这不是第一次,但意义可大不相同。就算今天她不是屈戎玉,那种完全显露出自己脆弱面的哭法,任何人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更何况她还是被小涵和君弃剑兄妹俩给『弄』哭的。
小涵自然懂得屈戎玉在想啥,她立即问道:「需要我作什麽吗?」
「扶蓝田上厅吧。我去招呼大夥儿。」屈戎玉应道。
哥可以出房了吗?这是小涵第一个念头。
但她没有问,反是说道:「不要,交换!我找大家上厅!」跟着便向史丹尼喊着:「史丹!那边交给你啦!」说完,也不管两人怎麽反应,自顾着就往堀芃雪房间奔去了。
史丹尼意识到屈戎玉的目光转了过来,只好耸耸肩,也走了。
所谓的『那边』,指的是瑞思、宇文离、白浨重三人。
两天时间,足以他了解到小涵并不是很喜欢瑞思,在瑞思面前,小涵总是恭敬中带着三分礼貌,而这三分礼貌在林家堡众彼此的相处之中,却难免有点疏远的感觉。但也仅止瑞思本身,对於宇文离、白浨重,她会毫不客气的显露出娇憨的一面。
或许和瑞思在衡山的立场选择上有关吧?史丹尼猜想着,但没有多问。
反倒是白浨重那边比较有趣。每次小涵和他耍赖时,他总是表现出无奈,不应好、也不拒绝,总是任着小涵胡闹。闹完之後,他就会默默地把小涵原本要求的事情作好。
史丹尼後来才听王道说,因为白浨重是君弃剑曾指定给小涵的『贴身保镳』。这道『命令』至今都还没有取消,应该还是有效的。
史丹尼听完,有点讶然失笑,但没有表示什麽。既然白浨重本人都不介意了,何必要有意见?
史丹尼很快的转到三人房里打过招呼,而後自己便先转往厅上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加林家堡的会议。虽然这件事之前并没有打听过,但多少可以猜想到,会议中会发表最多意见的必然是瑞思、屈戎玉两人,而君弃剑负责扮演决策者的角色吧?依林家堡众一贯没大没小的作风来看,再加上众人立场各异,会议应该会很热闹?
史丹尼扫视正厅,和一般的大户客厅一样,正中两个主位,两侧各是椅子与茶几交替而下,加起来共有二十个位置。
以前他也随皇甫望出席过北武林盟的集会,身为北武林盟主,皇甫望无论去哪儿都是坐主位,徐乞若有出席便是与其并座。而他是没有位置的,一向是在皇甫望身後侍立着。
但这次不一样,该坐下才对吧?他很快的数过现今还待在晨府里的人数,而後坐落在左首第五张椅子上。
过不多时,瑞思最先到了,她坐到了左首第一位。紧接着是诸葛涵、堀芃雪、曾遂汴、李九儿依序行入,而後王道、宇文离、白浨重几乎同时出现。大夥儿彼此扫视了几眼後,堀芃雪坐上了瑞思对面的右首一位,曾遂汴坐到左首二位,其余诸人也都就座了。
史丹尼看着,暗思~这是依照发言权优先顺序入座吗?但诸葛涵怎麽坐到了比一向最沉默的白浨重还靠後的右首四位去了?这丫头聪明得很,而且在众人中有着不同一般的立场与地位不是吗?
又过了会子,屈戎玉与君弃剑也到了。屈戎玉将君弃剑扶坐上主位後,却没坐下,只在他身边站着。
就如同史丹尼当初站在皇甫望身後一般……
史丹尼这会子有点搞不懂了,他也曾经在皇甫望过於忙碌时代表去拜会过一些人,其中不乏道上的富户,譬如洛阳赌场『押大赔大』的吴大、吴小兄弟就是。当时他兄弟俩坐在主位,其身後侍立的是……
侍女啊!
不会吧?我们上衡山拚死一战,讨回来一个侍女?
这些事当然只在心里想,很快他就发现,君弃剑不悦地向屈戎玉抛出一个责怪的眼神。屈戎玉抿抿嘴,乖乖地到右首主位坐下了。
这到底在搞哪出?史丹尼愈看愈不懂。
但除了瑞思有嗤笑的神情外,似乎也没其他人关心这情况。在屈戎玉坐下同时,王道也跳了起来,喊道:「敛,坐下还要人扶着,你怎麽回事啊?」
史丹尼暗暗点头~这的确很重要,当时在衡山上伤得最重的,要数王道、白浨重、宇文离三人,适才众人出现的顺序,除史丹尼自身之外,几乎也与各人的健康度相符。如果这可以作为参考的话,连道重离都已经可以行走无碍,最後才到的君弃剑究竟是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同样作为一个内功好手,他多少可以理解君弃剑在衡山上虚耗内息的程度非常严重。但真的有严重到过了将近一个月还无法恢复的情况吗?
「虽然我很想回答……但可惜,我答不出来。」君弃剑却是苦笑:「我也很难解释为什麽会这样,或许璧娴可以说得简单明白点。」
随声,众人的眼光都转到了屈戎玉身上。屈戎玉也不罗唆,直白地说道:「水气的纯度不同。当初我把他丢到回梦汲元阵的阵眼中,让他吸纳天地至清的水灵气息充盈气脉,那阵眼中水气的精纯度我很难直接说明,不如想像一个麻布包,里面各自装满乾燥和潮湿的棉花……」
「那重量必定差很多!」众人都还未出声,宇文离立即应道:「实际上装满之後,棉花的量也会差距很大。」
屈戎玉微微颔首:「是,就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此处与回梦汲元阵中的水气精纯度,相去至少十倍,若是阵眼之中,更是百倍、千倍也不止了。以前,蓝田鲜少动武、也不轻易耗用内息,即使有所消耗,比例也是甚小,经过休养、补充之後,精纯度下降的比例也不会太过份。但这次……」她顿了一顿,眼神也略略黯了下来:「恐怕是……再也没办法补回到像原先那样……」
这意思是说,君弃剑变弱了?
而且,练不回来了?
「那……再把敛带到回梦汲元阵不就行了?」王道回神之後,第一个说道。
只怕没有这麽简单。史丹尼暗思。
果不其然,屈戎玉摇头了:「回梦汲元阵的阵眼乃是死地,历来没有活人进去还能完好地出来。当初他已经算是个屍体,我才敢将他放进去赌上一赌。虽然原理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大概可以猜想到的是~因为他当时全身真气散尽,却又修练过天下至高的内功宝典『劲御仙气』,才能在本人也不知觉的情况下吸收消化回梦汲元阵阵眼中的至清水气而为己用。现在,光是『真气散尽』的大前提便不太可能达成。」
「怎麽说?」王道又问。
他对内功真可是一窍不通,完全无法理解。
但堂上诸人也比他好不到哪去,甚至没有一个人曾进行过修练内息的基本套路,一时之间,竟没人能给出答案。
屈戎玉也只摇头而已。
史丹尼只得开口了:「所谓的『真气散尽』,其实,等於死了。」
众人皆是一凛,纷纷转头盯着他。
史丹尼第一次参加会议,自然也是第一次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就算不死,也算残废。当时偶在神龙潭,被于汤主击中,撞到君、弃剑身上,可是却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反震力量。任何修练过内息的人,受到外力来袭,不自觉都会运功,抵挡一下,而他完全没有。所以当时,偶才知道,他那时应该是死了。」
至於後来为什麽又活了?虽然早在湘江畔就谈过,但没有答案。史丹尼想破了头,也还是完全无法理解。
只能归於『劲御仙气』高绝至妙,能将死人弄活了。到底怎麽弄的?又没练过,哪会知道啊!
「没事的。」君弃剑却笑了笑,道:「就算我搞成这样,你们却都强了不少。了不起也就是往後我无法再打先锋罢了。」
「那麽,接下来呢?」这次是李九儿发了腔:「你还能再恢复得好一点吗?起码……别连走路都还要人扶着,成吗?」
君弃剑苦笑,道:「其实走路早就没问题了,是璧……」
「嗯哼!」屈戎玉忽然重重闷咳了一声,君弃剑同时住口了。
但不用说完,大家了然就好。
「咳咳!那就随便啦!说说正题,咱们啥时入蜀?」曾遂汴也乾咳两声,道:「这次可没啥外阻了,可以好好商研了吧?」
以前只要一谈到入蜀,君弃剑总是义正严词的反对、甚至大发脾气。大家都不知道,其实他本身也早想回去,真正持反对意见的是屈戎玉。
不过,时至今日,就如同曾遂汴所说,已经没有其它干扰,这件事是该提上来了。
君弃剑又是一笑,道:「我已经没有战力了。」
听到这句话,史丹尼怔了一下~这啥意思?是说他没力量打回蜀中了吗?
但出乎意料的,没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反而将目光都集中到了屈戎玉身上。
当然,除了瑞思之外。自始至终,她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模样。
史丹尼这才想起,在衡山上时,明明君弃剑都已死了,众人却还是一往直前、毫不犹豫,丝毫没有首领战死而旁徨无措的感觉!
战中他已明白,是因为屈戎玉还在,他们挑战衡山聚云堂的主要目标还在!
事後去问了白浨重,白浨重才提起君弃剑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
只是白浨重说得太过於轻描淡写,史丹尼虽然因此也对衡山上大家的表现能够更深入理解了,却没将那句话真往心里去。
此时看到众人似乎把希望全寄托在屈戎玉身上,他才想起此事,也知道了君弃剑为何说出这一句乍听像是毫无斗志的话。
但屈戎玉却佯怒道:「喂!你明明好好的,不要丢给我啦!」
君弃剑耸肩,满脸惭愧地道:「这太难了,你不出马搞不定啊。」
屈戎玉嘟着嘴,直盯着君弃剑,满脸不悦的模样。
这干嘛?小夫妻斗嘴吗?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诸葛涵毫不忌讳,已嘻嘻笑了出声。无奈之余,只能还是最擅打圆场的李九儿出面道:「这个……你们要不……先回房讨论一下?」
君弃剑闭上眼,摆明是只当旁听不出头了。屈戎玉没好气地摆手道:「好啦!我说就我说!」紧跟着敛容正色,朝向众人道:「我们两年後再入蜀。」
第八十八话 乍暖还寒~之二
『两年』一出口,厅上众人自然各自都表现出了不可置信的反应。史丹尼坐在末位,将全员的形态看了个清楚。
白浨重与宇文离原本就是邻座,对望一眼,颇有点面面相觑的味道;曾遂汴与李九儿则是呆住了,四只眼睛一下子都失了神;堀芃雪眉头轻轻一皱,似乎正思索着其中的意义;瑞思轻轻『哦』了一声,便再没其它反应;王道蹦地一下跳了起身,瞠目结舌,嘴张大得令人担心他的嘴角是否会被自己给撑裂了。
最令史丹尼感到意外的却是诸葛涵,她一手紧摀着嘴,肩膀却不住颤动着,似在偷笑。
史丹尼不禁感到有点讶异,难道这小丫头已经知道为什麽了?悄悄起了身,走到对面诸葛涵身边的座位坐下了,侧着身子低声问道:「你怎在笑?你不也,很想回去吗?」
小涵全没注意到史尼丹无声无息的便换了位置,听到问话才抖了一下,止了笑,压低声音回道:「想归想,不急呀。我只是笑……哥和璧娴姐姐真是……」
史丹尼道:「你是说,他们俩,在说笑?」
「不是不是,是他们俩先前作的那些!」
先前作的那些?史丹尼愣了一下,回想了君弃剑与屈戎玉两人来到厅上後的几个动作,便即了然。
他虽是第一次参与林家堡众的行动会议,但可以想见,在正式召开会议之前,君弃剑与屈戎玉已独处了很长时间,若没先达成共识,那才令人奇怪。世间无论任何组织,若领袖人数在二人以上,且立场友善,几乎都会是一样的情形。
这即是说,在来到厅上之後,屈戎玉先是立而不坐,实际上就是想把问题丢给君弃剑去处理;但君弃剑事到临头也来个老曲重弹,再次强调要把指挥权移交予屈戎玉。这即是说,两人都清楚这个决定必然会造成内部很大的反弹,也都想尽可能压低这个决定所产生的影响,才你推我让的先演了一场小戏儿。
只是,为什麽?即使在入蜀与否的问题上,史丹尼不存在任何立场,何时要去、甚至是去不去都无所谓,但也知道起码王道与九汴三人是期待已久,更可说是因为这个目标才投靠林家堡的,若要拖长入蜀的时间,却没有充份的理由,必定令三人难以心服。
史丹尼正思及此处,却见小涵忽地站起了身,便往厅外走去。
史丹尼也回头一看,才看到原本早已趴着守在厅门口的药师小狼,不知何时站起了身,面朝大门,牠那两条狼尾也微微的往背上屈卷着。
门外有人?诸葛涵已走出厅门,忽然一人从後赶上,一把将她拉住,而後自己往大门口行去。
是堀芃雪。
为什麽要拦小涵?史丹尼眼珠一转,便已知晓。
如果门外真有人,小狼的态度却抱持着警戒,代表门外的人至少不是牠所熟识。若是敌人,在小涵开门时立即发难,那还了得?
但若换人去开门,也有同样的危险啊!听说诸葛涵已成了堀芃雪的学生,没想到这倭族女子居然把小涵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了?史丹尼有些意外。
她俩的动作自然都看在众人眼中,一时全把精神都集中到了大门口去。
晨府前院颇广,堀芃雪缓步慢行,走了十余息才到。这边厅里曾遂汴已迎至院中央,十只手指头都微微抖动着。
堀芃雪拉开大门,厅里十人倒有一大半松了口气。史丹尼更是立即站起身向外走去,喊道:「不是白兄吗?你怎麽,来襄州了?」
来人却是云梦剑派仅余的五名戎字辈弟子之一、前些日子负责照顾林家堡众养伤的白戎分。
...
堀芃雪第一眼便认出了云梦剑派戎字辈弟子的装束,先是愣了一下,扣在腕中的手里剑差点便要脱手打出,却又及时听到史丹尼的招呼,判断面前这未曾谋面的男子对林家堡而言不算敌人,侧身屈膝行了一礼,道:「兄台是姓白吗?有何指教?」同时将手里剑又压回了袖袋里去。
白戎分将堀芃雪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回手将背在背上的大布囊取至身前一提,道:「是大和国的堀姑娘吧。初次见面,荣幸。原本我也不想来的,只是屈……屈师叔祖的孙女儿有样东西落在本派,忘了取走,本派元掌门不便前来,派我来此送还。」
堀芃雪抬眼看看那布囊,应该颇有些重量,整体是个长方形,似乎是……
对,是案琴!七弦琴!
那麽,就是屈戎玉所有的琴了。
此时,史丹尼也已赶到门口,一开口就想请白戎分入内。但话还没出口,猛地一想,此时林家堡内正在进行会议,白戎分再熟也是外人,请他进去适合吗?这还是应该先问问吧?便回头向厅中望去。
怎知屈戎玉早已一迳奔向前来,直冲至白戎分身前,一把连琴带囊抱过。
白戎分却也不觉突兀,只是笑了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白戎分知道,那把焦尾琴曾为东汉大儒蔡邕所有、也为一代琴圣嵇康用过,屈师叔祖花了八年时间才弄到此琴,作为屈戎玉十五岁的生日礼送给她,屈戎玉一向不许别人乱碰。她在衡山上走得急,未及带走此琴。但她怎说也真正捣毁了吴起祖师的墓碑,是个大逆叛徒,怎可能再回去取琴?可此琴又是屈师叔祖留给她最後且唯一的实质物品,她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元仁右回到派中,见着此琴,当然能够理解屈戎玉的不舍与难处,也想将琴送回给屈戎玉。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对叛徒施予好处,起码还得顾虑一下门下弟子的感受吧?实在是为难。
万般无奈之下,元仁右只能请与林家堡还略有浅交的白戎分代行一遭。此时屈戎玉已拿到琴了,任务完成,面对这个曾击败自身所属派门的组织,白戎分也不想再多牵连,便欲离去。
看白戎分跨步欲行,屈戎玉低声说道:「白……白师兄,谢谢你……」
她对称呼方面有点犹豫,但打第一次见面就只有这个称呼,十年来都是如此,她一下子也想不出还能怎麽改。
「免礼了。」白戎分暗叹,淡淡地回了一句,同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他也是暗暗地喜欢了这位师妹好多年了,知道此时一去,今生难说还有机会再见,这一眼是怎也忍不下来的。
但一眼之下,固然是看见了屈戎玉满溢着感激与感动,这很正常。只是……为何眉宇之间却略有些许紧蹙?是碰上什麽难题了吗?
便此一思,这一眼一下子竟移不开了。
史丹尼在旁,早看出了一点端倪,此时也不管越不越俎了,跨上一步便将白戎分往门内扯,道:「怎说你也,跑了那麽长路,一杯水也不给你喝,太说不过去了。」同时也不免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屈戎玉。
屈戎玉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笑,颔首表示赞同。她是何等机灵人,就算多年来装作不知,又哪会没察觉白戎分的心意?她也晓得以後恐怕很难再有机会相见,即使退一万步说,远来是客,尽尽主人的义务又有何不可?
误解什麽的倒是不担心,白师兄原本就很聪明、也很自制。会错意这档事在他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史丹尼拖着白戎分直往正厅行去,白戎分这才注意到,林家堡众几乎全聚在厅里,大概也了解到,这群人可能是正在进行研讨之类的事情吧?
守在厅门口的药师小狼见来人是由史丹尼拖行,意识到并非敌人,便又伏到一旁去了。
白戎分让史丹尼拉着走,自不可免的将目光在林家堡众人面上扫过,露出了有点尴尬的笑容。不仅是因为打断了他们的会议进行,更因前次与其中数人告别时,俨然是今生相见遥遥无期的气氛,怎料这麽快又碰面了。
林家堡目前在场的十一人,除堀芃雪外,只有另一个看来最年少的姑娘没见过。白戎分立即猜想到,是诸葛涵。看来她很好,那她应该就不是屈师妹忧虑的来源了。
没见到石绯……他是原因吗?
来到厅中,曾在回梦堂养伤的众人纷纷与白戎分打过招呼,而後各自回座了。会议虽然中断,但未宣布结束,况且为何忽然蹦个『两年』出来,都还没搞清楚咧!
堀芃雪已关上大门,与屈戎玉一齐走了回来。她向小涵招了招手,便向厨房走去。适才史丹尼已经开口起码要给杯水喝,人都进厅了,总不能没水给。
史丹尼直把白戎分压到椅子上才放手,同时低声道:「你不用,太拘谨。他们现在,和在衡山上时,不太一样。」
他指的是相处模式与现场气氛,但白戎分自然是不太明白,只能乾笑两声,道:「抱歉,打扰了。」
君弃剑一直坐在位上没动,他实在不太想动,但也还认得白戎分,便点了点头,也报以一笑,道:「没什麽打扰,你来得正好。」
正好?何解?恁是白戎分再聪明,也不知道会议被中途打断有什麽好的。
君弃剑却是知道,白戎分这麽一搅和,适才正蕴酿着、但尚未发作的暴动可能全消去了,而且有客人在场,林家堡众之中也没人不长眼到真的乱发性子嚷嚷,接下来要解释『两年』的理由便简单的多,真的是正好。
唔……或许阮修竹会吧?但是她现在不在场。
全员都回到座位上後,一时却又无人开口,直过了半晌,堀芃雪与诸葛涵各端了一盘子茶水回到厅上,给各人发了一杯,而後两女各自归座,白戎分很快的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显然他认为不宜久待。
「白兄莫急。」君弃剑在白戎分站起身之前开口了:「你在,真是正好,想来应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可否麻烦你再坐一会,作个旁证?」
白戎分略微一怔,还没弄清楚意思,君弃剑又说道:「璧娴,你继续吧。」
在座没有人比屈戎玉更了解白戎分的性子,知道他虽算外人,但不该听的就会当作没听到,其实也不用顾虑太多,即道:「『两年』的理由很简单,就结论来说,如果我们太快入蜀,恐怕会一败涂地。」
「这是什麽意思?」李九儿皱紧了眉:「我们也知道,那个杳伦把赵仁通带走,大概就是要把蜀中的青城、唐门二派交给他。但是……」她悄悄的瞄了白戎分一眼:「青城、唐门怎也不可能比聚云堂强吧。」
白戎分听得扬了扬眉,他知道李九儿不是因为自己在场才这麽说,这是她打心底的想法。但无论是不是奉承,云梦剑派比青城、唐门强的自信他是有的。
屈戎玉却是摇头道:「问题不在青城与唐门。我也相信青城、唐门是比不上聚云堂,但是……赵师叔比我强。」
这句话把众人全唬住了。
这个向来目中无人、孤高自傲、让『当代第一兵家』屈兵专赐号天造玉才,更说出『胜我者,唯玉尔』的屈戎玉,居然说有人比她强?
开玩笑的吧这?
「你说的应该不是指武艺吧?」宇文离拱着肩,闷声道:「我们还没不中用到会让人把你伤了。」
虽然当时是打到失神了,但他们在衡山上的意志与表现,屈戎玉应该很清楚才是,不会现在还这麽小看了他们吧?
要是赵仁通玩什麽擒贼擒王的把戏,他们绝对敢拍胸脯大声说:有我在,别想动咱们的军师!
「这……当然不是!」屈戎玉听出了宇文离的不满,忙道:「你们作过些什麽,我都记得,我很感激,也很抱歉……我说得明白点,在『战略』方面,我也自信天下间无几人能够胜我,至少除了爷爷之外没有。但是赵师叔的『战术』之精密诡怪,我是比不上的。」
看到林家堡众中有数人颇有些莫名奇妙的神情,白戎分微微一笑。
他明白自己要作的『旁证』是什麽了。
第八十八话 乍暖还寒~之三
屈戎玉话声才落,史丹尼双眼又开始滴溜溜地在众人脸上打转。
这是他一贯的习惯,观察别人脸色,尤其是不熟识的人,可以很快且有效的藉以判断对方的性格、专长、兴趣,除了碰上彻头彻尾完全不会有表情的人之外,这法子可说十试十中,令他屡试不爽。
但他才刚刚开始观察,忽然听到有人闷声说道:「堀!」
一个字,就这麽一个字,喊的是堀芃雪无疑。史丹尼一怔转首,却见君弃剑神色不悦地起身,转入後进。
堀芃雪也没多问,迳直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後往後院走,走到了一排房舍的最尾端,君弃剑几乎是把脸贴在围墙上才停下脚步,後头堀芃雪见状,眉头微微蹙起,道:「你真的不太妙。」
君弃剑深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转身,背靠墙站着,道:「都看出来了?」
「当然。」堀芃雪一边打量着君弃剑的脸色、站姿,一边应道:「你方才必定也是注意到小涵的神色~她听到战略与战术,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以为是我教她的,这才将我喊来。但走没几步,就知道大概是错怪了我吧?你以前不会这麽粗心就下判断。再加上你走这一段路的模样,太慢、又太稳,完全就是想藉着放慢速度来稳定步伐……我肯定,你的身体状况很糟、糟到连自己走路都有点勉强,也糟到无法精细的思考太多事情……简直,就像个重病的病人。」
「你真的都看出来了。那你又怎知道我发觉错怪你了?」
堀芃雪耸了耸肩,一派轻松地道:「你也知道,战略战术我虽然懂点皮毛,却没到可以教人的程度。」
君弃剑只能苦笑。
「到底有多糟?」堀芃雪又问了。
她的眼睛可非比寻常,一看就知道,君弃剑刚刚在厅上对众人所说的『没办法再打先锋』,实在太过轻描淡写!在她看来,君弃剑现今的身体状况,虽还不至於忽然断气,但什麽时候瘫了也都不奇怪!这可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找个办法解决才是。
君弃剑微微扭动颈子、抖抖胳臂,似乎也在试验着自己身体的灵敏度,过了好半晌才回道:「感觉手脚不是很听话、使不上什麽力,真的就像你说的,和重病发高烧时很像。」
「屈姑娘没有说什麽吗?」
君弃剑摇了摇头。屈戎玉於游梦功的造诣原本就不能算深,过去也没有人进过回梦汲元阵的阵眼中吸纳水气再融合运用,甚至还忽然全就放光了……想找人问,也没有对象。他现在甚至无法肯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麽情况、更别谈有没有办法复原了。
「两年,够吗?」堀芃雪再次提问了。
「不知道,我尽力。」君弃剑略略将重心前移,站得挺了些,才又开口说道:「我有另一件事要说。你收到道镜的消息了吗?」
堀芃雪先是一怔,稍微垂下了头,道:「瑞思的信里说了。」
君弃剑盯着堀芃雪的头顶看了片刻,见她再没其它反应,但身体却很细微的颤动着,便道:「很矛盾的感觉,是吗?」
「……是啊。」堀芃雪抬起头,露出一个苦笑:「我不希望师父作出危害这片土地的事,但也晓得不可能要他放弃。他死了,我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虽然他主导孝谦天皇复辟的政变害死了我的双亲,但总也养了我这麽多年,他发觉并且培养我的眼力、教我练功、陪我读书、也常常和我聊天,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他是个很难得的好师父!……但是,他死了,我居然并不怎麽觉得伤心,反而还有点宽慰……我真是……我……」说着,她又低下了头,甚至转过身去。
君弃剑听着,只能轻叹。
衡山神龙潭一役,不仅是自己和璧娴,还有阮修竹、眼前的堀芃雪,掀翻了太多人受到原本深藏的心理矛盾。
心病,没药医。
或许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这些天来君弃剑也不是没考虑过,那便是瑞思的立场与行动。
只是,再三思量,终究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揭过不谈。
毕竟现在若没有瑞思,一夥人可能连晚餐都要操心,那还谈什麽入蜀大计?装傻也好、低头也好,眼前都只能对瑞思所为当成没发生过。
起码白浨重、宇文离还是心向林家堡的,至少她不会忽然翻脸。
静默了半晌後,堀芃雪似乎已稳定了心绪,道:「你多休养吧。」跟着举步要走。
但她才踏出了两步子,前头诸葛涵忽然跑了过来,喊道:「堀老师!等等!等等!」
堀芃雪自然也停下了脚步,等诸葛涵跑到身前,道:「你怎麽跑出来了?」
听到这问题,诸葛涵脸便臭了,直瞪着君弃剑,道:「都是哥啦!忽然把你叫走!璧娴姐姐的师兄也是!居然一下子就看出你们都不想让我学兵,话都还没说,就先要我去厨房再帮他倒杯大杯的水。我水一拿回去,他立刻又住口了。我再待也没意思啊,乾脆先来处理另一件事。」说着,便自怀袋里摸出一封信箴,递给了君弃剑,另一手却拉着堀芃雪道:「先不要走,等哥看完信有什麽反应。他要是想乱跑,帮我抓住他!」
君弃剑接信,却又听得啼笑皆非,道:「我哪就这麽不定性了?」
「你原本就很爱乱跑!」诸葛涵哼声道:「连王道都这样说!我知道这个沈既济跑到长安去当什麽太常协律郎了,你要是想跑去长安找他,我可不准!」
君弃剑苦笑,开始看信。
是沈既济的信。诸葛涵将这信多压了两天,不肯在君弃剑与屈戎玉独处时给他,便是怕他看完会忽然就跑了,她心里可清楚,现在璧娴姐姐不阻止便罢,说不准还跟着跑去,那还了得?
君弃剑看着信,神色也没什麽变化,似乎只是一封很寻常的问候信。
但看到後来,他忽然愣住了,似乎极力思索着什麽。
诸葛涵见了,问也不问,一把便把信取来了,自顾自地看起,一边看还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显然是要念给堀芃雪听的:「……前面都是寒喧,没啥意义。嗯……拙荆已有孕七月,近期内将即临盆,斗胆欲请恩公为此子义父。名已取定,无论男女,皆名『望曦』,盼恩公择日光临寒舍,以行认子拜父之礼。」
「什麽嘛!忽然就叫人到长安去!」诸葛涵一念完,立刻嚷了起来,忽然又注意到君弃剑已从思索转为呆滞,连堀芃雪也是一般。
诸葛涵觉得奇怪,一手推着一个,道:「喂~你们怎麽啦?信里有什麽奇怪的话吗?」
「望曦……望曦……」君弃剑给诸葛涵推回了魂,喃喃念着,见到堀芃雪竟是满脸错愕,即道:「你想的……和我一样吗?」
堀芃雪闻言一震,闭上了眼,似在整理思绪,半晌後才缓缓说道:「曦意指黎明,即为晨曦……望曦,盼望黎明,是想让这孩子见到大唐再起旭日,用意很好。只是……」
「只是,黎明之前,是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刻,日未升、月不明,能望曦者,就只有……只有……」君弃剑颤颤地接口,话却说不尽,声音还有些抖。
「……只有寒空之中,点点繁星。」堀芃雪接着说完了。
诸葛涵一听,傻了。
寒空之中,点点繁星……
望曦者……
寒星也!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曾与君弃剑、屈戎玉、怀空一行四人,随同朱泚入京,竟碰上了赤心领着一帮回纥武士在平西大街杀人。其中一名孕妇成了首祭,她腹中尚未足月的婴孩以性别被当成赌注,被拖出了娘胎,尚未见世,便已谢世。当时,那桀骛不驯的药师小狼,竟对那婴孩屍体眷恋不舍。後来她听白浨重提过,他见过那受害孕妇的丈夫,也见到了孕妇与婴孩的墓牌。
那夭折的女婴,被取名为辛含。
这,是巧合吗?
「哥,怎麽回事!」诸葛涵大声质问着,这太明显了!一定有问题!
「……你们信鬼吗?……信梦吗?」君弃剑眯着眼,似在回想着什麽,也没等两女回答,自顾言道:「我……我曾在梦中与寒星相约,我要与她当八世师徒!我们约好了,食言的是……是猪头!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堀芃雪先是一愣,很快便恢复冷静问道:「但你怎知道是不是……」
君弃剑似尚未从这震愕中回神,对堀芃雪的问题一时并没反应,但半晌後却又应道:「小狼……小狼认得她的气味!我……我要去长安,只要把小狼带去,是与不是,立刻就知!」
这说法似乎有点无厘头,却又好像很有道理;梦境、鬼魂之说原本无稽,但有时却又令人不得不信!诸葛涵、堀芃雪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她们却很明白一件事。
这一趟长安,君弃剑必定爬也要爬去!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一
堀芃雪、诸葛涵二人都还在惊愕之中,君弃剑却已迈出步伐,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芃雪、小涵发觉,自然三步并两步追上,她们虽知君弃剑此行非去不可,但这未免也太匆忙仓促了些!
追他并不是不让他去,到底追他要作啥一时也说不清,就只是直觉反应。
君弃剑的步伐虽然不稳,却是奇快,没一会子便来到入厅口。
他顿了一顿,便即转向,打算绕过正厅,直接穿到前庭去。
小狼就守在厅门外,他可以招呼一声,立刻出发!
芃雪、小涵见了更急,赶上几步就想将他抓住。厅後口却转出一人,冷不防与君弃剑撞了个满怀。
来人个头纤弱,可比君弃剑矮了不只半个头,但君弃剑身体状况已是差极,能急行跨出这几步,令堀芃雪、诸葛涵也追之不及,只全凭一股冲动与意气,这一撞之下,平衡立失,踉跄向後连退了几步,身子一倾,就要坐倒。
诸葛涵的凌云步已有四分小成,脚程比堀芃雪更快,此时已赶得近,一把将君弃剑抱住了。
诸葛涵这几个月来个头也长高不少,但只长直不长横,却是削瘦得很,心里早已有抱不住君弃剑的准备,只怕是要一齐摔了。
但真抱住之後,却觉得压在身上的力道比想像中小了许多,还有一股力量把君弃剑往前扯。探头一看,原来与君弃剑撞着之人是屈戎玉。
屈戎玉的反应当然不慢,更是清楚君弃剑如今连路都走不稳,一撞之後,立刻赶上前将他拉住。
「璧娴姐姐,来得正好!快把哥抓住!堀老师,快去找条绳子来!」诸葛涵见机不可失,一边喊着,双臂也穿过君弃剑两侧腋下,改抱为擒。
君弃剑身体一震,想要出力挣脱,但浑身竟提不起一丝劲力,才发觉自己如今的虚弱程度实在超乎想像,即使连诸葛涵这样没几两力气的女孩儿,竟也能轻易将自己制住。
只是堀芃雪可也没真去找绳子。她自然清楚,就算把君弃剑五花大绑,也困不住他前往长安的决心。
屈戎玉却是听得一头雾水,疑道:「怎麽了?蓝田,你要去哪?」
「长安。」君弃剑果断地应道。
「原因?」屈戎玉也问得很简洁。
君弃剑轻轻呼了口气,稳定思绪之後,道:「寒星回来了。……也可能不是,可能是我弄错了……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和她约好的……」
这话说出来和没厘清时根本没啥两样,就算是亲眼见过寒星与君弃剑牵绊之深的堀芃雪,也觉得君弃剑说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由此可见,此时的君弃剑连思考能力都差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了。
「嗯……我知道了。」屈戎玉却是十分理解的模样,迳向诸葛涵道:「小涵,放手吧。」
诸葛涵不免咋舌~连璧娴姐姐都乱了套吗?还没搞清楚状况吗?
还是……哥和璧娴姐姐光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沟通?
「没事的,放手吧。」屈戎玉淡淡一笑,道:「还是你不相信我?」
好像真的懂?诸葛涵有点错愕的缩回了自己的手臂。
箝制一去,君弃剑立即又发步要走,但走没两步,身子一顿,才发觉手还被屈戎玉拉着。
君弃剑回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当然会让你去,但你自己去终是不妥,我也不放心。等我一会。」
屈戎玉说着,又返回正厅。须臾,她将史丹尼带了出来。
史丹尼当然是完全的状况外,挠着头道:「前面开一个会,後面也要,再开一个吗?」
屈戎玉道:「不,只是要麻烦你陪蓝田走一趟长安。」
「蛤?」史丹尼更是莫名奇妙,这有说比没说更迷糊了!忽然去长安作啥?
「就是……那个……」两天相处下来,诸葛涵倒也信得过史丹尼,只是一时之间,要解释明白去长安的原因,似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要是说太长,君弃剑只怕又等不及了。
诸葛涵还在咿咿呀呀,史丹尼却已耸了耸肩,道:「好啊,走吧。」
「蛤?」这次换诸葛涵惊讶得合不拢口了。
啥都还没搞清楚就答应了,这可不光是『好说话』可以形容了吧?
「……璧娴,谢谢。」君弃剑也让史丹尼的反应冲愣了会儿,半晌後才开口向屈戎玉道谢。
屈戎玉淡淡一笑,眼角瞄向诸葛涵,抬脚轻轻在地面上踏了两下,道:「只算是让你休个假,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
君弃剑愣了一下,过去曾作过的约定猛地涌上心头,当下只用力点了点头,发步就走,史丹尼也摇头晃脑地跟上了。
既是屈戎玉的决定,诸葛涵倒也没真再去将君弃剑抓回,但难免纳闷,便向屈戎玉道:「璧娴姐姐,你真的都弄清楚了?」
屈戎玉一派轻松地道:「很清楚啊。他不是说了,这是他和寒星的约定。」
「只这样……你就放他去了?」这次换成堀芃雪提问。
毕竟来龙去脉都还没提呢!堀芃雪也大概可以猜想到,衡山神龙潭一役对屈戎玉的冲击有多大,该不会连这天造玉才,至今也还浑浑噩噩?
「这样,就很够了。」屈戎玉敛起笑容,道:「我有时一恼怒起来,就会口不择言、乱下咒誓,还常常说话不算话,这我自己还是知道的。他和我不一样,他不会轻易作下承诺,但已经答应的事,就拚死也要作到。既然这是他和寒星的约定,不管内容到底是什麽,於情於理,我都不该阻止他去践约。」
诸葛涵还是不放心,道:「就算你不阻止他,怎麽不自己和他一起去?」
「因为他不会哭。就算在我们面前,他还是没有哭。」虽然诸葛涵的个儿已经比屈戎玉略高一些儿了,屈戎玉还是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道:「以前硬要死缠着他,现在,却没这个必要了。就让他出去走走也好,只要你在这、我在这,他总会回来的。」
诸葛涵理解地点了点头,神情却似懂非懂,又问道:「那……哥答应过你什麽?怎麽算是休假了?」
屈戎玉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又返身进厅去了。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二
即使非常想要以最快速度赶到长安,最好是可以飞过去!但君弃剑的身体状况别说是赶路,一天能走个三十里大概就算老天保佑。在史丹尼七劝八请之下,才决定从襄州码头雇船溯汉水而上,经由泾渭谷地走子午谷往长安。一来没有绕路,二来在水上也可以让君弃剑继续休养,总算是两方都能接受的路线。
不过这段路程究竟不算短,小舟不接这种生意,两人在码头边寻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艘包租的中型舱船。幸亏屈戎玉将史丹尼叫出厅时,瑞思随手塞了些碎银与几张票子给他,不然史丹尼与君弃剑两人匆匆出门,两人身上可都没有足够包下这种中型舱船的财货。
但是因为药师小狼也要上船,两人着实又花费了好一番口舌说服船主人。直到君弃剑让小狼表演了许多动作,显示出牠的唯命是从、安份守己之後,才让船主人点头,同意小狼上船。
舱船才刚解绳准备拔岸时,忽然有两人急急奔了来,一跳一蹦地都上了船。
船主人忙赶了上去,道:「客人,咱这船是包租的,要往上游去的。」
这两人一者年过花甲,头已半秃,仅余一些垂在後脑的头发与颔下的胡须也已全白,他甩动着身上的一个大牛皮背包,道:「去哪无所谓,我俩也只是待够了襄州,想换个地方走走罢啦!」
另一个看来年不过四五十,一身灰旧宽袍,手提着一只加把的长木箱,亦道:「你这船这麽大,反正有人付租金,多坐两个人又有何妨?就当搭顺风船!」
船主人正要再说话,史丹尼却已出现在甲板上,他看了看两个不请自来的船客,料想君弃剑原本就急赶着要往长安,不愿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多所担搁;而史丹尼本身也是极好相与,不觉得这个能乘十人的船上多了两人有何不可,便向船主人道:「无妨的!无妨的!就让两位,老人家一起坐,没关系。」
对船主人而言,走这一趟,不管船上坐的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既是包租船,价钱收的也都一样,既然出钱的人都说好,他自也无所谓,立即收绳启航了。
那一老一中两人,竟也对史丹尼视若无睹,拉扯着进到船舱去了。
史丹尼也无所谓,自顾回到前甲板,坐到了君弃剑身侧。
即使功力大退,依水为生的君弃剑到了汉水上,精神总算又好了几分,约莫像是高烧重病之人病情减轻为感染了风寒的程度,也开始与史丹尼谈话。
或者,说是闲聊。
第一个问题,当然就是屈戎玉选择由史丹尼陪君弃剑走这一趟的理由。
「因为,偶原本就没受太重的伤,这些天,也早都好了。」刚刚被不速之客打断,史丹尼坐下之後,即答道:「除了堀芃雪、和你们的小公主,大概就属偶最健康吧。」
君弃剑背倚在船舷边,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哈!说得也是,把生理、心理一并算进去,你是最健康的。」
史丹尼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又道:「另外,大概她看出来,战略、战术偶也懂点,不是很需要,去听白兄的说明。」
「哦?这麽说,你已经知道为何我们要等两年?」
「是想,让那个赵仁通,等到不耐烦吧?」史丹尼侃侃说道:「就算他耐心好、忍得住,蜀中的其余门派,尤其是,要听他号令的青城、唐门,却未必真的,等得下去。让他们都等腻、等厌了,到时真要开战,不管他们原本,有多少地利、占了多少防御便宜,只要能,将他们都引出来,打起来自然,比强攻有利得多啦!」
「一针见血。」君弃剑微笑着。虽然屈戎玉想的更要仔细深远,但史丹尼的答案已道出重点了。君弃剑此时的笑容中不免有些赞许之意,又问道:「那麽,王道、阿离的反应如何?」
「他们啊~呵呵……依偶看,大概都是,有听没有懂吧。」
君弃剑点了点头,静默半晌後,道:「璧娴要你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史丹尼一听,却皱起了眉头,直盯着君弃剑好一阵子,将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观察了四五次,中间还不住摇头晃脑、摆手搔发,最终只耸了耸肩,叹了口气,道:「偶完全,看不出来,问题在哪。」
「或许看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君弃剑缓缓呼吸了几口,见史丹尼仍没应腔,便又自顾言道:「木色流自创派祖师木色翁始,传人虽少,却个个都是名扬天下的好手。一套『养生道诀』让木色流五位首代弟子练出了五套截然不同的功法,更是世所共知,其兼容并蓄之能,着实令人讶异。既然游梦功已无法令我的情况好转,她自然就把脑筋打到你们的养生道诀上,想要你传养生道诀中的部份心法给我试试罢了。」
「你要看吗?」史丹尼一派轻松地道:「让你看,也可以。」
君弃剑愣了一下,却见史丹尼已返身在行囊中一阵翻找,掏出了一本书来。
再怎麽说,养生道诀也是举世闻名的高深内功,自己并非木色流传人,这样看尽别人门派的独门心法实在不妥吧!君弃剑才想出声拒绝,忽然又被晃到面前的书皮封面上那几个字镇住,一时竟傻了,出不了声。
史丹尼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上那颇显破旧的书,道:「很意外吧?」
原来,史丹尼所拿的书,是一本家喻户晓、大小书摊都买得到的……
「道……道德经?」君弃剑讶然道:「这就是……养生道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养生道诀万容世间诸功,不就是『自然』罗。」史丹尼呵呵笑着,说道。
他的汉语一向不甚流利、断句甚多,这道德经中的片段内容却念得十分俐落,若非从小苦读,绝无可能。
君弃剑听了,仍是讶然不能言。
史丹尼又想了想,便将手上的道德经塞给了君弃剑,道:「说不定,你说的也没错。」
这话来得突然,反倒令君弃剑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後才略微从『道德经』给予的惊愕中回神,反问:「什麽意思?」
史丹尼却未即答,又思考了好一阵子,才道:「汉人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说法,好像是从易经来的?偶想问你……你知道在『太极』之前,是什麽吗?」
「太极……之前?」君弃剑愣了一下。
以阴阳相融相生、显示蕴含万物的太极图,可以说是千年来玄学之极,想将太极参透明白,也是千千万万人一生办不到的事。此时史丹尼忽然问了生出八卦、四象、两仪的原宗太极之前还有什麽?一时之间,君弃剑还真的答不上来。
君弃剑竭力思索了一段时间,期间自然也看到史丹尼一副轻闲自得的模样,便认为木色流必定已得到了这问题的答案,便更尽力的去考虑。但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舱船早已离出襄州地界、史丹尼也已打坐暝思了好一阵子,君弃剑终是颓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史丹尼睁眼,笑了笑,道:「偶也不知道。」
君弃剑闻言一怔~这是耍我吗?
史丹尼对君弃剑的神情毫无反应,自顾自地说道:「偶师父说,木色流门人入派最初的启蒙,就是这个问题、和一本道德经。但这种道家玄学的问题,连你们汉人,都不懂了,偶又怎可能想得通?」
君弃剑错愕地看着史丹尼、又转首看看手上的道德经。
太极之前是什麽?这……太玄乎了吧?
「师父是这麽说的……」史丹尼轻轻咳了声,像是要清嗓子、又像是要拉回君弃剑那已飘飞进无解之题的思绪,说道:「从咱们祖师爷、木色翁收了偶师祖黄杉入门,就是丢给师祖这句话。师祖参出来的意思,是说……嗯~『闭目所见,见则有得,见则即是,此是自有,不为它是。既已见之,心之所向,参之即是。倘有所得,功法即成。』……偶是还不太懂啦,你……」他原本想问君弃剑懂不懂,却见君弃剑已在闭目思索,还露出了微笑。
史丹尼不禁有点讶异~难道他已经懂了?还参出什麽东西来了?
半晌後,君弃剑又复睁眼,见着史丹尼惊愕不已的神色,念头一转,便猜到他因何惊讶,不禁失笑道:「哪这麽容易就让我参透了!我是想到另一件事!黄杉前辈不愧是木色翁座下大弟子,这段话终於让我了解,为何一套『养生道诀』会让杉、松、桧、柏、桐五位前辈练成了五套截然不同的功法。因为他们参悟『太极之源』的过程中,都发掘了只属於自己的那一份真实与向往,这就是所谓的『此是自有,不为它是』!而木色流自首代以下,徒皆单传,其实并不是因为什麽习惯或规定,而是单纯的『性同者难有』罢了!」
史丹尼听完,也只是笑笑,又一耸肩,道:「偶能说的,都告诉你啦。你能参出什麽,偶可帮不上忙了。」
君弃剑也报以一笑,跟着便欲开始暝思。
但才一闭眼,忽然传出了一些惊扰声,君弃剑转头看去,是稍早抢上船的两位不速之客,那秃头老翁想要抢出船舱上到前甲板来,灰袍中年人却死挡着舱门不让他出来。
史丹尼自然也看见了,当即起身走上前去。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三
「别挡了!你小子从舱底挡到甲板,挡了爷爷几刻钟了,你烦不烦啊!」
「噫!不能不挡!不能不挡啊!」
「你小子没长胆!见血见死人就哇哇叫那也罢,那又不是死人,你挡个什麽劲儿!」
「不成!不成啊!那家伙比死人还危险!还可怕!」
「你小子胡扯个什麽什麽鬼?那明明只是个病人!」
「不管他是什麽人,别接近他!别接近他就是啦!」
史丹尼还没走到近,已听见那背着大牛皮背包的老头与提着加把长木箱的中年人嚷嚷着。说实的,听不懂他们在吵啥。
他来到两人身边,为求压过两人的大嗓门,大声说道:「两位争什麽啊?」
「小胖子!来得好!爷爷问你,作为一个医生,见着病人,是不是当然要去治病的?」大牛皮背包老头抢着说道。
史丹尼点头道:「医者仁心,那很自然。」
长木箱中年人却驳道:「那不是病人!不是病人啊!那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病人!」大牛皮背包老头吼道:「你小子怕死就自己躲边去!别挡着爷爷去给人看病!」
「不成!不成啊!」长木箱中年人说不出阻止的道理,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拒绝,硬是堵在舱门,不肯让大牛皮背包老头出舱。
「你小子!气死爷爷也!」
这两人争个什麽,虽然还是全没来由,也多亏史丹尼悟性过人,且身近局中,已了解了个大概。
简单来说,那大牛皮背包老头多半是个大夫,见到君弃剑神色不好,认定他是个病人,便想替他治病;长木箱中年人却不知在怕些什麽,死命阻着,硬是不肯让大牛皮背包老头出舱接近君弃剑。
史丹尼仔细想了想,在衡山战後,君弃剑似乎还没去看过大夫,他明显与其他人经过疗养就能痊癒的状况不同,好像也没人考虑过看大夫是不是会有用。现在这情况,不管有用没用,正巧有个大夫在,让他看看,试试能否对君弃剑的身体状况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没什麽不好。
……不过,首先还是要搞清楚长木箱中年人究竟在怕什麽才是。
「这,两位且停停……」史丹尼挤进两人中间,莫看他体型矮胖,动作可俐落滑溜得很,身子一缩便将争执不休的两人分开了。他为了叉开话题取得发言权,一站定位即道:「还没请教,两位前辈,怎麽称呼?」
这一老一中两人原本推挤不止,忽然身子一滑便被挤到两边,被推开的瞬间只觉这矮胖子身上全不着力,也是颇为惊愕。两人定了定神,大牛皮背包老头首先答道:「爷爷姓吴名存!小胖子,你是啥名?」
「偶是史丹尼。」史丹尼对着老头吴存笑了笑,回过身来,也不忘将身体紮紮实实的挡住舱门,制止吴存出舱,才向长木箱中年人问道:「这位前辈呢?」他倒是很明白,如果没先挡住老头吴存,这长木箱中年人只怕又要发腔吵起来,啥话也不用问了,在弄清状况之前,得先确保对方担心会发生的事情不会发生。
长木箱中年人没有立即回答,只不住的拿眼往史丹尼身子上下打量。这般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了一轮,又盯着史丹尼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最後还拨开史丹尼的鬓角看他的耳垂,看完之後,才道:「小伙子,你很福相!除幼年未晓事前有一灾,此灾过後,合当命顺如川流不息、格正若高峰傲世!」史丹尼才听得莫名奇妙,长木箱中年人又靠到他身边,咬着耳朵说:「可惜,要与那家伙为伍,你的福还不够厚!听我一劝,离他愈远愈好!愈远愈好啊!」说着,直拿眼角後往瞥。
长木箱中年人所指的,无他,自然是君弃剑。
史丹尼微微皱了眉头,道:「前辈,偶听不懂……偶是想问你怎麽称呼。」
长木箱中年人一听,更是大皱其眉~难道这小胖子是孺子不可教?嗯~看他须发褐黄、鼻挺唇厚,多数不是汉人,也难怪不懂相学!原来我是对牛弹琴来着!一念及此,即没好气地应道:「我是师古!」
史丹尼点了点头,道:「那麽,师古先生、吴存爷爷,你们俩,在争什麽事情吗?」
师古心想:我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你却不懂!无缘之人,不点也罢!当下只哼了一声,不予答腔。
舱口吴存叫道:「小子不晓事罢啦!爷爷我作为一个医生,见着病人,自然要去给他诊治诊治,小子却死命阻着!」
师古听了,大为不满,喝道:「老大哥!我可是为你好啊!那小子命冲三煞、格损七曜!接近他无异自寻死路!自寻死路啊!」
吴存哼声道:「只是看看病,哪就这麽严重了?你小子自己看看,小胖子与他同路,不也还好端端地?他身边还有那头双尾大狼,照你过去的说法,这类宝兽不是最能压煞克冲的?」
师古连连摇头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啊!」
「你小子说不通的!不和你说了!」吴存终於厌倦与师古再争执下去,转向史丹尼道:「我说小胖子,你朋友身体有恙,你该知道的吧?爷爷我是个仁心仁术的医生,看到病人,便想去治,小胖子你便让爷爷我过去给他看看。」
史丹尼虽然觉得这主意不错,却又有点犹豫,道:「师古先生明显,很不愿意让吴老爷爷,接近偶那朋友,让你们两人争执,不太好吧?」
吴存挥着手道:「去去!他小子一向胆小!不用理他!」
「我不管你啦!」没想到师古却大叫一声,钻过了史丹尼与吴存,一迳钻回船舱里去了,还一边叫道:「等你染了一身噩运,别来找我救!我先说啦!别来找我救啊!」
话已说到这份上,明明不干己事,不知怎地史丹尼却感到有点愧疚,道:「呃~师古先生这麽说,没关系吗?」虽然他还是不完全明白师古到底在说什麽就是了。
「没事!别理他!老是大惊小怪。」吴存推开了史丹尼,终於跨出舱门,一迳向君弃剑走去。
史丹尼在後跟着,道:「吴老爷爷,你只是,看到偶这朋友,就知道,他身体有状况了?」
在一个中型舱船上,甲板原本没多大,几步路就从舱口走到了倚坐在船首舷边的君弃剑身旁。吴存坐下,向君弃剑温声道:「小朋友,你能不能让我看看病?」
史丹尼听了吴存的语调,不禁一怔~这老头刚才还和夥伴吵得脸红脖子粗,一来到他所认定的病人面前,却是端地一幅慈祥长者和霭医生的模样,这变脸技术可真了不得!
他们争吵的声量并不小,君弃剑自然是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当下只微微笑了笑,道:「那师古先生所言,显是晚辈命格大凶,将祸及亲近,怕是连史丹这样的大福之人、或是小狼般的镇煞宝兽都无能为力的穷凶极煞,老医生真的不介意?」
这麽一解释,史丹尼才终於听懂了点。吴存却也微笑应道:「小朋友都不怕,爷爷又怕什麽来的?你还没回答呢,可愿意让爷爷给你看看?」
君弃剑这时的想法倒与史丹尼落到一处去了,他自知身体有状况,却从未寻医,不管吴存是不是个蒙古大夫,听听他的说词确实并无不可。当下即点了点头,自行捋起衣袖,将左腕伸到吴存面前。
吴存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指搭脉,一边说道:「小胖子啊,你刚刚的问题,咱医生讲究『望闻问切』,这『望』便是用看的,单单看了一个人的五官,便能知道他体内有否异变,这可是很初级的功夫,略识医理之人都会的。一个好大夫,更是只用看的就能看出问题在哪。爷爷我行医有五十几年啦,近三十年来,这位小朋友却是第二个让我单单用望却望不出病徵所在之人,这可让爷爷我大起好奇,自然要来作进一步诊治,好好深究一下小朋友的身体到底哪儿有毛病啦。」他说到这儿,对着君弃剑点了点头,道:「换手。」
君弃剑一边依言换右手让吴存搭脉,一边感到有点狐疑~若吴存没有胡吹大气,三十年来他面对绝大多数病人都能只靠『望』便断定病徵,那他就是个极高明的医生!而他切我左手脉象後,面色却无丝毫改变,莫非对他而言,我这状况只是微末小症?
过了好一阵子,吴存放下了君弃剑右腕,又仔细近距离观察了他的脸色,道:「罕症,但并非首见。」
君弃剑放下衣袖,道:「其实这病因,晚辈也不能尽解,能否请前辈加以说明?」
吴存坐正了身子,正色道:「这病徵,听得懂就很单纯。你们俩都是练武之人,当能明白。小朋友,你的气脉是否曾被割裂切开,并且,这伤口不只一个,全身上下怕是有数十处!而身受这等伤害之人,合该命绝当场,你却还活着,说明你曾以不一般的方法修补了气脉破口,使你的气脉不仅修复完好,且一口气扩充到凡人难以企及的地步。简单的说,你原本该是个举世有数的内家高手。……只是这修补气脉缺口之物,现在不知为何却流失了,故此你无论如何吐纳练气,吸进来多少、便又流出去多少。你现在的气脉扩张过度、而内含量却太少,无法满足你的身体所需,便直接导致你气虚体弱的表徵。」
君弃剑、史丹尼听了,都感到十分惊讶。
经由把脉能了解到君弃剑气脉虚弱,并没什麽了不起的,吴存却连他的气脉曾经损坏又修补都能摸出来,便已显现其非常医术。更进一步的,则是能直接找到现今君弃剑身体虚弱的根本原因。
君弃剑一直没有深究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当初在庐山集英会被流风砍出无数伤口,造成气脉、血脉皆遭大损,体气、血行均各不足,这两者都由回梦汲元阵的凝厚水气补上了。人体自然能够造血,时间过得愈久,血液便能自行修补血脉的伤口。但气脉却不行,仅因为回梦汲元阵阵眼中的水气温厚凝实,才能够堵上气脉的缺口而不致流失。君弃剑却在衡山将体内气息榨至油尽灯枯的地步,连原本堵住了气脉缺口的份都用光了,如今空气中蕴含的水气精浓度自然远不如回梦汲元阵中所有,不足以堵住破口,便形成吴存所说『吸进来多少、便流出去多少』的情况。
确认了吴存的确清楚自己身体状况之後,君弃剑开口问道:「那麽,老医生可有修补气脉的方法?」
「当初怎麽补、现在也就这麽补。」吴存淡然应道:「这自然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简单的说,再一次进回梦汲元阵,重新吸纳其中蕴涵的天地至灵水气精华。
只是……自与云梦剑派往来,原本一个近五十人的门派,被他搞得如今只剩一成人数,即使靠着千年来累积的优异武学与兵学、政学,至少也得花上数十年方能重现荣光。君弃剑可谓害云梦剑派至深矣,对方没有寻仇就已经是宽容大度,又怎可能再来施恩。
更何况那恩,还是云梦剑派回梦堂的至宝。即使位於湘江旁这种水气丰厚的地区,回梦汲元阵日夜不停粹取的精纯水气,让君弃剑前一次吸走的量,只怕不耗个上百年是很难恢复的……
吴存见君弃剑面有难色,便知这方法无法实行,即道:「第二个方法,封住穴位,让你的内气只在完好的气脉中累积,至足够浓厚、能够再次堵截缺口的程度再解开,如此循序渐进,缓缓重复累积、解穴、封堵的程序,也能将气脉修补至将近完好。但你的气脉缺口实在太多,若要封穴,且别说你会动弹不得,根本在你重新累积到足够浓度的气息之前,你就要因气脉阻隔过久,落个全身瘫痪的下场了,这方法自然也不可行。而第三个方法,爷爷我帮不上忙,只能给个建议,至於你办不办得到,爷爷我也不能保证。」
这语气很明白,要来个死马当活马医了。君弃剑原本也对身体现状不抱太大希望,便随口应道:「老医生但说无妨。」
吴存道:「你二人既是武林中人,不妨去寻找一些精深的内功修习,看看是否有种凝结如实的气功,能够不运行周身,单纯积聚於体内某部位,再自行引导这股气息堵住气脉。这方法其实与第二种大同小异,差别只在不需封穴、却要有特殊功法的内功修习。而且这门内功必须与你体内现有气息相合,否则二者冲突,百害而无一益。究竟有没有这种东西,我可不晓得,小朋友自己找找去吧。」
君弃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吴存自认也尽了医生的责任,究竟君弃剑的病状是药石罔效,连开药也省了,当下也自起身去了。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四
史丹尼重新在君弃剑旁边坐下。
君弃剑并没有作多余的搭理,虽然提不出什麽有力的证据,但在君弃剑的主观认定里,史丹尼是个动静皆宜的人,想与他聊开很简单,但若不想说话时,他也不会刻意没话找话讲。用最直白的说法,史丹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伴儿。
所以君弃剑只是缓缓翻动着手上那本道德经,逐字逐句的看过去,却没有太多的领悟。这是当然的,就像姜太公的兵法过了四百年才有人理解那般,老子李聃的智慧更是惊人,莫说是相隔千余年的唐朝,就算让人类的精神再进步四千年,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全盘通晓『道德经』。
君弃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身边的棕发胖子并没有入定练气,反倒是不断的扳扳敲敲自己的指头,似乎颇有话想说。
君弃剑略想了想,不免会心一笑~史丹虽然好说话,一句也不多问便同意陪自己跑一趟长安,可不代表他没有好奇心。既然找了对方走这一趟,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至少陪他聊聊天,彼此多认识一下也好,当即合上了书。史丹尼见到这动作,也露齿一笑,道:「偶想问的问题,还真不少。首先,你为什麽,忽然想跑长安啊?」
这问题的确不是秘密,君弃剑当即反过来循问史丹尼是否知道寒星此人,得到确定的答覆後,便简单回答了梦中相约、与『沈望曦』即将降世等等情事。
史丹尼为之一怔,显然为这样的答案有点意外,讶然道:「原来,你信神鬼的啊?刚刚那个师古先生,说你命格大凶,你却毫不介意,偶以为,你连命格命理,都不信,更不会去信,全无根据的神鬼之说。」
啊?是吗?原来我信神鬼之事?
君弃剑很快便为这样的疑虑下了结论,当下只是置之一笑,道:「我无所谓信与不信。或者可以这样解释:我是『选择性相信』,对於我想信的我就信,不想信的就不顾不理,如此而已。如果在释子眼中,我这种人大概就是『没慧根』吧!对於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更是没原则、没立场、不受教的『孺子』吧!」
「喔~」史丹尼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他与其师皇甫望一样,恬和随性、甚至有点随便,对很多人事物都无可无不可,宗教立场更是完全没有。在这一点来说,大概与君弃剑很相近吧?
「那麽,如果说,那个沈望曦,真的是你的,小徒弟寒星转世,你打算怎麽办?」
「重新收他为徒,然後作个隐士,安稳平淡的维持我们的师徒关系。」
君弃剑露出了满怀期盼的笑容,答得很果决,这答案当然也不是今天才出现的。或许他从来没有说过、没有提过,但其实好几年前,他心里早已决定,夜袭摧沙堡之後,就要带寒星到山阳去隐居。
只是,这决心只实现过短短一个多月罢了。并且,让他带到山阳去的寒星,已经不会说、不会跑、不会跳、不会闹了。不会再用那稚嫩的声音、装成熟的腔调,再喊他一句『笨师父』。
面对史丹尼显露於面的惊讶,君弃剑自然也不意外。他自己也承认、也知道,这个愿望,着实是无聊简单得骇人。
偏偏这样无聊简单的愿望,却没有实现的可能;偏偏这样无聊简单的愿望,竟在史丹尼所曾接收到有关君弃剑的情报之中,没有任何相符的蛛丝马迹。这一瞬间,史丹尼甚至认为自己一开始就弄错人了,眼前这胸无大志、平淡平凡的家伙,怎会是那个震动南武林的君弃剑?
但是,没有道理弄错……自己明明亲眼见过。
见到他起死回生後,若无旁人地拂动屈戎玉的发际,便能令那天下闻名的天造玉才如释重负、而跪倒痛哭!
天知道,当时才眼见屈戎玉展现出恰如其『天造玉才』之名的本事,指挥着一群虾兵伤将对敌以兵武双修而扬名於世的聚云堂,还能取得优势,是让史丹尼多麽的震惊!而那第一眼看到明明是个屍体的家伙,回魂後竟能立即让屈戎玉放下重担,毫不考虑的将成败与众人性命完全交付,又是何等无厘头的事情!
但接下来,却见到那原该是屍体的家伙导气运功,能与天下顶尖高手之一的于仁在全力相搏,也丝毫不落下风,他俩在战中所披露过的功法,在内功行家史丹尼眼中已是至玄至妙、难以置信;随後竟又见到原该是屍体的家伙振声一喝,将明明已濒垂死之境的几位夥伴拉拔起身,再次发动所向披靡的攻势战胜了聚云堂……
这一切不可能都在君弃剑手下一一上演,衡山一战後,史丹尼对於君弃剑已心悦臣服了。
分析他的经历,可以明白知道他能闯出现今在武林中的地位,并非靠他身後那张『天赋异才』的招牌,他是踏踏实实的与一众夥伴们打下了属於自己的一片天!他是这麽的有影响力,如果他愿意,新一任的南武林盟主之位简直手到拿来!但他心里的愿望怎会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史丹尼惊愕持续的时间并不太短,致令君弃剑以为他已没有其他问题,又重新开始翻阅道德经。但在君弃剑重启阅读动作後半晌,史丹尼又讷讷地问道:「那你……为什麽……别的先不说,偶想不透,你怎会陪同朱泚入京?怎会在林家堡进行,抵挡倭族的计划?又怎会……上衡山?」
不可解!君弃剑的愿望如果是隐居,又怎会去作这些令他声名大噪的事?这未免太矛盾了!
「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君弃剑侃侃答道:「河伯他老人家於我有知遇、授业、传功、救命之恩,而後其孙女、即璧娴以其遗命相托於我,知恩不报非人也!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置之不理。而河伯的计划中,原本即需要我或二爹实际拥有调动南武林群雄的能力,这一点我无法办到,便改以苏州府衙为目标。虽然动员力与实际效用大打折扣,终也是一着棋。当倭族的威胁不复存在之後,我自然也就没有再与朝廷打交道的必要了。」
史丹尼自然听得懂,这段话也解释了为何君聆诗抛下一句『吾不为皇宫伶人』,显示出蔑视朝廷的态度之後,为人子的君弃剑反而在延英殿上讨赏、受封成为苏州府县尉;而後却又与其父君聆诗一同拒受『东皇太一』匾额,再一次赏了朝廷一个白眼。君弃剑举动中的矛盾,原来只是为将届的抵御倭族之战作准备罢了,骨子里他从来也没将朝廷放在眼里。
只是,如此说来,既然河伯的遗愿与君弃剑本身的志趣大相迳庭,那麽在林家堡包围战结束之後,君弃剑完成了河伯所托,本应就此销声匿迹。但他却……
「这麽说,你会上衡山,单单是为了,屈姑娘?」
这问题说白了很白、说浅也很浅,但要说黑可以很黑、要说深也的确深得很。君弃剑失声一笑,道:「这……没想到你也会问这种问题!」
史丹尼呵呵笑着,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但实际上,他确实对这种後世称之为『八卦』的消息颇有兴趣。
君弃剑想了想,他心底对於屈戎玉的看法,说实的,还真没有吐出口过……
不能说吗?好像也不是,但不知是哪个时代开始、或者是谁规定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就是应该接受保护与爱惜,而这其中又衍生出一种潜规则,她们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忽然拉走一个男人,然後向他大吐苦水,再接受对方的安慰与鼓励,最後还可以抛下一句『你真是个好人』或者『和你当朋友真好』之类的话,来否定对方追求自己的可能性。
而男人,却总该把这些事往肚里吞,能拿出来说的只有结论。若在考虑过程中将一些剪不断理还乱而导致犹豫的事情说出口,则只能得到『优柔寡断』的评价,再不然就是换来一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类看似颇有道理的劝告。
而实际上,男人真的就没有需要思索的空间、没有慢慢改变心态的可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屈戎玉一开始也只是单纯的在利用君弃剑,但空明清灵、洞察世事如她,即便生来即具有综观大局的天赋,也曾迷失在自己的心窍里,几经挣扎之後,才承认自己心底其实盼望的仅仅是君弃剑多一点的关怀;相对而言,君弃剑就只是个凡夫俗子,而他也知道自己比屈兵专或屈戎玉、甚至是元仁右差的不只一点半点,在无法探究对方真意的情况下,面对这些人,他只能以抱持更多三分警戒心~表达出来就是不信任~的作法来应对。比起大多数人,他为屈戎玉那清丽秀美的容颜迷惑而产生无来由同情心的次数,绝对少到值得他为自己骄傲。
他当然也自我探究过很长一段时间,想搞清楚屈戎玉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这种心理活动在林家堡後院里栽花种树时,便断断续续的进行着。
「……你真的想问吗?」君弃剑终於兴起了诉说的念头,为免对方只是随口问问,於是再作了一次确认。
史丹尼笃定的颔首後,君弃剑又道:「那……你是想知道结论?」
史丹尼道:「当然,不是。结论,光看你们的互动,就很清楚了。」
话说到这里了,君弃剑作了最後的犹豫,目光不觉移到了手上的道德经,心里确认了史丹尼是个可以信任的人,终於开口道:「我最初是将她当成敌人,这你知道吗?」
史丹尼点头道:「知道。那年回梦堂,在君山对丐帮的挑衅,我也很清楚,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嗯……」君弃剑沈默了一会子,细细回想着过去,喃喃说道:「虽然是敌人,但她真的……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任何敌意。自从她出现之後,就一直不断的给予我大小不等的许多恩惠,却又只要求一堆鸡毛蒜皮的事情作为回报。她的行动,完全超出了我对所谓『敌对势力』的认知。救我一命还可以用拉拢我为其所用来解释,让我真正对她的意图产生怀疑与动摇的关键,是在於她给了我小涵的下落、却又点破找回小涵所可能随之而来的风险,以及在长江畔制止了我对龙子期的攻击时……嗯,这件事你应该不太清楚,在令师死後,曾一度流传出徐叔叔是凶手的传言,最初就是由鄱阳剑派与汉鄂帮流出的。我因龙子期出言辱及徐叔叔而发怒攻击他,璧娴却从後偷袭逼我住手自救,那时我为了小涵的事,第一次真正感到承她的情,想要试着去信任她、接受她的好意,忽然又被她攻击,一时之间为自己的愚蠢恼羞成怒了。但其实很快我就冷静下来,知道她制止我攻击龙子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只是我却拉不下这个脸,於是酗酒沈醉,逃避与她对面……她再一次追到襄州,我也真正了解到……呃,不是,还没,没有那麽快,我了解的是她与河伯真心为阻止倭族入寇而进行着图谋,才会不惜屡次犯险进入敌人的根据地。我理智上也知道自己应该尽力协助她爷孙俩,只是当时丐帮与云梦剑派仍旧势如水火,徐叔叔一向是我尊敬的长辈,我又怎能明着偏袒她?这段时间,我的立场开始摇摆不定、处於十分尴尬的境地。而河伯的骤逝、她在丐帮大会前来投靠时展现出来的无助与忿怒,将我原本得过且过的心理完全打碎,我知道我该接手了、更该完全接纳与信任她。只是……哎,说来好笑,她原本就有任性与自信过剩的倾向,只是在开始重建林家堡到真正开战这半年多,她表现出来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她开始说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挤兑我、拿一些娇蛮无理的事情要求我,其实我……再笨也懂了,知道她想要什麽。只是我这时一直认为,她是天才、她合该站在世人的顶点、她的光芒不是谁可以独有,而我心底依旧留存着了结河伯遗愿後,立即退隐山林的念头,我单方面的认定自己和她是绝对不合适的。这个情况的突破点,发生在林家堡包围战之後。我事後得知聚云堂翻旗倒戈、回梦堂全师尽墨时,产生了一个强烈得令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我知道聚云堂是她的师门,聚云堂所为是她爷爷毕生真正追求的目标,她有绝对坚定的理由回返聚云堂进行问鼎大计,但我心里却认定……她不会!我找不到支持这个论点的立场,连藉口都生不出来,只是单纯的认定她不会回聚云堂!回返苏州的路上,我甚至怀疑~像我这样俗不可耐的凡人,真有办法了解她那样的天才心里想些什麽?而事实证明我错了,我真的小觑她了!她考虑得比我多太多,她甚至担心聚云堂为她而向林家堡找碴,不动声色的悄悄离开了。当我在她房内找到一根解下的琴弦,我……等等,让我歇口气,深呼吸一下……呼~~……我,震动了。她远比我想像的更要了解我,她知道我不想让大夥儿、尤其是小涵卷入不必要的争斗,更知道我想要避世、想要归隐山林,而主动替林家堡除去了她自己~一个对聚云堂而言最够份量的宣战理由!我这时才深刻感受到,我眼中的她,真的太肤浅了!她其实不介意自己的才华能不能发挥,只想要一个真正可以倚靠的地方;而她对林家堡、对我而言又是多麽不可或缺的存在!这样的她,又哪里有一丝一毫让我不能接受的道理?别说不能接受,我已经知道……知道不能没有她!只是,纵使如此,还有沐雨在、还有聚云堂在,我也只能对她的离去装聋作哑,蒙骗着自己可以这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而聚云堂也因为她回归後的牵制,将动作缓了下来,才有了那几个月的安宁。但其实,我想怎麽作、该怎麽作,我是很明白的。这情况一直持续到药泯来访,打破了我心中微妙的平衡与挣扎,我知道我该放下花铲与水桶了、我知道该有所行动,不能再将她置於虎口而不顾。更直接的说法,我原本就不是为了打败聚云堂而上衡山……」
「嗯,偶懂了。」史丹尼接腔道:「是为了,将她,要回来。」
君弃剑笑了,这一笑,不免有点羞赧。
是的,就是这麽简单。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五
船行四日而止,君弃剑、史丹尼与师古、吴存下船道别後,选择了陆路最短的子午谷前往长安。
三国时蜀国将领魏延於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曾进言予其一万兵马辎重,经子午谷直指长安,子午谷北口的确也离长安南门仅数十里而已,急行军半日可至。不过君弃剑与史丹尼并不是在打仗,再加上君弃剑一离水面,身体状况即急转直下,几乎到了难以步行的程度,多亏有身高体壮的药师小狼让他倚靠行走,才得以上路。纵是如此,两人一狼的行进速度仍然缓慢,来到长安时,已是九月十七日。
这一路上,两人仍然聊了许多。史丹尼很了解自己为什麽会被屈戎玉选来陪君弃剑走这一遭、也知道屈戎玉放君弃剑出门的用意,更清楚君弃剑自己也在克制着~他在叙说自身面对屈戎玉的心态转变时,只提过蓝沐雨的名字一次,且还只是淡淡带过而已!虽然未曾面识,经由传闻来看,这位蓝姑娘在君弃剑心里,绝不可能那麽微不足道。
由此,史丹尼可以很肯定,君弃剑是在忍着、也在劝着他自己,不要再把蓝沐雨放在心上了。
君弃剑虽没讲,史丹尼却早由诸葛涵、王道口中探出了风,此事八成与黄长老有关。
黄长老是丐帮成立以来的中流砥柱、徐师叔的左臂右膀、也是苏州的守护神。他在君弃剑率众上衡山时协守林家堡期间,与蓝沐雨同时失踪,君弃剑却若无其事、不闻不问,这其中怎能没有问题?但明知有问题,史丹尼却知道不能问。
这一问下去,只怕会牵扯出很多大问题。林家堡本身於衡山已是惨胜,内部留下了许多问题,诸如阮修竹拉着石绯离去、瑞思於战中的『保持中立』、更别提许多人伤势未癒,不宜再有行动,而其中还卡着一桩:君聆诗行踪不明;徐师叔更是自师父谢世以来为北武林弄得焦头烂额,长期驻留常山分不开身,史丹尼可是亲眼所见,也因此才会请缨赴衡山助战。林家堡与丐帮双方都不能承受再增加更多的问题了。
既有这层顾虑,史丹尼开口便总是避开了关键部份。有些事,或许暂时刻意忽略,会比较好吧。
唐时长安城除皇城内的玄武门外,共有十一门可通城外,加上幼时随君聆诗云游时途经,君弃剑到长安的次数已非止一二,仍是习惯性的选择了南大门明德门入城。
史丹尼却真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在中央大道一路上不断左顾右盼,兴奋之情溢於言表。只是路愈走、看愈多,他心里却愈来愈觉得奇怪。
君弃剑却是一心赶往沈既济的宅子,全没注意。
两人来到沈宅,叩门之後,便有位老房门将两人接入厅中。沈既济今日不必上朝,待在家中,立即便迎了出来。
君弃剑早就和沈既济说过厌繁礼,双方没有太多礼数,只寒喧几句便各自坐下了。君弃剑却已迫不急待,一坐下便问:「孩子可好?」
沈既济先是一怔,继而笑道:「拙荆近来常觉腹动,想来那娃娃不止健康活泼,还好动得很。」
君弃剑愣了一下~这麽说来,还没生呢……
沈既济道:「恩公怎麽反而比我还急?」
史丹尼笑道:「他急着,要收你的小孩,当徒弟啊。」
沈既济不解:「啊?徒弟?唔……我信里不是说请恩公来认义子吗?怎麽变成徒弟了?况且,我曾听说过,恩公至今只曾有一徒,且十分疼爱,只是早夭,如今怎忽然又生起了收徒的念头?」
「这自是有些理由……」君弃剑轻呼了口气,便将理由告知沈既济。说完之後,又道:「小狼极有灵性,你那孩儿沈望曦究竟是否寒星转世,让牠一试便知。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既济本是豁达之人,且唐时佛学甚盛,轮回转世之说无处不有,也不觉得奇怪或意外,只笑了笑,道:「於情於理,我都无不允之理啊。」
史丹尼却觉不解,问道:「情是说,你的小孩若真是寒星转世,你当然要成全。那理又是什麽?」
沈既济道:「汉人有句俗谚,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原本便是请恩公来认义子,若恩公欲收吾儿为徒,这情份更胜义父子,我自是乐意。」
史丹尼点了点头。沈既济道:「我了解恩公急欲确认,只是拙荆一早便与侍女往庙宇上香去了。她自幼信佛,每次去庙里都要同菩萨聊上个把时辰,再加上来到长安之後,三步一寺五步一院,她常是拜完了一间又一间,只怕没那麽快回来。」
君弃剑虽是无宗教信仰,但生在佛学兴盛的唐朝,倒也可以了解;反是史丹尼讶然道:「同一个木雕像都可以聊这麽久,还聊完一个又一个?了不起!」
沈既济哂笑了两声,又转向君弃剑道:「看来恩公身子不大好,需不需要先备房歇会儿?」
君弃剑的确疲乏非常,实想躺下不动了,但他一来想早一刻见到沈夫人,让小狼进行确认;二来又注意到沈既济谈兴未尽,他深知沈既济学富五车,从来不说废话,言出必有其意,便道:「不妨事。你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说?」
沈既济也不客气,当即问道:「听说君无忧先生行踪不明?」
此言一出,君弃剑、史丹尼皆是一怔,君弃剑讶然应道:「你怎知道?这件事……该当没有传出!」
「原来此事属实……」沈既济略一沈吟,道:「这消息已非秘密,早在四五日前,便已传遍长安。只是……我所探到的消息源头,来自回纥使节。」
君弃剑与史丹尼对望一眼,均皱紧了眉头。
沈既济又追问:「多久的事了?恩公难道没有追查过事情真相?」
君弃剑摇头,道:「最初听到此事,已有一个多月……然而真相……呵~查不得啊!」
沈既济一听,便即了然。
不查,还可纯当传言只是谣言,反正君聆诗忽然失踪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一查,若果属实,在野群雄恐将动荡。
沈既济是明白人,单单以朝廷还被蒙在鼓里的林家堡包围战为例,他很清楚如今在野群雄对於大唐的存续有多大的影响力。若果武林一乱,吐番尚有郭子仪的朔方军可以抵敌,但回纥一来呢?眼下河北为了田承嗣,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田承嗣降完又战、战了再降,搞得朝廷与九路军马晕头转向,他可是不亦乐乎。回纥若来,失去了在野群雄的牵制,又有哪支军能挡得住?
只是,作为一个忧天下的人,沈既济必须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倘若君聆诗真不在了,南武林又如何是好?
他自然将深沈的目光投注在君弃剑身上。
君弃剑当然也感受到这股期望又隐隐潜藏着不安的视线,他呼了口气,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赶上二爹。」
虽是意料中的答案,沈既济仍不免有点失望。
他也知道,君弃剑意不在天下、亦不在江湖。只是如此一来,这天下人的天下,摇摇欲坠的天下,往後又该何去何从?
沈既济深思一阵,忽尔深叹:「这时代、这天下,实非先知者处地!」
君弃剑、史丹尼都没答腔,只是望着他。
沈既济也是决意一舒胸臆,朗声道:「如商纣、晋惠之世,君王无道,则为匹夫,天下有志者自可登高一呼,发起革命,匡正世道;但当今并非昏君,反之无理。然则帝虽非昏,世道却乱,四方蛮夷竞相入寇、宇内军阀争扰不休!这朝廷不**,原本不该反他,可这朝廷却又制止不了叛乱与蛮寇,二十年来不断陷老百姓於水深火热之中……此等将乱未乱之世,反之无理、不反却又痛苦不堪,甚至伤及子孙!矛盾!何其矛盾!」
这言论该不该杀头呢?
君弃剑不是朝官,管不着、也不想管;史丹尼却是满腹心思~林家堡也好、南武林也好,甚至连朝廷、整个中国此时都处於一种微妙的均衡与难以破解的困局之中,想要自此囹圄中跳脱,或许只有靠如同聚云堂那般的『勇者们』方有可能。君弃剑为屈戎玉一人对聚云堂宣战而胜之,很大可能是替苟延残喘中的大唐朝廷再次续命,这对神州千万黔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沈既济又道:「就连在京城……这一国之都,也不安宁。前些日子,又有回纥武士当街行凶,凶手虽已被捕入狱,但有前车之监,城内却没多少人家敢上街了……只弄得市景一片荒凉,哪还像个京城呢?」
君弃剑听了,不觉瞠目结舌!
依方才沈既济所言,回纥方面已获取了君聆诗失踪的情报,而现在又再次街上逞凶……这其中有什麽关联?是何缘故令沉寂了一时的赤心再次有所动作?
史丹尼喃喃道:「难怪!难怪!偶才奇怪,好好一个大唐京城,街上却没看到多少人,一点都不热闹啊。哎呀,不对!那你怎麽又敢,放你夫人出门啊?」
沈既济却也是无奈,苦笑道:「拙荆原本总是三天便要上庙一次,出事後也已让我关了五天。她貌似恬静,其实硬气得很,我实在拗她不过,看着这些天没再出事,只得让她走上一趟。」
史丹尼听了,哈哈一笑,道:「说得简单点,就是你,怕老婆、也疼老婆,就是啦!」
这话可真是只能让沈既济苦笑默认。他与夫人王氏虽是指腹为婚,却在二十年後分别成了家徒四壁的落第书生与苏州首富的掌上明珠,实可谓门不当户不对。然而不论父母软硬兼施,王氏却不就范,拖到二十二岁还不肯另嫁他人,才给君弃剑机会当了恩公月老。婚後沈既济又得妻家资助,方得赶考中榜,受封成为太常协律郎。无论是家是业,沈既济都可说是妻荫而得。这妻子不仅是他的青梅竹马,更是红颜知己,又兼情深恩重,沈既济自是敬之重之,对妻子珍爱无比。
沈既济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会儿,却见君弃剑面色苍白、眉头紧蹙,便道:「恩公身体显是有恙,长途跋涉来此太过劳累,不妨先歇……」
「不用!」君弃剑倏地出声打断,又思索了一阵,才道:「你……你夫人上哪间庙去了,你可知道?」
沈既济先是一愣,感觉到君弃剑话中有话,应道:「此时人在何处虽不晓得,但她常去的几间庙倒还清楚,一间间去找,总能找到。」
「好!走!」君弃剑说着,便站起身。但才刚离座,还没站稳,身子一晃又向後倒,几乎是跌回了椅子上。史丹尼看得大皱眉头,更奇怪君弃剑为何忽然又犯急了?他急着要确认沈望曦的身份,这可以理解,但几天赶路都赶完了,还差多等那一时三刻吗?他在急什麽?看他这模样,怎麽连我都有点不安了?
……慢着!
好像,漏了什麽?
回纥武士……
君聆诗的失踪……
田承嗣的又战又降……
聚云堂的败北……
全部连起来之後的是……
「你等着!偶去!」史丹尼想通了!他找到关键点了!
君弃剑的担忧不是多余、他的不安感并非无风起浪!
恐怕,在某些人而言,『沈望曦』不是秘密!
眼看着史丹尼奋然起身,拖着满脸愕然的沈既济急跑出门,君弃剑瘫坐椅上,不觉叹了口长气。
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六
史丹尼与沈既济离去後,君弃剑瘫坐在椅上,望望伏在身前的药师小狼,叹了口长气,慨然道:「小狼啊小狼,我是不是十分窝囊?」
小狼或许真能听懂他说什麽,但却不闻不理,反倒闭上了眼,见状竟是打起盹了。
君弃剑正想露出一个苦笑,小狼却又倏地一蹦起身,且伏低身子、弓起背脊,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口尖牙,喉中低沈地发出了呜呜声。
君弃剑为之一怔~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小狼摆出这麽样如临大敌的态势了!是谁?谁能让小狼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威胁感?
是赤心吗?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君弃剑打消了。
他已经认识到,不止是威胁感!小狼的四肢尽皆微微颤抖着,且还无意识的往後退着……
这是,威压感!
赤心不可能散发出足以令小狼骨栗畏缩的气息!
君弃剑扭头向大门看去。
沈既济如今是朝中八品官,官位虽不大,但这朝廷分派给的住宅也不算小,前庭尚有五丈见方,足可容得三四辆双头马车同时回旋并伫。但沈宅没有马车,前院一片空旷,只在墙围边种了些花花草草,如今是夏末秋初时节,**开得正盛。
但有一角的花被压塌了,那留在宅中的老门房痿靡地坐倒在墙边,压断了一片花茎。
老门房身边,一名不穿外袍,仅着短袖湛蓝衬衣及黑环裤脚长裤、脚踏收趾黑布鞋,五短身裁的男子,正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带笑意,缓缓向厅门行来。
这才只是第二次打了照面,但君弃剑已完全理解小狼的恐惧何来!
因为,他自己都止不住心悸了!
这第二次照面,让他产生出与前一次完全不同的感觉……
不,这麽说也不太对,因为前一次在衡山上见到他时,君弃剑已是油尽灯枯,还得分心竭力的替石绯化解阻住颈部血脉的一股浓重内息,根本无暇他顾,对此人自也生不出什麽感觉。
而现在,他深深感受到,这家伙,与那已露出獠牙的仲参相比,实无丝毫不及!
杳伦!
...
约环曾经说过,杳伦最大的缺点,便是过份的高估敌人。
这话实在,杳伦现今见了君弃剑那气虚体弱、奄奄一息的模样,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小子城府忒深!我可莫着了他装病的道儿。』而丝毫没有试上一试,将君弃剑当场格杀的想法。
其实这也没什麽,杳伦原本就不是打算来杀人的。他虽然多少已露出了点儿不完全服从其主上仲参的味道来,但毕竟知晓的人也仅仲参与其心腹中庸、约环而已,表面上杳伦仍然是仲参的下属,他进行的依旧是『搞破坏』的行动~驱使白蚁啃咬大唐根基、诱引豺狼猎捕林家堡旁支的行动。这些事,与仲参往昔风格完全相同,谁还会怀疑他这个云南人有什麽其他目的呢?
杳伦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便在君弃剑对席坐下了,自顾地斟了杯茶水啜饮起来,只弄得如临大敌的君弃剑与药师小狼坐立难安,不知该开口问话?该发动攻击?还是乾脆视而不见就好?
杳伦喝完了一杯茶水,再斟满了一杯,当茶水自壶中缓缓倾流至杯中时,他也暗聚功力,探出一线,去估量着君弃剑现今的身体状况。
他在喝第一杯茶时已经想通透了,君弃剑在衡山上确实是搞了个枯水而渔、杀鸡取卵的把戏,他自己就是那只鸡。说不定,这小子不是在装病。
可叹君弃剑功力大退,竟毫无所觉,任着杳伦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搞了个通透。
杳伦终於确定君弃剑现今只是个纸紮老虎,不觉暗呼了口气,才开口道:「君公子忒地闲情,既不趁势入蜀、也对令尊行踪漠不关心、更不考虑扬旗号召南武林开英雄会以确立盟主地位,竟千里迢迢跑到这长安访友来了?」
君弃剑在杳伦温吞地喝茶时便已坐正身子,着实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也终於生出了些许稀薄的印象来~这家伙上次衣着打扮与中庸如出一彻,如今却换上了蒙舍诏人最常穿的深蓝黑衣,这其中会有什麽干系在?
此时听闻杳伦所询,他也不假辞色地应道:「阁下此语,是指责、抑或怂恿?」
杳伦一听,不觉耸然。
这小子虽在病中,脑袋却清楚得很呀!
当下只是哈哈一笑,道:「君公子莫要多虑,不才来此的原因,其实与君公子是一样的。」
这回,换到君弃剑动容。
一样的?他真的……知道?
杳伦将君弃剑的反应看在眼中,却又话锋一转,道:「君公子为何不问不才令尊的下落?杀他的是我,你见了不才,竟尔毫无反应?」
君弃剑一听,身子一震,皱紧了眉头死盯着杳伦。
杳伦又慢悠悠地说:「自古来,杀父夺妻之恨,乃不共戴天。不才一直以为君公子重恩重情,因念令大父诸葛静拾养之恩,才对你那义妹诸葛涵呵护关怀备至。但真正教养你十余年的二父蒙难,你却装聋作哑,这是何道理?」
杳伦话说得慢,君弃剑已宁定心神,应道:「你的话,我不会信,又何必要问?或许……你的武学确有惊人艺业,但我却不认为你能胜过了二爹!」
「是吗?嘿!是这样啊!」杳伦呵呵一笑,道:「盲目的崇信!硬是把君聆诗捧上了天、拱成传说,他真就那麽强大到莫与能敌了?你可别忘了,当年灵山顶上,他的诗仙剑诀,也不曾擦到本族阁罗凤殿下的一根毫毛!不才可也学成了那『一纸之距回避』之法,君聆诗的诗仙剑诀,又岂是我的对手?」
「灵山顶上的事情,我不甚了了。但我却知道,二爹的身手绝对今非昔比;而你,却休想与阁罗凤相提并论!」
杳伦一听,不觉怒形於色。
因为皇甫望与徐乞刻意的造势,君聆诗的本事确实有被渲染夸大许多。君弃剑自是清楚,二爹是天才,此无需疑,但天才与无所不能并非等号。他不曾怀疑过二爹的智慧,但若是说武艺……
二爹的武艺自是不逊的,说句罕有敌手也不算夸张。但是平心而论,君弃剑真的认为二爹对於练武非常懒散,教自己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全然没有点儿绝世高手、一代宗师的风范,才搞得自己出道时还被钱盈蹊落了一番。虽然这样作是让他有点莫测高深的味道啦,但就君弃剑来看,真要打起来,硬根深柢的徐叔叔,可比二爹要强悍得多。
南诏这边也是五十步莫笑百步,前任云南王阁罗凤确实是一代王者、不世出的绝世奇才、天弃鬼才,他身上的故事已多到不需要再渲染便已极富传奇色彩,但民众自有盲目的崇敬心理,只是『非人哉』还不够,必得弄到他『本非人』,甚至能与天上神佛仙将相提并论、犹能胜之才算完。现在的阁罗凤,在中原是传说,在南诏却成了神话般的存在了。
君弃剑自随君聆诗离开神木林後,再未去过云南,也未曾刻意探听,自不晓得现今南诏把阁罗凤说成了个什麽样子,这随口一说,却像是恰巧戳破了杳伦的大话,只将杳伦气得满脸胀红。
两人怒目相视了好一阵子,杳伦终於收了怒气,道:「你既不关心,那君聆诗的死生暂且不提!……哼!你不敢入蜀,又是怎麽来着?」
「干你屁事?」
杳伦登时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死盯着君弃剑。
这浑小子!他***浑小子!居然这样和我说话?不怕我一掌将他立毙当场吗?
慢着……他如此有恃无恐,莫非真是装病?不可能啊!哪有人装病能装到连体内气脉都虚弱不堪的?
但是……他又在衡山神龙潭露过一手,以完全相同的气机运用及招式来对敌于仁在,与那名满天下的聚云堂主斗得不相上下……聚云、回梦二堂的游梦功修息功法原就不同,他不可能事先练过聚云堂所拥有的游梦功字诀!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瞬息之间探查出了于仁在的内息流动、发力所在,并且加以模拟运用!这……说来简单,却最是不可思议!若果如此,那这浑小子在内息的引导之快、运用之妙,可称得旷古绝今了!这麽一来,他便要压抑内息装病,似也不无可能……
他***!
杳伦强自压抑怒火,忍住将君弃剑立毙当场的念头,迳又问道:「那不才再问你,林家堡於江南已无敌手,为何……」
「干你屁事!你的问题愈来愈无聊了!」
操你奶奶妈妈姐姐妹妹呀!!!!!!
还有曾祖母!!!!!
还有你老婆!和徒弟!
对……操你徒弟!
杳伦怒到了头,却是不怒反笑,笑得十分开怀。
君弃剑仍旧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君弃剑却是很清楚的,自己是在装腔作势。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杳伦,就有种莫名的嫌恶感!这种感觉在仲参身上不曾有过,他虽知仲参奸险毒辣,却已有正视其为敌手的认知。对敌相交,原是容不得情,仲参所作所为,君弃剑虽不认同,却能接受。
虽然还是不清楚仲参为何敌视於己?
但这个杳伦……看来落落大方、光明正大,却有着与仲参完全不同的阴蛰!若说仲参是个真小人,杳伦就是个伪君子!
君弃剑由来最讨厌这种表面功夫作足、背地里却算计无数的伪君子!在这种人面前,他绝对不假辞色!
只是,他没有想到,杳伦这人,攻心的本事绝对不在仲参之下。杳伦受了这会子气,决定要将手里的牌打出去了。
「君公子无意称霸武林,不才明白了。但却没有想到,君公子竟能连蓝家姑娘的下落都不闻不问哪!」
君弃剑不禁全身震颤,一句『你知道沐雨在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话没有出口,只是微微一声『喀』,那是上下牙齿交撞的声音。
这个问题,他关心!非常关心!他对蓝沐雨那可是实打实的喜欢,也一直想着,只要生活能真正安定下来了、只要她肯点头了,一定会娶她过门的!
但是他试探性的问过几次,只要提及终身,沐雨却从未答应。
『或许是现在的生活太过惊滔骇浪,她无法接受吧。』君弃剑是这样给自己答案的。他也不断的追求着、努力着,希望不用再制造敌人、不用再面对敌人,可以安安心心的过活,就算只是躬耕几亩地,也没有关系。
只是,这一切结束了。
沐雨走了、黄长老自尽而死,再加上杨戎露几已挑明的说法,他完全可以想像,他不在林家堡的时候,发生了什麽事。
他又何尝不想找回蓝沐雨?但是,能吗?真的能吗?找她回来,之後呢?
他不介意蓝沐雨是不是处子之身,但是,找回她,却又意味着可能将黄长老死前所为暴露出来!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黄长老英雄一世,以『道德』治苏州,他绝对相信黄长老是被陷害的,虽然原因还没搞清楚,但绝对是这样没错!他不能毁了黄长老的一世英名!
而沐雨呢?她走了,以後要怎麽办?
虽然屈戎玉已放下身段,也曾说过愿意将她找回来,君弃剑却拒绝了。
有黄长老的问题横在面前,他只能狠着心,对蓝沐雨来个不闻不问!
他刻意去疏忽这个问题、努力去遗忘这个问题,而杳伦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一介弱质女流,孤身流浪在外,这日子可不好过呀……」
「住口……」
「那一次……哈,也不知是不是就让她怀了孩子?若没有也就罢了,要是有的话,她往後该怎生是好呢?」
「住口……!」
「她心里会不会还在期待呢?期待着那个曾经两次将她带离家门、答应过她父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少年英雄再次出现,再将她接回去?」
「住口!!」
君弃剑忿而起身,小狼也已伏下了身子,只要君弃剑一有动作,小狼无疑会将牠的白牙准确的送到杳伦的喉间!
杳伦却不以为忤,缓缓说道:「呵呵~也罢,那不才就住口了。君公子可有什麽要问不才的?可得把握时间机会呀,不才忙得很,只能答一个问题,立刻要走了。」
君弃剑眉头突地一跳,满心打算直接就下逐客令,却又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你来长安,究竟要作什麽?」
杳伦却是失笑出声,道:「哈呀!君公子记性忒差!不才早便说了,原因与君公子是一样的。」
一样?
不!不可能!他怎会知的?
「君公子认为在百蛛网下,还有什麽可以称为秘密的吗?嘿~不才就明说了吧。田承嗣结束暂降行动,再掀叛旗,但以他一军之力,难有大浪。但是要怂恿其他节度使随之起舞,却又太过麻烦,不才也没有那个兴致。比较有效、简单的方法,自然便是再压压大唐朝廷的威风,比如说,显示出李豫根本不敢动回纥人之类的……」
「那又如何?」
「君公子以为回纥人沈寂多时,为何又忽然上街杀人了?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好过,偏要去杀人被擒入狱,谁那麽无聊?」
「是……是你指使的?」
「今天,赤心将会带领属下,杀进大唐天牢,救出他被擒入狱的下属。这劫囚行动嘛,少不得要来得快去得快,自然是要用马匹的。回纥人虽素以骑术见长,但这儿毕竟是大唐京城,来来去去的人多得是,怎能完全避过了行人?便是撞伤了几个孕妇、踩死了几个婴孩,那也都是莫可奈何的呀。」
君弃剑心头一滞,浑身如入冰窖,不觉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杳伦站起了身,移步向外,说道:「云南也是有读书人的,对於取名的艺术也是颇有涉猎。你以为我们不懂、啥都不知道吗?」他回头,略略勾起嘴角:「你不去找蓝姑娘,却来了长安找你的徒弟。只是……找得到吗?」
「你……」君弃剑大喝一声,声音却徒然在空气中回响,杳伦已人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