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话 青龙浩气~之二
「于师兄,用剑!」
身後忽来一声嚷嚷,于仁在也自『电光石火』被挡下的惊愕中回神了,跟着便听到孙仁义喊道:「他小子内功确然高深莫测,但身负重伤却也不假!别和他比拚内劲,只要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砍成肉末便成!」
于仁在闻言,笑道:「孙师弟,你果然是个单挑的天才!」言罢,立即抽剑向君弃剑冲去。
「刺下、扬上、逼中……」眼看着于仁在持剑逼上前来,君弃剑口中念念有辞,跟着移动脚步、摆动身体,竟在于仁在出手之前,即已避开其攻击位置!
这些话,于仁在自然听见了,但他略无收手,刺下、扬上、逼中三着不中,一息回气也无,立时又飞起一脚,迳向君弃剑腰间踢去。
「逐後、追刺……」君弃剑又念了出来,比于仁在真正出招之前还快!
清楚,于仁在听得很清楚!
这是搞什麽鬼?
怎麽会在我出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的攻击方式与位置?
难道他会读心?不!这不可能!世上哪有这门功夫?
但是他每个动作又那麽确实,即使的确因为受伤而显得动作迟缓,反应却比本堂主快上一线,以此弥补了速度的不足……
本堂主……会杀不了他?杀不了一个乳臭未乾、身负重伤的小鬼?
「封退、围堵……」
仍然念了出来、仍然是快上一线先行动作。
于仁在,仍然打空!
孙仁义完全傻眼了、聚云堂下全都惊得瞠目结舌!
内功已不分上下、剑术也完全伤他不着……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完全抵挡住于仁在的攻击!
妖怪!君弃剑真的是妖怪!
但,史丹尼不这麽想!
任谁都看得出来,君弃剑的确解读了于仁在的所有攻击……这种动作、这种反应,他曾经听说过!
他的师父皇甫望提过!
不会错的!这是劲御仙气.辨气要领!
是劲御仙气吗?能容纳并御使天地万物之气的劲御仙气,把一个已经没有呼吸的人从地狱拉回现世?
于仁在当然也想到了。
他可是聚云堂主,冷静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本能。所谓武艺优劣,其实不足为距、往往也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更重要的是:临战判断!
「围师必阙、十面埋……」君弃剑依旧念着,但第二招却没说尽。
因为,于仁在,变招了!
小子!你,能快过我吗?
如果电光石火的六十四道内劲还不够快,我就封闭内息,发挥完全运动!
如果你靠劲御仙气.辨气要领掌握了我的动作,我就把速度提升到超越你反应的境界!
于仁在剑出方半,忽尔一足顿地,游梦功镇字诀!
谁说用剑时便不能用内功?
漫天水花飘洒,君弃剑亦不禁一怔,跟着只见剑自水中来,他原本已准备进行回避『十面埋伏』一招的动作,此时反应却完全被破坏,于仁在的气息在镇字诀之後完全消去了!能感受到的,只有剑锋迫面的寒冷!
君弃剑急忙瞥头闪躲,一剑划过面颊,又转而向下,砍进了右肩!
「中!」一声大喝,于仁在左手抽剑、右手出拳,一击打上君弃剑腹部。
君弃剑从水幕中飞出,水幕、亦成血幕。
水幕尽落,于仁在将剑锋回至面前,伸舌舔血,在口中含了会儿,又吐了出来,道:「一点血味也没有!你这贼儿……你这早已该死的人!为何还要站起来?为何如此自不量力?为何不乖乖照着本堂主的指示作?你……便这麽企求着多死几次吗?!」
血……
看到了吗?血。
神龙潭中的血!
来自天南地北、不同地域、不同种族,大家的血却都融合在一起……
顺着水流。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曾经,我也想过不再前行;我也放弃过、也死心过,但总是发现,只要不再蒙着自己的眼,面前还是有条必须走下去的路!
至於,这条路究竟指向何方……
「照你的指示,就是对的吗?」君弃剑爬起身,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该走到哪去,我不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我不知道……但是,若不走下去,就什麽也看不到!至於正确答案是什麽?不重要,那不重要了!我只想要和大夥儿一起走下去……一起闯过去!一个都不能少!这就是我选的路!」
「那很好……原本你们之中,只有玉儿有活下来的资格。但她也已犯了不可恕的死罪,你们就一起走吧!」于仁在冷冷说道。
「黄泉路吗?但这里并不是冥河呀。」君弃剑笑应。
于仁在眉头一皱,而後,怔了。
水……
「喂!混蛋们!听到没有?!」
「我们要走下去……要闯过去!要一起,一个都不能少!」
所以你们……
还要躺到什麽时候?
「师父!这……」聚云堂众弟子一阵喧扰、一片错愕……
是的……从来不是只有我。
不会只有我!
于仁在的眼光顺着水流,不用叫,他也看到了。
打不死的妖怪,不是只有一个人!
只在边儿的屈戎玉、阮修竹、李九儿也傻了。
你们,还能……
再战?
举刀、提剑、扬枪……
「下指示!我们的对手,是谁?」
「打通这条路!击溃聚云堂!」君弃剑奋然喝道:「于堂主,你在看哪儿?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向打先锋!」
于仁在为之一震,回头,君弃剑一掌直朝面上印来。
冷湿的水气,已先笼罩全身!
「他们,才是林家堡的主力!」
王道、宇文离一刀一剑,同时向于仁在背门砍下。
「支援于师兄!」赵仁通立即叫道,孙仁义早先发步,但只踏了一步,面前蓝光一闪,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守住这条路!我要守住这条路!
我……是门神,林家堡的门神!
孙仁义先是一怔,但又回想先前与白浨重的对阵,显然他并不会用枪!圆月杀法的传人无剑,又有何可惧?一念及此,又复向前。
「师父,接剑!」阮修竹赫然叫道,抛剑,白浨重亦回掷蓝牙白缨枪,换剑应敌。
孙仁义已逼上前来,白浨重回臂一扬,一剑即砍伤了孙仁义右手腕!
另一边,于仁在想发扬功力,使出镇字诀逼退三人,一时却觉气脉阻塞、无法自在流动,只得缩身向前,君弃剑一掌只擦过额际,後头浑元阴阳与百辟却避之不全,迳被砍伤了两肩骨!
于仁在虽然负伤,仍欲冲出包围圈,忽然却被一物缠住脚踝。
「别想走!」李九儿扯紧银丝鞭,喊道:「王道、阿离,砍下去!」
道离二人见状,举起兵刃,再加追击,但此时于仁在已脱出了君弃剑运劲范围,内息又复流通自在,立即运使坚字诀抵挡。
只是……
出乎意料!怎麽会……
有这种劲道?
他们怎能还有这麽大的气力?
一刀、一剑,都彷似要开天破地般劈上前来,单以坚字诀已抵敌不住,于仁在不禁退步了,被道离二人逼得不断退步。
于仁在咬牙苦撑,连挡了二十余式,才抓到空儿跃步後退,紧接着运息准备反击!
无论你们的镇锦屏多麽威猛无匹,论速度,绝非电光石火的对手!
「攻上去!」君弃剑喝道,一吐息,亦运劲向前冲来。
又一次,三个呼吸之间、六十四道劲力对击,这一次,却是于仁在见了劣势,又被逼退数步;一口气还未歇过,一刀一剑又直往头顶砍了下来!
不知觉,已近崖边了。
是的!这里是神龙潭,处於绝壁之下、也是绝壁之上!
这里是神龙潭!
聚云堂下弟子一涌而上,虽被白浨重伤了数人,也有几人赶来要帮手于仁在,但尚离数丈,无数碎石即已当头打了过来。随之,史丹尼窜上前来,像颗球般滚过聚云堂诸人面前,趁他们对曾遂汴的石击尚接应不暇时,一人赏了一掌,尽数将之逼退。
于仁在咬着牙、踏着步,他在算,自己还剩几步?
还有,机会反击吗?
我真的会栽在这些小子手上吗?
我是聚云堂主!我可是……
未来的皇帝呀!
这个世道已无可救药,必须要革命!拯救它唯一的方法,就是乱到极致,将一切混乱因子全都引出,而後一次铲清!然而,若是这样作,当代唐朝必定覆灭,世人需要的是一个有能力铲清混乱因子的势力、一个新王朝!
这重责大任,舍我其谁?除了本堂,还有谁能?
我若一败,这世道还怕不乱上两三百年?
你们真的打败我、毁了聚云堂,又有什麽好处?
「你们毁的不只是聚云堂!你们会毁了这神州呀!他们不懂,玉儿,你也不懂吗?你要毁了你爷爷一心守护的炎黄大陆吗?」
「这是正确答案吗?不,我不知道……」
「驴蛋……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我一向不知道!但是,我不接受任何一个人在此停下脚步!不走下去,就什麽都看不到……至於是不是正确答案?等你回来以後,再慢慢想吧!现在……」
君弃剑纳息运气,双臂一挺,两道气机直往道离背门灌注。
这是,我生生不息的水灵之气……
青龙浩气!
我知道的是,这世道……不需要再增加混乱因子了!
所以,于堂主。
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需要去干涉历史!
是乱、是治,天下大势,由来如此,又何必我们强自推翻?
崖边的。
镇锦屏.蜀道难!
…………
再见了,于仁在。
第八十二话 青龙浩气~之三
惊讶、震憾。
神龙潭外,躲得远远地观战的中庸,已不仅是不可置信、根本认为自己在作梦了!
当于仁在的身影倏然消失时,正因为是亲身体验过聚云堂实力的中庸,才会有这种感觉。
才会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是多麽荒唐!
聚云堂的实力已毋庸多疑,于仁在更是向来与皇甫望、君聆诗等人并称,列名天下第一流人物的绝顶高手!而今,聚云堂对林家堡一役,聚云堂占不到上风已足称奇;堂主于仁在居然败在王道、宇文离二人手上,更是何其诡异!
中庸不禁大感疑惑~主子要他来取中庸之道,以免衡山此战有一方兵败如山倒、另一方却无甚损伤,那便失去了意义、亦没有乐趣。中庸接令之後,立即判断:林家堡实力大不如聚云堂,若欲令两方势均而斗,必定得帮林家堡一把。
结果呢?他本身被鼎足之阵打得体无完肤,聚云堂也才伤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李戎央,实际没起到多大作用。林家堡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实力,与聚云堂战到不分轩轾、如今甚至占了上风!这已非『出乎意料』可以形容!
中庸深切的感受到林家堡的存在有多麽危险!眼见于仁在坠崖,料想此战大势已定,第一个念头便是离开衡山,将所见回报主子。
结论只有一句:『林家堡比聚云堂更要可怕』!
但他才一回头,眼前出现一个五短身裁、装束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中庸一怔,道:「杳……杳伦!你也在?你几时来的?」
来人非他,正是如今被誉为云南第一武学奇才的杳伦!
「……刚到。」杳伦哑着声应了一句,中庸这才发现,杳伦全身都是剑疮!
瑞思与中庸保持距离、亦在潭外观战,但也听见了中庸说话,回头见到杳伦,虽是首次见面,但一看到其形貌装束、再听中庸语气,立即对此人身份有了理解:这名唤杳伦之人,必也是仲参手下的一员大将!
同时,又看到杳伦伤势不轻,亦不禁疑虑~中庸身手她见识过,这杳伦看来也绝非泛泛!聚云堂以鼎足之阵才能将中庸斗倒,但聚云堂众皆在此处,徐乞人在河北、黑桐也在襄州,天下间还有谁能将一个与中庸不分上下之人伤成这副模样?
这疑问没能立即得到回答,中庸也未及将心中诸多问题再次提出,已听到『砰』地一声,响彻衡山!
中庸、瑞思均是一惊,加上杳伦三人,又立即回头望向神龙潭。
于仁在已败亡,难道还能有变?
巨响并非来自潭中。
是潭外,那半断的『始源之碑』。
道镜!他瘫坐在始源之碑下,与趴倒在地的石绯一样,一动不动……
杳伦见状,哼声道:「果然,还是不够啊……」
中庸亦微微颔首,又立即道:「但只怕也仅止於此了。林家堡……远比你我想像顽强百倍!」
瑞思则是惊得合不拢口,直盯着那无发无眉的白须褐袍者一步一步走近始源之碑。
景兵庆走到始源之碑旁,左手抓起陈玄礼前襟、右手提着石绯後领,将两人拖进神龙潭中,抛到了君弃剑脚边。
阮修竹立即回身将趴着的石绯仰面抱起上身,却惊见石绯呕血不止!
这不对啊!方才在碑外,石绯虽是气力放尽、动弹不得,全身上下也只有右腿被于仁在打断,其余并无甚伤势,此时怎会开始吐血?
「你……对绯作了什麽?!」阮修竹心直口快、行动更是不经思索,立即要向景兵庆冲去。幸得李九儿在近,急忙将她截住。
景兵庆长长呼了口气,道:「你们……置本派次任掌门於死,老朽只不过以内劲封了一个喽罗血脉,使其脑血外溢,尚未足相抵!」
林家堡众人闻言,回头一看石绯,果见其呕血愈形加剧,鼻血也流了出来;且原本动弹不得的身体,也不断抽搐、渐而蜷曲……
君弃剑愣了一下。
景兵庆……你……!
阮修竹一听,又回身抱起石绯,一把一把地从他脸上把血抹掉,但抹了旧的、新的又来,只得惊声唤着:「绯!你怎样?别吐了!你……你不要再吐血了!会死的……你这样会死的!」跟着又想到,以气劲封阻血脉,那不就是点穴法吗?便将石绯拖到屈戎玉身前,急道:「你不是会解穴吗?快!帮绯解穴啊!」
屈戎玉盯着石绯,眼见他双眼血丝扩张、眼窝也渐渐渗出血来,只是发颤、不住发颤,对阮修竹所言恍若未闻。
「她解不了的!这可是椎字诀最精深的『迫血法』,天下间唯景师叔能使能解而已!」赵仁通喊道:「你们以为胜了吗?还没!还没!本堂可还有景师叔坐镇!我们聚云堂……怎可能输给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杂碎!这吐番蛮子毁坏本派祖师墓碑,合当以死谢罪!」
林家堡众一惊,立即对赵仁通的话有了理解。
石绯,死定了?
石绯颤着、抖着,如果他能动,必定会抓着某样东西挣扎。但是,他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只任由着血,从口中流、从鼻孔流、从眼窝流、从耳中流……
真的救不了?
君弃剑终於举足向石绯跨出一步,犹豫许久、极为艰难的一步;但同时,屈戎玉也一跃起身,迳挡在君弃剑与石绯中间。
两人对望一眼,并无一语交谈,但却都止不住身体的发颤……
石绯让阮修竹抱着、也在发颤、发抖。
林家堡诸人皆聚了过来,围着石绯喊话,要他坚持住、要他振作点,石绯也努力地想要呼吸、想要争一口气!颈子不住地扭动,向四周张望,但所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
只有君弃剑与屈戎玉,依旧无言对立,心理只不断地挣扎着……
杳伦在外见了,思索一阵後,笑道:「中庸,慢点走,还有好戏看!」言罢,即一个箭步冲入神龙潭中,喊道:「君公子,你能救他吧!没错!你救得了他!这迫血法说透了,便是景兵庆以深厚内劲封死了石小将军的颈部静脉,使颈部以上血液无法回流心脏,只进不出,即造成了脑部溢血!景兵庆功力何其深厚,他所封血脉,旁人的确打不通。但你不同!你只要以浑身水灵气息贯通石小将军的颈部静脉,使其血流复顺,自然便能救得了他!」
中庸在外一听,笑了。
景兵庆果然是只老狐狸!杳伦,你也真毒呀!
看看君弃剑的反应,他一定也知道自己能救得了石绯,但他虽能救石绯,可他原本即已重伤气竭,只怕杀败于仁在之後也已到了极限。相同的,王道、宇文离、白浨重三人也是因为有他不断输予水灵气息,才有气力再战!而他若想救石绯,必得虚耗内劲,恐怕一时三刻之内无能再战,道离重三人失去他的气机支撑,也不可能再站得住脚!仅余剩下曾遂汴等人,又怎可能敌得过景兵庆?
君弃剑知道的事,屈戎玉也知道。
他们俩心里都很清楚:不救石绯,林家堡能胜此役,但石绯便死定了;若救石绯,林家堡众恐将无一幸免!
杳伦现身插话,景兵庆回头瞥了一眼,即问道:「还没请教?」
「杳伦。……景老前辈,你再不收功调息,自身恐也难保。」
景兵庆冷哼一声,对杳伦的话置若罔闻。
他也有他的计较。
这边厢,阮修竹一听杳伦所言,她可没心思去想到接下来的结果,立即向君弃剑道:「你既能救得了绯,还等什麽?!你还在犹豫什麽?过来!快过来啊!姓屈的,你挡着他干什麽呀!」喊着,回头一把将屈戎玉扯过身,喝道:「你不想救绯是不是?你挡着他,不让他救绯是不是!?」
但一看到屈戎玉的脸,阮修竹也不禁怔了。
屈戎玉咬破了嘴唇、也泪流满面。
「我想救他……我也很想救他!」屈戎玉颤着声,泣道:「我很清楚,没有绯,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我亲眼看到,他为了替我们打通一条活路,是怎样的拚了性命!我怎麽……可能不想救他!我……我比你更想救他!但是……我……」
「璧娴,够了!」君弃剑忽然沈声一喝:「阿竹,放手,让开!」
阮修竹、屈戎玉皆是一怔,即见君弃剑跨一大步,在石绯身旁坐下了。
「驴蛋……」
「……现在不救绯,此战完结之後,我一定会後悔的……各位,我要拿大夥儿的命,来换绯的了!」
言罢,摒息、凝神、运气……
绯……
你,一定要活下来!
君弃剑汇集内息之时,道重离三人忽然也觉全身气力都被抽乾,一齐跌坐潭中。
相反的,史丹尼首先站起,回身面向聚云堂众。
听了君弃剑所言、看到道重离的形态,他也懂了。
接下来,恐怕才会是这一战最艰苦的时候。
「既是如此……那好,老朽不会再向石小将军动手。」景兵庆缓步向前,道:「相反的……你们几个,可都准备好了吗?」
一步、一步。
踏得缓慢、踏得紮实。
一步、一步。
在史丹尼眼中,彷似个山巨人直向身前行来!
如此巨大、如此坚不可破……
还没动手,便已被压得喘不过气。
还没动手,便已先宣告了胜败!
同时,左首又有一股锐利而浑厚的内劲袭来!
又有敌人?不,不对!这股气息……是击向景兵庆的!
虚划太极,气随剑往,汇成一击……
归云晓梦剑法:势如破竹!
景兵庆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大骇,急忙聚气半身,挡住一击。
史丹先是一怔,继而面露喜色。
景兵庆立稳脚步,立即也发现,虽已运使坚字诀防守,但右半身仍有多处受到剑创。
如此精纯宗正的剑术、深厚紮实的剑气……
「景师叔,许久未见了。」
第八十三话 崩坏宣言~之一
世上有能力、又会称景兵庆为师叔者,毫无疑问,仅余一人。
史丹尼既惊且喜,望向来人,道:「元汤主,你怎会来此?!」
元仁右,一个不该出现在衡山的人。
为了破解回梦汲元阵的秘密,聚云堂沉寂了四个多月,但也动员了全堂上下一半的人力外出寻找元仁右。也是为了不让聚云堂得逞,史丹尼遂自告奋勇来到江南衡山助战林家堡,而让元仁右留在常山与徐乞相伴,这是相对安全的作法。
但这一切考虑如今都多余了。
中庸与杳伦亦大感惊奇~元仁右不可能事先看出此战走向、也无法隐伏於近处而不被他们发现!若他早数个时辰即来到衡山,便是个自投罗网的局,元仁右怎会干这种蠢事?
但时至如今,蠢事却又不蠢。
聚云堂已成破网,网不住元仁右这条大鱼了。
元仁右先朝两方人马各扫视一眼,说道:「史丹,你和玉儿、林家堡诸人都在拚生打死,我岂能安坐常山待报?你出发过後数日,我也启程南来了。」而後又转向景兵庆道:「景师叔,收手吧,你的身体……」
景兵庆冷哼一声,深吸一息,遭到数多剑疮的右半身立即止血了。见其态势,毫无收手的打算。
「景师叔,你这是何苦……」元仁右叹道:「既然于师兄都已败亡……」
「便是因为仁在已经败亡!」不期然,景兵庆竟苦笑一声,道:「你难道以为老夫会意气用事?这群小鬼,老夫已试完了,你来得正好,该你了。」
元仁右暗叹一声,只得举剑面对景兵庆。
反倒是在两人出手之前,聚云堂阵中赵仁通忽然吼道:「景师叔!你在说什麽?试什麽?这些人击毁本派祖师墓碑、杀害本堂堂主,你在试什麽?这群人理应全部枭首以谢祖师之灵才是!」
「闭嘴!」景兵庆回头喝道:「老夫作事还要你教?」
赵仁通不再吭声,只咬紧牙关、满心愤恨!
屈戎玉听见这些话,有点傻了。
该不会是……
杳伦则是飞快的将眼光扫过聚云堂余众,而後略略扬起了嘴角。
有得玩,还有得玩。
聚云堂,果然很有趣呀!
这一边,元仁右倒持长剑,凝神、归一。
景兵庆在几个呼吸之间,也渐渐发扬功力。
过了一盏茶时间,两人仍相峙不动。
周边诸人也无人敢吐上一个大气,但心中均不禁奇怪。
聚云堂已翻叛旗、灭了回梦堂,仅余的元仁右就在眼前,理应毫不犹豫的动手将他除掉,景兵庆不快进攻,却是在等什麽?
相对的,元仁右却也没有趁景兵庆功力未聚时先出手……
这两人不像死仇了,反倒……
像要比武、要堂堂正正的较高低!这是什麽时候,他们竟有这种闲情逸致?
空气,很凝重。
像山一样,直往顶上压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像山一样……
好重呀!
杳伦第一个感觉不对劲!
空气再怎麽重,也不可能重到压到我挺不直腰!但如今的神龙潭中,除景兵庆外,竟无一人是站直的!
杳伦想将这沉重的空气顶回去,但庞大的压力,只压得他全身骨头喀喀乱响!他究竟受伤不轻,一口气松了,竟被压得坐倒潭中!
他完全理解了!妈的……
景兵庆,你这老妖怪!
是的!不只是气氛沉重,空气真的变重了!
景兵庆将全身功力散发,又将其转为凝石之重,压到众人顶上!
涵盖范围,便是整个神龙潭!
连号称云南第一武术奇才的杳伦,在重伤之余,也撑不住这股压力,其余人等更是被压得横七竖八,或躺或趴,全数倒於潭中。
还没全身贴地的,除杳伦之外,只有两人。
一是正凝神运气替石绯通脉的君弃剑;二是同样聚合全身功力、对抗着这股压力的元仁右!
潭外的瑞思、中庸二人则丝毫未受影响,但他们也为潭中诸人的形貌惊得合不拢口。
他们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景兵庆搞的事儿!
于仁在是天才。
诸般武学、一点就通;所有内功心法,全都难不倒他,什麽都学得会。只是,贪多嚼不烂,除最粗浅的坚字诀外,其余椎、阔、破、镇,乃至电光石火诸字诀,他虽能运用自如,却还称不上精深。
相反的,在以英才众多闻名的云梦剑派之中,景兵庆的武学资质实在显得非常平庸。
平庸,但很努力。
他没有学会能产生引力的阔字诀、最精深的电光石火也学不来,拥有强大破坏力与震撼力的破、镇二字诀亦未精熟。
但是,他的椎字诀造诣,则无人能敌。
他不断的钻研以点穴法为主的椎字诀,从最基本的隔空点穴开始,他练到不仅能封气脉、甚至能压制血脉,而练成了『迫血法』;更进一步的,又能在对手尚未查觉之前,便贴身将自身功力打进对方体内,在数个呼吸之後才凝结封脉,成了无法防守的『凝石掌』。
如今,更在逆转经脉的情况下发扬功力,一身气机从全身毛孔中透出,直接影响了方圆十余丈内的所有人,使其手脚不听使唤、血液运流不顺,从而产生了空气如有山重,直似千斤压顶的感觉!
虽然他并非真的将空气变重了,但以其功力之深厚、运用之精密,称之为妖怪,实不为过!
君弃剑也撑不住了!
他不得不收回了抵在石绯背门的手掌,撑住了身体,否则,也会得压得趴倒潭中!
元仁右一直紧摒气息、使全身气脉不住流动循环,藉以抵抗景兵庆的气机『入侵』。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役、是两人毕生功力的比拚。
其实,景兵庆内力深厚,虽已可堪称举世无双,但在如此分散的情况下,也无法完全压制住元仁右。
换言之,元仁右若欲聚力反击,并非不能。
元仁右却还在犹豫……
他当然,非常清楚景兵庆的用意。
直至君弃剑亦力竭不支、中断了对石绯的治疗,元仁右知道,必须反击!
否则,石绯便没救了!
元仁右猛地一足顿地,回正长剑,在胸前划了一圈,跟着一掌推出!
景师叔,抱歉了!
这一着先切断了景兵庆不断传送过来的气机,在身前形成了自身的防御区,跟着又将它送出去,迳直打向景兵庆。
景兵庆不避不让,完全硬食!
啪地一响,景兵庆身躯随之一震。
瞬间,沉重的空气消失了。
君弃剑急忙起身,扶正石绯,继续为其输功活血;
瑞思在外、史丹尼在内,都紧盯着一动不动的元仁右与景兵庆,似乎理解了什麽;
屈戎玉懂得,早在景兵庆与元仁右交谈时便已懂了,但她早已连自己的泪水都不能竭止,更无法插手两人的较量;
元仁右收招,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为什麽……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第八十三话 崩坏宣言~之二
一招过後,满场寂静。
直到景兵庆再也站不住脚,跪倒时溅出了水声,才令众人回神,聚云堂诸弟子急忙上前将他搀住,孙仁义则一脸错愕地喃喃自语:「没道理……这怎麽可能……太没道理……景师叔功力何其精深……怎会……」
「你看不出来吗?」杳伦在旁,一副漠不关己的神情,冷冷说道:「景兵庆这老狐狸是故意的。他数十年来潜心修练内息,论功力之深厚,恐怕只有当年隐居伏牛山的一代气功高人木色翁有能比之。他若存心与元堂主比拚内劲,元堂主何止要败,简直是非死不可!但他却发扬功力、使其满布潭中……」
「废话!废话!」赵仁通插口喝道:「你说这些,我等岂能不知?!以景师叔的功力,剿除这群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杂毛有何难哉!居然会……这分明是刻意手下留情!」
赵仁通喊得声音极大,不仅传遍神龙潭中,连外头都中庸、瑞思都听到了。两人一闻此语,登时恍然大悟。
但潭中除君弃剑、史丹尼、屈戎玉、元仁右四人外,则人人满显不可置信神情。
这太没道理!景兵庆何其狡诈,连同门师兄弟亦能痛下毒手,为何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聚云堂下诸弟子围绕着景兵庆,全都盯着他,只盼师叔祖能将事情说清楚。景兵庆却是不住呕血、目光涣散,竟一副弥留之态,不像能开口话说的模样。
倒是道镜尚存一息,撑着身子半坐起来,乾咳了两声,道:「老狐狸,你……居然也认命啦!」
认命?什麽意思?难道不能再说得明白点?
此时,完全明白景兵庆用意的数人,屈戎玉已泣不成声、君弃剑无暇发声、史丹尼、元仁右亦默不作声、杳伦则来个冷眼旁观,无声胜有声。
於是神龙潭中一时静默,传出的只有景兵庆、道镜两人垂死的喘息声。
半晌後,才发出了踏水声。
瑞思笃定此战已经告终,遂步入神龙潭,道:「景兵庆,在今日之前……你算出自己尚有几年阳寿?」
「十……咳……十二年。」景兵庆咳出口血,争了口气,回道。
「四个月前,你曾在林家堡中放话,聚云堂能用十年平定天下。以此计之,你便有两年天子可当。但若我没有料错,你定无子嗣,你身死之後,传位之人只能是于仁在。」
「继续……说下去……」景兵庆已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听闻瑞思所言丝毫不差,便鼓励她将话说完。
如此,才能教聚云堂下弟子们得个明白。
瑞思遂又言道:「但今日一战,先是你逆转经脉以敌陈玄礼,不免损身伤体、折年减寿,你一早便已有了无法亲自统一天下的打算。但此尚无妨,只要还有于仁在、只要聚云堂此战能够打胜,还是有人能够接承你的位置,进行逐鹿中原的计划,进而建立新朝、登基为皇。但是……于仁在既亡……」
「你这回纥番女!你是想说,本堂无人能够领导吗?」李戎央起身喝道:「本堂素多英杰,便是师父不在了,吾等也能各自领兵作战,一统天下!」
「见过你们演练战阵,这我倒不怀疑。」瑞思一笑,道:「只是,然後呢?你们要推谁上台为首当皇帝?」
李戎央闻言一怔,聚云堂下诸弟子全都沈思起来。
师父确实已经败亡。在三位师叔之中,王师叔沉着稳重、临事不苟,但缺乏威信;赵师叔智计百出、决策明快,性格却过於暴躁;孙师叔确实是领兵之才,可恋功眷武,怎看也不像个能治理天下的人。
其余戎字辈诸弟子,更没有一个能让众人服气的人选。
聚云堂下弟子并不笨,他们是学兵的、更是学史的。
历史,是借镜,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更是一面明镜,照出他们的未来。
在没有一个公众认可的领导人的情况下,他们个个都能领兵作战,却无法治理天下、更无法压服众人。
这样一来,在完全剿除外敌之後,他们的兵戈便只能指向自己人。
他们将重新开启一个军阀鼎立、互争不容的乱世!
……这又与现今的中原有何不同?
于仁在曾说过的话,回响不已。
天下有能英才,十有六七聚於本派;本派多得是锺会、贾充之流,却少泰山羊祜;此世道已不可救药,唯有革命、建立一个新皇朝,才是根治的办法!
但是,在于仁在已经败亡、景兵庆寿不足至天下平定的现在,聚云堂本身却又推不出一个能够服众的领导人,若他们仍旧执意起事,聚云堂将不再是安定天下的主力,而是动乱天下的根源。
「本堂……不能以一己之力定天下矣……」景兵庆竭气道:「本堂……已无人……足以领导神州……但……维持一派命源……则尚……能之……」
话已至此,聚云堂下弟子岂能不知。
元仁右!
原本,元仁右便是足以在楚兵玄之後继任云梦剑派掌门之人,只是将位置让给了于仁在。
只要元仁右还在,云梦剑派还是足以存续!
就是因为元仁右的出现,才使景兵庆下了这个决定。
「玉儿……」景兵庆又继续说道:「你……作得到吗……继承你爷爷……你能领着林家堡……安定……神州吗……」
屈戎玉没有回答,以哭声作答。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云梦剑派的宗旨,从来没有变!
云梦剑派,向以守护神州大陆为己任!
这一点,从来没有变!
景兵庆、于仁在的作法,只是与屈兵专不同罢了,但终点却是一样的。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屈戎玉才会回归聚云堂。
如果,君弃剑没有二赴衡山;如果,林家堡没有向聚云堂宣战,屈戎玉早已经决定,要替聚云堂平定天下、要替爷爷安定中原……
因为,殊途,同归。
景兵庆亲眼看到了。
林家堡是多麽信任屈戎玉,不惜付出生命,也会执行她的每一个命令。
今日,林家堡是胜利者。
若云梦剑派已无能以一己之力定中原,那便只能交由林家堡来作。
景兵庆相信,只要林家堡是在屈戎玉领导之下,就不会有差错!
「我拒绝。」君弃剑忽然起身说道:「不管是聚云堂、或是林家堡,都不该意图主导历史!但是……我会见证历史。」
「会在必要的时候……干涉……历史吗……」景兵庆又问道:「就像你们……剿灭倭族、制止回纥……挡下四族联军於无形……」
「会的。必要的时候,会的。」君弃剑毫不犹豫的答道。
「咳……呵……龙武……大将军……你听到了吧?」
「哈哈……呵哈哈哈哈~~」陈玄礼笑了。
老狐狸,你是要我认命,只要林家堡还在,我便没办法找上李隆基的後代报复了吗?
老狐狸!你这老狐狸!偏要在死前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嘴脸!
你该不会想说,你是为了阻止我报复大唐,才会在此与我死斗吧?
谁信啊?谁信啊!你这假仁假义的老狐狸!
老狐狸!!!!
声歇。
另一边,景兵庆,也咽气了。
第八十三话 崩坏宣言~之三
景兵庆、于仁在皆亡,景兵庆最後指示也已非常明白,衡山一役当已落幕。
但元仁右回头一看,杳伦依然直立神龙潭中,毫无离去之意,即道:「阁下是仲参手下吧?此行目的当是亲眼见证此役始末。尚不离开,又待何为?」
杳伦冷笑一声,道:「不才反倒希望元堂主先走呢,不才还有些话得向林家堡众传达。云梦剑派的戏份已经结束,多留又何用?」
戏份已经结束?
听了这话,聚云堂下诸弟子各个即欲奋起,但还未及动作,忽闻屈戎玉惊道:「元师叔!你……你刚刚……」
元仁右一怔,道:「我刚刚……怎麽了?」
「你说……『阁下是仲参手下吧?』……你的语气……你没有见过他?」屈戎玉满面惊恐,直盯着元仁右道:「他身上的伤,不是你打的?」
「不……我的确首次见着他,只因其服饰与中庸相彷,才知他应是仲参手下人。」
屈戎玉听闻,立显神情震愕、且哑口无言。
她感觉到、她知道了……杳伦要向林家堡众说些什麽!
见到屈戎玉的神情,杳伦微微一笑,道:「哦~天造玉才,真不简单。」
瑞思见状,也是一怔,而後……
对……对了!
这衡山一役,自始至终,都少了一人!
少了一个绝对不该缺席的人!
原本,瑞思以为那人可能去进行更重要的幕後工作,不及赶赴衡山而已。但如今,她见识过中庸的身手、也可以想见杳伦的不凡,这样的杳伦却满身是伤的上到衡山,可以确定他必曾在山下与某个极厉害的人交战。元仁右现身後,瑞思也直觉的认为,将杳伦打伤的人是元仁右。
屈戎玉一开始也这麽想。
但这推论,被元仁右否定了。
那,还会是谁?
天底下还有几人,能将杳伦伤至体无完肤的境地?
就是那一个,应当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人!
「是关於……无忧先生吗。」瑞思出声道。
「公主殿下在质问不才吗?但语气很肯定呢。」杳伦一笑,道:「不才没有等体力恢复到能将死人扛上山的时间,所以没办法让诸君立即见到天赋异才的屍体,只能用这东西代替了。」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样物事。
那是一条线。
屈戎玉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根琴弦!
是雕手素琴的琴弦!
……吗?
此言一出、再见其物,人人满布不可置信、惊疑万分的神情!
君聆诗的重要性,对林家堡固不待言,即使在聚云堂而言,君聆诗是诗仙剑诀的传人,向来被视为最大假想敌!
他真的,会死在杳伦手下?
便是潭外的中庸也感到十分震惊。
他了解到,自己并不全然是颗『弃石』。
在他被鼎足之阵困死的期间,完全无援可盼,是因为杳伦执行着比他更重要、更危险的任务。
『狙杀君聆诗』!
满潭惊愕,一时无人出声。
...
「哈……啊哈……死了吗?那厮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了吗!?」
笑声,疯狂的笑声。
错乱的笑声。
赵仁通的笑声。
杳伦转视赵仁通,道:「赵公子,你接下来打算怎办?要转而对付当年出兵剿灭锦官势力的我军吗?」
听闻君聆诗死讯,赵仁通一时迹近疯癫,听见杳伦这话,立刻傻住了。
当年的锦官歼灭战,主谋是君聆诗,他向来只把君聆诗当作仇人,并没有想到其背後的兵力提供者:云南!
即使有,也必须在聚云堂起事之後。
而今,聚云堂起事已不可能,赵仁通也已失去对付云南的本钱……
「或者,你还有另一条路:投靠我军。」杳伦又说道:「你想不想继续剿除其余的敌人,譬如……『镇锦屏』的盗学者?不才有些人手,需要一位统领……对你而言,这也算是『返乡』呢。」
镇锦屏……
王道、宇文离……!
当然!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杂毛……当然,要一个不剩的,全都除掉!
「不错的提案呢。」赵仁通点头,这差事,我接了!
「赵师兄,你这是……」孙仁义有点惶惑。
「孙师弟,一起来,如何?」赵仁通回头一笑,道:「你也不甘心就此结束吧?你想钻研更高深的武学吧?如果是他们的话……或许可以满足你。」
孙仁义一怔,犹豫了。
这意思是……叛离聚云堂?
但很快的,他就下了决定。
如今的云梦剑派,只是林家堡的手下败将,已不值得留恋!
相反的,中庸曾提到的『集涧涌泉』,才令他更有兴趣!如果不是景师叔拒绝了中庸,并下令全师回转衡山,他会无日无夜的要求中庸全盘教授!
「好,我去!」孙仁义应道。
「这是什麽意思?!」元仁右猛地回神喝道:「你们想叛派吗?」
「是啊,那又怎样?」赵仁通冷冷应道:「要清理门户吗?你身边倒有个毁坏祖师墓碑的叛徒,先对付她如何?」
元仁右怔了,一时无能应声。
玄甲乱石阵被毁成这副模样、始源之碑也被拦腰打断,虽非亲眼所见,但无论怎麽想,都只有屈戎玉能有这本事。
屈戎玉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便千刀万剐亦不足抵。身为一派掌门,不先治办身犯死罪的叛徒、却去计较单纯脱离派门之人,怎样都说不过去。
但元仁右又怎可能此时此地去严惩屈戎玉?
这样一来,他已失去向赵仁通问罪的立场。
赵仁通又转向聚云堂下诸弟子道:「事已至此,你们如何?」
意思很明白。
聚云堂,完了。
大家也该各寻出路。
李戎央首先起身道:「我也一起走!」
新任的云梦剑派掌门是元仁右,今後的云梦剑派,不可能再与林家堡兵戈相向。即亦,若待在云梦剑派,他将无法亲手杀死君弃剑……
当然要走!
随声,又有四人喝应,
如此一来,十名戎字辈弟子中,倒有半数想走。
「赵师叔、李师兄,你们……」戎字辈弟子中,文武兼修、两方技艺都被视作排名堂中第二的白戎分奋然起身,喝道:「本派虽逢巨变,然所应行之事从来未改,新任掌门刚刚上任,不正是我等应当出力之时?!你等怎能轻易言叛!」
「……分儿,住口。」元仁右忽然伸手,一把将白戎分拉至身後。
也不只白戎分,其余数人都被他挡了下来。
杳伦见了,微笑道:「元堂主……喔不,元掌门倒是很明理。」
元仁右不答,盯着杳伦的眼神里,掩不住悲愤。
杳伦随手将琴弦抛下,领着赵仁通等人,并中庸一同离去。
...
屈戎玉向前走了几步,将浸在水中的琴弦捡了起来。
瑞思瞄了一眼,问道:「是真物吗?」
她晓得,屈戎玉琴艺亦不在君聆诗之下,而屈戎玉又曾在庐山向君聆诗借琴,该当认得君聆诗的雕手素琴。
那根琴弦,果真出自雕手素琴吗?
屈戎玉摇头道:「我……不知道……」
现在的她,认不出来。
真的,认不出来……
眼眶早已被潭水、泪水浸淫得视线不清,认不出来了……
潭中又复一片寂静,无论是谁,过了这一天,都需要时间休息。
更需要很多时间恢复冷静……与清醒的理智。
但是,忽然,又有踏水声。
君弃剑!
他一步一颠、一步一簸,走了几步,身子一个不稳,直接栽倒在水里,却又挣扎撑起上身,继续爬行着……
众人一见,便有理解!
君弃剑死而复生,并且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实力对抗于仁在,更进一步将水气转化为生命力,使得白浨重、王道、宇文离三人以力竭重伤的垂死之躯,竟能再次起身奋战,共同杀败了于仁在!这在任何人看来都已经脱离了所知所解的范畴,只能单纯的解释成:水气能供给他无限的气力!
……怎麽可能是无限呢?
他是个广阔的湖泊,自乾涸而满盈,需要长时间的活水注入、长时间累积方成。但他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虚耗气力,根本上即是将原已乾涸的湖泊,连泥土里最後一点水气也毫不留情的榨取出来……
但在如此剧斗之後,他又继续灌注全力,化消了景兵庆阻隔石绯颈部血脉的凝石之气……
已经,再也撑不下去……
但是他似乎……还有什麽事要作?
他还想去某个地方?
「停下!停下!」屈戎玉急奔上前将他抱住,喊道:「不要再乱动了,你不能再动了!不管怎样,你要先休息一下!」
「还……还没呀……」君弃剑似乎连抬头的力气也没了、当然更不可能拖着屈戎玉爬行,只能嘶声道:「还没……」
「是无忧先生吗?」元仁右沉吟了会儿,回头看看身边仅余的五名弟子。
白戎分颔首,道:「简单的搜寻,还行。」
「那我们也去吧。」原本瘫坐在潭水中的曾遂汴站起身,道:「虽然很想躺下睡觉了……但这事不能不作。」
李九儿、史丹尼亦附和应是。
「不……不对。」屈戎玉怔怔地出声了。
因为她怀中的君弃剑无力地摇着头。
不是要找君聆诗。
不是要找君聆诗,那麽……驴蛋,你还想去哪?
君弃剑勉力抬头盯着屈戎玉,嘴唇在颤抖,却连点气音都发不出来。
可是……璧娴,你一定要懂……你一定知道,我想去哪!
众人皆停在原地,不再作声。
静静地等着,屈戎玉发出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我们忘了什麽吗?
「……啊!」屈戎玉猛地一惊……对呀!这才是他最重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最重要的一个人!
「小涵!」屈戎玉立即转向元仁右道:「元师叔,我要赶回苏州去!」
元仁右闻言一怔,道:「但是你们……包括分儿等,已无几人有能自步下山,更不可能立即跋涉千里去到苏州!」
「没关系,我自己去!」屈戎玉将君弃剑扶坐了,道:「驴蛋,我不许你乱动了……小涵就交给我!」
你们大夥儿,都已经拚了命的……
然而,身为此战核心的我,却在你们的保护之下毫发无损。
那麽,至少这件事,就由我来作!
我来替你保护小涵!
君弃剑也不再表示什麽,只闭上了眼。
屈戎玉立即起身,向许英石道:「许帮主,麻烦你!」
「愚理会得。走吧。」许英石立即应道。
於是,屈戎玉与许英石偕行下山,赶赴苏州。
第八十四话 抗争~之一
长江。
「不能……」
「屈姑娘,不能了。」眼见屈戎玉又要再次向舵手们催促加快速度,许英石制止道:「今年雨水丰沛,长江水流甚急,我等速度实已日行千里,再快下去,怕要翻船。」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屈戎玉仍然坐立不安。离开衡山至今已有三日,他们也已通过巢湖地界,苏州已不在远,今日之内可望到达。但对於屈戎玉、对於诸葛涵而言,都太慢了!
这三天……会发生什麽事,完全无法预料!
便如李戎央所说,上回林家堡包围战中,怀空李代桃僵、遭到毒杀,但敌人的目标无疑是诸葛涵。这一点君弃剑也了然於胸,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愿意让诸葛涵离开视线之内。
可是,不得不呀……
若是小涵在这数日中有了什麽意外,屈戎玉可无颜再见君弃剑了!
现在乘坐的船并非舱船、也非舢舨,而是蒙冲。
这是洞庭四帮的私财,船首锐细,在吃水线下安装削尖的木桩,是以快速度见长、作为前锋冲撞敌方楼船用的作战用小船。一艘蒙冲配有六名桨手、一名舵手,但剩余的空间仅能乘坐四至五人而已。
因为屈戎玉坚持要以最快速度回到苏州,许英石亲赴洞庭四帮请托,才借得这艘蒙冲与舵手桨手。
许英石见屈戎玉如此忐忑、其患得患失情态明显无比,不禁轻叹。
屈戎玉闻声,疑道:「许帮主何事生叹?」
许英石笑了笑,道:「实不该叹,愚该恭喜屈姑娘才是。」
恭喜?屈戎玉一怔,立即想起在太湖畔望甲堤时,曾向许英石说过的话。一时之间,不禁有些尴尬。
「屈姑娘莫要介怀,能见屈姑娘得偿所望,愚亦欢喜无限。以屈姑娘的智识,自然非常清楚往後将走上怎样的道路。愚唯一请而已:请为令祖善自珍重。」
「嗯……只是,这一战蒙许帮主襄助,却也令你损失了不少弟兄……」
听闻此语,许英石脸色略黯,但也立即应道:「便如同屈姑娘清楚自己将走上的道路、愚也很明白此赴衡山会产生的情况,这早已在盘算之中,虽然是最坏的结果。故在出发之前,愚即已向众弟兄探明意向,愿意随同一往衡山的,都是帮中无家无累的弟兄,虽有损失,尚不至招怨……」
「话虽如此……」
「屈姑娘,既入此道,众人各有各的立场与难处,如汉鄂帮的李定大哥、鄱阳剑派的昭老掌门、龙掌门皆是如此。屈姑娘往後艰难,较吾等更凶险万分,请勿再挂怀敝帮之事,先筹来日应敌之策才是。」
屈戎玉只能颔首应是。
许英石是明白人,只要是明白人都晓得:过去,屈戎玉有云梦剑派撑腰,在江南可谓横行无阻,无几人胆敢招惹。如今云梦剑派势不复在,她也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虽然江南在衡山神龙潭一役後大致可告安定,接下来才是难处……
众人皆知,君弃剑的发迹,是与锦官四贼『没钱就扁』接触开始,这四个人、尤其是梅仁原与钱莹,对他有无可取代的深重意义。梅仁原与钱莹在三年前的除夕劫狱失败而遭刑死、李九儿与曾遂汴来投,便注定了他必然要回到蜀中。
事实上他也早想回蜀,不论是为了没钱就扁,亦或为了诸葛静、诸葛涵,他无论如何都想回蜀,甚至有强烈意愿在蜀紮根。若非屈戎玉反对、并坚持定基於苏州,君弃剑可能早就死在蜀中。
因为,蜀中已是敌人的地盘。
仲参的地盘!
但如今,四族联军的威胁已去、江南也告安定,君弃剑下一步行动,除了入蜀,不作他想。
另外还有,那根琴弦……
虽然是急行离开衡山,但杳伦留下的琴弦着实令人介意。山道起点土石翻乱、林木亦被砍倒不少,但许英石说那是王道、宇文离同赵仁通等人交战造成的,与杳伦并无关系。再往前去,直至入湘水为止,路上都没有再发现有人交手留下的痕迹。
当然,也没有见到君聆诗。
天赋异才君聆诗,究竟怎麽了?君弃剑毫不担心他的二爹、只担心小涵,即是因为他完全不相信君聆诗会死在杳伦手下,没人相信!但若君聆诗无事,又为什麽没赶赴衡山?
这一切必须去查明……必须要有所行动。
有计划地……
是的,方才许帮主说的没有错,既入此道,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与难处,李定如此、昭明如此、龙子期如此……
甚至,爷爷、师父都是如此。
大家下了不同的决定、走上不同的道路。
结果,他们都输了,落入了同一个敌人的算计之中,实质上都输给了同一个敌人!
而今,不可避免的、屈戎玉很清楚自己也不能再去阻止,君弃剑将要正面遭遇这个敌人。
然而,我……绝对不允许失败!
...
八月六日,黄昏。
一如往常地,林家堡敲了开饭锣,堀芃雪与诸葛涵、药师小狼赶着众学童进饭厅。一切显得平和而自然。
随後,黄楼也进了饭厅里。因为他答应过君弃剑,在君弃剑离开苏州的期间,每日来林家堡搭伙一顿。
当然,代替君弃剑,与蓝娇桃一同保护林家堡中妇孺的意味更是浓厚。
过了会儿,诸葛涵步出饭厅,将当天作客的杨戎露送出林家堡。
送完客之後,诸葛涵回返大厅,见到蓝娇桃依旧支颐沉思。
「阿桃,你不吃饭吗?」诸葛涵招呼道。
蓝娇桃抬头,见是诸葛涵,立即脱出杨戎露的哑谜,开始了另一番设想。
我也很清楚,药泯、与其背後的仲参,都在目标放在小涵身上。知道敌人是谁、知道目标何在,但是却找不到敌人身在何处、也不晓得他们将在何时、用何种方式进行!如果他们派出数十上百人作正面攻击,我和黄长老抵敌得住吗?
不!不行!不能让小涵有万一,这可不是为了君弃剑,是为我自己!
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无法预测敌人的攻势,不如……
脱出敌人的攻击范围?
「小涵,我们离开苏州几天吧!」蓝娇桃说道。
是的,几天,只要几天!
君弃剑赶赴衡山,应该数日就会有结果了。仲参所谓『攻心为上』也必定只能在这几天之中实行。只要这几天小涵不在苏州,敌人失去目标,撑到君弃剑回来,那便没有问题了!
这话有点突然,诸葛涵闻之一怔,但也随即理解了。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知道为什麽阿桃没与哥哥一起去衡山、知道为什麽黄长老天天来搭伙。
「只有我们不在,好吗?」思索半晌後,诸葛涵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麽,但若只有我们不在,沐雨和堀老师、孩子们怎麽办?你很确定敌人不会找他们下手吗?就像……像怀空那样!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要拿别人当挡箭牌、只保证我自己安然无事,我绝不接受!」
「我也不赞成。」堀芃雪依旧一袭连身长裙,款款上厅,道:「若只说自保,我个人也绰绰有余,但真的无法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呿!一群拖油瓶!」蓝娇桃啐了一声,道:「不然要怎办?坐着乾等?等对方杀进来,把大家都清理乾净了吗?」
蓝娇桃显然很不高兴。保护小涵对他来说是心甘情愿,但为什麽要加上一群毫无干系的小鬼头?只要没有这群小鬼,他要带着小涵暂时隐昵行迹便是易如反掌!偏偏小涵又说不肯丢着小鬼们,这不是要搞死我吗?
混蛋叶敛,你个死君弃剑,居然留下这麽烫手的差事给我作!
「不能借助丐帮的力量吗?既然黄长老都能来,若是调动更多丐帮兄弟来协守林家堡的话……」堀芃雪问道。
蓝娇桃摇头,道:「堀,林家堡包围战时你不在场,所以不清楚……当时聚云堂倒戈与回梦堂互斗,有名乞丐出声指明此乃云梦剑派诡计,要诱林家堡与丐帮入彀、而後趁隙歼之。屈戎玉一时不愤欲攻击那乞丐,却反为黄长老所伤,而後于仁在出手杀了不少丐帮兄弟。依你们来说,这招便叫危言耸听罢?总之,苏扬一带的丐帮弟子,现在对云梦剑派可是一点好感也没,若要求丐帮来助,免不得需要说明理由,你认为那些对云梦剑派抱持敌意的乞丐们,听闻是要替去讨回屈戎玉的君弃剑来守林家堡,还会有几人愿意?便是黄长老,八成也只是因为徐帮主与无忧先生的私交,不能不卖这个面子才来的。」
无法加强防守、又不能逃,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不如重新思考一下,敌人为什麽要将我当作目标?」诸葛涵沉吟道:「甚至该说,为什麽上次……在怀空已无生望时,无忧叔叔却坚持不肯让我一死?都是因为我不能死吧?而我为什麽不能死呢?」
「因为,死人没有再利用的价值。」堀芃雪道:「我与仲参共事过,他以折磨活人为乐、对死人则不屑一顾。最好的例子,便是传出屈兵专为徐乞所伤一事时,他立即下令让汉鄂帮擒拿屈姑娘。但过了数日,却又轻而易举的将屈姑娘放了,即是因为他已确定屈兵专必死无疑。纵使在屈兵专死後,其声望甚至能使江南万众一心、齐抗四族联军,他也毫不挂意……相同的,他想折磨你、折磨叶敛,甚至是无忧先生,都必须要让你活着,你要活着,才会感受到心痛,他也才能从中获得乐趣……」
听了这话,蓝娇桃喃喃道:「真是个变态!为什麽我从来不知云南有个这麽变态的人物?」
这话诸葛涵并没听见,只自顾接道:「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他的所有攻势便不攻自破!因为,他根本便失去目标了!对,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我死了就好了!剩下的问题是,要怎样才能让我的猝死合情合理?太粗浅的理由,只怕瞒不过他!」
第八十四话 抗争~之二
天,未必会庇佑有能之人。
或者应该换个方向说,因为被庇佑了,才会变成有能之人。
衡山之战後第三天,屈戎玉与许英石越过巢湖地界,正在快速接近苏州的时间点,君弃剑醒了。
他是在床上醒来的,第一个反应,看看四周。
这是个大通舖的房间,身边的床舖上,满满地睡着十余人,其中大部份浑身都包裹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很快就认出来了,王道、石绯、白浨重、宇文离等人也都在其中。
他下床,缓缓走到中庭,止步了。
中庭里只有一个人,从服色看来,是个聚云堂的戎字辈弟子。
那人见到君弃剑走出屋门,先是一怔,而後露出些许不豫之色,但还是很快地打了招呼道:「君公子,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醒来的。」
君弃剑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同时眼光向四周飘移着。
那戎字辈弟子也察觉了,迳先说道:「因为格局完全一样,会有错觉吧?怀疑是不是真的打完了?别担心,确实结束了,这里是回梦堂。玉师妹与石小将军毁了玄甲乱石阵而引发地牛翻身,把聚云堂完全震毁了……如今的云梦剑派,只剩回梦堂了。」
君弃剑没有作答,只是继续点头。
那个时间点,他已经没有意识、甚至没有呼吸了,当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细情况。
「是了,还未自我介绍。我姓白,白戎分,云梦剑派戎字辈弟子。」
「嗯,这很明显。」君弃剑随口应了,便转身向堂门口走去。
回梦堂门外是个他很熟悉、曾经让他起死回生,江南首屈一指的『灵地』。
回梦汲元阵。
君弃剑在阵中小道略微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仍旧继续向外走。
白戎分也只不疾不徐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後穿过回梦汲元阵、走进堂外的回梦竹林。
直到出了竹林,来到湘江畔,君弃剑才在岸边伫足。
站了会儿,由於感到四肢无力,便席地坐下。
白戎分在旁看着,以为他在调息养气,也不去出声打扰,但看了一阵,又发觉君弃剑连调息中必有的深呼吸动作都没有,便从侧边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着君弃剑直愣愣地望着湘江水发呆。
真的是发呆,君弃剑双目没有焦点、神情憔悴颓靡,再加上衣服也还穿着战中破损严重、仅堪蔽体的衣衫,这模样尚且不如个流浪汉!
这是搞什麽?我们聚云堂真的败在这个人手下?
白戎分感到一阵嫌恶,不觉哼了一声。
「……不是我。」忽然,君弃剑出声了。
白戎分一怔,疑道:「你说什麽?」
「我说,打倒于堂主的人,不是我……」君弃剑应道。
白戎分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不是你,是王道和宇文离!」
『师父怎可能败给你!』这是心里的话。
相反的,王道、宇文离即使身负重伤仍然屹立不摇、一路决死奋战,甚至数度进行着不惜玉石俱焚的搏命攻击,那形姿仍让白戎分难以忘怀。
他们才是这一仗的主角,而不是眼前这个废人!
「你很不屑……」君弃剑一笑,道:「既是如此,又为何跟着我出来?」
白戎分愣了一下~是啊,我为什麽会跟着他走出来?
君弃剑望了白戎分一眼,又回头盯着湘江水,说道:「你很厉害。」
「什……」
「因为,你一点伤都没有。」君弃剑自顾地说着:「这一仗下来,除了璧娴及最後才现身的元堂主之外,大概只有你毫发无伤。光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你不同凡响。」
「……你到底想说什麽。」白戎分迟疑了会儿,才反问。
「你想知道吗?回梦汲元阵的秘密。」
「你说什……」
白戎分呆愣了好一会儿。
他想起来,君弃剑在神龙潭中起身之後,与于仁在进行了一对一的单挑,在这过程中,他完全模仿了于仁在的内功招式、又识破了于仁在所有剑势攻击,这可是事实呀!不管眼前的君弃剑如何不值一瞥,他当时确确实实发挥了能与于仁在匹敌的本领,这是不容抹灭的!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他是一个能与师父不相上下之人,才让我无意识的跟在他身後?
半晌之後,白戎分才说道:「若让我知道了,你不怕我用来对付你?」
很八股的一句话,但这却是白戎分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因为,的确想知道。
作为云梦剑派、作为聚云堂门人,说对於回梦堂的回梦汲元阵及那半套游梦功不好奇,是骗人的!
君弃剑淡然应道:「你可以立时动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的体力,连你十招都走不过。」
白戎分犹豫了会儿,终於同君弃剑一般,在湘江畔坐下了。
「打倒于堂主的不是我。」君弃剑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喜欢一直发问,直接说完吧。」白戎分说道。
「在说明之前,你能把手放到水里吗?」君弃剑说着,已先将右手伸进潺潺流动的湘江水中。
白戎分不明所以,但还是照作了。
手才伸进水中,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白戎分忽然感到气窒了!
这是气道被封闭的前兆!白戎分立时将手从水中抽出,气窒的感觉也随即消失了。
白戎分被吓着了,惊讶之中,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君弃剑。
「这样是极限了。当时,我的身体状况更糟,同样站在潭水里,但无法操控……」
「水……」白戎分怔怔地说道。
「对,就是水。」君弃剑道:「你也知道,人体里有许多水分,汗水、泪水、血水……」
白戎分这时注意到流动的湘江水,在君弃剑右手附近两尺之内,看来却是滴水不动!
难道……
「感知……与控制……吗……」不自觉的,白戎分发起了颤。
「是的。于堂主功力精深、气机也操控自如,在体力不继的状况下,我无法控制他的内息,只能透过神龙潭水感受他全身气息流通与身体动向。并且在短时间中不及考虑破解之法,对于堂主的攻势只能加以模仿、作到彼此抵消。这就是当时的实际状况。」君弃剑说着,也从湘江中抽出手,江水又复流动自如。
白戎分听着,止不住颤栗。
功力精深?操控自如?
当时的师父是在万全状态下与他交手,他则只是一个重伤濒死之人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足够的能力与师父战得平分秋色!若他处於身体无恙、内息充沛的状况呢?
仲夏的风吹着,拂动竹叶,发出了自然和缓的沙沙声。
原本该是令人轻松、愉悦的声响,在此时的白戎分听来,却充满了诡谲感。
眼前的君弃剑,是人还是鬼?
「不过,那个人……是你的师叔吧?他给于堂主的提示非常正确。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改以剑招进攻,我便无法再模仿出招、互相抵消了。」君弃剑又说着。
白戎分略为思索,道:「换了是我,当时也会这麽作。不过於事後结果来说,你不必再聚合原已所余不多的内力来与师父抗衡,反而得了空闲将气机转输於王道、宇文离、白浨重三人,彼等才能恢复气力、进而起身再战,是吧?」
「完全正确。」
「那你为何会说师父不是你所打败的?明明……如果没有你的话……」
「你觉得正常吗?」君弃剑笑问。
「什麽意思?」
「你不会认为这是回梦汲元阵的原力吧。」
白戎分闻言一怔~是啊,这绝对不会是学了回梦堂那半套游梦功、再进回梦汲元阵修习便能作到的事。如果是的话,在三月的林家堡包围战中,聚云堂压根儿不可能是胜利者。
「那到底是……」
「是劲御仙气吧?」忽有一人自竹林中行出,说道。
不晓得是因为听到劲御仙气这词儿、还是因为有人出来,白戎分一跃起身回向竹林,见着的是一个棕发的胖子。
他当然不陌生,这个胖子,居然有本事一掌就将赵师叔打得口呕鲜血,可见得其内功造诣亦非同一般。记得他是……木色流传人吧?
「偶叫史丹尼。」矮胖子走近,道:「这件事,偶也很有兴趣。」
屎蛋泥?虽然知道不是汉人,不过这什麽名字啊?
君弃剑回头注视着史丹尼,却一言不发。
白戎分也没有出声。
作为学武之人,他们当然都听说过劲御仙气,那是段钰璘资以与昔日的云南王阁罗凤交战时所用的武技。
「偶想,你能感知对手的动向,靠的是劲御仙气的『辨气』要领。」史丹尼说道:「但也只能知道到这些。」
君弃剑笑了笑,道:「实际上,早在去年的庐山集英会前,我便已习成辨气要领。那是集中精神、凝聚气机去探知周围一定范围内所有物体的气功,并且对於精神、气力耗费都非常钜大,当时我顶多只能维持辨气要领一刻钟,便会陷入精神恍惚与气力不继的状况……」
听到这里,史丹尼与白戎分都微微皱眉。
君弃剑道:「对,只要聚精会神,这种事谁都能作到,顶多只是范围与细腻度不同。就像点穴功夫,只要知道穴道在哪的人都可以学会,差别仅在内力较深厚、技巧优秀的人所点穴道维持时间较久一样道理。辨气要领就只是藉着自由调整精神与气力的消耗程度,来提升感知范围与察知能力罢了,根本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内功。而我在庐山集英会中败亡,再藉回梦汲元阵复生之後,自己能感受到最明显的不同,便是身体里内力精纯度与储存量飞跃性地提升了。至於你们所看到,能真正作到察知对手体内气脉、血脉动向……」
白戎分接道:「根本就不在你所学过的游梦功与劲御仙气范畴内!」
「木色流的养生道诀,也没有这种功夫。」史丹尼道:「甚至可以果断地说,世上找不到这种功夫……连察知都作不到,更别说是控制。」
三人一时沈默了,史丹尼这句话可以说是结论、也是事实。
若是控制其他人的意识,曾经听说有催眠、夺魂等等术法能够作到;但控制血流、气脉这种事,等於已是能不着痕迹地任意决定他人生死!这不只匪夷所思,更该说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照字面意思来说,便是连去想、去谈都不可以作、不需要作。
因为根本超出常理!
但他们现在不就正在想、正在谈吗?
甚至,眼前就有个人真的曾经作过这样的事。
还能,算是人吗?
他原本只是个打不死的妖怪,现在说来,确确实实地成了个妖怪!
白戎分的眼神中不禁显露出些许害怕、更多的是不解。
史丹尼紧皱着眉,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地去解释这不可解。
「之所以说于堂主不是我杀的,是因为在神龙潭醒来之後,我的意识还有点模糊之际,原因不明地便感受到了,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身体状况、还有想采取的行动。真正判断好情势、知道自己该作什麽,是受到于堂主攻击之後的事。」
君弃剑说完,又沈默了一会儿。
半晌後,白戎分才道:「最後一个问题:你为什麽和我说这些?我们的新掌门……元师叔更适合和你研讨吧。」
「因为元堂主似乎不在。」君弃剑站起身,道:「我要离开了,接下来可能根本就没有探究的时间。」
「离开,去哪里?」史丹尼问道。
「蛋,你也留下来,等大夥儿醒了之後,将他们带到襄州晨府等着会合。」
不知是因为汉语不好、没听清楚、还是根本不在意,史丹尼对君弃剑所说的称呼根本没在意,只又问道:「襄州会合是可以,但你急着走,去哪里?」
「苏州。」君弃剑应道,跟着回头走进回梦竹林,过不多时,从侧边的水渠驾了一叶小舢舨驶进湘江,白戎分与史丹尼探头一望,已不见人影了。
第八十四话 抗争~之三
君弃剑去远之後,白戎分即起身回向回梦竹林走去,史丹尼见状,也跟着站起,却又见白戎分忽然伫足不动,便也立定原地。
沈默了好一会儿,白戎分终於开口问道:「你,是木色流门人?」
「是呀。」史丹尼漫不经心的应了,因为他听得出来,白戎分是随口问问。
白戎分即又问道:「那麽,你是故皇甫盟主的徒弟?」
史丹尼一怔,道:「你怎知道?」
白戎分回转正面看着史丹尼,道:「不知道才奇怪吧?自回梦堂於君山一战击败丐帮之後,中原武林不知怎地,流列出了当世的九大高手,分别是本派的云梦三蛟、于元二位堂主,林家堡的君聆诗、以及木色流的黑桐、皇甫望、徐乞九人。除去长期行踪不明的君聆诗之外,可说是本派与木色流在南北分庭抗礼,对於本派的重要目标,岂有不知之理。木色流除创派祖师木色翁有五徒之外,余皆单传,但青松、红桧、白柏三支已断,你的功法与黑桐、徐乞的罡硬气功又大异其趣,你若真是木色流门人,便只能是师承故皇甫盟主。」
「所以,你,想问什麽?」
这次换白戎分愣了一下~我想问什麽呢?
虽然长篇大论的说了一堆理论,结果我想知道什麽?
「你想知道的,不是木色流,是林家堡吧?」史丹尼说道。
白戎分呼了口长气~对,我想问的是林家堡。
「林家堡今欲何往?」白戎分问道。
史丹尼耸了耸肩,道:「偶,不晓得。」
白戎分微皱眉头,道:「怎会不晓得?连接下来的目标都没有,那麽林家堡是为何与本派开战?」
史丹尼一笑,道:「偶,真的不晓得,往後他们想作什麽。一开始,偶只是应了瑞思的邀请来一趟,来了之後,就觉得,停不下来了。」
白戎分听得一头雾水~停不下来?什麽意思?
史丹尼接着说道:「那时,你也听见了吧?就像宇文兄他们一样,他们只是听着屈姑娘喊,喊着『不要停!攻击、攻击!』,偶就像当时的他们一样,虽然可能连自己,在作什麽、都不晓得,但总觉得,她的话,是可以信赖的。偶想,林家堡的大家,都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白戎分忽然抚额大笑,笑得史丹尼莫明奇妙。
白戎分倒是笑得了然於心,他从史丹尼不甚精通的汉语中听到了关键,也终於知道自己想问什麽、想说什麽了。
「有句话,请你帮我转告给君弃剑、转告给林家堡众人。」白戎分又呼口气,道:「不讳言,屈师妹乃人中之凤,敝派师兄弟们都很憧憬她、却又自觉配不起她。几年前,她选择了李师兄,师兄弟们虽然多少有点吃味,但不便有所表示。这次,她重新选择了君弃剑、选择林家堡,我们会一本初衷,默默地看着、关注着……你知道我在说什麽吗?」
史丹尼摇了摇头,白戎分用了太多艰深的辞语,他一时理解不来。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认同了林家堡、认同屈师妹的选择,希望往後你们也仍然像现在一样的信任她。但是,如果林家堡、或是君弃剑对不起她,我会以个人立场进行我认为应该采取的行动。」
「偶懂了。」史丹尼笑了笑,道:「偶想,这一点,应该,不用担心吧。」
是的,看到衡山、踩进过神龙潭……
这一点,不用担心吧。
...
林家堡战胜聚云堂的消息,最初的情报源来自於许英石在洞庭四帮时流出,不到一个月,远至西北的灵州、东北的长白山,也已人尽皆知。
理所当然的震惊天下。
很简单的比对法:丐帮曾败於回梦堂手下,同属一派的聚云、回梦二堂,在世人眼中是不分伯仲的。而林家堡打败了聚云堂,也就是说,林家堡已胜过了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
自重建林家堡落成祝宴之後,至今尚未及一年。即使从君弃剑发迹起算,也不过短短四年时间,这些毛头小子居然有能力胜过创派千年、名列天下五大剑派之一的云梦剑派,此等非凡的神速进境,令中原武林同道无不惊愕万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同样令人震动的事件。
黑桐死於襄州晨府。
在黑桐的遗体旁,另有一名聚云堂门人的屍首。消息传至洞庭以南,当事人自然清楚,是王仁政。
失去左手的黑桐,最终与王仁政战了个两败俱伤、同归於尽~所有人都是这样看法。
得到消息之後,令身在回梦堂的史丹尼、李九儿、曾遂汴悲痛不已。他们都与黑桐有相当深厚的缘份,尤其宇文离与王道二人,虽然不曾正式入门,但广义而言,他们实际上已成了黑桐的徒弟,若无黑桐,便无今日的他们。一时之间,都无法接受这项事实。
白戎分一边屈指算着在短短一年半内迅速凋零的天下九大高手,一边观察着林家堡诸人的反应,看了一阵,说道:「你们真是奇怪……」
「怎麽?你有意见?!」王道怒冲冲地回道:「怪也不干你的事!」
白戎分哼了声,道:「岂能不干我事?本派的王师叔也死了!」
「你要报仇吗?来呀!」王道吼着,一把抓着床边的浑元阴阳便想起身,但动作一大,牵动伤口,痛得连上身也挺不直了、全身骨骼也咿呀咿呀地哀嚎着,却又死撑着不肯躺平,动作只在半坐就已僵住,很快的也流了满身汗。
白戎分嗤笑一声,道:「你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没打算趁人之危。我说奇怪,是因为君聆诗与黑桐的武术艺业原属同一级数,即使有差距,较强者也必定是黑桐。而依我来看,那杳伦更在本派王师叔之上。你们相信了王师叔与黑桐玉石俱焚的传言,却不信君聆诗败死於杳伦手上,岂不是非常奇怪?」
这是非常合理的逻辑,九汴道离听了,一时哑口无言。
「所以,你是要偶们抱持着,君聆诗死了的想法?」半晌後,史丹尼回道。
「当然,这是合理的说法。」白戎分话锋一转,又道:「但也有可以有另一种假设:君聆诗确实无事,杳伦的伤是出於他人之手。最有可能的状况之一,是他插手黑桐与王师叔一战而受伤,却也将两人都击毙。这个说法最大的破绽在於,我自己也不相信他在那种伤势下,还能从襄州赶赴衡山。而且这个假设也无法说明君聆诗为何没有出现。或许,击杀黑桐与王师叔的另有其人,杳伦也确实与君聆诗交过手,然而杳伦虽能胜、却未能杀之,这是最合理的情况。」
九汴道离听着他的分析,都显露出了呆滞的神情,王道也不自觉地重又躺平了。
他们早就知道,云梦剑派无庸材,但实在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戎字辈弟子,居然能作出这麽合理的判断与逻辑推理。白戎分这段话给他们的感觉是:这个人会不会比瑞思、怀空来得更聪明?
一想到这点,四人又不禁均愣了一下。
这不是作梦吧?我们真的打赢了?我们真的打得赢聚云堂?这太不可思议!
白戎分说完话,依旧是坐在门口观察着诸人的反应,他得到结论,不禁笑出了声。
史丹尼见了,道:「如果,聚云汤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林家堡就不会是,此役的胜利者了……」
白戎分闻言,沈默着思索一阵後,摇了摇头,道:「我姑且当作你是在褒美我,但事实并非如此……当然,本堂内众师兄弟仍然有高低之分,但即使比我略逊的师兄弟们都成长到与我相同水平,根据我的推算,衡山一役,聚云堂仍然会落败。」
与他交手最多的王道、宇文离闻言,对视一眼,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是这样的吗?
但是,他们打到上山、进到神龙潭後,就已经失去神智,只知一个劲的猛打、只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要他们前进、攻击,於是就照作而已,根本没有精神去记住当时发生了什麽事,已无法判断对手的强弱了。故以,他俩的疑惑在自身的脑中,是得不到解答的。
白戎分将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望向史丹尼,露出一个微笑。
史丹尼见了,先是一怔,而後随即明白了。
白戎分站起身,道:「别想这麽多,你们只要顾着快将身体调养至可以起身的程度,然後快滚吧。一次照顾十几个伤患,我便是华佗也累翻了。」
第八十四话 抗争~之四
接下来,回头看看衡山战前的林家堡。
八月八日,苏州。
与往日迥异,自林家堡开设私塾以来,孩童的嘻闹声一向吵杂得连百步之外的邗沟码头也清晰可闻。
但,八月八日的林家堡很安静。
到了下午,林家堡的大门开启了,在堡内寄宿上学的孩童们三三两两相继出门,一个个都往自家去。
傍晚,便有传言出现。
「林家堡那个姓诸葛的女孩受重伤了!」
「听说是被马踢到了,喏,就是马厩里的那匹黑驹!」
「对对!是这样没错。那匹马似乎是从回纥人手上赢来的。」
「重伤是多严重的伤呀?」
「好像被踢到头,立刻就昏迷了,一整天都没醒来。」
「所以说,我家的孩子会回来,就是因为那女孩受伤,授课就中止了?这是什麽道理?」
「有什麽奇怪?君聆诗、君弃剑父子俩同那女孩的父亲交情可非比一般,他父子俩都不在苏州,那女孩既受伤昏迷不醒,林家堡剩下的人自然紧张得很。」
「那又怎麽着?干咱家什事了?咱家可是付了银钱让孩子去学书的,怎能说停就停了,连点迹象都没有,甚至连赔礼也无!」
「嘿,董兄,你可别忘了,林家堡原就不是办学堂的。」
「这咱当然知晓!」
「那你也该当清楚,林家堡这数月来虽还宁静,但哪天忽然没头没脑地堡里人就死绝了,也不是怪事、更不是第一次!」
「你……你是说十六年前……」
「董兄记得就好。我是说,那姓诸葛的女孩在林家堡自有她不同一般的重要性,详情虽不明了,但她既受伤昏迷,只怕不那麽单纯,难保不是个事端的起头。林家堡里人怕有个万一,先将孩子们遣了回来,并无不妥呀。」
「这般说法,倒不是失道理……」
「自是道理!所以我一开始便没打算送我家孩子去林家堡念书,即基因於此!」
...
隔日开始,林家堡大门又复以往的紧闭,只是门扣环上不知何时,绑上了一束白花。
有几位好事者立即来到林家堡叩门,但殊无回应。林家堡静得彷似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又有人想到了每日进出堡中的黄楼。但找遍苏州城,都不见黄楼踪迹。
两天过去,行经林家堡周边、而刻意停下脚步观望的人愈来愈多了,多到甚至足以将占地逾甲的林家堡围一圈。
到了第三日,八月十一日,大清早,林家堡後门忽然打开了,一匹头顶白毛鸭的双尾大狼领头行出,後头蓝娇桃推着一台板车、板车上放了一个大木箱,堀芃雪穿着一身素白尾随,二人一狼一鸭一声不响、神情冷漠又略无反顾地穿过围观人墙,行至邗沟码头,蓝娇桃将板车推上林家堡所有的小船,堀芃雪与药师小狼、海鸭也跟着上船了。而後蓝娇桃放舟北去。
这一幕,已足以构成传言属实的证据,而且更严重!
『那姓诸葛的女孩重伤死了!』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於是乎,又出现另一种传言。
果然,听说那君弃剑被叫作瘟神,他曾去过的地方,没一处能完好留存的!他虽重建了林家堡,而今也让林家堡成了瘟堡!同林家堡扯上关系,全无好事!林家堡自四月中後,堡内人忽然去了大半,而今更是一个不剩了!一切来得全无预兆,就像十六年前一样……
再没人想探究什麽。这会子不仅堡内,连堡外三条街的范围内也没人影了,苏州西南角成了空城。
……在此,我也可以先行预告:曾盛极一时、以七绝剑闻名於世的南武林盟主林家堡,将就此湮没,终而被世人遗忘。
只是,眼下它还有最後一个任务。
在蓝娇桃、堀芃雪离去之後,又过两日,邗沟码头出现两个人影向林家堡後门疾奔而来。
屈戎玉及许英石。
虽然林家堡後门紧闭,屈戎玉也毫不挂意,脚步无丝毫停顿即一跃过门,迳直进入後花园中。
见到沈寂无声、杳无人影的林家堡,屈戎玉眉头一皱,在许英石随後翻过墙垣进到堡内的同时,她已返身将後门打开,并蹲下仔细端详地面。
许英石见着了林家堡的现状,疑道:「早先林家堡确实开了私塾,堡中孩童不少,怎地空无一人了?」说着,便欲举步向充当教室的室内练武场行去,以一探究竟。
屈戎玉察觉,立即回头喊道:「别动!」
许英石一怔,原已抬起的左脚又踏回原地,道:「怎麽了?不用进去探查?屈姑娘急着回返林家堡,不是为了找那诸葛涵麽?」
「就因为是要找小涵……」屈戎玉站起身,道:「现在该考虑的,是小涵往哪儿去了。」
「屈姑娘的意思是……」
「这情况还在我预想之中的意思。」
「那麽,现下该怎生是好?」许英石问道。
「你也知道小涵姓什麽。」屈戎玉开始轻步向距离最近的一排房舍、靠北的一列房舍行去,并道:「把脚步放轻点。」
许英石依言在後缓步而行,道:「她姓诸葛……」
「是的,她姓诸葛。」屈戎玉每走几步便停下来,向四周观望一阵,而後又继续前行,一边说道:「说不定……她也了解我为什麽回到聚云堂;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明白驴蛋为何特意留下了对聚云堂而言最为棘手的蓝娇桃。虽然上一次出乎意料、无能反应,但她究竟是天纵英才的女儿,这一次绝对不会乖乖的坐以待毙。虽然正面交锋讨不了好,她也会用自己的方法展开抗争,她有这种头脑!这其中,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失踪』,让敌人找不到她,等到林家堡众回返,便是她的胜利。」
「愚知之矣。」许英石点点头,道:「那麽,屈姑娘现下是在寻找她留下的线索吗?」
屈戎玉已走到了北侧最靠西的房间,这原本是君弃剑的房间。她打开了门,跨入房中,一边说道:「一半吧……不,不是。如果真的有敌人来过,那线索必然已消去无踪,所以我在找的,应该是线索被抹灭的痕迹……如果有的话,就代表敌人……」
屈戎玉的话声轧然而止,显然房中有令她惊讶的情状,许英石立即赶上几步,探头一看,也愣住了。
房里,有一具屍体,当然,不是生人,是他们俩都认识的人。
是个苏州老小都认识的人。
黄楼。
惊讶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屈戎玉迅即赶到屍体边作了一番审视。
「怎麽样?」许英石在後问道。
屈戎玉一时未答,因为结果,很意外。
许英石等不到回答,也上前探查,但其实不用看得很仔细,只一眼就明白。
姿势是盘坐着,天灵碎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可以说是立时毙命。奇怪的是,黄楼的右掌心有乾枯的血迹、还有几根头发。
结论是,黄楼是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被杀了?
不!才不是这回事!黄楼自尽了!
许英石一见,也是讶然不能言。过了好一阵子,才哑哑地问道:「怎……怎麽回事?难道黄长老……」
难道诸葛涵出事了,黄长老引咎自尽?许英石是想这麽问的。
但终究没说出口。
许英石作为太湖人,与苏州出身的黄楼是邻居、也可算是旧识。在他所知,黄楼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强烈的道德感、且耿介负责。若说诸葛涵真的出事,而他没有尽到保护之责,是可以想像到他因有负所托、而向作为晚辈的君弃剑负荆请罪的情境,但怎也不觉得他会选择自尽,根本难以想像、简直是不可思议!
许英石尚在一片混乱,屈戎玉忽然转身冲出房门,一路穿过各房门口,并迅速且粗鲁、砰砰地推开了各间房门,但没有入内视察,只是在经过时瞥了一眼便换到下一间。很显然地,她已经不需要再仔细观察什麽蛛丝马迹了。
连开了七八间房,已接近了北侧屋舍的尽头,她停下脚步,双眼直瞅地盯着面前的房间。
许英石也走了近来,当然也看到,这间房的床上非常凌乱,床帘、床巾都破损不堪,但其他的桌椅都相当完好整齐地在原本的位置上。也就是说,问题点只发生在这房间的床上?
许英石也在房前思索了一阵,半晌後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间房便是那蓝沐雨来到林家堡之後所住的……」
屈戎玉闻言,愣了,但忽似大梦初醒,急道:「快!立刻将黄长老的屍体处理掉!任何痕迹都不要留!」
第八十四话 抗争~~之五
即便是屈戎玉亲口所说,许英石也没有立刻执行。
是的,他犹豫了。
不能不犹豫。
黄楼,丐帮首席长老,也是黑桐创立丐帮以来的元老成员。自从徐乞以十六岁的少年之身接任丐帮帮主後,一直都倚仗着黄楼大力协助,才能令丐帮壮大至成为北武林盟骨干的程度。当然,时值唐王朝衰落、争战四起,无数小康之家化为乞丐之家也是丐帮以惊人速度成长的原因,但黄楼与徐乞合作,才是令丐帮在人数激增的同时,尚能维持不生乱的重大因素。这一点,武林中人都心晓肚明。
在某些方面、对某些人而言,黄楼这位幕後英雄,或许比徐乞更值得尊敬。
并且,他亲创的『捻丝棍』也号称中原三大绝技之一,虽然本人尚无法跻身天下一流高手的名列中,但其实力向来也被认为有独立开帮创派的资格。
作为长年的邻居,许英石本身对这位极有担当、道德观强烈且言行一致的丐帮长老,一直也十分尊重。
黄楼若是失踪,无疑会成为一件大事。丐帮四出寻查是必然,即令北武林全体动员亦不足为奇。而黄楼近来频繁进出林家堡是苏州父老所共见,他在林家堡失去音讯此一事实也无法隐瞒。届时一旦追查起来,只怕现下身处於林家堡的自身也难以置身事外,一个弄不好,太湖水帮成为北武林公敌也非怪事……
这个险,太大了!即使是屈戎玉的要求,许英石也不敢去作!
许英石有所踌躇,屈戎玉如何看不出来?她立即改口道:「许帮主,蒙你盛情襄助,至此也已十分足够了。你先离开吧。」
「屈姑娘,三思呀!」
「五思七思十思也思过了。」屈戎玉道:「我知道,你怕太湖水帮惹上了北武林,这险你是绝对冒不起的。而黄楼自尽是事实,我只需保持现场原状,上街头随意找个丐帮中人来作证,不论你我、甚至太湖水帮与林家堡都不会有事。但是……」
「没有但是!」许英石打断道:「屈姑娘,愚有所冒犯,失礼了!但是,没有但是!如你所言,立马找个证人,来亲眼看看黄长老的确是自尽而死,就是最好的办法!至於原因为何,丐帮自会追查!以徐帮主与君氏父子的交情,林家堡必定无事,这档事你也不需要再去关心,就只是这样!」
屈戎玉闭上眼,轻轻呼了口气,又睁眼再次看着面前那凌乱不堪的床褥……
我,真的能够不再去关心吗?
真的能够,完全视若无睹、置身事外?
「许帮主,我再说一次:请你回去吧。就当什麽都没看见。」
许英石闻言一怔,未及回话,屈戎玉又再次说道:「请你回去吧!」
许英石咬着牙、皱紧眉头,终於转身离开林家堡。
他当然意识到了,屈戎玉为什麽要将黄楼弄成失踪。
他一直想问:值得吗?
一旦被丐帮追查出来,自林家堡包围战後就一直对云梦剑派、对屈戎玉不甚友善的苏杭一带丐帮群众必定将矛头全指向她。失去了云梦剑派作为後盾的屈戎玉,禁得起丐帮的逼迫吗?
……值得吗?
...
许英石走後,屈戎玉毫无犹疑,即返身回到君弃剑房中,将黄楼的屍身拖到後花园里。
说来也奇怪,後花园正中有一块丈许见方的土地,由来寸草不发。君弃剑数月来在这花园中栽花种树,也在这块地上试过十余类花草种子,均不见发芽;即使移植成木,则三天之内即告枯死。事既如此,君弃剑也只得让这块地保持原状。虽在这百花竞艳的花园中有块裸露的黄土,甚是格格不入,却也莫可奈何。
作为林家堡的『女主人』,屈戎玉自然知道有这麽一块地,她确认该地左近并无特异之处後,即将黄楼屍身拖至此处,再往马厩旁的柴房搬来许多乾薪堆放在黄楼身周。
火化,这是最快速、也不失尊重死者的毁屍方式。
屈戎玉点上火後,立即又转往那床褥凌乱的房间,许英石所说、蓝沐雨的房间,一股脑儿将床单、床帘等等寝具全都扯了下来,带到後花园中,与黄楼的遗体一齐烧了。
跟着,她又转到其余房间一一查看,相中了一套寝具,与蓝沐雨房里的是同
一套,便全解了下来,带到蓝沐雨房中,将寝具全部重新安上。
作完这些事後,她才吁了口气,退出房外,轻轻拉上房门。
接下来,只要等火烧尽,再将黄楼的骨灰洒到邗沟,就什麽事也没了。
是的,什麽事也没了!什麽也没有发生过!
「你,在作什麽?」
突如其来,这句话在身後响起,这是一个她一直都很眷恋、很想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独独此时绝不该、亦不能出现的声音……
君弃剑。
直似五雷轰顶,屈戎玉呆住了。
被看到了吗?我作的事,都被他看到了吗?
「……你……怎麽回来得……这麽快?」
沈默许久,屈戎玉终於挤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只是,还不能肯定这驴蛋已经发现事实真相了,她深怕自己的表情会露出破绽,故连头都没回。
「照语气来看,你似乎很不乐意我醒得早。」
「你才刚又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该好好休息……」
「我怎可能躺得住?」君弃剑朝四周张望了一阵,道:「看来,阿桃是把小涵藏起来了,连带着把林家堡也给净空了。」说着,他走向花庭中央那燃烧着的柴堆,仔细看了一阵,道:「已经看不出是谁了……但可以辨识出来,是个汉子。是你烧的吗?这是谁?」
「你可以,不要问吗?」
君弃剑皱起了眉头~你在搞什麽鬼?
屈戎玉回过了头,见他有所不豫,即断然道:「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什麽都信我、什麽都听我的!我要你什麽都别问!我们只管找到小涵就好,其余的,你什麽都别问!」
君弃剑一时未答,又瞥了柴火堆一眼,而後目光转往屈戎玉身後的房间。
他自是清楚,那是蓝沐雨的房间。
该不会……
君弃剑闭上眼,深深呼了口气,而後张眼直视屈戎玉,道:「璧娴,换我回问你:你,信我吗?」
「什……」
「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要我拿大家的命去下注,这一盘我是不会赌的。但是,或许是时势所逼、或许是不得不为、或许也是天意使然,我还是这麽作了。我在城陵矶遇到瑞思,她说要与我一同上衡山,我就大概晓得她想作什麽、晓得将遇见的人不会只有她。那一路上,我很挣扎、很犹豫,我到底该不该上山?我究竟想不想在路上碰到王道、绯、阿离、阿重?倘使这注我赌输了,我实在不愿他们与我一同送死;但若是赌赢了,没有他们,我们还是无法胜过聚云堂、我一个人的命,还是不够同时换回你和小涵!好几次、好几次途中我都想折返,当真的在衡山道口碰到他们了,让我更想打退堂鼓!只要我将药泯的话视若无睹、将河伯的死因当作胡思乱想,我就不用拿大家的命一起下注了!这赌注太大,我真的输不起……你比我更清楚,这是会让我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一注。
「但我终究还是与瑞思一同踏进聚云堂门了,你知道,为什麽?」
「因为,你的命……」
「对,我的命是你的,只要能救回你,我就该不由分说、为你赴汤蹈火!」
「但不只是我呀!诸葛静不也一样?所以,你现在该先找回小涵……」
「我还没说完!」君弃剑打断了屈戎玉的话头,道:「但不止如此。还有一点,我知道、大夥儿也都知道的一点!没有你,我们就没有足够的能力走下去;没有你,我们的前途不仅是满布荆棘,根本毫无希望!所以,不只是我,大夥儿都决定要赌这一注。闯上衡山,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大夥儿一同决定的!」
「那好,我就在这儿,不会再离开你们了!所以,我们该去找回小涵,然後一起……」
「第三点:我想找回你。」
君弃剑又一次截住了屈戎玉的话头,屈戎玉一听,愣住了。
君弃剑也再一次将眼光游移於柴火堆与蓝沐雨的房门间,缓缓说道:「可能,连你都不晓得……从我出道开始,夜袭摧沙堡之役,其实我根本不想插手,是徐叔叔硬赶着我上台;庐山集英会,我原本只冀望靠二爹出马一举而定,我也只是不得不为;聚众抵挡倭族军马,这是河伯的志愿,不是我的,但既受河伯大恩,这件事我不能不作……」
「驴蛋,你……你在说什麽……」
「一直以来,我最大的目标就只有找回小涵,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让她过平和的生活就好。搞了这麽多事,压根儿没一件是我打心底想作的!」
「那也好,我们就去找回小涵……」
「独独是这一次!」君弃剑真的毫不理会屈戎玉说了什麽,只自顾言道:「这一次我真的自私了,我真的是以自己的意愿闯上衡山!不只是因为我不能对你见死不救、不只是因为大夥儿冀望的未来需要你……是因为我很自私、很独断、很无理又无稽的,想把你向聚云堂要回来!我当时,就只是想要你一句话!我赶回苏州,也不仅是为小涵,更怕你有什麽意外……」
「驴蛋,你……现在和我说这些……」
「你是玉、是玉中之璧……而我……」
「你是……蓝田。蓝田生璧玉,玉盛蓝田名……我……」屈戎玉一时语塞,奔上几步,握起了君弃剑的手,哽咽了半晌才道:「你……驴蛋……蓝田……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但是我……」
「但是你还是不能说吧?」忽然又一人出现在庭中,拍掌道:「玉师妹,恭喜你!耶,也不太对,你是玉中之璧、人中之凤,原该没有你要不到的东西,君弃剑拜倒在你裙下也只是早晚的事,实在不值得恭喜。」
屈戎玉闻声,怔了,仔细一看,讶然道:「杨师姐……你为何还在此处?」
杨戎露。
就是那一个女扮男装、却又破绽百出,来到林家堡向蓝娇桃求援,要求其前往聚云堂救助屈戎玉的聚云堂门人。
一个让蓝娇桃十分怀疑~聚云堂怎会有如此蠢材,全云梦剑派上下,除屈戎玉之外,唯一的女弟子。
杨戎露听了屈戎玉的问话,道:「你问我怎会在此?喔,是了,作为聚云堂的哨探,既然在林家堡看到你与君弃剑,即代表聚云堂已败,我自然也没有待在此处的理由、更不该出现在你们面前。」
作为聚云堂的哨探。
这是关键字,屈戎玉立即就听出了。
她立即感受到危险,也知道君弃剑在衡山即已泉乾源枯,在短暂休养後,又不顾自身状况硬是急行赶回苏州,此时实是不堪一击,立即回身将他挡在身後,正对杨戎露道:「所以,你打算作什麽?」
杨戎露笑了笑,道:「我打算把你不想说的事说出来,看看你的驴蛋……你的君蓝田,是否还能像过去一样处变不惊,或者是,会像那年中秋的灵州……」
中秋……
灵州……
君弃剑愣了。
这个人……知道?
寒星……?
「不许说!」屈戎玉吼着,扑上前去,攻击!
在名列当世一流高手的元仁右眼中,屈戎玉的凌云步造诣犹胜於己,甚至可称作已臻化境。
屈戎玉一扑前,君弃剑还觉得她刚要采取行动,她其实已经来到相隔五丈之外的杨戎露身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了!
一击,却,落空了。
屈戎玉怔了、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君弃剑也愣住了。
不是凌云步!杨戎露用来回避屈戎玉攻击的步法,绝对不是凌云步!
那似醉若醒的一步,踏得虚、踏得不稳、踏得若有似无、踏得毫无道理,却又切切实实的将屈戎玉让到身後……
杨戎露闪躲同时,正色道:「蓝娇桃、堀芃雪逐走了堡中所有学童,将私塾关闭,而後将诸葛涵带走了。但有一个人不肯走,说是已经约好了,会在林家堡等你君蓝田回来。火中之屍是黄楼,他是自尽身亡,因为他作了一件不可挽回、会令自己声名受损、让你无法释怀、使同道中人、甚至苏州父老都不能接受的大错事!这件事让蓝沐雨离去了。君蓝田,你说这是什麽事呢?」
「……不要说了!」屈戎玉几乎是嚎叫着,只是一招,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阻止杨戎露,除了言语,她作不出其余抵抗!
君弃剑的面颊抽动了一下,从屈戎玉的反应看来,他很清楚的知道,面前这『杨师姐』所言不虚。
「璧娴,冷静点……」君弃剑长长呼了口气,道:「还有,你可不可以抓着我?」
屈戎玉闻言,双眼仍直瞅瞅盯着杨戎露,但也回头走到君弃剑身旁,双手紧紧的环握着他的手腕。
让屈戎玉抓住之後,君弃剑才转视杨戎露,道:「我只想问一句:你和仲参有干系吗?」
杨戎露没回答,只笑了笑,走了。
第八十五话 灰色天空~之一
眼睁睁看着杨戎露离去,屈戎玉迟疑了~是否该追上去?
很显然,杨师姐对於数日来林家堡的状况了若指掌,说不定也知道蓝娇桃把小涵带到哪里去了。现在的状况,小涵并没有留下前往何处的线索,想找也无从找起;相对的,如果杨师姐实际上真正是仲参的手下人,那小涵现在的处境会比三五天前还来得更加危险!
追上杨戎露,逼问出来,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是,已能确定杨师姐过去一直暗藏锋芒,屈戎玉本身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而君弃剑的状况却又……真的追上去,哪能有本事让她吐出什麽话呢?
犹豫之间,屈戎玉不觉跨出一步,原本环握着君弃剑手腕的双掌也放开了。
但下一瞬间,她的手腕又被紧紧握住,是使尽全力的握,握得她手骨生疼。
君弃剑颤着声说道:「别去……拜托你,抓着我……抓住我,好吗?」
屈戎玉一怔,回头,却见到君弃剑已跪倒地上,只有右手高举过头,紧紧箍着她的手腕。
彷似飘浮汪洋之中,寻着一根稻草那般的,死命抓着不放。
屈戎玉先是有点惊讶,但立刻就理解了。
她并没有见过,她不认识寒星。
但是从聚云堂的情报网与林家堡众的口中,还是听说过一些微枝末节,她自然能将这些传言组成完整的情况。
寒星是君弃剑唯一的小徒弟,他曾经寸步不离的将这个小徒弟带在身边,他极其溺爱这个小徒弟,这些事,屈戎玉还是知道的。
而这个小徒弟,却在他夜袭摧沙堡的同时,在灵州城中死於吐番铁蹄之下。
偏偏杨师姐在说出林家堡的近况之前,先让他想起了寒星……
让他想起那年被他留在灵州城的寒星,才提起这次又被他留在林家堡的蓝沐雨……
屈戎玉立即回身跪下,将君弃剑合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要紧,我不走,不要紧的……」
她感觉得到,很清楚的……
君弃剑,在颤抖着。
「璧娴,对不起……我……我刚刚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但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颤抖着,身体是,声音也是。
这几个对不起是什麽意思?屈戎玉隐约晓得,她没有回应,只是听着君弃剑的声音,不只是颤抖、还有呜咽,只将他抱得更紧了。
「璧娴,对不起……」
君弃剑还在重复着,重复着这一句,意味深长的一句……
屈戎玉,仍然无语。
...
同样的日子,八月十三日,昌江畔,鄱阳剑派旧址。
诸葛涵来到大门口徘徊了一阵,过了会儿,见着蓝娇桃自中堂奔上前来,即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当!」
「不行!」蓝娇桃斩钉截铁的应道:「在长江上你就说过很多次,我也知道你担心沐雨。但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你,我们绝对不能再待在苏州!」
诸葛涵皱紧了眉头,见堀芃雪也走了近来,便问道:「堀老师,你也不赞成吗?」
「小涵,你知道寒星吗?」堀芃雪反问道。
听到这名字,蓝娇桃愣了。
诸葛涵道:「知道,她是哥的小徒弟、原定帮寒元大叔的女儿。」
堀芃雪点了点头,道:「然後呢?你还知道多少?全部说来听听。」
「这个嘛……」诸葛涵细想了一阵,道:「寒元大叔死後,她让晨星收留在襄州;前年的中秋,她死在灵州城,哥将她带到山阳下葬……那就是阿竹和沐雨第一次见到哥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见堀芃雪并无反应,显然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又想了会儿,才道:「还有,小狼原先是她的宠物……」
堀芃雪又等了半晌,见诸葛涵不再出声,似乎已想不出什麽来了,便道:「在我和流风、叶敛去到苏杭地区寻访君聆诗行踪的时候,她带着小狼从襄州追了来。原先流风非常反对带着一个小女孩同行,但她非常可爱、讨人喜欢,才相处半天,流风就不表示意见了。我们一齐前往杭塘山,在山上遭到阿桃备下的虎、牛、蛇三阵连环伏击,九死一生之余,让白浨重救了出来。我们三人都很快苏醒了,唯独寒星高烧昏迷。白浨重说是她年纪小、遭蛇吻也多,中毒较深,一般的解毒药作用有限,非得向蛇主人讨来解毒、或者找到万蛇之王,取其胆解毒才成。同时,白浨重也带来了曾在徐州见到君聆诗的消息。对我们而言,找到君聆诗是第一等要务,寒星的生死只是其次,流风自然表示要立刻赶往徐州……」
「哥不肯离开吧?」诸葛涵接腔道:「他一定会想救回寒星。」
「对。」这次是蓝娇桃接着说了下去:「他独自回返杭塘山,找到并制服了我的紫冠鳞虺,我也只好现身,用自制的蛇毒解药换回小紫。还有,阿竹和沐雨到山阳竹林时,我也在场。我认为那个时间点,是最适合取他性命、完成委托的时候,但是看到他的态度、行止,让我怎也无法动手……」
诸葛涵道:「态度?」
「怎麽说好呢……」蓝娇桃想了一会子,道:「倒也称不上灰心丧志,只是在感觉上,他已全无斗志,似乎天下间再也没有值得他关心的事。当时我以为,山脚随意一个农夫,也比他值得杀。」
诸葛涵听着,想起一件事……
这是几天前,沐雨不小心说溜了嘴,才告诉她的事。
君弃剑,曾经哭过。
就那麽一次,当他葬下寒星时,曾经哭过。
听到这件事,诸葛涵也很惊讶。
说穿了,在诸葛涵眼中,君弃剑就是个能代替诸葛静的人。他不只是养兄,有时更像个父亲。对於幼年丧父的诸葛涵来说,父亲是个崇高而遥远的存在,父亲那『天纵英才』的称号,更可视作她心底的骄傲。
而君弃剑当仁不让地继承了这些骄傲。
在她心里的君弃剑,无疑就是个巨人,一个温柔亲切、无条件关心她、为她挡风遮雨的巨人。
而这个总是屹立在她身前,有如泰山一般的巨人,曾为寒星哭过……
诸葛涵有点懂了,懂得堀芃雪与蓝娇桃想表达什麽。
堀芃雪道:「其实在我看来,叶敛虽然还称不上天才,也无可能将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我以为,他也非常想将你带在身边,只不过,这次的对手容不得他采取如此行动……」她顿了一会儿,身子一抖,才道:「聚云堂……真的太强了!小涵,你要清楚,对叶敛而言,你是绝对的、是无可取代的唯一存在,他必定会为保证你的安全而不惜一切代价。相对的,若你有个万一,则他就此一蹶不振,其实也不足为怪。挑战聚云堂是个很大的冒险,若果他们能得胜归来,却见不到你,则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诸葛涵不作声了。
沐雨坚持要留在苏州,不肯一同离开,阿桃与堀老师也只能舍轻取重,先将我带离。毕竟在他们看来,我是比沐雨更重要得多。
只是,对哥而言呢?我没事固然是好,但若沐雨出事了,哥受得住吗?
…………
璧娴姐姐,你要加油呀。
...
忽然,传出了薪柴倾倒声。
屈戎玉以眼角余光一瞥,看得到是黄楼的焚屍柴堆崩解了。
丐帮的一代英雄,差不多也被烧得剩骨头了……
这声响似乎令君弃剑回神了,他身子大震了一下,而後轻轻将屈戎玉推离了点儿。
屈戎玉犹豫了一阵,才问道:「要不要……去将她找回来?」
这问题令君弃剑为之一怔,一时之间并无回应。
他回头向柴火堆望了半晌,终是叹了一息,道:「璧娴,对不起,我……」
「你要作什麽都行。」屈戎玉打断道:「只是,别再和我说『对不起』!」
君弃剑点了点头,道:「我,想喝酒。」
屈戎玉答应了,起身就要出门。
君弃剑道:「不,不用去买酒……还有剩,当初你在若水酒肆买给我的那三斤酒,还有剩,我挂在书案旁。」
屈戎玉愣了一下。
若水善酿?
……唉,或许……也好吧。
让他睡上几天,也好吧。
屈戎玉於是转向君弃剑的房里去,取出了一个酒葫芦。
君弃剑接过酒葫芦,拔开塞盖後,道:「黄长老的事,你不用去管,事後我会向徐叔叔说明。」
听到这儿,屈戎玉不禁暗思~虽然不明缘由,但黄楼可是作了他自己与天下人都难以接受的犯行,你打算怎麽说明?
更何况,你,说得出口吗?
「……在船上让我睡会儿,只是要辛苦你了……我们回襄州吧。苏州,再也休来……」
「嗯,就这麽办吧。」屈戎玉应道。而後,看着君弃剑像喝水一般,将葫芦内那还余近斤的若水善酿一饮而尽。
在君弃剑意识已蒙胧、合眼欲眠之际,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璧娴,你听着吗?」
「当然,怎麽了?」
「还作数的。」
「什麽?」
「我……说过的话……还……」
话还没说完,他已趴倒在地上,睡着了。
屈戎玉轻轻叹了一息。
驴蛋,作不作数,都不紧要。
你,就是蓝田。
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的。
第八十五话 灰色天空~之二
锦官城,崔旰官邸。
仲参大剌剌地半倒在躺椅上,听着中庸与杳伦的汇报。
但听来听去,两人所说都是衡山上的战况,他无趣地挥了挥手,道:「你们身後的那两个不是云梦剑派门人吗?那就代表林家堡胜出了。我只问君弃剑那龟儿子还活着不?」
「还活着。」中庸立即道。
这可是他拚上性命才达成的任务呀!
仲参却毫无喜容,淡然道:「那就成了。倒是……约环,苏州那边如何?」
约环在客位上,应道:「九天前,露露成功进入林家堡并下了药;七天前,蓝娇桃、堀芃雪推说诸葛涵被马匹踢成重伤、需要静养,将堡内众学童尽数驱赶回家;到四天前,他俩扶棺离开苏州了。」
「很顺利嘛!」仲参笑了,道:「露露表现不错,不愧是前前教主的孙女儿。」
约环道:「那是沁大姐有眼光!十七年前就看上了露露的资质,早就吩咐过我要特别照顾她。当时露露可只有六岁呢!」
「慢着!」原本静静站在杳伦身後的赵仁通赫然叫道:「你们说……将谁送到云梦剑派?」
约环转头看了赵仁通一眼,道:「哟!没细看还真认不出来,这可不是前锦官军大当家的儿子吗?听说您涓二叔作主,在君聆诗发动锦官攻略战前将您送至云梦剑派,这会子怎又跑回来啦?」
赵仁通脸色一沈,喝道:「不用你关心!回答我的问题!」
约环皱起眉头,道:「杳伦,他没好礼的!你怎麽就把他带回来了?」
杳伦笑道:「你眼中何时有礼法了?赵家公子的智计可是真材实学,必能发挥作用。你也别只顾着揭人家的过去,答了他的问题又何妨?往後都是同僚,好好相处吧。」
「嘛!也罢!」约环莫可奈何的耸了下肩,纱衣都掉了下来,肩上只剩了红兜肚的细肩带,她却毫不挂意,自顾说道:「赵公子,你是问露露吗?她去到云梦剑派时,可也没改名呀。……喔不,她可是沁大姐拜托了前副座推荐入派的,屈兵专当然没理由拒绝啦!她姓杨,名露。嘛!在你们那儿,该叫杨戎露吧,妾身一向只叫她作露露的。」
确定了姓字、也确定了是谁,赵仁通满不可思议的与孙仁义对视了一眼。
那个傻妞?她是云南苗人?怎看也不像呀!
「嘛!你们一定怀疑她不像苗人吧?这也不奇,露露的娘亲可是道地的汉人,妾身看她也觉得她像娘的多。更何况,不懂得化妆,是成不了沁大姐手下人的。露露可是五岁就化得一手好妆啦!嘛!不过比起化妆……」
「她更擅长装愣,是吧?」赵仁通打断道:「这条线,你们埋十三年了?」
因为云梦剑派中原本女弟子就极少,除了屈戎玉之外,就只有杨戎露,而她是十三年前拜入云梦剑派门墙,赵仁通记得很清楚。
约环笑道:「嘛!也不算埋什麽线,只是沁大姐当年见了副座自云梦剑派归来後的进境,便也对云梦剑派有了兴趣,正好认为露露很合适,早先就拜托副座出面送她入派拜师罢了。您才真是赵二当家埋了十六年的线哪!」
孙仁义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悄悄以肩推了推赵仁通,低声问道:「赵师兄,你们到底在说什麽?」
赵仁通尚未回答,却听到仲参放声大笑!
「有趣!这很有趣!」仲参放肆的笑着,对着赵仁通道:「你是赵瑜的儿子?哈哈!呀哈哈哈哈~~~~这太有趣了!杳伦,干得不错呀!哈哈哈哈!!」
赵仁通脸色沈了,直瞅瞅盯着仲参。
这有什麽好笑?
但杳伦回头看了他一眼时,却也面带微笑……
甚至,连中庸、约环都露出笑意!
赵仁通立即理解了。
这些人都有病!根本就是心理变态!
直笑了大半晌,仲参歇了口气,道:「杳伦,你打算怎麽使用他们?」
使用?把我们当成道具吗?
赵仁通心里火了,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忍住吧!忍住吧!
只要他们能让我报仇、只要他们对我一样也有利用价值,我们就彼此利用又何妨?这点点小屈辱,忍住吧!
「入川口。」杳伦答道:「三峡是个不错的地点。或者,说是四峡更好。」
仲参略扬了扬眉头,道:「唐门峡吗?嗯,这主意不错。」
杳伦道:「属下的意思是,青城也一道。赵公子的镇锦屏,那才是嫡传正宗。」
「行,你处理掉就好。」仲参随口应了。
处理掉就好。
不管赵仁通有没有听懂,杳伦听懂了。
意即,用过就丢也无所谓,只要被丢掉之前,能发挥作用就成。
杳伦笑了笑,带着赵仁通、孙仁义二人离开了。
...
转出崔旰的节度使府,确定已离开仲参视线之後,杳伦回头向赵仁通道:「赵公子,方才失礼了。」
赵仁通闻言一怔~你这是什麽意思?
孙仁义见赵仁通一时并无回应,即趁势问道:「你们刚才究竟说些什麽?戎露是你们的人?」
「这只是算是巧合。」杳伦也很诚恳地回道:「不才先确认一件事:两位知道阿沁这号人物吗?」
赵仁通仍不应腔,孙仁义道:「略有所闻,她是昔时阁罗凤手下三将之一,在南诏国中与本派曾收入门墙的雷乌平起平坐。」
杳伦道:「没错。另外,她有个别号,谓之『南苗第一探子』,她能模仿任何人的声音、样貌、笔迹,同时也是阁罗凤座下首席参军。她有八百亲兵,全是女性,我们将这八百人称作『百蛛』……」
「意思是这八百人是她的八百只脚,在天下间织出了无所不知的情报网。」赵仁通打断道:「你也是精明人,应想得到我对那些人的过去毫无兴趣,切入重点吧。」
杳伦笑了笑,道:「也好。阁罗凤与屈兵专面识、因此才会送雷乌去到云梦剑派。自然,阿沁也听说过云梦剑派的诸多传闻。她在百蛛里相中了一名女娃,并委托雷乌也将她送至云梦剑派拜师。但不知怎地这女娃待的竟非回梦堂,而是聚云堂。那回梦堂由屈兵专执掌,教授的学问是什麽,两位比我更加清楚。相较之下,她在聚云堂所学,更符合主子的脾胃,也正巧派遣她执行本次在苏州的任务。所以,只是巧合,杨戎露并非我们刻意埋在云梦剑派的棋子。」
孙仁义点了点头,道:「我了解了。再来,刚刚还有提到镇锦屏?」
「呵呵~这才是孙兄弟想知道的重点吧!」杳伦见孙仁义说到『镇锦屏』三字时,双眼发亮,不禁笑道:「此事,问赵公子即可。」
孙仁义转视赵仁通,赵仁通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一向对於堂中所有人的出身完全不加过问……」
「因为赵公子自己也不想被问吧?」杳伦道。
赵仁通又是一叹,道:「孙师弟,赵瑜这名字……」
「当然知道!」孙仁义立即应道。
赵瑜乃是武林史上的一位大人物!因为,他与雷乌进行了『勇冠军中剑』与『莫能与敌』~即镇锦屏与归云晓梦剑法的首次正面交锋。这件事,只要是武林中人都晓得,云梦剑派门人更是熟到连两人出招顺序都已背下、连作梦都会梦到两人交锋的情境。
「他是家严。」赵仁通道。
「这……真的?」孙仁义怔了。
方才,他的确亲见仲参对着赵仁通说『你是赵瑜的儿子』,但用的并非肯定句。此时,赵仁通亲口证明了!
那麽说……
「赵师兄,你会镇锦屏?」孙仁义极为兴奋地问道。
赵仁通道:「当然,那可是我们锦官赵家的家传绝学。……你很想学?」
「想!」孙仁义立即应道。
赵仁通无奈道:「就算我说不教,你也会死缠着我吧。不过,要再等等。」
孙仁义疑道:「等什麽?有什麽好等的?」
赵仁通不答,转向杳伦道:「你方才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不才以为赵公子很清楚。」杳伦笑道。
赵仁通眯起了眼,视线一直盯着杳伦在前领路的背影。
这家伙……
「对了,赵公子可要回家看看?」杳伦忽道:「听说昔年锦官六杰的府邸,後来一直没有人用。」
「……省省吧。」赵仁通道:「在衡山时,你说有些人手需要统领,指的即是青城、唐门二派吧?」
杳伦道:「是的。林家堡必将入蜀,不才打算令唐门、青城二派在唐门峡迎战。但在天造玉才已确定投身林家堡的当下,如果没有一位智计过人的领袖,他们面对林家堡,恐怕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为何你不亲自上阵?」赵仁通问道。
杳伦笑道:「不才也有自己的对手……就是那位回纥公主,瑞思。」
赵仁通一怔,不禁有点怀疑。
他当然晓得,瑞思是林家堡的财库。而在此之前,她是个商人。
杳伦为何会挑瑞思当对手?一个商人,会比屈戎玉有威胁性吗?
……罢了,他有他的缘由,我无须过问。
重点是,屈戎玉!
屈戎玉这丫头片子,在衡山上居然敢毁了玄甲乱石阵!我可清楚得很,我们在神龙潭外看到那半断的石碑,**不离十,就是祖师爷吴起的墓碑!而屈戎玉居然敢动手毁了祖师爷的墓碑,可见得她已全无道德禁区了!一个没有道德禁区、没有任何顾忌的兵家,即等同於凶器!
虽然我并不喜欢被当成棋子使用,但不可否认的,如果我想干掉林家堡那些人、尤其是干掉那个狗养的君弃剑,和盗学了我本家绝学的王道、宇文离,我手底下必须要有足够的兵力!
唐门、青城二派,非常适合!
……呵,好吧。
我们就暂时,彼此利用吧。
赵仁通与杳伦对视一眼,都笑了。
第八十五话 灰色天空~之三
杳伦等人走後,仲参即站起身,眼看也要离去,中庸急道:「主子,属下还有话要说!」
仲参回头,道:「怎麽?」语气一点耐心也没。
中庸眉头一紧,道:「主子,看你的反应,似乎早就认定,衡山一役,林家堡必会胜出?」
倘若如此,又何必要我出手?要知我可是冒着莫大的生命危险,去留下君弃剑那龟儿子一命呀!那天杀的鼎足之阵……天杀的云梦剑派聚云堂!我如此拚命,主子却不闻不问、一副无聊至极的模样,怎教我忍得下这口气!
仲参听到中庸的话,却笑了。
嘲笑的笑!
中庸几乎就要发火,又听约环说道:「中庸呀,你似乎搞错了一点!并不是主子早就认定林家堡必胜,而是必须要让林家堡取胜!否则,接下来要怎麽玩『攻心为上』?露露的工作,也全变成多余啦。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又何必非得要我上衡山?」谈话的对象已非仲参,中庸不再忍耐,怒道:「聚云堂真的很厉害……孤身一人前往,可是差点就送了我这条命!事後我才晓得,杳伦是转去对付君聆诗……」
「慢着!」仲参喝断道:「你说什麽?杳伦去了对付君聆诗那贼儿?」
中庸闻言一怔~怎麽?主子不知道这回事?不是主子派他去的吗?
约环亦道:「中庸,你快说清楚!怎麽回事?」
中庸有点愣了,连约环都不知道?那……
君聆诗若果真死在杳伦手下,百蛛不可能错漏如此重大的消息,约环必定会得到情报。但约环不知,那就代表君聆诗未死?
倘是如此,那杳伦究竟是……
「中庸,别发呆,快说呀!」约环催促道。
中庸一抖,回了神,才道:「这……现在已看不出来了,但杳伦上到衡山时,确实满身剑疮、伤势颇重。景兵庆与陈玄礼死後,眼见大势已定,他才拿出一条琴弦,道是君聆诗身上那雕手素琴的琴弦……」
仲参听说,即转视约环。
约环摇头,道:「没有,百蛛一点消息也没有……」
仲参皱紧眉头~这怎可能?怎麽回事?
中庸见了仲参与约环的神态,情知此事有异,即道:「主子,真的不是你派杳伦……」
「废话!」仲参怒道:「若是要杀君聆诗,早在他来到云南时,便已杀了,又何须留他活命?何况……要杀他,我必定亲自动手!不将那贼儿凌迟一番,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中庸愣愣地道:「那……主子给杳伦的命令究竟是……」
仲参不答,只满脸怒气地坐回躺床上,十指紧紧交扣,咬牙喀喀作响。
约环细思一阵,道:「嘛~但百蛛没有消息传回,便代表君聆诗尚未死,主子无须动怒。」
仲参也清楚百蛛的能力,约环所言非虚,不再咬牙,十指也略放松了点。
约环又道:「中庸,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快说吧。」
中庸见仲参已有怒气,正犹豫该不该开口,转视约环,见着的是她鼓励的笑容,料想不会再惹主子发火,即道:「其实只有一句~林家堡的顽强,比聚云堂更要可怖!如今屈戎玉已确定投身林家堡,恐怕……」
「你是想说,青城、唐门并非林家堡对手吗?」约环笑了。
中庸一怔~你即晓得,又为何不上谏言?即道:「确是如此!我们……」
「无须担心!」仲参已收起火气,道:「方才你也听懂了,我原就没期望青城、唐门能挡得下林家堡那班杂毛。别忘了,他们是要我自己来对付的。」
中庸道:「但总也不能放着他们继续坐大!如今放眼洞庭以东,林家堡已无敌手;河北以丐帮徐乞为首,自不会与林家堡为敌,他们的目标,无疑只剩蜀中。属下以为,我们应该加强防御,至不济也该在我们亲自接战之前,将他们的战力有效削弱才是!」
仲参原想说『已经交给杳伦』,但仔细一想,杳伦这家伙……看来,不能放心呀!中庸这番话,实在不能当成没听见,即道:「好!你回云南去,将『山雷』调来,以备不时之需!」
中庸应了声是,正要离去,仲参又道:「慢!你再说一次,将你在衡山所见所闻,清清楚楚说来!」
中庸闻言大乐,即开始讲叙衡山战事始末。
他知道,主子这是要从其中抓出林家堡的破绽,藉以削弱他们。
主子认真起来了!
...
八月底。
滞留於回梦堂养伤的林家堡众,除石绯之外,终於皆已回复到能自行下床行走的程度了。
……除石绯之外。
他的双臂全无复原迹象,仍旧毫无感觉,连抖抖指头也办不到。被于仁在一击打断的左腿,经白戎分检视後,判定为膝骨全碎,今生已无痊癒可能了。
日复一日,眼见石绯伤势全无好转,尤其是那双完全成了装饰品的臂膀,王首终是忍不住问了。
「在山上,你到底作了什麽?」
他们在南宫府内蛮练了四个月,彼此的肌力都大致清楚。衡山一役中,王道一直认为自身与宇文离是最为苦战的一组了,怎能料到,石绯居然更拚命,拚命到把手臂都给操废了?
他太好奇了,要他不去问,实在忍不住。
究竟是作了什麽事,连他们四个月来艰苦锻链过的手臂也受不住?
石绯苦笑,道:「我只是……打了十四次捻丝棍。」
一听,包括白戎分,所有人都呆住了。
黄楼曾经说过的话,他们当然都有所闻。
作为捻丝棍创始者、当世棍艺首屈一指的黄楼,认为连使两次捻丝都很冒险,石绯这家伙……
十四次!?
宇文离首先回神,吼道:「你傻的吗?!居然连打十四次捻丝?而且……既然你已打了十四次捻丝,为何我们到时,于仁在还能站着?!」
「因为那十四次捻丝,并不是用来对付师父吧。」白戎分在旁说道。
史丹尼接道:「偶猜,是,用来破阵……?」
「什麽阵?要用到十四次捻丝?」王道接着又问。
他直觉认为,绯也被所谓的『聚云四阵』困住,不得不连打捻丝解围吗?
「玄甲,乱石阵。」史丹尼很笃定的回答了。
衡山大地震,看来真的不是巧合。
顿了一顿,史丹尼似是想起什麽,接着又道:「难怪呀……」
「难怪什麽?」仍是王道发问。
史丹尼将眼光转定在石绯身上,一时未答。
王道见史丹尼没打算回答,又追问道:「你到底在说啥?」
「……他是指,难怪玉师妹会哭、会有所挣扎吧。」白戎分道:「石小将军被景师叔祖以迫血法压制了颈脉,非得要君弃剑聚合功力为之舒血才能救。但当时你等三人,皆由於君弃剑输通水气,才有气力再战,若要救石小将军,不仅仅是他自身无法再行动,你们也会回到原先伤重至动弹不得的程度……失去了与能师父相抗衡的君弃剑与最具有攻击力的镇锦屏,余下人等,便绝无挡下景师叔祖的可能。作为一个兵家,玉师妹应当毅然决然放弃石小将军,以击败景师叔祖为第一要务,但她却没有下这个决定……」他说了此处,转而面向石绯,道:「就是因为你……石小将军,你有多麽努力,玉师妹全部看在眼里,她狠不下心放任你等死,甚至说出『如果没有绯,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到现在』这句话来。而所谓的『拚了性命打通一条活路』,便是指你独力毁了玄甲乱石阵!你那十四击捻丝,想必全是用来击断阵中连结地脉的十二天干之柱罢?你……竟能办到这等事,石小将军,我白戎分服了你了!」
说到最後,白戎分神情满是慨叹。
曾遂汴直盯着石绯,一言不发。
他曾以玄甲乱石阵毁後的碎石充作暗器应战,当时手掌握石的感觉便知与一般的石头大为迥异,可说每一块都是金铁难摧的坚石!而这些坚石却已毁损破散、不成原形!
他心里已有点影儿,感觉到这些石子究竟是怎麽来的。但终也只是个影儿,无法实际形容。况且当时情势也不容他细想,也就不了了之。现下由白戎分钜细靡遗地说来,又让他想起了这件事。
当初在锦官城中首会时,他一度认为石绯只是个吐番出身的纨?子弟,直是不屑一顾,而今却……
李九儿却是满面愁容,道:「绯,你怎能这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想起阮修竹因于仁在打断石绯一条腿,即不顾後果地攻击于仁在,又道:「现下阿竹不在此处,但若她知晓此事,那怎得了?恐怕……」
恐怕怎样?
他们心里明白,石绯所以毁阵,必定是由屈戎玉授意而行,那等於是屈戎玉着意操废了石绯的手臂了!阮修竹若知道了,还怕不与屈戎玉翻脸?
石绯正色道:「所以……不要让阿竹知道。」
李九儿叹了口气,道:「你人这麽大个儿,藏又藏不起来,况且回襄州後朝夕相处,怎可能瞒得住呢?」
「我不知道……」石绯也一叹,但随後即毅然道:「但是,我一点也不後悔!」
「你是不该後悔,你可是办了一件古往今来再也没人能作成的事儿!」白戎分笑了笑,道:「你若後悔,在场除我之外,现今早已全成屍体!哈哈~不冤枉,这一仗,本堂真的败得不冤枉。」他说着,站起身,道:「你们既已能自由行动,便该离开。快准备动身吧。」
众人一听,也觉不错,便开始动手收拾随身事物。
瑞思一早已带着阮修竹先行回返襄州去了;君弃剑也早已转往苏州。留在此处养伤的林家堡众,是王道、宇文离、白浨重、石绯、李九儿、曾遂汴、史丹尼等七人。王道、宇文离一左一右扶着石绯,七人随同白戎分穿过回梦汲元阵及回梦竹林,来到湘江畔,而後白戎分前往堂边船仓曳出一艘小舱船,道:「此处没有太多船只能给你们使用,这船略小了点,乘坐七人勉强使得,将就用用罢。不需要还了。」
七人纷纷上船,先将石绯扶到舱中躺下,由诸人中伤势最轻、如今几乎已痊癒的曾遂汴操桨,准备离去。
毕竟受了他不少照顾,除石绯之外,众人来到甲板上,正打算与白戎分告别,却见着白戎分一手拉着舷绳,即使湘江水流、船只却纹风不动。谁都晓得,这可不是纯靠臂力!他们又一次感受到白戎分是如此地不同凡响……
白戎分看着他们,心中却满是慨叹。
聚云堂,败了。
原本应该扫荡神州、建立新朝、安定中原的聚云堂,尚未起事,便已覆灭。
这些打败我聚云堂、却又不愿『主导历史』的家伙,将来会对炎黄大陆产生什麽影响呢?
我会看着的……我会好好看着。
我会把这个时代的历史,深刻在我的记忆中。
「祝你们……武运昌隆!」白戎分吐出这一句,手也放开舷绳。
舱船开驶了,白戎分略无反顾,回头走进回梦竹林。
第八十五话 灰色天空~之四
「小涵,歇歇吧……」蓝娇桃轻抚赤冠鳞虺的背脊,要牠缠回身上,随後收起如意杖,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要将诸葛涵扶起来。
诸葛涵跪坐着,却将身子後缩了点儿,摇头道:「不……不用,我不累,我一点儿也不累。」
「……但是,小狼累了。」蓝娇桃说着,一眼瞥向趴在一旁、舌头外露、不住呼呼喘气的药师小狼:「不用这麽着急吧……」
诸葛涵转首看着药师小狼,皱紧了眉头。
此时,中庭大门打开了条缝,堀芃雪闪身入庭,立即回身关上大门。
他们三人待在鄱阳剑派,此处已无人居,食料也早已消耗殆尽,要维持下去,至少得出门买点食物才成。但他们是为了隐匿行踪而来到此处,而小涵原属鄱阳剑派,左近的乡亲父老都认得她,她是不能出门的;蓝娇桃是苗族人,相貌、服装都太显眼;反倒是身为倭族人的堀芃雪,不仅长相与汉族人全无二致,一口汉语甚至比蓝娇桃更要流利、且全无口音,只消换了衣饰,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漂亮的汉族姑娘。而且她从未到过鄱阳剑派,附近无人识得她。如此一来,堀芃雪自然是出门购物的最佳人选。
她此时正是自十里外的饶州小镇买了食物回来,见到中庭二人一狼形状,即走上几步,道:「小涵,你真的操之过急。」
「寒星呢?」诸葛涵抬起头,直盯着堀芃雪:「我不像你们练了十几年武功、气功也是一窍不通,我只能靠璧娴姐姐教我的凌云步逃命而已!但是堀老师,你看过、也知道吧?小狼虽然和我亲近,却尚未完全了解我想要牠作什麽。寒星指挥小狼,一定比我要来得俐落!若非如此,哥怎会将寒星带上杭塘山?我也是林家堡的一份子!我不要老是让人担心、我不要当拖油瓶!我要一起……和大家一样,一起上战场!」
堀芃雪一边听着,一边从布包中取出一块肉放到小狼跟前。她听到小涵说要上战场,不禁蹙眉。
她当然知道,知道小涵有着怎样的童年,她很想问:你受得了吗?你真能踏上战场吗?
只是想,没有问。
诸葛涵见堀芃雪没有回话,即转向蓝娇桃道:「阿桃,快教我,我刚刚哪里没作好了?我明明想着要小狼扑击你的左侧,再趁你闪躲时用後腿爪去抓腰部、然後一落地立即回咬你的脚,为什麽後两个动作,小狼都没有作?是我手势错了吗?」
真的,太躁进了……
蓝娇桃也皱起眉头,虽然很想要劝她步步为营、稳紮稳打,却说不出口。
现在已是八月底,早在十余日前,藉由信鸽传递消息,他们已自瑞思UU小说得知了衡山一役的结果。这也就是说,如今林家堡已称雄洞庭已东!才短短不到一年,现在的林家堡,已胜过数年前的云梦剑派了……
这步伐,着实快得惊人!
反过来看,原本起步就慢、毫无根柢的诸葛涵,若还搞步步为营这一套,怎能跟得上大夥儿的脚步?跟不上,自然又要被留置後方,那就失去意义了。
蓝娇桃多少也感觉得到,小涵为什麽这麽急。
因为,蓝沐雨,毫无消息……
毫无消息,恐怕就是坏消息。
很显然,敌人专挑着林家堡出师时、防守薄弱的後方攻击。如果林家堡不得不出击,同时又要确保後方人员安全无虞,实在有所困难,那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留任後方人员,所有人都上前线去!只要全部的人都一起行动,敌人自然会失去下手的机会。
起码,能留住己方反击的可能。
那是真心话,蓝娇桃知道,小涵说的是真心话。
她想和大夥儿一起走,她不愿再成为君弃剑出战时还心悬挂念的拖油瓶。
「手势没错。但是……你没有考虑到小狼的运动能力。牠在扑击中,你要牠旋身用腿爪再攻击,会破坏牠跳跃时必须保持的平衡。平衡一旦失去,牠落地之後必定要调整态势,自然无法再立即回身进行下一次攻击。也就是说,我认为牠并不是不懂你的要求,而是牠无法作到。如果方才你取消後腿踢击的动作,牠应当能够再回头攻我下盘。」蓝娇桃说道。
好吧,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也只好奉陪。
「但是这麽一来,攻击不够连贯,伤不到你呀!」
「这……」蓝娇桃一时语塞,只得望向堀芃雪。
他接受了小涵要求教导驱兽,但小涵有时的确过於固执、对小狼的指挥也尚不尽理想。对学武之人而言,每一个动作自然都会考虑是否在身体承受范围内、这一个动作作完,能否顺利连接到下一个动作,而不致使自身产生破绽或体势被破坏的情况。这一点,不仅是自身,要求别人之时也一样会去设想。而小涵虽然在鄱阳剑派观武十年,但一生中除了李九儿与屈戎玉之外,没有人教过她一丝一毫的武学理论。且二女所教,也因当时与倭族之战迫在眉睫,没有讲叙理论的空闲,全以实用为主。这麽一来,小涵自然不会去考虑自身所下的指令,是否合於小狼的运动。
但要说起理论,蓝娇桃自身亦不擅长,只得求助於堀芃雪。
堀芃雪无奈一叹,只得道:「小涵,你说过在林家堡包围战前,是由石绯与你过招练习。那麽,你还记得他的动作吗?」
诸葛涵颔首道:「当然,都记得。」
「包括他打出捻丝时?」
诸葛涵微微一怔,但也立即应道:「记得很清楚!」
堀芃雪放下手中的食料,走向庭边拾起一根扫帚,除去了帚尾,只剩下一截竹棍,走回诸葛涵身前递出竹棍道:「你摆出架势来。」
诸葛涵正要接过,却听得振翅声响,天外飞来一鸽,原本见势要落到蓝娇桃身上,却见着缠着蓝娇桃颈项的赤冠鳞虺,急急改向易位,停到了堀芃雪横握的竹棍上。
堀芃雪自然也认得,是瑞思的信鸽。她收回竹棍,将信鸽脚上小筒内的信笺取出展阅。
看完,堀芃雪略微合眼,思索了一阵,而後深叹一息,道:「看来……真的发生了。」
诸葛涵才刚伸手,蓝娇桃已先抢步接信去看。上面写着『屈丫头、叶敛已自苏州回返』。
诸葛涵在旁凑头一看,立即便垂首不语。
她理解信里的意思。
璧娴姐姐和哥自苏州回返,只有他们俩……
没有,蓝沐雨。
「……我们启程吧。」蓝娇桃出声了:「你现在……去陪着那家伙,可能比较好。」
诸葛涵仍然不语,只是颔首。
堀芃雪接回信笺,撕去一角,再卷起塞回了竹筒里,放了信鸽飞去。
看着信鸽展翅而去,这才注意到,天空,一片灰蒙蒙地。
空气明明很潮湿,却是滴雨不落。
一个,闷热的孟夏……
第八十五话 灰色天空~之五
经过了一个月,元仁右回到洞庭湖畔。
衡山神龙潭一役结束後,他将派中仅余的五名弟子与林家堡众带到回梦堂养伤,立即出门。
他在一个月内走遍江南,只为寻找君聆诗的行踪。
话说,身为新任掌门,云梦剑派适逢重创,正是百废待举之时,他竟不理派中事务、却去找一个与本门无什关联之人,似乎於理不通。
但换个角度想,云梦剑派会有多达八名的仁字辈弟子、戎字辈更来到三十余人,全因屈兵专为替阁罗凤『养才』之故。在屈兵专大收门徒之前的云梦剑派,千年来每一代弟子鲜少超过五人。如今的云梦剑派人数锐减,也不过回归原初而已。故以,似乎也无废可举。
再者,元仁右自认并非屈兵专那般的旷世良师,教不起偌多弟子,保持现状,并无不可。
再进一步说,现今的江南,林家堡已脱颖而出、一枝独秀,欲安定江南、安定天下,首先必须安定林家堡。而林家堡众绝不能少了君聆诗的指示、指挥、甚或是指导。元仁右於是认定:找回君聆诗,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
但近乎理所当然,找了一个月,全无斩获。
元仁右漫步於洞庭湖畔,只感到千分疑惑、万分忧虑。
君聆诗曾隐匿行踪十余年、无人能找得着,这是事实,但以现今情势,元仁右不认为君聆诗还会刻意消失。甚至应该说,他没有出现在衡山,已是很大的意外。
当然,一开始元仁右也不相信君聆诗会败亡於杳伦手下。但找了一个月下来,令他开始深刻考虑此事属实的可能性。
倘若没有君聆诗,只靠玉儿与君弃剑,撑得起江南半片天吗?
倘若没有君聆诗,他们还有多少能耐去面对将来?
...
曾遂汴、宇文离一行人无事抵达襄州。
当然不会有事了!他们在衡山殊死一战、终而获胜,消息早由洞庭四帮传遍四海。原先睥睨群雄的云梦剑派被击败,如今改由林家堡独步南武林,还有谁能惹得起?
打了一场胜仗,回来的路上人人心情都不错,尤以曾遂汴、李九儿、王道三人最为雀跃欣喜。
他们并没有忘记这一仗令他们损失了至重的黑桐。只是,他们的最重要目标一直被阻挡着、妨碍着,以至於久久无法进行。现在,倭族的威胁消去、道镜亦亡,四族联军已成梦话;原本处处对立的鄱阳剑派也已全灭;在击败聚云堂之後,最善见风转舵的二十一水帮联盟必定也不会再来骚扰。他们终於可以堂堂入蜀了!
终於可以回头找崔旰、钱柜算一算帐!
他们满面喜容的跨进晨府大门,接风的人是瑞思。
才一进门,便见瑞思面色凝重。她一见石绯不能自步,竟由宇文离、王道二人扶持而行,更是紧蹙眉头。
宇文离见状一愣,让白浨重接过了石绯的左臂,自行停下脚步,道:「老婆,你在担心什麽?」
「……一言难尽。」瑞思直盯着曾遂汴道:「我现在可以断言的是……你们会很失望。」
曾遂汴呆了一下,疑道:「什麽意思?」
「蓝沐雨没有回来。」瑞思简洁地应了,再无多言,回身步入中堂。
众人闻言,都傻了!
他们当然都想到怀空;也知道这次赴衡山一战,最危险的人反倒是没有出战的诸葛涵。
怎会……变成蓝沐雨了?
史丹尼思索了一阵後,走到呆若木鸡的一众人等中央,道:「听说,这位蓝姑娘,曾令屈姑娘一愠鸣琴,而後元汤主与徐师叔,在君山轩辕台上大战了一场。她後来也到林家堡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半晌後,李九儿发了一颤,道:「我先去看看!」说完便向中堂奔去。
石绯也彷似大梦初醒,道:「那……阿竹怎麽了?她知道了吗?」
这问题当然没有人答得出来,他们才刚刚回来,哪晓得阮修竹知不知道!
「站着也没用。」白浨重说道,即扶着石绯向前迈步。
曾遂汴、王道都有点手足无措,只得跟着走进中堂。
史丹尼没有急行跟进,只踱着步子走。
从大夥儿的反应来看,他可以理解到,这件事恐怕……
影响会很大。
...
「所以呢?你们就这样回来了?」
李九儿才一进堂中,见着的竟是阮修竹一把扯着屈戎玉的衣襟大嚷着。瑞思只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李九儿只得赶上几步,制止阮修竹道:「阿竹,你冷静点!」
屈戎玉任凭阮修竹扯破了她的纱衣领,也只有气无力的缓缓应道:「别那麽大声……他还睡着。」
阮修竹闻言,怒道:「什麽叫他还睡着?不就是你把他灌醉硬拖回来的吗?!你怕吧?你怕沐雨还在,威胁到你了!沐雨不见了,这可很称你的心!」
屈戎玉没有回应。
李九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将两人分开,她一把将阮修竹抱着,道:「阿竹,别这样。沐雨不见了,我们一起将她找回来不就结了!」
阮修竹气昏了,这时才发现原来身前的人是李九儿。她愣了一愣,道:「九姐,你们也好了?都回来了?」
李九儿道:「对,都好了,大家都回来了,一个儿也不少。」
後头石绯人还在门外,听见了李九儿说话,他也大概料到阮修竹听见蓝沐雨失踪会有何反应,急也应道:「对,都回来了!阿竹,我们都回来了!」
阮修竹听见了石绯的声音,即道:「绯,马上陪我去找沐雨!」回头一看,见到石绯由王道、白浨重搀进门,怔了一下,道:「怎麽……绯,你的腿还没好?」
再怎麽愚驽的人,也知道这档子事的答案对阮修竹会是个更大的刺激,故一时无人应声。
阮修竹环视门边诸男子一眼,大家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阮修竹等不到回答,便挣开了李九儿,自行走至石绯身前,蹲下了看着石绯的左腿道:「回梦堂是怎麽回事?既要治伤,你的腿被打断了,怎连个夹板子也没上?这样怎麽好得了?」她说完即抬头向诸男子道:「你们也是啊!自己的伤口还晓得要包绷布,怎不帮绯也弄一弄?」
自然,还是没人应声。
夹板,当然是上过了……结论,也早就出来了。
只是,谁说得出口呀?
阮修竹站起身,道:「算了!绯,手给我,我扶你回房,等等帮你夹板子。弄好了,我们就找沐雨去!」
她伸手要去接石绯的手臂,却见到王道、白浨重受惊般扛着石绯向後退了一步。她现在原本心情不好,见状即面有愠色,道:「你们在干吗?怕我连扶人都不会吗?」
「这……使不得。」王道讷讷应道。
阮修竹道:「带他回房罢了,哪有什麽使不得的?让开,换我来。」
王道只连连摇头,不肯让。
阮修竹转视白浨重,道:「师父,这是在搞什麽?」
白浨重索性别过了头,正眼也不给一个。
阮修竹怔了~这是个啥情况?
此时,屈戎玉却缓步近来,伸手去抓弄石绯搭在王道颈边那粗大的手掌。才摸了一会儿,阮修竹一把将她推开,叱道:「你在干嘛?谁准你碰绯了?」
屈戎玉竟似毫无抵抗之力,给阮修竹一推,便跌坐在地上。过了半晌,她也没有起身,只低声道:「对不起……绯,对不起……」
阮修竹一听,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什麽跟什麽啊这是?
石绯咬了咬牙,正色道:「阿竹,不用什麽夹板子了!我的膝盖骨给于堂主打得粉碎,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阮修竹愣了,却听石绯又续道:「我的手臂……也不能动了!聚云堂的白师兄很仔细的替我看过,我的双臂经络全断,再也使不上力了!」
阮修竹给这段话唬得一愣一愣,只呆呆地道:「你……你腿断了我是知道的。可你的手……手臂……和手臂有什麽干系?为什麽……」
「因为,我连打了十四次捻丝棍!」石绯毅然道:「对,在你们还没到之前,我打了十四次捻丝棍!」
「十……十四次……」
「对!十四次!」
这会子,阮修竹可全傻住了。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搞不清楚了!
为什麽……要打十四次捻丝?打到连手臂都给废掉了?这是什麽呀?这哪门子道理?哪有什麽事是要把身体给搞坏了也得去作的?没有吧?没有吧!
忽然,她想通了一点,也只有想通这一点!
是你!是你这家伙……
她猛地回头扇了屈戎玉一巴掌,一个劲儿扑上去就对着屈戎玉猛打,屈戎玉毫无抵抗,也任着她在脸上、胸口打了几拳。李九儿赶来将阮修竹抓住,阮修竹没得打了,只得一阵痛骂:「是你呀!是你逼着石绯一直拚了命的打捻丝吧!你个贼婆娘!你自己就好好的没一点伤,居然把石绯的手臂给操废了!你有没有良心呀!你怎不自己去打呀!不是你的身体,你就无关紧要毫不挂意啦!你教绯以後怎麽办啦!早该知道了……早该知道了!你这兵家……龙师兄说得没错,你们云梦剑派就是兵家!为求胜利不择手段、毫无人性的兵家!把别人都当成棋子使,便战死了你们也不痛不痒的!你压根儿没想过为什麽我们要上衡山的嘛!君弃剑也是……莫明奇妙!根本就莫明奇妙!为什麽非得要把你找回来不可?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冷血杀手,把你找回来要作啥子呀!弄丢了沐雨还不算,现在可把绯也操废了!你这狼心狗肺的……」
「住口!」一声断喝,阮修竹又愣了一下。回头,却见着君弃剑缓步自後堂行出,一迳走至屈戎玉身旁,将她从地上扶起,扶坐到了椅上……
阮修竹更是怒不可遏,喝道:「你有没有脑子的?你看到绯这模样,你还护着她?沐雨不见了,你就护着她?你就不去把沐雨找回来的?」
「阿竹,冷静点……」石绯出声了。阮修竹转首道:「冷静什麽呀?你一点都不生气的吗?」
「气?有什麽好气的?」石绯先是露出苦笑,而後轻吐一息,道:「和屈姑娘没有干系、和叶敛也没有干系……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愿意,在衡山上连打十四次捻丝,是我自己要去作的!」
屈戎玉微微抬头望着石绯,眼中掩不住感激。
阮修竹听不进去,正要再出声,石绯又抢先道:「你别说了!你不记得了吗?在洪州时,白衣山人就和我们说过了……如果没有必死的决心,我们早就不该回苏州。」
阮修竹一听,愣了。
什麽?必死的决心?
……好像,好像是有这回事。
可是……
不对呀!哪有这种事?没道理非要拚命去作……
「所以……你们……到底是在……」
「在作拚生打死的勾当。」君弃剑冷冷应道:「怎麽?超出你的想像了?」
阮修竹无法理解,她也不想去理解!她只转向石绯道:「我不能接受……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我要去找沐雨……绯,和我去找沐雨?」
石绯微微一呆,将目光移到阮修竹後头的君弃剑身上。
君弃剑不置可否,只道:「你怎麽想,怎麽作。」
石绯犹豫了会儿,道:「好吧,我们先去找沐雨……。」
王道听了,才终於将石绯的手臂放下,转给了阮修竹。
阮修竹大喜过望,搀着石绯,一拐一拐地走向晨府大门、走出晨府大门。
眼见阮修竹与石绯离去,君弃剑双腿一抖,人竟倾倒。一旁诸人皆是一惊,却见屈戎玉早先一步将他抱住,也同阮修竹搀扶石绯一般,将君弃剑扶回後进。
「这……到底怎麽回事……」曾遂汴呆然言道。
「我早说了,你们会失望的。」瑞思淡然说着,像是散戏了的观众,迳自转回房去了。
剩下李九儿、曾遂汴、王道、宇文离、白浨重面面相觑。
好突然、也好诡异……
他们彼此对视,都想确认一件事……
有谁在状况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