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话 吾名瘟神~之五
听了君弃剑的发言,大鼻子觉得不对劲,便逼前一步,喝问道:你是什麽人!?君弃剑未及答话,伪吴大已跳离座椅,抢到大鼻子前头,道:这问法不对!你……先报上名来。喔~不笨嘛。君弃剑微微一笑,道:後生姓君,名弃剑。身份是……赌徒一名。这时,蔡家大娘和他两个儿子都已到场,看到君弃剑的言语态度,也知道来者不善。蔡大娘一向也无法理解,这些跑江湖的人,为何不管碰到谁,都要先问对方的姓名来历?她看大鼻子和吴大当下似乎并无打跑君弃剑的打算,当下只急道:都知是来找麻烦了,你们还发愣呀!哎呀~急死人了,一个病秧子罢了!阿力、阿革,你们快把他打出去!蔡家二男听说,也没多想,一迳便向君弃剑扑去。伪吴大还未及出声阻止,已见二人将君弃剑扑倒在地,不禁惊呼一声,躲到了大鼻子身後。……就算假冒他人之名,也是个跑江湖的。这个年头,只要是跑江湖的,便不识字、不识大唐皇帝,有几个人也不能不知。林家堡君弃剑~自然是被标注为极度危险的其中一人。伪吴大已经作好帮蔡家兄弟找牙的心理准备了。但等了半晌,却完全没听见较响亮的声响,伪吴大探头一看,却见蔡家二男一人抓手、一人抓腿,把君弃剑牢牢压在地上,君弃剑更似全无反抗之力,他心头起疑,却又不知怎样开口才好……後头伪吴小却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忙抢到君弃剑身边,他人虽细瘦,但力气显然不小,加以人高手长,一手一个便将蔡家兄弟提起,抛到一边,将君弃剑扶坐起来。替君弃剑拂灰尘的同时,还不忘回头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早说过不论啥事,都由得咱们发落,何时让你们插手来着!?蔡家二男被伪吴小这一抛,摔得着实不轻,都倒在地上呼痛;蔡家大娘却不敢反驳,只得诺诺应是。伪吴大见伪吴小对君弃剑这般行为,遂低声将伪吴小呼近,悄声道:老二,我看不对头,这人是君弃剑吗?伪吴小不明究理,道:老大这话怎话?伪吴大道:那林家堡的确随便点个人出来,一只手都够杀咱们十次的。可你看看他,倒似病得不轻……君弃剑既是林家堡的头头,怎说也算得一方之霸,怎会孤身一人在外,还落得这副模样?我猜是不是……假的?伪吴小也懂了伪吴大是什麽意思。此时,君弃剑却闷闷哼了声,道:言下之意,你们是想要後生出手?伪吴大吴小闻言俱是一惊,急忙回头摇手,连道:还是别!别的好!别的好!君弃剑冷冷瞥了蔡家大娘一眼,见她没再有动作,便道:後生说了,我是赌徒,求赌来的。赌不赌,你们倒是应个话。伪吴大吴小定了定神,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吴大遂道:自然要赌。来者是客,说吧,你要用什麽赌?他这次学乖了,改了自己的说词。君弃剑心晓这两人赌技应是不逊,就凭自己一个门外汉,要用正当手法,怕是赌上几百把也未必赢得了。细思一阵後,道:可有木骰子?伪吴大点点头,向大鼻子一伸手,大鼻子便掏了三颗木骰子交予伪吴大。伪吴大确是赌场老手,依规矩先将赌具交予赌客,道:验验可有问题。君弃剑却不伸手,见伪吴大手中有三颗骰子,道:只要一颗。伪吴大依言将两颗木骰子又交回大鼻子,而後问道:赌法为何?比小。君弃剑应。要其他器物吗?伪吴大问。碗。君弃剑应。大鼻子很快递上一只落骰用的木碗。君弃剑一看,摇摇头,道:要瓷碗。於是大鼻子赶着蔡家大娘去取了只瓷碗来,让君弃剑看过。君弃剑点头了。伪吴大又问:一把定胜负,没有和局,同点庄家胜。可好?君弃剑道:可以。另外,我要求覆碗骰。伪吴大颔首道:成。那麽,开始了。说完,便将骰子掷在地上,在骰子滚得正闹时,将瓷碗覆了上去。骰子在瓷碗中滚动,发出了叮叮声响。响声止,掀碗。一点。理所当然的一点。蔡家大娘握拳叫好。伪吴大道:这样,算我赢了吧。但依规矩,我还是得骰。君弃剑不惊不怍地道:我花了大把银子,过一次掷骰的瘾,不过份吧。这是自然。伪吴大将碗骰递出,君弃剑接过了。他先将碗覆在地上,只在朝自己的方向开了道口,右手捏着骰子,长长呼了口气……不知道能不能成呀……他捏着骰子的手指一紧,伪吴小看得真切,忙叫道:慢着!迟了,君弃剑已抛骰入碗,他听到伪吴小出声,也听到骰入碗的一声叮,只淡淡应道:赌桌规矩,落骰即算。伪吴小只得急得踱脚。伪吴大也知道不对劲。因为,君弃剑掷骰入碗时,分明掷得相当使力,却只有一声叮!伪吴大吴小咬牙切齿,他们都知道,被阴了!君弃剑却显得体力更衰,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缓缓掀碗。碗中无骰。只有一堆木粉。君弃剑又吐一息,不过与前面的喘气不同,这回是松了口气。水气一灌,木骰子瞬间被腐蚀,与瓷碗一撞,便碰得粉碎。若用木碗,依君弃剑现今的身体状况,他怕自己气劲控制不当,将木碗也一起毁了。更进一步说,他原先连能不能顺利都毫无把握……无论如何,成功了。他盯着伪吴大,等庄家宣怖结果。伪吴大万分无奈,却又不敢真对君弃剑动手,只得道:零点比一点,闲家胜。...君弃剑伸手向先前自己堆在地上的银钱,又察觉到伪吴大、伪吴小、甚至大鼻子脸上都显出惋惜之色,略一思索,便只取回现银及铜钱,将两张百两面额的兑票推到伪吴大身前,道:如前所言……我买你们来此的原因。伪吴大一怔,见君弃剑收手却没收兑票,忙将兑票取起收好,顿了一顿,道:真没什麽大原因,咱们三人最初来此,只是应那婆娘之约来的。喔~君弃剑瞥了蔡大娘一眼。伪吴小接着道:来了此处,吃有肉、住有房,我们自然便待下了。这麽说来……君弃剑缓缓站起身,向蔡大娘行去,道:是你贪图主人的财产,於是找人来……诈赌?不是!不是!蔡大娘连连摇头否定。此时,君弃剑忽觉不对!三人来此?你们来此时只有三人?君弃剑回头问道。伪吴大道:没错,只有三人。君弃剑皱起眉头,又转向蔡大娘,道:小施告诉我,还有第四人……一个从不将斗笠脱下的人,他在哪?你是说我吗。一个男人出现了。君弃剑急忙回头,果见一位中等身裁,戴着斗笠、穿着高领披衣,看不见面貌的人。原本,他提起了警戒心。但立刻就除去了。这个戴斗笠的男子,别说高手了……恐怕,根本不通武艺。虽然他因为身体虚弱,并未察觉此人出现,但对方已在面前,还是可以判断出对方身手如何。可他又不禁要怀疑,这神秘的第四个人,又是什麽来历?因何在此?斗笠男子见君弃剑一时并无回应,遂又道:你又是什麽人?为何硬要来此多管闲事?君弃剑道:是闲事没错,但无论有心无心,小施姐弟终是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只是想……弄清楚原因,之後,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管下去。小施……斗笠男子叹了口气,道:那麽,奉劝你不要再问了。果然是小施!蔡家长男颤巍巍地站起身,道:何必又多牵连别人!君弃剑知道,依蔡大娘在门前时的说话,这个蔡家长男,大概是玩小施玩最凶的人……但他这是什麽态度?为何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真是……还害我们捱这一摔……蔡家二男也爬了起来。君弃剑愈加不解。这时,有人和他说道:犹豫什麽?用强要他们开口就好了!君弃剑一怔。……人?……不是人。是那个声音,莫名的存在!你住口!君弃剑暗想着。他们是打定主意不开口,还嫌你多管闲事了,你留情何用?那声音道。那也不用你插手!君弃剑怒回,跟着向斗笠男子道:看来,你是知道最多的人……究竟是何原因?不得答案,我不会走。虽然看不见,但斗笠男子皱起眉头,回首看看伪吴大、吴小以及大鼻子,三人意识到斗笠男子是想问真的不能将此人打走吗?三人不约而同的猛烈连连摇头~撵走君弃剑的可能性?……下辈子再试试!斗笠男子见了,深叹一息,向君弃剑道:你既非得知道,那可得先作好心理准备了。不劳担心。君弃剑道。那麽……你知道小施的身体有病吧。斗笠男子道。君弃剑颔首:嗯,是先天性的肢体痿缩。你懂医术吗?斗笠男子道:我们是在替她治病。
第九十七话 恶魔、再临~之一
治病?
一群大男人,将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女孩当成玩物,却说是替她治病,君弃剑第一时间便想叱为无稽。但在开口之前,却见到除斗笠男之外,其余六人均连连点头称是,观其情态,又不像是事前串通演戏……
要听他们解释吗?君弃剑现在实在没什麽耐心、也没太多时间,但只凭一己之见断人罪行,却又着了二爷长年教诲绝不可犯的刚愎。略一思索之後,问道:所以,你们是以食物、治病为由,联合起来强要她的身体罗?
斗笠男摇头,道:不,我们……作那事儿,就是在替她治病。
君弃剑闻言皱眉,道:什麽道理?从没听过靠这法子治病的。
混小子你……蔡大娘才将这称呼出口,便被伪吴大狠瞪,只得改口道:你……君公子是吗?虽然你……见得事多,毕竟不是学医之人,这当中原由,你自然不会知道了。
君弃剑瞥了蔡大娘一眼,移了几步,将身子靠在墙边,省去久站力气,道:我听,说来听听。
蔡大娘闻言,望向斗笠男,斗笠男却早已回过身走到角落,背对着众人,显然表示不再多管。蔡大娘遂道:小施的左手臂患了先天性肢体痿缩,这你知道了;这宅子原是她家的产业,也不劳多说。我们的主子,就是小施她爹,先时的确为了治小施这病花去不少家财,但这病确实不易医,可说是百医无效。一年前,我受了主子的命令往洛阳去办事时,便认识了吴家两兄弟,同时也碰到两个怪人~那是一个秃头的老医生、与一个算命先生。我想着也是顺便,就着小施的病向他两人求教。结果那老医生说,所谓肢体痿缩,是体内阳气不足,只要能补足阳气、加以充分劳动病肢,便能有所好转;而那算命先生看了我给的小施的八字,便说小施命不合富,只教家有余财,便会一生百病缠身,治好这病,必添另一病……
君弃剑听到这儿,便有了点理解,同时也不禁想到~同行的老医生与算命先生……不会这麽巧,是那两人吧?
但这不重要,他理出头绪,道:所以你就想了个办法,勾结了这两兄弟,一齐将你主子的家财赢到手,令小施落得家徒四壁,然後再开始为她治病?但这治病的方法……难道也是老医生教的?
这倒不是。蔡大娘道:老医生和算命先生说当时有急事,没开药方就走了。我思前想後,道士常说男属阳、女属阴,既是阳气不足,自要从男子身上拮取。但我们这穷小村落,哪能请到什麽高明的气功师傅呢?我想来想去,男子身上阳气所聚,无过精血,只要有一群男人常常和小施……
可笑!君弃剑听到此处,只觉无稽之极,不禁喝声打断蔡大娘的胡言乱语,跟着又一眼扫过蔡家兄弟、伪吴大吴小与大鼻子,道:一介无知村妇想出这毫无根据的办法,你们就照作了?若蔡大娘所言属实,依我来看,你们也只是放着小施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了!那你家主子呢?小施的爹怎麽了?
这个……蔡大娘忽然吱唔其词,答不上腔,却将目光移向斗笠男。
君弃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忽然觉得,不对劲。
是啊,我爹呢?他不会也同意了吧?
君弃剑一听到这声音、这话语,便知不妙。
小施来了。
她还是来了。
她出发得也很早,君弃剑前脚才离,她後脚就跟上了。
她毕竟见过,功夫一流的大鼻子把村里的十几个壮丁打得满地找牙。要她完全相信一个外来的病秧子?相信他不会半途开溜,便已不合情理;即使他不开溜,要再相信他能打得过大鼻子,就真是痴人说梦了。
为了往後的生活,为了让小信还有下一顿食物,小施还是得来,得回到她的家。
一路上,她就猜到了,所谓的希望,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命已如此,没有希望可言。
她知道在小信长大、能够干活养家之前,她无法脱离这种生活。
但是君弃剑没有被打出门。
她不禁感到讶异,这病秧子还挺能说话的。
可为何……只凭三言两语,便能让那三个将村里的壮丁当狗打的外来人言听计从,不敢反抗?
这病秧子修了什麽邪术不成?
但既知君弃剑无性命之忧,她也乐得轻松,便暂且留在屋外,只隔窗听着屋内众人交谈。
听到什麽,她都能忍。
毕竟已经遇上了、已经做过了,没什麽好怕了。
但唯独这一桩,她想知道。
她无法理解,但她自己没法开口去问。
如今既然病秧子先问了,我再跟着问,总行了吧?
我爹呢?小施低着头,问道。
...
看到小施的情态,君弃剑便知道,她几乎都听见了。当下,他知道比起多余的安慰,不如先将这问题搞清楚再说。
只要能找回她的亲父,怎也比现在强呀!
我是泥菩萨,我无法一直在这儿保着你姐弟。但你们的爹可以!
但他看看在场诸人,每一个都避开了小施的目光、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畏畏缩缩、不发一言。
看来,得威胁一下。
君弃剑挺直了身子,沉声道:谋财……外加害命,是吗?
他知道不是,这夥人毕竟还算有良心,虽然采取的方法很蠢,但至少还会想着替小施治病,又怎会害了她爹?直接冠个大帽子,他们为了洗刷罪名,自然会从实招来。
果不其然,蔡大娘急忙否认道:没这事!绝没这回事!主人他……小施她爹,可还活得好好的!
那,人呢?君弃剑将目光移向伪吴大、吴小,道:蔡大娘没害命,你们却怕人家回头讨回家产,是吗?
伪吴大吓得头顶发毛,伪吴小忙道:君君君君公子,你这话可别乱说,咱兄弟虽然为谋个有吃有住是骗了不少人,可从没害死过谁呀!
两边都说没害死人,却都不肯说出小施父亲的下落?
难道还有比杀人更严重的事,让他们不敢说……不能说?
君弃剑没有理会脑中那个一直要他以武力强逼对方开口的声音,有点为难的看向小施,却见小施双眼直勾勾的望着斗笠男。
看到她的眼神,君弃剑便觉得……不对劲。
难道是……
但他什麽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轰咚一声大响,随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在场的人自然都受到这股热气强吹,这才注意到园子里的鸡鸭牛豕嘶叫不已,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走水了!
蔡家两兄弟急忙冲出屋外望向後院,但火光冲天,厨房、沐浴间、乃至半间鸡舍都已被火舌吞没,已到了无法扑灭的程度,只是火源距离内堂尚远,他们才会一时不察。但一看到着火地点,蔡家老大二话不说,一拳便朝弟弟鼻梁打去。
蔡家老二猝不及防,狠狠捱了一拳,倒在地上哀叫。蔡家老大骂道:你这浑蛋!光想着小施要来,烧了水要让她洗身子,竟放着柴火不理!
蔡家老二边哀边道:哥你这……我哪知道呀!都是那瘟神!他若不来找事,我怎会忘了柴火!
蔡家老大啐了一口,看着不妙,急欲往屋内叫出众人,却早见伪吴大、吴小、大鼻子、蔡大娘相继奔出,後头斗笠男将小施扛在肩上,也跑了出来。
小施仍在喊叫着,但没人有空关心她喊些什麽。这宅子虽大,毕竟只是农家,建材绝多数用的都是木板,还有一些茅草,火势蔓延奇快,不一会整栋大宅已有一半烧了起来,众人急忙跑向屋外。
村人多已发现,许多人冲出屋,见到火光便提了水桶前来。
可是,只有水桶。
是的,这村子,水源希欠,只有蔡家的一口水井!
可水井已在火势范围之内,没人能去取水救火。
几十个村民,只能眼睁睁的提着空水桶,陪着蔡家人、伪吴大吴小兄弟和小施,看着大宅烧去。
直至离起火地点沐浴间最远的前厅都烧了起来……
放下我!放下我!
火势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众人鸭雀无声时,小施柔弱的声音才显得响亮。
她捶打着斗笠男的背脊,喊道:那病秧子还在里头!他没出来呀!快放下我呀!
原本还在大宅中的七人闻言一怔,四处一看,的确没见君弃剑的人影,不禁一阵慌乱。但很快都镇静了下来。
有什麽关系。蔡家老二冷冷地说道。
这句话没有人回应。
其余六人都低下了头。
小施怔了。
她理解了。
对他们而言,君弃剑便是烧死於此……
又与他们何干?
第九十七话 恶魔、再临~之二
君弃剑被大火吞噬。
事实已经发生,伪吴大、吴小两人可真松了口气。
但相对的,眼见火势无法扑灭,整个宅子将要付之一炬,蔡家兄弟却是闹翻了天。
住得好好的屋子,就这样忽然没了,蔡家老大肚里的火烧得可不比屋子小,举手又要往弟弟身上招呼一拳头。
蔡家老二想挡,可挡空了。
但他也没被兄长打中。
蔡家老大打空了。
空。
即是无。
什麽都没有。
蔡家老大挥往弟弟的拳头,没有了。
手肘以下,都没有了。
蔡家兄弟一下子都愣了。
直到血喷洒出来,蔡家老大才感觉到痛,抓着手肘,在地上打滚哭嚎。
大鼻子最先发现异状,他回头一看熊熊燃烧着的大宅。
然後,这也成为他一辈子最後一次的回头。
他的视线与身体有九十度的方向差,头还好好的放在脖子上。
只是,任谁去碰一碰,那头颅,便会落地。
围观的人们这时才惊觉蔡家老大莫明其妙地丢了胳臂,不禁一阵慌乱。但他们的注意力随即被一声砰地巨响吸引过去……
大屋,早就烧塌了,但烈焰,却分成了两堆。
火,会让道。
火只要碰到水,就会让道……
但偶尔还是有不识相的火,想要向水发起挑战,有一根柱子便是这麽想的,它最後倾倒,带着火焰,倒在它的同族为水所让出的道中。
於是,砰地一声,这根火柱飞了起来。
咚、咚、咚三声,它虽无法挡住水,却将兄弟们的势力延伸至附近的屋子去……
伪吴大、吴小面面相觑。
那看来弱不禁风、重病在身的青年,究竟是不是君弃剑?
至此,他俩人终於再无怀疑。
几个家里被火柱牵连的人家都急疯了,匆忙赶回家去灭火,围观人群又是一阵喧杂,但小施却笑了出来。
他竟有能力独自离开火场!这病秧子真的不是普通人呀!
小施放下了心,正想发步向君弃剑奔去,但脚步还未踏出,她又被君弃剑的行迳吓呆了。
他已走到完成人生最後一次回头的大鼻子身边,拍掉了那颗完成最後一次任务的头颅,探口到断颈处,大口大口喝着溢流的鲜血。
看着这情景,身在近处的伪吴大、吴小兄弟吓得腿都软了!他们知道要跑,可却挤不出进行这简单动作所需的基本力气!
喝了几口之後,君弃剑将脸面离开了大鼻子的断颈,沾满鲜血的脸孔上,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他向四周扫视一圈,很快注意到现场有小施在。
他笑了。
斗笠男看出不对,一个箭步就挡到小施身前。
……同时也是君弃剑身後。
他凭什麽比君弃剑快?一开始就没可能。
恶魔毫不犹豫的撕开了少女的上衣,一手剥开了她的胸膛,而後将她紧紧抱住,埋首於她的胸前,贪婪地吸吮着……
补充着年轻又甜美的水份。
在此同时,斗笠男在作什麽?
伪吴大、吴小呢?
他们正在赶路。
赶着与大鼻子一同走黄泉路。
蔡家娘儿三个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还看到小施茫然不解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但他们不考虑其它事,只知道,该跑。
……是该跑,若是有脚。
所以只能爬。
若是有手。
喊救命?
若是有头。
鸡飞狗跳?
这还不足以形容。
夜风盛,火势更盛。
整村人惊慌叫喊着、在火场中奔跑着。
火烧坏了一些畜舍,於是猪、牛、鸡、鸭,乃至犬猫,都跟着人满场飞奔。
所以不只是鸡飞狗桃,是猪驰牛奔鸡飞鸭翔狗跳猫叫。
可能还有一些,但就先别去管了……
吵死了。吸啜到无血可吸了,才终於将脸从小施的胸前离开。
恶魔冷冷抛下这一句。
然後,开始进行将环境恢复安宁的作业。
於是……
...
他的杀人手法,我真的完全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他明明没有使用任何兵刃,却能在数丈外就将人体……或畜生,像用刀剑一样的平整切断其身躯。有一些更诡异的,明明有几人原本是在逃离他的,但跑了一会儿,却似乎受到了惊吓,竟回头向他身边跑。而他……就弹弹手指,就是这个动作,把那些跑过他身边的人的头给打穿了。还有些,他是直接追上去的,就只在对方的脖颈上……我不确定他作了什麽,在我看来,他只是抚摸了一下,极轻极轻地用手指头扫过而已,那些生物,无论是人、牛、猪,还是什麽都好,都跑没几步就倒下,若是人,就会猛抓着脖子,跟着就断气了……我不敢再看下去,只得先行离开,怕被他发现。
这是报告。
杨戎露听完,道:是迫血法的反向应用,我在回纥士兵的身上见过他用同样的手法。徒手斩断躯体也是,但目前还无法判断他用了什麽手法。不过……回头跑向他身边?这是怎麽回事?
探子摇头,道:我也不懂,在我看来,那些人的其中几个,若运气好些,是有机会逃掉的,但他们……那种受惊的程度,似乎在逃跑的路径上,看到了什麽妖魔鬼怪?我真的什麽都没见到就是了。
杨戎露思索了一阵,但也不得其解,只得接下去问道:那之後呢?你可有再回头去探察结果?
有的。探子颔首,道:不出所料,全村无一生还。
人全死光了?
是,猪也是。
……猪?
牛、鸡、狗、猫、鸭……只要是那个村子里原本存在的生物,都是。而且就像前面所说的,死法各有不同。他只是随意乱杀而已。另外,现场有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这是你在事後调查才看到的现象吧?想必应该有观察仔细,那你也详明说来。
嗯。全村的屋子或多或少,都有烧毁的痕迹,但最近村口的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板屋却完全没有。屋里有一个男里的屍首,死相非常安详,像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男童身边及屋里的木板上、乃至屋外三丈左右范围,插满了许多银针,约莫有数千根,但无一及於男童身上。至於君……那魔鬼,自是身影不见,我才能安心作事後调查。
银针……杨戎露喃喃自语,她对这东西有点印象。
是很常见的银针。探子补充道:就是一般大夫针炙用的针。
..
当老医生吴存赶到现场,他已经没有去救任何人、任何生物的打算。
他知道凭自己行医五十年的能耐,还没法将一些没了头、或身体分成了左右两半之类的重伤患救活。
即使某一部份还有些气息……
他只感受到,他那老兄弟师古是对的!
这家伙,不该存在於这世上!
火光仍盛,吴存巡视村内,不知为何,除了满目疮痍之外,他脑里莫名浮现出一片狼藉这个词儿。
他猛地摇摇头抹去这个想法,如今只有找出那东西才是紧要!
不为自己、不为大少爷。
为天下苍生,该当将它除去!
但实际找到时,却让吴存觉得疑惑。
整个村子都着火了,这是个农村,屋舍之间都有些距离,但全都着火了。就算不是人为纵火,也是因夜风强盛,将烧着的茅草吹风导致。但为何村前这一间板屋,却也完好无损?
它很破旧、没有门扉、有个破洞几乎和门一样大……但至少,它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吴存感到奇怪,遂隐身向屋内探视。
一看,他不禁怔了一下……
是那恶魔!
还有……一个……小男孩?
长年行医的专业令他看出,那小男孩还活着,他只是睡着了!
他已经毫不犹豫的掏出银针准备攻击,但下一瞬间,他却停住了。
那恶魔居然……露出了遗憾的神情,蹲下抚摸着小男孩的额头。
那目光,没有同情,只是凄凉。
吴存自然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他伸手揉揉眼睛,却惊觉恶魔的眼神已向门口移动!
他发现了!
吴存立即挥手射出银针,但为免伤及男孩,手下有所顾忌,竟教恶魔避了开去。吴存一抖包袱,一整包银针洒了出来,他即挥掌一阵打,但他所触及之针,竟又准又快地全向恶魔射去。
恶魔似乎也颇感讶异,也知道在这狭窄空间中於己不利,由於吴存占着大门,他便缩身向最大的一个破孔窜去。
吴存却似早有预料,整包银针已被他打进屋中,他又打开腰间布包,随手一抓,又是数百银针在手,对准了恶魔穿出破孔时,毫不留情地全数射下。
况且不仅是射出银针而已,他可是算准了恶魔的姿势、速度,数百根银针都在可能的误差范围内,集中射向能够制止恶魔行动的数门大穴!
这等手腕,若他不是长年行医的医师、不是有着超出曾遂汴以上的暗器手腕,绝不可能作到!
恶魔方出破孔,漫天银针探头招呼。
恶魔一惊,挥臂带出一阵掌风,吹落吹散其中大半,但双足却未能护及,迳中数十针。他没空一一拔除银针,拔腿想再往开阔处去,但跑没几步,针雨漫天而下。
恶魔於焉伏地。
吴存走上前去,右掌一翻,指间又出现四根特粗特长的针,他一举手,原想向恶魔顶上插下,但略一犹疑,又换了四根小针,二左二右地插进恶魔颈间。
恶魔没能反抗,只闷闷地咬牙发出一声怨毒的喀,便没了声息。
吴存深叹一息。
回头再看屋内,他这才发现,那小男孩竟也没了气。
他甚至不知恶魔何时下的手!
他有股冲动想回头砍下恶魔的头!
但叹了口气,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杀意早就有了,第一次没有执行,第二次就无法再下手……
如今,也只好就这麽带他回去了。
...
直到了十天之後,才有人路过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发现了这麽一桩惨无人道的屠村案,而将之报官。
北武林代理盟主徐乞得知之後,也是怒不可遏,当即发帖召告北武林共同缉凶。
他自然不会知道。
凶手是他一手推举、如今已有着等同君临南武林地位的世侄。
第九十七话 恶魔、再临~之三
君弃剑再一次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带上白云山。
这一次,吴存在地面打下数根木钉,以粗绳将他以大字型牢牢缚死,上头再加上几张师古预下找来的坚韧渔网。在他身上更是毫不留情地紮了满身银针,让他的血行、气脉皆呈现平时不足一半的流速,仅仅只是能够维持生命与意识的程度而已。
当师古听说君弃剑在山下的暴行,竟尔气至昏厥。吴存将他救醒之後,他抓起把柴刀,就想冲出门将那凶魔就地正法。总算吴存拚死拦住~既然已照大少爷吩咐将人带回来了,现在才杀他,未免与自己过不去。
然而,同样的事传到江闵岫耳中,他只是眉头一颤,应了声喔而已。
再说说君弃剑。
当他恢复意识时,吴存已在身前,君弃剑只得苦笑,道:又被你抓到。
吴存闻言,身子为之一震~听这语气,他究竟是不将自己所为之事当回事?又或者……
像上次虐杀回纥骑兵时一样~根本不记得?
他无从判断,只狠狠瞪了君弃剑一眼,恶声道:别睡着,大少爷有话与你说!便扭头走了。
君弃剑没法作什麽反应,眼见吴存离去,便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有何变化。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比先前更加虚弱了。
但因为满身都是针,他无从判断~到底针与那个莫明其妙的东西,哪个才是导致他愈发疲软的主因。
不久,喀啦喀啦的声音再次传出。
君弃剑转动脖颈,毫不意外地,看到吴存推着木轮椅来了。江闵岫自是乘坐其上。
师古没有来。
师古表示,他不想看到这恶魔。
但这不是君弃剑要关心的问题。他看到江闵岫的模样,脱口说道:江大哥,你好憔悴。
是的,江闵岫如今看来面色苍白,头发却已焦黄,十足未老先衰。
江闵岫则不以为意,荷荷一笑,回道:彼此彼此,你不比我好。
是吗?可惜我看不到自己现在是啥样子。大概只能看到绳子、网子、加上一些针吧。
看来精神不错,那很好……吴老,请你离开一阵。
大少爷……吴存唤了一声,摇摇头,道:老儿先得问你一句:你要不要让他活?
自然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了,这事终归得着落在你身上。好吧,你且留下。江闵岫叹了口气,转向君弃剑道:小鬼,我终是答应过君兄保你性命,但教我还在,你便死不了……在此之前,有件事我得先让你清楚。
江大哥请说。君弃剑听了江闵岫的语气、形貌,他理解了。
这位江大哥,湘姐的胞弟,恐怕……命不在长。
你和那姓段的浑蛋在往逻些的路上,向他学过劲御仙气,是吧?
未能竟学,但的确让段叔叔启蒙过。
只是启蒙吗?你受纳过他的气息,是吧?
君弃剑愣了一下~这事,应该没有人知道才是……但是,江大哥知道,似乎又不奇怪……最终,他只能据实答道:是的,当时我也不觉,原来在一趟旅程里,已让段叔叔输送气息至体内过。
江闵岫眉头一皱,道:那麽我所料就不差了……小鬼,你可知那浑蛋曾中过毒?
吴存一听,更是凝神注意~段钰璘曾中毒,这话上回江闵岫便已提过,而段钰璘更是吴存行医五十年来第一个无法望出病徵之人,他到底中过什麽毒?吴存极为关心。
君弃剑听了这问题,才想起这麽一件好几年前曾有过的事……
是的,宗阿姨的确提过,段叔叔中过毒,一种会令他六亲不认的毒!
看着君弃剑的表情变化,江闵岫也已得到答案,他脸色一阴,沉声道:小鬼,听好!那东西,在你体内!那至损极阴的六灭傀儡蛊还没完全消灭!
六灭……傀儡……不只是君弃剑,连吴存都讷讷难言。
他们都不完全知道这是什麽东西,却能理解到,是个极其可怕的东西!
只怕连那浑蛋自己都没想到!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发现……他的身、他的血、他的气,竟已成了六灭傀儡的苗床!那东西,竟如此难缠……江闵岫恨声道:喀鲁……到这地步,我真不能不佩服你……!
大少爷,六灭傀儡蛊,究竟是……
上回我说过了吧!江闵岫嘶声道:一种会让宿主发挥超常能力、同时成为杀戮者的毒物!
杀戮者……吴存喃喃自语,眼光不禁瞥向君弃剑。
君弃剑自然更是惊愕~如今满身是针,脑中那声音不曾出现。经过了长安与山脚下小村庄的两次经验,他也多少感觉到不对劲,知道似乎发生了一些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事……难道,是那声音搞的鬼?
那声音,就是六灭傀儡蛊?
一个,有意识,能与主人对话的蛊?
就算有再多问题,此时他也无法探究查证。毕竟,世上唯一一个与他有相同病症的人,早已死去。
一介胆敢斗天的凡人,死得魂飞魄散,死得形神俱灭……
江闵岫看两人再出不了声,遂转向吴存问道:吴老,你上次说,这小鬼是依水而生?
啊?喔,对!他能自空气中吸纳水气,便不喝水,也死不了。
水……唉,偏偏又是一样能够孕养生命之物。江闵岫深叹了口气,道:小鬼,你可知道,那浑蛋俱有异常强大的恢复力,来源为何?
这问题不难答,君弃剑毫不犹豫地答道:劲御仙气。
因为他自己也是。
至少,在神龙潭一役之前,还是。
拥有着怎麽打也打不死、再重的伤都能快速痊癒的体质。
只对了一半。江闵岫道:恢复力的来源不是劲御仙气本身,而是观乎体内所拥有的气息。那浑蛋修息劲御仙气时,身处於南苗圣地神木林中,身边尽是树龄逾千的茂盛大树,所以他吸纳至体内的,便是生命之气,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让他随时能吸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力作为己用,自然也能够作为战斗力……不用我解释,你很清楚,你也有,因为你用的是水,是另一种维系生命绝不可缺的要素……
更是一种培养生命的必要物!师古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几个大步赶到近处,道:这身犯三煞的家伙,原来竟是在体内养着毒物,养着魔物!
这话一出,吴存、君弃剑俱讷讷不可言,江闵岫则是沈默。
默认。
过了一阵,师古见吴存似在苦思,问道:老哥哥!我说老哥哥!你不是还想着替这恶魔除毒吧?
有何不可?吴存回道:依大少爷所言,行凶的不是小兄弟,是他体内的毒物,若能除去,不是甚好?
江闵岫瞥了吴存一眼,摇摇头,道:吴老,非是我看不起你的医术,我的外祖、母亲也是医者,我很清楚你的手腕,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但,不可能的。我对蛊物虽不是非常了解,至少比不上你了解,仅仅这东西,我可以断言,不可能除去。
吴存皱起眉头,道:那难道就没有应对之法?
那自然有。江闵岫冷笑一声。
大少爷的意思是……
吴老不是见过他吗?你上次怎麽形容他的,忘了?
他?
对了,事情摆在眼前,自无二指,定是此蛊的带原者,段钰璘。
形容……
君弃剑也在回想着,上一次吴存形容段钰璘是……
无喜无悲无怒的提线木偶。师古在旁应道。
君弃剑怔了一下~他脑中出现曾见过的,段钰璘的表情……
不,是他的情绪。
答案很快出来。
再与自身情况印证,君弃剑更加确信。
那东西……六灭傀儡蛊,只在他产生情绪起伏时,才有反应!
所以,江闵岫所说的应对法就是……
小鬼,记得那浑蛋的绰号吗?江闵岫似想叹气,又似苦笑,但终是不愠不喜、丝毫不关己事般地说道:你,就当第二个尽断七情吧。只要你能作到,我,就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君弃剑身子一紧,想要作点表情,却发现脸上刺着的银针将他的肌肉全锁死了,他无法作出表情,遂只能应道:江大哥,我现在这样子……
你怀疑什麽东西!师古狠狠地道:这不是交涉!我们在威胁你!
荷荷……江闵岫冷冷一笑,道:小鬼,我以为你像君兄一样聪明,看来不是这麽回事。你没听懂吗?我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君弃剑愣了。
这即是说……
你无法答应,我就在最後为天下除一大害;你答应了,我就让你活下去。当然,仅限於此地。别谈离开白云山了,你一生都要定死在此处。
第九十八话 绝地天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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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闵岫话声落後,君弃剑却殊无反应。师古便觉古怪,忍不住向他颊上无针处踢了一脚,道:你这煞星没可能这麽安份!没可能的!你打什麽主意?!
君弃剑自然无能闪躲,颊上登时多了一块灰土鞋印。但他仍是不愠不怒,只淡淡应道:此刻……後生脑筋虽不太灵光,但有些理所当然之事,还是料得着的。後生能不能离开此处,自是远不及江大哥的性命重要。
喔~呵咳……?江闵岫居然笑了。
这小子当真不笨!也是,他要是个蠢材,可不损了诗诗的天才麽?师古、吴存二人被说中心事,相视一眼,皆不作声。江闵岫却再没心思去管君弃剑将来如何了,迳把木轮椅转了向,道:二老随我来吧。便自回向屋中。
师古见状,望向吴存,吴存立即蹲下再次检查君弃剑身上的数百根银针。确认无碍之後,向师古点了点头,两人便也随江闵岫进屋去了。
就师古、吴存二人的言语行动来看,君弃剑大致已清楚他俩所求何事,从而也了解了他俩为何对江闵岫毕恭毕敬。再者,江闵岫既眼见命不在长,这番大概是要将正事作个交代……君弃剑虽对段钰璘、宗飞妍、程至清在上界的遭遇感到好奇,但此时也毫无余力去关心了。
...
江闵岫回进屋中,接连喘了几口大气。随之师古、吴存入屋,吴存立即便要将江闵岫扶至榻上。
江闵岫道:吴老免了,我坐着就好。吴存即也收手。实际上,江闵岫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躺下去,还能不能剩下说话的力气。
江闵岫见师古、吴存二人安份地垂手侍立在前,但眼中却掩不住兴奋的光采,略想了想,问道:你二人且说说,君弃剑那小子如何?
这问题让吴存沈思,师古则毫不犹豫地答道:命犯三煞、天下至凶!至凶的命格啊!他走到哪,哪儿便要屍横遍野!这般煞星,老天早该收了他去!
江闵岫冷冷一笑,道:师老如是说,那历代开国之君、名将贤相,岂不个个都是大煞之人?周武灭商,不也杀人无数?隋文平陈,哪能少流了血?老天收他?老天就这麽可敬?
师古一怔,又驳道:那周武隋文,并非凡命,他们杀人,乃为救世!此等天授之命,足可证天意不可违!
喔~江闵岫冷嗤一声,道:但那上古天地未分之时,儵忽二天帝却自作主张,为浑沌凿了七窍,致浑沌於死。若说天意总是没错,儵忽二位天帝,也是没错?那浑沌好意待彼,却是该死?
那只是庄周的寓言!师古道:藉浑沌之名而喻上古民智未开的时期,儵忽二帝之名,即指倏忽,时光之流逝也!而七窍则指民智,民智既开,知鬼神之说不可尽信,则混沌时代已成过去,即浑沌之死也……
江闵岫道:师老果然博识。然则,又为何迷信天界?
师古闻言,不禁愣了~不信鬼神,却信天界,不是自相矛盾?若说都信,那自己岂不落得与上古愚民同等程度?一时之间,师古无言以对。
吴存道:大少爷,你是想要反悔不成?
那倒不是。江闵岫轻轻摇头,道:二老对我有恩,我只是在据实以告之前,让二老有些心理准备。
吴存脸色略闇,低声道:看了大少爷的身体,我二人心里自也早已有底。只是不解,依我二人长年行走江湖来看,大少爷武艺已属不凡,怎会……弄得这般模样?
与天争命,焉得不如此!江闵岫自嘲地一笑,道:她早要我别上去,不干我的事……但是……但那些不讲道理的天界规条,要她母女的命呀!要她那一支脉断种绝後呀!我……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知道遇上那些个天将天兵,我绝对不是对手……可真要我袖手旁观不成?
与天争命……吴存思索了好一阵,师古却是灵光一现,道:大少爷,你所说的那一支脉,莫非是西南夷所信仰的女娲後裔?
江闵岫一怔,道:师老算出了?
师古摇头道:女娲乃我汉族之母神,母神之裔亦是神,神命,不可算也;与神相关之命,亦不可算也。所以我与老哥哥想知道的事,那是算不出来的,非得大少爷这般亲身经历之人据实相告方成。我只是联想到了。大少爷先前提过喀鲁,又口口不离教主,喀鲁系云南王阁罗凤得力大将,孰能不知?可见大少爷也与云南王颇有相干。云南一带苗民自古笃信女娲,与天界规条相关之血脉,也只有女娲。
师古边说,吴存也边点头。
江闵岫与二老相处一年,自是知道,论性格,吴存较为稳重;但要说学识,却是师古胜出许多。江闵岫道:依师老之知识,必然对绝地天通也不陌生。
师古道:自然,此乃《尚书.吕刑》记载之事,上古时期,天界人界原是不分,乃尧帝令羲和分隔天地,使天人各得其所。然则,正因上古时天人本为一体,故自古以来,求道问天者代代不绝,传说死後登天者,亦不在少……
话到这儿,师古猛地一顿,惊觉自己失言了!死後登天!若死後才能登天,他们现在求什麽?
看江闵岫嘴角已略略扬起,吴存道:大少爷,时已至此,莫再唬弄我俩了。
我原无此意。江闵岫轻轻喘了一息,道:师老,那麽你可知道,在绝地天通之後,地上之民若有事欲求天问天请天,须用何种方式?
诉以巫祝。即问即答。
古来,可有生而登天,又复回人界者?江闵岫又问。
有,颛顼、帝喾皆有乘龙之举,彼乘龙游於四海之说,即为登天之举,然而又会复回人界……
正解。江闵岫笑道,见师古似已有所悟,也不再赘言。
师古则是念念有辞,只给自己听的辞。
曰之喃喃自语。
过了半晌,吴存也有所觉。毕竟与师古相处已久,那些个上古神话、先人传说,他听得可也不算少。
两人发觉,原来,答案他们自身早就知道!
驾飞龙兮北征……江闵岫缓缓念着:姐姐,偏你学的是这一曲……可我和那混蛋,都没驾龙……我是乘凤……
《九歌.湘君》。
龙……凤……师古沉吟须臾,忽尔双目放光,转视吴存。
吴存也懂了。江闵岫见二人已有所悟,微微一笑,道:二老,我所知已尽告。能不能得,恕我帮不上忙。她才是唤凤之巫,不是我……
吴存惊觉江闵岫将要合目,急叫道:大少爷!大少爷!等等,老头还有一问!为何你们上去……只得你一人回来?!
江闵岫目已半闭,闻得此言,却也无力气再次睁眼,只喃喃应道:天界也会贬神仙下界……历劫,劫数既满,自可回天……我只是有幸……得遇其人。但他……也只得……留保我一命……
其人……何人?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江闵岫念完,长长呼出一口气。
是的,我一人。最终只得我一人回来……为何……只留我一人回来?
若说天命……不可违……意思是……我连和她死在一处……的权利,都不配……有吗?
何必又让我……回到这个……已没有归处的世界……
江闵岫垂下了头。流下了,人生最後一滴泪。(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第九十八话 绝地天通~之二
江闵岫咽气,师古吴存二人却已神飞天外,各自都在思索着。
大少爷话是讲得清楚了,却少了最关键的所在~
能送凡人登天的神兽,要往哪儿找去?
吴存很快摇摇头,望着江闵岫的遗体,心里明白~这一点,怕大少爷也不晓得吧。
但他很快发现不寻常处。
虽常说人死时是咽最後一口气,作为大夫的吴存却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吸气是需要肌肉作用让胸肌扩张後,让肺部伸展,空气才会流入体内,放松後肌肉收缩松驰,则是吐气。人既已死,肌肉自然不再作用,故死人的最後一口气,必定是呼气,不是咽气。
江闵岫自然也呼了这一口气。
一口呼不尽的气。
吴存静静看了一阵,暗计已过了一盏茶时间,不免惊奇~江闵岫肺量再大,这最後一口气也悠长得太不可思议!
他忽然醒觉,大少爷回到人间时便已是待死之身,却能在施以治疗後又硬是挺过了这一年余,原就是靠着那一股护住他心脉的真气。只是吴存虽能探察出这股真气的存在,却无法维系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微弱消散。而江闵岫自身,也对这股真气的来源缄口不言。
但它,即使已剩了最後一点残余,竟尚能如此绵延不绝,令吴存暗暗心惊~在这股真气最初释出之时,该是如何光景?
它的来源呢?会是上界吗?是大少爷留了一命回返人间的原因吗?
他很快就知道这是错误的猜测。
他感受到了,江闵岫呼出的这最後一口气,没有立刻消散。
它,在流动着!
它丝毫没有在这茅板屋中回转停留,而是迳直向屋外流去,吴存急急推了尚自陷入沉思的师古一把,便立即出屋,要查明这股真气的流向。
师古是个卜者,观气也非外行,他回神之後,很快便查觉出空气流动有异,自也随着吴存赶至屋外。而後,发现这股自江闵岫口鼻中散逸出的真气,已自缓缓聚集至那株已死白杨树下的遗骨周围。
他们自然知道,他们曾听江闵岫提起。
那是他木色流开山祖师,木色翁坐化後的遗骨。
师古眉头一抖,道:木色流传人的真气,竟会回返至祖师身边吗?
不,不对!吴存立即否定道:大少爷使剑能力不错,那是不假,但他本身并不精於内功。他体内这股真气之浑厚凝重,不可能是大少爷自身所有!
二人各出一言後,又都静默。他们知道彼此都无法解释这种情况,於是决定在观察出结论之前,不再作多余的设想。
这道真气环绕在木色翁遗骨身边,流转不息,且又愈积愈厚,无形无色的气竟尔浓厚到彷似薄雾一般。过了一阵,又将白杨树干也涵纳了进去。
随後,这股真气尽被白杨树吸收去了。
这一幕,君弃剑全都看在眼里。
...
时序进入十一月。
距君弃剑离开襄州,已超过两个月了。他音讯全无,自令留守诸人非常担心,但屈戎玉、诸葛涵却表现得丝毫不以为意,使其余人等毫无置喙余地。这日,轮到诸葛涵要陪同李九儿去采买米粮,李九儿来到诸葛涵房前,要等她一起出门,到了房门前,却瞥见诸葛涵已自个儿走向前院去了。但李九儿又见诸葛涵仍只穿着轻绸薄衣,遂自行进到她房中,取出件外袍要让她穿上。
李九儿赶到前院时,诸葛涵伫立在黑桐墓前,视碑而已。
李九儿缓步上前,先朝墓作揖行了一礼,方将取出的外袍披在诸葛涵身上。诸葛涵这时才发觉李九儿已在身後,遂回头道:九姐,你和这位黑桐前辈,很熟稔吧?
这问题反倒令李九儿觉得奇怪,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诸葛涵摇头,道:我只和他打过一次照面而已,完全没有交谈过。
李九儿一怔,仔细回想,似乎真是这麽回事。
她自身是自幼就同梅仁原、曾遂汴受过黑桐教授武艺,自庐山集英会後投靠林家堡以来,黑桐更是三番五次前来给予许多协助,故在她的认知中,林家堡诸人都应该和黑桐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才是。
但其中,时常孤身一人在外进行修炼的蓝娇桃、以及总是让君弃剑带在身边的诸葛涵是例外。这两人,确实连见到黑桐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呀。
换言之,至少对诸葛涵而言,眼前这个墓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的墓碑。
既然是陌生人……
那你为何停在这儿?李九儿问。
那一天……诸葛涵微微合眼,回想了一会儿,道:他看着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他有话想和我说。
李九儿也细想一阵,才想起诸葛涵所谓的那一天何指。同时她也理解,那一天的情况,黑桐前辈的确难以主动向一个小小女童搭话;相对地,只是一个年幼少女的诸葛涵,也不可能同黑桐这等武林耆宿攀谈。
而後,他们再没有机会见到面。
所以,九姐,如果你和这位老前辈很熟的话……
……小涵,我不知道他想向你说什麽。李九儿轻叹口气,道: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位值得敬重、恩如山高的大前辈,他在想什麽、要作什麽,我是不懂的。
话到此处,後厢已传出王道打着哈欠的巨大响声,诸葛涵与李九儿也只能先按下此事,赶紧出门采买去了。
...
早餐时间。
晨星家里很特别,不只大厅有木椅和茶几,饭厅也有餐桌椅。他以前曾说,在外头,他毕竟是个丐帮弟子,席地而食是很正常的;但回到自家中,还是坐在椅子上舒服点。所以在这个椅子尚不普及的时代,晨星家每个厅室都有椅子。
受了他的影响,林家堡重建时,君弃剑也要求工匠设置桌椅。
白浨重已经吃完了饭,叠好了碗筷站起身正要离开,这时屈戎玉才进饭厅,白浨重见了,顿了一顿,又复坐下。
屈戎玉自也看在眼里,她慢条斯理地入了席,接过小涵递来的稀饭,缓缓喝了一口,才温吞地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们说,不过,阿重,你先说吧,有什麽事要问我?
聚云四阵,还欠一个。白浨重简洁地回答。
屈戎玉一听,便懂了。
一个多月後,齐云山云崖洞的亮剑会,白浨重势必是要参与的,对他而言、在他的认知中,最有威胁性、最危险的对象,仍然是孙仁义。
孙仁义本身或许难以突破白浨重的门神之剑,但这场亮剑会,没有人言明只能是一对一单挑。白浨重在衡山上,便听孙仁义提过鼎足之阵的名堂,与王道一印证之後,便得知聚云堂有所谓聚云四阵。除鼎足之阵以外,三竭之阵、轮转之阵二者,王道已与宇文离见识过了。但全加起来,还欠一个。
若要再次与聚云堂交手,白浨重认为,自己苦练是不够的,他得作到知己知彼才行。
王道听白浨重这麽问,也深知这般光练身体的方式,实已到了一个极限,难以再有所提升了。但他们没有修炼内功的法门,能作的,的确就是去学对付敌人的方法。当下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还少一个,屈姑娘,这你可得教教!
屈戎玉嗯了声,微微合眼,细细地呼了口气,道:无需担心,聚云堂已摆不出那第四阵了。
李九儿道:是因为人手不足吗?入蜀的聚云堂下只剩七人,若是要摆个大阵,确实略少了点儿。但你不已决定两年後才要入蜀?两年时间,难保赵仁通不能再练出一批可战之兵来吧。
这也是最需要我担心的问题。屈戎玉眼也没抬,又喝了口粥,淡淡应道:凭赵师叔的本事,练兵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也会是我们入蜀之时最大的阻碍。但若是关乎那第四阵,他是摆不出的。
李九儿听得一头雾水,疑道:你赞他两句、又来贬他,我真是不太懂。该不会是于仁在使的那个……三转阵吧?那阵势变换之快,一般人真是学不来。
屈戎玉摇摇头,道:三转阵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是几个基本阵型的连环运用而已,当时若非我意外被师父的气劲一时断了听觉,大可应付得来。
王道一听,摇头摇得两颊肉不住晃动,连道:不不不不~你应付得来,对咱们可难!
我知道。屈戎玉微微一笑,道:但只教会你们几人,要同时对付青城、唐门二派,也着实勉强,所以,我得另去找一批兵。
诸葛涵道:璧娴姐姐,你要出门?
屈戎玉颔首,道:士卒可不会自己送上门来。说完,她将剩下的半碗粥喝了乾净,起身便要离开。
王道见状,忙横身将她挡住,道:结果你还是没说呀!那第四阵到底是什麽阵啊?
曾遂汴呵呵一笑,道:咱也很好奇。
屈戎玉蹙起眉头,道:白师兄还在时,怎不去问他?
没想到。白浨重道:当时还在养伤、自行修练,没想到去关心对手。
屈戎玉拗不过,只得长叹一息,道:那第四阵,不是人阵,是地阵。
果不其然,这答案一出,全场都愣了。而後,纷纷低头。
一阵沈默之後,诸葛涵当先起身,挽着屈戎玉离开饭厅。
第九十八话 绝地天通~之三
小涵拉着屈戎玉来到前院,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我得留下吧?
屈戎玉没回话。对她而言,这自然也是几经挣扎後才下的决定。
一瞬间,她感到小涵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但又彷佛只是错觉一般的短暂,小涵已经放手,露出了微笑,正欲开腔,却已听到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
开门!里头有人吧!我们是襄州府衙役!开门!随着敲门声,喊话声也传了进来。
还在饭厅中的诸人闻声,纷纷赶至前庭,已见着屈戎玉迳行打开了大门。
门外列着一队灰服衙役与一位蓝衣捕快,手上俱持公堂上所拿的杀威棒,屈戎玉见了,心下也不禁略感震动,但仍自镇定,向领头的捕快道:差爷一早便来拜访,有何见教?
她们自来到襄州後,一改年初在林家堡敞开大门、大大方方於苏州父老眼下练武的作风,晨府大门并不随意开启。毕竟当时是为了宣扬林家堡武威,虽然未曾明言,却也要将战事不远这一印象潜移默化地植入苏州父老心中,才有如此作法。换言之,过去张扬的作风,皆是为备战倭族而为。
此时今日却已不同,他们虽未隐瞒一众人等待在襄州晨府的事实,却低调了许多。毕竟在衡山一役後,刚来到襄州时,大夥儿身上、心里都有着轻重不等的创伤,安静疗养才是合宜。
这也代表了,林家堡自来到襄州,就只是一家子的平凡百姓,从未惹过任何麻烦,自然也与官衙没有产生过任何关系。
见了衙役,她第一个念头是~难道邸报是误报?或者是为了麻痹我等而故意放出,朝廷暗中向襄州府下达了捉拿我等的命令?
可她话完话,一见到众衙役看着自己的神情,便知道多虑了。
於是,她立即又浅浅一笑,翩然回身走向庭中,扫过众人一眼,道:堀,这儿还是交给你吧。
堀芃雪见到衙役的第一反应,其实与屈戎玉相同,遂立即将诸葛涵搂在身旁。但紧接着看屈戎玉的行为,便晓得无须担心太多,当下点了点头,便独自迎向尚在门外的一众衙役,款款行了一礼,道:诸位,请说说来访的原由。
堀芃雪虽也是秀雅,但比起屈戎玉,顶多只算是能引路人回首多望几眼的程度罢了,衙役们恍恍回了神,领队的捕快即道:你们又是何人?看来不像晨大爷的家人。
堀芃雪心晓,晨星系黄楼首徒,在襄州一向声名不小,这些衙役自然认识。这些地头蛇的消息一向灵光,怕是对於近来住进晨府的自身一众人等的身份早有掌握,原也无须隐瞒,再加以从捕快的脸上并未见到太多敌意,更是放下了心,便对这刻意一问据实答道:我等系苏州林家门下,与晨星是旧识,来此拜访暂住。
喔~倒是颇光明正大。捕快点了点头,道:那麽,本官也不与你等兜圈了。本官此来,是要查封晨府的。
後头王道一听,便要发作。诸葛涵忙将他拦下了。
她相信堀老师会好好应对。
曾遂汴不动声色,袖里指间却已夹紧了两枚铁钉。
但他的小动作可瞒不过李九儿,李九儿立即捉住了他的上臂,缓缓摇头。
堀芃雪第一时间也在注意着身後诸人有何反应,等了须臾,未见动静,当即正色道:若是可以,请说明原由。
捕快抖开了一张帛书,道:姑娘像是识字,自己看看。
堀芃雪眼力非比常人,便不仔细去看,那寥寥几字,实际上瞥了一眼便已看清记住,但她也知道须得让身後同伴知晓,便作势细看念道:致襄州府,若我逾半年不归,可收我家产业充公,唯须将我家人善以待处,谋其生路。晨星。
她念完之後,便回头望向众人。
她与晨星可一点都不熟。
但众人纷纷摇头。
根本没人听说过有这档事!
堀芃雪再次正视捕快。
这捕快也是个明白人,道:看来,物证不太够。还好,还有人证。
他一说完,衙役队中便转出两人。
两个与晨星最为熟识、林家堡众也都认识的人。
王道、曾遂汴二人一见,同时迎步向前,同声叫道:率哥!阿事!
林家堡众移师襄州之後,长期闭门不出,竟连尤构率这个老朋友都未前去拜访;尤构率实际交情最深的还是晨星,为免触景伤情,也不主动来晨府。
此番相见,尤构率却是被府衙请来作为将林家堡众驱出晨府的证人,不免十分尴尬,点了点头,只简单招呼回应。
阿事搔抓着後脑,也不知该说啥才好。
捕快催促道:阿事老弟、尤店主,本官还有正事要办。
但就算什麽也不说,见到这两人,林家堡众心里便晓得,捕快手上那张帛书,不是唬人的。
诸葛涵发觉,屈戎玉在身後抱着自己,发抖、发颤。
小涵不能全盘通晓璧娴姐姐为何有这种反应,她只知道,虽然璧娴姐姐才刚刚自己决定要暂时离开此处,但自己决定、与被迫离开,自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晨府,是以她当时的所在为条件,君弃剑第一次正视屈戎玉的地方。
君弃剑第一次与屈戎玉立下约定的地方。
如今君弃剑下落不明,屈戎玉只能欺瞒自己、稳定自己。
欺瞒自己,他总会回来,只要她与小涵还在这儿,他必定会回来;稳定自己替他保住林家堡、替他完成曾经答应、理所应当要去作的事。
只要晨府还在,她可以要求、说服自己要相信。
相信一直将人无信不立与有恩必报作为人生座右铭的君弃剑,绝对不会失守信约!
但若是晨府不复存在。
失去了我们的约定之地,信约还有效吗?
诸葛涵在这一天之内,第二次望向黑桐的墓牌。
今早第一次留意到他的墓牌、想起这位前辈在林家堡面向自己的情貌,原来并不是巧合吗?
黑桐,你究竟想与我说什麽呢?
她听到屈戎玉深呼吸的声音,意识到比起黑桐,还有更重要的人在。
於是她回身,回抱着屈戎玉,轻声道:璧娴姐姐,不要紧的。
同时在门前,尤构率颇为羞愧地向王道、曾遂汴解释着。
这张帛书,是晨星拜黄楼为师、加入丐帮时所留的,是他亲眼见着晨星写好交给府衙保管的。晨星很有觉悟,知道加入丐帮代表着什麽,若他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总不能放任家中仆人自生自灭、也不好丢着大宅与练武场的地皮浪费,便有了这个决定。
阿事在旁也一一附和着。
王道与曾遂汴听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王道回忆着过去与魏灵、石绯、君弃剑在晨府前庭与练武场所经历过的种种,又一次深刻的理解到,晨星是一位多麽得来不易的朋友。
是一位多麽值得尊敬、负责的江湖人、武林前辈。
捕快见经过尤构率的说明後,林家堡诸人再无反抗情绪,道:晨大爷今年三月後即没了音讯,咱们也认他是一号人物,卖他面子,多拖了两个月。只是近来府衙财政颇有困难,急需收了这宅来支应……别说本官没情面,实际上咱弟兄们这个月的俸米,怕都快领不到了!
他顿了一顿,想是能不能赚点同情,但堀芃雪等三人却殊无反应,他只得板起脸来,道:晨大爷原要求府衙得替他的家人另谋生路,可他的家人却早已散去。你们是他的朋友,不是家人,不在他吩咐的范围内!让开吧!本官要执行公务了!他一挥手,身後一队衙役左持杀威棒、右手抓着一把黄纸红字封条,便闯进了晨府中。
没有人有阻止、挣扎的意图。
捕快走向中庭,李九儿迎上前去,摇指黑桐墓牌,道:那是晨星所属丐帮老帮主的墓,不要动它,成不成?
捕快原就晓得这件差事须得圆滑处理,万万不能激起林家堡诸人的反抗,此时一眼望去,见着墓塚,便道:这事容易,死者为大,本官会妥善处置。本官也非不近人情,你们若有啥重要的物事细软,也快去取了。
堀芃雪回首,向白浨重使了个眼色,作出拨打算盘的动作,白浨重会意,立即赶向後院厢房。
这边诸葛涵听到黑桐的墓不会被擅动,不禁舒了口气。同时屈戎玉将她轻轻推开,道:小涵,你还有东西要拿吧?另外麻烦你,帮我将琴带来。
诸葛涵点点头,也跟着白浨重去了。她虽将翠玉钗簪在头上,但金羽扇还收在枕头里。
...
半个时辰後,晨府大门紧闭,封条已上。
衙役们已收队离去,只留下林家堡诸人与阿事、尤构率,以及王道从赤心手上赢来的黑驹玄圣立於门前。
尤构率长喟,道:没想到会这样见面。
曾遂汴耸耸肩,朝他胸口轻捶了一拳,道:和你没关系!
阿事道:众位如今要往哪里去?先让我知道了,好向帮主汇报。
他是丐帮弟子,很清楚。
帮主是木色流传人,而木色流,是林家堡永远的朋友。
徐乞,是君聆诗永远的朋友。
众人不约而同,自然又理所当然地望向屈戎玉。
但屈戎玉尚未开口,诸葛涵即道:汉鄂帮。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
自林家堡包围战结束後,二十一水帮联盟与林家堡已解除敌对关系,此是不假。但汉鄂帮曾经囚禁屈戎玉八日、致使屈兵专伤重心瘁而亡;鸣林一战,更取下了回悟首级,而屈戎玉与蒲台四僧却是不打不相识,几度误会与和解之後,再加上岭南四颠之故,除了回返聚云堂的那段日子以外,与蒲台山之间的鱼雁往返一直都持续着,双方交情虽未明摆着放上台面,但不可谓不深。
屈戎玉与汉鄂帮,那可是有着难以言喻的情仇。
堀芃雪亦然。
诸葛涵何其灵巧,怎会提出如此不近人情的建议!
李九儿立即低声喝道:小涵,你在说什麽傻话!
屈戎玉却微微一笑,道:单是看着你,我就要怀疑,诸葛静究竟是何等人物。
诸葛涵笑道:天纵英才的天才军师罗!
屈戎玉向众人道:小涵所言,是我一早出门前的打算。其实我原本也有点犹豫,但方才听了衙役的话,让我决定了。
随便啦,决定就好。那,我去叫船啦。曾遂汴打了个哈欠,便向码头行去。
屈戎玉却道:且慢!不去码头。
曾遂汴一顿伫足,堀芃雪已道:银钱还够,无须……
不是这原因。屈戎玉摇摇头,道:阿汴,的确得麻烦你领个头。还有,王道,抱歉了。
哈?和我抱啥歉?王道一脸不解。
屈戎玉道:这是既定事项,我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我们不离开襄州。
听了前言後语,阿事讶然道:屈……屈姑娘!你不是吧!
屈戎玉傲然一笑,举指城东:阿汴,领路,去贺满归!
第九十九话 赌盘与赌局~之一
王道身子一抖,装傻笑道:屈……屈姑娘,你和我道……什麽歉啊?
李九儿一看便觉得有问题,立即来到王道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低了头,沈声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瞒着我?
曾遂汴也觉得不对,但李九儿已先有动作,他便只阴着脸盯着王道。
屈戎玉见状,才发觉到~原来,贺满归将算计没钱就扁的幕後主谋真实身份开盘作注一事,王道竟连李九儿、曾遂汴都没有告知。
他自己压住了,他忍住了……他悄悄地将这事埋在心里了。
屈戎玉也看着王道,但眼神与九汴截然不同,满含的是欣慰。
王道真的长大了,虽然性格还是略嫌莽撞,但比起庐山集英会时、比起在湘江畔,他愈来愈懂得,该说什麽、该作什麽。
他真正成为林家堡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了。
但眼见王道仍旧没有吐实的打算,只与李九儿僵持着,屈戎玉便朝诸葛涵使了个眼色。
小涵察觉,便上前轻轻搂过李九儿拉扯着王道衣领的手臂,轻声道:九姐,看来王道的确是藏了些事,但我想……是好的,他懂得藏事了,不好吗?
王道歇了口气,道:屈姑娘你……为什麽知道?
屈戎玉微微一笑,道:要下决策,自然要先有情报。
王道紧皱起眉头……情报?
在这襄州地界,说到情报……
王道想到了!一回头便盯着阿事。
阿事搔着头,道:王兄弟,对不住了。但我想你们全堡上下,谁都能瞒得,单单不能瞒屈姑娘吧……
这话王道亦无能反驳,只得闷声道:早该知道你和屈姑娘私通了……
胡说八道!诸葛涵放开李九儿,朝王道肚子上打了一拳,道:这词儿是这样用的吗!
是吗?不能啊?
用词什麽的随便吧。曾遂汴转视屈戎玉,道:不是我要怀疑你的能力,但……你想找兵,天下三坊可不像江南水帮那麽好差使。
自然。屈戎玉颔首道:我不会毫无打算便找上贺金来。
此时,自打捕快上门封宅起,便一言不发的堀芃雪终於出声道:你打算亲自上门吗?
屈戎玉道:是的。我很清楚贺金来不是易与的角色,若非我亲自上阵,恐怕说不赢他。
我反对。堀芃雪道:你太注意贺金来,忘了那些兵。你可记得庐山集英会後,君弃剑是个什麽下场?
屈戎玉闻言一怔,立即点头道:对,我真的疏忽了……那麽,就只能让贺金来亲自上门来找我……
还不能让旁人知道,他找的是你。堀芃雪提点道:甚至,不能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人。
屈戎玉一想不错,又思索须臾,便向阿事与尤构率道:看来,这事得麻烦两位代劳了。
阿事立即应好,尤构率则回道:走一趟没什麽,但……老尤可没信心一定能见到贺大当家哪!便见得到,怕也是请不动。
他会来的。屈戎玉一笑,朝曾遂汴使了个眼色。
曾遂汴会意,取出一枚瓷牌交予尤构率,道:进了场子,给庄家看看,他便会请你到後厢独房等着见贺大当家了。
屈戎玉跟着回向诸葛涵道:小涵,借姐姐一用?
诸葛涵愣了一下,下一瞬间,她便理解屈戎玉要借的是什麽。
虽还有点犹豫,但毕竟开口借物的是屈戎玉,她仍将藏在怀中的一个扁平小布包取了出来。
屈戎玉拿过布包,递给了尤构率,道:尤店主不必担心,贺大当家博识宇内之事,但教看了这东西,就一定会上钩。你只管请他到汉水码头的临江楼客栈便成。为免有破绽,你们只要将此物交给贺大当家、再将地点告知,便可打道回府。
...
林家堡一众人等如今无家可归,挑了辰巳之交这个客栈客人最少的时候来到临江楼,屈戎玉二话不说,便告知掌柜要了一人一间共七间房,而且全要长住。第一时间,白浨重还想提醒屈戎玉,瑞思所留下的交易簿上所能产生的收益,不足以支付长期住店花用,却被堀芃雪制止了。
七人进到店里,屈戎玉吩咐了各人安份留在室内,无要事不得外出。之後只招呼了白浨重、诸葛涵二人在自己的房内安坐。
过不多时,贺金来果然赴约。
见到贺金来独身转入房中即带上房门,屈戎玉笑了一笑,道:贺大当家没带护卫?
本舖走後门进来的。贺金来毫不客气地与屈戎玉对面而坐,取出布包与瓷牌压在掌下,道:屈姑娘,为请本舖来见这一面,你好大手笔!若本舖就此压宝不还,你待要如何?
贺大当家是聪明人,也是个生意人。屈戎玉道:更是个正直人。人称你左手骰魔,却没听过有人赌输了你而辱骂污赖你。便原本以诈赌起家的吴大、吴小兄弟,不也曾在你手下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洗心革面,同你学习赌术,这才有压大赔大?凭贺大当家的本领、手腕、为人,我从未担心东西回不来的问题。
贺金来眉头一抖,将布包朝诸葛涵推了去,但收起了瓷牌,道:此原是为证明本舖认同了曾兄弟而给的,这事儿……太大,我要收回此物了。
你会留下它的。屈戎玉微微一笑,道:等我们谈完话,贺大当家还是会将它留下。
贺金来不以为意,坐挺了身子,道:天造玉才,你不可能专程找本舖,只为谈天的吧?
贺大当家心里有底的。屈戎玉道:否则不会晓得那金羽扇不该还我,而是要还小涵~纵使贺大当家,只是第一次见到小涵。所以,我也只问关键……贺大当家,如今谁最看涨?
此话一出,贺金来一时沈默了。
林家堡自到襄州便闭门不出,所以与此局无关?
就算是好了,那也只是指其他人,绝对不包含面前的屈戎玉!
这女子,可是兵家出身的呀!兵家,一向便是好赌……
他们永远都在赌,自己与对手,谁多算了一步?
赌彼此之间,有没有共识……
……听说,早些时候,襄州府衙派衙役将晨星宅邸抄公了?贺金来试探了一句。
正是。屈戎玉毫不遮掩地应道:这也是我找贺大当家一谈的主因。
贺金来眉头一皱,道:你想本舖替你们买回晨府?
这话一出,随坐在两旁的诸葛涵、白浨重俱是讶然。
他们知道屈戎玉一向很有自信,但没料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口口声声说着贺金来是号人物、不好应付;又说对方是聪明人、是生意人,却想着要从他口袋中大把大把的抢夺银钱?
他们绝不是对屈戎玉没有信心,但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却未料屈戎玉摇摇头,道:若由贺大当家出手买下晨府,原无不可,但若我等再次进住,不等同宣明了我们有所往来?这麽大手笔的花费,使不得哪。
哦喔……贺金来略一扬眉,再次正面审视屈戎玉。
虽然猜到……不对,早知道这丫头不简单,但没亲眼见证,怎能就信?
看来,她的本事的确不只是弹弹琴。
但适才那句……我可否将它当成贺大当家眼下的底限?
那得看你能开出几点来。
那我也不客气了,若有错,请贺大当家指正!若是我的话……元仁右、孙仁义、君弃剑,还有……赤心应也榜上有名。
屈戎玉顿了一下,端视贺金来的反应。同时,白浨重也猛朝诸葛涵使眼色。
他在问,你懂不懂他们俩在说啥?
诸葛涵原也不懂,但一听到赤心的名儿,便有了点影子。
但她仍对白浨重摇头了~这影子太模糊,她无法描述。
还有吗?贺金来道:江湖道上,能人可不只这几个?
屈戎玉笑了笑,道:不认识的,我自然说不上来。但想来,那位姓江的少爷、与能使门神之剑的白面剑客,应也是大热门。
听到这两个名字,诸葛涵终於确定了答案。贺金来点了点头,屈戎玉则紧接着道:不知这两点值多少?
贺金来眉头一紧,道:你有筹码?
操输弄赢。屈戎玉自信满满地说着,朝白浨重瞥了一眼。
贺金来察觉,转首直视白浨重,毫无犹疑地道:你是秦叔宝传人?
白浨重摇头,道:若我能见他,不是见鬼、便是我是鬼。
贺金来一怔,没想到白浨重没听懂。屈戎插话道:昔年的门神只是传说;今日的门神却是存在。我只问一句:贺大当家希望谁出线?
说到这儿,白浨重也听懂了。
屈戎玉与贺金来,谈的是下个月……
齐云山云崖洞,冬至的亮剑会赌盘!
第九十九话 赌盘与赌局~之二
想来,也是。
云崖洞亮剑会,是由主办人丁叔至自行放出消息、召告世人的一场活动。尽断七情段钰璘与天下第一灵剑箫湘烟雨,在灵山一役後,人剑双双名满天下,而她生自南宫府也非秘密;如今这位铸剑怪客要公开出示产自南宫府的新作,江湖上的用剑人,谁能不感兴趣!
这麽一桩事,天下三坊自然不会放过,这赌盘开得恐怕不比庐山集英会小。
屈戎玉话声既落,贺金来还在思索,屈戎玉便朝诸葛涵打声招呼,诸葛涵於是起身为众人斟茶水。
当诸葛涵来到贺金来身前时,贺金来猛一抬头,见诸葛涵面色沈静、且还略带微笑,心头一转,便道:诸葛小妹,本舖若欲将昔年谋害天纵英才夫妇之人的真实身份开盘作注,你看如何?
话是问诸葛涵,目标是屈戎玉。
贺金来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自然,也很清楚对手身周的人际关系。
果不其然,诸葛涵身子一抖、手指一松,满壶茶水溅了地板。
贺金来又道:传说,诸葛静在灵山役後回到锦官城外故乡箭村,从此不再开口说话,这原因也是颇耐人寻味……想必诸葛小妹有答案……
……闭嘴!白浨重一声沈喝,起身插在了诸葛涵与贺金来之间,立身俯视贺金来,目光极其尖锐。
他是诸葛涵的保镳,虽然不很尽责、虽然时常没能践行,但同样的,君弃剑从未说过他卸任了。
他仍旧是诸葛涵的保镳。
贺大当家若想知道,我有答案。白浨重与诸葛涵挡在中间,贺金来与屈戎玉不能直视对方,屈戎玉慢悠悠地出了声:只是,贺大当家真想知道?
此时,诸葛涵也已拾起茶壶,温声道:贺大当家,小女娃失礼了,请稍候片刻,小女娃再去煮过茶水。跟着拉扯白浨重的衣袖,示意白浨重归座。
贺金来眼看着白浨重回到座位後,又一派的面无表情;诸葛涵熟练地烧热水、剥茶砖,好似什麽都没发生过;再看屈戎玉轻松自在地喝着茶,眉头一挑,便道:本舖想先知道诸葛军师不说话的理由。
这话一出,屈戎玉面色顿时僵白了。
诸葛涵错手将茶砖剥落了拳头大的一块。
屈戎玉再一次的肯定,贺金来,天下三坊的实际领头,真的是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
诸葛静回到箭村後,隐居不仕,此事世人皆知。
但若非实际见过他,却不能知道他为何不仕。
见过他的人,也个个缄口不言。
贺金来是真的不知道。
但屈戎玉却知道。
因为她属於云梦剑派。
因为有屈兵专。
因为有雷乌。
即使是在回返云南後,雷乌与屈兵专也一直有书信往来,彼此交换消息。
自然,为敕里所认可的天才之一~天纵英才诸葛静,不可能被漏掉。
所以屈兵专知道此事;屈戎玉也知道。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贺金来!
考虑片刻後,屈戎玉便出声要求白浨重将诸葛涵先带出房,但诸葛涵拒绝了,仍强自镇定、煮着茶水。
贺金来露出了笑意。
他自信已经占了上风!
屈戎玉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不是赌徒。她是个赌徒。
所以她知道,庄家要开盘,必定得开一个庄家自身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只能留待纯粹的第三者去获得答案。
因为庄家不知道答案,方会用最单纯的胜率论去立盘下赔率。这样的赌,才有公平可言。
这是赌界不变的规矩。
换言之,知道答案的事,赌坊是不会、不能开盘作赌的。
贺金来多知道一些,他能开的盘便少了一些。
少赚了一些。
而今,他向屈戎玉要答案。
若屈戎玉不说,她便无法展现找贺金来合作的诚意;
她若说了,则贺金来便少赚一盘;这少赚的份额,自是要从眼下最炽手可热的云崖洞亮剑会讨回。
这麽一来,自夸操输弄赢的屈戎玉,便不能让适才出现过名字的几位大热门得胜。
又回到屈戎玉先前的提问:贺金来希望谁得胜?
贺金来已给了答案:总之不是你提过的那几人!
同时他又提出要求:想找我合作,你就别想要剑;你想要剑,咱们就不需再谈下去了。
贺金来下了胜卷在握的一着棋。
但跟着,屈戎玉笑了。
她将手掌缩进袖中,摆动衣袖。跟着张开嘴,却刻意卷起了舌头。
贺金来一见,怔了。
这就是诸葛军师不出仕的原因。屈戎玉道:贺大当家可满意?
为何?!贺金来追问。
屈戎玉缓缓摇头,道:这事已超出我们应该给予对方的范围了吧?
贺金来微微合眼,深吸了口气,道:没错,到此打住。提出你的要求。
首先,支付我等住在临江楼的所有花费吧。屈戎玉道:没地方住,可麻烦得很。
成交!诸葛涵刚斟好新泡的热茶,贺金来也不管烫口,举杯便一口饮了,跟着便起身。
屈戎玉正想让白浨重送客,却听贺金来道:屈姑娘,本舖还有一问。
屈戎玉闻言,不禁眉头略蹙。
贺金来见状,道:别担心,这事儿开不了盘,若果开了,便不怕北武林盟找上门来,良心也过不去。
屈戎玉立有所悟,但即刻摇了摇头,道:很可惜,那事儿,我不清楚。
是吗……贺金来再次巡视房内。
只有屈戎玉、白浨重、诸葛涵。
是的,只有屈戎玉、白浨重、诸葛涵。
他合目思索了一会儿,再次张眼时,自怀中摸出了那枚瓷牌,道:不可用书信,以免留下证据了。你们脸面大,认得的人多,也不可进我坊中。若有要事,再持此牌来找本舖。
屈戎玉点了点头,当即起身送客。
...
蜀中,剑南节度使府。
杨戎露看准了院落设置,不入正厅,而直往後院,计算出了目标所在房舍,悄悄伏到窗外,正欲动作,房内已先传出话声,道是:你回得好晚哪。
是杨戎露听过的声音,是杨戎露很久没听过的声音。
这话声一出,便明白表示:这次不行。
下次吧。
杨戎露只得起身,整理了衣裙,开门跨进房内。
作什麽去了?房里是约环。
百蛛现任的头领。
你一定知道,多问了吧。杨戎露看约环正在整理文件,便自行坐到屋内的躺床上,问道:那疯子回来过了?
你指萍儿麽?嘛~我派她到唐门去了。她很乐意、我想聚云堂那几位仁兄也很高兴吧……至少其中几人是。
……她会乖乖就范吗?
嘿~我只派她过去,要作什麽,倒是随她的意去。露露,你说呢?
……我没什麽兴趣。有什麽指令吗?
不急,先告诉你件消息。屈戎玉与贺金来搭上线了。约环将手中的竹片向杨戎露抛去,杨戎露接着了,一看竹片上,没有字,只有约好的暗号。竹片最上端是三圆重叠,指的是天下三坊,其中只有一个涂黑,便是指其中之一;下端是一叶孤舟,却大得占满了竹片的下半部,指的是已称雄南武林的林家堡,舟头也涂黑了,那便是指林家堡的领袖屈戎玉。
两图之间,有个双向箭头,意指两方有所往来。
林家堡目前驻在襄州,会与其有交集的,只有贺满归。而屈戎玉不可能找上个小喽罗谈事,故往来者必定是贺金来。
杨戎露微微皱起眉头~屈师妹居然找上天下三坊,颇在意料之外。
但即使如此,消息既已曝光,便没有任何威胁。
杨戎露起身了。约环问道:你要去金宝山吗?
我考虑看看。杨戎露回头看着约环的背影,问道:我再确认一次……咱们的约定,还有效吗?
有的喔。只是……你也要清楚主子的风格。约环放着满桌竹片,也回首正视杨戎露,道:露露,咱们不能同生,便得同死。你真确定想这麽作?
原本就是我的。……该是我的。杨戎露抛下一句,走了。
第九十九话 赌盘与赌局~之三
自与贺金来交涉过後,屈戎玉便关在房里。
她关上房门前所下的最後一个指令,还是那一句:不可轻举妄动。
之後,一连三天,别说探头,声都没出过。
第三天中午,照旧让店夥计将午饭送到门口放下,王道看了那餐盘一阵子,终是按捺不住,来到屈戎玉门口拍门,嚷道:屈姑娘!开门!吃饭!
没声音、没回应。
王道等不住,见房内没反应,伸手一推,房门竟轻易打开了。
王道愣了一下,因为这三天连诸葛涵都没进过这房里,他一直以为屈戎玉是将自己锁在房内……
下一刻,他看了房里一眼,呆住了。
纸。
房里是满地被揉掉的纸,满地,一团一团地,总有个几千团……
房里的屈戎玉……虽然已有了黑眼袋,但精神很好,左手磨着墨,右手持笔、咬着笔杆,过了一会,随意在纸上写了几笔,便将写过字的纸揉了,换过张新纸,又写几笔,然後再揉掉……
王道直觉地想捡起纸团看看里头写了什麽,但他还没弯腰,身前的房门忽然关上了。
王道微怔,回头,见到的是堀芃雪。
王道直起身,道:呃……这意思是,别打扰她?
芃雪不置可否,反问道:王兄弟,在你看来,屈姑娘是何等样人?
天才?即问即答,无需思考。
鹤立鸡群,鹤中之凤……芃雪道:我想,大多人都是这样看她吧。但在我说,凤固然能一飞冲天,却别忘了鹤也是能飞的。若凤的冲天之势不能持久,便免不了被鹤群追上、啄下……
王道搔着头,道:那个……你说的是汉语吧?每个字我都懂,可是……
王道还没说完,房门忽然又打开了,屈戎玉看看门口站着这两人,有点疑惑这两人怎麽谈得起话,但也没有多问,即道:芃雪,你在正好。烦你去找掌柜的,将贺金来替我们预付的房钱全都支出来。我们今天就退房。还有,吩咐店夥计,过两个时辰後,再来收拾我的房间。王道,你去通知其他人收拾一下,我们分作四批离开。我现在就先走,让阿重带着小涵一道、阿汴和九儿一道、你与芃雪一道,咱们在城南的舒水亭会合。记着!路上可千万要让熟人碰着!
王道还摸不着头脑,芃雪已迳下楼去了,王道只看着屈戎玉在房里收拾行囊,却只是乱抓一通,随意塞了些私物後,一开窗,便跳了出去。
王道又一次搔头,然後,回头通知去了。
...
王道谨记着屈戎玉的吩咐,让各人分批出发了,轮到他与芃雪离开时,则特意在城里小绕了半圈,他也曾在晨府和晨家的武道馆混过些日子,城里还有些熟面孔,王道和过去在武馆一起待过的人打了声招呼。
他当然不懂为何要这麽作,芃雪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麽作。
芃雪不开口,王道也不太好多搭腔,生怕芃雪一说话,又是一堆组合之後他听不懂的汉语。
两人到了城外的舒水亭,诸人皆已到齐。时已黄昏,路上也无行人,屈戎玉看看四周,一面临汉水、三面是空旷的草原,但仍指着亭顶,朝曾遂汴使了个眼色,曾遂汴会意,翻到房顶上放哨去了。
确定安全之後,屈戎玉即道:芃雪,咱们有多少资金可用?
堀芃雪将王道荷着的褡裢取下,放到桌上,道:贺大当家出手阔绰,寄在店里足足一千两。加上先前省下的余银,有一千二百余两。
屈戎玉颔首。堀芃雪又跟着说道:虽然大夥儿已认定了你的指示是一定要遵行的,但想必还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所以,由我来问吧……你是想和赵仁通斗计?……斗战术?
一听到这词,前阵子才让白戎分教导过,李九儿也还未忘。她立即说道:你不是说过,要比战术,你比不上他吗?
是比不上。屈戎玉微微一笑,道:但我没说不比。至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那你先前说,要等两年是……
这倒是真心的……以当时来说。屈戎玉眉头一收,正色道:当时蓝田、瑞思、宇文离、阿桃、史丹可都还在,赵师叔不可能鲁莽地攻过来,我们大有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本钱。但如今不一样了,咱们现今的战力打了折扣,依我计算,现在赵师叔有三成二的机会,在齐云山亮剑会前便杀上门来。
王道搔着头,道:三成二……怎麽算出来的啊?
屈戎玉一笑,道:你想听吗?
王道一惊,忙摇头道:不不不不!你还是继续说吧。
堀芃雪则道:三成二是指……你找上贺满归之前的机率吧。
屈戎玉正视堀芃雪,严正地颔首道:没错,一旦他知道我和贺金来接触过,他便会认定……我已确定我们本身的实力不足以在他们的猛攻下自保,有了取胜的信心,他先行动作的机会,便提升到了四成六。但相对的,贺金来已与我有了协议,他不可能放任赵师叔在齐云山亮剑会前便将我们除去,令到他的赌盘大热门一下至少减去两人……两个我已答应绝对不会胜出的人。但这一点想必也在赵师叔计算之中,为了防备贺满归的干预,赵师叔将青城、唐门的人一同带来的机会,也达到了三成七。
只有三成七吗……李九儿插口道:怎麽听你说来的感觉,他是一定会来才是吧?
他身边也有不安定要素呀。屈戎玉道:听说青城派是由锦官六杰前大当家赵瑜麾下的骑兵队旧部组成,作为赵瑜後人的赵师叔仅可指挥得动;但……我想不出唐门服从他的命令的理由。另外,蜀中还有金宝山在,金元宝也是天下三坊当家之一,又怎会坐视亮剑会这麽一个大好赌盘被搅得一团乱?我们现在要一边躲避他们的追踪、一边往前齐云山。
只要能迫使赵仁通到了齐云山才追上他们,有了其余与会的武林豪杰,以及一大批买了王道、白浨重胜出的赌客干预,便会形成乱战。
这麽一来,人数原就较少、指挥体系鲜明的林家堡诸人,便不会处於劣势。
众人都理解了,但是……
诸葛涵嘻嘻笑了,道:璧娴姐姐,你……眼睛在放光。
屈戎玉摇了摇头,制止诸葛涵说下去,那放光的双眼却直盯着堀芃雪。
堀芃雪眼力何等了得,自然也察觉了,她微微皱眉,道:你想作什麽?
你说呢?
……攻其不备。
正解!屈戎玉道:如果蓝田在,原本齐云山这路应该交给他才是。
齐云山这路……攻其不备……?李九儿喃喃念着,忽尔醒悟,道:你不是想趁机……
入蜀。屈戎玉笃定地说道:咱们不原本就擅长进行单兵游击战吗?硬要和对方比阵势、拚用兵,岂不是自曝其短!
诸葛涵一听,便有点不自在。
君弃剑不在。白浨重低声道:瑞思也不在。
是啊。屈戎玉道:仔细想想,杳伦出招确实狠毒!他生怕我们又像衡山战前一般四散各地,把蓝田和瑞思一并搞走了……但他再厉害,也算不着,蓝田和瑞思不在,咱们还有一位私塾先……嗯……私塾姑娘!
堀芃雪这下真把眉头拧得死紧,道:我可没临机应变的指挥本事。
原本就不需要。屈戎玉道:你有探查敌情的本事就够了。
道镜门下,男弟子多是武士。像流风一般的武士。
女弟子人数原就不多,像芃雪和栗原苗,学的则是忍术。
学暗杀与隐藏、探访与渗透……
苗姐可比我强多了哪!
但的确,我……也行。
你要我作什麽?
既然你答应了,那只剩一个问题。屈戎玉转向王道,问道:你呢?你想去哪边?
王道一怔,指着自己,道:啊?我还有得选啊?
当然。屈戎玉微笑应道。
何止有得选,王道可是贵重的战力。他要往哪边走,大大影响了能够实行的战术选择。
王道思索了一阵,看看白浨重、又看看李九儿,其实他也大概猜到屈戎玉的人员安排了……
下一刻,他肃然应道:我要入蜀!
那好,王道、九儿、阿汴、芃雪,你们入蜀,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弄清赵师叔在三峡与唐门峡布置的防御阵式,绘作地图。但不得太过深入,若对方还有足够的战力留守,便须撤回,尤其发现聚云堂众中任何一人,更不得再留,自寻安全处隐蔽,待我以信鸽联络会合地点。有问题吗?
听到这儿,李九儿颇感不解,道:若是这些事,我和阿汴、芃雪去作便好,王道的脚程不及我们,要论隐蔽行动,太过不利吧。
屈戎玉道:若是你们三人前去,我也只会要求到此。但王道既然也去,我便有第二个要求:与唐向南接触。
唐门现任门主……这可不随便。曾遂汴在顶上,探头说道:他可是当今武林之中首屈一指的暗器好手啊。
你不也是吗?屈戎玉盈盈笑道。
曾遂汴耸耸肩,不置可否,缩回了头。
堀芃雪问道:与他接触的目的,是要弄清他协助云南的原因?
屈戎玉道:如果你判断无法交涉……便来硬的吧。
堀芃雪点头。
来硬的,这就是王道该出场的时候了。
自谈到兵分二路後,诸葛涵即显得有点坐立难安,但又一直找不到发言的机会。如今话已说到一个段落,她立即说道:璧娴姐姐,你要带我上齐云山?
屈戎玉道:当然要带你去。
诸葛涵揉着裙角,道:可是……阿重也罢了,人家是指名他去的。可……小狼也不在……我去……能作啥?
你当然有个重要任务。屈戎玉笑了。
诸葛涵不解,直盯着她看。
屈戎玉起身,抚着她的头发,道:我可没打算把剑让出去。
诸葛涵一听,懵了。
齐云山,亮剑会……
璧娴姐姐已答应了贺金来,不会让白浨重胜出。
但贺金来恐怕也知道,璧娴姐姐已自称能操输弄赢,自然不可能完全放置此会不理。
这也就是说……璧娴姐姐,实际上是与贺金来一起买下了这一盘!
他们一起买了一个原就不在开盘名单中、不被认为能取胜的人会夺剑!
而且,璧娴姐姐又不打算将剑让给他人,那就是要保证这把剑最终仍能到白浨重手上……
我……要负责……
帮阿重。
夺剑。
第九十九话 赌盘与赌局~之四
方针已经决定,屈戎玉让众人仔细检查行装,若无遗漏,便要开始行动。也趁此空档,再一次仔细嘱咐堀芃雪要注意的种种细节。
毕竟堀芃雪第一次担任一支小队的行动指挥,她是否对应完成的目标有准确的认知,是最优先要确认的。
只是,话讲了不一会子,堀芃雪便有深思状,缓缓走出亭子。屈戎玉虽觉奇怪,堀芃雪却又同时摆出仔细聆听的模样,且持续有所回应,屈戎玉只得跟在堀芃雪身後一同出亭,边走边讲,待到话歇,不觉已离亭数十丈远。
堀芃雪停下脚步,环视周围已无他人,便道:你发觉了吗?
屈戎玉颔首。
当然,那孩子的反应,她一向很注意……很重视。
我很意外你会定下这样的行动。堀芃雪取出一条发带,将披散的长发束在脑後,一边说道:自从叶敛离开,她不太笑,你是知道的;自从石绯与阮修竹的死讯传到,她不再笑,你是知道的;她不想成为你与叶敛的累赘,一直在勤练你教会她的那四成凌云步法,你是知道的……她想的要什麽,你,必然知道吧?
屈戎玉没有回应。
堀芃雪顿了一顿,忽尔露出一个苦笑,道:其实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更没那个立场,想我自己当先生的时候,教她的尽是史记、左传、晋书,至於尚书、易经、论语等等,几乎碰也没碰过……只是……我的极限、我唯一的长处,也就是多读了些汉人的书,我甚至没办法确定我对於那些书的认知对或不对,毕竟我的师父是个武人,要谈学问,他实在不在行。但你不同,你的知识、你承继的智慧,与我打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上……
……我知道。屈戎玉应道。
她没有谦让。她一向不会谦让。
实际在她看来,屈兵专与陈玄礼,原也不在一个层级上。
抱歉,我并……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吧。
屈戎玉缓缓摇头,前行一步,揽起堀芃雪的手,道:堀,我该谢谢你,提醒了我这般重要之事;更要谢谢你,如此认真地替她着想。
说来,你第一次称呼我呢……堀芃雪轻轻地笑了,道:仔细想想,我们之间……似乎远比他人要来得复杂呀。
屈戎玉顿了一下,也略略扬起了唇角,应道:没错,的确是。就听到你的名字的时间点而论,说不准,我比蓝田更早呢。
听到这话,堀芃雪让屈戎玉握着的手紧了一紧。轻呼了口气後,她回道:你可听说过这理论?诸葛孔明一生最大的遗憾,并非不能恢复汉室,而是未能同公瑾同论天下、共仲达迎风玩月。
但诸葛静遇到了君聆诗。屈戎玉又向前一步,在堀芃雪耳边细声道:这儿,也有屈戎玉与堀芃雪。
虽然河伯与道镜,至死都算计着对方。
但这儿,他们留下的後人……
听了这话,堀芃雪却是身子一抖。
为何呢?
为何,不是君弃剑……
与神宫寺流风?
她眨了眨眼。
屈姑娘,叶敛不在,我实在无意再加重你的负担……这次或许是势不得已,但往後,还望你用别的方法……别的立场来考量行动方针。
我知道了。屈戎玉笑了笑,道:她的确是说过,不只是我和叶敛,她偶尔想逗逗王道、捉弄一下阿重呢……无论是好是坏,大夥儿都在一起,才是她最大的愿望吧。说来,在去年丐帮大会之後,去往苏州的路上,她一路可开心得很哪!
即便是只在中土待了两年、在这武林道上只打滚了两年的我,都知道这个愿望有多麽难以实现……可这也说明了,她其实,是个比谁都还敢作梦的女孩呢。
接触得愈多、愈深,堀芃雪愈明白的感受到。
林家堡聚集的这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一群追逐着遥不可及目标的人们。
自身,就是个飘洋过海来到中土,想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着这片土地的外族人。
小涵,则是一个放弃了平稳的生活,来到林家堡寻找家人的人。
而叶敛给她的关照、屈戎玉给她的温暖,让她愈来愈大胆地希冀着更多、更多……
她的梦愈来愈大了。
梦,就是用来实现的。屈戎玉退後了两步,正视着堀芃雪,道:如今几乎可以确认梅仁原、钱莹之死,与云南有所牵扯,那麽阿汴、九儿所思所欲,不是更加遥不可及的梦吗?
是梦吗?
堀芃雪看着屈戎玉荧荧发亮的眼睛。
感觉到,是梦也好……
这个叶敛所接下的任务、所欠下不得不还的人情,她不正一步一步地替曾遂汴、李九儿实现着吗?
到了她手上,似乎,梦想,就变成理想了。
我就相信你吧。
相信这一次的暂时分别,将会成为达成大家梦想的基石。
屈戎玉……不只是活在梦中。
她本身,就是个梦呢。
虽然是个就在身前,拉得到她的手的梦……一个很实际的梦。
屈姑娘,万事小心了。堀芃雪郑重而言:这次行动,只留下白兄与小涵在身边,你自身的危险性才是最高的。
屈戎玉亦正色道:我知道,换了我是赵师叔,一旦知道了我如此行动,也必定会趁此机会确实地将我除去。一顿之後,她又露出微笑,道:大和人的习俗,爷爷教过我一些,芃雪,你就叫我璧娴吧。
堀芃雪闻言一怔…、
她原没有想到。
流风、苗姐、辅文都不在了。
这辈子,竟还会再有能够互称名、字的对象。
我知道了,璧娴。那麽,我出发了。说完,堀芃雪脱下厚重的水蓝斑纹外裳,随意抛在地上。她再次恢复了一身便於活动的紧身黑色劲装。
屈戎玉看着她回到亭中,偕同王道、曾遂汴、李九儿离开,轻轻咬住了紧抿的嘴唇。
她没有说,这不能说。
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这次的行动,还有另一个赌局。
...
就在林家堡诸人自舒水亭分头行动的同时,杨戎露也来到了永安城东郊外。
唐门。
紧临长江、占地广阔的一间大宅院。
即使是在整个武林之中,唐门也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虽列名南武林九派之一,但实际上,唐门只是一个大家族。
如其派名所示,姓唐的家族。
时已入夜,杨戎露堂而皇之的向正门而来,守门弟子自然立即提高了警觉。
自从聚云堂众来到之後,随着青城派的进驻,唐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势。
杨戎露来到门口,停下脚步,赶在守门弟子之前,朗声道:本姑娘乃百蛛成员,要见贵门门主!
两名守门弟子连武器都还没拔出,闻言均是一震。须臾,其中一人回道:信物与口令呢?
啊?哪有这种东西!杨戎露双手抱胸,皱眉道:你耍本姑娘呢?
没有,本来就没有。
若进入唐门要信物与口令,身为百蛛的杨戎露不可能不知道。
两名门人见说,再看杨戎露的形态、毫无犹豫的反应,同时收起了武器。
他们是知道的。
这个组织,光名头就已经是机密。
一人上前几步,行了一礼,道:还请姑娘报上尊姓,好向门主通报。
她姓杨。
足有丈高的墙檐上,忽然出现了个声音。
两位守门人一怔,抬头。
杨戎露微微眯起了眼。
原来她还在,这倒有点意外。
萍姑娘!两名守门人轻唤出声,萍儿已跳下墙檐,向着杨戎露行去,同时吩咐道:由我领这位露露姐进去,你们……先一人去通报唐门主吧。
守门人应了声,立即有一人开了大门,另一人向宅内奔去。
萍儿也没多等,跟着返身踏过门槛。杨戎露自也毫不犹疑跟上了。
两人走进唐门之中,左转右转,连过了六重门後,方见数排屋舍。萍儿领着杨戎露,直向主厅行去。
杨戎露没有出声,她也是第一次进唐门,正在细细地记忆唐门的地形。
而且她也不想与萍儿太多交谈。
所幸已经入夜,宅中除了巡夜之外,没有其他人走动,巡夜者也都认得萍儿,并未上前搭腔。
两人距主厅只余数十步时,先向唐向南通报的守门人也已奔出大厅,见了两人,前来告知门主在主厅等候之後,便返回大门去了。
萍儿停下脚步,看着守门人去远。
杨戎露也没理她,主厅已在眼前,厅中灯火渐渐擦亮,显然唐向南已在厅中,反正也已无须带路,便自行向前。
萍儿此时才出声道:露露姐,你来得好迟。
杨戎露没回头,没回声。
甚至没停步,仍自前行。
与那番胖子玩得开心吗?
……你才是,我很意外你还在此处。聚云堂不待见你?
怎麽会呢?他们对我可欢迎得很呢!想必……就与过去欢迎你一样。
……
露露姐,我会去的、会用的……用上一切可利用之物。
……
当然,也包括我的身体,就与过去的你一样。就算在百蛛之中,你是前辈……有些东西,我也没打算让给你。
很好,我也是。
看来我真的与你合不来呢……
很好,我也是。
看着杨戎露已一脚踏上阶级,萍儿离开了。
杨戎露的步伐顿了一顿。
随後,不屑地哼了声。
凭你,作梦吧。
第一百话 齐云山亮剑会~之一
杨戎露进到主厅,见着的是躬立等候着的唐向南。
唐向南年约三十出头,因常年接触毒物,皮肤不免受了点感染,脸面上有些许不甚美观的坑坑疤疤。但轮廓深遂、目光清峻,整体看来仍是个挺拔的俊朗男子。
身任以培毒使毒闻名的唐门现任门主;实力方面,是曾遂汴口中天下第一等的暗器好手。若他有心,瞬间制杨戎露於死也是可能的。
但这样的人物,却在见到杨戎露的同时,立即提袖施了一礼,头不抬、甚至眼也不抬,便似怕见实了杨戎露的容貌一般,毕恭毕敬地道:姑娘夜中来访,想必有重要指示,鄙人谨候。
杨戎露见了,不禁眉头略蹙。但再想深一层,脸色立时缓了,温声道:唐门主切实无须多礼,我们坐下说话。
唐向南却不改动作,回道:姑娘只管示下,鄙人不肖,自当奉行。
杨戎露一听,不禁有点火光。
又有点感伤。
她回身一探门外,确定无人後,即关上门扉,缓步向唐向南行去。
孰料唐向南却随着杨戎露的步伐後退,她进一步,便退一步,退到了墙边,即拐向侧退,始终与杨戎露保持着至少一丈的距离。
杨戎露停了步,道:唐门主,莫要如此……
姑娘有事只管示下,鄙人不肖……
唐门主!听唐向南又要重覆前言,杨戎露忽然咚地跪下,道:属下受不起你的礼啊!
这动作使唐向南有点懵了,但同时也更生戒心,立即也跟着跪了,道:姑娘折杀鄙人矣!您是百蛛所属,怎能向鄙人自称属下?鄙人绝无二心,唐门上下唯命是从,请勿如此试探鄙人!
杨戎露握实了拳头,牙关一紧,嘶语低声道:杳伦那厮……
杨戎露如此反应,唐向南则殊无反应,仍保持跪姿,躬身作礼。
若头再低一些,便要成了五体投地大礼。
杨戎露心晓恐怕难以令唐向南解除戒心,只得采取另一方法。她原也不喜向人下跪,当下即站起身,道:唐门主,我要见唐夫人。
拙荆?唐向南有点疑惑,也有点心惊,忙道:姑娘有事,只管向鄙人吩咐……
不。杨戎露打断道:我要见的是令堂。
唐向南一震,呆了。
...
即使千不情百不愿,为了显示忠诚,唐向南也不得不依命行事。
他进到後堂,向母亲请示後,又回返正厅,请自将杨戎露带往後进。
两人进到一间房内,隔着纯白的纸屏,可见四面壁上只有三幅字画作饰,房内仅燃一烛,屏风对面立一妇人,其形态不倨不谨、不傲不屈,施然自立而已。
唐老夫人见杨戎露、唐向南入房,也不多废话,隔屏说道:姑娘,需要犬子稍事回避否?
极其温婉细柔的声音,只听声音,无疑就像个尚未出阁的闺秀小姐啊……
……不,实际上来说,她的确是……
夫人请随意。属下无妨的。杨戎露低声说道。
……犬子毕竟是一门之主,既姑娘不介意,还是让他知道为好。那麽,姑娘有何事见教老妇?
虽然语气一样恭谨,但比起唐向南,唐老夫人显然淡定得多。对於杨戎露的好意,毫不客气地接受了。
杨戎露闻言,感受到唐老夫人并不像唐向南那般战战竞竞,也略松了口气。当下便道:属下僭越,有一物事须亲手交予夫人,可否容属下入内?
唐向南一听,脚步便要跨出。但他才刚刚抬腿,便听到唐老夫人峻声道:南儿,安份!
唐向南身子一震,又复立定原地。唯眼光不免死盯着杨戎露。
杨戎露心晓难以向唐向南解释太多,心里多少有点儿失望,但又同时有着感慨与同情……
唐门,列名堂堂南武林派谱九派之一,居然被搞得如此卑微低下……
杨戎露不再多说,自行进到内进。
唐老夫人虽已年过五旬,但姿仪柔美、面容秀净,除发鬓略显灰白、眼角稍露皱纹外,无疑是个极端庄优雅的大家千金。
杨戎露略略垂首,暗暗想着:难怪啊……
唐老夫人也只看了杨戎露一眼,便回身至几旁斟了一杯茶水递给杨戎露,道:姑娘看来赶了长路,是否需要先歇歇?
……夫人切莫多礼。也请容属下失礼。杨戎露说完,掀起长裙,露出一双洁白修净的腿。在大腿根部外侧,绑了一圈粗布条,杨戎露解开布条,其中系了个巴掌大的木盒。
杨戎露单膝下跪,举木盒过顶,道:属下杨戎露,任务在身,晚来拜候,夫人原宥。
唐老夫人理解了。
她伸出手,虽然有点发颤,但仍稳稳接过木盒,道:你们早就发现?
不。杨戎露抬头正视唐老夫人,道:属下执行之任务,长达十三年。此事除属下之外,知晓之人,皆已辞世,故已无人能替属下证明。此为主子为保险起见,透过大姐所交予属下最後的信物。
唐向南也进来了,正好看到母亲揭开木盒。
里头,是一只精致小巧的木雕凤凰。
凤凰展翅,唐老夫人将凤凰翻身,双翼底下,一左一右,刻着她的闺名。
画濡。
请夫人宽心。杨戎露站起身,双眼莹莹发亮,直视唐老夫人,道:属下是百蛛成员不虚,但也是夫人的自己人。
...
屈戎玉、诸葛涵、白浨重三人则一路东行。
时值正午,三人在一处小村落歇脚,寻到间小店吃点面疙疮。
小店对路的屋子,传出朗朗读书声,诸葛涵不觉侧耳倾听。
屈戎玉自然早已发觉,也听出对面的小书坊中只有四名学子,读的是《小学》内篇里的〈立教〉第一:子思~子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不多时,声歇。学子奔出学堂,各自回家吃饭,以备午後之学。讲师也行出教坊,直朝小店走来。
但乡野小店,只有这一张桌,讲师只得与三人并桌而食。
诸葛涵见了那须发皆白的教书先生,不禁说道:弟子知所以学,先生门下,几人称知?
教书先生闻言一笑,道:无人。
先生亦教?诸葛涵又问。
教。教书先生道:有人说,读书是太平事业,却不知,荡乱之世,读书更是重要。不读书,不知五伦纲常、不知孝敬父母、不知天地万物始生终灭之理,仅擅逞凶斗狠、争利逐名,天下岂有休时?他瞥见白浨重背负长剑,又道:老朽教书,不求学生报效国家、扬名天下,便仅是知父母恩、惜家园福,足矣!
诸葛涵低低嗯了声。
屈戎玉放下了箸,道:真是人各有志。便起身走了。
白浨重、诸葛涵只得跟上。
三人一路走,白浨重也一路回头。
他一路都在回头,一路都在提防着,聚云堂是否追来了。
愈近齐云山,屈戎玉愈显不安。
被追上固然不妙,但同时她也知道,路上没碰见,有另一种可能是:赵仁通已在齐云山设下埋伏了。
走着,诸葛涵忽然停下脚步。
她转身看着路边人家的养鸭围栏里,一池塘水,母鸭带小鸭,悠游塘中。
屈戎玉也回头看了会儿,接着,拉着诸葛涵的手,继续走。
无语,两人只是彼此捏着手指,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走了一阵,诸葛涵忽然说道:要渡冬了,那母鸭可能在过年就会被杀来吃掉。
即使如此,牠们至少现下还聚在一起。屈戎玉应道。
懂得,却不能不如此。
明明,蓝田一直避免让诸葛涵直接接触战场。
诸葛涵笑了笑。
璧娴姐姐,我若有两个愿望,会很贪心吗?
……嗯?
我很高兴,终於可以真正帮上你。所以,你不用那麽介怀,真的。
……嗯。
白浨重不禁扬了扬嘴角。
阿重,你有意见?!
没。白浨重别过了脸。
让我帮很丢脸吗?!
没这回事。
白浨重抖了抖身子,背上的长剑撞鞘,叮叮作响。
他从南宫府取得的青莹剑,已被景兵庆打断,但参与齐云山亮剑会,白浨重手上不能无剑,故屈戎玉将贺金来寄放客栈的那千两银一气花尽,替白浨重觅来了一柄新剑。
这一场亮剑会,白浨重心中自然有数。
比谁都有数。
第一百話 齊雲山亮劍會~之二
公元七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齊雲山下。
人來人往、攜攜攘攘。但人聲不大,多數人也都相隔一段距離,各走各的,緩緩步上山道。
偶有三兩結隊之人,也有一兩群陣仗龐大夥同前來,但整體而言,氣氛仍然嚴肅安靜。
僅間有幾句低語傳出。
可見著了?
還未。
難道是不來了?
……不好說,明知會成了眾矢之的,還硬要來,那可犯蠢。但……
發話之人沈默半晌,看看山道,上山之人雖多,卻隱隱像是亂中有序,山道只有一條,上山之人走著走著,漸次分為三路,互不相擾,各自行進……
他不好停下腳步,後頭還有人在走,只得邊走邊想。想著想著,終於決定走到了中路。
問話之人見著,嗤聲一笑,道:宋兄挺有自信?說完,自顧地進到了右列的步隊中。
宋兄不答,矇頭向前走。
...
人人走到山腰歇腳處,都自然地停下腳步。
是歇息,也是觀望。
雲崖洞還未到,卻已不能再向前。
繼續上路的路,被擋住了。
被一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乞丐擋住了。
這群乞兒約有上百人,牢牢實實地堵滿了繼續往前的山道。歇腳平台上也停了有三四百人之譜,卻無人敢上前驅趕他們。
一名中年乞丐盤腿坐在道中,坐在眾乞兒前,身前橫一碧綠竹棒。
光他這麼一坐,便唬住了所有想先行趕到雲崖洞內以逸待勞之人。
山腰間人愈聚愈多,眾人進退不得,自然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自然地得出一個結論:他這是護短來了?
但終是無人敢上前問一個公道。
可彼此交換訊息的結果,還是得出了一條情報。
早有人想趕先摸到齊雲洞內等候,特地早了十日便已前來,但,當時作頭的乞丐就已經在。該人無奈,只得回頭下山。
幸好齊雲山並非什麼高山峻嶺,登上容易,該人數日來接連來望,都見那乞丐絲紋不動地坐在那兒。日子愈過,先行到來之人漸漸增加,可同樣的,乞兒也愈聚愈多,終於到了難以強行突破的人數。他們也只得乖乖地待到準日。
換言之,那乞丐已在此處坐了至少十日。
過不多時,一大群人來到山腰,眾人一見那群人的領頭,紛紛圍了上去。
賀滿歸大當家賀金來,領著一家子保鑣夥計,全來到了。
不唯是賀金來,洛陽押大賠大的吳大、吳小兄弟,以及川中金寶山家主金元寶,也都各自領人到來。四位頭領見此情勢,聽聞各武林江湖同道講敘事畢,聚頭商量了一陣,便由賀金來作主,上前交涉。
賀金來行至乞丐身前,拱手作了一禮,道:徐幫主,今日山上齊雲洞有事,想來徐幫主亦必耳聞。主會者既公開放出消息,便代表這是一場公平競爭,徐幫主何故聚眾攔路?
徐乞睜眼。
賀金來不驚不懼,也正視徐乞。
徐乞站起身,拍了拍褲腿,道:賀大當家不必多慮,乞兒今日來此,亦是受人所託,為了此會能夠公平進行而來。
受人所託?賀金來回頭望向吳家兄弟與金元寶,三人俱皆搖頭。
賀金來不解了~對此會最熱衷之人,恐怕就只會是咱天下三坊,既然不是我們,是誰託了徐乞來此?
賀金來還未發問,徐乞已揚首以下巴指向來路,道:諾,他來了。
眾人聞言,紛紛回頭。
又過半晌,才漸聽到一聲聲極有規律的聲響。
咚、咚、咚。
是以金屬撞擊石階的聲音。
很沈。
很穩。
咚、咚、咚。
人影隨聲而現。
那是一位臉面既黑又紅,鬚髮全無、額上有著一塊鮮紅的瘡疤,山風吹動他的褲腳,可以看出其雙腿瘦弱,但又持著一柄大鐵槌作杖,持著鐵槌的右臂,恐怕與多數人的頭圍一樣粗……
一名形跡極其醜怪之人。
一名見了之後,沒有人會懷疑,他就是放出亮劍消息之人。
人群紛紛退避,讓出了路。
雖然也有人見鑄劍人五體不良,思索著先發制人,卻也知道一旦得手,必定招致圍攻,恐怕只會成為第一個犧牲者,也只得按捺不動。
鑄劍人目不邪視,心無旁騖一路向前,見著賀金來,也毫無迴避的打算,只是手上的鐵槌撞地聲愈發響亮。賀金來雖自恃身份,卻也不好攔了起事者的道,鑄劍人走到身前時,自然退開了。
他原還想趁擦身而過時與鑄劍人搭個話,卻見鑄劍人毫不掛意的逕自向前,並無絲毫搭理的打算,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鑄劍人的確……壓根兒,就不認識賀金來。
管你是啥天下三坊還是五坊九坊,他不認識。
他一踱一踱地走到徐乞身前才停下腳步,啞著聲道:沒想到,是你來。
嗯……徐乞應了聲,道:你的信原本是發給無憂的,但近半年來無憂行跡不明,幫眾便將信轉交給我。正好,我也有點事……需要處理,便來了這一趟。
鑄劍人點了點頭,繞過徐乞,又要繼續向前。
徐乞身子一震,一把將他拉住,道:你真的……成功了?
鑄劍人回首,反問道:你是指什麼?
徐乞深吸了口氣,道:我……也是見過她的。你真的,成功了?
問話同時,他不禁將目光掃視著鑄劍人全身上下。
沒劍。
其實在場數百人,只要位置靠前、見得著鑄劍人的,每一個早都作了這件事,但幾百隻眼睛都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沒劍。
怎麼回事?他不是本會的發起者嗎?何故身上有槌沒劍?
但沒人敢出聲問,生怕一問,就炸了鍋。
鑄劍人臉色略黯,搖頭道:我不知道。
這一句,不只徐乞愣了,全場幾百人都愣了。
不知道?不知道什麼?不知道劍在哪?
你招來了這幾百劍客,引頸企盼著啥東西啊?
耍人不成?!
但趕在眾人發作之前,鑄劍人又發聲道:幾年前,君兄便問過我……能勝過她嗎?我真的能勝過她嗎?我真心想勝過她嗎?……我不斷鑄劍,但不知道,這問題,我還是不知道。徐幫主……五師叔,你,怎麼看?
徐乞一怔,鬆開了手。
鑄劍人再次搖頭,拖步上山。
他整條右腿似已麻痺無法曲折,就這麼一踱一踱,以鐵槌為杖,咚、咚、咚地上山了。
徐乞在後看著他上山的背影,想起十六年前,他送她上山那時候。
理解到,有些事,有些人,不會長大。
即使長大了,仍然有無法解決的事。
他今日的步伐,比十六年前更加虛浮。
十六年過去了,鑄了十六年的劍,這仍是丁叔至人生無解的矛盾。
...
鑄劍人的背影轉過山坳,見不著了,人聲才漸次傳出。
可見著了?
沒有!
我也沒!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藏著的?或者是早送上雲崖洞去了?
這也不無可能!可居然連劍鞘也不給見一眼……
賀金來見眾人紛紛擾擾,生怕這賭盤要報銷,只得找上徐乞,問道:徐幫主,方才那鑄劍人,稱您五師叔來著?
徐乞回了神,道:沒錯,他是我三師兄楊鈞的弟子,我木色流第四代行三,丁叔至。
此言一出,現場的臆測全停下來了。
徐乞直接報出了師門的名號,承認了他自身與鑄劍人之間的同門關係。那即是說,如果這場亮劍會只是一場鬧劇、是鑄劍人主導的騙局,則木色流聲名受損,作為現任掌門的徐乞,自然必須負責。
賀金來也鬆了口氣,既已壓下眾議,當下便直入正題,道:徐幫主先前說,亦是受那丁兄所託,前來保證此會能夠公平進行。如今主辦已先行上山,此會該何時開始?如何進行?
徐乞又回望一眼,暗暗估算上山的時程,而後轉向眾人朗聲道:我那三師姪腿腳不便,眾人皆見。且待他一個時辰去到雲崖洞,一個時辰之後,此會即開始,我丐幫再不插手。至於進行方式……賀大當家,你最關心,由你來說。他說完,便自褲袋內掏出一張紙箋,交給賀金來。
賀金來接過紙箋,攤開一看,怔了一下,咋舌道:須……須要如此嗎?
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徐乞又坐下了。
賀金來雖感不捨,但見眾人翹首以盼,只得照箋上所寫唸道:至我面前,有權見劍;取我命者,有權取劍。
此時,含丐幫一百零四人在內,整個齊雲山間平台,共有五百六十二人。
聞言,俱是一凜。
這位鑄劍師,是打定了主意。
一生,一劍。
...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
原本在山道便已成形的三撥人群,區隔也更加明顯了。
徐乞沈著臉,直盯著上山山道。
賀金來也有點沈不住氣,直派人到山道路上探視。
回報,俱是不見。
吳大鑽到了金元寶身邊,以手肘頂了頂他,道:元寶兄弟,老吳不認得那票人,他們可來了?
未曾見到。金元寶搖頭,道:吳大哥,我可真也搞不清楚,姓趙的打著什麼算盤……
吳小也到了近處,低聲道:看賀大當家的臉色,只怕,他也弄不清那屈姑娘意欲何為。
吳大安不下心,取出帳本一翻又翻,喃喃道:咱們三坊由來休戚與共,咱們信了賀大當家,只求賀大當家可別被屈姑娘誆了才好……
吳小人高手長,一臂一個,將吳大與金元寶攬到身邊,在兩人耳邊道:我看,待會兒趁隙與賀大當家打聲招呼,要看情況不對頭,早先要撤!
金元寶不解道:咱們作莊的,見證個始末,又不參與,何故要撤?
吳小搖頭,不斷搖頭。
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覺得,看著徐乞坐在那兒,看著丐幫幫眾堵在那兒。
心裡就是悶得慌。
第一百話 齊雲山亮劍會~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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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一滴在過,賀金來、金元寶二人愈顯得心神不寧。
他們是賭客,也是生意人,自是不作虧本生意。早為這場亮劍會作好準備,分別與賭榜上的兩大熱門通了聲息。可偏不知為何,日子到了,卻不見林家堡與聚雲堂餘眾到來,兩個大掌櫃均是坐立難安。
要說實的,這兩門子人要徹頭徹尾真箇不來,對他們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賭盤開了,他們缺了席,沒有勝出的機會,他們自會賺個缽圓盆滿。但他們也都知道,這兩門人何曾是善與的主兒?此時刻意不現身,不知在打個什麼主意,反倒叫人心裡不安定。
押大賠大也與金寶山、賀滿歸是一條繩上的蚱蜢,加上吳小先前的發言,吳大面上不動聲色,雙手也插在褲袋子猛搓手指。
徐乞仰頭看看天色,暗計時辰。他此來既為丁叔至所託、也為幫中之事,他心曉即便後者不能得到答案,也不能拖誤了這一場亮劍會,當下拾起身前的竹棒,只坐著略一運勁,直挺挺地戳進了身旁的石塊中。
賀金來見了,上前兩步,還未發話,徐乞已在地上劃了一線,道:棒影至線,此會即開。
賀金來點點頭,一回首,同時場子起了一陣喧嚷。
聲響並不大,只是許多竊竊私語、人群互相推擠發出的聲音。
賀金來抬頭一看,不禁鬆了口氣。
有一人步上山來。
來人形影削瘦、綠紗飄動,身態步伐流暢而優美,神色揚揚自得,瞳光閃亮,面容傾倒眾生。
屈戎玉來了。
她行進速度原本便快,雖平台間人多擁擠,也是滴溜溜幾個旋身讓步,眼力較差者只見綠影飄動,她已到了徐乞身前。
徐乞原本便是在等她,見到她來,早已起身。但待她真到了身前時,卻不禁一怔,問道:怎麼?就妳一人來?
就我一人來。
徐乞很想喝斥她:魯莽。
但話未出口,還是縮了回去。
屈戎玉是何等人,他怎能不知。
他來此的目的未達,也絕不能在幫眾面前明目張膽地……
護著她!
徐乞吸了口氣,將那兩字吞回肚中,換言道:本幫主有事要問妳。
話一出口,他身後的乞兒們,也紛紛站起了身。
屈戎玉略略皺起眉頭。
本幫主……
要來的,還是躲不掉啊。
...
便在同時,又是一陣紛擾。
又有六人上山。
與屈戎玉不同,這六人雖然均是身手非凡,卻無迴避人群的意思,個個面露殺氣,一逕向前直行。反倒是原本堵在路上的人們俱向後推擠,自行讓出路來。
可沒人想在此會正式開始之前,便先送了小命啊!
屈戎玉回頭望去,同時六人中亦有一人面色頓改,露出笑容向前奔來。
李戎央。
其餘五人卻也擔心有刺客躲在人群裡,他們可沒法在如此短時間內自五百多人中立即找出敵人,遂個個加快腳步,趕上了李戎央。
如此一來,竟成六人氣勢洶洶地直朝屈戎玉殺來。
屈戎玉不自覺退了一步。
但看清了李戎央的神情,她又有點哭笑不得。
玉師妹!李戎央喊出聲。
他身後五人皆是一怔,步伐也跟著緩了。
屈戎玉也暗暗呼了口氣。
但下一瞬間,她又立即微微屈身,腿腳蓄力,已準備竄身脫離。
除李戎央外,另外五人並不是全緩了。
孫仁義,沒有停!甚至,右手掌已移到了腰間劍柄上!
他雖是武痴,卻不是傻子!他很清楚應該先作什麼!
碰地一聲大響,竟讓全場五百餘人微微感到山體晃動,耳膜嗡嗡作聲。
孫仁義、李戎央、屈戎玉皆是一震,紛紛立身不動。
退下!徐乞踏步上前,沈聲道:本幫主的話還沒問!別來攪亂!
當他提起腳步時,有些人注意到了。
他腳下的石板,完完整整地印下了一個二寸深的腳印。
孫仁義自然見著了,他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一緊,下一刻,又放鬆了。
是的,無疑,徐乞是個值得一戰的對手。
但不是今天。
他放開劍柄,右手一伸,把李戎央亦一併拉退了。
李戎央沒有多說,也沒有掙扎。
他的腦子裡雖然有九成的成份都裝著與傳宗接代相關的事,但餘下的那一成,可不比在場的任何人要少。
趁著這個空檔,屈戎玉也看清楚了。
沒錯,六個人。都是她過去的同門師兄弟,她自不會認不得。
孫仁義、李戎央、徐戎樁、袁戎長、吳戎見、顏戎立。
六個人。
看清楚了,她跟著移動腳步,與徐乞、聚雲堂餘眾都拉開了距離。
但很快她就發現,身後,百多名乞兒早圍了個半圈。
此情此景,她竟覺得有些熟悉。
林家堡包圍戰?好像又不只……她不禁失笑道:呵呵~本姑娘似乎很受乞兒們歡迎?
徐乞深深歎了口氣,道:無憂已認同妳了,這點本幫主很清楚……
這話一出,竟有不少乞丐暗暗瞪視徐乞。
屈戎玉也察覺了,她斂起笑容,正色道:徐幫主,今天您是為公事而來,且莫提您與無憂先生的交情了。
……很好。很好。徐乞神色一凜,道:本幫主要問的是,自林家堡與衡山聚雲堂一戰之後,黃長老行蹤不明。妳可知道什麼?
黃長老已死了。屈戎玉立即應道:是我親手將他遺體火化的。
話聲很響亮。
她自然很清楚黃樓在丐幫的地位。
在武林道上的地位。
她要藉此令徐乞無法再繼續詢問下去。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不唯丐幫幫眾,整個山間平台,除聚雲堂餘眾之外,連天下三坊成員也個個驚呼不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部份丐幫幫眾就想衝上去前再問個清楚,卻也被其他人攔了下來。現場一片吵雜,誰說了啥、誰問了啥,哪還分得清?
便連徐乞也愣了。
雖然心裡早就有底,也作好了心理準備,可當場聽到如此直接的答案,他仍然愣住了。
黃大哥走了。
黃大哥……
徐乞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亦友,亦兄。
黑桐是他的師父,但是,黑桐是個很不盡責的師父。
黑桐僅教了他六天。
包含引他這個小乞丐加入丐幫在內,花去一天,前後加起來,就六天。
六天之後,再次見到這個師父……居然是那一天。
許多許多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靈山決戰那一天!
他加入丐幫之後,從練功、與幫眾結交、各種幫規幫矩,一項一項,都是黃樓手把手教給他的。
他接任幫主之時,是黃樓上場,毫不客氣的來了一記捻絲讓他當場接下。若非如此,當時他才十八歲,誰會認同他作幫主?
至於黃樓有沒有留手?嘿~
寵著他因私用眾,永安城中將向達一招貫體。
順著他同門情誼,靈山戰後北武林的統一。
又一次因著與他與君聆詩的私交,協助林家堡的重建。
四路聯軍時,林家堡包圍戰的指揮。
若不是黃大哥……
若非黃樓,何來晨星如此可靠的丐幫弟子!
若非黃樓,何來石緋那破山動地的十四記捻絲!
若非黃樓,何來今日的丐幫、今日的林家堡!
今日的北武林……
何來今日的徐乞?
……誰幹的?徐乞顫顫的發聲。
但屈戎玉沒有聽到。
現場已沸沸揚揚,不管是不是丐幫所屬,黃樓這樣一號人物的逝去,沒有人能不當一回事。
誰幹的?
黃長老耶!那個丐幫的黃長老耶!
中原三大絕招的創始者啊!
丐幫少了他,可怎麼才撐得下去?
便不說丐幫!咱們蘇州可也是有他在……
還有………………
誰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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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徐乞蹬了一步,衝到屈戎玉身前,一爪子抓住她的左肩,渾沒注意到已將她提離地面,神情憤怒、疑惑、期待……
他早就收到消息了。
壓著。他很清楚,一旦這事傳開,丐幫必亂。
但,紙包不住火。
迫於幫內弟兄的無數次請託,不知從何流出的不確切情報,指出屈戎玉與黃大哥的失蹤有關,他想悄訪晨府,卻被攔住。
徐乞一向是個好朋友。
卻不是個好幫主。
這一點,其實丐幫中人都知道。但因為黃樓一向力挺徐乞,實際上徐乞在對外大事上也從不苟且,丐幫還是認這個幫主的。
這件事,卻不能在私下解決了。徐乞被迫挑了這麼一個時間地點,來向屈戎玉要答案。
他被迫以丐幫幫主的身份解決這件事。
他原本還期盼著情報有誤。
希冀林家堡其實與本事無關!
徐幫主……屈戎玉的左肩骨被捏得磕磕作響,忍痛應道:若我說,黃長老是病逝的,你……待怎辦?
徐乞一怔,鬆手了,也同時將頭搖成了鈴鼓,連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屈戎玉撫著肩,長長呼了口氣,道:那麼……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胡扯個什麼!立即有乞丐破口大罵:好娼婦!明知其實卻不吐實!
隨聲,便有許多乞丐衝上前來,牢牢實實將屈戎玉架住了。
屈戎玉不避不閃。
徐乞看在眼裡,瞪在眼裡,燒在眼裡。
妳……再說一次?
屈戎玉雖被一群乞丐牢牢押著,神色依舊堅定,道:徐幫主,我屈戎玉向你立誓:有關黃長老的死因,我終其一生,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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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話 齊雲山亮劍會~之四
屈戎玉此言一出,聞者莫不驚愕~這丫頭,傻了?
如今在場之人,皆為一劍而來,凡有得劍之心者,全是對手。而眾人也心曉肚明,擁有屈戎玉的林家堡,無疑是個大熱門,如果能讓她在此便失去角逐資格,自己的機會便增加不少。
換言之,場上不存在她的自己人,希望她消失的,反要更多一些。
她說了這話,讓唯一想保她的徐乞亦完全失去立場了!她是找死來著?
驚愕一瞬而已,立即便有名乞丐上前,朝她頰上猛踢一腳,喝道:黃長老若非妳所殺害,何必不說?分明有鬼!
應聲,原本倒扣著她手臂、將她壓在地上的其中一人也伸手揪著她的頭髮,將她的臉抬了起來,喝~地一聲將口濃痰吐在她的額上,罵道:你們這些玩兵之人!去年大會上與我丐幫假意作好,現在利用完了,便一腳踢開?本幫豈是容得妳戲耍使喚的!
徐乞跨上一步,將壓在她身上的幫眾推開,一把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提起,狠瞪著她好一會,見著她的臉被踢髒了、額上那口痰順著鼻沿滑過了嘴角,目光卻依舊清澈明亮……
眼睛不會騙人。
賀金來在群乞之中尋著一條縫探眼覷著屈戎玉的神情,立即回頭將吳大吳小兄弟及金元寶皆拉到身側,四人圍了個小圈兒,賀金來低聲道:看好咱們自個兒的人,可別散了!若不得已,咱們自個兒也得應變。另三人皆點頭稱是。
本幫主以為妳很聰明……徐乞沉聲道:何苦逼得本幫主不能保妳?
屈戎玉微微一笑,舉袖拭去唇邊的濃痰,道:徐幫主,藍田他曾經以為,保不住他所想保的人事物,是因為他本身的能力不足。但事實上,練到你這般功夫,也依舊不能隨心所欲……反倒是十六年前……
徐乞一怔,手不禁鬆了。
十六年前的徐乞……
不,不對。是徐崎。
妳……知道?
部份而已,你身為丐幫幫主,一舉一動,豈能不為人知?
丐幫……幫主……
你希望的,和你應作的……是不是,截然不同了?
徐乞還是直盯著屈戎玉。
他個頭並不高,相較之下,屈戎玉更顯得嬌小。
可就這麼一個小丫頭……
一瞬,就只是一瞬,徐乞的神情和緩了,他暗暗許願著,這丫頭在十餘年後,不會像自己一樣。
一瞬之後,他的目光又轉為果斷,道:黃大哥的死因,不能不查!
是的!不能不查!忽然一個聲音自遠處傳來,順著徐乞的話頭說了下去
:黃長老一世英雄,卻要死得不明不白!單就是作為武林同道,也不能放了此事視若無睹!何況你們一群乞兒,誰沒受過黃長老關照?若不能為他尋兇報仇,枉為人矣!小娘兒們是聰明人,若與此事完全無關,自不可能堅不吐實,任著自身受到丐幫兄弟懷疑!她既能親手火化黃長老遺體,想必亦有牽連!
此聲一出,群乞一哄而起,鬧著要徐乞替黃樓討還公道;周遭無關之人亦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黃樓這樣的人物都能死得莫明奇妙,再加上前年的皇甫望,中原武林這還能教誰看得起?
難不成交倭族去?雖然神宮寺流風已死,但前年廬山集英會的奇恥大辱,豈是輕易忘得了的!
屈戎玉立刻又要成為眾矢之的,她卻笑了。
徐乞在近,看得明白。
雖只是低著頭,嘴角微揚而已。
卻是無畏無懼。
胸有成竹。
是的。
屈戎玉,豈只是聰明人而已?
發聲之人,為趙仁通。
...
眼見屈戎玉沒有反應,趙仁通又放聲說道:今年三月,倭族所部在海上挾持本國商旅,將軍船換為商船,長驅入侵蘇州,幸賴丐幫黃長老領丐幫弟兄阻其行進,本派即時作援,方得盡殲倭人;今年八月,豎子君棄劍為一己私情,率林家堡群小挑戰本派,亦是將林家堡交付與黃長老照看。如今群小藉著破損本派祖師墓碑、毀壞衡山地脈,趁本派于堂主錯愕之時予以偷襲取勝,受托留守林家堡的黃長老卻死於非命,群小居然不聞不問!此等忘恩負義、欺師滅祖之人,豈容多留世上一日!
這種****!留之何用!
欺師滅祖天理難容!何況還害了黃長老!
真難想像啊……生得玲瓏嬌美,卻是心如蛇蠍……
老方,想什麼呢?嘿~好色之心發了?
傻話!我只是覺得……除了屈戎玉,得益最多者是誰?
…………
一時之間,沸沸揚揚,屈戎玉倏成公敵。
雖也有人感到懷疑,但只是懷疑,終不可能在此情勢下出聲。
反倒是丐幫群眾有些人緩下手了。
他們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不是不知經緯的外人。
趙仁通所言的蘇州對抗倭族一役,內容明顯與實情有所出入,這點群乞中部份的參與者與聽說者都發現了。他們自然對趙仁通的用心有了警戒。
但並非來此的乞兒們都知道,還是有部份人搶上前去,竟無視徐乞在場,拳拳腳腳便往屈戎玉身上招呼。
可他們還有分寸,他們清楚,不能打死了,最重要的還是先問出黃長老所以身故的原由。
見屈戎玉捱了幾下打,徐乞驚覺不對,急忙將幫眾推開,護在她身前,喝道:作什麼!黃大哥非她所殺,丐幫中人,豈能不明是非!
不明是非嗎……哼!
徐乞面色一凝,道:古繁,你想說什麼,便說來!
那屬下也不客氣啦。古繁盯著徐乞,道:幫主,你是個豪傑,憑著一身武藝、領著咱丐幫弟兄,確實是打下了不少名聲。但細細數來,眾弟兄們曾打過的仗有哪些個?永安攻城、靈山一役、夜襲涇陽回紇大寨、蘇州林家堡包圍戰……說穿了,不都是陪著幫主的朋友、師兄在打嗎?
呵~所以呢?這位……古兄弟是嗎?屈戎玉作勢拍了拍身上,似乎全未受傷,幾步走到古繁身前,道:打苗人、打回紇、打倭族,你覺得不該打了?難道放任著他們坐大了勢力,侵了中原才好?陪著徐幫主的朋友兄弟打,那又怎了?只要打得對了,不證明了徐幫主的朋友兄弟有先見之明,找到了應該對付的敵人?徐幫主重義守信,凡應與之仗,無不傾其所有襄助,又是哪兒錯了?
妳……
閉嘴!沒你事了。屈戎玉喝了一句,古繁一怔,屈戎玉已轉身揚言道:趙仁通前師叔,晚輩有一事請教!
趙仁通沒應聲,他只想著~這丫頭果然棘手,得想法子趁著這勢兒……
石緋如今何在?屈戎玉不理,逕自問了。
趙仁通瞇起了眼,好得很!妳竟自作死來了!當下朗聲道:你等勾結外族,令吐番野人破壞本派祖師古墓,虧得妳有臉提起!那外族番子,已為本派手誅!
便是外族,凡有心習我漢族文化,有何不可?便本朝太祖皇帝之后,亦是鮮卑人之後,你要認定大唐是外族的統治嗎?你要將在場姓石、姓元、姓姚、乃至宇文、慕容、長孫之人俱一概除之嗎?我問的是,你將石緋的首級送哪了!
……呿!趙仁通啐了一口,道:吐番野人,又有滅祖之恨,早已教其身首異處!本派公私分明,相較之下,妳……
夠了!屈戎玉怒罵道:你不敢說,我替你說吧!你將石緋首級用鹽醃了,送回吐番去了!你居然如此愚蠢!你再說一句出身雲夢劍派,我都感到可恥!石緋為吐番名將馬重英養子,本是無憂先生著意令君棄劍結交,乃令馬重英有藉口不領兵侵唐之舉!自摧沙堡一役後,吐番王再三催促來唐掠奪資源人口,因有石緋在,馬將軍才不斷藉故推拖,靈州方得保兩年太平。如今你將石緋首級送回,豈不是添薪助燃!你行此一著,根本不算威喝,只會令靈州劍南百姓,再受戰亂之苦!若論賣漢,捨你其誰!
賣漢。
這罪頭大了。
山間又是一陣紛擾,這會子連趙仁通都懵了。
她哪來的消息?石緋的首級明明已丟給仲參,怎就跑吐番去了?
對了……
是唬的!她不可能知道石緋首級的去向!她只是胡?!
妳少……
徐幫主!忽爾一聲大喊,眾人一時靜了,循聲望去,是賀金來站在徐乞先前插下的竹棒旁,指著棒影道:徐幫主!時辰已過了!
這句,才是今日最大的重點。
徐乞回身拔起竹棒,朗聲道:此會,開始!諸人,盡可前往尋之!
於是,倒有一半人放下了此處的熱鬧,逕往山上奔去。
...
半晌後,原本分成四大堆分立的人群,已走了兩堆。
另有兩堆看來仍不願離去。
另外,便是聚雲堂、丐幫,以及天下三坊所屬了。
賀金來見群丐仍將屈戎玉圍定,便將乞兒們推開來到圈中,道:各位丐幫兄弟,屈姑娘怎麼著也是本盤的熱門候選之一,若丐幫兄弟們決定在此了結了她,那倒也是她的命;可若沒取她性命的意思,本舖實也難袖手旁觀哪!畢竟丐幫諸位兄弟,這次可沒與會不是?
但也不能就此放了她去!
沒錯!雖不能說黃長老是她害的,但她明明知道些什麼!
沒得了確實消息,豈有道理便放了她!
這樣吧!這樣吧!賀金來道:就由本舖作保,擔保此會之後,會將屈姑娘完好無缺地交到各位手上。還請丐幫兄弟們高抬貴手,別斷了咱們三坊子的財路。
成。徐乞走上前來,一屁股坐到了屈戎玉身前,道:本幫主就在這兒等著,等賀大當家將她送回來。
信得過嗎?
眼見群丐還有話說,徐乞悶哼一聲,道:你們之中,誰與黃大哥的交情比得過本幫主的,便上前來!沒有的,各自回去!本幫主必要此事得個明白,給眾弟兄一個交代,慰黃長老在天之靈!
群丐不免一陣嘰嘰喳喳,但最終,一個個輪番與徐乞行了個禮,散了。
屈戎玉這才蹲下身,在徐乞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好當,是吧。
若可以,我也不想再當了。徐乞深深一歎。
...
另一邊,趙仁通眼見已失去了機會,也忿忿地與孫仁義、李戎央等人往上山去了。
賀金來招來夥計,不知從哪兒打來了一盆子水,讓屈戎玉洗淨被丐乞們打髒了的臉面,一邊在旁兒說道:屈姑娘,妳這一著,可真玩得教本舖膽顫。不過……他向留下的兩群人瞄了一眼,明顯看出人數與初上山時有所不同,嘿地一聲笑道:這著有用!
賀大當家不旁觀了嗎?屈戎玉洗完了臉,朝金元寶所在方向使了個眼色,道:你那同行,不是將寶押在聚雲堂身上了?你幫了我,不怕鬧翻?
賀金來搖搖頭,道:可是元寶兄弟催著本舖來的。
換言之,屈戎玉那句靈州劍南百姓再受戰亂之苦,直接響進金元寶耳裡去了。
真個打仗打不完,誰還有餘錢好賭?太平之世,賭坊才得興隆。贏了這一場,輸了後十年,怎也算不合。
但怎麼說?妳孤身一人前來,卻是怎麼回事?
賀大當家覺得這會,才剛開始嗎?屈戎玉笑了笑,應道。
賀金來怔了一下,忽然之間,理解了。
他們開了盤,定了賠率,決了熱門……屈戎玉心中,又怎可能沒有算計?
她的盤,只怕開得不比天下三坊晚。
她的孤身行動,就是與趙仁通之間的第一鬥。
接下來,自然還有二鬥、三鬥……
屈戎玉回向徐乞行了一禮,道:徐幫主請靜候。
保重。徐乞回應。
於公?於私?
……都是。徐乞抬起頭,道:黃長老一事,妳須想法子給本幫幫眾一個能夠接受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