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话 自尊作祟 ̄之叁
「叁位客倌,欢迎上船,打算上哪?」船家亲切且制式化的问着,他看出来
,这是叁个有钱人。
「包你的船,去长安。」瑞思丢下一句话,迳行下到船舱。
船家听傻了 ̄从邗沟包船到长安?那不只是离开长江流域,甚至还要越过淮
河、到黄河流域去了!这么一艘小舟,经得起这般长途跋涉的折腾吗?会不会走
到一半,就给波涛打得解体了?这艘小舟可是吃饭的家伙,丢不得!他犹豫了,
这是一个大生意,不接可惜;接了,却要冒太大的风险。
宇文离随后跟进船舱,白重一脚踏上甲板,道:「开你的船。」
船家听了白重语调阴气森森,一怔,又见他背负长剑,深怕客人一不高兴
,自己马上要当了剑靶子,当下连声诺诺,急忙解绳摆舵起航。
白重也下舱了,见瑞思正双手抱胸,闭目沈思。
「死老百姓!」宇文离低声嘀咕着:「连接大生意也要犹豫。」
瑞思微睁双目,道:「这艘船原本到不了长安,他为何不犹豫?」
宇文离道:「船便坏了,我们赔他不就是了!」
瑞思一笑,不再接腔,倒真搞得宇文离莫名奇妙。
白重道:「民以食为天,对老百姓来说,可没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我们要
弄坏他吃饭的家伙,他怎能不犹豫?」
瑞思道:「老公,现在有人要你拿命去作赌注,你赌不赌?」
宇文离一怔,道:「赌什么?得考虑考虑。」
「好好考虑吧。」瑞思温然道:「他也是给我们考虑的机会,看我们是要拚
着性命去拨乱反正、扬名立万;抑或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但却得一生仰人鼻
息、看人脸色……」
白重道:「这是君弃剑让我们再选一次……」
宇文离这才恍然大悟 ̄所谓拿命去赌,便是与君弃剑一起继续进行那不可能
的任务;若求安稳,他们可以回到回纥去向药罗葛移地健可汗磕头认错。要是选
了后者,后半辈子必能食衣不缺,却可能被终生软禁在部族里,再也不能妄想有
机会建功立业,甚至连游山玩水也不可得了。
瑞思是个聪明的女人、很自负的女人,她不可能允许自己的自尊与骄傲被践
踏……
尤其是被赤心践踏!
「到长安之前,我们都还有考虑的机会……」瑞思说道。
白重道:「你早就考虑好了吧!」
瑞思道:「对,我已经考虑好了。你们呢?」
两人都没反应,其实不需要有反应。
瑞思再次闭上双眼。
去长安,只有一个理由:君弃剑往长安一趟,返回苏州后即作出了驱逐同伴
这种等同宣告放弃再战的行动。在长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瑞思一定要亲自前
去弄清楚不可!
果如所料,船支在进入黄河流域后,船研判它已不可能再继续航行,瑞思
二话不说,立即解囊帮船买了一艘比原本大两倍的新船。
船接受了,只是在开新船启程之前,他伏在旧船的甲板上足足哭了一个时
辰,哭得宇文离、白重也为之色变,哭得左近的同业们纷纷围上来安慰他。
瑞思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接下来,一路上船无有欢容,直到将叁位客人送上风陵渡口,瑞思极慷慨
的付了他一百两船资,他还是没有笑。就算五十两银可能是他赚一年也得不到的
收入,他终究没有笑。
白重记住了这一幕,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住了。
十月十五日,叁人抵达长安。
正准备进入城门,瑞思忽然停下脚步,颐指缩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两个路人道
:「阿重,听听他们说什么。」
白重转眼望去,那两人一个牵骡,骡背上负着比骡身大上叁倍的大包袱,
他闻到了很重的茶叶味;另一个牵马,马背上则有同马身大的行货。两人都在城
门角,距离约有四丈多远,白重凝神细听,将听到的话轻声念了出来……
「老王,你们信州今年的收成看来不错?」
「哪来不错!今年南方旱得紧,若非七月中下了场大雨,这包袱只怕我自己
便提得动了!」
「我也是,今年可真是全国大旱哪!信州有什么新闻没有?」
「有是有,李璜死了。梁州又如何?」
「真巧!咱梁州的李璇也死了!李璜啥时死的?」
「听说是这个月六日。李璇呢?」
「也是六,六天前的事罢了……」
白重念到这儿、也只听到这儿,他傻住了。
李璜与李璇的名字,他并不陌生,瑞思、宇文离也不陌生。
他们行走中土叁年多,当然不会陌生 ̄这两个人都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子、
当今皇帝李豫的叔父,一个是信王、一个是梁王。
「李璜有六十好几了吧?」宇文离喃喃说道。
「但是李璇才四十多岁,比李豫还年轻!」瑞思沈声道:「而且,没听说过
这两个人有什么病痛。」
这一句说完,叁人相顾默然、面色骇然。
叁天之中,连死两个皇室王爷,这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是谁杀的?为何要杀?这两个王爷手上都没有兵马,杀了他们
,有何好处?
瑞思心中出现了一个影子,感觉到自己仍未一脚正式踏进长安城门,就已经
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大事。究竟什么事,却想不明白,什么事会让两个王爷相继
而逝?两个王爷相继而逝会发生什么事?
瑞思打死结了,她想不通了!
这时,城门前后各列开了一排侍卫,一眼望去共八十馀人,将明德门死死占
住,八十人同声喊叫:「明德门不通!路人换道!」
这一声喊,把牵骡带马的两个商人吓得屁滚尿流,急忙窜跑;旁儿的守门军
士则木然不动,视若无睹。
他们不想动了,动了也没有用,就算把这些无来由堵死城门的人全部抓起来
,他们也不会被判罪,那又何必白费工夫?
明德门乃是大唐京城长安的南大门,可说是天下间最大的一道门,阻了它的
交通,焉能无罪?便是长安县长黎干也没这资格!那么,是谁能堵门而不获罪?
有,自然还是有,这个人连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宰杀无辜百姓都能无事!
靠内城的一列卫士让开了一条缝,缝中走出一人,他身裁高瘦、穿着狼皮裘
衣、腰配长剑,目光如鼠、下颔若马……
瑞思注意到了,注意到这个在世上她最讨厌的一个人,但她不动声色,努力
的装作没有看见。
「幼公主、宇文驸马、白侍卫,别来无恙!」赤心主动出声,热情的打了招
呼。瑞思仍然不应不理,宇文离道:「你这是欢迎我们吗?」
赤心微笑道:「那要看叁位作何打算。」
白重道:「你是来劝降?」
赤心道:「本使哪有资格劝降公主殿下与驸马?只是想迎接你们回归祖国,
白侍卫可别想差了!」
瑞思哼声道:「回归祖国?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可汗的意思?回去了,是当
你赤心的私囚、还是牧羊放马人?」
「公主殿下,汉人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有句话:观於海者难为水、游於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赤心闻言一怔,他其实没有学过太多汉史夏籍,一下子听不懂这句话。
幸而『叁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旁儿卫士众多,恰巧有人读过这句
话,见赤心颇有窘态,当下附耳指点道:「大使,这句话是孟子出的,是说:看
过大海的人,就看不起其他的小水流;在圣人门下学习过的人,就看不起其他文
章了。」
赤心恍然大悟,知道瑞思是将君弃剑比作大海、圣人,而将自己视为小水、
滥文了!一时心中火光,怒道:「公主殿下恁看得起毛小子!」
「屈兵专不能蔑他、君无忧托任於彼!」瑞思应道。
此时的屈兵专,无疑已成了当代天下名士的代名词,他德才兼备、智勇双全
,实是足与君聆诗齐名的天下第一等人物。既然有个人是连屈兵专都不能看不起
、又受君聆诗托以重任的,又有谁能不去重视了?
赤心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反而冷静下来了,嗤笑道:「一个死人、一个
伤者,让他们看得起,也未必有多了不起!你们会来到长安,即已代表大事不成
了不是?公主殿下,蝼蚁尚且偷生……」
「虽千万人吾往矣!」瑞思厉声怒斥,话声一落,右首白重已仗剑冲上,
左首宇文离一个转身,绕到了瑞思背后,掣起宽刃弯刀,猛往地上一劈,喝道:
「谁要上来试试!」当声响处,地面也微微震动,众人只见地上一块青石板竟给
一刀劈得粉碎、石灰四散,都吓呆了。
卫士之中也有不少人见过数月前王道以『镇锦屏』对敌赤心的情况,他们很
清楚一件事实:捱上了镇锦屏,那是必死无疑!他们也都听到了黑桐当街讲叙中
原叁大绝技之一:『蜀道难』的使法,事后不少人依法施招,但却无人能使到四
式以上。今见宇文离的刀力、刀速、刀猛,众卫士都十分肯定……
这个宇文驸马也会『镇锦屏』!
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另一边,白重已与赤心斗在一起。
第五十七话 画圆 ̄之一
身前身后都一字排开了一列卫士,各有二十馀人,这二十馀人,每一个都是
赤心的亲信、回纥国内顶尖的勇士,随时都可能冲上来将自己乱刀分尸……
可瑞思并不感到害怕,她很理性的想着:今番来长安一趟,为的是查清发生
何事,竟能令无数次走到穷途末路也从不言败的君弃剑弃战了?赤心急着在城门
口就将我挡住,就证明赤心不希望我知悉内情!这么一来,我更要入城了!
她想得很专心,似乎浑没注意到眼前白重才与赤心过了五招,便已落於下
风!
是了,白重一向号称『回纥第叁剑士』,赤心却是『回纥第二剑士』,很
简单、很清楚的分法,一听可辨其高低。屈戎玉认为这两人差距不大,但终究仍
有,实际交手,便知分晓!白重眼力过人,连徐乞、元仁右二人的出招他也能
一目了然,赤心的所有攻势自不能瞒过他眼。
但看得见,却不代表来得及反应!赤心的出招速度硬是比白重快上一线,
所攻击的部位皆是双眼、下阴、心口等等要害部位,逼得白重不能不防!如此
一来,一者猛攻、一者仅能守御,岂不高下立判?
眼见主子大占上风,前后四十馀名卫士也殊无动意。
「老公!」瑞思忽然伸肘向后顶了顶宇文离,低声道:「走,我们进宫。」
宇文离不假思索,立即应是。瑞思随即喊道:「师父,我们先走,这里交给
你了!」
白重无有反应,赤心闻言却如遭雷殛,猛然后跃退开。
「得。」白重得闲呼了口气,应道。
听到了白重的回答,宇文离绕过赤心,向占住往城内道路的一排卫士冲去
,奔到近处,顿地荡起两刀,左一刀、右一刀,正是『横绝峨嵋』的起手式,刀
势直逼左右共四名卫士,四人见宇文离冲来,早有心理准备,纷纷举刀相抗,正
好两人共抵一刀。可刀锋相触时,四人也同时惊觉自己的螳臂挡车之举,想要退
开,也已不及,一时唯闻四人同时发出一声哀叫,近的两人右手皆齐腕被断、远
的两人,左手边的丢了左膀子、右手边的右肩被砍去一半。哀声未尽,四人皆已
仆地倒下。赤心见状,也怔住了。
宇文离在回纥原便以臂力雄强着称,勇名四播,才为药罗葛移地健招为驸马。但他一向只有勇力,没有技术,对於赤心来说,这驸马只不过是个莽夫罢了。
适才见他出招,表面上看来也是纯靠蛮力,但已经不是一般的蛮力了,那左一刀
、右一刀,看去是纯刚至猛的招式,却也准准备击中了四名卫士的刀力虚处,一
击便将四人打得兵器脱手、断腕卸臂!虽只是简单两刀,却可以看出,宇文离已
非莽夫,他咸得刀法精要了!
趁着这档子,宇文离、瑞思二人已从这人墙中的空穿出,一路向正北朱雀
大门奔去。
赤心一呆,他清楚瑞思的精明,若让瑞思冲进皇宫、见了李豫,只怕大事要
败!急忙叫道:「快追上去!挡住他们!」
在他喊话的同时,一道人影一闪,越过人墙上头,落到朱雀大街上,背对着
朱雀大门。是白重,他一剑点地,左半圈、右半圈,在身旁划了个径丈的圆。
众卫士闻赤心下令,已经发步追赶宇文离、瑞思,乍见白重挡在身前,动
作最快的两人不假思索,立即扑上出招攻击。
赤心见状大惊,又叫:「住手!别接近他!」
众卫士停下了,但最前头的两人停不下来,他们已经进到圈子里。
话声未落,银光两闪,两名卫士难分先后的同时仰天倒下,他们的身体出现
一道喷泉,从喉咙喷出的红水泉。
众卫士呆住了,他们有看到剑光,但只是看到而已,在他们看到剑光的时候
,同伴已经倒下了!
「别接近他!」赤心厉声喝道,话声带着恐惧:「回纥第一剑士,来了!」
回纥敬重勇士。在回纥,勇士有叁种。
第一种是马上的战士,这种人往往是领兵将军;第二种是大力士,这种人在
回纥部族中着实不少,现任的药罗葛移地健最喜欢的人就是大力士;第叁种是剑
士,数量很少,因为回纥人不喜欢用剑。但由於剑士的近战技巧非常高超,所以
在叁种勇士中,剑士最受族人的敬重。
在为数不多的剑士之中,赤心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他就是因为剑术出众
,受到了药罗葛移地健的拔擢,成为赴唐大使。但赤心也只是第二而已。
第叁则是白重,他是药罗葛移地健的贴身侍卫,也是瑞思的师父。在瑞思
承接观察唐朝国情的任务之后,白重也随同跟来了。瑞思与白重同时是主仆
、也是师徒,但在回纥的主仆观念比师徒要重,所以瑞思往往是下令的人、白
重则是被动者。
有第二、有第叁,那么,第一是谁?
不晓得。
很多人都不晓得,可是赤心知道。因为,如果没有这个第一,他就是第一。
赤心不想当第二,对於这个第一,他想追上去。
不过,他今天看到了,他必须承认,自己离第一,还很远。
众卫士见主子如此惊骇,也有点傻了。
对手是白重,是回纥第叁剑士,那是不好惹的,但赤心是第二啊!适才这
两人一对一的交手,赤心还大占上风、游刃有馀,怎么一下子如临大敌、连动都
不敢动了?
主子又说『回纥第一剑士来了』,在哪?没见着啊!
白重不动声色,呼吸很轻,仍然是那个动作:一剑点地。
他划圆时,没有丝毫用力,在青石板上没有留下什么剑痕。可赤心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圆。
「他是第一……」赤心喃喃说着。
「主子,你说什么?」
「他就是第一!」赤心喝道:「你们没看到那个圆吗?不能进去,绝不能进
去!你们听过『圆月杀法』没有?那是绝对一击毙命的剑术!侵入那范围的人,
绝无生还者!只有他了,世上会使『圆月杀法』的人,只有他啊!他自然是第一!回纥第一剑士!」
众卫士听傻了 ̄圆月杀法?颇陌生的词儿,但看到主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们却很明白的感受到:眼前的白重并非白重。
是死神,那个圆,是死神的领域。
白重嗤嗤一笑,难得的笑,道:「圆月杀法?这名不错,你取的吗?」
赤心心有馀悸,摸着自己的左胸。
有个疤,是剑疮,就在心口上。那是白重伤的。
他们俩人在可汗面前的公开比试,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赤心叁十七岁、
白重仅二十岁。赤心赢了,可汗当场赐给他『回纥第一剑士』的称号,白重
则是第二,同时获授可汗贴身侍卫的职务。
过了不久,白重私下又找赤心比试了一次,这次白重连动都不动,只在
地上划圆而已。赤心感到奇怪,上前试了半招。这半招还未出完,赤心就输了。
一剑,只有一剑,直直、稳稳的刺在心口上。
幸好赤心的心脏向右生偏了两寸,救活了。
赤心伤愈后即向可汗面禀,请改『第一剑士』的名头为『第二』,可汗感到
奇怪,问他第一是谁?当时白重随侍在侧,但不言不动,殊无表意,於是赤心
也只好推说不知。可汗虽然疑惑,也准许了,於是赤心成为第二剑士,白重递
为第叁。
第一剑士是谁呢?没人找得到。除了赤心之外,就没人晓得了。
「我……一划圆,下手就不知轻重……」白重叹道:「别上来,人都会爱
惜生命,就算是回纥人也一样吧?别上来……」
赤心退步了。
『泾阳夜袭战』。
这发生在公元七六五年、唐永泰元年的十月九日夜里。主战者是皇甫望、徐
乞师兄弟,此二人领导北武林六派十二帮共一千叁百名人马,趁夜急袭驻扎在泾
阳城西的回纥大寨。双方兵力相差比例、木色流两位传人之勇,每每令这支游击
军误以为眼前发生的乃是『甘宁百骑劫曹营』、又或『文鸯单骑退雄兵』故事。
经此一役,药罗葛移地健吓得尿撒裤底,隔日郭子仪访回纥大寨求和,药罗葛二
话不说,立即同意退兵。於是,吐番恐怕孤军悬於敌境,也收兵回国。路上,吐
番大掠灵州,回纥在后袭击吐番,将吐番掳去的灵州人又抢走四千馀。
其实,除了灵州之外,吐番、回纥乃是沿路劫掠,白重当时十八岁,也被
回纥掳走了。他不是灵州人,是泾阳人。到了回纥之后,他成为战士的奴隶。
部落里的剑术师父看上了他,偷偷教他剑术。汉人奴隶是不能学剑的。岂料
白重天赋过人,短短两年即青出於蓝。二十岁那年,白重杀了自己的主人。
因为他的主人杀了他的家人。
回纥人敬重勇士,药罗葛移地健没有杀死他,而是让他在驾前与赤心比试,
虽然白重落败了,但药罗葛移地健重视他的身手,招他为贴身侍卫。白重接
受了。
对於输给赤心这件事,他不甘心。他不想输给回纥人。於是他找赤心再比一
次。说也奇怪,赤心的嘴脸像极了他的主子,杀死他家人的主子。他忽然觉得自
己是站在一扇门前,那是他的家门,身后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他要保护自己
的家人,於是他在土地上划出了一道剑圈,圈住了他家的大门,任何危及他家人
的一切人、事、物,他都要毫不留情的予以歼毁……
不知情而闯入剑圈的赤心,差一点成为剑下亡魂。
於是乎,『圆月杀法』诞生了,回纥第一剑士也诞生了。只不过这第一剑士
是个汉人,圆月杀法也不是用来杀人,是用来『保护』的。
曾经,白重还想要暗杀药罗葛移地健,不过这念头被他的徒弟打消了。那
是可汗的小女儿,幼公主瑞思。对白重来说,瑞思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不会
违逆瑞思所说的话。后来瑞思自愿接下了到中土当行商、探查大唐国情的任务,
白重也随侍在侧,从侍卫成为保镳。
叁年前在灵州,他们遇到了君弃剑。
那是个小鬼,白重直觉的想着。后来他发现,这小鬼和自己一样,只想全
力保护乱世中的亲人。这让他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慨。
后来,君弃剑愈来愈成熟了,君弃剑要保护的不再只是身边的亲人,而是整
个神州大陆……
这一次,白重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的感觉,他反倒觉得,君弃剑是一个真正
值得他奉献自己力量的人。
「如果你们爱惜生命,回去吧,回到你们的回纥去……」
白重缓缓收起长剑,返身向朱雀大门行去。
赤心及众卫士,无人敢追……
第五十七话 画圆 ̄之二
史书上常说,华夏人、汉族,是一个有容乃大,能与神州上其他各族兼容并
济的优秀民族。它的文化就像一个圆,可以包容所有,所以犬戎入寇,周朝不灭
;五胡乱华,最终统一的还是汉人。
历史说的都不假,事实证明确然如此!但见着眼前这扇紧闭的大门,瑞思想
想将孔丘、司马迁都从墓中挖出来,厉斥他们一派胡言!
这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一道门、它是皇权的象权、华夏人的骄傲!它有雕
梁金柱、丹漆宝珠,它的广大代表了华夏人的胸襟、它的华丽代表了民生的富裕
,这一道门的造价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每一次重新的装潢、保养,便
能令千百户的小康之家化为乞丐之家。
它是朱雀门。
它应该敞开,才好展现华夏人的虚怀若谷,但它关着!
这不合理,就算是在安禄山攻破潼关时,朱雀门也未曾关上,就像历史上的
华夏人,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总会去面对、总会去克服,绝不会掩耳盗铃,以
为把门关上,就是天下太平!
可是它为什么关着?一列又一列的禁卫军守在门前,水泄不通!
瑞思震愕了,除了想找孔丘和司马迁、或许再加上一个班固释疑之外,她一
时之间什么也无法反应。
「……老婆?」
宇文离叫了叁次了,连个『嗯』都没赚到。
因为眼前这一幕,太不合理、太不自然!
瑞思盯着朱雀门好半晌,终於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门,是方形的。
谁说华夏人圆融了?终究还是方的!还是一样的有有角、一样具有攻击性
、具有自我保护欲,不会对外来的一切皆纳而不拒!
人,总是会自我保护,这才叫天性。
她转首观望四周,身处朱雀大街,西边的光禄坊、殖业坊;东边的兴道坊、
开化坊,全都是朝廷大官的居所。她看了一圈,从司空到拾遗、从鸿卢卿到太常
卿,每一个官员的大门全都紧闭,挂着一块木牌。
『谢客』。
京城果然有事!瑞思心想着:但是,什么事?不只众官员闭门不出,路上连
行人也无!想问都无从问起!这真是大唐京城长安吗?怎么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活像鬼都?
不久,白重跟上来了,他见了紧闭的朱雀大门,只是皱眉。
除了皱眉,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疑惑与震愕。
「老婆,怎办?」宇文离再次出声问道。
瑞思不答,只是双手抱胸。她在沈思。
夜闯禁宫吗?不是不行,但看这情况,连大白天的,朱雀大门外都如此警卫
森严,夜里自然巡得更紧了!她已不再是回纥的公主,身上的那一块令牌只怕也
无能为力,若是表明身份,说不定为了与回纥求好,李豫还会下令捉拿!如此一
来,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暗的不行、明的更不行!瑞思智穷了。
正思索间,白重忽然转首向西,道:「有脚步声……」
这里是大唐京城,何时没有脚步声了?但此时路旷巷空,除了西市有些外来
商旅以外,不见一个长安人出门,况且西市远在百丈之外,任何声响决计无法传
到朱雀大门来。在这种情况下,脚步声便显得难能可贵了。
瑞思十分清楚白重的能力在哪,他能听得到脚步声,声音来源最多只在十
丈远近,朱雀大门方圆十丈之内,皆是高官居所,可见白重听见的脚步声,便
非高官、必是贵仆,总之应当了解京城近日究竟发生何事,无论如何都有一探的
价值。瑞思不假思索,道:「跟去看看!」
说动便动,叁人不花任何工夫便在含光门街上找着了一个身着大红官服、体
态臃肿的官员,他身旁跟着一个小厮,小厮挑一扁担,挂着两篮子,篮子装满了
珠宝珍玩。
瑞思一眼便看出那官员即是京兆尹黎干,不禁感到奇怪:有赤心这么一个好
大喜功、贪得无厌的豺狼在长安,黎干居然敢带着两担子价值连城的宝贝在路上
走?难道他忘了,赤心前几个月才抢过他一匹马,现在是带宝请赤心来抢不成?
既有怪事,必有内幕,瑞思即道:「我们悄悄跟着就好,看他们作什。」
两名汉子立即停下脚步。对於瑞思的每一个指令,他们从来不曾怀疑。
於是一行叁人缓步以不引起注意的距离,在后头跟随着黎干与挑扁担的小厮。很快的,黎干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脚步,叩响一间看来毫不起眼屋子的大门。
大门开了,黎干无言地从篮中取出一样宝贝,那是一支玉马,交给了屋子的
主人。
主人接过玉马后,冷哼一声,紧接着便将玉马重摔於地!而后砰然一声,重
重关上了大门。
叁人都看傻了 ̄黎干好歹也是个四品大官,屋主则再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百姓
,而且还是不富有的那一种,现在这大官送上重礼,他不收也罢,居然还当着四
品大官的面前将它摔碎了?摔完之后,还毫不留面子的砰声关门,这是怎么回事?黎干就算无权杀人,抓人入狱总是可以的,此人居然丝毫不怕?怪哉!
但黎干毫无愠色,只是叹了口气,而后再次发步。
他身后的小厮则望着地上粉碎的玉块,摇头连声叹道:「可惜!可惜!」然
后又继续跟着黎干走。
过了两条巷子,黎干又停下脚步叩门,一样是一间极为寻常的平房。屋主开
门后,黎干又从篮中挑了一样宝贝递去,这次是个酒爵,锈迹斑斑,是个古董。
屋主接过了,叹道:「不是你的错。」
黎干也是一叹,可是无言。官民相对无言,不一会儿黎干便告辞了。
接下来,黎干连访数宅,都是民宅,而且都是看来颇穷的民宅,一一奉上一
件宝物,有的人接受了、有的人拒绝了、也有的人当场将它摔烂、更有些吐了口
唾在黎干的衣摆上。不论对方如何应对,黎干总是默默的承受了。
在长安城内晃了半圈,派掉了一整篮的宝贝,黎干与小厮绕过西市、走向延
平门,出了长安城。
在城郊,他们停在一间木造房子外,这次不必敲门,屋主人就坐在屋旁。
他坐在屋旁,守着一个墓,很新的墓。
屋主人鹳骨深陷、双眼无神、黑眼圈已占了半个脸大,一派的形销骨立。一
句话,已经不像活人!
黎干走上前去,轻声唤道:「辛先生……」
辛先生缓缓抬头,瞥了一眼,见是黎干,又复低头望墓。
「妻辛高氏、女辛含之墓……」白重低声念着,那是木制墓碑上的字。
宇文离已忍不住了,几个大跨步冲上前去,放声叫道:「这是干什么?长安
城究竟是怎么了?大唐究竟是怎么了!」
他已忍了许久,一发腔即有如虎啸山林,令人耳聩生疼!小厮吓着了,原本
便一重一轻、两头不均的担子从肩上滑落下来,将一篮子的宝物洒了一地。
黎干久混官场,胆量较足,只是身子一震而已。他回头看了宇文离一眼,并
不识得,随口便答道:「休要多问。你是路人吧?别多待长安,快去快好。」
至於辛先生,则是毫无反应。只怕天崩地裂,他也不会再有反应。
瑞思迎上前来,问道:「为何不可多待长安?」
「别问!别问!」黎干并未回头,不耐烦地应道:「知道的少、过得就好,
命也长些。别问,快走就是。」
瑞思笑道:「若有人执意往死里去呢?」
「世上哪有这种人!」黎干反射性的回答:「哪有人嫌自己命长的?」
「有啊……我……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墓前……」辛先生幽幽应道,而后乾笑
两声、笑得毫无生气:「嘿……可惜……我现在的力气,连撞死……一支蚊子,
都不行……」
黎干安慰道:「别说这种话,他总会有报应。你要好好活下去,等着看他的
报应。一物克一物,总有人能克他的!」
辛先生道:「克他?连……连皇帝都不敢杀他……还有谁能……能克?」
「当然有!」瑞思朗声道:「秦皇面前,尚有荆轲;姬僚座下,亦见专诸!
世道虽无刺客,尚有英雄!」
辛先生没再说话,只是冷笑。这笑容很明白的表示:英雄何在?
黎干终於回头正眼看着瑞思,也终於看出她和先前出声的壮汉皆非汉人,久
混官场的眼光更令他知道眼前叁人皆非凡才,於是问道:「阁下是?」
「瑞思。」
「宇文离。」
「……白重。」
黎干一听,脸色顿改,他听过这叁人的名字!君弃剑主导的摧沙一役,这叁
个人也有份啊!当下急忙敛容揖道:「原来果然是叁位英雄!」
瑞思一笑,道:「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黎干自然不再推拖,深深一叹,道:「叁位一定也注意
到了,眼下的长安人人闭门不出,犹如死城一座。何致如此?那是因为上个月在
西市,赤心当街行凶杀了数人,这位辛先生怀胎数月的妻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当
时,怀空出面制止他的恶行,更有君弃剑公子、屈戎玉姑娘出手拖住他,本官领
着大队禁兵赶到,当场将他捉拿送至大理寺发落。但这赤心并非旁人,我们是不
敢轻易将他定罪的,只得入宫先问皇上的意思。岂料皇上一句也不问,便下旨将
赤心放了……」
「放了?」宇文离脸色顿改,道:「当街杀人也没事?」
「是,杀人无罪,何况其馀?於是,如今的长安城人人自危,不仅鸡鸣狗盗
之辈肆无忌惮,近几日强盗匪徒也增加不少,除了一些不晓内情的外地商人之外
,没人敢开门作生意、甚至没人敢走出家门一步。本官同大理寺卿刘大人一日叁
请,求皇上严惩赤心,以正风气,皇上只是不准。前几日想是给我们请得烦了,
这会子连朱雀大门都关上了……其馀众卿见皇上如此,以为国事不可为,一个个
称病在家,不上朝了。其实他们何必称病不朝?朱雀大门一关,早朝也早就没了
……」黎干沈痛的说着,从他的语调中,瑞思看见了。
看见大唐黯淡的未来。
连杀人者都可以没事,那不等於召告天下人联合暴动吗?从今以后,作奸犯
科将成为合法、*掳掠也不会是坏事,法律成为虚设,人人都可以和法律对着
干!李豫是白痴吗?他要放弃大唐、放弃自己的国家吗?
瑞思终於了解,君弃剑为何弃战了。连一国之君都不想要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下面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那就像一个缸将自己的底打破个洞,宣告从今
以后再也不装水,旁人再怎样倒水入缸,它一样会流光,什么都不会剩下。
那么,再战何益?不如及早逃生吧!
瑞思被黎干的这段话震住了,许久,她才回头看着宇文离、再转向白重:
「你们可以再说一次吗?你们的选择是什么?」
宇文离答不上来、白重也答不上来。
从她的表情,宇文离与白重都看出来……
她也失去战意了!
事有可为、有不可为!
他们要怎样以区区数人之力,为一个不想再生存下去的国家,挡下四族联合
入侵?
戏,唱完了。
第五十七话 画圆 ̄之叁
一早,李泌将怀空等人唤到堂上,并摒退左右 ̄其实李泌家中无有奴仆,有
的仅是一名看门童子,所谓左右,是他的夫人,当今皇帝李豫逼着他娶的李女
儿。
怀空见李泌如此慎重,认为他定是想出了新的抗敌方案,不禁面露期待。
诸葛涵与怀空比邻而坐,但神色不冷不热。她对李泌的印象极差,若非怀空
叁托四请求她留下,而她也确实无处可去,她是绝无可能住在李泌家的!
孰知,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
众人都就坐了,李泌反倒站起身,道:「你们可听说过?两个月前,江南有
个人过世了。」
诸葛涵立即讥道:「你到战场去过没有?见过被劫掠的城池没有?满地都是
死人!那不是一个两个,是千万个,让你算都算不完!不过是死了个人,值得特
地一提?哎呀 ̄是了,你躲在江南,这里没战事、死人少,你自然觉得死人很稀
罕了!嘿,等倭族打来,必能使你大饱眼福!」
一旁怀空听得大惊失色,他知道诸葛涵讨厌李泌,但也不能如此无礼啊!当
下一边忙着制止诸葛涵,同时抢言道:「听说了,是信王李璜。」
李泌听了诸葛涵所言,却也不愠不怒,一来他修养不凡、二来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月前,一见到面,自己就肆无忌惮的批评君聆诗的不是。这君聆诗不仅与
诸葛静是齐名的人物,更是举世皆知灵山一役中协力摆下『人八阵』以对付阁罗
凤的好搭档、更是『托孤之交』!批评君聆诗,等於批评诸葛静。当面批评人家
的父亲,怎能求对方不介意?
是故,李泌自知理亏,对於诸葛涵连日来的冷言冷语也往往一笑置之。
听了诸葛涵的论调,李泌道:「小姑娘说的不差,倭族打来,必将生灵涂炭
,所死之人何止千万?但今日这李璜之死,其实有点问题。我查过了,李璜在十
月六日过世;十月九日,梁王李璇也死了。」
阮修竹不解道:「那又怎样?」
「这两人乃是玄宗皇帝最后两个儿子,」李泌答道:「也是当今圣上最后两
个叔父。这两人一死,皇室中即无人辈分大过当今圣上了。」
阮修竹仍不解,又问:「那又怎样?不过死了两个老头儿罢了,有必要将咱
们全找来?要我们去吊唁不成?」
若在平时,李泌可能会对阮修竹细心解说此中利害,但此事关系实在重大、
牵扯又多,实不是一时叁刻能说得明白,且他自己也不能算是全盘清楚,当下只
目视诸葛涵与怀空。他心里知道,面前五位年轻人之中,就属诸葛涵、怀空最有
悟性,只要此二人懂得其中关系,日后由他们向阮修竹解说即可。时间可不能浪
费在说明上!
可诸葛涵面露惑色,显然不解;怀空则双眉紧蹙,正在深思。
李泌无奈,可没时间等他们慢慢想通!当即提点道:「叁个月前,朱入京
,圣上於延英殿召开大宴。在宴上,圣上原本想治君弃剑的罪、至低要杀杀他的
锐气,但因君公子应对得体,不仅化消临头的一次大祸,还使得此宴尽兴而散,
是不是?隔天赤心当街行凶,被君公子、屈姑娘所制服,黎大人将赤心捉拿,提
交大理寺审问,圣上却又下令将赤心放了,事后你们入宫求见,圣上一理不理、
甚至避不见面,是不是?」
怀空连连点头应是,蓝娇桃则问道:「那李璇、李璜又与此事何干?就像阿
竹说的,也不过死了两个老头……」
「说他们是老头,只对一半!」李泌正色道:「那李璜确然已年近七十,也
算寿终正寝;但李璇不过四十几岁,还比我少二十岁!」
「暴毙?」阮修竹问。
「被杀?」石绯问。
李泌道:「听说李璇尸体上下无伤,倒像是暴毙。但他死前一天,还生龙活
虎的外出打猎,并无异状,既无病无痛,怎能就死?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了
:你们有什么办法能查出一个非伤、非中毒、非病而死的人,是如何死法?」
众人都有点听傻了。四十多岁,不能称得少壮,却也还是盛年,怎会忽然死
了?此中必然大有文章!但文章何在?李隆基的儿子、李豫的叔父们死光了,能
与什么事产生关联?会扯到赤心身上吗?赤心再怎样嚣张跋扈,敢对皇室下手?
堂中静了半晌,这是思考的时间。半晌后,李泌说道:「圣上乃是收复河洛
的统帅、是精明干练的人,他必然很清楚:君公子对朝廷输诚,等於让朝廷多了
一支可用之兵,眼下朝廷最苦无兵可用,这支兵虽然在野,也是求之不得的。为
何他会放弃这支兵?放弃这支兵,与放弃大唐并无二致,是什么事能让圣上放弃
自己的国家?」
「皇上也很想杀赤心!」石绯接腔道:「几个月前,我和王道他们去到长安
卖艺赚钱,赤心来找我们的麻烦,却被王道砍伤。隔天,皇上立即召见我们,席
间还称赞王道,说他是民族英雄!」
怀空道:「因为全国大旱,皇上还减少御膳的菜,虽如杯水车薪,却也显见
皇上确有爱民之心!民为国本,爱民即是爱国,什么事能让如此爱国的皇上放弃
大唐……?」
这问题是不好答的,一时之间,无人能答得上来。
李豫放弃大唐,与李璜、李璇之死又有什么关联?
这真的,太复杂了,便是李泌,一时也想不来。
蓝娇桃微稀着双眼,静静的坐着,因为大家都静静的坐着,所以他显得非常
自然。只是,他脑子里所想的事情却不自然。
他知道,在云南有种毒物,称之为『无影毒』,此毒无色、无臭、无味,触
眼眼瞎、入耳耳聋、入口即亡,不留一点痕迹!但由於制造上十分困难,无影毒
的数量十分稀少,属於罕见的毒物。
除无影毒之外,另有一物,名曰『冰蚀蛊』,绝大部份都是卵,能耐得高温
、受得严寒。它孵化所需要的条件只有一个:温度,人体的温度正是蛊卵所需的
孵化温度。由於它无论在大小、色泽、味道都很像盐巴,只要混在盐中,令人服
下,只要两个时辰它就会孵化,接下来,孵出来的虫子由於散发出冰雪一般的温
度,会令宿主的体内器官逐渐冻结,只要冻到心脏,人就死了。
从服下冰蚀蛊到死亡,其间只需要叁至四个时辰。若让一个人在晚饭中服下
冰蚀蛊,他就会在睡眠中不知不觉的死去。
人死后,尸体原本就会硬、变冷,所以,此蛊可谓杀人不留痕迹!唯一的
缺点,是它的毒性偏弱,只要用一些燥热性的药物便能中和它的毒性;又或者宿
主本身时常接触各种毒物,身体产生抗性,冰蚀蛊便无法发挥作用。由於培养容
易,在云南,冰蚀蛊经常被当成盐巴使用。
可是,云南人的盐巴,却能不着痕迹的将不常接触毒物的汉人毒毙!
李璇的死因,会是无影毒或冰蚀蛊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事情大条了!
蓝娇桃终究没有开口,这一天的聚议,没有结论。
不对,其实还是有结论,可那是好几天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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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话 另一个开始 之一
「小沈,今晚辛苦你啦!」一名中年衙役丢下这句话,立即走出地牢,顶着
寒风赶回家去。
被唤为小沈的狱卒应了声是,便准备执行工作。在他开始动作之前,又一人
走下地牢,口里不住骂着:「战他娘亲!真他娘的倒楣,排班居然排到我头上来
了……」他进到地牢,见了生人,先是一怔,跟着拿着名簿看了半晌,又与面前
这年轻小伙子比照了许久,才喃喃念道:「沈……既济?怎有人取名作**的?
真他娘的难听!唔不对,这名字好熟啊……可是你好面生!」
沈既济毕恭毕敬地躬身应道:「晚辈昨天才到县衙应了衙役的工作。」
「昨天?」那衙役回想了一阵,忽尔击掌叫道:「是了!就是你,你就是那
个想不开的落第秀才!」
沈既济搔搔头,讪笑道:「便是晚辈了。但我不觉得是『想不开』!」
那衙役道:「怎么不是?一个秀才,好好念书,中举当官只是一步之遥的事
,你不念书,跑来当衙役,自然是想不开了!落第个一两次算得了什么?听说连
那诗仙李白,终其一生也未曾得过举人呢!」
沈既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考久了、抓到窍门,
迟早考得上。但前些日子我改观了。原本我以为衙役是粗人、没学问的人才会作
的事儿。可有人证明,我全想差了!所谓『行行出状元』,子亦云『叁人行,必
有我师』,所以我跑来当衙役了。」
「什么什么必有我尸?光这苏州就有十几万人,那你不是有好几万具尸体了?胡说八道!大好日子别讲这些!你只要说说,为何改观就好。」
沈既济道:「是这样的,我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那衙役一听,眼睛又瞪个老大,怪叫道:「慢!慢!未婚妻?听说前天咱苏
州出名的美人儿,王家小姐嫁了个落第秀才……」
「就是我了。」沈既济再次搔头讪笑。
「战你娘亲!」那衙役重重一拳打上了沈既济的胸口,骂道:「娶了咱苏州
首富王员外的千金,居然还跑来当衙役?待我不打醒你这小子!」
「慢慢!」沈既济是读书人,捱了一拳便给打得弯下身去,见衙役抡着沙锅
大的拳头又要打来,急忙边闪边叫:「先听我说完不迟!」
「好,你说!」衙役坐在凳上,顺手取过一旁的铁烙,作势在桌上敲了一下
,竟俨然是县太爷审问犯人的模样。
沈既济呼了口气,拱手一礼,道:「既是指腹为婚,这门亲事自然是家中长
辈谈的。但晚辈双亲早亡,所谓人在情义在,人亡情义散,王员外见我穷困,与
父辈的交情早也烟消云散,实在看不起我。只因着王夫人的坚持,他才勉强开下
条件,要我在二十岁以前考上举人,才肯将王小姐嫁我。可惜晚辈不争气,今年
已二十有叁,也只是个落第秀才。也是王家小姐闹死哭活,不肯另嫁他人,才多
拖了这叁年。但既是指腹为婚,王家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嫁怎成?於是,上
个月王员外押着王小姐在家里相亲,我得到消息,赶去王家,但也被王家的家人
挡着,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在门外乾着急、猛叹气……」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只懂叹气!」那衙役嘟嚷道:「你怎不直接拿把杀猪
刀冲进去战他娘亲?耶,不对,听你说来王夫人是支持你的。那你冲进去战他爹
不就得了?待得刀架脖子,这女儿我不信他敢不嫁与你!」」
「娶了王小姐,王员外就是我的泰山丈人,怎能如此造次?」沈既济苦笑道
:「或许也是天不绝我路,竟给我叹出了个贵人来……」
衙役大皱其眉,道:「贵人?苏州能有贵人?」
「确是贵人!」沈既济断然应道:「他穿着一身捕快衣服,正在巡城,见我
在王家门外叹气,便上来问我原由,我一切都照实讲了。他二话不说,立即带我
靠着一张令文进王家大门,直冲到王家大厅上去找王员外……」
「捕快……?」衙役喃喃念着。
沈既济并无听闻,自顾说道:「一进王家,他也不管厅上有王家的正在相亲
的客人,便对王员外说道:『王员外,二十叁年前,你曾与一位姓沈的朋友指腹
为婚,是不是?』
王员外见了我,便料想这位捕快是我请来的说客,冷笑道:『沈既济!你找
人说情,也不找个够本事的,居然找捕快?是,我是曾与老沈指腹为婚。但望子
成龙、望女成凤之心,人皆有之,你要我把女儿嫁给这落魄书生?换作是你的女
儿,你嫁也不嫁?』
那捕快不假思索,立即应道:『王员外,你是生意人是不?』
王员外道:『不错!尤其是远赴东洋倭国的商船队,十有叁四是我旗下。』
捕快道:『你作生意,不可能从柴米油盐到奇珍异宝,全都自己产出吧?必
得向外人低价进货、再高价卖出,是不是?』
王员外道:『作生意原本就是这样!』
捕快道:『是,作生意原本就是这样。我再另问一事:假设今日原本说好要
进给你二百石米的商人,忽然不想给你了,但你下面又有人赶着买米,你仓库里
又没存货,你会怎办?』
王员外想都没想,马上就回答:『自然先到该给我米的人那儿据理力争一番!若他不能立即调来给我,我以后便向别家买去!』
捕快道:『若果今日调不出货的人是你,那又如何?原本固定向你买米的人
,可会向他人买去?』
王员外道:『会,作生意是这样了,谁的信用好,生意自然就好。』
捕快道:『人无信不立,在商更是如此,是耶不是?』
王员外道:『不错!一点不错!我便是凭着信用,才能在二十年间从一个小
小米商,成为苏州首富!』
捕快道:『若果你失信一次,辛苦建立的招牌便要毁於一旦,是不是?』
王员外道:『我不会让它毁的!』
捕快道:『你已经毁了!』
王员外一听,傻了。捕快继续说道:『二十叁年前指腹为婚时,你可有向沈
老爹明言,说你的女儿不嫁落魄书生?』
王员外怔住了,捕快还是在说:『定然没有吧?当年你怎敢笃定自己在二十
年后,会成为苏州首富?但所谓诺言,说过就是说过,这也是你的信用。若今日
你将女儿嫁与他人,沈公子心有不甘,在这苏州城中四处抱怨,别人听了会怎么
想?定然会认为:这王员外言出不行,是个无信之人。对老朋友都是如此,何况
事关利益的买卖?如此一来,可不是毁了你的招牌?』
那捕快说完,便带着我离开了。第二天,王员外亲自上门找我,说决定将女
儿嫁给我。於是挑了日子,前天完婚……」
沈既济叨叨说着,衙役早已听得傻了。连沈既济已然言毕,也浑然不觉。
半晌后,衙役大梦初醒,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哪有这种事!若你说的
一点不差,口才这么好的人,怎能来当捕快?早给招进县衙里当师爷了!」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沈既济道:「但他确然穿着捕快衣服!所以我才认
为,衙役中必有奇才,有『我师』,我就跑来当衙役了!」
那衙役站起身,在地牢中不住来回踱步,喃喃说道:「哪有这种事?哪有这
种人?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人……」
沈既济看得一头雾水难道县衙中果真无这号人物?找错地方了?
门板咿呀一响,又一人走下地牢。
这人瞥了执勤的两名狱卒一眼,便将一旁的签名簿取过,道:「今天是大年
夜,你们都有家小,回去吧。我守着就行了。」
沈既济傻住了。
另一名衙役见了此人,又听他言语,真个乐不可支,几个大步就要冲出地牢
大门,回头一看沈既济呆立原地,便拉着他一道走了。
直走出了县衙,沈既济才叫道:「是他!就是他!可是他怎么换了官服?」
「什么是他?」衙役瞪大了眼睛,疑道:「什么就是他?」
沈既济道:「就是……就是……我的贵人啊!那个捕快!」
衙役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沈既济惑然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绝没认错!难道他是县老爷?不对啊,
县老爷我明明见过,哪有这么年轻……」
衙役笑了一阵,才道:「对了,我刚说过,王家小姐是苏州最出名的大美人
,是吧?」
沈既济道:「你是说过。但到底是不是,我不清楚。」
「书呆秀才!」衙役啐了一口,道:「不过我要收回前言了……如今苏州第
一美人不是王家小姐、不是你老婆,是林家堡的屈姑娘!」
沈既济点了点头。他听说过,荒废了十几年的林家堡,重建工程在前几日已
然峻工。偌大的堡里只有一匹黑马、一支白毛鸭、一条快和牛一样大小的怪狼,
和一个白玉观音般、美得不像真人的姑娘。他只听过,没见过,既无从比较、也
无心比较。
衙役道:「刚刚那人,算是咱苏州府第一怪人!他买下了皇宫般的林家堡不
住,天天睡在管事房;他放着西施再世般的美人儿不顾,宁可和地牢里那寥寥无
几的犯人谈天说地;听说当今皇帝面授赏赐,他放弃了一步登天当大官的机会,
竟只要了个小不拉叽的县尉来作……说他小,他的岁数咱这些衙役还小;说他大
,县老爷敬他叁分还嫌不够,连咱们苏州府的英雄黄楼,都称他作小兄弟……」
沈既济听得饶舌不下哪有这种人?这分明是怪胎!
衙役见沈既济一脸的不可置信,即又言道:「说他是你的贵人,实在当得起
了!你道他是谁?他啊,名叫君弃剑……战你老婆!你这书呆!居然连他都不认
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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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话 另一个开始 ̄之二
君弃剑在执勤簿上签了名后,即返身走出地牢。他去到县衙的厨房,那里有
厨娘预先为囚犯与守更狱卒备好的年夜饭,一劲儿提回了地牢里去。
他停在一间牢房门前,这是整个苏州县衙中唯一有犯人的牢房。由於双手提
着大篮酒菜,他也懒得放下,便一脚将牢门勾开,扬扬走了进去。
牢门居然没有上锁!甚至原本就只是虚掩而已!
牢房中坐着一名老人,看去面容猥琐、十分污秽,身上却穿了一件崭新的棉
衣。他即是整个苏州府唯一的犯人。
老人见到君弃剑进入牢房,笑道:「我都听到了,你作得不错啊!」
君弃剑放下竹篮,疑道:「什么不错?」
老人道:「王员外的女儿啊!嘿 ̄『人无信不立』,这句话顶好!」
君弃剑无言的将篮中的烧鸡与酒壶送到老人面前,一昧摇头而已。
老人笑了笑,又问:「你看了两个月,感觉如何?」
「很好!」君弃剑脱口应了,略顿一顿,惑然道:「怎会如此?皇上不杀赤
心,不仅使长安成为鬼都,天下人人自危,鸡鸣狗盗、强盗放火者比比皆是,整
个中国已陷完全无法无天的境地,何独苏州安和?黄长老固然英雄任侠、急公好
义,却非朝廷命官,他用什么管理百姓?皇上不杀赤心,可是连汉高祖刘邦所提
出、各代史学家津津乐道的『约法叁章』也给否定了啊……」
「慢慢!」老人原本正啃着鸡腿,听到这里,忽然叫道:「什么什么约法叁
章?」
君弃剑道:「那是千年前汉高祖入主关中时,见百姓苦於苛秦的严刑峻法,
与一众谋士参详后,向百姓提出最为松缓的法律:『杀人者死,伤人与盗抵罪』。因只罚叁事,故称之为『约法叁章』……」
老人听了,啐道:「多此一举!」
君弃剑愕然道:「可是……为了保百姓身家财产安全,这是最基本、也是
必须的法令啊!连历代史学家也赞不绝口的……」
老人哼声道:「老子活了七十几年,连一二叁都写不来,你刚说那什么约法
叁章,便列文列条写来给老子看,老子也只当它是虫子一堆,哪管它是不是法律?杀人、伤人、偷拐抢骗原本就是坏事,每个人呱呱落地时就知道,不知道也有
人会教,还用得着法律吗?」
君弃剑听得瞠目结舌 ̄老人说得一点不差,这些事的确人人都懂,何用法律?可若非法律,又是什么教导世人判定是非对错?
「你可记得,老子为何入狱?」
君弃剑一怔回神,点头道:「记得,您老说过,是因为嘴馋,偷了店家一壶
酒喝,给黄长老逮个正着。店家原本见你年老、又是乞丐,不想计较了,可黄长
老却坚持将你送入地牢……」
老人一手指着牢门道:「你看那牢门如何?」
君弃剑看也不看,应道:「烂得只剩柱了。」
老人又问:「上锁也未?」
「从来未曾。」
「可老子乖乖进来了!一坐就是叁年!你说是为什么?」老人大声问道。
君弃剑道:「你说了,因为在牢里有吃有住,甚至因为牢中无人,整个大牢
房都是你的床,喊了冷就有人送衣、喊了饿就有人送饭,简直比皇宫还舒适。」
老人摇头道:「不是问这个!老子是说,一开始为什么要进来?」他见君弃
剑满脸惑然,立即自接道:「狱卒都不理我了,连牢房门都不锁,自然不是法律
关着老子,更非什么劳什子的约法叁章!老子哪里又认识什么刘高祖汉邦了?关
着老子的,不是其他,是道德!什么是对,什么不对,可不是法律教的,都是道
德!你说赤心杀人,皇帝不治他罪,这是无法!可没了法,还有道德!法治不了
他,你不能用道德治他吗?黄长老管苏州,用的是道德在管,若有人不听,他就
用手头上那根齐眉棍去管!黄长老能治得了老子,你岂治不了赤心?」
君弃一时被震得出不了声,他听懵了。
但是,心里懂了。
「喂!驴蛋!」牢房外传来一声呼唤,语调有点不悦、隐隐带着责备。
老人埋首吃鸡、大口喝酒,再无旁顾。
君弃剑返身走出牢房,面前是屈戎玉。
自然是屈戎玉,除了屈戎玉,又有谁会叫君弃剑作驴蛋?
屈戎玉瞥了一眼老人身上的棉衣,再以责怪的目光盯着君弃剑。
君弃剑缓步走出地牢大门,屈戎玉自然在后跟着。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君弃剑才道:「他比我需要……」
「再买一件不行吗!?」屈戎玉闷声道:「那件是我……是我……算了!你
吃过了?」
「还未。」
「反正这牢房也不用守,回林家堡吃吧!我作了些饭菜……」
「你?作菜?」
「有意见吗?我试过,吃不死你的!」
君弃剑想了想 ̄人家好歹也决意要同生共死了,连一顿年夜饭也不陪吃,未
免太说不过去,便道:「也好。」当场将身上的官服脱了,随手挂到了县衙门口
的狮嘴中。
两人回向林家堡去。走了几步,君弃剑忽然念道:「有物浑成……」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
其名,强字之曰道……」屈戎玉立即接腔吟了一段,而后笑道:「怎么?你现在
就想学张良,从赤松子游学道去啦?」
「太早了。我只是在想,既此物先於天地生,且独立不改、周行不殆,那它
绝非由一两人说一两句话即能变易……法律是由人订的,李豫破坏自己王朝的法
律、将自己的王朝判处死刑,我们却不见得要领他的帐!」君弃剑断然道:「对
就是对,错就是错,绝不会被一句话否定!」
屈戎玉听说,微笑道:「你可想通了。」
见屈戎玉脸上毫无异色,君弃剑疑道:「你早就想到这一节?」
「你以为我是谁啊!」屈戎玉傲然道:「这种事情,我只要梳个头就想到了!可你这人的脑袋硬得很,而且自以为是,要是由我和你讲,你定然打死不听。
没奈何,只好等你自己想通啦!啊……你等等……」她一说完,即返身又回向地
牢奔去,过了不久,便与牢中那老人一同回来了。
君弃剑怔住了,讶然道:「等下……这……不会是……」
「没什么,帮主说了,咱全帮上下欠屈姑娘的可多了,帮这么一点小忙,算
得了什么。」老人笑道。
君弃剑说不出话了。老人又道:「君公子也别介意……老子一开始就说了,
老子是个乞丐、一个大字也不识,这都是确的。只是君公子没往丐帮想去罢。」
屈戎玉吹着口哨,迳自扬扬前行。
自然是往林家堡去。
君弃剑呆立原地,作声不得。
他从驱走伙伴、到投入县衙、知道地牢中有这么一个老乞丐,也不过短短六
日而已。即亦是说,屈戎玉是在这六日之中,就将他两个多月来的心病给想通、
并且布好了局……
这个女人的头脑,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呀!
第五十八话 另一个开始 ̄之叁
林家堡宅在苏州城西、苏州府衙在城东,君弃剑与老乞丐跟在屈戎玉身后,几乎是跨越了整个苏州城。
远在离林家堡尚有四五条街外,便已见远处有半片天空火光耀盛。今天是除夕,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守岁,有火光并不奇怪,但这片火光特别明亮、也烧得特别大,不像是一般的灯火!难道是哪户人家失火了?
君弃剑一念及此,立即发步向前奔去。当他发现这片火光来自於林家堡前庭,同时也听到一声铜锣响也似的大嚷:「回来了!主人回来了!」
君弃剑愣了一下,跟着,他看到许多人从林家堡大门迎了出来。
首先是高矮胖瘦极为不均的四个汉子,第一个壮硕如牛、第二个又矮如侏儒、第叁个身裁适中,但满脸麻子、第四个则又比第一个高上不少,简直像是一头熊了!
这可不是岭南四颠么?适才发声之人,即是倚扉守望的铁无敌!
接下来出现的,乃是一众苏州父老,有二十来人。众父老来此不为别的,这林家堡原是大名鼎鼎的南武林盟主、林家剑法亦列为天下五大剑艺之一,林家堡简直就是苏州的招牌、是守护神!这守护神在十馀年前一夕而灭,灭得不明不白、莫名奇妙,才有黄楼挺身而出。但林家堡究竟声名犹在,多少人怀念它的存在!荒废了十几年的林家堡如今终於重建完成,苏州父老们怎能不来庆贺一番?
再看过去,乃是四个穿着黄裟的青壮和尚,其中一人身披红挂。非是他人,乃蒲台山寺『回头是岸』四僧!
接着,苏杭叁帮的帮主、含黄楼在内所有以苏州为落脚地的丐帮帮众、乃至於北武林少室山的观相方丈、远在河西的抗番先锋庄景胜一一出现。
君弃剑再往后看,竟乍见怀空与蓝娇桃!这还不够,他俩身后又行出二人,竟是徐乞与元仁右连袂!
这代表什么?
「云梦剑派与丐帮终於化敌为友……」怀空迎上前来,望着君弃剑、再看一眼后头跚跚而行的屈戎玉,道:「南北武林最强大的帮派连成一气了!这是你们俩的功劳!」
君弃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跟着大跨步走向林家堡大门,同时朗声道:「众父老前辈,进来吧!晚辈回来迟了,恕罪则个!」经过蓝娇桃身前时,仅颔首示意而已。
这一幕,即是君弃剑出道叁年以来的成果总检阅。
踏进林家堡前庭,只见火把环场,光亮非常;庭中是一排又一排的长桌列着,阮修竹双手共持了四大碟满盛菜馐的盘子一一排到桌上,大叫道:「怀空!死秃驴!小涵说你再打混不进去帮忙,她就要把那支白毛鸭给炖了!」
怀空一听大惊失色,救鸭如救火,急急冲往后进。
君弃剑环视庭中,瑞思、白重、宇文离叁人静静坐在一角。
见到这叁个人,君弃剑不觉松了口气。
瑞思是生意人,精打细算的程度实是天下一等。她既然肯回来,即代表还有胜算!生意人是不会去投资一个血本无归的生意的!
场面顿时形成了个武林大会,许多彼此素闻声名、但未曾打过照面;又或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彼此寒暄问礼,十分融洽。尤其蒲台四僧与观相方丈、屈戎玉与岭南四颠更是如胶似漆,拉也拉不开。
众人饮酒吃菜,也轮番上来向林家堡的代主人君弃剑举杯。
重建林家堡,意义非同小可,这绝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元仁右与君弃剑碰盅过后,如此说道。
君弃剑但微笑颔首而已。
徐乞跟着上来了,他说:「别喝太多了,散席后咱们来谈谈。」
君弃剑立即应是。跟着,他一手指着远处,道:「徐叔叔,麻烦你件事,想办法把他们留住。」
徐乞转首望去,见着苏杭叁帮的帮主缩在一旁。去年叁月,苏杭四帮之中的杭塘帮灭门,从此自南武林派谱之中除名;同时,太湖水帮、邗沟水帮、江南河叁帮帮主全都死於非命,尽数由原帮主的子息接任。如今掌控钱塘江与长江出海口的苏杭叁帮帮主,都只是叁十上下的年青人。
徐乞一眼便看出了他们坐立不安。二十一水帮联盟与君氏父子翻脸、同云梦剑派对立,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君弃剑重建林家堡峻工,苏杭叁帮前来庆贺,以大势力而言,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林家堡掌控南武林数十年,前任盟主林天南对叁帮帮主来说,是年幼时便极为崇拜的前辈高手。他们会来,与君氏父子并没什么关系,纯是冲着林家堡的面子而来。
既然礼数已至,他们便极可能忽然拔腿走人。可君弃剑心里明白,必须留下他们!这叁个人太重要了,不能让他们说走就走!
徐乞何等见识,这层道理他也明白,当下二话不说,立即向苏杭叁帮帮主迎去。
跟着,是一众苏州父老上来敬酒。敬到一半,大门忽尔传来一声牛哞,众人望去,却是晨星、尤构率、曾遂汴、李九儿跚跚来迟。尤构率牵着他锺爱的种牛牛肉面,王道则躺在牛背上不住叫痛。
君弃剑立即向众父老告歉,迎上前去。走到近处,才见到牛后尚有一人,此人一身黑衣、黑发黑须,在夜中视之不明,所以一时没有注意到。是黑桐。
还有,曾遂汴袒着右肩,肩上裹着层层绷布,显然带伤。
王道躺在牛背上并非偷懒,而是伤到不能自己行走了!
君弃剑见状,一时愣了。元仁右跟了上来,道:「你将他们赶走,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但如今看来,迟了。」
这时,石绯、阮修竹、诸葛涵也自厨下行出,来到前庭,都听到元仁右所说的话。石绯急急问道:「是谁打伤你们的?」
曾遂汴不出声、李九儿也不出声,王道但不住叫痛而已。晨星代答道:「是倭族人……神宫寺流风、栗原苗、栗原辅文……若非老帮主及时赶到,他们叁人只怕已无命在!」
诸葛涵一听,同时想起在湖口镇遇到中庸时,蓝娇桃那惊慌失措的模样,脑中顿时响起她离开鄱阳剑派时,元伯给的最后一句话……
「这步一踏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就算你想回来,也有人不许了!」
此时已真切的印证,元伯所言不虚!他们都已经被锁在这个环境、困在这个圈子里,再也不能抽身了!他们的力量一旦分散,随时都有可能被各个击破!
黑桐似是懒得出声,迳向徐乞走去。
君弃剑一言不发,静静的回转中堂搬出一张躺椅,再从把王道从牛背上背到躺椅上,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今天难得热闹,多吃点,伤会好得快。」
「靠……靠你娘的!」王道骂道:「要不是你打我那一掌,害我肚子痛了好几天,我……我才不会输给那个神宫寺流风!」
「是,都是我的错。等你伤好了,我让你打回来便是。」
宴到叁更,苏州父老与众乞儿们才各自散去了。岭南四颠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幸儿林家堡房间不少,也不愁没地方让他们睡。
王道、石绯、宇文离等人都去睡下了,没睡的只剩下君弃剑、怀空、瑞思、黑桐、徐乞、元仁右、屈戎玉。他们坐在中堂里,面前则是共拿着四十五支吊桶的苏杭叁帮帮主。
这叁个人果然被留下了,他们很惊疑,真个连身上每一根毛都不安稳。他们很想夺门而出,但心里都十分明白:黑桐、徐乞、元仁右叁人绝对都有在一个呼吸之间取下他们性命的能耐,走得了么?
既不能走,只得乖乖留着,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君聆诗不在,君弃剑即是林家堡的主人,大家都在等他发声。但君弃剑一口一口啜着诸葛涵睡前煮好的ju花醒酒茶,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就算不说,众人也很清楚,单单留下这叁个人是为了何来。
「你们到底想作什么!」太湖帮主鼓足勇气问道。堂堂一帮之主,手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居然给留在这小小厅堂里,走也走不得、坐也不能坐,只差没跪下了,否则可不活似个被问审的囚犯?这成何体统!若然传了出去,面子往哪儿摆?往后的日子还要混吗?
但君弃剑不理,或者不闻。
这会子太湖帮主也觉得极为尴尬了。他想转身离去,可没有勇气。
天晓得一回头,有没有命跨出一步?
终是怀空觉得不好意思,说道:「其实,我们要的只是叁位帮主一句话。有了这一句话,即听任叁位自便。」
邗沟帮主想也不想,立即应道:「不可能!咱二十一水帮既已结成联盟,自是同气连枝,今日若我叁人有何意外,咱叁帮上下都知道咱们是到林家堡而出事!届时这小小林家堡能否抵得住二十一水帮联盟齐攻?那可难说得很!要我们背叛二十一水帮联盟,那是绝无可能!」
「贵帮以何营生?」瑞思忽然问道。
邗沟帮主一怔,道:「所有钱塘江货物转运皆是本帮经手!」
「你们呢?」瑞思转向另二人又问。
太湖帮主道:「所有太湖渔船都是本帮的船、所有游湖人都是本帮的客。」
江南河帮主则道:「长江淮河之间的货物,无有本帮不问者。」
瑞思点点头,道:「都是很重要的水路。贵帮上下生活不错吧?都是生意人,我就和你们谈谈生意。若有一天,从杭州到睢阳一带都荒无人烟,你们的生意会如何?」
邗沟帮主道:「自然没着落了!但这无有可能,杭州、苏州、睢阳这一条路十分繁荣,怎能荒无人烟?」
「因为人都到太湖去了。」屈戎玉淡然说道。
邗沟与江南河两帮帮主一听,懵了,不解的望着太湖帮主,那眼神很明白的表示:为何人会全都到你辖地去了?
但太湖帮主一样不解。人多固然是好,人多生意就多、赚钱也多;可帮中哪来偌多船支载得杭州至睢阳的全部人口?这百多万人又怎可能全都到太湖来了?
显然是屈戎玉一派胡言了!
屈戎玉知道他们不信,冷笑道:「人都到太湖去了,这是一定会的;因为人都变成尸体,被丢到太湖里去,将太湖染成血湖、或可改名尸湖,从此流塞水死、鱼去虾尽,这也是一定会的!」
叁帮帮主傻住了 ̄太湖是天下名景,他们不仅去过,还去了很多次。太湖帮主简直就是住在湖上!天下名景会变成人间炼狱?莫名奇妙!这屈戎玉真的是个疯子!
君弃剑仍将茶碗靠在嘴上,悄悄以眼角馀光瞄了瞄屈戎玉。他曾作过这样的梦,但地点不一样,他梦的是西湖。他梦到四族联军攻进西湖、屠杀百姓,将西湖变成了血湖、或曰尸湖……
这梦他未曾同屈戎玉提过,如今屈戎玉说来却彷佛听过。难道她也梦过?
「战争到处,生灵涂炭……」怀空不自觉的口诵佛号,道:「待得倭族军至,和平的江南必有战事。战事一发,人民能不流离失所?如此一来,贵帮自然生意无着……」
听闻此事,叁帮帮主面面相觑。
瑞思跟着说道:「生意人,眼界要远。我们不是要叁位背叛二十一水帮联盟,只是要提醒你们:要为了自己的生存努力啊!」
接下来是一阵沈默。
远在重洋之外的倭族将要进军中土?这根本太荒唐!可这种事在近几年来被愈传愈盛,所谓叁人成虎,愈来愈像真的了!再加上庐山集英会上,倭族人技压南武林群雄夺◇,更增添了传言的真实性。如今说来,他们才意识到:倭族进军中土,苏杭叁帮必定首当其冲,这可是祸到临头的急事!怎地竟会懵然不觉?
「你们……到底要我们作什么?」半晌后,太湖帮主出声问道。
「集结所有船支。」君弃剑放下茶碗,道:「等我发出的通知一到,立即将所有船开到长江,挡下所有自上游而来的船与人。不需要你们出手交战,只要暂时封锁这条水路即可。」
叁帮帮主都望另两位同伴,希望从对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这算不算背叛。
可惜他们的目光不够锐利、也不够聪明,织出来的网不够紧,网不住答案。
他们犹豫、迟疑,没有结论。
「叁位,请便。」君弃剑又说道。
能走就要快走!这却是叁帮帮主心里一致认定的,於是,叁帮帮主竞相逃出了林家堡大门。
第五十九话 备战 ̄之一
苏杭叁帮帮主一走,君弃剑双目立即恢复原有的炯炯神气,毫无适才啜茶时的醉态。
今晚他受了近百人敬酒,以量来计,喝的酒不下十斤,理应要醉。但他有一身水灵气息,以游梦功运动内息,即可轻而易举的将酒气化消、或是排出体外,若说他能千杯不醉,亦非妄语。
他一眼扫向怀空,虽则未置一语,实已千言万语。
怀空立即应道:「你自己也还未放弃!我和小涵万无可能置你独处险地、死地於不顾!」
君弃剑摇头,仅是摇头而已,接着凝望瑞思,道:「你呢?你肯回来,固然是好,可总会有理由。让你觉得应该回来的理由,绝非只有『义气』这么简单!尤其你是个生意人,利益取向重於义气不知凡几,即使你就此离去,我也不会怪你。什么原因会让你还肯回来,面对这一场极其艰难、堪称毫无胜算的仗?」
「你觉得毫无胜算吗?」瑞思笑问:「若是毫无胜算,你为何不放弃?」
君弃剑道:「我不放弃,只是因为觉得应该要继续下去、应该要彻头彻尾的完成它!我不放弃,并不代表还有胜算。你必然有你的理由!」
瑞思一笑,道:「我的理由也不复杂。因为有人告诉我原因了,李豫不杀赤心的原因。」
此言一出,怀空为之动容。但他压着不出声,要先等瑞思说完。
瑞思道:「我们都很清楚,李豫若是不杀赤心,固然是要大失在朝百官与在野群雄之望,也等同放弃了这一批愿意无偿地替他守卫国土的英雄好汉。在这种情况之下,任是白痴智也知道,这赤心是非杀不可的。李豫不杀他,即是放弃自己的国家。一个以太子之身兼任天下兵马总元帅、收复两京的人物,会这么蠢、蠢到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吗?不可能!那么,必然有个原因,让他不能、也不敢杀赤心!是什么原因呢?这原因必然比番、回、倭、南四族联合进军中土,更要直接的威胁到李豫了……」
瑞思顿了一顿,跟着目视怀空。她注意到了,怀空也有话要说。
怀空接着说道:「我也听过相同的话,但更深入了一点。有人告诉我,若有一个人,他眼睁睁的看着家中起火,却不救火,会是什么原故?那很容易,第一,有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许他去救火;第二,他发现起火的房子并不是他的家,他自然也不会去救了!皇上会放弃大唐,一者,他自身难保;二者,甚至皇上原本就不该是大唐天子!这人再将梁王、信王之死将此事结合起来,得到一个结论:皇上不杀赤心,是因为他的皇位受到了威胁!若果他不再是皇帝,国土得失又与他何甘?他为了保自己的皇位,只好除掉所有对他的皇位有所威胁的人!他还说,当所有对皇位有威胁的人都翦除之后,皇上必然将大封诸子为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怀空说得并不算太明白,但在场的人都非傻子,全听懂了。
所谓『皇位受到威胁』,极可能是指……李豫本身并非大唐皇室血统!
若有人探查出了这条秘密,以此要胁李豫不许杀赤心,李豫自然不敢杀!
李豫到底是不是大唐皇室的子息?这种事,没人知道。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在这个战乱动荡交织的时代、堪称支离破碎的国家中,如果名义上的皇帝原来是个不合法的皇帝,势必将造成全**阀群起暴动!如此一来,不必外族来攻,中国自会陷入一个群雄割据、不可救药的战国时代。
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况呢?其实说穿了也很容易 ̄那是一个如老子般的圣哲也放弃去救、同孔孟般的贤达也无能教化的地狱时代!
李豫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法的皇帝?这真的太重要了!
不管是或不是,这种国家大事绝无可能无风起浪,若是李豫本身的身世明明白白,又何怕威胁?
如此看来,施计者端地无所不知、破计者也着实明察秋毫!
瑞思对着怀空一笑,道:「看来,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怀空颔首,道:「世上原无第二人能再有此奇智。」
「无忧终於动了!」徐乞呵呵笑道:「国内的事,就由皇帝自己去处理,我们只要负责国外的事!此仗究竟还有胜算!」
「或许我们不该如此乐观……」元仁右站起身,走到黑桐身前,作了一揖,道:「请恕晚辈冒昧……您老受伤了吧?」
黑桐一直闭目不语,一时也无有反应。半晌后,他才缓缓捋起衣袖,露出左臂。
这会子,就连徐乞都瞠目结舌!元仁右倒抽一口凉气,踉跄退了两步!
黑桐的左臂受了极重的伤!有多重?从手肘开始,一条手臂便小了一半,两根小臂骨只剩下了一根、手掌也被砍去一半、小指、无名指都不见了!
这是刀伤,很重的伤!创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依旧血红,在林家堡中堂的烛光照映下,摇曳着暗红色的光芒。
这种伤口,出血量绝对足以致命,一般最快最有效的处理方法,即是一刀将小臂整个砍了,缩小伤口面积。但黑桐没有,他只是点穴止血,拖住一命。
他不砍臂的原因是,今天林家堡之宴必须要来,但他不能让太多人发现这个伤势,若是少了半臂,衣袖的摆动即不自然,必会被人看出。黑桐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连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必然对整体士气打击极大!
元仁右与徐乞都太震惊了,望着那已不像手臂的手臂,久久不能自己。更遑论怀空、瑞思、屈戎玉,他们全都傻住了。
大家都很清楚,黑桐乃是当今中原武林顶尖好手中的顶尖人物,连屈兵专也只能与他打成平手!黑桐这等身手、这等能力,居然也受了如此重伤,岂不令人惊骇?
沈默许久,君弃剑发腔道:「流风……是流风砍的……」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黑桐也点头了。
为了止血,不仅是曲泽、五里、肩井等大穴,黑桐连天突穴也封住了,如今有口亦不能言。
君弃剑的言语、与黑桐的反应,换来了满场不可置信的眼光。
君弃剑深深吸了口气,道:「『翔刃』影秀……以黑桐前辈的伤口看来,刀势与我在庐山上所受的可说一模一样。没想到……没想到流风他……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神宫寺流风,当他初到中土时,只不过是个有点实力的倭族武士罢了。经过短短两年而已,现在连黑桐要打退他,都得赔上半条手臂了!这让人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
难以相信流风的武学天分高超若此、难以接受居然有如此强悍的对手!
「还有叁个月……」静默片刻后,君弃剑说道:「我查出来了,叁个月后,前往倭族的商船队即会返回、抵达长江口。」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凛。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原来只剩下叁个月了!
为了掩人耳目、为了顺利沿长江进击到中原腹心地带,倭族进攻中土绝无可能大张旗鼓而来,必要掩人耳目、以收奇袭之效!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即是随同通商船队而来,反正进入中土后,进行的即是陆战、而非水战,倭族兵马并不一定要乘坐战船。
到倭族作生意的商人们就算不愿意叛国,一旦刀架脖子,哪有得选择?
「是时候了……」元仁右喃喃说道:「屈师叔筹谋此计已有十年,倭国的道镜计划进攻也已十年……的确,该是时候了……」
屈戎玉闭上眼,重重喘了口大气。
再无人言,众人心里都明白,叁个月后,即是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
谈了许久,时已至五更,是该歇下了。
但没有任何人离座。
直到鸡啼,徐乞问道:「你们都不去睡?」
君弃剑反问:「徐叔叔也不睡?黑桐前辈、元堂主、怀空、瑞思,你们都不歇歇?」
元仁右一笑,道:「你在等吧?我们也是。」黑桐、怀空、瑞思也肯定的点了点头。
君弃剑转眼望向屈戎玉,她趁着自己不在林家堡,悄悄发帖召请天下群雄,由她计划、小涵掌厨,开了这么一次大宴。一夜没睡,也已显露疲态。
屈戎玉瞄了大门一眼,鸡虽已鸣,其实未至黎明。她说道:「你们都在等着看日出,我没这么好力气,先去睡了。」说完,却仍端坐椅上,一动不动。
「他迟早会出来的。」元仁右微笑道。
他们真的在等日出吗?要在新的一年抢看第一眼的太阳?
的确是,只不过,他们的太阳有另一个名字。
叫作,君聆诗。
第五十九话 备战 ̄之二
天亮了。
君聆诗终究没有出现。
黑桐摇头叹气,伸起右手在自己的咽喉摸了两把,解开原本封住的天突穴,同时开口说道:「他不会到了!我有件事告诉你们……」才说到这里,左袖已经濡湿,宽大的袖口顿时化为穹苍,血如雨下!
徐乞见了大惊,急忙冲上伸出一指要去封住黑桐的天突穴。但黑桐何等身手,岂能不闻不动?当下右手一挥,想将徐乞逼退,可右臂才刚刚举起,全身血脉循环加速,左臂更是血如泉涌,一时失血过多,脑中顿感晕眩,这一臂便挥不上去。徐乞一点得手,叫道:「师父!待伤势好点再说,现在这样子,话没说完,便要丢命!」
黑桐深深一叹 ̄自己的伤自己清楚,心里也知道徐乞所言不虚,更了解自己绝不能在此时丢命!
元仁右站起身,道:「既等不到君无忧,我也该回去了。叁个月后,此地再见。」说完便欲离开。
君弃剑道:「元堂主不留下一同参详对策?」
元仁右摇头道:「屈师叔曾说过,我过於妇人之仁,这等兵战策略、计划怎样去歼灭敌军,非吾所长。你还是同璧娴研讨为是。」
元仁右走了。徐乞说要联络北武林群雄,尤其需要关注北方回纥动态,也走了。君弃剑请黑桐留下养伤,但黑桐只以摇头回应,跟着离去。
接着,留宿在林家堡中的岭南四颠、观相方丈、庄景胜、回头是岸、晨星、尤构率等人醒来,君弃剑告诉他们叁个月后即将开战的消息,他们也各自返回本据地备战。
客人全都走了,留下的则是主人。
诸葛涵、石绯等人睡醒了,来到堂上。林家堡中一十叁个主人再次齐聚。
君弃剑扫视众人一眼,道:「我很高兴你们都回来了……」
「我们也很高兴你还在这里。」蓝娇桃笑应:「你也没有逃。」
怀空道:「或许该说,我们一直都相信,你会留在这里。」
君弃剑颔首道:「是,我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你们既然都回来了,应该都很清楚接下来会是怎么样的情况。我求的不多,只想你们每个人都拥有自保的能力、不会成为在战场上的负累。」说完,他的眼光在堂中诸人脸上扫来扫去,寻找任何一个感到心虚的表情。
只有诸葛涵有心虚的表情。
君弃剑缓步走到诸葛涵身前,肃然道:「小涵,你应当很清楚,在战场上,你不能希冀有人能分心保护你……」
诸葛涵霍地站起身,奋然道:「我知道!我可以现在开始学!」
「你是应该要开始学。」君弃剑返身出厅,道:「大家都出来。」
众人鱼贯而出,来到了前院练武场。屈戎玉或许不善整顿环境,林家堡中有许多地方还未完全恢复旧观。但她自幼生活在云梦剑派,练武场该有的模样却也清楚,堡中一内一外两个练武场至少都已排上了兵器架。
君弃剑将诸葛涵招到身前,心想:有谓『百日刀、千日枪、万日剑』,纵使诸葛涵有乾爹的天才血统,要在短短叁个月内精熟一样兵器到足以在战场上自保的程度,也是十分困难,还是学拳脚较为实际。若要学到能够打倒敌人,她未曾修习过任何内功、更兼身材纤细,没几两力气,招式再好也仅能是花拳绣腿而已。综而言之,她能作到的,就是完完全全的『保护自己』。
即是学会逃命!
於是君弃剑一迳走向兵器架前,取下一根齐眉棍抛给石绯,道:「绯,攻击她。」
石绯直觉性的伸手接棍,听了君弃剑所言却怔住了。
在襄州晨府磨练了许多,石绯已深深了解到,学习『基本功』与『基本把式』实是万分紧要的一件事。如今君弃剑却连马步也不教小涵扎,马上要她进入实战演练,未免太过躁进!要是一个不注意伤着了,岂不是更加麻烦?一时迟疑不敢动手。
诸葛涵也愣住了。
怀空喝道:「叶敛!这样太急了吧?」
君弃剑肃然道:「没有磨针时间了!绯,快打!」
石绯无奈,只得顿地荡起一棍,扫向小涵足胫。这一棍已是十分手下留情,去势既缓、也无使多少力气,但闻一声唉哟,诸葛涵仍被扫倒,跌在地上。
诸葛涵伸手一摸自己的脚踝,居然已被打得扭伤了,一时爬不起身。
石绯学习『捻丝棍』许久,不仅练出了强壮坚韧的臂膀,连腕力也比常人胜出数倍,加上他原本便已相当高壮,这一棍虽已留力,对小涵而言,却与扎扎实实捱上了并无二致!
怀空见了,立即对君弃剑怒道:「你看!出事了!」说完便要上前去扶人。
君弃剑一手搭上怀空肩头,只略一施力,怀空便无法挣脱、动弹不得。
君弃剑道:「九儿,此处烦你看着,好好告诉小涵,面对怎样的攻击、该有怎样的反应。」
李九儿点头应是,即上前将诸葛涵被打脱的足踝接上,同时仔细教导。
君弃剑又瞥了阮修竹一眼,道:「你也该学学……」
阮修竹原是极好面子的人,君弃剑这一句话,与『你功夫太烂』其实是同义词,於阮修竹来说不啻是种小觑。但当此时节,重面子则要丢命,岂能再为一些微枝末节计较?
岂料阮修竹丝毫不气,笑应道:「你放心,在君山时我就决定了,我要和他学!」一指指向白重。
白重怔了,君弃剑却道:「我原也是这个意思。」众人之中,惯用剑者仅有王道、白重、阮修竹叁人而已,其中王道学的乃是最重刚猛、号称『勇冠天下剑』的镇锦屏,阮修竹如何能学得来?反之白重使的是正统的轻巧剑术,让他来教鄱阳剑派出身的阮修竹,最为适合。
阮修竹立即走向白重身前行了一礼,道:「师父,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旁儿瑞思呵呵笑道:「阿重,恭喜你多了个徒弟。」
白重无奈,自知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只得勉为其难收了一徒。仪式全免,立时开始教授。
君弃剑再望向王道与曾遂汴,这两人的身手其实无庸多虑,只是眼下还需要时间养伤。君弃剑当即要他们俩去找大夫治伤取药。
还有宇文离、蓝娇桃,是不需要多加嘱咐的。
林家堡的练武场又活络起来了,这是十馀年来的第一遭。
大年初一便开始叮叮当当的喝声不断、兵刃交击,实是异事。门外已来了许多人观望着,但庭中诸人无有旁骛。
他们心里都清楚:剩下的叁个月,要作的事,就是苦练而已!
君聆诗出现了。
他不是出现在苏州林家堡,而是宣城的南宫府。
他一步步直往武圣殿去,愈近一步,那叮叮声便响亮一些。
这是永无止尽的声响。
君聆诗心中不禁暗叹 ̄其实丁叔至比我更懂得人生的意义啊!他早在十五年前,便将生命投注到铸剑上,矢志铸出一柄不逊於箫湘烟雨的绝世灵剑,决心以此驳斥南宫寒以人殉剑的恶行。而我心里明明已将织锦的愿望、敕里的地位摆在生命的第一位,却还会犹豫!什么天赋异才?我原来不如丁叔至许多!
走到近处,君聆诗发现 ̄叮叮声比以前响得更急、也更嘹亮了。
远远已可望见人影,君聆诗看到丁叔至挥锤的动作,他的手臂简直比水车动得还急!叮叮声原来不是一响一断,而是全都连在一起。这等挥锤动作,他不要这条手臂了?
君聆诗立即赶上,正准备发腔向丁叔至问话、也要阻止他自残躯体的行迳,可君聆诗呆住了、呆到出不了声。
震惊。
他看到一柄剑。这柄剑就是答案。
这柄剑插在剑炉旁、插在丁叔至的脚边。
这柄剑有着美丽的柳叶形剑萼、平滑直顺的二指宽剑刃、还有一抹永不褪色的象牙白,箝合在剑刃中。
她是,箫湘烟雨剑。
天下第一灵剑,段钰从不离身的配剑。
如今,箫湘烟雨剑落单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来。
是段钰不要她了吗?
不可能!君聆诗心里很清楚、很明白,绝不可能!段钰就是拚了性命,也不会让箫湘烟雨剑有一丝一毫的毁损!更不可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一秒都不行!
那么,为什么箫湘烟雨竟独自回到了南宫府邸,却不见段钰?
君聆诗想起两个月前的天象异变,顿时知道了答案。他望着箫湘烟雨、再转视丁叔至已发紫转黑、几乎将要作废的右臂,料想丁叔至也知道答案。
君聆诗蹲下身,轻声道:「湘姑娘,安息吧……你已经尽力了、段兄也尽力了,相信大家都尽力了……你们用自己的生命,去对抗天命的无理与薄情,我们都看到了、都晓得了……你们无怨无悔、付出一切来表达自己的坚持,我们都知道了、也经历了……安息吧……」
箫湘烟雨剑没有回话,她无法回话。
君聆诗不会传心术,无法知道箫湘烟雨剑想表达些什么。
或许是『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
君聆诗离开了,他与丁叔至终究没有交谈。不需要交谈。
他只是离开武圣殿、离开令人断魂的剑炉,转到智得府来。
南宫府邸,四院十二楼之中无奇不有。
智得府藏书千万、蓄宝无数,其中不乏医经奇药!
天下五大剑艺,是曰木色流之『木风剑法』、蜀山仙剑派之『太清剑法』、林家堡之『林家剑法』、云梦剑派之『归云晓梦』、以及锦官绝剑『镇锦屏』。
皇甫望被公认为天下第一人的期间,他不提本派的木风剑、也不提另四大门剑学,单单只讲一门无名剑法,专认其为天下第一剑。
因为,除了中原叁大绝技之首的『苍天有泪』之外,仅仅此剑艺曾令阁罗凤冒汗。
阁罗凤,号称『天弃鬼才』,一个非人哉的人,一个最接近完美、甚至有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是『神』的人。
十五年前,『灵山决战』的参与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能令阁罗凤为之认可的人,即能纵横当世、名扬寰宇;能令阁罗凤为之股栗的武学,必可睥睨群雄、称霸天下!』
既有阁罗凤的冷汗为证、再加上声威俱隆的皇甫望全力作保,这门无名剑法开始有名了。即使皇甫望此时已逝,但他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已经深深烙印在人们的心里。
那是什么剑?谁能使?
皇甫望不在,也无人可答了。
第五十九话 备战 ̄之叁
林家堡重建过后,很快过了一个多月。
时间进入公元七七五年二月中旬。
曾遂汴的肩膀、以及王道腰上的刀伤都已痊愈,他们也加入了前庭的联合训练。林家堡的十叁个主人,有九个在努力练武。瑞思仍然开了她的『杂货店』作生意,以维持堡中各项支出所需;另外,尚有怀空旁观,他看的无非是诸葛涵的练习情况。
时序仍属冬季,但堡中诸男子袒胸露背、女子则着轻衫薄绸,他们练得很努力、也很辛苦,个个满身大汗,热昏了!
不说他人,单看诸葛涵,她的上身也只有一件无袖轻衫,露出的两条手臂,则满是瘀青、挫伤,真个是旧伤末愈、新伤又出,手臂如此,身上各处更是无一不带伤了!
这个把月来,她天天当着石绯的活靶子,只能捱打、不能还手!其实即使能还手也无济於事,她有什么攻击方法,能对比她高出两个头还有多的石绯造成威胁或伤害?没有!於是,她只好不断闪躲、不断中招、也不断受伤!君弃剑常常来看她,但每次来时,若她正在休息,就会催着石绯继续打,即使她喊累也没用、喊痛亦充耳不闻!李九儿看不过去,总是替她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但君弃剑不许;后来屈戎玉也看不过去,一起替她出头,君弃剑还是不许!若石绯不肯出招,君弃剑就自己动手,直要把她从地上打得跳起来才算数!这哪有一点兄妹之情在?根本连同情心都没有了!她有时甚至觉得,什么哥哥?君弃剑才是要逼死自己的人!
但终究也只是『觉得』,她还是咬着牙撑下去,无时无刻不在虐待自己的身躯、每日每夜都在将自己的体力榨尽……
这般过了一个月,屈戎玉忍不住了,私下悄悄传给诸葛涵一些『凌云步』的闪躲步法。这也奇怪,李九儿钜细靡遗的在旁教导她如何去躲开石绯的各种攻势,她就是作不到;『凌云步』心法一授,居然一点就通!再与李九儿所教的闪躲方法一一印证之后,诸葛涵开始真正了解,云梦剑派创立千馀年来,为何地位始终毅立不摇!
原来她发觉到:凌云步的每一个步法,几乎都可说是『料敌之先、料敌之未料』,踏出第一步,就已经算到敌人接下来会有什么攻击,这第一步落脚的方位,必可再轻易踏出第二步,同时躲过敌人的第二招。直到第叁、第四、第五,连绵不绝!云梦剑派以『归云晓梦』与『凌云步』二门绝学闻名於世,果然极有道理,绝非侥幸!
屈戎玉只教了诸葛涵叁成,短短十天过去,诸葛涵即学会了这叁成。只凭这叁成的『凌云步』,她已经可以闪过石绯叁十馀招!
后来,每日递增,她身上的伤口渐渐减少了,石绯的体力则被愈耗愈多。
到了二月十五日,她成功了!百招之内,棍不沾襟!
这会子,就连石绯都拄棍喘气了!
石绯收棍的那一刻,怀空乐得迎上前去连连鼓掌叫好,诸葛涵则得意的笑着,望向亭中。君弃剑坐在亭里。
她是以笑发问:如何?这样总行了吧?
李九儿已经不再旁顾。从诸葛涵能闪过石绯五十招的时候,她就发现,诸葛涵居然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超越自己所能教授的范畴了。
就连四周观望的苏州百姓,也不禁齐声喝采!
「天才军师的女儿,果然不简单!我只教了她叁成,她已经学会四成了!」屈戎玉走进亭中,低声慨然言道:「我实在不能不佩服小涵的天份!」
君弃剑默然,他看着怀空不断向小涵道贺、看到小涵身上伤痕,但也顾盼自得、还看到石绯喘气……
够了吧?石绯名气虽然不大,却已非泛泛之辈,和庐山集英会上仅仅败於流风手下的曾遂汴一样,王道与石绯在北方四处卖艺的期间,几乎没有打输过,若对手只是二流、叁流人物,他们甚至可以虚晃几招便能得胜,他们在中原已经罕有敌手了!小涵能躲过石绯百招攻势,天底下能伤她的也无几人了!
屈戎玉说过,屈兵专在二十年前曾往倭国一游,与倭族的道镜比试过,两人交手千合,不分上下。屈兵专乃是中原首屈一指的人物、道镜也是倭国第一的高手,由此可见,中原与倭国的武学造诣,层次相近。
既然诸葛涵的身法在中原已能吃得开了,对付倭族,也该够了……
「绯!」君弃剑霍地起身,断然叫道:「出捻丝棍!」
他喊得很响,这一句话把整个林家堡中所有的主人、客人全都震住了。
捻丝棍的名头何其响亮,身为江湖中人、身为苏州人,便是没有见过、也要听过!
自己人在练武,要用到捻丝棍?便是不武艺的百姓也知道……
「你真的要杀了她吗!」怀空原本还在同诸葛涵嘘寒问暖,一听君弃剑所言,立即怒气勃发,几个箭步冲进凉亭,一把揪住了君弃剑的衣领,厉声喝道:「够了!我看不下去了!你没见到她身上有多少伤痕吗?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努力吗?你真的是她的兄长吗!你到底懂不懂,『疲惫』与『同情』怎么写法?她这么辛苦,你连点鼓励都不给,只一昧要她苦练、往死里去练,她的身体真能撑得住吗?你就不能用温和一点的方法,循序渐进?你这根本便是揠苗助长!把她弄垮了,对你有什好处!……」
怀空不善骂人,一时词穷,也只是语气一歇而已,便听到君弃剑再次叫道:「绯,你休息够了么?出招!」对怀空的种种驳斥,丝毫不理。
石绯一怔,只得平伸左臂,四指朝天、姆指平摆,右手持起齐眉棍尾,将棍头搭上虎口,直对着诸葛涵。
诸葛涵见了这架势,第一次见了这架势朝向自己,完全愣住了。
石绯的左掌在她看来,竟然如此巨大!愈仔细看,愈是深陷其中,彷佛自己被吸入了手掌里、完全落入了掌握中……
「你不出招便罢,一旦出招,可别手下留情!」旁儿一人淡然说道。众人望向声源,才发现黄楼也来了。
捻丝棍是他创出的绝技,他自然不希望任何一个习技者坏了名头!
诸葛涵听到这话,不自觉颤颤退了一步。
捻丝棍名列中原叁大绝技之一,一旦捱上,哪有命在!
石绯见了,也跟上一步。
他人高脚长,彼一步、此一步,反而又将双方的距离拉近数寸,将目标更加牢靠的纳入掌握!
屈戎玉见诸葛涵面有骇色,显然未战先怯,即道:「小涵,不要逃!」
诸葛涵为之一怔,望向屈戎玉。
她原本是想送出求救的目光,希望屈戎玉能代为向君弃剑告饶,请他口下留情、手下留情,可是她看到的屈戎玉却无丝毫同情,神色中反倒满怀自信!
那表情就像在说:天底下没有凌云步躲不过的攻势!
黄楼不想丢脸、云梦剑派何尝愿意!
诸葛涵此时又更深入了了解了这些江湖人 ̄他们可以不要性命,但不能丢了面子、不能不要声名!
没人会来救她了!她咬紧牙关,毅然面对着那支掌握住自己的手掌、面对着捻丝棍。
君弃剑不发一语,他的心里更复杂。
他曾在云梦剑派习艺月馀,自然也看出来,诸葛涵学会了凌云步!他听到了屈戎玉所说的话、也注意到她的神情,同诸葛涵想到了一道。
面子、声名,对江湖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
屈兵专却自己主动的定计,把云梦剑派的面子丢尽、将自己的声名搞臭,他放弃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尊严,只为了力保神州、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黔首……
他杀了自己,为救万民!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这是何等果断的决心!
河伯,你的遗愿,我会戮力以行!
「绯!」君弃剑断喝一声,声出,棍亦出。
诸葛涵傻住了。
棍作旋势,来得很快,在她眼中却很慢;她想躲,觉得自己来得及躲,可那支已经握拳下放的左掌,彷佛抓住了她的双腿,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於是,中了,结结实实的打中了!
打在左肩上,她的身子顿时轻如绵絮,在空中连打了五六个转儿、甚至可能是十几二十个转儿,然后又重如铅块,轰然坠地。
坠地的那一刻,她就失去知觉了。
整个林家堡,包括黄楼,全都傻住了。
独有君弃剑暗暗叹了口气。
怀空一怔之后,立即冲出凉亭,要赶去查看诸葛涵伤势如何。
此时,门外忽传来一童声叫唤:「怀空!李怀空,有信!」
但怀空不理、或者不闻,在他认为,没有比看顾小涵更重要的事。
於是屈戎玉走向大门,看到出声者,原来不是生人,是李泌家门口那个曾经刁难他们的看门童子。
屈戎玉曾被这个童子驳倒过,她不喜欢这个童子!当下也不给好脸色看,只将俏脸一板,伸手道:「信来!」
童子自然认得屈戎玉,甚至是深深记得!屈戎玉提出吴起一生对错之问,可是让他掏空心血才答出来的!屈戎玉让他察觉到自己学识有限,他的自尊受创了,所以他也不喜欢屈戎玉!如今屈戎玉伸手要信,他阴阴一笑,知道报复的时候到了!当下立即应道:「此信是给李怀空,你是李怀空吗?」
屈戎玉一听,也察觉到童子的意图了,道:「我不是李怀空,却是林家堡的女主人!怀空正忙着,没空接你的信,我接也是一样。」
君弃剑在亭中,听了屈戎玉自称为林家堡女主人,只是摇头苦笑而已。
童子道:「我这封信,只可给怀空,若要代他接的,除非是他的师父、父母、妻子才行。你若是他的师父不空大师,便请念几句楞迦经来听听;你若是他已不在世的父母,便请化为鬼魂幽灵来瞧瞧;你若是他的妻子,我也不要什么证明,只要你说一句『是』,信马上便给你!」
屈戎玉闻言一怔,童子又继续说道:「但古来女子,最重叁从四德、七贞五烈,你既自称林家堡女主人,世人皆知,林家堡眼下的主人乃是君氏父子,莫非你同时嫁他父子二人?但你又要代怀空接信,你却不念经文、亦不化鬼魂,即是承认了自己是怀空的妻子,那么便非一女事二夫,而是事叁夫了!可耻!可耻!信给你吧,小子不肖,今见人尽可夫之女,伤眼,伤眼!」语罢即一把将手中信笺抛向屈戎玉,趁着屈戎玉直觉性的伸手去接的时候,一溜烟地跑了。
屈戎玉虽接到信,但也听傻了。
半晌后,屈戎玉如大梦初醒,戢指小童背影喝骂道:「待打退敌人,我必至洪州将你舌头割了!」
另一边,王道、宇文离、阮修竹等人都围在诸葛涵身旁,关心她的伤势。
尤其石绯十分内咎,连连向怀空告歉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她居然一动也不动……」
「不是你的错!」怀空峻声答道,音调一点也不似原谅了石绯。
石绯急的直搓手,这般伤了自己人,真让他感到浑身都不对劲。
阮修竹在旁殷殷劝解也无济於事。
李九儿伸手到诸葛涵衣衫内触诊伤口,摸了一阵,皱眉道:「肩骨被打裂了……得马上送去看大夫。」说着抽出手来,便准备要将诸葛涵抱起。
怀空闪身插了进去,道:「我来!」当下一把抱起诸葛涵,冲了出去。
跟着,阮修竹气呼呼的冲进凉亭,正准备要将君弃剑臭骂一番,却见君弃剑与屈戎玉对桌而坐,望着石桌上摊开的信笺默然不语。
阮修竹拿起信笺,边看边念:「正月八日,寿王李瑁薨。玄宗皇帝无子矣。
正月十一日,朱上疏请求留京,荐朱滔以自代,当今批准。
正月二十一日,崔旰於西山击破吐番军数万人。
二月七日,当今封皇子李述为睦王、李逾为郴王、李连为恩王、李遘为王、李迅为随王……」
下面还有一段,都是李x为x王,但阮修竹念到这里,便一把将信揉了,骂道:「写这些作啥?一点屁用都没!喂!君弃剑,小涵受伤了,肩骨都裂了!你居然一点都不关心?」
君弃剑毫不理会,一伸手便将阮修竹掌中的纸团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过,道:「阿竹,麻烦你,去将瑞思替回来,我有事要和她谈。」
「不用!和我谈就够了!」屈戎玉插话道。
「都要。」君弃剑应了一句,见阮修竹并无动作,又说了一次:「阿竹,麻烦你将瑞思替回来。」
阮修竹正待开口拒绝,白重也步进亭中,道:「快去吧,他们有正事。」
这是师父的命令,阮修竹扁着嘴,悻悻然走了。
他们的杂货店只在隔壁,瑞思很快回来了。
君弃剑将信笺扯平,递给瑞思。瑞思看过一遍,立即起身向中堂行去。
四周有太多围观的百姓,他们要讲的话,可不能传了出去。
君弃剑与屈戎玉也随后行进中堂,关上大门后,瑞思道:「君无忧果然全料中了!李豫翦除了所有对皇位有威胁的人,立即大封诸子为王,巩固自己的江山!如此说来,其实他究竟还未放弃大唐……」
屈戎玉一脸不屑,一副『便你不说,我岂不知?』的神情,道:「重要的是朱!他果然想赖在京师不走了!这样也好,传闻中朱滔可比他老哥要来得有本事,既然卢龙战区有朱滔坐镇,只消丐帮再派出一些人协助,可保北方无虑。至於崔旰这家伙,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打得胜仗便是好事!吐番、回纥方面都没问题了,我们便只要专心对付倭族即可。」
君弃剑点了点头 ̄李泌送来的这封信,虽然只是叙述近个把来的国内大事,却是他们的一颗定心丸!太有帮助了!
白衣山人,名不虚传!
叁人相对沈默半晌后,瑞思问道:「打算怎么打这一仗?」
「水上战。」君弃剑说。
「拦截战。」屈戎玉说。
两人对视一眼后,同声道:「在水上将他们截下来!」
这时,中堂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门外有白重守着,谁敢造次?
是怀空气呼呼地冲了进来,戢指君弃剑骂道:「这下可好!大夫说了,小涵肩骨裂伤严重,几乎被打碎了!不休养叁五个月是好不了了!你满意了吗?」
「很满意。」君弃剑一笑,点了点头。
怀空听傻了,他看得出来,君弃剑的笑容很真心。
小涵重伤,他居然这么高兴?居然说很满意?
他真的想把小涵玩死不成?
但君弃剑马上敛起笑容。
接下来……就是准备。
开战!
第六十话 决战前夕 ̄之一
夜深了。
怀空走向林家堡大门,步伐有点疲累。
大夫进一步诊断过后,认为诸葛涵的伤势极难断定严重与否,要痊愈固是不难、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肩骨俱碎,造成左臂尽废的可能性,於是基於医道立场,坚持将伤患留在自家看护。诸葛涵原先极为不愿,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家,在家中养伤不好吗?可这是大夫的一片好意,怀空半劝半骗许久,才让她勉为其难的点头留下,自己则几乎无日无夜前去陪伴,累了,实在也累了。
心里不累,甚至很高兴,但身体受不住。
叁月十五,月在中天。
怀空来到林家堡*,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到林家堡、没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过一觉,还是大夫劝他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小涵也说伤口已经不痛,要他回家休息,他才回来的。如今也无心看顾这么一片初春的花前月下美景,即向北厢自己的房间行去,正当伸手推门时,忽然查觉到,同排屋舍中、最接近西厢那两间房、即亦北厢最靠西角的一个房间,尚自灯火通明。
是君弃剑的房间。他不住南厢主卧,而将房间定在这后花园中最角落的地方,是因为等到君聆诗回来后,这会是最接近君聆诗的所在。
怀空忽然觉得不累了,向君弃剑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房中即传来一段话语:「虽则名为无忧,但天赋异才自遇敕里之后,却是无一日不忧;爷爷名为兵专,实则恶兵之极!由此观之,这名字也不过儿戏而已……」
「是了,你名为玉,但脾气却臭得如同粪坑里的石头,亦是一例!」
怀空一听,即知这是屈戎玉与君弃剑互相调侃,心中先是略怒、而后转喜。
怒的是,此是什么时节?更兼小涵重伤未愈,你连看顾一次也无,居然还有心情和屈戎玉调笑?
他又想:接下来屈戎玉必要反唇相讥了!
岂料房中默然无声,屈戎玉竟连一哼也无。怀空心中一叹:这姑娘原先何等任性妄为、不惧人言,今日为了君弃剑,竟将脾性也收了,当真难得!
等了半晌,房中仍无声息,於是怀空假咳两声,倚门轻声喊道:「叶敛,我方便进去吗?」
「方便。」房中立时传出君弃剑低沈而严肃的语音。
怀空推门入内,关门就坐后,望了君弃剑一眼,不觉怔了。
「你究竟几日未睡了?」怀空惊问道,他跟着再看与君弃剑并肩而坐的屈戎玉,才发现这两人竟是一般模样!
不仅仅脸颊凹陷、黑眼圈已长到了鼻尖去,甚至蓬头垢面、更兼目光涣散,实在难以断定他们的意识是否仍然清醒!
「有事吗?」君弃剑反问道。
怀空这才注意到他们桌上放着一张绢布,一见可知,乃是扬、苏、杭沿海一带的地图。当下不禁暗暗惭愧 ̄他心中只剩下了小涵,哪里会注意到君弃剑、屈戎玉此二大兵家的传人,为了这将届之战耗费去多少心力?与之相比,自己的自私与臆测,实在太过愚昧!
君弃剑见怀空不答,又问道:「小涵怎样了?」
怀空一怔回神,恰巧注意到君弃剑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光芒。
他在师父不空大师的眼中也见过这种光芒,那是慈爱的光芒。
「她还是很生气,觉得你太严格了,她吃不消……」怀空缓缓说道。
屈戎玉道:「其实她理应闪得掉!即使闪不全,也不至於这么扎扎实实的命中、受了偌大伤害。小涵究竟毫无临战经验,一遇到杀着,便失了心神、慌了手脚。当日的对手是石绯,虽然棍力凶狠,好歹也没往要害处打去。换作敌人,如今小涵哪有命在。」
怀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他还注意到,君弃剑根本没有出声的打算。
这有两个可能:一者,他内咎,不思、亦无需自辩;二者,屈戎玉已完全能够替他代言。
怀空无由判定何者为是,心里却已趋向了第二种可能。他跟着说道:「我要为日前的无礼向你道歉……我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你比任何人都深切的希望小涵早日成长,你比任何人、甚至比我都要关切她的安危,究竟她是你唯一的妹子、你是她唯一的兄长。只有在小涵身上,你才能达成对诸葛军师的回报;也只有在你身上,小涵才能找到对亡父的眷恋,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来的……」
他顿了一顿,原先以为这一顿之间,屈戎玉会插口出声,却是没有。
君弃剑无言,只是颔首。
怀空道:「你也应该要清楚,小涵心里绝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负累,她何其聪明,怎会料想不到自己的处境?她不只不想拖累你,甚至想帮助你!这一点,半年前在彭蠡湖上即已十分明白……」
君弃剑仍是颔首,他也记得,当日小涵一见屈戎玉仅靠轻功、指功,即能化险为夷,慑退彭蠡六水帮,她是何等羡慕!只可惜小涵毫无内功底子,想要学成屈戎玉这般身手,至少也得花上十年光阴。
但小涵的心意,却是无庸置疑的。
「你若能给她多一点实际上的关爱、多一点行动上的呵护,我打心底相信,她会很快乐、也会学得更快更好……人总是希望在鼓励中成长的,是不是?」
屈戎玉应道:「你听过『心如刀割』也未?」
怀空一怔,即见屈戎玉伸手去抓起了君弃剑的左臂,君弃剑第一反应先是将她的手压下,摇头,屈戎玉则说道:「让他看吧!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你的知己了!况且,你还有要事托付他不是?」
君弃剑一呆,终是放下右手,任屈戎玉将自己的左臂放到桌上,捋起衣袖。
怀空一看,傻了。
屈戎玉则如数家珍般,指着那一条一条的伤疤侃侃而言:「这个是小涵第一天与石绯交手,被绊倒扭了脚踝;这个是小涵左腕处的瘀血;这个是小涵右肘上的挫伤;这个是膝盖碰伤;这个是背摔疼了;还有这个,其实不过是不小心跌倒罢了,这驴蛋还是执意要划上一刀……」
怀空完全愣住了,他盯着那面目全非的手臂,才真切的感受到,君弃剑对小涵的关爱有多深!
而自己又是多么的迂腐啊!
屈戎玉则指着一条自外手肘直砍至手腕突骨、横切过数十个旧伤口的直线大口子,仍自说着:「最重的就是这条疤啦!不用说你也看得出来,这就是那一记捻丝棍罗!驴蛋的脾气像粪坑里的第二块石头一样硬,百劝不听,执意要砍,砍便罢了,还砍了这偌大一条……可弄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才把血给止住!」
君弃剑已注意到怀空面有愧色,立即放下衣袖,复垂左臂,道:「好了……自残躯体,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何必说得那么兴奋?」
「怎么不光荣!」屈戎玉正色道:「这可是小涵的福气!我相信怀空也会替小涵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倒是我在蒲台山寺给那四个秃驴打伤的时候,你居然不闻不问,好有良心!」
「当时我并不在场,良心难道能叫飞鸽送去不成?」君弃剑苦笑一声,接着转向怀空道:「说正经话罢。璧娴所言不差,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他没有注意到,屈戎玉正咕咙着:你若有心送,便已够了……
怀空没有应声,但眼神笃定,其实已经答应。
君弃剑道:「不瞒你,照日数来算,五天之内,赴东瀛商船队即将回返长江口。但只剩五天,小涵的伤势必定未能痊可,所以我决定瞒着她、将她留在苏州城里养伤。可无人照料终是不成、连日无人看望,她也必定疑心。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听闻至此,怀空脸色一沈,正要出声驳斥,屈戎玉抢先接腔道:「你先别急着说自己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云云。你难道没想到?驴蛋是故意要小涵受重伤的!若她不伤,跟上了战场去,天晓得……」语至此而止。
但怀空听懂了。
小涵叁岁亡母失怙,五岁即遇吐番大掠灵州此一人间地狱,虽然她口中从来不提,但任谁也知道,『战争』这东西,对她而言即如同她左额上那个铜钱大的『囚』字,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生命中,不可抹灭!战争是她的天敌、是造成她一生颠沛流离的主因……
「现在就要她再次站上战争的第一线,太早、也太残绘了。」屈戎玉道。这段话来得恰到好处,与前言的中隔时间,正好留下了让怀空理解个要的空档。
半晌后,怀空深深一叹。
他此时才知道,不止是关切,为了保护小涵,君弃剑用心何其良苦!
同时也了解到,君弃剑居然已学到了屈兵专那一套方法。
为了目的达成,什么都可以抛弃……
就是被自己最深爱的亲人痛恨亦无妨!
兵家,原来也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阁罗凤曾经说过,兵道即诡道,简单来说,就是骗人的玩意儿。但说穿了,它也不过是一种工具,即如同吃饭使箸、砍柴用斧一般罢了。但箸可挟米、亦可当成暗器;斧能砍柴,也能用作兵器!
工具,毕竟是工具,是善是恶,观乎於使用者的心境。
兵道的真谛,其实无是非善恶。
究竟,『兵道』这词儿中,还有人类史上最无边、最精深的一个『道』字!
「我懂了。」怀空再叹一声,才道:「但你们要答应我……一定要让她最亲爱的兄长、最喜欢的璧娴姐姐安全归来!」
屈戎玉道:「这是当然的!我太了解回家之后找不到亲人的感受……」至此,即语带哽咽。但她只是略顿一顿,即道:「我保证,绝不会让小涵再一次失去亲人!小涵回家的时候,我们一定全都站在林家堡大门口迎接她!」
「有劳你了。」君弃剑道。
语气,即是托孤。
这是不吉利的声音、触霉头的语调!怀空原本想为此驳几句,但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终也只点头应是,而后告辞出房。
这一仗岂是好打的?若果好打,屈兵专心瘁而亡又是为了何来?
如今,只能祈祷而已。
佛祖,保佑啊……
第六十回 决战前夕 之二
叁月十六。
爷爷,我懂了……
到今天,我终於知道,你为什么不将我留在身边。
你曾经说过,云梦剑派中,只有堂主能够收徒,但你不把我留在回梦堂、不让我拜元师叔作师父,因为,元师叔是你的得意门生。
在你任为回梦堂主的时候,你根本不管天下。那时有阁罗凤在,你相信阁罗凤将成为掌管整个神州大陆的大渔夫,所以你不教你的徒弟捉鱼的方法,而教他们『养鱼』。
你希望你的徒弟,日后能替阁罗凤养鱼,对不对?
但是,在我将要正式拜入云梦剑派门墙的时候,阁罗凤早已不在了,你察觉到倭族进军中原的意图已不可竭止,你预料了日后的大战,这是一个必须以暴制暴、以兵斗兵的时代,但元师叔只从你身上学到养鱼,没学捉鱼,於是,你只好将我送到聚云堂,让于师父教我捉鱼。
似乎,你早也算到,自己终究无法主导这场大战,直到最后,只得由我替你完成。
爷爷,你知兵、好兵、乐兵,终而恶兵,你也不希望我学兵,但不得不。这是我们云梦剑派的使命,我们原就是为了缩减乱世而存在。
爷爷,你知道吗?你辛苦了这么久,至今,我们的胜算依旧渺茫。
我们一直在欺骗自己,说什么河北有朱滔、剑南有崔旰……其实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忠臣的时代!
一旦大唐出现败势,这些我们赖以抵御回纥、吐番的『大官』们,说不定便倒戈相向,与回纥、吐番联兵,直逼长安……
我们不能输!但是,有什么办法能够不输?
爷爷,我们只剩下一股愚勇了!你若处在这环境下,你会怎办?
你必然仍会坚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吧?
爷爷,我真的好爱您、也好尊敬您,对您所说的话,我从来也没有怀疑!
可是……可是,有时我又好恨你!
您的胸怀、您的无私、您的以身证道,那是任谁也学不来的,世人都感受到您的伟大了。
可是,你居然将我也拖入了兵道的漩涡,你让你唯一的孙女儿,学了你这一生最深恶痛绝的学问!你让我承接你的意志,你可知道,这剥夺了我身为女儿的权利!我无权自私了、我无权逃避了、我无权说不、更无权追求自己想要的……
……………………
爷爷,你可知道我多么羡慕蓝沐雨……
这一战之后,若果我们还能够存活下来,我不要再谈兵了!我要索回原本应有的一切!
我不要再只被视为你的接班人、我不要再与他倚扉而坐,所谈的只有公事!
我不要等到发华鬓白后悔莫及、我不要燃尽自己的生命,只为了民族大义!
我不要!
爷爷,您那么疼我的,您不会反对吧?您不该反对吧?
您一定也希望,能看到我为自己而活,是不是?
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的话……
叁月十七。
怀空曾经说过,我变得懦弱了、变得容易迟疑、甚至优柔寡断。
相信不只是怀空,大伙儿都这样认为,甚至我自己也是。
在摧沙之役后,我的确常常犹豫不决、常常举棋不定。
因为,我不想再出现第二个寒星!因此,我甚至将一直与我同生死、共患难的王道、石绯赶走!因为,我不愿他们有朝一日也要面对死亡,而我无能为力!
只是,看到王道负伤归来,我有了种领悟。
迟了我们都已经踏进这圈子,一个满布刀光剑影、与死神作伴的圈子,再也抽不了身。
这个圈子里,只有朋友、或是敌人。不会再有第叁种可能。
王道,是朋友;李定,是敌人。
石绯,是朋友;中庸,是敌人。
瑞思,是朋友;赤心,是敌人。
如果,曾经一同跋山涉水、出生入死的即是朋友,而刀刃相向、意志相左的则是敌人……
那么,谁能告诉我:神宫寺流风,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我心里万分不愿意与他成为敌人!但他却是个倭族人,是即将大举进攻中土的倭族人!
我们似乎也不会是朋友。
在杭州分手以后,再与他直接对面,已经不只一次。
第一次,是庐山集英会,我一败涂地,几乎死在他手上。
第二次,是在鄂州,我费尽口舌,只为不想与他动手。
即便当时的我不见得会再输给他。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与流风成为敌人罢了。
可是,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再见第叁次面,这是无法避免的一面。
除非,我能放弃、或者他放弃。
事实上,两者都不可能。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不当敌人的可能?
若果如此……我只有一个愿望。
不管这一仗,是胜、是败……
让流风死在我手上、或者,让我死在流风手上。
但愿,老天,成全……
君弃剑整装就绪后,在林家堡后花园绕了一大圈,伫足在西厢门前石桥上。
备战叁个月,君聆诗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不用等他了,相信自己,你作得到!」身后一人说道。
「是啊……送死,何其容易。」君弃剑回答。他没回头,知道是屈戎玉。
正因为是屈戎玉,便无需隐瞒毫无胜算的事实。
这两句来去的短短几个呼吸中,北厢、东厢数处房门打开,王道、石绯、宇文离、白重、曾遂汴、蓝娇桃六人一时行出,都来到西厢门前。
过不多时,瑞思、李九儿、阮修竹也到了。
君弃剑回望一眼,没见怀空,料想他应已陪小涵去了。如此正好。
君弃剑呼口长气,道:「你们都还记得摧沙一役吧?」
众人点头。这是君弃剑的成名战、也是在座许多人的成名战,即使没有参与过、也曾听说过。
「我有两件事要向你们说明……首先,这一仗与摧沙之役有一个相同点、一个不同点。相同点是:我们仍然必须以寡击众,这是以一当百、以十当千的仗。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就必须考虑到,没有全歼敌军的可能性。但倭族军马远道而来,若不将其全歼,他们势必长驱直入、攻进腹地深处。若是让他们与二十一水帮联盟会合,必将势如破竹、再不可挡……另外,不同处则是,倭国远在重洋之外,我们这次没有办法围魏救赵了!」
说到这边,便是不擅兵学的人也听得出来……
全歼敌军,是办不到的事;逼迫敌人撤退,也是办不到的事……
不能歼之、亦不能退之,那就只有被歼灭的份了!
「你是说,我们死定了。」蓝娇桃说道。
这一句话,让众人为之股栗。
难道,他们苦练叁个月下来,竟只是为了送死?
他们原本还以为,君弃剑与屈戎玉闭门参详,必可研讨出致胜方略……
「我们死定了。」君弃剑正色回道:「从王道、阿汴负伤而归的那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们死定了,一个都走不了。」
宁静了、沈默了,只有面面相觑。
他们原本都以为,自己再强一点、就能多一点胜算……
原来不是!大局势上的优劣实在太明显了!
四族联军进攻大唐,原本就是不可能挡下的!
「不管你们从哪里来……为何而来,现在,大家都一样了。」君弃剑道:「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现在要打,不再为什么民族大义、也不再为了声名、志向,那都太无稽了。明知会输的仗,兵家是不会打的、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不会打的。但我们还是要打!」
君弃剑显得很沈稳、很泰然,那是已经准备赴死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屈戎玉不禁暗叹我们,还会有未来吗?
其实不只是屈戎玉,大家都感觉到。
自己没有未来了。
这一仗的道理在哪里?
并不是世事都有道理可寻,战争更是如此。同战争讲道理,如同缘木求鱼。
「对!我们还是要打!」王道昂然说道:「只是为了,不要让世上再有更多像我一样的人!」
君弃剑点点头,跨步行出、屈戎玉立即跟上。
接着,蓝娇桃、瑞思都走了,最后一个有所动作的人是阮修竹。
阮修竹现在才认识到,李泌为什么会说,有必死的决心,才能回到苏州。
原来,现在的林家堡,即无异於阎王殿……
这一仗,还是要打。
不为别的,只为了求生存。
第六十话 决战前夕 之叁
流风,在拭刀。
雪,在读书。
安和,安和得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也不会发生。
但,刀,是影秀,曾经杀死君弃剑、断黑桐半臂的翔刃.影秀。
书,是史记,正翻到『叁家分晋』的那一段……
「雪,师父快到了,你还在看书?」
「子曰:叁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堀雪应道:「苗姐……有很多事,原本该当由苗姐下决定的,可如今除了写信联络师父,她什么事也不用作了。一切都有仲参下决定,咱们能作的,便只是当刽子手……」
流风一怔,收刀了。
若这话由旁人来说,流风必定当场翻脸!将堂堂的大和武士说成把武术当成手段、把杀人视作目标的刽子手?这根本反了!
可说这话的人,却是雪,是他未来的妻子。
这时,栗原苗进舱,她也听到雪所说的话,微责道:「妹子,我们这是为了大和国的扩张!咱们大和国原不该只局限在东洋岛上,神州大陆才是我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可是,神州大陆真的需要我们吗?」雪翻书,缓缓念道:「智、赵、魏、韩尽分范、中行之地,后智专擅。智联韩、魏伐赵,而韩、魏反噬之,与赵叁分其地。周威烈王赐赵、韩、魏皆为诸侯。从此,战国始焉……」
这是史记文字,雪照念而已。但流风与刚刚进舱的栗原辅文听得一头雾水,栗原苗微蹙柳眉,道:「妹子,你让君弃剑影响太大了!」
「不,没有!他没有影响我,他只是提醒我,提醒一些我早就知道、但不着意遗忘了的事情!」
「他影响了!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中原?」
「我当然记得,我和流风是来找回长曾弥虎彻、以及查出当年盗走长曾弥虎彻之人!另外,便是依屈兵专吩咐行事……」
「妹子,你弄反了!师父要你们依屈兵专吩咐行事,那是因为,师父原本以为,屈兵专是真心想让云梦剑派与我大和共治江南!取江南才是重点,寻回长曾弥虎彻,只是次等事!」
「苗姐」雪沈痛地低喊着:「你真的认为瓜分神州是好的吗?每次每次,只要神州政权不统一,受苦的总是百姓!那会是个豺狼遍地的时代、弱肉强食的世界!这种环境将不存在我们信守不疑的武士道!人的野心总是无限,即使我们真正与回纥、吐番、云南四分唐土,要不了多久,必然觉得不够,彼此之间将再发起战争!届时,我们所得到、原本富华无比的江南,也将成为一片荒野焦土!这是我们所想要的吗?苗姐,你认为这是我们所想要的?这……这只不过是仲参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把我们当成工具在利用而已!等到仲参想再次扩张领土的时候,远渡重洋而来、立足最为不稳的我国,势必将成为第一个被攻略的目标!仲参是头饿虎,我们喂不饱、也对付不了他的!……」
「拿下她!」忽地一声断喝,阻住了雪的言语。
倭族四使皆是一怔,只见舱口一时涌进了十来名水帮汉子,七手八脚便将雪压倒了!
这里是船上、是水上,水帮汉子们的动作之快、再加上突如其来,实已教流风、栗原姐弟未及反应。流风回神之后,惊见自己的妻子居然被一群袒胸露背、毛手毛脚的大男人压在地上,一时怒火中烧,刃光一现,影秀顿已出鞘!
旁儿闪出一人,一把便抓住了流风右腕。
如今的流风已拥有重创黑桐的实力,这年间的突飞猛进,令他然赶上了中原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如今虽然略有分神,能制住他的人,天底下又有几人?
栗原辅文也有反应了,他正准备动手打散这些水帮汉子,却见胞姐栗原苗跨步拦住。
流风扭头一看,擒住自己右腕的人,是中庸!
「放开我!」流风怒喝,同时手腕使力,想挣脱中庸箝制,但每次一运气用劲,却都受到中庸以相同的力道反震!流风被震得右臂软麻,中庸却丝毫无觉!
「流风,冷静点。」栗原苗发话道:「阿文,你退后!」
这时,众水帮汉子们已将堀雪压出舱去。
中庸放手了,漠然道:「我保证不会伤她、不会动她一根汗毛。苗姑娘,接下来交给你了。快一些,要出发了。」说完,他俯身拾起一物,即行出舱。
流风怒气未遏、栗原辅文满脸惑然,都望着栗原苗。
怎么听起来,好像擒拿雪原是栗原苗的主意?
栗原苗将流风拉坐到床板上,轻抚他的背脊,那是姐姐安抚弟弟的模样,柔声道:「你先别生气。其实这也的确是我的主意……」
流风不语,唯虎眉倒竖而已。
「雪妹真的被君弃剑影响太大了。以雪妹如今的心态,上了战场,必然对敌人处处手下留情,敌人却又会领情?上了战场,你不杀人、人便杀你,这是十分明白的,如此一来,雪妹一上战场,岂非极度危险?」
「那有什么关系!」流风喝道:「我会保护她!」
「你没有空的。」栗原苗缓缓摇头:「相信我,你无暇分心。……君弃剑在等你,你也在等他,不是吗?身为一个武士,你不会让自己命中注定的对手空等吧?」
流风一怔,栗原苗已从他手中接过影秀,归刀入鞘。
「走吧,我们该出发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雪妹就会知道,她的担心只是多馀。」
栗原苗拉着流风、栗原辅文步出船舱,极目远眺,才见大小船支如繁星满布鄂州码头,仅仅大型楼船便有叁、四十艘!
看这阵仗,不仅仅是汉鄂帮主力,洞庭四帮、彭蠡六帮等二十一水帮联盟成员全都来了。
栗原苗迳向主舟行去。
「走吧,这是师父筹划十年以来,决定胜负的一仗!」
中庸向仲参呈上一物。
那是一本书。仲参翻动两页、扫过几眼,笑了。
那是种富含深意的笑。跟着,他随手一扬,将那本书从舱窗外抛出。
在空中,书本忽尔四散,化作纸片纷飞,落於江面。
『叁家分晋,而战国始焉……
史记.晋世家』
第六十一话 拦截 之一
君弃剑等十一人行出林家堡大门,便见黄楼已坐在门口。
黄楼立时起身迎上前来,在君弃剑耳畔低声道:「老帮主有伤在身,帮主领着河北各路人马移往常山去了。南边由我负责。帮主吩咐了,全听你的指挥。」
「多少人马?」君弃剑问。
「苏、扬、杭叁府,精英聚集,有六百馀人。」
自安史乱发后,丐帮人力与日俱增,从叁十年前黑桐创帮,全帮上下仅二百人,时至今日,丐帮已成为帮众遍布全国、人力破万的天下第一大帮。但丐帮主要人力,多集中在河北的多战地区,尤其灵州、朔方一带,由於屡遭吐番侵攻,乞丐之家不胜其数。相对安定的江南,却是丐帮势力较为薄弱的地方,苏、扬、杭叁州人口总计超过百万,丐帮帮众却不到一千,可谓分布极度不均。
乞丐少,对国家来说是好事;可如今乞丐少,却变成了坏事。
六百这个数,太少了!只怕连对付二十一水帮联盟都不够!
君弃剑眉头略紧,招手唤上瑞思。
瑞思立即摸出一张单子,递给黄楼。
君弃剑道:「请黄长老派几名眼力好的弟兄,到江南河联长江码头守着,轮番观望,若有大型商船队过江不停,即发响箭。另外调二百名水性较好的弟兄,到联江码头领小舟二十支,闻响箭即退往南岸。其馀弟兄则找联江码头吴瘸子领弓、箭、油,在联江码头西方十里处候着。待见我发难,不分敌友,一律以火箭伺候,见人射人、见船烧船!」
黄楼原是连连点头答应,忽闻『不分敌友』四字,一时愣了。
君弃剑心知黄楼不豫,即道:「黄长老,你应当很清楚,现在不管我们怎么解释、拿出再多的证据,那些安於江南逸乐的官员都不会相信倭族军马已近唐土的事实,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援军了!这是一场众寡悬殊、未战已分胜负的蠢战,会来打这场仗的,无疑都是蠢人!我们这些蠢人能作的,便是以性命作赌注来拖延时间,每拖得一刻,便多一刻令苏、扬民兵团察觉的可能……届时,长江沿岸民兵团一起行动,与倭族军马打消耗战,才有机会歼灭敌军!」
「阻止倭族军马溯江而上,是胜利的唯一条件!」屈戎玉补充道:「不管死伤多惨重,这一点一定要作到!」
黄楼先是点头,打这一仗,必然会有牺牲,很惨重的牺牲,他是早有觉悟了。但一想又觉得不妥,问道:「若果……若果我们全都战死了,眼下君无忧行踪不明,江南无大将,又有谁能指挥两岸民兵执行消耗战?要是民兵不能成功打击倭族军马,终也是白费心机!」
「不用担心。」君弃剑微笑道:「我同白衣山人联络过了,他会有对策。」
白衣山人,李泌。
若说大唐还有人才,武将是郭子仪,文官即是李泌!
大唐朝廷,也只剩这两个人足堪大任了……
黄楼见君弃剑笑得自信满满,想起了诸葛静……
当年的诸葛静不也如此?明明大军压头,形势极端不利,他也总是悠哉游哉、自顾自得的定下战术。其馀人只要照办,胜利即可手到拿来!
眼下的君弃剑,愈来愈有诸葛静当年的架势了……
黄楼知道照作就是,其馀细节不必多问,当即迳行前往招集丐帮弟兄,移师前往联江码头。
众人行往邗沟码头。
才刚接近,即听一人操着铜锣响的嗓子高声叫唤:「小妹快些老大等不及,嚷着要开船了」
船头王传回头喝道:「老四少胡说!嚷着要开船的是老叁!」
秦成听闻声响,也从舱中探头笑道:「对对,是老叁!他说这苏州美女太多,再不开船,他会忍不住想留在这温柔乡了!」
李虑的双手已被反缚在船桅上,显然是王传为了怕他乱跑而绑的。他反驳道:「错了!我说的是『再不开船』!赶着要走的明明是老大!」
「那还不是为了不要让你乱跑么!」秦成笑道。
李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当然是要留下来等小妹啦!」
屈戎玉已上到甲板,她将缚着李虑的麻绳解了,微笑道:「那要多谢叁哥相等之恩了。」
李虑哼声道:「当然!什么都可以不要,义气不能不讲!」
众人纷纷上船了,唯瑞思将君弃剑拉在岸边,低声道:「怎么连他们都来了?他们会听你的指挥办事?出了乱子,谁也担不起!」
「他们或许不会听我指挥,但一定会听璧娴吩咐。无庸担心。」
君弃剑与瑞思也上船了,而后立即下到船舱。
蒲台山『回头是岸』四名僧侣已在舱中等着了。
开船的同时,蓝娇桃与白重也下到舱中。
瑞思从怀里摸出丝绢地图展开,指着江南河与长江的汇流点,道:「南岸的船支、箭、油都没有问题,但北岸的渔网一时难凑,赖麻子说只有弄到二十馀张……」
君弃剑一听,即皱起了眉头,道:「还有时间,飞鸽转告赖麻子:便是强抢民家,也要凑到五十张!」
蒲台四僧听得一头雾水,回悟问道:「君公子,长江何其广阔,立此不能望彼,南岸与北岸要如何协同作战?若果敌人长驱直入,我们又该如何应付?」
「他们会上岸的。」君弃剑断然道:「而且一定会上南岸!水上的事,就交给我和阿桃、阿重,四位大师请与船上所有人到联江码头西方十里处的鸣林,与黄长老率领的丐帮弟兄会合后,就地待命……」
「水上的事……你们叁个?」岸悟讶然道:「你们叁个要在水上面对……」
蓝娇桃拍了拍背上的大竹篓子,微笑道:「就我们叁个。」
「乱来!」回悟肃然道:「你们这是送死!才刚开战,怎能送死?」
白重道:「这一仗……谁不是送死?」
这一句话,把回悟震住了。
对,大家都是送死,差别只在早死、或是晚死。
岸悟颇有不豫之色,讷讷说道:「可是……可是君公子若是出了意外,那么接下来的……岸上作战,谁来指挥?」
「璧娴可以指挥。」君弃剑道:「也烦请诸位转告黄长老:若我不能再战,一切便听从屈戎玉的命令。」
蒲台四僧尽皆无言,只能点头。
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这是一场杀了几个、便算赚了几个的战事。
求胜是绝无可能,唯一的目标,便是削减对方战力、拖延时间,如此而已。
以一敌十,在短期决战中也是有获胜的可能,譬如汉末之赤壁战、东晋之淝水战即是。这种战役,失败并不可耻,但若成功,指挥官即可一夕成名、一跃而为天下名将,此类人种,周公瑾、谢安石是。
但问题是……此战并非以一敌十,而是以一敌百、以十敌千、以百敌万!
这种战役,谁敢言必胜?
没有!从来没有!便是兵家始祖孙武、战国兵圣吴起也不敢!
想赢?那除非有奇迹了。
苏州至联江码头相距并不甚远,半天航程即至。
船泊岸了,众人都上到码头。
联江码头位处於大运河与长江的东南交接口,苏、杭地区要进入长江腹地、或者是要向北方的黄淮去,都会在此处作转运。这里是个大港,人已万头钻动、船则比人还多。
渔夫依旧在打渔、船家依旧在招揽客人,人照过、船照走,一片人声轩嚷。轩嚷得很和平、和平得似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岸边的十九个人,其视死如归的神情显然与这环境十分不搭。
君弃剑向四周扫过一眼,即见两名乞丐相隔数十丈,面朝长江而坐,作乞讨之事、行监视之实。这两名乞丐身旁又各有另一名乞丐,都躺在地上头大睡。
君弃剑微微一笑丐帮帮众果然久经战阵,根本无需吩咐,即知要轮班看着长江。
倭族军马远来,待到中土,必然舟车劳顿、兵疲将乏,己方要占的便是『以逸待劳』的便宜。可『以逸待劳』也有个难点,便是需要极准确的掌握敌军的进攻时间。但眼下的敌人自重洋之外而来,想一刻不差的查出对方入港时间,无疑有极大困难,他们能作的事,唯『等』而已。『等』这一件事,说来容易,却极麻烦,那种无时无刻提心吊胆,深怕一个不经意、敌人便杀到面前,只得持续保持在临战状态、却没有对手的情况,於体力、精神都是极大的负担。
君弃剑立即招来瑞思,道:「多置酒肉,送到鸣林……」
「能吃则吃、能睡则睡,保持精神战力。」瑞思接腔道,立即办事去了。
君弃剑呼了口气,回头向众人道:「你们也出发吧,到鸣林去,与黄长老会合。就像瑞思说的,能吃则吃、能睡则睡……」
他顿了一顿,待要一个个吩咐他们该注意些什么、该小心些什么,可是却没有时间让他罗嗦了!他知道,这一走,便是要与这些生死与共的伙伴们永诀!沈默半晌,终只吐出一句:「认识我,是你们一生最不幸的事!」
「的确很倒楣。」王道笑道:「但是,倒楣得很有趣。」
「怎么会倒楣!」李九儿上前说道:「若是老大与莹姐在,他们也会决定来打这一仗!」
曾遂汴道:「我会连着老大的份一起打!好歹也要杀他两百个才够本!」
君弃剑在众人面上扫过一眼……
这一群人,有将门之子、有灵州孤儿,有江洋大盗、有驸马侍卫,既有彪形大汉、也有娇弱女子、有人无酒不欢、也有四个和尚,真个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好一群乌合之众!
这一群乌合之众,谁能管得动呢?
我就要去赴死了,还有谁能管得动他们呢?
还有谁能正确的指引他们应战?
『胜我者,唯玉尔』。
「璧娴……」君弃剑移步走到屈戎玉身前,未及多言,屈戎玉即抢腔道:「你相信有来生吗?」
君弃剑一怔,摇头道:「我不知道……」
屈戎玉浅笑道:「我以前觉得没有,现在希望有……」
说话间,白重与蓝娇桃上舟了。
王道等人已出发往鸣林去。
屈戎玉落在最后头,缓缓而行。
长江广阔如海,叁月的海风,如今却若秋风,萧萧愁杀人。
风一阵一阵的吹,吹得绿纱衣飘荡不已、吹得玉观音摇摇欲坠。
君弃剑这才发现,这『当代第一兵家』的孙女,身子骨原来如此单薄、原来如此柔弱……
『胜我者,唯玉尔』……
君弃剑忽然了解到,河伯走得多不甘心。
他自己,连战场都不愿意让诸葛涵接触;河伯却不得不将自己身上的大包袱丢到了屈戎玉身上。
把最锺爱的孙女儿推到战场上去送死,谁会舍得?
就算懂事后即开始学兵,她终究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啊!
这是个天杀的烂时代!
为了拯救这个时代,天纵英才首当其冲,终而举家不幸;当代第一兵家承之,则心瘁而亡;天赋异才扛之,被断四肢肌腱!
屈戎玉又怎可能担得起?!
君弃剑上舟了,摆舵荡向北岸。
你,希望有来生吗?
第六十一话 拦截 ̄之二
南岸.鸣林。
林子里散坐着许多乞丐,有倒卧者、有漫步者、亦有鼾声大作者。见数,约莫六百。
一人负手横棍,眺望江心。
岸边堆置着大量的油罐、弓、箭、及许多松木棒,水边泊着二十支小舟。
屈戎玉向石绯要了他手头上的包袱,迎向黄楼,道:「黄长老调派已定?」
黄楼回身,一眼没见君弃剑,眉头略蹙:「他人呢?」
「到北岸去了。」屈戎玉再向群丐扫过一眼,即看出六百人乱中有序,业已分作前后两部,后部约四百人、前部二百人。她立即相中一名年轻乞丐,伸指叫道:「你过来!」
年轻乞丐一怔,左右观望了一阵,确定屈戎玉叫的是自己,才起身上前。
屈戎玉双眼滴溜溜地在这年轻乞丐身上打量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即将包袱抛了给他,道:「去江水里洗个澡,洗乾净些,把里头的袍子换上。」
年轻乞丐不假思索,接着包袱,便冲到江中洗澡去了。
黄楼知道接下来屈戎玉必将吩咐作战细节,当即将二百名水性较好的弟兄全叫上前来。
但这二百人一围上前来,立即便有一股霉臭扑鼻,薰得阮修竹中人欲呕,不自禁连退数步,挥手叫道:「要命!要命了!」
屈戎玉一开始亦举袖遮鼻,待得习惯了这股气味,才舒了口大气,说道:「你们等等便上船去,一列占住江面,能占多广是多广!若见了敌人,能喊多响便多响……」
「要喊得响,该当让咱上才是!」铁无敌立即大叫:「天底下哪有几人比得过咱的嗓子!」王传、秦成、李虑也连声附和。
屈戎玉一想不错,便道:「那好,四位兄长等等也请上舟。你们切要记住:无论如何,都要引得敌船注意,且要逼得他们调转船头准备迎向你们才行!」
黄楼道:「我们不过二百人,敌人大军乘坐的是远洋商船队,便直直冲来,也把二十支小舟撞散了!又怎能吸引他们注意、逼得他们调转船头?」
此时,那名给屈戎玉叫去洗澡的乞丐已更衣回来了,洗净了脸面、换上一袭宽袖长袍,果然是个相当俊秀的年轻人。屈戎玉见了,更显得自信满满,道:「放心!敌人既有四名探子在我国内,必然也很清楚:要入中土,只须除去君氏父子、丐帮、以及我云梦剑派,即无人能阻了!他们若见了君弃剑,万不能视若无睹!」
「他不是到北岸去了?」黄楼惊问。
屈戎玉迳向那年轻乞丐道:「你可千万注意,一旦上船,到回岸为止,你就是君弃剑!」
年轻乞丐怔住了,一脸的惊疑莫名:我怎会成了君弃剑了?
「你们可要知道:若是退得不够快,岸边箭雨不留人!」屈戎玉向岭南四颠与二百名即将上舟伫江的乞丐作了最后声明,跟着将宇文离与王道招近前来,道:「你们俩人在偷袭摧沙堡的作战中,负责的便是砸油罐吧?如今,故技重演,应不为难?」
宇文离立即哈哈大笑:「砸罐好啊!砸掉一身怨气!」
屈戎玉再叫过蒲台四僧、曾遂汴、李九儿、石绯,也作下吩咐:「敌人遭我方纵火焚船,必定弃船抢滩。你们定要先挡过一阵,必要撑到丐帮结成莲花落阵才成……否则,人力差距过大,恐将兵败如山倒……」
诸人对望一眼 ̄『挡过一阵』,说来是容易,孰不知,这『一阵』是长还是短?无论多长多短,这必然是一段极难熬的时间,他们势必要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才成!况且,纵使撑到莲花落阵结成,他们也未必能自敌军阵中脱身!
石绯忽然想起了乃父马重英教过他的话……
「兵法中,有险地、危地、死地之分,此乃於势而言。若说个人,入战场即是死地。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上了战场,还敢说自己必能生归!」
「绯,你怕了!」王道峻声道:「你可是将门之后!死就死了,怕个鸟!」
石绯闻言,只得哂笑。
孤家寡人、举目无亲的王道,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视死如归,原来是疯子、白痴才会干的事。
但如今,满座却都是疯子、都是白痴!
屈戎玉最后向丐帮分出后部的四百馀人道:「你们知道自己要作什么了!闻我令下,火箭齐发!千万不要手软、千万不要怕射着了自己的弟兄!一旦敌人开始抢摊,立即弃弓结阵!」
「云梦剑派哪儿去了?」忽然有人问。
「是啊!元仁右哪儿去了?」另一人附和着。
黄楼急忙上前叫道:「静!云梦剑派绝不会缺席的!」
屈戎玉没有搭理,回到江畔,款款坐落。
南岸分派已定,北岸如何呢?
驴蛋……你这冥顽不灵、执意螳臂挡车的骡子,可别太快倒下啊……
船在江中,君弃剑操桨,蓝娇桃与白重一左一右立於两旁。
蓝娇桃感觉到背上竹篓中的物事不断蠕动,显然已关不住了,只得反手拍篓,安抚道:「静些,你们静些,时候还没到……」
篓中的物事似乎听懂他的话,抖了两抖,便即寂然。
「这一大篓,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白重盯着竹篓问。
「是啊……」蓝娇桃涩涩一笑。
君弃剑忽尔想起,在两年前,他曾与神宫寺流风、堀雪闯入了江南二十一水帮在彭蠡湖口所召开的大会。散会后,蓝娇桃与六名同伴凿了他们的船,一路追杀上岸。直到流风杀一人、断一人之臂,他们方才退去。
后来,到了杭塘山上,君弃剑与流风、雪、寒星四人,则连中蓝娇桃所设下的虎、牛、蛇连环叁阵,如今想来,馀悸犹存。当下即问道:「那七支王虎、火牛阵、万蛇阵,也都是你一人布下的?」
「怎么可能!」蓝娇桃哂笑一声,抚mo缠绕在身上的赤冠鳞虺:「王虎和火牛,都是我的朋友备好的,苏杭叁帮的帮主是另一人去负责对付,我只有布下万蛇阵而已。」
「他们人呢?我记得当时你们共有七人,其中一人被流风所杀,除你之外,应该还有五人……」
「我到山阳找你的时候,他们回云南准备下一次伏击你所要用的蛇兽。结果,因为我在山阳没有攻击你,被视为叛变,他们在云南……也……」
「连坐法……」白重低声道。
蓝娇桃深吸了口气,道:「我们七个人……我们七个人,从懂事起就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也一起养蛊、一起学驯兽驱兽、一起接下了狙杀你君弃剑的任务……我们七个人是一体的,我们七个人是朋友、是伙伴、也是家人……」
君弃剑无言了、白重亦无言了。
沈默半晌,蓝娇桃忽尔呵呵笑道:「没关系,反正等会儿,我也会去找他们了。对了,我和石绯、怀空去到湖口镇时,曾遇到一个人,便是我们原先的雇主。他说了一句我觉得很耳熟的话……」
「若果你是要吩咐遗言,那就免了!」君弃剑立即打断:「咱也不可能有命去替你追查。」
「不是遗言!」蓝娇桃正色道:「他说:主子最讨厌的,就是叛徒!……你们听过?你们听过!是谁说的?」他注意到了,君弃剑与白重脸色变了。
君弃剑脸色刷地白了;白重原本白面,如今面色铁青。
「快说!是谁说的?」蓝娇桃急急追问。
白重一眼扫向君弃剑,君弃剑则反问道:「你遇到的那个人、你原本的雇主,是谁?」
蓝娇桃一怔,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本名……在云南,我们唤他中庸。」
白重听了,立即倒抽一口凉气!
君弃剑深吸口气,道:「阿桃,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与岭南四颠齐赴鄂州同李定讨人……」
蓝娇桃身子大震,惊声道:「仲参!?」
「看来……中庸的主子即是仲参了。但仲参到底是什么人?」白重问。
蓝娇桃再次摇头,虽然同样身为云南人,但不管是中庸、还是仲参,他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仲参与二十一水帮联盟有牵连,这是很明显的……」君弃剑缓缓说道:「二十一水帮联盟将会接应倭族军马,也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现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四族联军』……是出自仲参的手笔。」
蓝娇桃凄然一笑:「哈 ̄真好,给我知道杀我家人的仇人了!可是……可是我也没机会去找他算帐……真好!真好!」
白重沈默,他一向很沈默,但如今心里不沈默。
他很清楚的感受到,在这个时代里,自己还算是相当幸运的人。至少,他亲手将毁了他家园的回纥战士宰了!
这种机会,报毁家之仇的机会,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啊……
其实,瑞思私底下与他谈过,瑞思认为还有胜算,为了求这一点胜算,所以瑞思留下了。
毕竟,君氏父子与丐帮,是唯一有机会让她向赤心报一箭之仇的后盾。
这个赌,瑞思必须要下,否则,她即注定了一辈子当回纥的叛徒、一辈子当赤心的手下败将、一辈子流落中原,当个丧家之犬!
但白重不这么想。他这辈子要作的事,其实早已作完了。如今只希望,能把自己的性命,投注到有意义的事上……
北岸到了。
白重一眼即望见赖麻子,他正领着伙计,逐船逐人地收购渔网。赖麻子看到白重,立即招手将他们引导到了码头西方百步之处,另有许多伙计正在此处整理渔网。
叁人鱼贯上岸。白重问道:「有多少了?」
「叁十六张。」赖麻子拨打着悬在颈上的算盘,道:「能收的全收尽了,一般渔家吃饭的家伙,自是打死也不肯卖!比原订的五十张少了十四张,每一张我便少收你叁钱,叁十六张一共是二十两八百文。还有你们订作的蓝漆罩子,加起来算你叁十两即可。」
白重随手摸了张银票抛去,即向蓝娇桃招手。蓝娇桃会意,两人合力将岸边那长五丈、宽二丈许、又比人高出两个头的蓝漆木罩移到了船上去。
蓝娇桃拍了拍那蓝漆木罩,向岸边喊:「怎样?」
「小了点,勉强可以了。」岸边的君弃剑回答,他将整理好的渔网一手拖起,拉到了船上搁着。行止完毕,他一跃上了木罩,凭高眺望江中。
转了一圈之后,他跳回甲板上,皱紧眉头。
「苏杭叁帮终究没有动作吧?」蓝娇桃问。
君弃剑点头。白重则道:「至少……这代表他们也没有配合二十一水帮联盟行动,并不尽然是坏事。」
便在此时,『哔』地一声长响,自江对岸的联江码头传来!
叁人心中都是一凛。
是响箭!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