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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諸葛清     问剑录txt下载     问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话 如意算盘 ̄之叁

    君弃剑知道诸葛涵不懂,即道:「我已说过,我和二十一水帮联盟早就撕破

    脸了,如今你又离开了鄱阳剑派,龙子期还能给我好脸色看么?你在近侧,龙子

    期自然不敢要水帮帮众动起干戈,他怕刀枪无眼、误伤了你、同时也怕伤了璧娴

    :他们是绝惹不起云梦剑派的!但空手抓人总可以吧?一旦你与璧娴不在这帆船

    上,我和怀空就死定了……」

    诸葛涵初听似觉有理,一想却又不对,疑道:「你会打不过这些人吗?」

    「本来是不会。」君弃剑深叹口气,道:「你们自然是不晓得,修习游梦功

    之人,体内气机便彷佛一条河流,循环周身、川流不息。一旦受伤,便像是一块

    大石阻隔了河道,全身气脉都会阻塞。若要自己疗伤,就像用水去冲刷石头,虽

    有效用,但究竟极耗工夫,若有旁人相助,即有浚流疏通之用,事半功倍!我在

    丐帮大会上重伤未愈,一块石头仍挡在那儿,全身气机去哪儿都不顺!现在能发

    挥的功力,连原本的五成也不到,怎能敌得过偌多水帮汉子?璧娴连日助我疗伤

    ,自然十分清楚我的状况。而且她本身也只是精於身法,手底下的斤两不见得如

    何高绝,若然动上了手,她最好的办法即是叁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水性极佳,

    那些水帮汉子是抓她不着的,但我们怎办?届时,我们便与入网之鱼无异,只能

    任人宰割了……」

    诸葛涵讶然了 ̄这一解释下来,这乾哥哥适才果然是从鬼门走过了一遭!

    怀空也连连点头。他只知情势凶险,却不晓得君弃剑究竟能有多少实力,适

    才的无动於衷,倒是有恃无恐的成份大些。

    「若要再深一层说……其实这些个水帮都还在观望,因为他们自认是不能与

    丐帮、云梦剑派为敌的。是故,适才璧娴的动作至少得要顾虑叁点:第一,不能

    让这些水贼认为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她一开始就须先抢尽龙子期的风头;第二,

    不能让他们恼羞成怒,所以她又处处点到为止,总不挑明了说;第叁,也不能让

    他们有考虑的时间,她的行动必须快速、又要谨慎、绝不能出一点差池,否则咱

    们便是鱼入网中的局!所以她不等我、也不等你开口说话,第一反应便自己接下

    了这场面。换作是你,作得到吗?」

    诸葛涵摇头 ̄怎可能!这压力太大了!

    怀空暗暗惭愧。

    「所以说,我又欠她一次了。不知道这是我欠她的第几条命。」君弃剑苦笑

    道。

    他欠屈戎玉太多了,便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了。

    半晌后,诸葛涵道:「哥,其实你也很了不起,如果早让我知道那些家伙便

    是鬼差,不躲起来、也要吓出一身冷汗了。你却可以面不改色的站在船首,不露

    一点破绽。」略顿了顿,又道:「怀空也就是一样,你们都很了不起!」

    「如果连你哥都会怕,那要谁来保你?」怀空笑了笑,道:「至於我,那是

    打肿脸充胖子。」

    君弃剑不置可否,又向东望。

    他开始了解,李泌原来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李泌说,古来『以先战泯未战』成功、且还得到世人认可的,仅仅张子房而

    已。但实际上,是否只有张良作过呢?

    非也!华夏历史已有叁千年了,其间奇才岂止张良!诸如第一个反抗世袭制

    ,认为世袭制将成为乱世之源的伯成子高、欲以礼乐仁义教化天下的孔仲尼、心

    存道德无常论的李聃,他们都看出了世道将乱,他们也不断用自己的方法去阻止

    即将到来的浩劫,他们都是拥有真知灼见的旷世奇才!

    与张良不同的是,他们失败了,因为他们都只靠理想、靠志气在作事,试想

    :崇尚速成之效的兵家、法家,又怎听得进他们那长篇大论的道理?人人皆笑其

    痴。这些人也斗不过大权在握的兵家、法家,於是伯成子高避世了、孔仲尼周游

    列国不得其所、老子亦西入黄沙……

    真正会崇仰他们的,倒是一些平民,如冉求、颜渊、庄周等人,岂不都是布

    衣?因为,这些布衣真正看出来:他们的学问,是为天下、为老百姓着想。

    相反的,张良会利用兵家的办法来对抗兵家,他以兵道败项籍。他知道,高

    唱大论没有用,只有先统一之后,再由陆贾、叔孙通等大儒来治世,才是建立一

    个太平盛世真正的办法。

    张良是有着儒道思想的兵家,伯成子高、孔丘、李聃无法对付兵家、无法对

    付豺狼,但张良可以。所以张良成功了。

    我还以为……世称李泌修黄老,为何见了面却缄口不言黄老?原来是以此诫

    我:当今之世,专事黄老则无所用!张良!唯有张良才是我应该效法的对象!

    所以他甚至让看门童子读兵书,本身亦不言黄老,只说张良!

    看看那些水帮帮众,他们只相信势力、相信力量,不就如同当初的项籍么?

    今次若非身为兵家、有势有能的璧娴出面,而由我向他们唱高调,他们怎可能听

    得下去?必然要乱刀将我斩成肉泥!

    对於这些只信奉『力量』的人,就该以力服之!这就是李泌给我的建议。

    君弃剑开窍了。帆船来到长江北岸,一行四人弃船换马,直向北行。他们打

    听到了:朱将取太原路线进京。

    朱领着五千步骑,自幽州向长安前进。

    一晚,一群军士聚在营火边聊天,一名看来才十来岁、稚气未脱的小兵学着

    大人模样灌了一大口酒,愤然道:「我说……这朱大人是怎回事?幽州离长安足

    有二千里,比成都还远得多!听说那剑南的崔旰都已割据自立了,咱朱大人却又

    不敢!拖着咱们行军千里,累死了……二十年来,范阳战区的节度使又有哪个进

    京过?朝廷能怎样吗?回纥人好几年没打来了,当幽州的兵顶好!便是因此,我

    才急急报籍入伍,哪知一入伍便要出幽州!还说要我们参加秋疆秋防,要是吐番

    人刚好打来,咱岂不正好客死他乡?」

    军中最是生死无常,自然也忌『死』字,尤其『客死他乡』,更是当兵者的

    大忌:哪次作战牺牲的士兵不是就地埋了?哪个不是客死他乡?大家都怕客死他

    乡,也最怕这档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可偏偏今次这朱就是逼着他们去客死他乡!大伙了听了,也都气朱,喝骂声此起彼落,倒没人计较这娃娃兵犯忌。

    旁儿一名老兵嗤嗤一笑,这笑声不响,但笑得刺耳,大伙儿都停下了话头,

    盯着那老兵。

    娃娃兵开腔道:「洪老哥,你笑啥?」

    洪老哥是部队里的老兵,瞧着也有六十多岁,他足以当娃娃兵的爷爷了!但

    部队里人人都叫他洪老哥,娃娃兵自也跟着叫。

    「俺笑了?喔,是了,俺佬也走了叁天,看出了些端倪……」洪老哥说,他

    缓缓站起身,立时有几名士兵将近营火的位置让了给他。因为洪老哥见事多,总

    是有故事好说,出了啥事,分析也准,大伙儿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洪老哥不急不徐的走到营火旁,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了,道:「你们可曾

    听过皇甫望的名头?」

    「听过!听过!」娃娃兵似要表示自己见识不逊旁人,急着答道:「他是北

    武林盟主!」

    既然连娃娃兵都知道,其馀人自然更不用说。甚至他们都晓得,若非有皇甫

    望,他们之中许多人早该都死在回纥铁蹄下了。皇甫望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洪老哥缓缓说道:「这皇甫望,十馀年前以一双肉掌,打得北武林那些强盗

    土匪、英雄好汉个个服服贴贴、号听令从,送了他一个『柔风掌』的称号,那是

    大伙儿都晓得的;他又曾与徐乞率人夜袭回纥大袭,把药罗葛移地建吓得尿撒裤

    底,回纥才会因郭副元帅一席话而急忙退兵,也是众所皆知。否则试试,让你饿

    个叁天,把一块肉摆到你面前,有人叫你别吃,你真的就不吃?若要不吃,那除

    非是一支老虎在旁边看着!这皇甫望是何许人也?他便是那支守着肉的老虎了!

    说他是咱北疆的抗敌先锋,那是名符其实;要说他是俺佬这些小兵的救命恩人,

    那更是半点不错!俺从安史乱发至今,二十年了,当过了多少节度使麾下的兵?

    俺打下过洛阳、打下过长安,俺打过张用济、打过李光弼、打过郭子仪,也打过

    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更打过朱希彩、李宝臣!乱军、叛军、朝军,俺都当

    过了,换过了多少将领,那更是数不清!这其中,朱可算是俺见过最没种的一

    个节度使!想当年朱曾与朱滔、朱希彩一起杀了李怀仙,想推朱希彩当节度使

    ,想那李怀仙横徵暴敛、拥兵自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也好!俺原先以

    为朱会是个人物,后来才听说,朱只是挂名,朱滔才是真正动手策划的人!

    这代表什么?朱是个没作事、又想抢功的人!这不明摆着是个贪生怕死、爱权

    求荣的孬种吗?这下可好,他当上卢龙节度使没多久,哈!咱北疆的英雄皇甫望

    居然死了!回纥不来打,不来吃大唐这块肉,一大半原因是有老虎在、有皇甫望

    守着,非不想来,是不敢来!皇甫望这一死,朱的太平节度使不就没了?不就

    要准备打仗了?朱怕了、吓着了,这才藉着朝见之名,急急想躲到长安去!」

    大家听了都觉有理,又一个声的骂起朱来。

    娃娃兵端了碗酒给洪老哥解渴,又问道:「原来朱带着我们,是免得回纥

    打来,咱守不住幽州,也死光了,是不是?」

    「这话不对!」洪老哥正在喝酒,一听此言,忙将酒碗从嘴边拿开,道:「

    俺佬可是他的贴身保镳、是保命的底子!若是他在路上,正好哪个节度使起兵作

    乱,他要怎办?若是回纥正好有大军杀了进来,他又怎办?总得有人保护他!所

    以说,俺佬是他的箭靶子!是垫背的!不然怎能一路上天天有酒喝、有肉乾吃?

    你们可听说过哪支部队行军,一场仗都没打就有这种待遇?无有!一次也没有!

    所以这酒、这肉乾,便是朱用来塞俺佬嘴的,免得落人口实!就算路上无事吧

    ,现在朝廷缺兵,他领着一些兵入京,说要参加秋疆边防,皇帝老子能不喜欢?

    一喜欢,朱有什么要求,也全都应了!你们可就瞧着,俺老洪拿俺的一双眼珠

    子作担保,若有朝一日,俺佬将回幽州,领军的人绝非朱,他必然是留在长安

    供职!若是不准,小娃娃,你就给俺作证,挖了俺这一双不识人的昏花老眼!」

    娃娃兵吓了一跳,忙忙挥手道:「别找我!别找我!」他才入伍不久,且年

    纪小,怕血,怎敢去挖人的眼珠子。

    旁儿众人见了他这惊慌模样,全都哈哈大笑。洪老哥道:「放心,你只是作

    个保人,俺这双眼珠子见人无数,绝不会看走了眼!」

    这一晚,这群士兵以朱的坏话、风凉话为下酒菜,喝得尽兴、谈得痛快。

第五十二话 朱(叁此)入京 之一

    这几天,军中沸沸扬扬传着一件消息:朱节度使病了!

    这也难怪,为了逃命,自然是连日急行军了!这支自幽州出发的军队,从八

    月十六日启程,一日要行二百里,众军士都是战场上吃过苦难、捱过刀枪的硬汉

    子,尚无所谓,可养尊处优的朱怎受得了?才从幽州出发不过叁天,到了蔚州

    ,便受了风寒。现下各将校都聚在帅帐里,一片声的讨论。

    洪老哥的言论已传遍全军,朱自然也有所闻,但为了让这些士卒作自己的

    箭靶子、当垫背,他不能吭声!一吭声就泄底、走风了,若是声名毁於一旦,世

    人会怎么看我朱?皇上会怎么看我朱?世人怎么看尚无所谓,重要的是皇上

    怎么看!若是皇上小瞧了我朱,我到京城最主要的目的:求中央官职、留滞长

    安、逃离幽州这死地,不就没戏唱了吗?不行!我一定要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一念及此,朱撑起病体,一旁服侍的亲兵立即将他扶起,道:「节度使大

    人,众将校的意思,都是趁着出发不久,离幽州尚近,咱们先回幽州,待得大人

    病体稍可,再往长安。先派人捎信给皇上,相信皇上不会介意的。」

    朱闻言,心中暗道:这是试我来了!若我说要回幽州,便是代表自己不是

    想逃离回纥,我的声名便回来了!原来众将校还是不错,会替我的声名着想。

    但再想深一层,却又不对!若是回纥当真打来了,咱幽州兵可有胜算?无有!一点也没有!我又卧病在床,不等於束手待毙?是了!这些家伙是想让我回幽

    州送死……不,是等死!他们要我等死去!人要是死了,要声名有什么用?还不

    都是一场空?活下去比较有用!

    朱略想了想,即肃然道:「走!再走!往京师去,我便是死了,也要把尸

    首抬着走!」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回答:这段话传到皇上耳中,定要赞我忠君体国;将兵见

    我如此说法,急於逃命的说法便不攻自破:我连命都不要,只要赶去长安,哪能

    再说我想逃命?我明明便是一等一的忠臣,这才不顾自身,急於见圣参加秋疆边

    防啊!嘿!这答案真妙,妙之极矣便是苏秦、张仪再世,听了我这句话,也要

    甘拜下风吧!

    这句话被传开了,这支五千人的部队,走到哪、这句话便传到哪,甚至还没

    走到就已经传到。朱的声名一下水涨船高,人人都赞他是忠臣。一个衰乱王朝

    中的忠臣,那是难能可贵的。

    「死了也要走……」怀空听到这句话,笑道:「看来,这节度使不错,若是

    世上再多几个朱,不愁天下不平。」

    「真的吗?」屈戎玉冷笑一声,笑得怀空不太舒服。她不是北方人,不能十

    分清楚北方的情势,但却有天下第一等的聪明脑袋,朱这句话,她嗅出了一点

    除了『忠心』之外的味道来,只是无法像吴姓老兵那般说得明白。

    屈戎玉与怀空正在对视,那不是十分友善的目光。冷不防,诸葛涵忽然打了

    个喷嚏,她搓搓鼻子,道:「一下子变冷了耶……」

    八月底了,江南还算炎热,但他们已身在太原,进入黄土高原的地域,早寒。诸葛涵和屈戎玉都是长年住在江南,自然不习惯河北的天气,身上都还穿着轻

    稠纱衣。君弃剑、怀空二人倒无所谓,他们叁不五时大江南北的跑,足迹遍及全

    国,已经很能适应各地的气候。

    朱的五千幽州兵,现下便驻扎在太原城外。太原是唐皇李氏的发源地,幽

    州兵在此地已驻扎两天,听说朱去参拜唐太祖李渊的祖庙了。

    君弃剑吃饱了,他放下饭碗,道:「这入京一趟总不可省,先见朱一面也

    是要的。」说着,提出了褡裢,取几锭银元交给屈戎玉,道:「等等我和怀空就

    入营,那是军队,你们俩个女人还是别去的好。你带丫头去买几件御寒的衣物,

    别受凉了。」

    屈戎玉接过银元,突发奇想,问道:「这些银元若买蚕丝袄,可能只得一件

    ,若是平素的厚衣棉袄,便得两件。是要买一件还是两件?」

    这问题很刁,君弃剑为之一怔,诸葛涵笑了。

    屈戎玉言下之意是说:你关心小涵、要给她最好的,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

    这一来我就没份了!

    这问题当然不好答,屈戎玉是把银子比作了君弃剑的『关心』,问他是要『

    偏心』、还是『等而分之』了。前者自然是不公道的、后者就违心了。

    诸葛涵只是笑,她可以帮君弃剑解围,但是她不想,因为她很喜欢屈戎玉,

    也知道这是璧娴姐姐在逼着哥哥下决定。怀空也没有反应,他不是傻人,自然知

    道这是君弃剑与屈戎玉之间的『私事』,谁也插不上手。

    君弃剑一怔之后,便将褡裢提到屈戎玉面前,道:「你看着办,都买蚕丝绸

    ,明儿幽州军队应该就会继续前进,咱四人的份一次买齐。你看着要用多少,随

    你拿吧。」

    这次轮到屈戎玉傻眼了。

    诸葛涵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怀空暗道:「妙对!真是妙对!」

    其实屈戎玉手头上的银钱早已够买四件蚕稠袄子了,她是故意要试探君弃剑

    的,岂料一试不成,还被反咬一口!

    半晌后,屈戎玉终於伸手又抓了几锭银元,拖着诸葛涵出门去了。

    君弃剑收起褡裢,即与怀空连袂向幽州兵驻地行去。

    二人来到营外,营门自然是有士兵看守的。但这幽州兵似乎是来游山玩水、

    展示军容一般,营门外居然围了不少百姓,都争着要看那忠心耿耿的朱朱大人

    ,守营士兵也不驱赶,反倒与百姓们谈天说地起来。

    但君弃剑与怀空并不是来凑热闹的,他们要入营。

    二人挤过人群,站到营门,怀空正待上前通报姓名他的师父、故肃国公不

    空大师的名头,几乎是官场的通行证却给君弃剑拦了下来。

    君弃剑走向一名已然满头白发、看去已有六十馀岁的老兵,道:「烦这位兄

    长通报一声,就说是君弃剑来探朱。」

    这名老兵自然便是吴老哥了,他一听了君弃剑自报名头、又听他的说法:是

    来『探朱』、而非『求见节度使』,便知道君弃剑是个不将官禄爵位放在眼里

    的人了!但君弃剑这个人的确有资格无视官禄爵位!满朝有谁能如他?轻而易

    举的几句话便说退了吐番名将马重英及其麾下的五千骑兵?又能以八千人挡下六

    万吐番骑兵,甚至逼得番兵不能不退?光这两条军功、战功,若是上报朝廷,也

    够让一个布衣升作偏将、裨将,若以他的才干,只怕不用叁十,便能升作上将军

    了!昔时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而已!那朱在他眼中又能算是什么东西?

    吴老哥原本便小瞧朱,又听君弃剑出语端地自信满满,拿眼打量了君弃剑

    一阵,忽尔笑道:「你就是君弃剑?不错!不错!很好!很好!随我来。」他没

    有去『通报』,而是直接领着君弃剑与怀空向营内走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注意到了,却没去理:帐外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全

    静了、不推不挤了。他们都听到了『君弃剑』这名字。

    吴老哥领着二人直行至帅帐前,便冲着守帐军士道:「朱大人在不?」

    守帐军士自然也认得这军中的老油条,他们也听过吴老哥的话,心里看不起

    朱,又见吴老哥身后领着两人,即油然应道:「节度使丢着军营不管,跑去参

    拜太祖庙了。怎?吴老哥你不晓得?莫非节度使大人没走正门?」

    吴老哥嘿嘿一笑,道:「营门外几百上千名百姓挤破了头,想见见咱忠心耿

    耿的朱大人,他怎敢走正门?」

    这几句话已经够了,君弃剑和怀空都听出来:朱在军中的威信实在很差。

    守帐军士将眼光移到后头二人身上,道:「吴老哥,这两位小兄弟是?」军

    营不是可以随便乱闯的,但他的职责只在守卫帅帐,大门却不干他的事。人是吴

    老哥带的,要算也是算在吴老哥头上。但吴老哥在军中待久了,很得弟兄们的缘

    ,便是将军也不好拿他怎样,所以守帐军士的语气只是询问而已。

    吴老哥道:「这个小伙子自称君弃剑,这名头是很大,但人我却没见过。你

    可认得?」

    守帐军士一下怔住了,也不住打量着君弃剑。

    君弃剑以一布衣立下了两大战功,那是无人不晓的。听说他只是个弱冠的小

    毛头,真的吗?这倒没人真信。如今面前这人,看去确然还不到二十岁年纪,但

    却意态昂扬、目光炯炯,好像真的是?

    半晌后,守帐军士定了定神,摇头道:「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认得……小

    兄弟,你果然是君弃剑?」

    「冒认有好处么?」君弃剑哂笑一声,道:「朱大人不在,也没关系,就这

    样告诉他:君弃剑、怀空会与他一同进京面圣。我们只跟在部队旁边走,扎营自

    便。相信他会很乐意的。」说完,便拉着怀空出营了。

    出营时,原本围观着要看朱的群众,不等朱了,反而全都直盯着这两个

    年轻人瞧。

    两人直走进太原城,怀空才问道:「就这样?」

    「很够了。」君弃剑道:「刚刚那老兵的语意,你听懂了吧?」

    怀空点头。君弃剑即叹道:「士兵在抵抗侵入家园的敌人时,是不会怕死的

    ,可朱却带着他们去作秋疆边防,让他们离乡背井,他们愿意吗?那必然是不

    愿意了!可见朱不得军心!朱忠不忠心,那还只是其次,重点是在於他敢不

    敢战,而今看来,他不敢。一个不敢战、又不得军心的人,我们能期待他会带兵

    抵抗回纥吗?既然不需期待,见他也只是徒劳而已。」

    怀空听了,也觉有理,又问道:「那你何必告诉他,我们会跟着他进京?」

    君弃剑嘿嘿一笑,道:「这叫借力使力!朱进京的消息必然早已传遍京城

    ,想必待在长安的那位回纥使节赤心,亦必因大唐在北方多添一支可用之兵而惶

    惶。今日我们再传出这消息,得知我们已与这位卢龙节度使搭上线、在形势上封

    阻了回纥渡燕山南侵的路,赤心能不震惊?这一来,回纥南侵的机率,又要减低

    几分。但教倭族来时、回纥未能及时出兵接应,我们便有胜算!所以这句话,是

    一定要说的。」

    怀空微笑点头,这是兵家的理论。

    看来,君弃剑已决意行兵家的方法,来抵抗回、番、倭、南四族了。

    当晚,朱回营,得到了君弃剑将随军而行的消息,果然十分兴奋。他以为

    ,这是为自己的声名加薪助焰了!

    於是,君弃剑一行四人随幽州五千军兵向长安进发。

    九月四日,抵达长安。

第五十二话 朱(叁此)入京 之二

    「君公子,节度使大人请你到前军去。」亲兵颇为恭敬的说。

    诸葛涵立即答道:「要去当他的马前卒?」

    这一句话让亲兵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没意识到这是诸葛涵在挖苦朱、也

    没注意到屈戎玉正在偷笑,竟认真的想了起来:是朱大人要他来请人的,却没说

    请去作啥?再怎样,也不至於让大名鼎鼎的君弃剑当马前卒吧?当下讷讷回道:

    「不是……应该不是的……」

    君弃剑放目前眺,长安已然在望,目的地既然近了,行军了个把月的五千将

    士都不嫌累,个个脚步轻快,看来了不起再半个时辰便能步入长安城门。

    「你先回去吧。」君弃剑应道:「我等等就过去。」

    亲兵见说,立即道了声谢,纵马赶回前军。他去远之后,怀空道:「当马前

    卒是不会的,但却是在利用我们……至少利用你君弃剑。」

    「便非利用、也是拉拢!」屈戎玉说,同时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她坐在君弃

    剑身后、诸葛涵则在怀空身后。这马不是买的,是朱派人送来的,朱只听说

    君弃剑与怀空入营过,便以为只有两人,所以只送了两匹马来。这可让四个人吵

    了一晚,诸葛涵不会驾马,那么谁要与她共乘呢?原本君弃剑希望由屈戎玉与诸

    葛涵共乘一马,但屈戎玉坚持不肯,她一定要同君弃剑一匹,说什么也不妥协。

    诸葛涵居然也同意了、怀空虽然没有表示意见,其实是十分乐意的既然屈戎玉

    要与君弃剑共乘,那他必然是要与诸葛涵共乘了,怎不乐意?如此一来成了叁票

    对一票,君弃剑不得不认输。

    现在的重点倒不是谁与谁共乘了,而是这马的来源。

    朱怯战,此事已然无疑,既然怯战,他这次入京,目的便很明显:求中央

    官职,便是没了兵权也无妨。其实无兵权并非无兵权,他入京当官,卢龙节度使

    的位置便空了下来,谁接呢?自然是其弟朱滔了,故卢龙军马仍然掌握在朱家手

    中。当年朱、朱滔兄弟与朱希彩叁朱合谋,诛杀了原卢龙节度使李怀仙,听说

    尽是朱滔出的主意,可见朱滔比朱来得要有本事。把兵马交到了有本事的弟弟

    手里、没本事的哥哥则入京求职,这对朱家而言实乃有百益而无一害。

    又,为了要让朱求职的过程更顺利,朱必须有要好声名,所以他说了那

    一句『我便是死了,抬着尸首也要走』;好巧不巧,在野声名偌大的君弃剑居然

    也找上门来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宝,朱自然紧紧把握了这一机会,望再搏

    个『礼贤下士』的声名。

    所以朱送马来了。这马便是这么来的。

    现在,朱要他们到前军去一同入京,自然是要展威风,要展示给天下人看

    、也给当今皇帝李豫看。

    君聆诗那一句『吾不为皇宫伶人』早已遍传朝野,此事无疑让李豫的面子十

    分挂不住。李豫留不住君聆诗、朱却能请来君弃剑,世人会怎么想?

    「我不赞成与他并辔入京。」怀空终於说道:「恐怕皇上会不高兴。」

    屈戎玉道:「我讨厌朱,但是我赞成。」

    「讨厌他又要给他作面子?」诸葛涵疑惑的问。

    「谁说要给他作面子?我们作自己的面子!」屈戎玉嫣然笑道:「你们去找

    朱吧。」说罢一跃下马,向前直奔。

    只见五千军旅形成的人龙旁一道绿影向前逸去,不一会子便不见了人影。若

    非早知道那是什么,只恐这五千将士同时要怀疑自己白日见鬼了。

    虽然买了四件蚕丝稠,但只有诸葛涵穿上而已,君弃剑、怀空都不甚怕冷,

    屈戎玉内功不逊,早已不畏炎寒,还是只穿着那一套轻衫绿纱。

    君弃剑微微一笑,一踢马腹,纵马赶上前军。

    明德门,这是长安城的南大门。

    君弃剑与君聆诗游历江山十馀载,这不是头一回到长安了,但这般景象却是

    生平首见……

    御道大街上,两侧竟站了满满的人,百姓扶老携幼、官员列队沿下,俨然竟

    是两道人墙,望去似乎直延伸至朱雀门。一路望去,看来不下十万众,在这支五

    千人的部队入明德门后,便响起了一阵阵欢声雷动!

    朱得意的大笑,不断向民众招手致意。他知道成功了!病中行军没白走、

    礼贤下士没白作!光看这两道人墙,就知道成功了!

    安史乱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朝廷苦於有兵不能使,真正自始至终都能

    调动的兵马,唯朔方一支而已。不听指挥者,尤以河北地区为甚,二十年来竟无

    一个节度使入京朝圣过,每个节度使的任命都是地方自理,朝廷唯画压而已。如

    今进京,竟得万民百官迎迓,光这一点,朱就知道自己这一趟走对了!

    后头诸葛涵早已瞠目结舌,众将士兴高采烈的与百姓寒喧致意,怀空则暗自

    祈祷,千万别要因此惹得皇上不快,否则此行不仅白走,更是得不偿失……

    前军,君弃剑与朱并辔缓缓而行,这是他第一次与朱面对面,却不与这

    个微胖、看来便是不知兵的节度使交谈。入长安城后,更是默然寂然,不仅仅一

    言不发、便似连呼吸也省了。

    耳中听着长安城民的欢呼呐喊,君弃剑心里感到十分疑惑百姓怎能知道河

    北节度使的重要?很多地方官都不见得知道了!朱入京,何以受到这般隆重欢

    迎?这太不合理!乱世中的百姓,求的是安稳、是活命,怎可能管到谁要入京?

    更万无可能放下养家糊口的生计不顾,只为前来看朱一眼啊!

    他没有注意到,军旅愈向前进,朱的脸色从兴奋渐渐转为愠怒。

    过了兰陵坊后,更是怒形於色!

    他终於听清楚了:夹道民众所喊出的名字、窃窃私语谈论的人,并不是公忠

    体国、病中行军的卢龙节度使、不是自己、不是朱!而是以弱冠之龄、布衣之

    身,两次以寡击众,打退了吐番军马的君弃剑!

    原来,这阵仗不是在欢迎朱,是在迎接君弃剑入京!

    君弃剑终於听清楚了,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朱听见了这笑声,闷声道:「不错啊!你得意!」

    「小子不料反客为主矣。」君弃剑答道。

    对,就是『反客为主』!是屈戎玉,一定是她!

    朱眯着双眼,不出声了。

    君弃剑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句『反客为主』,在十年后让原本已渐复平静的

    唐王朝,又受到了一次不可逆转的重大伤害。

    军马前行,到了光福坊,马屁股微微一沈,君弃剑没有回头,便知是屈戎玉

    又跃上马来。

    君弃剑低声问道:「你是怎么聚了这么多百姓官员来的?」

    「不是我找的,」屈戎玉浅笑道:「我进城时,就已经这么多人了,看来应

    该是李豫命京城官民夹道来欢迎朱。我见百姓虽然夹道而立,脸上却无有欢容

    ,便知道他们根本不欢迎朱,甚至应该说,有些人连朱是谁都不知道。这种

    时代的百姓除了生产之外,另有一项才能,谓之『道听涂说』,我仅是混入人群

    中,向几个人说:那朱来京,其实是君弃剑怂恿的。你的名字可不用我去宣传

    ,人人都晓得了,於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众官

    民,甚至愈说愈夸张,恐怕有人会说你是领军来逼宫称帝的。我想,一定也传到

    李豫那边了。」

    君弃剑不禁苦笑。

    军马行至开化坊,朱雀门已在眼前,前头一身着大红官服的人挡下军旅,朗

    声道:「卢龙节度使接旨!」

    此人自是京兆尹黎干。朱一听,立即喝止军马,下马接诏。

    一时间,众军兵与夹道的官员咚咚咚咚的下跪了,但百姓们并不甚理会,怀

    空带着诸葛涵赶上前来,并君弃剑、屈戎玉四人,虽下马了,却不下跪。

    黎干瞥了四人一眼,他遇过君聆诗,有了经验,心里知道这几个人不是自己

    能管动的,只得开始宣旨:「圣上诏令卢龙节度使朱并君弃剑等人,於明日午

    时至延英殿赴宴。」

    宣旨罢,朱上前接旨,屈戎玉在后低声道:「果然传到李豫耳中了。」同

    时,诸葛涵身子一抖,怀空查觉,问道:「怎了?还冷?」

    「不是……我觉得,刚刚有人在瞪我!」诸葛涵说,同时眼光不断搜索,最

    后定在一个身着胡裘、身后跟着不少卫士,正扬扬往朱雀大门行去的人身上。

    怀空盯着那人看了好半晌,才道:「是他!赤心!」

    君弃剑拉过两匹马的马,交给了朱的亲兵,道:「长安已至,军马当归

    於军中。请转告朱大人:明日我们会准时赴宴。」言罢,即在众目睽睽之下,回

    头向西市行去。

    四人决定了下榻的客栈,正是『有凤来仪』。

    李泌虽然赠了一些路费,其实并不算太多,否则路上大可再多买匹马让屈戎

    玉乘,又何必争执?说不买马的,是君弃剑;说要住进『有凤来仪』的,又是君

    弃剑,而且,还是一人一间房。

    这自然是极矛盾的行为,在瑞思的精打细算之下,他们都清楚眼下财政十分

    拮据,能省则省,为何又要这般消耗钱财?置下细软后,都来到君弃剑房中,想

    问清楚他打什么主意。

    进房之后,却见君弃剑倚窗而立,双眼直盯着西市大街:平西街。

    有凤来仪乃是京师长安最富丽堂皇的一间客栈,也可以说是酒肆,来此的多

    半是达官贵人、员外富商,现下店门外却挤了许多平民百姓,原本便已相当繁华

    的平西街已经连支老鼠也钻不过去了。

    怀空等叁人才踏入房门,未及关门,一名小二跌跌撞撞的挤了进来,君弃剑

    回头一瞥,淡然道:「我不是说了吗?不见客。」

    「这位客人说,你会见他的。」小二答道。同时,身后已走出一人。

    此人面貌看来约五十上下,但须发乌黑,虽作儒袍葛巾的文士装束,看去却

    有几分道士味道,怀空一见此人,道:「原来是顾先生。」立即请他坐了。

    顾先生见君弃剑仍不移身就坐,说道:「君公子果然如此年轻,竟能二次以

    寡击众、退去吐番骑兵,真乃后生可畏……」

    君弃剑听到这,瞥了怀空一眼。

    他便是不想听这些陈腔烂调的褒词美句,才吩咐小二不见客的,怀空放了此

    人进房,一开口就说了这些他最懒得听的话,怎不感到厌烦?但厌烦是一回事,

    他终究没有逐客、甚至面色也仍然平和,这是从君聆诗身上学到的修养功夫。

    这时,诸葛涵插口道:「你是白衣山人的朋友吧?」

    顾先生笑了笑,道:「小妹妹很聪明。」

    听到白衣山人四字,君弃剑才移步到桌旁,与顾先生对桌坐下。屈戎玉、怀

    空、诸葛涵叁人也都就座了。

    怀空这才介绍:「这位前辈姓顾、讳况,字逋翁,长於诗歌、工书画,苏州

    出身,是白衣山人的至交好友。」

    「眼下是个采矿工,」顾况哂笑一声,道:「我在蓝田接到了老友长源的书

    信,特地赶回京城来的。」

    矿与况同音,顾况年已五旬,甚至勉强已能当其馀四人的爷爷辈了,但却为

    老不尊,第一句话便自犯名讳。他眼下的官职,是为蓝田县令。蓝田产玉,玉也

    是矿物的一种,所以他才说自己是个采矿工。

    一听到蓝田,屈戎玉眼中一亮,诸葛涵见了,问道:「顾伯伯,蓝田离此多

    远?」

    顾况道:「只在长安城北,骑马一日可至。」

    诸葛涵转向君弃剑道:「哥,等这里没事了,咱们去蓝田一趟怎样?」

    君弃剑神态却有点恍惚,似听非听,虽有点头,却不知他是否真听进去了?

    怀空问道:「顾先生,白衣山人可有什么指点?」

    顾况并未即答,只盯着君弃剑看,见君弃剑目光深远、似有所思,便道:「

    看来是不需要指点了,君小兄弟已经知道该注意什么了。」

    怀空听得一头雾水、诸葛涵也是莫明奇妙,君弃剑仍默不作声,屈戎玉则说

    道:「鸿门宴。」

    顾况点头,道:「小姑娘如此精明,显然智计满腹、家教极好。想来,那天

    下赞扬的『当代第一兵家』,该当是小姑娘的家长吧?」

    「那是我爷爷!」屈戎玉傲然应道。

    有屈兵专这样的爷爷,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怀空听了『鸿门宴』叁字,一时恍然大悟,立即面有惊色,道:「顾先生是

    说,明日延英殿大宴,皇上会有害於我等?」

    顾况道:「长源老友信中特地叮嘱:要我即时赶来长安,告知你们不得过於

    嚣张。因为皇上曾被『天赋异才』抢白,口上虽然不说,心里在不在意,那就没

    人知道了。如果你们又气势凌人,皇上一怒之下,会生出什么事,那就难说得很。届时,不仅仅长源兄先前告诉你们的作法一概失效,只怕还会有反效果。可惜!可惜!信来迟了、我也来迟了……」

    怀空连连点头今日在朱雀大街上的阵仗,皇上原本是排来迎接朱的,这

    很明白是在昭告天下各藩镇:只要尽忠朝廷,朝廷一定会让你们风风光光。但这

    阵仗却给屈戎玉毁了,迎接朱变成了迎接君弃剑,他们把朱压下去了!这么

    一来,各地藩镇会怎么想?定然会认为归顺朝廷没什好处了!在野人士呢?君聆

    诗那一句『吾不为皇宫伶人』已是老虎嘴边拔毛的作为,但皇上却什么反应也没

    有,君弃剑今日等於是摘了皇帝的冠帽当夜壶,皇上如果再不行动,只怕要被天

    下人小觑了!再加上今日宣诏,君弃剑昂立不跪,又杀去了皇帝的面子,依这思

    路走下去,明日延英殿大宴,果然十分危险!

    屈戎玉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走了一步臭棋,但仍然扬扬自若、毫不挂意。

    顾况直盯着君弃剑,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打算怎么办。

    许久,君弃剑仍不作声,顾况便道:「眼下办法有二:其一是明日一上殿,

    便立即向皇上请罪,还皇上的面子;其二是眼下你们便速离长安!」

    顾况说完了,君弃剑还是沈默,怀空急道:「你得快些下决定啊!若是要走

    ,咱们便得马上动身了。」

    屈戎玉哼了一声,道:「紧张什么?咱们还有第叁条路走。」

    这句话让顾况与怀空听得懵然不解,君弃剑终於出声:「咱们就走第叁条路

    ,反守为攻的一条路。」

第五十二话 朱(叁此)入京 ̄之叁

    延英殿,原名延嘉殿,於周武则天时更名。更名是武则天的一大兴趣,最明

    显的例子,便是她在位二十二年,共用了十八个年号。

    午时,君弃剑等人会合了朱,在顾况领路之下,通过朱雀大门,经天街、

    横街、永安门、兴仁门、中书省、晖政门、甘露殿,一路来到延英殿。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他们走过的是皇宫内城、军政要地,但各省大臣都不在

    位上理事。顾况解释:皇上诏令京师文武百官尽皆赴宴,要为朱节度使接风洗尘。这句话让朱喜形於色、洋洋自得。

    一行六人并朱的两名亲随卫士,共计八人来到延英殿上,果见万头钻动!

    一阶阶的金梯玉楼,排站着文冠武弁;两侧红毯丝幕,陈列着钟鼓琴瑟。所见金

    碧辉煌,一派富贵景象。殿上人虽多,几乎都是穿红着紫的大官,人声不大,多

    是窃窃私语而已。

    朱立即迎入人群,向许多他认得、在朝中有权有势的大臣寒喧问礼。这是

    必要的,如果他真要在谋求中央官职,定要寻求朝中大臣支持,才能立足。

    君弃剑等四人与顾况只在一旁站着,君弃剑、诸葛涵、屈戎玉在朝中自然无

    友,怀空识人不少,但也不凑热闹;李泌在朝乃出类拔萃人物,不与凡鸟同戏,

    顾况、柳浑与其相善,亦受其教,如今李泌已在洪州、柳浑也任江西道都团练副

    使(都团,民兵,都团练副使,民兵司令的副官),仅有顾况一人在京,他也不

    喜欢去和人说长论短。

    众太监、宫女在旁穿梭来去,未几,即在延英殿的大红地毯上摆下了二列筵

    席,二列皆有数十席,延伸数十丈。

    跟着,殿上一名太监行至龙椅旁,怀空认得:他便是日前接待君聆诗等人面

    圣的近侍太监魏知古。

    魏知古朗声叫道:「皇上驾到!」

    言犹未尽,百多官员依文武官职大小已在席边分为二列,君弃剑等与顾况只

    站在殿尾,敬陪末座,正可一眼将殿中诸人行止尽收眼底。屈戎玉见百官动作之

    迅捷,犹如训练有素的猴子一般,惊叹道:「这些人的动作,比咱云梦剑派列阵

    时更乾净俐落!」

    跟着,百官跪落,山呼万岁。

    「这次跪不跪?」怀空低声问道,君弃剑微微一笑,已伏身下跪,同时大喊

    :「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喊得迟、又喊得特别大声,不免招来了百官回首斜视的眼神,便是刚刚走

    上殿的天子李豫也在龙椅前呆了一下,远眺其人,并不认得,便低声问身边的魏

    知古:「那年轻人是谁?跪在顾况后面的那一个。」

    魏知古望了一眼,但也不认得,便道:「大概是哪位大员的书僮吧。」但再

    一看,那年轻人身前是顾况、身后那人又有些面善……对了!是怀空,他的头发

    留长了,所以才一眼认不出来!既有怀空,其人身份便明,立即又道:「皇上,

    奴才知道了,那年轻人便是君弃剑!」

    李豫怔了。

    君氏父子叁番两次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在忍,很努力的忍,但他毕竟是皇帝

    ,为什么要忍?一声令下,哪个不用人头落地?上殿前即已打定主意,若君弃剑

    今日再出言不逊,即要治他犯上之罪,岂料他居然喊万岁喊得这么大声!李豫转

    念一想,笑了:谁不怕死?我毕竟是皇帝,口含天宪、九五之尊,不管出身如何

    ,我都是皇帝!这小子也够乖觉,知道我动怒了,这才伏首称臣。虽然晚了点,

    也比至死不悟要好了些!当下喜形於色,笑道:「众卿平身!都平身!入席吧,

    都入席。」

    百官依次入席后,李豫即道:「朱爱卿!朱何在?」

    朱的官职是卢龙节度使,原本便是大官,这次筵宴又是主角,其席位更是

    越次上扬,坐到了首席副位。与他同席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武官老人。

    朱立即站起身移至席外,来到中道,面对着李豫拂袖跪下,口呼:「朱

    拜见万岁!」

    「起来说话,」李豫说,待朱起身后,又问道:「二十年来,河北地区从

    无一人入京,爱卿独不从俗,何也?」

    朱也是久混官场,怎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心里知道皇上这是想要为他澄清

    『因君弃剑劝说而入京』的谣言,立即回道:「自贼起后,外寇不王化,时常

    扰我边境,虽有郭副元帅率我中朝精兵屡退之,然郭副元帅为叁朝元老,年事已

    高,恐其操劳过度;又疑圣上忧烦国事,朱特来分忧。并且禀告圣上:回纥不

    过燕山已久,河北安定,圣上无须挂虑。」

    这是屁话,谁不知道这是屁话!朝中哪来的精兵?唯朔方一支而已!又,何

    谓『扰我边境』?这个『扰』字,用在军事上,是指『佯攻』、『惊袭』等无实

    际交锋的小规模行动,但吐番明明在仆固怀恩叛乱后,平均每半年发动一次大规

    模军事行动,动辄皆是千万军马压境,岂能用一『扰』字?朱这段话,不仅仅

    是保全中朝的面子、也抹杀了君弃剑二度以寡击众退敌的功劳:对方既是佯攻,

    何必迎击?只要闭门不出,自会退去,反击倒是多馀了!是故,不仅仅是抹杀功

    劳,更进一步,还可判其为浪战!如此说来,君弃剑不仅无功,反倒有罪了!

    朱每说一句,李豫便笑得更高兴些,屈戎玉神色愈紧绷些。待得朱说完

    ,屈戎玉忿然道:「我非宰了他不可!」君弃剑却不动声色,一言不发。

    龙椅上李豫乐得大笑,笑了一阵,道:「说得好!有赏!这是一定要赏的!

    该赏什么好?」他回顾魏知古,皇室仓库中有些什么,近侍太监是应该要比皇帝

    清楚的。皇帝如果清楚宝库中有什么,那就糟了,天下就糟了。

    魏知古想了想,在李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豫点头,魏知古立即退下。过

    不多时,又回到殿上,手捧着一个水晶盘,径有九寸,晶莹剔透、十分亮眼,众

    官员无不瞪直了眼,唯文武二列筵席的两位首座无什反应。

    李豫道:「这水晶盘是岭南进贡来的,就赏给朱爱卿了。」

    朱连忙拜谢,上前自魏知古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了水晶盘。

    李豫跟着又道:「自皇库中拨出两箱金珠,赏给众将士!」

    众官一听,更是讶然。武官首位的白发老头身子微微一抖,似要起身,但顿

    了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朱退下了,他抱着水晶盘归位,向身旁的老武将说:「郭副元帅,看来皇

    室还是有馀财,副元帅为何又要提议以自己的俸禄去买回纥的马?」

    这老人便是功冠当世的郭子仪了!他摇头轻叹了声,不说话。

    郭子仪对面的文官首位,乃是当今掌有实权的宰相元载,他看了朱所抱的

    水晶盘一眼,只是嗤嗤冷笑。

    众官见龙椅上的天子笑颜逐开,知道这会是一个欢乐的大宴,百官正待起身

    向朱敬酒、乐官也已准备奏乐,殿上李豫面色忽沈,道:「君弃剑!竖子何在!」

    这一声出,整个延英殿宁静了,鼓捶与手指、酒杯都凝在半空,又缓缓垂了

    下去。

    便聋子也听得出来,天子的话声中,有杀气!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呼一个人为竖子,如何无有杀气了?

    在座许多官员都在昨天列於朱雀大街上『迎接』过他,大多认得君弃剑,一

    时目光都投注往文官列的末席去。

    说末席又非末席,乃是倒数第二席,君弃剑与怀空同席;末席坐的是诸葛涵

    与屈戎玉。这等场合原本并不适合女子在场,但昨日诸葛涵被赤心一瞪之后,君

    弃剑生恐出了万一,只得将她带在身边。

    君弃剑让李豫一喊之后,神色仍十分镇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疾不徐的站起

    身,走到席外,在大红地毯上扬扬前行十馀步,而后长揖施了一礼,朗声道:「

    草民君弃剑,见过万岁。」他没下跪,没打算下跪。便这一个动作,也要教人捏

    把冷汗,顾况尤不做作,已然举袖拭汗。

    李豫神色愈怒,魏知古已喝道:「见九五之尊,何不下跪!」

    君弃剑挺直身子,昂然道:「孝经有云:百善孝为先。是耶不是?」

    李豫说不错,君弃剑又道:「道德经有云: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是

    耶不是?」

    李豫仍说不错,君弃剑再道:「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

    耶不是?」

    「够了!」李豫猛喝一声:「你说什么都不肯跪就是了?方才为何又跪?」

    这一喝自是吓得百官伏首,不敢稍动。顾况坐在倒数第叁席,论位是为倒数

    第五位,他越席向末席的屈戎玉道:「你们说的第叁条路,就是这样?这不是反

    守为攻的路,这是自寻死路!你们可知道为何皇上要选在延英殿大宴?延英者,

    延揽英才,那是表面的字义,别给这字义唬住了!其实是因为整个皇宫,就属延

    英殿的地毯最红、与血色最像!皇上若是一声令下,堂下卫士冲上来将君弃剑就

    地砍了,尸块捡一捡,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连地都不用洗了!这明摆着

    是要让史官睁支眼、闭支眼!反正这个世道,每天都有人在死,这些平民百姓的

    性命,哪有皇帝的声名、面子重要?」

    这一席话说得诸葛涵一下子绷紧了,她仔细一看这延英殿的地毯……果然!

    红通通的,从龙椅一直延伸到殿门,长近百丈,又宽、又远,简直就是一条地毯

    河……不,不是地毯河,是血河!诸葛涵切确的感受到,座下的血河,似乎还在

    潺潺流动着,那血好稠、好浓,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所聚成的一条血河?

    中间的怀空也面色大变,依此论之,君弃剑必死无疑了!他急道:「白衣山

    人不是有给我们一封信,要呈御览吗?快拿出来!」说着,也不断掏摸自己的衣

    袋,生怕这封救命信便在自己身上,忘了取出。

    屈戎玉冷哼一声,道:「他原本便没打算亮信,昨晚就一把火烧了!怕什么?看下去就是了。」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反而有点开心。

    君弃剑不跪皇帝,但在丐帮大会上却跪了。是跪黄楼吗?不,自然不是,那

    是为了天下万民而跪、为了替屈兵专洗清污名而跪!可见得在君弃剑心中,屈兵

    专的清白比皇帝的身份更重要,为此一点,便值得屈戎玉心喜了。

    顾况无奈,又观殿上,只听得君弃剑说道:「万民百官跪帝,乃从俗尔,草

    民不敢免俗。但见不从俗如朱节度使者,竟得帝赐重赏,故草民不从俗。莫非官

    之不从俗可得赏、草民不从俗需问斩耶?」

    这一阵抢白,可抢得李豫面色发青,表面上杀气略退,但任谁也知道骨子里

    已是打定主意要斩君弃剑了!

    君弃剑跟着又道:「草民见父,父不许草民跪;见天,天不许草民跪;见民

    ,往往平辈论交、作揖寒喧而已。似此叁者,乃从孝经、道德经、孟子所云,莫

    非皇上以为不妥?」

    李豫呼吸愈来愈重了,君弃剑似无所觉,仍自言道:「莫非讼朝诉德者有功

    、引经论事者获罪?何谓外寇扰边?扰者,佯也,若是佯攻,千百乞丐之家何来?亿万孤儿何来?阵亡将士又为何来?外寇是扰、还是侵,不需问草民,可问郭

    副元帅!」

    李豫一怔,这段话果然有理!如果只是『扰边』,那郭子仪不也变成和君弃

    剑一样『浪战』了吗?李豫将眼光定在右手边首席的郭子仪身上,郭子仪立即起

    身,道:「吐番连年侵我边境、掳我百姓,皆是实情,岂一『扰』字可言?若皇

    上以其为『扰』,数万将士恐将不附矣!」

    李豫点了点头,郭子仪又道:「君小兄弟两番在朝军未及备战之时,领导在

    野群雄以寡击众,退去吐番大军,此事天地为证,岂可相没?老臣言尽於此。」

    言罢,即坐下了,再不置一语,只是冷冷瞪了朱一眼。

    同时瞪视朱的,还有武官列中一名方颐阔面的裨将。他姓段,叫段秀实。

    李豫沈默了,君弃剑的话即便不对,郭子仪可是帝国元勋,岂能不对?如此

    说来,君弃剑便是功臣,功臣岂能轻易杀得?该当封赏才是。於是李豫怪怪的瞪

    视着君弃剑,那像是在看功臣、又像是在看敌人,他想要开口封赏君弃剑,但又

    怕君弃剑像其父君聆诗一般不识大体。当初他欲拜君聆诗为官,只有几个太监在

    ,那一句『吾不为皇帝伶人』都已传遍朝野了,今日百官齐聚,若果君弃剑又不

    领赏,皇帝的面子还能挂得住吗?所以李豫犹豫了。

    此人当赏,但他不想赏。

    殿下的君弃剑见状,微微一笑,道:「草民有一事,请皇上恩准。」

    「说!」李豫闷闷地回道,但顿了一顿,怔了:他有事求我,我只要准了,

    不等於善待功臣?原来他是在给我台阶下来着!於是又道:「快说!」

    君弃剑道:「草民想在苏州当个县尉。」

    听了这句,满堂哗然。

    县尉,那真是个小不拉叽、芝麻绿豆般的官儿,全国上下的县尉可说有成千

    上万个!君弃剑两次退敌,无人会怀疑他的军事才能,怎会只求当一个县尉?这

    不明摆着大材小用么?

    李豫犹豫了,赏不称功,可比不赏还糟啊!

    君弃剑道:「原本草民以为功可弥天,今见满朝文武之后,才知夜郎何指、

    亦知为何家严不在朝为官:原恐贻笑大方!任草民为苏州县尉,匹配而已。」

    这一句下来,李豫笑了、文武百官都笑了。

    於是,李豫当殿宣布:命君弃剑为苏州县尉,另赏赐黄金百两。

    君弃剑毫不客气的一概长揖而受。

    这一幕让顾况讶然、朱忿然、郭子仪抚须而笑、段秀实点头称善。

    诸葛涵低声向屈戎玉道:「原来哥早料准了,皇帝会赏他金银,所以才大大

    方方的住进『有凤来仪』!」

    屈戎玉笑了笑,很满意的笑。

    於是,君臣大乐、宾主尽欢,一时间,觥筹交错,百官都轮番向君弃剑敬酒

    ,朱反而被冷落了。

    君弃剑纵使海量,又怎禁得百人齐灌?这场筵席直至日落方休,君弃剑大醉

    而归,是由怀空和顾况搀着,走出朱雀大门的。

    这一晚,未曾入席,一直待在鸿胪寺的赤心收到了一封信,是短箴。

    大醉一晚的李豫,也在隔日清醒后收到一封信,很长的信。

    两封信的属名,都是同一个名字,很怪、但他们并不陌生的名字。

    『仲参』。

第五十叁话 第四类型计谋 ̄之一

    「师父……」

    「笨师父!醒醒,我在叫你!这一次,我可没空再等你醉七天了!」

    笨师父?君弃剑在恍惚中的恢复了意识,因为这称呼、这语气,似

    极遥远、却极亲切……

    我有徒弟吗?我还有徒弟吗?不,没有了,我唯一的徒弟,已在灵州让慕容

    谷种杀了……

    「寒星?」君弃剑坐起身,搜寻四周,果见一女童坐在一头双尾大狼背上,

    只在身前而已。的确是寒星,但她长高了些、也清瘦了些,乍看却不像寒星,像

    小涵。有雾,薄薄的,看不清楚。

    定睛一看,确实是寒星。

    「你长大点了……」君弃剑欣慰的说,经过了这叁年,他深切的感受到,在

    这世道要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实在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尤其,这孩子又是个亡母失怙、无亲无靠的孤儿,更是自己最最最疼爱的徒

    弟,唯一的一个徒弟,看到寒星长大了几分,除了欣慰之外,君弃剑还有更多的

    感动。

    「笨师父!都一年了,我当然长大了!」寒星骄恣的回答,还是一般的任性

    、狂妄,这一点倒是完全没变。

    「一年……是啊,都一年了,我们不见都一年了……」君弃剑回答得很感慨

    ,曾经,他无时无刻的将寒星带在身边,一如眼下的诸葛涵,根本没想到,师徒

    之间不见,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更或许,君弃剑是将未及给予寒星的疼爱与呵护,都转给了诸葛涵。

    寒星惯有的骄矜神情忽然敛去了,看得出来她很努力的装出个乖巧样儿,轻

    声说道:「师父,山阳很美。」

    「是啊,山阳很美。」君弃剑回道:「对了,我明儿便启程去山阳看你。」

    「不用了,」寒星微笑着摇摇头,道:「明天,我就不在了。这是最后一次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何谓最后一次?君弃剑懵了,寒星继续说道:「死去的人,到第

    二十天,就是鬼差收魂的时候,最多只能让死於非命、有所牵挂的人在阴阳界间

    再多留一年而已。今天是我的叁七,是我入土一年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再留

    了,我得回去报到,准备投胎了……」

    君弃剑听得有点茫然,又好像有点懂……

    对!对了!我也死过一次不是吗?那次恍恍惚惚的,在梦中,有个绿灯笼来

    了,他带我回顾了过去的种种,甚至让我亲眼见到天下第一灵剑:『箫湘烟雨剑

    』诞生的过程。这只是一个恩赐,最终,他还是会带我回到地府……

    但我终究没死,没去地府。是山阳……是一首『太平引』将绿灯笼赶走,将

    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对,是璧娴,是她用琴声与回梦汲元阵救了我一命!

    那似乎,正好就是第二十天!

    这一印证下来,寒星所言,果然非虚。

    「你要走了……你真的要走了……」君弃剑似语非语,声如蚊蝇,他从来没

    有这么的彷徨过,他心里很想把寒星留下,但却又知道,与鬼争鬼,最是愚不可

    及,那不是人可以办到的事情。所以,如今充斥在心里的,无非是种虚幻又无力

    的感觉。

    「笨师父,别难过,总有这一天的。」寒星调侃的笑道:「难道你要关着我

    一辈子?」

    「是啊……我……我总不能关着你一辈子……总有这一天的……」君弃剑叹

    了口气,问道:「你这一年到哪儿去玩了?为什么偏要到最后一天了才……」

    「不是我!是你!」寒星的小脸一下子绷紧了,她从药师小狼背上跳了下来

    ,戢指君弃剑指落道:「都是你的错!鬼不能离开棺木太远,你不知道吗?谁叫

    你不早点接近山阳来的?而且你这个人心思太杂,脑子里没一点空,我就是想

    找你,也没空儿让我钻!今天若非你在长安,去山阳不过二百里,而且又醉了个

    不省人事,说不准连这最后一面,也得省了!」

    君弃剑听得苦笑不已 ̄我百务缠身,能不理吗?平素想喝点酒,却又苦无酒

    伴,不仅没人陪饮、也没空去饮。未料今番一醉,倒成全寒星入梦一游了。

    「算了。」寒星见君弃剑无奈的表情,如同皇帝赦罪般说了一句,又爬回小

    狼的背上,长长嘘了口气,道:「其实,我是想告诉你……」

    「什么?」

    「不要打断我!」

    「是是,我不打断你。」君弃剑又是苦笑 ̄天底下再没一对师徒是这样的了

    ,立场根本全反了嘛!

    「笨师父。」寒星不悦哼了声,半晌才道:「我是想告诉你,和你一起大江

    南北跑的那段日子,很充实、也很有趣……你不要得意啊!只不过,以前雷伯伯

    和爹也是带我这样跑的,你只是作了和他们一样的事而已!还有……还有,算你

    有点儿脑袋,知道我喜欢山阳,还懂得把我葬在山阳……」

    「多谢寒大小姐的夸奖。」君弃剑笑了笑,应道。

    这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笑,笑得毫无压力,笑得既单纯、又清澈,那是如

    同君聆诗一般的笑……

    便是君弃剑自己也感到有点讶异 ̄原来,我也可以笑得这么真心!

    是啊,这叁年来,我奔波於四海,从锦官开始,去过灵州、去过逻些、去到

    襄州、也去到洞庭、苏杭、岭南、乃至河北,我也累了,真的有点累了……

    面对着寒星,对君弃剑而言,无疑等同面对着亲人。面对亲人,是不需要隐

    藏自己的脆弱面的。

    不!不对!面对着长辈,才能显露脆弱,寒星是我的徒弟、是晚辈,我不能

    脆弱!

    便此一想,君弃剑的笑容变了,笑得很亲切,那是种关怀的笑、包容的笑。

    见此,寒星的神情变了,从倨傲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转化为惶惑……

    她又从小狼的背回到地面上,一片雾茫茫,看不到地面的地。

    但她踏在地面上,很坚实、很安定,一步一步地,朝君弃剑走近。

    一步、两步、叁步,很近了,近到触手可及了,寒星终於扑了过去,扑倒在

    君弃剑怀空、她唯一的师父怀里。

    跟着,一阵啕嚎的哭声爆发了。

    「师父,我好想你!师父,我好恨你,为什么当时你不带着我一起去!为什

    么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灵州城里!你这笨师父!笨师父!」

    寒星边哭、边喊,双手不断捶打,一拳一拳打在君弃剑的头上、脸上、肩上

    、胸口,还有心上。

    「师父,我好怕!我好怕!我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小狼!我不想投胎!」

    寒星还在打,她精力仍如生前一般旺盛,似乎打不累。但那粉嫩无力的小花

    拳,又怎能打得人痛?

    只是,君弃剑的心被打碎了。

    「师父!我要当你的徒弟,我要一辈子当你的徒弟!我要八辈子都当你的徒

    弟!」

    这是傻话,依照当代最盛行的佛教理论,每种『生物』轮回转世投胎,不管

    是转到六道、或者六界中任何一处,都得喝碗孟婆汤,藉以忘却前世种种,再开

    始一个新的生命。孟婆汤,其实就是失忆汤,喝过失忆汤,怎还能认得谁是谁?

    「就这么说定了!」一直静静捱打的君弃剑忽然出声了,寒星一怔,停止了

    落雨般的拳头、雷轰般的哭声,双眼睁睁着看着还高她超过一个头的师父。

    君弃剑沈静地说道:「我们约好了:这是第一辈子,往后还有七辈子,我是

    你的师父,你是我的徒弟。」说完,也哭了。这是无声的哭,只有眼泪,没有哭

    声。

    「好!我们打勾勾!」寒星伸出右手,四指曲起,仅伸出小指。君弃剑立即

    也伸手与她打了勾勾。

    「反悔的是猪头!」打了勾、盖了印,寒星认真的说。

    「为什么不是小狗?」君弃剑任着涕泗横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

    「因为……我喜欢小狗,反正我不会反悔,只有你有机会当猪头。」

    「好,反悔的是猪头。人无信不立,我也不会当猪头的。」

    寒星这才笑了,开怀的笑了,她伸手擦了君弃剑的眼泪,道:「笨师父,多

    大人了,哭什么劲!」

    「你哭的才大声呢。」君弃剑笑应道:「你的眼睛都肿了。」

    寒星哼了一声,表情立即转为严肃,十分正经地道:「笨师父,你要记得:

    小狼知道我的味道,你带着小狼,总有一天可以找到我!」

    君弃剑点了点头,倏地,眼前雾更浓了,他想看小狼,却已见不着小狼;再

    想看寒星,也看不到寒星,根本伸手不见五指了!他想起寒星还在身前而已,伸

    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没了,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一片雾,白茫茫的,好大、好浓……

第五十叁话 第四类型计谋 ̄之二

    君弃剑醒来了。

    真的醒了吗?该是醒了,醒着才会感到头痛,宿醉的头痛。

    才一坐起身,旁儿已有人说道:「记得我教你的方法吗?把酒气导出来。」

    君弃剑微怔,还没来得及定神看看是谁,只听得房门咿呀两声,已是开而复

    关了一次,说话的人已出房了。其实不用确认,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屈戎玉,也只

    有她会这么大剌剌的,独个儿跑到另一个男人住的房里去。

    离开的原因,则是她不擅饮酒。将酒气导出体外,会使得空气中满溢酒味,

    她不能不躲。君弃剑此时正头疼的难受,宿醉总是难受的,他立即在床上盘腿端

    坐,缓缓将体内的酒由全身气脉导至膻中,再引而向上,经人中、过印堂,最后

    由后脑玉枕穴将其散出。这过程是很难过的,酒气至人中,会使人想吐;至印堂

    ,则会头痛欲裂;但若酒气散去,立时便会舒服许多。

    君弃剑正在运息,忽尔听闻窗外传来一阵大笑大嚷:「你们猜猜!这妇人肚

    子里的娃娃,是男是女?」

    「女的!」一人答道。

    「男的!」另一个人说。

    「我说是女的!咱赌五十两银如何?」

    「好,就五十两!」

    君弃剑听到这里,也不甚在意,只是奇怪:孕妇肚子的胎儿,必得出世才能

    知其是男是女,怎能现在就赌?

    忽听得最先出声那人扬扬说道:「好,我给你们作证。将她的肚子剖开,便

    知分晓!」

    君弃剑一听,心头大震,同时窗外又传来一阵阵的怒骂声、呼救声,以及极

    为凄厉的哀嚎声……

    这种声音,听得君弃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人将死前的悲恸声音!

    君弃剑体内的酒气正导至印堂,此时正是头痛欲裂,仍断然收功奔至窗边,

    推窗一看,平西大街上竟已横七竖八了躺了数具尸体,一个身着皮裘的大汉,正

    持刀剖开一名孕妇的肚皮!

    肚皮剖开了,血流满地,孕妇还未气绝,仍在痛苦的嘶叫,大汉恍若未闻,

    伸手至她的肚皮里,一把便将胎儿硬拖出来。

    那是个血淋淋的婴孩,一个未长成的婴孩!孕妇见到自己的孩子,惊呆了、

    吓昏了。她现在只是昏而已,但任谁也知道,这一昏,绝不能再醒了。

    「是女的,我赢了!」手抓着死胎的大汉哈哈大笑,跟着一把便将这未长成

    的婴孩摔在地上,婴孩原本已被打成死胎,这一摔,她没有动、没有哭、没有任

    何挣扎,只是像把泥般摊开了,泥水在平西大街上横流。但那不是泥,是脑浆。

    亲眼见到这一幕,君弃剑纵是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也绝不能按

    捺得住!他见叁名杀人犯竟已准备扬扬离去,正想跨窗跳到街上,却见一男一女

    已横身挡在叁名杀人犯面前。

    不是旁人,正是诸葛涵与怀空。

    诸葛涵还未发腔,已经吓着了,给当中那名削瘦大汉能刺死人的锐利目光吓

    傻了。

    怀空一步站到诸葛涵身前,正面对着居中的大汉,厉声喝道:「赤心!你!

    光天化日,你……你居然……」怀空的话声极为愤怒,他很想很想将叁名杀人凶

    手痛骂一顿,可叹!可叹他自幼投身佛门,从没有学过骂人,一时之间,什么也

    说不出来。

    「我来说!」一声怒叱,又是另一人站到怀空身前,正是屈戎玉。她戢指赤

    心骂道:「你好好记得!姑奶奶便是屈戎玉,今天若不将你的屁眼和狗眼位置对

    调,我就不姓屈!若不将你的舌头和**拿去喂狗,我就不姓屈!」

    路上原本已围观了许多人在喝骂赤心等叁名回纥大汉,只是敢於上前拦阻恶

    行的几名男子,都已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眼下的群众只是喝骂,没敢一股脑儿

    围上去。群众听了屈戎玉的骂法,再见她明明是个粉雕玉琢、沈鱼落雁的黄花大

    闺女,一下子都听傻了。

    天底下的女子,也仅有屈戎玉敢这般骂人了!

    「**?你说**?」赤心不仅不怒,反而哈哈笑道:「我的舌头和**不

    会有事,如果你想用舌头尝尝我的**,我倒可以成全你!」这笑声很淫邪、说

    出来的内容很下流,屈戎玉如何不怒?一缩身立即扑上,她的身法已达到可与元

    仁右比拟的程度,围观者只见一抹绿影闪上前去,赤心同时抽剑横划,绿影立即

    轻轻跃起,使剑尖在其足下划过,同时右手前引,伸出两指,剜眼指!

    屈戎玉向来言出必行!

    赤心号称回纥第二剑士,若论起真功夫,并不比黄楼逊色多少,还略胜白

    重半筹。想白重全力一剑,屈戎玉身无兵刃,已难招架,可见此二人也在伯仲

    之间而已。简而言之,赤心的实力犹胜屈戎玉些许,上次输给王道,是招输、并

    非人输,屈戎玉身法虽快,却也逃不过他的眼界,落空的划横一剑立即止而上扬

    ,反斩屈戎玉伸出的右手。

    赤心身旁的两名卫士反应虽慢了一线,也同时举刀斫向屈戎玉的手臂,叁人

    一剑二刀,都是对着手臂,但左刀是砍手腕、右刀是砍膀子、中剑则是对着手肘

    ,若中实了,别说是剜眼,一条手臂必然要生生分成叁段!

    屈戎玉正想缩手,忽然一声狼嚎、配着一棕一白两道影子闪过,左刀右刀硬

    生生的被截止了,屈戎玉立即回手转指,一把抓向剑刃平面。

    赤心一惊,他没有轻敌,但也没有料到,屈戎玉身为云梦剑派门人,竟然懂

    得擒拿手?当下猛转长剑,将原本由左下砍向右上的攻招,变为向身左旋转的剑

    花,这一变招,不仅避开一抓,更可用最快的方向划个大圈,持续攻击对方,诚

    可谓攻防一体的妙着。

    屈戎玉此时已经落地,赤心身材颀长,比屈戎玉还高出了一个头,屈戎玉若

    想剜他的眼,必要伸长了手才有可能,但她也万不能一边挡剑、一边挖眼,她与

    赤心过了这两招,心里已十分明白对方的实际身手还比自己高出一筹,强攻讨不

    了好,立即收招退开。

    她一退开,挡下左右两刀的生物也一左一右立於她的身侧。

    左边,白影是一身白衣的君弃剑;右边,棕影,赫然竟是药师小狼!它的口

    中,还咬着半截断刀!

    赤心也回顾身旁两名卫士,左手边的一人尚称完好、右手边的一人除了刀断

    之外,脸上多了四道爪痕,这爪痕从额头沿向左眼,已抓瞎了他一支眼睛。但回

    纥人敬重勇士,这名负伤的卫士不仅不叫痛,甚至一声也不吭,仍直挺挺的扬着

    半截断刀站着。

    赤心才刚将眼光转回到身前的屈戎玉身上,忽听得一声哀嚎,左手边的卫士

    竟趴倒在地!

    赤心微微一惊,定神一看,才见这卫士人是前趴,但两支脚掌居然都是向天

    的!分明已被硬生生的扭断了!他伸手一摸,才知不只是断,这卫士的双腿腿骨

    ,自膝盖以下,竟是寸寸碎裂!

    这两名卫士自从刀锋被挡下、到屈戎玉退开,也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竟已受到如此重创!赤心傻住了,围观者全愣了,然后开始一小撮一小撮的议论

    纷纷。

    此时,人群外响起一阵嚷叫,都是叫人们让开,一队衙役冲进人群,为守者

    ,正是一身大红官袍的京兆尹黎干。

    黎干一见遍地尸首、赤心持剑,心里已有了底,又见赤心身侧一名卫士趴倒

    地上,不住呼痛,再一转眼,又见君弃剑立在一旁,立时便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他随即喊道:「来啊!将赤心及其卫士押至大理寺!本官立即面禀圣上!」话声

    一落,众衙役便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将赤心与被小狼抓伤的卫士绑缚,又将断

    腿的卫士且拖且拉,全带走了。

    赤心居然毫不反抗,也示意卫士不可反抗。

    黎干这才向君弃剑恭敬地说道:「君公子,可愿到大理寺作个证?」

    君弃剑一手抚额、眉头紧皱,他运功散出酒气行功未毕,此时正是头疼欲裂

    ,在丐帮大会上所受的伤至今也尚未痊愈,适才全力一击,劲灌双掌,一招便将

    卫士腿骨打碎,此时更是气血不畅,可说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甚至连呼吸也显困

    难了。对於黎干的问话,他没有回答。屈戎玉十分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对黎干也

    丝毫不加理会,立即一把将他搀住,扶进客栈回房休息。

    黎干懵了,怀空这才上前来,恨恨地道:「黎大人,赤心等人当街行凶,你

    所见街景便是证物、所见百姓即是证人!」说完,也与诸葛涵进客栈去了。

    黎干立即向四周围观群众朗声道:「有谁愿上大理寺,证明赤心当街杀人?

    只要定罪,管他是回纥使节,也必死无疑!」这一喊,立时涌上了百多名民众,

    都表示愿上大理寺,赤心在长安作威作福太久了!黎干见状,便点了几人,一同

    向大理寺去了。路上,他刻意告诉准备作证的百姓:务必要说出君弃剑阻止赤心

    行凶的过程。因为赤心是回纥大使,在长安行凶,大理寺虽然有权定他的罪,但

    势必是要禀明皇上,才能用刑。昨日延英殿大宴,黎干自然在席,也眼见了皇上

    对君弃剑的先怒后喜,可见得皇上也十分赏识这个年轻人。如果是由君弃剑出手

    制服赤心,则皇上对於定罪一事,定会更加果决明快。

    只要有在野势力的支持,大唐皇朝不必害怕回纥!黎干打心底这么认为。

    平西街上,一名中年男子伏在被剖腹的孕妇尸首上痛哭失声,他不时望向那

    无福见世的女儿,哭得十分凄厉。

    药师小狼蹑足走到了女婴旁边,嗅了一嗅,又用前足拨弄了几下,中年男子

    见状,厉声喝道:「滚开!滚开!那不是你的食物!」一把扑向女婴尸体,便将

    她紧紧抱在怀里,浑没注意到自己已染了浑身的血、浑身的脑浆,那是一种令人

    作呕的味道、令人心惊的颜色……

    他甚至不管,这头大狼足有一口咬断自己咽喉的可能,反正他的妻子与女儿

    都死了,他什么也管不了了……

    小狼的双眼亮晃晃的,直盯着男子怀里的女婴,蓦然昂首,一声长嚎!

    这是悲嚎!

    小狼不会哭,它嚎了一声又一声,配着男子的哭声,混合成了一首惊心动魄

    的哀乐。

    怀空走出有凤来仪的门口,手上提着一个褡裢,他想去抚mo小狼的头,要它

    静些,但小狼忽然转首恶狠狠的盯着他,犹如盯着一个仇人,怀空只得收手。他

    打开褡裢,取出了数锭银子交给男子,道:「节哀……这些钱你拿着,将令夫人

    与令嫒下葬吧……」

    男子哭着接过了银子,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拖着妇人的手,走了。

    跟着,又有不少人来到平西街,都是来认尸的,那是出面阻止赤心行凶而被

    杀害的人们的家属,怀空一一慰问,致赠一些银两。

    小狼直盯着那拖着亡妻与女儿行走的中年男子,目不转睛。

    它是在看那男子吗?似乎并不是。

    怀空将银子派完了,认尸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客栈里,直往君弃剑的房

    间去。

    君弃剑由屈戎玉协助运功,此时已敛息收功,他看着怀空,问道:「小狼怎

    样了?刚刚它叫得好凄厉……」

    怀空道:「它是宝兽,有人性,大概也是觉得难过吧……」说着,不知不觉

    咬紧了牙、握起了拳头。

    这些回纥人太可恶了!

    君弃剑散去了体内酒液,此时房内酒气颇重,屈戎玉走到窗边透气,她看到

    街上的小狼仍目不转睛的盯着西方渐行渐远的男子,诸葛涵也走过来,也看到了

    ,她问道:「狼也会认人吗?」

    「小狼会。」君弃剑道:「小狼曾经带着寒星,千里迢迢从襄州追到杭州找

    我;这次也是,它独个儿从山阳来到长安的……它为寒星守孝,已一年了。」

    「真是一头……奇狼!」诸葛涵想了想,说道。寒星的名字,她不陌生,知

    道君弃剑的人几乎都会听过,那是君弃剑唯一的小徒弟。

    顾况在旁,一直未出声,此时才说道:「这赤心真是不知好歹!明知你们在

    京,居然还敢当街行凶!真是自寻死路!」他说到这,自己不禁哂笑了一声。

    听闻此言,屈戎玉柳眉微蹙,诸葛涵则说道:「昨晚你才说哥对皇上无礼,

    乃是自寻死路,这会子自寻死路的却成了赤心。这立场转换,真是好快。」

    「政场一向如此。」顾况哂笑道,说完,又轻叹了一声。

    若非政场如此,他又何须与挚友李泌、柳浑天各一方呢?

    「立场……转换……」屈戎玉喃喃说着。她有种不安的感觉。

    诸葛涵道:「或许赤心是听到昨天延英殿上的事,气着了,本来是想来当众

    向哥示威,才选在咱们投宿的客栈前杀人作乱,却没想到哥和璧娴姐姐这么厉害

    ,他打不过他们!」

    怀空颔首表示赞同,跟着又道:「此人偿命犹恐不及!我想去一趟大理寺,

    此事大理寺卿必将进宫促请圣裁,我要入宫作证!」说完便要推门出房。

    顾况将他拦下了,道:「该来的躲不掉,佛祖不是这么说的吗?」

    怀空一怔,应了声是。

    顾况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要多此一举了。京师龙蛇杂处,今日这种血腥

    的场面,还是少看为妙。去我的矿坑看看如何?」

    四人都不应声,怀空还是想要入宫作证,这赤心一日不死,大唐一日不宁!

    眼见了这些回纥人的残暴,他念了几十年的『我佛慈悲』,此时已全忘光了!

    诸葛涵细细的看着平西大街的石板上横流的汁液……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

    血、和脑浆,那红色的小河,混杂着一丝泥色,这情景她似曾相识……对了,十

    年前,当吐番大掠灵州的时候,满地都是这东西,当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程

    至清则护着她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直到她们被吐番骑兵发现的时候,程至清一

    把将她推入了路边的草丛,自己却被那些骑兵掠去了……从此,她再没见过程至

    清,再没见过她的第二个娘。印象中,妈妈被带走的时候,身上污秽的囚衣,就

    沾染着现在平西大街上那种液体的颜色。原来,那是血和着脑浆的颜色……

    这就是属於战争、属於掠夺、属於杀戮的颜色。

    屈戎玉也在想,她想着,赤心也是一条鱼,会吃鱼、会咬人的鱼!爷爷曾说

    ,这种鱼也要养,它也是平衡的一环。屈戎玉懂事以来第一次打心底想反驳爷爷!这种鱼怎么能养呢?将它养大了,会损失多少鱼啊!

    一阵严肃又沈重的沈默,这间房虽大,却让人感觉到压迫,似乎屋顶随时也

    会塌下来一样。顾况素有诙谐的评价,此时此地,却想不出什么法子让这些年轻

    人脱离街上的那一幕。

    半晌后,君弃剑忽道:「现在出发的话,傍晚可至蓝田,先到顾先生的官邸

    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去看矿坑。」

    这一句让其馀四人猛地回神,也都呆了一呆。顾况疑道:「你怎知傍晚能到?莫非你去过?」

    君弃剑笑了笑,他与君聆诗游历江山十馀载,什么地方未曾去过?当下只向

    诸葛涵道:「丫头,你和怀空去买四匹马回来,我们去散散心吧。」

    诸葛涵答应一声,便拉着怀空买马去了。他们虽散尽了银两,但那只是李泌

    所赠的路费,皇上所赐的百两黄金,还是原封未动。

    君弃剑与屈戎玉、顾况在客栈结了帐,走出大门,却见药师小狼仍一动不动

    地向西望,那是男人拖尸行去的方向。已见不着人影了。

    君弃剑走近小狼,轻唤一声,小狼蓦地回首,立即张嘴咬住了君弃剑的衣袖

    ,直将他往西拖。君弃剑怔了,他知道小狼之奇,绝不会作没有意义的事,小狼

    要他往西去,定有所指,於是便任小狼拖着一路向西行去。

    屈戎玉、顾况见着奇怪,也跟在后头走着。

第五十叁话 第四类型计谋 ̄之叁

    小狼拖着君弃剑走出延平门,来到长安城郊,直将他拖进了一间木造屋里。

    这即是同时丧妻失女的那户人家,屋中只剩下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恸哭已歇下了,只是含泪啜泣。不,这么说也不准确,那非啜泣

    ,而是已将嗓子给哭哑了、眼泪给哭乾了,他如今已是无声又无泪,只在喉头发

    出了似哭似笑的呵呵声,再加上他满身的血迹,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乍见也十

    分可怖!

    君弃剑挥手要屈戎玉与顾况别进屋,这屋子太小,容不得许多人,他跟着小

    狼踏进屋中。中年男人已哭傻了,他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了,对什么都不再需要有

    反应、对什么都只是视而不见。母女两具尸体停在屋中,血还在流,那伤口太大

    了,足够把全身的血都流光,整片地板犹如一潭血池。

    小狼走上前去,舔舐着女婴的脸庞,不时也回望君弃剑一眼。

    君弃剑不禁觉得奇怪 ̄小狼的自我防护欲很强、极强,除了寒星与自己之外

    ,几乎没有人再能轻易的触摸它、它也不会让别的东西触摸自己,为什么却对这

    无缘面世的女婴如此牵挂?

    他心中有了种想法,但很模糊。

    君弃剑的性格,有了疑问,一向必要求得解答才算,这次不了,他忽然觉得

    有点害怕,第一次想去逃避一样未知的事物!於是他转头走出木屋,再不回头看

    上一看。

    走到屋外,才见诸葛涵与怀空已带着马站在屋外。

    「你们动作真快……」君弃剑说,这是种很恍惚的语气,他甚至不觉得自己

    有说话。

    怀空道:「我们已站了一刻钟了,看你发了一刻钟的呆。」

    「正确来说,是发了叁刻钟的呆。」屈戎玉补充了一句。

    君弃剑有点傻了,他觉得自己只是怔了一怔而已,只是在脑中出现一样十分

    的物事,也不过眨眼而已,怎就过了叁刻钟了?

    不行!不能再想了!君弃剑现在只有一种直觉:再想下去,说不定会知道了

    一件他不愿意去知道的事!既然如此,多知不如无知。於是,他作了声哨招呼小

    狼,跟着跨鞍上马,一夹马腹,放骑朝北。

    「喂 ̄不用这么急啊!叁刻钟罢了,迟不了的!」顾况在后头叫着,君弃剑

    充耳不闻,他脑中只想着一件事:赶紧离开那木屋,愈远愈好!

    大理寺中,堂下跪着赤心与他的两名卫士,还有满堂作证与围观的百姓,黎

    干坐在副席,主席自是现任的大理寺卿刘嵩。

    审案已结束了,其实不需要审,赤心在长安惹事并非第一次了,但如此光明

    正大的残杀大唐百姓却也从未有过!但因着他劣迹斑斑,再加上作证的百姓们供

    词一致、众口烁金地指认赤心当街杀人,此案其实已经定案。

    刘嵩回想了犯案过程,只觉得惨无人道、毫无人性!他铁青着脸,肃然向赤

    心道:「堂下可认杀人之罪?」语气中有怒气、也有杀气。

    黎干双眼也直盯着赤心,想看看这回他要再怎样脱罪!

    「不错,我杀了人,还不只一个人,我一口气杀了十四个人!」赤心扬扬答

    道,神态仍旧倨傲:「怎样?想杀我?那就动手,赌看看咱回纥铁骑会不会踏破

    长安城!」

    话声未落,赤心身后的百姓们已响起了阵阵怒骂,有人朝他砸蛋、丢蕃茄,

    也有人向他吐口水、掷鞋子,大理寺的卫士们没有拦阻、也不想拦阻,不一会儿

    ,赤心已是一身污秽,他冷冷的回头一瞥,漠然道:「我记得你们了,一个都跑

    不掉。」

    不消说,这会子不只是蛋、蕃茄、口水、鞋子,已有人按捺不住,冲上堂去

    解下裤头,准备在他头上撒尿。

    这就太过份了一点,刘嵩急忙道:「别胡来!这儿毕竟是大理寺!」

    已掏出鸟儿的百姓听了,只得穿上裤子,但也狠狠在赤心背上踢了一脚。

    「左脚,我记住了。」赤心说,似说非说,那话声很笃定、又像是鬼判官在

    记事。

    刘嵩怕堂下百姓一哄作乱,只得命卫士将围观的百姓们挡在堂外,只留下了

    作证的几人。跟着,他转头望向黎干,却见黎干也正看着自己。黎干脸上的表情

    ,正是他想作出来的表情,真巧!

    那是种有点错愕、也有点手足无措的表情。

    赤心居然这样大剌剌的认罪了?这可是死罪耶!

    两人相对默然许久,刘嵩道:「你怎看?」

    这两人在官场上相处也非一朝一夕,颇有默契,黎干知道刘嵩问的是『铁骑

    踏破长安』。其实黎干觉得可笑,药罗葛移地健想再来一次尿撒裤底的滋味吗?

    但再一看,赤心的神情却是自信满满,无丝毫作伪,这又令他不安了。

    刘嵩一语后,两位同僚又是相对默然,过了半晌,黎干才道:「先将赤心收

    押大牢,我二人进宫请示皇上吧。」

    刘嵩点头称是。这是必然的,赤心是回纥大使,要杀他,就得冒着和回纥开

    战的危险,这种事一定要请示皇上才行。

    於是,赤心与两名侍卫下狱了,黎干与刘嵩则赶进皇宫面圣。

    关於赤心的处置,这是大事,两人请内侍转告后,李豫立即召见二人。

    君臣在偏殿见面,李豫懒懒的坐在龙椅上,身上黄袍的黄龙看来似乎有点扭

    曲、变型,不像龙,像蚯蚓。

    二人见了李豫,还未来得及跪倒拜见万岁,李豫已先说道:「放了他。」

    这句话淡淡的,有说、又好像没说。

    应该是没说,赤心罪大恶极,能放了?这等人都不杀,还有王法吗?

    黎干与刘嵩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於是黎干当先禀道

    :「启奏皇上……」

    「朕说,放了他!」李豫目光一闪,喝道:「你们没听见?」

    这一喝,着实把黎干、刘嵩给喝傻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刘嵩大着胆子,道:「皇上,赤心犯法非止一二,该杀他

    的理由何止千万?岂能放了?」

    李豫闻言,霍地起身,怒道:「刘嵩!你想抗旨?」

    刘嵩一怔 ̄今日的皇上脾气好大!他生恐触怒皇帝,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

    杀,只得连忙跪下,诺诺连声道:「不敢!微臣岂敢!岂敢!」

    「黎干,你有意见吗?」李豫转视黎干,说道。

    今日的李豫很有架势,威势十足,黎干也有点心惊,忙道:「无有!微臣无

    有意见。」

    「那就好,下去吧。」李豫说完,当即拂袖而去。

    黎干与刘嵩呆然对望。

    放了赤心?皇上吃错了什么药?皇上难道忘了君弃剑人在长安?忘了药罗葛

    移地健不敢惹我大唐的北武林盟?为什么还要忍让赤心?

    「怎办?」黎干说,这话是问人、也是自问。

    今日的皇上看来脾气虽大,却非神智不清,皇上的旨意是要放了赤心,他们

    应该照办吧?

    刘嵩怔怔的望着李豫离去的背影,已消失门廊一方的背影,道:「先关着他

    吧……或许今日皇上正巧心情不好,咱们明日再来问。」

    黎干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不知道,无论再等多久,李豫都不会答应杀了赤心。

    李豫回到寝宫,摒退左右,一个人怔怔的望着一张信笺发傻。

    这信便是今日他醒来时,莫明奇妙在枕头上发现的,幸亏昨日他喝得大醉,

    并未有任何后妃侍寝,否则就泄底了!

    信的内容说长不长,仅仅六行字而已,但每一行都教他触目惊心!

    头叁行,分别写着叁个日子,叁个看来毫无关连、毫无意义的日子,李豫的

    头一个反应也是莫明奇妙,但再看到第四行,他忽然明白了。

    第四行是一个法号:广澄。

    这正是十年前他所鞭杀的那名女尼!

    为什么要鞭杀这名女尼?常人都会以为,此尼冒认皇后。实际上呢?那就只

    有李豫自己知道了。

    李豫醒来时,看到这封信,顿时流了一身冷汗;如今再看,全身发颤!

    这封信原来关系到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一个应该只剩下李豫晓得的秘密!

    对方如今是明摆着: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作,我就将这秘密公诸於世。

    信里没有明言威胁,可李豫是明白人,他感受到威胁。

    要求是什么?那在第五行,很简单,要他放了赤心。

    初见此要求,李豫喜怒参半:喜的是,这要求并不算难;怒的是,对方居然

    如此狂妄无礼,以为可以指使堂堂的大唐天子?

    对方是谁?第六行,两个字。

    仲参。

    仲参这个人是谁呢?李豫不晓得,但他不是第一次接到仲参的信了。

    几个月前,仲参也曾送信来,信里言明:君聆诗已至长安,可将诸葛静遗女

    托之。李豫毫不犹豫的立即宣旨召人入宫,当面向君聆诗表达了『四水汇聚.谓

    之涵』的机关密语。这算是让李豫作了一件好事,他颇开心,对於仲参这没听过

    的名字,李豫以为那是君聆诗的朋友。如今一看,不像了,若是君聆诗的朋友,

    为何要放过赤心?而且,仲参这家伙又晓得天字第一号的大秘密,他到底是谁?

    李豫最终决定照办,但他不会傻傻的束手待毙,他不能留着一个知道大秘密

    的人还活在世上!否则,广澄又何必要死?李豫当场将这封天外飞来的信笺烧了

    ,将灰烬踢进床底下后,他立即呼唤来人。

    话声未落,魏知古即亦步亦趋的进了寝宫,李豫道:「查出来……一定要查

    出来!把仲参这个人查出来,我要知道仲参是谁!」

    魏知古听着,有点儿莫明奇妙:仲参是什么?那是人名吗?哪有这么奇怪的

    人名!但皇上的命令不容违抗,仍然应声是,到外头吩咐去了。

    李豫万万没想到,当年天弃鬼才稀罗凤为了与唐协攻云南,第一步就是获取

    情报,於是让他的右手:号称『云南第一探子』的阿沁调查了一切有关唐朝的消

    息,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宫闱秘辛。阿沁调查到的所有消息,当然不是全由她自

    己亲自查来的,她手下有八百探子,遍布全国各地,这八百探子组成的情报网,

    让阿沁无所不知、稀罗凤也就无所不知。

    在稀罗凤与阿沁死后,仲参将八百探子召回,从中挑选出一名佼佼者任为心

    腹,也就是他的『六大护卫』中的一名。八百探子原本从属於阿沁,如今从属於

    仲参,所有属於阿沁的情报、秘密,这一切也属於仲参了。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或许君聆诗想得到,但是,君聆诗呢?

第五十四话 立场转换 ̄之一

    仲参喝了口茶,很悠闲、很惬意,似乎他什么都没作,千里外长安城的李豫

    正暴跳如雷,便如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其实仲参心里很得意,十分得意,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但是他没笑,因为他

    想胜过自己的父亲,胜过被武林道上视为神、不可越的『天弃鬼才』稀罗凤。

    他的父亲总是很平静、也很平淡,稀罗凤就在平静的平淡中,玩弄天下群雄於弹

    指之间。如果仲参想胜过他的父亲,就不能为了这一着的成功洋洋自得。

    仲参放下茶杯,眼望面前的二男二女 ̄那是四个倭族人,即是栗原苗、栗原

    辅文、神宫寺流风、堀雪。

    流风与雪都穿着汉人的布衣,栗原姐弟仍然一身黑衣、黑布蒙面。

    与仲参的闲适成为对比,流风、雪二人颇怀不安,从表情就可以解读;栗

    原姐弟没有露出面孔,但也可以看出他们紧皱眉头。

    仲参很自在的看着他们,他注意到流风、雪、栗原辅文彼此对望一阵之后

    ,最终都将目光集中在栗原苗身上,一如当初在山阳县时一样……

    仲参笑了,因为他确实的感受到对方的疑惑,这让他产生了优越感,一种让

    别人摸不透的优越感,就如同当初的稀罗凤一样。这代表,他愈来愈接近自己的

    父亲了,怎不让他高兴?他开始在心里回想自己的种种所为,想与稀罗凤作个比

    较……

    他的第一步,是双方面同时进行的。他探出了神宫寺流风的山阳之行,结果

    是中毒而返。中毒的人不能远行,自然得留在山阳县内休养;且中毒必须疗毒,

    免不得需要买药,山阳县内便只有县城有药,於是他便在山阳县城里等。果然

    有次遇到了栗原辅文去山阳县城买药,他便大大方方的向栗原辅文表示自己能治

    好流风,栗原辅文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他回到了落脚的地方。他医好了流风的

    毒,不用药,只用一根手指,纯以内力驱毒。这是四个倭族人都不能懂得的高深

    技巧,自然让他们啧啧称奇。由此,他获得了倭族四使的尊重。於是,他在他们

    面前戳破了屈兵专准备暗联君聆诗、集结南武林人力,在海岸边歼灭倭族军马的

    阴谋。当时,栗原辅文、流风、雪都不能尽信,都看着栗原苗。因为,栗原苗

    才是这个小组的行动决策者。

    他的说词十分合理,没有破绽,因为那是他暗地观查许久才得出来的结论,

    自然不会有错!但倭族与屈兵专的关系比眼前的他要来得深厚,栗原苗最终还是

    半信半疑,他也不急着要他们信,很潇洒的走了。

    跟着,他找上了汉鄂帮的李定,此时二十一水帮联盟刚刚成形,身为江南最

    大水帮的帮主、又掌握了长江水运最扼要的鄂州,李定形同半个盟主。他告诉李

    定:你们可能很怕云梦剑派,但我不怕;你们可能很敬重君聆诗,但我不敬。因

    为,我比云梦剑派更有势力、比君聆诗更有才能!

    李定自然不信,於是他当场与李定打了个赌:当时天下叁坊已开出赌盘,一

    致认定君弃剑与云梦剑派是庐山集英会最有胜算的组织,蒲台、唐门、青城等派

    门等而次之,若是他能令这些派门以外的人夺◇,李定便相信他比君聆诗、比云

    梦剑派都还要强。李定自然不晓得,当时的唐门、青城,早已被中庸打得心服口

    服,唯仲参之命是从了。

    他跟着再回头找上倭族四使,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能在庐山集英会夺◇,他

    便能收服二十一水帮联盟,收服了二十一水帮联盟,等於掌握整个长江动脉,一

    旦掌握长江,进可溯汉水直逼长安、退可依江割据半壁江山!他说完便走了,给

    他们一晚的时间考虑。当晚,四人中最知汉史的雪从东吴开始说起,说到南北

    朝时期的东晋、宋、齐、梁、陈,都是靠着长江天险抗拒北方。其中东晋大将桓

    温,便曾经溯汉水而一度收复洛阳。栗原苗在此作了分析:二十一水帮联盟,在

    整个大唐都是举足轻重的组织,如果有了二十一水帮联盟的配合,倭族军马甚至

    不必在海岸登陆,可以沿长江一路直接攻进大唐腹心地带!况且倭族军马远渡重

    洋而来,至大唐领土时,势必兵疲马倦,若在海岸登陆时果真受到偷袭,只怕毫

    无还手之力,若果能得二十一水帮联盟支援,在入长江之后,溯江一段由众水帮

    汉子代为操舟,倭族军兵趁机休生养息,登陆作战自然胜算大增!此事使得四人

    心旌动摇,栗原苗开始觉得,与仲参合作,比与屈兵专合作来得有利。

    隔日,仲参再度登门造访,栗原苗请他详细解说,他才具体的向他们述说完

    整的计划:联合回纥、吐番、云南、倭族四路军马,分别以长江、湘江、以及昔

    日楚汉所划的鸿沟为界,四国瓜分唐土。其中云南进入中原,必经巴蜀,但巴蜀

    从在野的青城、唐门,到在朝的崔旰,都已经被他收伏;吐番连年进兵灵州,来

    去自如,也无问题。仅馀两个难点:一是倭族军马登陆的时机与地点、二是北方

    有个皇甫望吓阻了回纥。若能收服二十一水帮联盟,则倭族部份的问题即可解决

    ,这是十分明显的。他说出了自己与李定所打的赌,更当场给了他们一个药方,

    这是他向药泯要来的,创制者是药泯的师父、昔日的『云南第一杀手』喀鲁。药

    调成之后,他亲自先服,然后示范。他站在十丈外用一颗小石子向一棵大树投掷

    ,石子已经击在树上,栗原苗等人才刚刚见到他举手而已,他们傻住了。

    此药具有奇效,无庸置疑。但流风不愿服药,执意要光明正大的与君弃剑决

    胜负!他也不勉强,另教给流风一式与一套刀法,分别名为『真空刃法』与『太

    刀乱舞』。流风也果有武学天份,不仅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更加以融会贯通,修

    成另一套绝学,名为『翔刃』。

    所谓『真空刃法』,原是拜月秘术中的一式刀法,说得更简易点,这套刀法

    即是『斩断大气之刀』,不单纯靠内力发出无形刀气,而是藉着刀锋的极速挥舞

    ,在空气中产生真空状态,远送攻敌。被真空刃伤及的人,伤口虽深,但见血不

    多,常使人身受致命重伤而不自知。十五年前的段钰,也曾被巴奇以真空刃重

    创右肩,再也无法使剑,才与其师祖互相参详,练就了蜀山创派从来无人可以练

    成的绝学:能御天地万物之气以为己用的『劲御仙气』。

    於是在庐山集英会上,栗原姐弟靠着『断光』,瞬间便将二十一水帮联盟的

    二十五名精英打下山去;神宫寺流风也用师傅托人越洋送来的名刀『影秀』使出

    真空刃法,配合着太刀乱舞,几乎当场将君弃剑乱刀分尸、也打败了曾遂汴。他

    们果然在庐山集英会上大获全胜,仲参赌赢了!

    可是那段时间他很忙,因为他不能只顾着倭族,他还要替回纥打通南进的路!他查出皇甫望在庐山集英会后连日奔波,累病了,即亲自找上门去,用『缠手

    』将皇甫望给活活累死!那很有趣,堂堂的北武林盟主,一边挥动双掌、一边声

    嘶力竭的求他不要再打、不要再缠了!那时他有种感觉,他想起了巴奇、也想起

    了被他父亲托以后事的雷乌,什么云南第一强者?什么拜月教副座?只是他掌中

    的蝼蚁罢了!皇甫望呢?北武林盟主是个屁!他根本就像是第二个巴奇、第二个

    雷乌!也是蝼蚁!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他爱不释手,於是他假装没有听见,持

    续享受着那种感觉,直缠至皇甫望断气才算。

    同时,他让中庸无时无刻的监视着大难不死的君弃剑,中庸这家伙很精明、

    也很能干,还懂得趁机杀了无识与涯识,除掉了南武林在东南沿海一带的精神领

    袖。不过很可惜,中庸用剑杀涯识,原是想嫁祸屈戎玉、再将云梦剑派的声名打

    入谷底,却没想到,屈戎玉居然不会用剑!剑派门人不用剑,那可真是千古奇谈

    ,此事也大出仲参意料之外,遑论中庸,所以仲参没有谴责中庸。反正中庸杀那

    两个老僧,杀得不着痕迹,没人知道是他杀的。

    继『暗杀』之后,他使出了第二招:嫁祸。他让李定以下的帮众放出流言,

    将皇甫望之死冠给了徐乞。这原本很无稽,李定初听时,傻了;李定再转告众水

    帮弟兄后,大家都聪傻了:皇甫望与徐乞乃同门师兄弟,十馀年来共同领袖北武

    林群雄抵御吐番、回纥,可谓合作无间,世所共见;且二人交谊深厚,也是人尽

    皆知!徐乞根本没有杀皇甫望的理由,一点也没有!但愈无稽的事,往往愈真切

    ,一开始大多的人都不信,但一传、二传、叁传之后,无稽之谈仍然被传开了,

    愈多人说、就愈像真的!所谓『谣言止於智者』,可是仲参很清楚的知道,世上

    哪有这么多智者?这谣言不仅不会被攻破,只会愈传愈广!

    而且这第二招会出现另一个效应:屈兵专被逼出来了,屈兵专果然再也受不

    了年馀来诸多不利於云梦剑派的传闻,亲自找上徐乞想澄清一切。但徐乞是个直

    性汉子,且双方又是敌对立场,哪会听什么解释?不仅不听,反倒当场送了屈兵

    专一掌!一切都像一出戏,在仲参的剧本之中逐步上演,毫无差错!

    跟着,他再次找倭族四使谈起旧事:倭族原本计划与云梦剑派割据江南,如

    今可以取消了,改为倭、回、番、南四国联军,齐路并进,瓜分大唐如何?明言

    湘江以西、长江以南,仍然划给倭族,一块地也不少。这诱惑太大了,仲参那时

    直盯着栗原苗,看她蛾眉紧蹙、思之再叁,栗原苗最终下了决定:四国并进,胜

    算比原本的计划要大上太多,况且倭族始终并无一点吃亏。她同意了仲参的建议

    ,继之,这四个人也等同成了他的下属。

    仲参拉拢倭族四使之后,先让李定出面在汉水将屈戎玉擒而囚之,要倭族四

    使暗中协助,这是为了保证屈兵专必死的一着。他自己则再出第叁招:怂恿。他

    怂恿唐皇李豫向君聆诗说出了诸葛涵的下落、也等同间接怂恿王道等人去到彭蠡

    湖找出诸葛涵、怂恿蓝沐雨重会君弃剑、怂恿了屈戎玉愠而致战!如此一来,在

    丐帮大会上,丐帮与云梦剑派势必大打出手!丐帮人多势众、云梦剑派英杰荟萃

    ,双方声势旗鼓相当,明摆着是个鹬蚌相争的局!

    不料有个失算:在他这个渔夫前去撒网之前,有另一个人上前去告诉鹬和蚌

    说:鹬啊,我的左手让你咬吧;蚌啊,我的右手让你夹吧。你们不要再争了。

    於是,鹬和蚌住手了。

    这个人便是君弃剑!他拿自己的身体当沙包、用性命作赌注,使得元仁右与

    徐乞罢斗,更使得丐帮与云梦剑派前嫌尽释。仲参的连环计,效用至此而止。

    为了对付君弃剑,仲参只得再使出了第四招。

    这一招,君弃剑绝对无法再破,仲参不能不感到得意。

    他很得意,但倭族四使却是不安,栗原苗感受到同门疑虑的目光,终於出声

    问道:「你很确定,他们都会照办?」

    仲参笑道:「一定会。你想想:朱入京,意味着唐朝廷在河北多了一支可

    用之兵,阻了回纥南侵的一条道,赤心恨不恨?君弃剑入京,竟得百官万民夹道

    而迎,赤心恨不恨?延英殿上,君弃剑又得李豫大赏,赤心恨不恨?简直恨之入

    骨了!一个喜欢杀人、心情差到极点的人,你告诉他说:你只要负责杀人,我包

    管你一点事也没有,他会不会照办?不只会,你要他杀一个人,他会再多杀四个

    、五个!这种事,简直是势所必然,不必担心!」解释了赤心的心态,倭族四使

    尽皆颔首,唯雪面色略黯。至於为什么堂堂的皇帝李豫要听他的话?他没说,

    这其中秘辛,不宜为外人道,因为这是秘密、是绝招,愈少人知道愈好。

    「这招到底和对付君弃剑有什么关系?」流风点了一阵子头,问道。这问题

    他想了很久,不问出来,终不痛快。

    要赤心去杀人、要李豫放了赤心,是为了对付君弃剑?怎么看,流风都觉得

    这之间毫无关系!

    仲参笑笑,看着栗原苗。栗原苗摇头道:「我也不明白。」

    仲参这才说道:「君弃剑很聪明,唯因其聪明,这招才能有用。」

    流风更加不解,他不喜欢用计,但至少也有基本常识,即道:「凡用计都是

    对傻人用,才见奇效,哪有对聪明人用才见效的?」

    仲参道:「不然!蠢人容易中计,那是不错,但蠢人中的往往是『有形之计

    』,比如诱敌深入,再埋伏设陷一类,这可谓之为『实而虚之』;但聪明人往往

    不会中这种计,聪明人会中的是『无形之计』,比如我后方其实空虚,我便示之

    以弱,此乃『虚而虚之』,聪明人此时往往会勒足不前,因为他怕中了埋伏、怕

    对方是在诱敌,於是不敢进攻了。聪明人就是有这种弱点,想得太多,以至於不

    敢冒险。便因君弃剑就是这种聪明人,所以我的计才能见效。」

    他解释得不能算不详细了,只差没有举实例说明而已,但流风还是不懂,正

    想再次发问,栗原苗已说道:「如果李豫果真放赤心,常人会以为李豫还是害怕

    回纥,不敢轻易杀了回纥使节;但君弃剑不会这么想,他会想深一层,甚至深两

    层、叁层,他这一趟去京,原本就是为了安定、确认北方形势,以期无后顾之忧

    的对抗我族军马,李豫若果杀了赤心,他便会认为李豫有心抵抗回纥,而将北方

    放下,专心江南之事。今日李豫不杀赤心,君弃剑则可能认为李豫不仅无心抗敌

    ,甚至觉得李豫不信任自己 ̄毕竟长安无人能制服赤心,这次赤心若被抓,定是

    君弃剑出的手。既然李豫不信任他,那他多待长安何益?他定会回到江南,同时

    望南忧北,分心二致。到头来,只要我族与回纥军马齐路并进,他必然束手无策

    ,两头皆败!」

    「不错!不错!」仲参连连点头,鼓掌喝采:「苗姑娘果然天赋异禀,一点

    就通!只是,你还少说了一样:那君弃剑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李泌教他的联

    结朝廷以抗敌,我这一着,其实也是将李泌所教、君弃剑此行的种种所获,尽数

    化为乌有!君弃剑一旦离京,所谓的『朝野联合』,不过空谈而已!」

    说了许多,流风仍然似懂非懂,他已经不打算懂了。

    仲参微笑道:「君弃剑这人与君聆诗很像,极其聪明,但心思太杂,作事效

    果难免就打了折扣。比较起来,致心於兵学的诸葛静比君氏父子都要可怕的多,

    所以在十二年前,我第一个行动便是先除掉诸葛静!我这一计,天下能识之破之

    者,唯诸葛静而已,但诸葛静已不在了,君氏父子於我而言,不过砧上之肉!」

    栗原姐弟与流风都点头了,雪忽然问道:「屈戎玉呢?她也只修兵学不是

    吗?若说屈兵专是继诸葛静之后的第一兵家,那屈戎玉不也是继屈兵专之后的第

    一兵家?」

    这一问,让舱中的时间停顿了刹那,大家都呆住了。

    他们都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胜我者,唯玉尔。

    这句话,是已故的『当代第一兵家』屈兵专所说的。

    屈兵专相人未曾有失,仲参也曾亲眼见识过屈戎玉的精明 ̄她能看出君聆诗

    让君弃剑结识石绯、瑞思、怀空、蓝娇桃等人的用心,发现了君聆诗暗中进行许

    久的『织网计』,诚可谓目光独到!这个小丫头,若置之不理,必成威胁!

    沈默半晌,仲参慨然道:「上一计……原本在上一计中,屈戎玉就该消失了!如今看来,只好再出另一计……」他左手支灐挥动右手,这是逐客了,他要

    思考对付屈戎玉的办法。

    仲参奉行『攻心为上』此一教条,想要重创屈戎玉,就必须由屈兵专下手。

    但一个人不能死两次,他要怎么再去攻屈戎玉的心?这是必须深思的。

    於是倭族四使尽皆起身出舱。仲参忽又叫道:「苗姑娘,你留着,一起参详

    参详如何?」

    倭族四使尽皆一怔,雪尤其感到不安,她觉得仲参这人明明才叁十岁,却

    比屈兵专还更老谋深算,实在太危险了!当下拉了拉栗原苗的衣襟,缓缓摇头。

    栗原苗摆手示意无妨,还是独自重入舱中。

    仲参行至舱门,四下已然无人,才返身入舱,说道:「堀姑娘已被君弃剑的

    言词打动了,她虽未明白表示,骨子里却是反对我们的『四族并进』大计,苗姑

    娘可知?」

    栗原苗闻言,一句『知道』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略一思索,终无反应。

    仲参一笑,起身关上舱门,温言道:「此间已无外人,苗姑娘何不坦诚相见?」

    栗原苗为之一怔,她听出了仲参话里的意思,那绝非仅止要她说出心底话,

    而是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因为仲参的语气,不是对着一个合作的伙伴、或者下属说话,而是对着一个

    女人。那是种包容、温和的语气,是男人的语气……

    她来到中土之后,只有一次曾经让师弟妹以外的人见过面容,那是在山阳县

    的小屋里,仲参跟着栗原辅文而来,她未及反应,来不及包上覆面巾。此时仲参

    关上舱门,作何打算?自然是要她再次除掉覆面巾了!

    但再想想,仲参要她自己卸巾,已是十分客气,若果仲参动手,她能挡得住

    吗?当下略一犹豫,还是将面上的黑布取下了。

    她一取下覆面巾,昏暗的舱中为之一亮。

    她的眉毛很细,但很直、很实在,那是盛盘眉,她有一对凤眼,眼角略长,

    但由於身裁苗条、面容也相对清瘦,所以不显得眼睛小,反倒极为有神,显现出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的鼻子略为窄小,也是一线而下,未上胭脂,嘴唇即

    已艳红。

    她的五官就像线条所组成的,但很深刻,眉目间有七分英气、唇上眼角则添

    叁分艳丽。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已活脱脱是个令人难忘的大美人。

    仲参双眼定定的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嘻然道:「对嘛,这样多好,何

    必直挂着那面巾,岂不气闷!」

    栗原苗没吭声,仲参道:「你几岁了?」

    她沈默半晌,回道:「二十。」顿了顿,又改口道:「不,是二十一……」

    仲参听了,在舱中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二十一……也老大

    不小了……你来中原也将近叁年,一般女子,这年纪早该婚配了……你在倭国嫁

    人也未?」

    她摇头了。

    不只是还没嫁人,连对象也没有。她从小就跟着师父练武,一般年轻女孩该

    经历的事,她从未有过。

    仲参这一说,她才深刻的惊觉 ̄自己已经在中原虚度了大好年华!

    「有没有打算在中原落土生根?」仲参问道。

    栗原苗没回应,她已经有点傻住了,正在思索着,自己错过了什么?

    仔细一想,原来,还真的好多……

    仲参终於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抗拒,就像没感觉一样。

    直到外襟被脱下了,她才低声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要和我参详的事吗?」

    仲参一笑,没有回答。

第五十四话 立场转换 ̄之二

    诸葛涵一走出顾况家门,眉头便皱起了,原本准备参观『矿坑』的情致也消

    失无踪。

    天色很阴,阴得让人很不舒服;云层很厚,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明明是将近

    中午的天空,但却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感到沈闷的气氛。云层里不时发

    出闪光,看来很诡异、很让人心惊。

    这不是出游的好日子、好天气。

    屈戎玉也走了出来,她仰首朝天一望,立即吐出一句话:「密云不雨。」

    后头顾况、君弃剑、怀空鱼贯行出,看了天色,一下子也觉得不大对劲。小

    狼走出来时,没任何反应,只是垂着头。从昨天开始,它就一直垂着头,也不吃

    东西。

    「会下雨吗?」诸葛涵问。她是问顾况,顾况在此地任职,应该比较了解这

    里的气候。

    顾况没有立即回答,仍旧仰首望天。屈戎玉则说道:「不会下雨的,就是因

    为不会下雨,才叫作『密云不雨』。」

    顾况道:「我来此当差两年了,从未见过如此天气……看来似乎会下雨、又

    好像不会下雨……我也说不清、看不懂了。」

    君弃剑直盯着云层中的闪光,那光时而在东、时而忽西,似乎不是同一道光

    ,却又好像是同一道光,他心中有股不安油然而生,但是,不安什么呢?很模糊

    ,说不上来。

    他很直觉性的望着东南方向,十分认真的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馀人见他神情专注的看着东南,也纷纷跟着他看。

    极远方的天空,忽然打下了一道直雷!这雷不像平常的雷,平常的雷会放射

    开、像树枝,这道雷不是,它很直,像把剑!这把剑从天而降,划出一道银光,

    瞬间便没入地面了。

    看到雷光之后,天色已渐渐放晴了,不一会儿,又是阳光普照。

    君弃剑忽然感到心头一阵纠结、十分难受的疼痛,不禁皱起了眉头。很痛,

    但是他一声也不吭,反倒别过头去,不让其馀人见到他的表情。直至疼痛稍缓,

    他才呓语般说:「出事了……」

    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就像石块滚在泥沼里一样,滚没两下,就停住了,黏黏

    的、又很稠、很沈重,想忘都忘不了。

    大伙儿都不吭声,都在暗暗的想着:天有异象,必定是出事了。什么事?

    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来,有什么事会大到天色变异?

    然后,几乎过了叁炷香时间,他们才听到一声沈极重极的『隆』!

    这声雷很响、极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沈默一阵之后,顾况说道:「别想了,今天咱是要去逛矿坑的。」说完,便

    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也没管他人是不是跟上了。

    直走出了县城,来到城北里许外,顾况才指着眼前的一座小山丘道:「到了

    ,这儿便是蓝田玉矿。」

    诸葛涵一看,立即面露憾色,叹道:「我还以为……人说蓝田多玉,是随手

    捡了颗石子剖开,里头就是美玉。原来还真的是个矿坑啊!」

    「若俯拾皆玉,这蓝田县不人人都发财了?也别失望,待会逛玉田时,你们

    可以选块石头带走,至於是选到顽石、还是美玉,那就看你们的机运了。」顾况

    说着,领头便朝山丘走去。

    他们通过了一处栅栏,守门卫士见是县令,自然不加拦阻。这会子走近了,

    才知山丘并非山丘,而是一个方圆数里的乱石堆,里头有许多矿工正在干活。所

    谓干活,无外乎挖石、运石、剖石。乱石堆既大,远看即像山丘。

    乱石堆中有通道,四通八达的通道,分隔通道的也是乱石。有些是乌漆抹黑

    的黑石、有些是土黄色的砂石。顾况领着他们走到一堆特别小的石堆旁,道:「

    这就是已确定内里是玉的石块堆。」

    诸葛涵听了,立感讶然 ̄这堆石头若是石头,也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堆石

    头;但若都是玉,那可摇身一变成了宝山,比金山银山更有价值的宝山!

    「开玉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顾况说着,从石堆中拿起一堆小石头,又自

    怀中摸出一柄小刀,将石头切开了一个缝。他朝缝内看了会儿,满意的点了点头

    ,将石头交给怀空,道:「一块石头的里面,到底是价值连城、可匹敌史上第一

    璧和氏的美玉;还是一块又硬又臭、连丢到粪坑都嫌占位置的烂石头?落刀剖石

    的时候,真是最让人兴奋的!有次县里的老匠工招人带来了一块四百斤重的大石

    ,说里头可能是玉,但这么大块的玉,他不敢请易落刀,要请我作证,替他将石

    头剖开。当我拿着利刃、面对着那块大石头,准备落刀的时候,紧张得心都要从

    喉咙里跳出来了!」

    「结果呢?」诸葛涵急着问道:「那是玉吗?」

    「是玉!」顾况肯定的点头。

    「这么大的玉,那不就是无价之宝了!」诸葛涵惊叫道。

    「那倒不是。」顾况一叹,从怀空手里接回那颗巴掌大的小石头,颇感惋惜

    、又带点怨愤地说道:「的确是玉,但四百斤的大石里,真正的玉只有这块石头

    这么大。那天为了将那颗大石剖开,我这平常拿惯笔杆的手,后来一连叁天,连

    筷子都拿不动了!」说完,随手一抛,便将小石头丢回了玉石堆里去。

    诸葛涵也连呼可惜。

    君弃剑忽道:「顾先生,你说可以让我们随意选颗石头带走,是不是?」

    「是啊,不过不能选这堆玉石山里的便是了。其馀的,大小不拘,自便。」

    君弃剑听说,不假思索,立即俯身捡起一颗石子,这真的只是颗石子,比顾

    况适才所拿的那颗更小上许多,是一颗可以握在掌中的石子。他说道:「我就拣

    这一颗。」

    「这颗?」顾况一怔,道:「你拣这一颗石头比枣子核还小,即使通体是玉

    ,也没啥价值可言!」

    君弃剑微笑道:「这样就够了。」

    「哼!」屈戎玉冷嗤一声,忽尔韵上心来,随口便念道:「请君游蓝田,君

    拾顽石归,徒留璧埋空山间!」念完,便直瞪着君弃剑看。

    此言一出,君弃剑不禁为之一愣。

    这出身兵家的屈戎玉,居然还会作诗?还作得有板有眼,真可大出其意料之

    外。当下只是直愣愣的与屈戎玉对视。

    诸葛涵一看气氛不对,立即一左一右将怀空与顾况也拉走了。

    药师小狼不必人拉,早已漫步行开。

    君聆诗曾说,君弃剑於诗、书、琴、画等艺术创作的悟性不够,因此,才无

    法习成『诗仙剑诀』。但是无法习成『诗仙剑诀』,却也不代表君弃剑的文采素

    养不好。需知诗仙剑诀自问世以来,能体会其精髓者,也唯有创始者李白与君聆

    诗二人而已。李白号称『大唐诗仙』,君聆诗则是『天赋异才的才子』,这两人

    的智慧、文才,可说已走到了完美的地步。『好』与『完美』之间,还是有些落

    差的。就是这段落差,使得君弃剑无法体会『真意』。

    但他究竟并非『诗盲』,如何不懂屈戎玉的藉题发挥?他非常明白的从诗句

    中、与眼神中,都感受到屈戎玉的不满。

    『我有天下第一等的头脑、第一等的美貌、第一等的出身,对你情有独锺,

    你却不领情,却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蓝沐雨去喜欢!你是瞎了眼吗?你倒说说

    ,我是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选她不选我?』

    这段话只是感觉,君弃剑感觉到屈戎玉那未吐出口的心声。屈戎玉虽然刁蛮

    ,毕竟还是有点女孩子家的矜持,这些话可不能真正说出来。

    更何况若真说了,在屈戎玉而言,等於乞讨同情!她自然不可能说了!

    君弃剑筹思许久,终於开口应道:「吴起去魏悼王迎,陆逊超拔书生群。」

    屈戎玉不屑道:「骥不与英雄乘,赤兔饥死粮前!」

    君弃剑听了,只是摇头不语,避开了屈戎玉灼利的目光。

    有才华、有条件的人,终是不会被埋没的,你又何必怕没人配得上你呢?君

    弃剑的意思就是这样。

    屈戎玉则回答:我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便将是全天下的男子集合到我面前

    ,也没一个能上我眼、没一个能比你得上!

    气氛住了。

    稍远处,顾况、诸葛涵、怀空则躲在一个大石堆后偷眼观看君弃剑与屈戎玉

    的情况,见到君弃剑在气势上输去了,诸葛涵不禁叫道:「唉哟!哥在想什么,

    璧娴姐姐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还犹豫!」

    「君公子有他的原则。」顾况说。

    「屈姑娘也是一样的有原则、很坚持。这两个人,只怕得一直这样下去。」怀空也道:「叶敛一向将是非分得很清楚,从不妥协。就像那屈兵专,当叶敛

    认为屈兵专是敌人时,便处处提防、时时小心;一旦他认同了屈兵专的所作所为

    ,便是当众下跪,只为澄清屈兵专的清白也无妨了。叶敛心里的位置已有人占去

    ,就算是凭屈姑娘这样的条件,想打个洞、钻个缝,只怕也是不易。」

    「是吗?男人也会这么坚持?」诸葛涵忽然想起常武,回首看着怀空笑道:

    「我以为大部份的男人,应该都是见猎心喜、见色心动的!」

    「叶敛决计不会!」怀空盯着诸葛涵还未十分成熟的稚颜,极为笃定的说道

    :「我也不会!再等上几年也无妨!」

    诸葛涵一听,懵了;下一刻,脸红了。

    於是,又是另两个人住了。

    顾况哂笑一声,识相的再次闪开了。

第五十四话 立场转换 ̄之叁

    九月八日,君弃剑等一行人从蓝田回返京师。由於李泌原先担心君弃剑『声

    高震主』,才请顾况前来提点、给予节制,如今这问题已不复存在,顾况也就留

    着蓝田任地,并未随着他们回京。

    从城郊开始,他们就开始听到许多行人路人的私语谈论……

    「赤心被放了!」

    「皇帝怕了回纥,不敢杀赤心!」

    怀空听得面色大变 ̄赤心没被判罪?这怎可能!现在的情势,皇上难道不清

    楚吗?今日不斩赤心,等同对回纥示弱,那他们到京师一趟是为了哪桩?尤其,

    这次赤心几乎可说是栽在君弃剑手上,皇上不斩赤心,不只会失了民心、更将失

    了『野心』:在野群雄的心!这对摇摇欲坠、苦无可用之兵的大唐王朝而言,无

    疑是将送上门来的一支『游击军』拒之门外,皇上怎会作出这至错大误的决定?

    「皇帝老昏头了吗?还是,他放弃这片江山了?」诸葛涵疑然道。她也奇怪

    ,今日的皇上,与她幼年时印象中的那位中年太子,感觉实在差太多了。

    怀空有点心惊,如果君弃剑也认为皇上无心抗敌,那大唐就完了!他十分紧

    张的看着君弃剑,想看看他作何反应。

    但君弃剑没有反应,仍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甚至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怀空有点迷惑了,他无法判断君弃剑现在的心情如何。

    屈戎玉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紧蹙蛾眉。她觉得不对头、觉得很奇怪、觉得这

    件事十分不合理!但这一切不合理的事真的发生了!出身於兵家的直觉,让她知

    道有问题,但是问题在哪里呢?她却想不透。

    有些事,知道得不完全,比不知道还难过,如今的屈戎玉便是如此。

    怀空发觉屈戎玉正在苦苦思索,不禁有些紧张了,君弃剑与朝廷的关系如今

    便如同一根丝线,像蛛网一样脆弱的丝线,只要有人吹口气,便能将它吹断。怀

    空生怕屈戎玉所说的话,便是吹断线的那一口气,急得赶紧说道:「我们入宫去!入宫问清楚,说不准这只是百姓的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有时最是准确。」君弃剑淡淡应道,这句话将怀空震住了。

    如果君弃剑果真已放弃了李泌所提出『联结朝廷』的大方针,那世上还有谁

    能生出办法来顶住回、倭、番、南四路联军?君弃剑的意思是说,如果连皇帝都

    放弃了这片江山、放弃了百姓,那么,我一介草民,又有什么办法?

    屈戎玉也听出君弃剑话中对皇帝李豫的失望,她十分清楚如今联合朝廷军,

    已是唯一对抗四路联军的方法了。如果放弃了这个方法,则爷爷一生戮力而为的

    目标,等同宣告落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的心血终告失败!即刻说道:「这

    件事实在太可疑了,定有内幕!我们不能这样轻易断定。」

    怀空十分感激的看着屈戎玉,他很清楚屈戎玉有多么精明,也知道她的话对

    君弃剑有一定的影响作用,屈戎玉既然如是说,君弃剑就一定会同意入宫。只要

    入宫,就有希望。

    君弃剑的眉毛果然挑动了一下,这一下即意味了事有可为!怀空跟着便说:

    「如果皇上是被奸人所迫,我们即在左近、却不查明,那就枉了来此一趟!这一

    趟势必要走!」

    他说中了,李豫的确是被迫放了赤心。可惜,他只是凑巧中,也不知道到

    底是何人所迫。

    君弃剑沈默半晌,才应道:「好,就入宫走一趟……」他应得很勉强,甚至

    有点犹豫,但他也十分清楚,不能轻易放弃任何机会,这情同放弃大唐江山、放

    弃神州百姓!入宫一趟,确实是必须的。

    於是四人一狼向皇城直行,走到朱雀大门前,有名中年男子正在门前怒号、

    指着朱雀门厉声喝骂:「李豫!你不杀赤心,连罪证如铁如山的赤心都不杀!你

    还是人吗?你还有资格当皇帝吗!李豫,你还我妻女命来、还我公道!」不消说

    ,他就是那位丧妻亡女的男子,他已经毫无顾忌了,居然当着皇城南大门直呼皇

    帝名讳,但是卫士没有阻止、远处近处的百姓寂然观望。他犯了大逆不道的罪,

    但是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没事,大逆不道又怎样?

    君弃剑听得心 ̄这人已经一无所有,他还在乎什么?没有了!唯其一无所

    有,喊出口的话,才能是真心话!李豫啊李豫,你听到了吗?不杀赤心,你所失

    去的,可不会只是独独一人之心!

    卫士一见了是君弃剑,毫不盘问便放行了。他们才走上御道大街,即见道上

    陈列了叁军将士数百人,一片寂静,更前方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矮台,身着龙袍

    的李豫正在台上校兵,但听他喊道:「关内、河东野战军副元帅郭子仪!」

    「臣在!」一个苍老但雄浑的声音立刻响起,正是郭子仪的声音。可君弃剑

    等人的视线被将兵挡住了,看不见。

    「凤翔战区节度使李抱玉!」

    「微臣在!」

    「泾原战区节度使马!」

    「末将在!」

    「卢龙战区节度使朱!」喊到这个名字,李豫的声音依旧有些低沈,与喊

    其他叁人并无不同。君弃剑皱眉了。

    所谓『未卜先知』,并不是真的能够预知未来,而是从一些事情的徵兆、端

    倪看出了事实的走向。比如说十五年前,诸葛静隐居云南、几乎对外事一无所知

    ,但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早知道锦官军的覆灭。他的判断依据来源是号称『大理毒

    王』的凯特。凯特想招诸葛静加入大理国,也告诉诸葛静许多云南的事情。有段

    时间,凯特经常走访诸葛静。有次凯特入门时神色黯沈,诸葛静劈头便问:「结

    果怎样?」这句话让凯特懵了。诸葛静跟着又一句:「锦官军败了吗?」这就让

    凯特当场傻住。

    凯特十分清楚诸葛静对外情报几乎是断绝的,而他收到锦官军覆灭的消息,

    也只是出门前的事情而已,诸葛静如何能知晓了?诸葛静才解释:你是大理极重

    要的一员大将,你能时常前来拜访我,代表云南无战事。为何无战事呢?定是南

    诏国镇守南诏的大将巴奇不在国内。既然不在国内,他会去哪里?巴奇是员战将

    ,定是出去作战了。向哪里作战呢?自然是对南诏属地威胁最大的锦官军了!既然你的神色黯沈,定是因为消息不利於大理,一切有利於南诏的事即不利於

    大理。是故,必定是因为南诏作战顺利,既然南诏作战顺利,锦官军定已战败。

    凯特听了十分感慨,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诸葛兄弟,一切在你眼中,都是

    了如指掌。」

    这就是号称『天纵英才的天才军师』,诸葛氏五百年来第一才人的诸葛静。

    君弃剑未臻天才之境,却也离此不远,他不能未卜先知,却能见微知着!

    他听到李豫喊朱喊得并不欣喜,这不对!李豫原本极高兴朱能领军入京

    朝圣,参加秋疆边防的!为了提振这些离开家乡幽州、远赴灵州作战将兵的士气

    ,李豫理应要给予他们特别的眷顾。李豫是皇帝,只要将他们头领的名字喊得大

    一点、响一点,就已经可以达成提振士气的效果了!但是李豫并没有这么作!

    君弃剑的第一反应是:李豫真的放弃抗敌了吗?不只是百姓,他连卢龙军都

    不要了吗?如果连卢龙军都不要了,又怎会要我们?

    「臣在!」朱回得很响、很大声,但君弃剑充耳不闻。

    李豫继续说道:「以上四位,各领本部军马,参加秋道防御。」

    「臣领命!」四人齐声答应。

    李豫一扭头,步下台阶,走了。

    跟着,叁位节度使与野战军副元帅郭子仪各率亲兵,也走了。

    经过君弃剑等人面前时,郭子仪向君弃剑颔首示意,君弃剑立即回礼;朱

    则冷瞪了君弃剑一眼,君弃剑不作搭理。

    兵马散尽,御道大街又复空旷,怀空立即冲向李豫离去的承天门,朗声叫唤

    :「皇上!皇上!李怀空有事见驾!」他喊得有得急、甚至很失礼,但他不能不

    急。这一面关系到大唐的存亡、神州的绝续,谁能不急?

    怀空喊了几声,人已奔近承天门,门内忽尔闪出一名太监挡在怀空面前,冷

    冷说道:「皇上吩咐不想见你们,回去吧。」是近侍太监魏知古。

    怀空怔住了,魏知古已扬扬离去。

    君弃剑一言不发,紧盯着承天门。那是一道已关上的门,关住了希望与未来

    的门。他的神情很凝重、甚至有点愤怒,他无法想得透,李豫的态度为何转变如

    此之快?

    诸葛涵见君弃剑神色有异,正在犹豫该不该过问,君弃剑却不给她发问的机

    会,回身便向朱雀大门行去。

    经过鸿胪寺时,君弃剑忽然抬头。

    二楼,窗口,那张脸,贼头贼脑的嘻笑着,笑得让人火大。

    赤心!

    君弃剑一声不发,又复前行。

    直走出了朱雀大门,屈戎玉才闷声道:「昨日之友,今日之敌;昨日死囚,

    今日贵宾!这……就是所谓政场的『立场转换』吗?」

    君弃剑没有应声、诸葛涵没有应声、在后面的怀空也没有应声、药师小狼一

    样没有应声。

    这问题,有人能答吗?

第五十五话 遗言 ̄之一

    从长安回返苏州的路上,怀空、屈戎玉、诸葛涵都感到有点不安。

    他们并不怕发生什么事,而是怕君弃剑会作出什么事。

    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君弃剑的神情就已经很不对劲,似乎在预告着什么。一路上,叁人都不太敢与他搭腔,偶尔问了几句,他也是有问无答,整路的一

    言不发。他到底想作什么呢?叁人都猜不透、想不着。他们只很明白的知道一件

    事:因为李豫的态度,君弃剑发怒了!

    这一路走得并不快,途中还转往山阳一趟,去扫墓。回到苏州时,已是九月

    底了。

    踏进苏州城大门,君弃剑的神色刹时和缓许多,让怀空等叁人都松了口气 ̄

    幸好,他什么事都没有作。

    一行直向林家堡旧宅而去,在宅子旁边,他们看到阮修竹打扮得花枝招展,

    站在一间店门外招揽生意。阮修竹一见了他们,立即十分高兴的大叫:「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诸葛涵喜孜孜的迎了上去,向店门打量了会儿,道:「真是体面,你当老板

    娘啦?」也不知她是说店体面、还是人体面。

    屈戎玉望着店里的物事,从最日常的扫帚、锅铲,到稀奇珍贵的宝石、古董

    ,乃至长枪、大刀等武具,真个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可应了店门上所挂的『

    南北杂货』这块布条,真是个杂货店了!她走到君弃剑身边,道:「情况还没有

    那么糟,至少苏杭叁帮不打算与你成为敌人。」

    苏州的货物运输,不消说,凭藉的自是江南河、邗沟水路,这两条水路与太

    湖都掌握在苏杭叁帮手里,今日店里能有货物,自是苏杭叁帮同意放行。依此观

    之,曾遂汴、蓝娇桃的行动还算顺利,事还有可为!

    她知道君弃剑为何路上郁郁,如此说法,当然是为了提振他的精神。她却不

    晓得:苏杭叁帮同意货物放行,并不是因为曾遂汴等人的行动顺利所致,而是因

    为苏杭叁帮听说彭蠡六帮在彭蠡湖上围住君弃剑、屈戎玉、怀空、诸葛涵四人,

    那几乎是以百对一的局,居然也讨不了好,吓着了,在曾遂汴等人一上门拜访时

    ,二话不说便同意货物放行。

    君弃剑盯着店门,仍然无有欢容、无有反应。

    店子里跟着迎出两人,是瑞思与李九儿,瑞思原本想向君弃剑发腔,却又一

    眼就看出他的神情不对,将几乎吐出口的话又硬生生的咽回了肚里去。她立即将

    怀空拉过,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怀空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瑞思再看诸葛涵,也是一样的反应:摇头、不语。

    只剩屈戎玉了,但瑞思与屈戎玉素来交恶,问她不如不问。

    「王道呢?」君弃剑忽然出声:「还有绯、阿桃、阿重、阿汴、阿离?」

    「都在后门仓库。」李九儿答道。

    「去把他们叫来,」君弃剑向店内堂走去:「你们也都进来。」

    他的声音持平、语调毫无起伏、甚至也毫无生气,众人都听傻了、怔住了。

    唯有屈戎玉毫不犹豫的跟进了内堂。

    李九儿前去将一众汉子找了回来,十馀人都进到了内堂。

    王道一见君弃剑,第一句话便问:「敛,倭族这么久还没行动,咱们能不能

    先往蜀中去?」

    他这一问,曾遂汴与李九儿也十分期待了。对他们来说,没有比宰了崔旰更

    重要的事!

    唯瑞思暗暗叫糟 ̄王道毕竟是粗人,不懂得察言观色,难道看不出来,现在

    的君弃剑便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吗?怎能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君弃剑冷冷瞪了王道一眼,极不屑地说道:「想去蜀中?关我屁事!要去,

    你就去,我懒得理你!」

    王道一听,傻了。李九儿面露愠色,道:「什么叫作关你屁事?当初莹姐教

    你多少,好歹也算对你有启蒙之恩,你居然不管?」

    「我就是不管,那又怎样?启什么蒙?那是她自己多管闲事!你们想去蜀中

    就去,少在这里烦我!」

    王道听说,也生气了,一把便伸向君弃剑衣领。他这一手带着怒意,浑无丝

    毫放水,岂料君弃剑左手轻轻一扬,便将王道的手臂带开,右手再出一掌,几乎

    是随发随中,打上了王道的下腹。他这一掌使了七成力道,也可以说是毫不留情

    了!王道身子立即倒飞出去,将内堂的门扉撞了个稀巴烂。

    君弃剑跟着喝道:「滚!你少烦我,就是有你这种凡事都要找我的混蛋,累

    得我日日南奔北走,从无一刻安息!什么钱莹?什么梅仁原?根本就是累赘!你

    快滚,你滚,我就清静了!曾遂汴,李九儿,你们也滚,滚得愈远愈好!」

    他这般说法,怎么教人不气?听了他辱及梅仁原与钱莹,九汴二人怒气勃发

    ,眼见就要掣出兵刃,怀空忙挡住曾遂汴、诸葛涵也急急拉着李九儿,生怕他们

    果真与君弃剑在此动上了手。

    君弃剑见了,又道:「诸葛涵,你也是!为了保你,我花费多少心血!现在

    可好,嫌我累得不够,你又来凑热闹!你也滚,看到你,我就有气!什么乾爹的

    女儿?说不准你也是冒充的!」

    他这一段话可把大伙儿都唬住了,诸葛涵更是如遭五雷轰顶,愣在当地,不

    仅作声不得,身子也住了。

    怀空立即喝道:「你说这什么傻话……」才说一半,君弃剑也骂道:「死秃

    驴,你闭嘴!我要你一个和尚何用?教我认识什么官场人物?一个一个都是废物!你也滚,***,我真的愈看你愈讨厌!」他骂完,再转面向石绯,石绯一呆

    ,直觉自己就是下一个被开炮的人,但君弃剑不说话了,右手一伸,迅如雷闪般

    拿住了石绯的右肩;左手再一伸,又抓上了宇文离的左肩。两人的肩膀才刚被拿

    住,即感觉如同浑身泡在水中,完全使不上力。君弃剑便这般一左一右提着两条

    大汉,便似抓着鸡仔儿一般,扬扬行至店门,将两人抛到了大街上。

    他再转向内堂,对着馀下诸人道:「还不走?要我一个一个将你们丢出去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傻了、也火了,却也知道不能在这里便与他产生冲突,即

    使一拥而上,只怕也讨不了好!曾遂汴立即扶起瘫在地上的王道,与李九儿走出

    店门。

    半晌后,瑞思、阮修竹、蓝娇桃、白重都出来了。最后是怀空拉着诸葛涵

    ,小涵吓傻了,她想哭,哭不出来;想说话,说不出声,走出大门时,她回头想

    说:我要留下来!

    但是君弃剑没给她机会,一把拉上了大门,将一群同生共死过的伙伴们拒之

    门外。

    「你这到底算什么!」宇文离愤然叫道,可是换来的,只有路人的好奇观望

    、指指点点,那扇大门,纹风不动。

    君弃剑呼了口气。

    对,这样就对了。

    「你赶他们走,自己却不走?」堂内走出一人,堂内还有人。

    这声音很温柔、又有点讥笑,是种含蓄的责备。

    这声音就已经明白的表示: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至少我知道!

    无有他人,自然是屈戎玉。

    「我原便没想能瞒你得过。」君弃剑回道,怒意完全消逝了,复归於他素有

    的语气:极平静的平淡。

    「你这样就认输了?」

    「还不够吗?你想想,当初段叔叔、徐叔叔、乾爹、二爹、皇甫盟主……一

    时多少英雄豪杰毕集灵山顶上,只为了打败那『天弃鬼才』稀罗凤!如今的云南

    、如今的回纥、倭族、吐番,加起来难道抵不过一个稀罗凤?而我们呢?二爹还

    在,那是不错,但乾爹呢?段叔叔呢?皇甫盟主呢?我们哪里再生出这么多的好

    汉?敌人比我们强大太多太多,我们根本没有胜算!你是兵家,你一定清楚现在

    的情势,打没有胜算的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是勇气、有时是愚蠢!他们

    还有活路,他们可以趁着现在能走,就快走。我不行,对头明摆着冲我而来,我

    一日不死,对头就不会放松,那我何必要拖着别人下水?你也走吧,回回梦堂、

    回云梦剑派去,至少待在云梦剑派,没人能动你分毫……」君弃剑说完,坐倒了

    、瘫软了。

    他累了,自从出道以来,无一日清闲,总是连日奔波,一开始是为了找到诸

    葛涵,认识屈兵专以后,则是为了抵抗倭、回、番、南四路联军。可是现在他发

    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号称继『天纵英才』诸葛静之后的『当代第一兵家

    』屈兵专都为此劳心瘁力、乃至重伤而亡,君弃剑又何德何能?他能比得上诸葛

    静、能比得上屈兵专吗?连这两个人都作不到的事,他怎可能作到!

    叁年过去了,君弃剑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然无计可施!

    屈戎玉没有出声,君弃剑想到的事,她也都想到了。

    因为这两个人,现在用的是同一种想法:兵家的思路。屈戎玉也十分清楚的

    知道,从李豫拒绝见他们的那一刻起、失去了朝廷军协助的那一刻起,他们面对

    四路大军,已经是螳臂当车的情势,毫无胜算。

    以兵家的道理而言,毫无胜算的仗,自然是不能打的。

    「当一个布衣,隐居山林,自耕自食,一样可以活下去。」君弃剑极疲惫的

    说道:「这是他们的活路……」

    「我有没有同你提过爷爷的遗言?」屈戎玉问道。

    君弃剑一怔,摇头。

    「云梦剑派创派千馀年、成名八百馀年,出过哪些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立功者,有淮阴侯、王猛;立德者,有司马德操、司马季主……」

    「这些人是云梦剑派门人?」

    「奇怪吗?不然你以为,水镜门徒徐庶为何善击剑?爷爷说,事有可为、亦

    有不可为,如今的情势,明摆着是要我们不可为而为之。保卫神州大陆,一直是

    我们云梦剑派的使命,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们也不可退缩!」

    君弃剑震动了。

    『战至一兵一卒』……

    原来,河伯也早有这种觉悟!

    「这整件事,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有什么改变。

    所以,也不用灰心。」屈戎玉走上几步,与君弃剑一起倚着紧闭的门扉并肩而坐

    ,微笑道:「你准备活下去也好、要送死亦无妨,总之,我会留下来,你撵也撵

    不走。除非,你打算像打王道那般将我打出去。」

    「随你便吧……」君弃剑闭上眼,叹道。

    「那就一起走下去吧,走这一条死路。」

第五十五话 遗言 ̄之二

    门里门外两般情。

    被君弃剑撵出门外的十馀人,有人觉得莫明奇妙、有人怒不可遏、也有人伤

    心落泪。

    「现在怎办?」白重问道,语气无有怒意,他是属於莫明奇妙那一种。

    这话问得很自然,但一时无人能答得上来。

    细数这十一人,曾遂汴与李九儿在故乡锦官城,已成了重金悬赏的要犯;王

    道原本就是无依的孤儿;蓝娇桃被视为云南叛徒;在冈底斯山劫狱事件后,石绯

    的义父马重英不知受何惩处,他自然也不敢再回吐番;瑞思、白重、宇文离如

    今也被回纥逐出族群;怀空则自幼出家,京城兴善寺就是他的家,如今还俗了,

    怎能再回兴善寺?至於阮修竹与诸葛涵,原本就是自己决定离开鄱阳剑派,又如

    何拉得下脸再回去?

    换言之,虽然理由各各不同,这十一人则有一个很大的共通点……

    全部无家可归!

    白重的问题一针见血,让他们深刻的感受到,自己都太倚赖君弃剑了,都

    把君弃剑的身边,就理所当然的当成了自己的家!年方十八的君弃剑,成了这一

    群人的大家长,义务的接纳他们、替他们处理事务……

    难怪他会气疯了 ̄众人如斯想着,连他们自己的事,自己都处理不好,这些

    问题一股脑儿的丢到了君弃剑头上,一下是蜀中、一下是回纥、赤心、一下又是

    诸葛静、倭族、吐番、云南,谁能不疯?

    只怕就算是君聆诗,也要大呼受不了!

    於是,怒意消逝了,剩下的多是同情。

    唯有一人例外,她加入这个浪人集团的时间尚短,不能切确的感受到君弃剑

    身上担子之重,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当即大嚷道:「混蛋!我要去找沐雨,我要

    告诉她,原来君弃剑是史上第一个大忘八!龟儿子!」此人便是阮修竹。

    没人应声。大多数人都已想通了君弃剑的劳累疲乏,实在不想再骂他。

    「也好……」瑞思忽然说道:「我们暂时分头行动。说穿了,很多事都是我

    们自己的事,原便没道理一直麻烦他。或许……」

    或许什么?人人都等着她再说下去,瑞思摇摇头,不讲了,只道:「阿重、

    老公,我们走吧。」

    说走就走,这叁人的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街道上。跟着阮修竹道:「小涵,

    你怎样?这种哥哥不要也罢,和我一起走吧!」

    诸葛涵没有立即反应,她只觉得不对头,哥这样作一定有理由!什么理由?

    她却想不来,她虽然有机巧,毕竟不是兵家,万不能知道君弃剑想作什么。

    唯今之计,只有与阮修竹一同去了,否则也是无处容身。她直觉性的看了怀

    空一眼,怀空点头首肯,她才回道:「嗯,好吧,我也去。」

    既然如此,怀空与石绯自也与她俩同行了。旁儿蓝娇桃忽道:「介不介意再

    多加一个人、一条蛇?」

    阮修竹很大方的答应了,於是五人一蛇也离开了。

    只剩下曾遂汴、李九儿,还有被君弃剑一掌击伤、至今尚未醒转的王道。

    九汴看看王道,而后对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幸好适才未真正与君弃剑动上手!刚认识这小子时,他不过是个初生之犊而

    已,但在庐山集英会后,他从不使出真功夫、甚至从不轻易与人交手,九汴已无

    法看出他的斤两到底有多重了!他能以身体接下元仁右、徐乞二人搏死命的一击

    而不立毙当场,便已说明他的内功造诣已非泛泛。如今再看王道的伤势,更笃定

    了九汴心中的想法:君弃剑已不下於徐乞或元仁右!

    「屈戎玉没有出来……」曾遂汴看看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一人。

    李九儿道:「她和我们有点不一样,毕竟人家身后有云梦剑派,不像我们,

    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数不尽的麻烦……我们这些人对君弃剑来说,的确是累赘,

    什么忙也帮不上。就连接了一个说服苏杭叁帮的任务,也得仗着他本身在彭蠡湖

    上震慑了彭蠡六帮,才能成功……人家的确和我们有点差距。」

    曾遂汴沈默了,沈默也就是默认。

    「现在……我们要怎办?」李九儿问。

    「流浪吧,反正我们常常流浪。」曾遂汴将王道扛在肩上,走了。

    门外十一人一蛇走了个乾净,才见药师小狼从暗巷中行出,走到店门前坐

    下了。它在守门。

    时在十月,阮修竹、诸葛涵一行人来到彭蠡湖畔。

    循道来到蓝家屋外,蓝家父母正在收拾渔网,蓝母瞥见这一行五人,石绯与

    阮修竹她倒还认得,但认得也当作不认得,仍是作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蓝父只认得阮修竹,知道是女儿在鄱阳剑派的好友,即向屋内叫道:「女儿!女儿快出来,有人来找你了!」

    他喊得很高兴,因为女儿回家两个多月了,一直无有欢容。期间元伯独身前

    来拜访过两次,一次是告诉女儿,君弃剑来到彭蠡湖上了;另一次则是传达了君

    弃剑已买下苏州林家堡故宅的消息。即亦,君弃剑已确定将以苏州作为根据地。

    元伯两次来访,蓝父都在,他亲眼见着女儿听到这两件事时,眼中有光芒略

    闪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最后总是与元伯寂然对望,然后默然送走元伯。

    蓝父知道,女儿心里很想找到苏州去。但去了之后呢?有谁规定,她一去,

    君弃剑就一定要收留她的?没这道理,人家买下林家堡故宅,又不是拿来开收容

    所!更何况,人家干的是拚死打活的勾当,这女儿却连抓鱼都会溜手,能帮得上

    什么忙?不添麻烦就很不错了!於是,他还是静静的养着这女儿。

    只是,养归养,却极困难,毕竟家里穷啊!一家五口省吃俭用,每一餐每人

    还是吃不够一碗饭。再加上近来媳妇开始害喜,有身孕了!孙儿一旦出世,家用

    势必更加拮据。女儿已经二十岁,早该嫁人了,但穷渔户能有什么好对象?蓝父

    并不急着催女儿嫁人,人说知女莫若母,在蓝家则是知女莫若父,他太清楚女儿

    心里想着什么。蓝母虽则提过几次,女儿拒绝后,也不说了。反正蓝母也十分清

    楚:女儿的条件并不算好,说亲也不见得必有人要,何必自找苦吃?

    这会子可好,终於有人找上门来了!

    蓝沐雨闻声出屋,一见到阮修竹,笑了。两女各自上前迎向对方,只差两步

    便能抱在一趟,旁儿忽然爆出一声河东狮吼:「慢着!」两女一怔,都呆住了。

    蓝母走上前来,质问道:「今儿她要负责晒鱼晡的,你们将她带走了,活儿

    谁来作?你们要把她带去苏州,那就最好,我不管,但是至少要把今天的活儿作

    完才准走!否则咱家的损失谁负责?」

    「你个死老太婆!」阮修竹早已给君弃剑了一肚子气,立即回口骂道:「

    我就是要带沐雨走,就是要放着你们的活没人干!怎样,你咬我啊!」

    蓝母喝道:「光天化日,你想绑架?这有王法没有!」

    「王法……」诸葛涵在旁嘟嚷:「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大街杀人都可以没

    事了!王法是什么东西?早给狗叼走了!」

    蓝母一听,以为诸葛涵绕着弯儿骂自己是狗,捋起袖子跨上一步,见势便要

    甩诸葛涵一个巴掌,怀空急忙截住,石绯也道:「不然这样吧,咱们付给你工钱

    ,向你租人,总行了吧?」

    「行,钱来!」蓝母立即伸出已捋起衣袖的右臂,朝向石绯:「一两就好,

    她值不得许多钱!」

    石绯一摸袖袋,但却空空如也。他们原本便不是有钱人,虽然前阵子攒了许

    多银钱,但都给瑞思收去了,用来买下、整修林家堡故宅、以及开设杂货店,所

    有收入支出都是瑞思经手,他身上原本分文不明。不只是石绯,怀空、蓝娇桃、

    诸葛涵、阮修竹四人也是一样,个个都是两袖清风!怀空等人得到李豫所赐的百

    两黄金,也全都留在苏州的店里了,唯诸葛涵留了一些碎银在身上,也由於雇

    船家来彭蠡湖,花光了!这下可好,原来他们五个人,连一两银都拿不出来!

    五人一时面面相觑,都期望能从对方身上挖出些银钱来。

    蓝母见了他们的表情,即知他们没钱,道:「没钱租个啥人?屁也不给你一

    个!」说着,便要将蓝沐雨拉回屋里去。

    诸葛涵没好气的叫道:「死老太婆,给你比一两银更有价值的东西总行了吧!」

    「那可得看看有无那个价值!」蓝母回头道。

    诸葛涵再不应声,便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她头上只有这么一根簪子,一

    时头发如黑瀑般散开,长已过腰。怀空看傻了。

    蓝母则盯着诸葛涵手上的簪子。

    那簪子通体碧绿,不是一般的玉,是璧钗!钗头镶吊着两串细小的金珠,原

    来是根翠璧金钗。

    「这根钗子,你便再花五十两、一百两,也找不到一样的了!」诸葛涵道:

    「别和我说它在你眼中不值一两,否则你便等同承认自己是瞎子!」

    蓝母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簪子,她直愣愣的伸出手,喃喃道:「值了

    ,真是值了……」

    「慢着!」这回是阮修竹喊话,她也从怀中摸出一根钗子,直塞进了蓝母手

    里,道:「这个给你就够了!」趁着蓝母未及回神,便将蓝沐雨拉走了。

    蓝母一怔,六个人且走且跑,一下子就去远了。她这才细看手上的簪子,只

    是根铜簪,但簪头上却镶了颗小指头大的珍珠,光这颗珍珠,便价值不菲了!阮

    修竹怎能给得这么乾脆?

    六人来到湖口镇,时在正午,石绯道:「要不要找间客栈吃饭?」才一说完

    ,就有点后悔。

    他们哪来的钱吃饭?

    阮修竹二话不说,见着一间当,独个儿便闯了进去,过不多时,又走了出

    来。她抖抖手上的荷包,道:「钱有了,吃饭去。」

    那荷包抖了也没发声,却不是里头无银钱,而是太饱实、塞满了,发不出碰

    撞声来。石绯疑道:「你当了什么东西?」

    「瑞思给我的首饰,反正用不着了,就全当了。」阮修竹应道,走没几步,

    见了一间客栈,立即又没头没脑的撞了进去。

    蓝娇桃见了,摇头道:「冒冒失失,她作事从来不和别人商量的吗?」

    「从来不。」蓝沐雨回道。

    「对,从来不。」诸葛涵也道,十分笃定的口气。

    蓝娇桃与怀空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投注给石绯同情的目光。

    石绯也只能苦笑而已。

    说归说,总不能在街上站着,五人还是跟了进去。

    有钱就不必客气了,阮修竹已要了一间厢房,连酒菜都点好了。

    进房后,蓝沐雨先要替诸葛涵将头发挽上。蓝沐雨接过那根翠璧金钗后,一

    时也看傻了。

    适才距离远,看不真切,近看才知道,这根钗子不仅是翠璧,还会发出淡淡

    的绿光,拿在手上,才感觉到它温和的触感,不得由衷赞道:「好美的钗子!以

    前怎没看你用过?」

    蓝娇桃走近看了细瞧了会儿,道:「这是蜀中的东西。」

    诸葛涵不禁惊异的看着蓝娇桃,那眼神很明白的表示:你怎知道?

    蓝娇桃道:「璧会吸气,这钗子有湿气,但不是一般的水气、雾气,是不成

    雾的湿气。只有蜀中才有这种又湿又温的空气。」

    诸葛涵颔首道:「对,这是蜀中的钗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根钗子

    以前不能用,它是我爹和我娘的定情信物。」这算是回答了蓝沐雨的问题。

    怀空道:「若是天纵英才夫妇的遗物,何只百两?该是千金不易了!」

    蓝娇桃略略皱眉,喃喃道:「诸葛静、谢祯翎……」

    这句话又让诸葛涵怔住了 ̄诸葛静的名字,世人皆知,那没什么稀奇;但知

    道她娘闺名的人却不是太多。

    蓝娇桃无事般回位坐下,道:「云南人都知道。我小时候听说过,这两人是

    牺牲品……」

    「什么牺牲品?」阮修竹好奇的追问。蓝娇桃摇摇头,道:「不晓得,说故

    事的人只有说他们是牺牲品。」

    诸葛涵唯垂首不语而已。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不会忘记被世人称作『天纵英才』的父亲,为什么会躲

    在箭村,为什么不管是朝中、还是在野的人们想请他出山,他都一概拒绝……

    他拒绝的方式一向很简单,只是甩起袖子露出手臂、还有张开嘴让对方看看

    而已。这样就很够了。

    因为……

    「好了。」蓝沐雨出声,打断了诸葛涵的思维。

    诸葛涵的头发重新挽起了,也不是挽,而是编成了个长辫子,辫尾又上卷在

    后脑。看起来很复杂,但只用一根钗子固定而已。自然,在左额前的那幕浏海还

    是留着,遮着她左额上那铜钱大的烙印。

    诸葛涵甩甩头,钗子并无丝毫松落滑动,就像钉在头上了,即笑道:「沐雨

    的手还是一样巧!没有你作不来的女红。」

    蓝沐雨也报以一笑,而后向阮修竹道:「姐,你们怎么会来?是不是君弃剑

    要你们来的?」她问得很期待。

    阮修竹听了,立即蛾眉倒竖,怒道:「不是!那无情无义没血没泪的人渣!

    他根本不会想到你,你也不用再想他了!」

    她这一喊,厢房中顿时宁静了,人人都垂下了头。

    蓝沐雨傻住了。人渣?骂谁?是君弃剑吗?他怎会变成了人渣?又怎会无情

    无义没血没泪了?

    阮修竹道:「那浑蛋,把我们全赶走了!这就算了,他居然还把绯提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到大街上,他还骂小涵冒充了诸葛静的女儿、骂怀空是秃驴!

    气死人了!真的气死人了!我一辈子都没让人这样骂过!」她说得很直接,浑没

    注意到『秃驴』这两个字实在不该出口。

    「怀空不是秃驴了!」诸葛涵纠正道。

    阮修竹道:「又不是我说的!是那浑蛋说的!」

    怀空唯摇头叹息而已。

    「他并没有骂你啊,你何必这样生气?」蓝娇桃哂笑道。

    「你又没被骂、也没被丢、没被打,你当然不气!」阮修竹叫道:「可是他

    污辱小涵、他把绯丢到街上!我怎可能不气!」

    石绯道:「说真的,我也以为他会骂我……」

    阮修竹道:「骂你什么?你什么也没作错,他能骂你什么!」

    蓝娇桃道:「怎会不行?他大可以说我和绯是云南、吐番的间谍,是卧底!

    也可能是他骂累了,直接用丢的比较快吧。」

    蓝沐雨终於回神了,问道:「姐,你说有人被他打了?谁被打?」

    「是王道……」石绯愁然道:「那一下捱得着实不轻,整个门板都撞烂了!

    也不知道他的伤势重不重……」

    「没被当场打死算很好了!」阮修竹哼声道:「沐雨,你知道了吧?他就是

    这样一个忘八!连伙伴朋友的性命都不管了,还嫌我们累赘!这两个月来,我整

    天在店门口招揽生意,真不知道是为了哪桩!我看他是怕了,想躲起来,怕人多

    容易被发现,怕被我们拖累,所以才赶走我们!」

    蓝沐雨疑道:「躲起来?为什么要躲起来?」

    蓝娇桃道:「倭族就要打来了,或许他是觉得无有胜算……既然打不过,那

    就只能逃,只能躲……」

    「他会躲吗?」蓝沐雨皱紧了眉头,道:「虽然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很短……

    可是从传闻中来看,他不是一个会逃避危险、逃避麻烦的人。」

    「传闻哪能作得了准!」阮修竹道。

    「那我们别说传闻吧。」蓝沐雨转向石绯,道:「绯,你和他相处最久,你

    觉得他会吗?会逃避困难、逃避危险?」

    石绯一怔,立即想起了前年四月,他与君弃剑初会面的时候……

    那时的君弃剑,只配着一把无鞘剑,带着王道、魏灵,仅仅叁人,堂而皇之

    的挡在他义父马重英所率领的五千铁骑前头……

    这是何等场面?当时义父根本不用下令攻击他们,只消五千铁骑行军不停,

    他们立刻就要被踩成肉屑!以此观之,君弃剑会躲避危险?无稽!

    「不会!」石绯极笃定的应道:「不只不会躲,他会迎向危险!」

    蓝沐雨又问:「他会无情无义,只顾自己逃命?」

    「不会!」这次是蓝娇桃应话。

    蓝娇桃也想起了,杭塘山上,君弃剑为了取蛇王胆救他的小徒弟寒星,硬撑

    着毒素未除的病体,上杭塘山捉紫冠鳞虺!君弃剑为了救徒弟,连自己的命都可

    以不要。以此观之,旁人也就算了,他又怎可能弃诸葛涵於不顾?

    除非他打心底认为诸葛涵是冒充的!但这没有道理啊!

    「他没血没泪,倒可能是真的。」怀空幽幽说道:「他在庐山集英会上,血

    几乎便已流光了。而且,他也从来不曾哭过。」

    蓝沐雨道:「那便是了,他已死过,还怕死吗?事实证明,他面对危险,不

    只不会躲,还会迎上去!」

    众人心里都默认了,他们都深深的记得,君弃剑以身体接下了元仁右与徐乞

    搏死命一击的那一幕!

    这种行动原本就是送死!他怕死?可笑!

    「他不是想躲起来?」这会子原本怒气最盛的阮修竹也感到疑惑了。

    「决计不是!」怀空笃定的应道。

    「那他为什么要赶走我们?」阮修竹又问。

    这问题不好答,一时无人接腔。

    半晌后,蓝沐雨道:「我觉得,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他赶走你们。」

    众人都期待的看着她,想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理由,大到他连小涵都要赶

    走?他明明和小涵说过,『就算黏着我也无妨』啊!

    诸葛涵忽然想通了,呆然道:「莫非……危险就在哥身上?」

    蓝沐雨缓缓颔首,道:「以我对他的认识,只能猜到这样。至於是什么危险?这就要问你们了,毕竟你们和他相处的时间,都比我要久得多;他身上发生了

    什么事,你们要比我清楚得多。」

    诸葛涵闻言,愕然望向怀空。

    怀空也想通了,极沈痛的说道:「傻了!我真是傻了!怎就没想到,他是打

    算自己去对付倭族!因为他知道此事无有胜算,不想让我们也一起送死,只得将

    我们先行送走了。但若明言,我们必然不肯乖乖离去,於是他只好大扮黑脸,把

    我们一个一个全都撵出门去,我们大怒之下,就不会明察是非,只会怨他恨他,

    自然不会再回去找他。若不找他,也就等於远离了危险……这就是他想让我们保

    命的办法!」

    怀空只说对了一半,君弃剑不只是要自己去对付倭族,而是感受到更大的危

    机!这危机还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会袭来、也无有解决的办法,为了让其他人远

    离危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自己孤身一人!

    只是,有个他撵不走的屈戎玉留下了。

    石绯对着蓝沐雨叹道:「我和他认识这么久,对他的了解,居然还比不上你!」

    「这就叫旁观者清吧。唉!真不该让你们把话说完!」

    这句话不是厢房里的任何一人说的,而来自厢房外。

    房门打开,走进二人。

    前是常武、后是龙子期!

第五十五话 遗言 ̄之叁

    十月四日,锦屏山。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十五年前的十月四日,织锦命丧嘉陵渡口;十四年前

    的十月四日,君聆诗於锦屏山上立衣冠冢,并将其义子取名为『君弃剑』。

    「原来……已经十五年了……你有在算吗?」

    君聆诗步上山来,他推着一辆轮椅,椅上坐的是白柏,木色流第二代行四、

    黑桐的四师兄。

    面对着白柏的问题,君聆诗浅浅一笑,没有回答。行至冢旁后,他蹲下身子

    ,用双手细心地将冢上的杂草一根一根拔去。

    这动作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虽已入秋,但日头不小,君聆诗已汗湿襟袖。

    白柏只在一旁看着,他双腿已废,帮不上忙。

    拔尽杂草后,君聆诗温柔地抚mo木制的冢碑,细声说道:「我回来了……织

    锦,我回来了。」说完,他解下琴囊,就在冢边坐下,缓缓调弦。

    他的动作很轻柔、很随意,虽持续进行,但作得很慢,就好像他的时间是不

    会过的、好像时间是用不完的。

    更好像,其实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与冢中的织锦,其馀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所以什么也不用在乎,慢慢来,就成了。

    织锦是个急性子、君聆诗则有些懒散,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真乃数十年

    如一日。

    白柏一直没吭声。

    正午上山,到了日薄西山时,君聆诗才终於调好琴弦,这是他生平调的最好

    的一次弦。面对着最重要的人,自然要给予最好的。

    叮、叮……

    琴弦响了。

    白柏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

    他听到了温缓的流水声,流速很慢,但很稳定。

    顺着水流,白柏看见了许多东西,有高山、有大河、有瀚海、也有荒漠、有

    人声喧杂的闹市、也有幽静悠远的山林。可这些地方,都不能使得小水流叉了道

    、也不能让它乾涸,它遇山过山、遇水越水,还是一样的流下去,流到天涯、流

    到海角。白柏知道,它会这样流下去,千秋万世。

    曲终。

    睁眼,才知夜空笼罩。君聆诗仍然坐在冢旁、手按在弦上。

    白柏赞叹:「人称你为『琴中圣手』,果然名符其实……」话一出口,白柏

    便有点后悔 ̄自己怎会这么俗气呢?适才那琴音其实并非琴音,是心音,君聆诗

    所制造出来的声音,琴只是一种媒介、一种工具而已!君聆诗能将自己的感觉、

    心意以琴表达出来,他的境界,怎能是区区的『琴中圣手』四字所能形容的呢?

    真要用任何方式来形容君聆诗适才的演奏,最好便是『静』,唯有宁静与沈默,

    才能真正表达出聆乐者的感慨与心动。

    白柏转念又想:君无忧这小子果然不同凡响,论辈份,我还高他一辈;论见

    识、才华,却要自惭形秽了!

    「前辈,」君聆诗忽然自己出声打破了寂静:「你记得吗?我之所以上灵山

    与敕里为敌的原因……」

    「自然记得。说到底,其实也只是那么一句话。林小姑娘的遗言,要你『打

    败敕里』,为了她这么一句话,你踏上灵山,与你最不愿意、最不应该敌对的人

    干戈相向。」

    「我终究也没有打败他……没有人能打败他。」

    「是,没有人能打败他,也没有人能超越他。以前没有,以后只怕也不会有。」白柏慎重的颔首附和。

    君聆诗不出声了。

    天弃鬼才稀罗凤,一个举世认定不可战胜、不可与之敌的人物,但是他最后

    还是没有达成『君临天下』,他到死时,也还只是『云南王』。

    君聆诗想起了一件事……

    织锦很喜欢穿着黑色绣花的衣饰,她的性格很固执,绝不肯轻易变更。但在

    嘉陵会战前,她换衣服了,换成了深褐色的的衣裳、戴上了纱巾斗笠。

    敕里曾经问君聆诗:「织锦向来只穿黑色绣花的衣服,何故在嘉陵战前竟更

    换了?」

    君聆诗回答:「她有洁癖,在战场上自然无法天天沐浴更衣,她换了深褐色

    的衣服,只是为了看来不像沾染太多风沙;戴上头纱,只是不想吸入太多马蹄扬

    起的尘土罢了。」

    这问题看来有点无聊、也有点单调,织锦人都死了,问这作啥?稀罗凤也不

    过尔尔!

    但这问题其实很有深度,君聆诗想了十几天才想明白。

    稀罗凤是在表示:织锦为人有原则、很固执己见,但也绝非不懂变通之人。

    她要你打败我,那是不错;但若她见了你与我相处时的情样,还会这么坚持吗?

    因为她了解你、会为你着想,必会成全你;若否,她就不是值得你全心全意爱护

    的织锦!

    君聆诗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想与稀罗凤成为朋友、想永远都有机会向稀罗凤讨教、请益。

    织锦会成全吗?

    会的,君聆诗打心底坚信,会的!因为,织锦也是那么的看重稀罗凤,织锦

    一定也希望,君聆诗能与稀罗凤成为朋友!

    同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稀罗凤是他们心中无上的存在,他们不会承认再有任何人能超越稀罗凤。稀

    罗凤作不到的事,不会再有其他人能作到!

    「织锦……你也希望,敕里永远是最强的吧?」

    「当然!如果他不是,我可就看走眼了!」

    「那么,要是有人想超越他呢?」

    「还不简单,要敕里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点颜色瞧瞧,不就得了?」

    「可是……敕里已经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是啊,他只剩下一个传说了……」

    「那……那……就交给你!你去把那小子给打败!要打得他屁滚尿流、跪地

    求饶,然后你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告诉他:你连我君无忧都敌不过,还想超越

    敕里?别笑死人了!千万记得,要照讲啊!」

    「是,我知道了!」

    「不过你可得小心点,不能输!要是输了,你就以死谢罪;你要是死了,我

    就鞭你的尸!」

    「遵命,遵命!」

    …………

    「前辈……」君聆诗轻唤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出声。

    「嗯?」白柏也应了一声。

    「其实,我好虚伪。」君聆诗抚着织锦冢,叹道:「世人以为我大义凛然、

    义无反顾的藉弃剑替我号召群雄,以抗番、回、倭、南四路联军,是为了保持华

    夏民族的和平与文化。其实我才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为了织锦的遗言戮力以行

    ,却将自己的孩子推进了死地里去……虎且不食子,我比畜生还不如!」

    白柏先是一怔,跟着哈哈大笑。

    君聆诗微愕,也笑了。

    他是天才,想通一件事,只要眨眨眼,就够了。

    「你是人,你终究还是人!」白柏笑道:「嘿 ̄你心中有至高的存在,那是

    织锦的遗言、与稀罗凤的地位,这两样事情,在你而言是永远不会变更的,为了

    达成、保持这两样事情,你便是刀山油锅也会去闯!这样不是很好吗?都怪皇甫

    望和徐乞这两个浑小子,把你捧上了天!别再用大义旗帜来欺骗自己,你终究是

    人,不是圣人,你与常人有所不同的,就是一颗脑袋上多生了十几二十个窍儿!

    就这样吧,从今天起,你不是林家堡遗孤、也不是诗仙剑传人、更非什么琴中圣

    手、天赋异才,你只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有想作的事,你就用人的身份,去

    作你自己想作的事,不就得了?想那么多作啥!」

    君聆诗颔首应是。

    「那好,现在你的儿子为了帮你达成心愿,已经给人逼到死地去了。接下来

    你要怎办?不用我教你了吧?只怕我也教不来!」

    君聆诗呼了口气,屈指一弹,弹在琴弦上。

    这一声有肃杀气息,西风一吹,枝桠摇动,树叶纷纷落下。君聆诗动掌运指

    ,琴音连响,但空气中无有琴音,唯有啪啪之声不绝,每一声『啪』音之中,即

    有一片树叶被无形气息截作两半!当树叶尽落於地,琴音亦歇,树叶散落在织锦

    冢与君聆诗身侧,形成了个葫芦的形状,十分完整,毫无缺口、葫芦之中亦无一

    叶置地。

    君聆诗一边将雕手素琴收进琴囊,一边说道:「我记得,去年我走过一趟云

    南,可在云南发生什么事,却全然想不起来。我的记忆从踏进大理城的那一刻中

    断了,接下来……即是我四肢肌腱为人所断!」

    「何人所为?」白柏问道。这个问题,有太多太多人想问!

    「我不知道……全都忘了。」

    白柏皱起了眉头。

    「但是我很肯定……一定与他有关!」

    「何人?」

    「害得诸葛兄永远无法成为『天下第一军师』的那个人!」

    「仲参?」

    「对,仲参!」君聆诗说,站起身,推着轮椅,下山了。

    白柏坐在椅上,忽然觉得背脊发寒!他开始为仲参叫苦了。

    仲参啊仲参,你谁不好惹,居然惹到了君聆诗、惹到天赋异才头上?你断他

    四肢肌腱,却不取他性命,是等着他去找你报仇吗?这不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

    吗?仲参啊,你最好先买副棺材备用吧!

第五十六话 自尊作祟 ̄之一

    一看到常武、龙子期,阮修竹与诸葛涵心头都是一惊,不自觉得从凳上跳了

    起来,也一齐退了两步。

    怀空暗暗咒道:「真是死缠不休……」他察觉龙子期正望着小涵,那目光如

    泣如诉、如怨如慕,虽则未置一语,实已有千言万语,心里立感老大不痛快,随

    即起身横移一步,挡到了小涵身前。

    常武紧皱虎眉,惑然道:「我不懂,真是不懂……那君弃剑究竟给了你们甚

    么好处?竟人人都说他的好话?」

    「这不是你能懂的。」蓝娇桃漠然应道,顺手抚mo正对着常武叱牙咧嘴的赤

    冠鳞虺。

    常武冷笑道:「蓝大哥不必赘言,你孤身一人,一夜而灭杭塘帮的才能,无

    人会去怀疑。本派也不打算与你成为敌人。」

    蓝娇桃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傻住。

    这句话表面上看来是在奉承蓝娇桃的本事,实际上却是说明了:杭塘无过,

    汝却灭之,明摆着犯了『滥杀』一罪,君弃剑收留了你这残忍好杀的份子,也是

    一丘之貉!说不定,你们根本就是合谋的!如此一来,你蓝娇桃就是水帮联盟的

    公敌、也是南武林的公敌!你不出声最好,若多说话,咱大可召集南武林卫道人

    士通缉屠灭你!

    阮修竹听不出其语意,反唇讥道:「你既知蓝大哥厉害,还来作啥!先告诉

    你,我不会回去的!小涵也不会!」

    诸葛涵忙拉动阮修竹的衣袖,暗示她不可再说下去。诸葛涵听出来了,凭常

    武那塞满稻草泥巴的脑袋,万无可能想出这种高深的威胁言语,定然有人教他!

    那么,是谁呢?是谁有这种本事,一句话就可以将君弃剑领导的集团,打成了唯

    恐天下不乱的好战份子?真是好厉害的一句话,这句话若然传了出去,不只蓝娇

    桃,君弃剑在南武林也将无立足之地了!

    龙子期却极认真的回答了阮修竹的问题:「理由,我们只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你们背离师门的理由。」

    这句话说得极为真心,听来简单,其实也不简单!离开鄱阳,也就算了,为

    何要投靠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集团呢?难道你们也爱好杀戮吗?师父是个和

    平主义者,他会教出两个喜欢杀戮的女人吗?

    这会子,即使阮修竹再鲁钝也听懂了,毕竟这句话涉及师门,便牵到了师父

    昭明身上。昭明在时,云梦剑派不敢随意来惹、朝野上下无人不敬鄱阳,当时的

    鄱阳剑派与蒲台山,也被合称为南武林二大正道派门。但昭明一死,短短一年之

    内,君弃剑前来挑战、庐山集英会大败而归、屈戎玉轻易的在彭蠡湖畔掳人扬长

    而去、现在又是门人出走……在彭蠡湖围剿行动失利之后,就连彭蠡六水帮也认

    为如今的鄱阳剑派已是徒有虚名了!

    昭明老成持重、是个人人敬重的长者,若牵扯到昭明的声名,身为其徒的阮

    修竹、蓝沐雨,及其收养十年视如己出的诸葛涵,便不能轻易回口了。

    如此一来,蓝娇桃早被封口、石绯与怀空也顾虑了阮修竹、诸葛涵的心情,

    一时无人可答腔。

    龙子期与常武真正把他们全问倒了!

    诸葛涵念头一转,想的即非昭明,而是教龙子期、常武说话的人。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叁言两语,就能把在场六人的口全封住了?

    等了半晌,龙子期又道:「没有离开的理由吗?」他的话声很柔和,完全感

    觉不到敌意或怒气,可又确确实实的将在场者全逼到了一个不可再退的境地!

    过了许久,怀空理出头绪,断然应道:「贵派与二十一水帮已有同盟之谊,

    此事是明明白白的;汉鄂帮曾掳屈戎玉,将其囚禁八日,与云梦剑派敌意甚深,

    人所共见。但如今事实证明,由河伯屈老先生为中心,云梦剑派上自掌门、下至

    所有门徒,个个一心抵御外族,精神着实可敬!贵派既与可敬者为敌,良禽择木

    而栖,岂不可去此就彼?昭老掌门是仁慈长者,那是不错,相信若昭老掌门尚在

    ,见此情势,也会摒弃成见,与云梦剑派共抗外敌。但昭老掌门去后,贵派风气

    日靡,君岂不见……」语犹未尽、话声未落,旁儿忽然伸出一支纤细的小手将怀

    空的嘴住了。

    是诸葛涵的手。

    再转眼一看,龙子期剑眉倒竖、怒发冲冠,沈声道:「你说……鄱阳剑派风

    气日靡?再来呢?小涵,让他说下去,让他说完!」

    诸葛涵闷不吭声,只是一昧摇头,死命将怀空拉退了两步。

    她很清楚,就算嘴上不说,龙子期其实很在意别人对鄱阳剑派的看法。若是

    提起鄱阳剑派往昔与今日评价高低不同,最能让人直接联想到的,便是掌门的更

    替。鄱阳剑派若果真一日不如一日,便等於间接表示:你龙子期不如昭明!

    人总有自尊,总不希望被比下去,更何况是被个死人比下去?就算对象是自

    己的师父、乃至父亲都一样!人们总认为自己会是青出於蓝的下一代,盼着有自

    己的评价高於先人的一天。先人对他们而言是一道屏,等待着他们去超越的屏。

    稀罗凤之於仲参如是,昭明之於龙子期亦如是!

    经过了庐山集英会,超过七成的武林人士全部露过面之后,出现了这么一句

    话:江左丰神龙子期,君氏父子俱出人。

    龙子期以其丰神俊美闻名天下,似乎挺有面子。但若再想深一层,君聆诗的

    仙姿鹤骨、君弃剑的玉树临风也与其齐名。比起来,君聆诗尚有『天赋异才』此

    一称号,还是『诗仙剑诀』的唯一传人,乃是文武双全、天下间无与伦比的第一

    流人物;近几年来君弃剑亦声名大躁,自灵州二度退敌开始,其举手投足无不成

    为世人注目的焦点,日前还成功令云梦剑派与丐帮摒弃成见、化敌为友,胆识与

    手腕显然已与他的年纪不成正比了!

    相对的,龙子期比君弃剑还大了七八岁,虽已身为堂堂一派之长,但除了面

    貌之外,却没有什么能够让人传颂的才干。有人说他精通音律,但精得过号称『

    琴中圣手』、数度以琴音撼动人心的君聆诗吗?精得过在庐山下吹气试弦、倒弹

    倒唱而无一韵之差的屈戎玉吗?有人说他剑姿曼妙,『阳春』与『白雪』二套剑

    舞在他手中使来,即成天下第一等舞技。是『舞』技,不是『武』技!龙子期可

    是堂堂一派掌门,怎会拿来与伶人比较起来了?这种说词根本便是明褒暗贬!

    再加上昭明死后,鄱阳剑派屡遭挫折,所谓『风气日靡』,其实世所共见!

    只是多少顾及了鄱阳剑派创派千年的声名,未有人敢直言挑明而已。龙子期也渐

    渐被视为无能之辈,名符其实的『花瓶』!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龙子期自己也知道!或许他应该有点肚量,但是……

    够了,忍不住了!谁叫偏偏说这句话的人是那死和尚?偏偏这死和尚……为什么!为什么和小涵看起来感情这么好!

    龙子期拔剑,喝道:「你说我让鄱阳剑派风气日靡,是不是!」

    怀空毫不示弱的向前一步,顺势挣开了小涵在他嘴上的手掌。他也记得,

    在彭蠡湖上出现六大水帮出动数百人围剿一艘小帆船的场面,究竟是为了何来!

    还不就是龙子期想来争人吗?这面子绝不能丢!

    怀空张口欲言,但现场有个动作比他出声说话还快。

    那是根木棍,一根齐眉棍,棍尾扬起,直击向龙子期的手腕。

    同时,常武也有了动作,他早准备好了,当龙子期抽剑的时候,他就意识到

    石绯或蓝娇桃一定会有所动作,棍尾方起,长剑也出鞘,登地一声巨响,在龙子

    期的手腕旁对击了一下,一阵巨力传至,常武只觉右掌虎口剧痛,一股麻感延

    伸至整条右臂,长剑当啷落地。

    跟着,又是第二样物事落地,石绯愣住了。

    那是一截棍尾。

    徐乞曾说:用棍乃是丐帮弟子通学的本领,若论棍技,我不能是黄大哥的对

    手。

    黄楼,丐帮长老,被视为当今天下第一的棍术好手。他创出的独门绝技『捻

    丝』,能够用一根齐眉棍击断碗口大小的树干。这等破坏力,与镇锦屏一招一十

    二式的『蜀道难』、林家堡绝艺,只有半招的『苍天有泪』并列为『中原叁大绝

    技』。镇锦屏与林家剑法同时列名於『天下五大剑学』之中,即亦,黄楼的棍艺

    被视为能与『天下五大剑学』并驾齐驱的武技。

    『捻丝』是直来直往的破坏性招式,破坏力来源则是由使棍者在出招时剧烈旋

    转手臂,造成棍身的扭动,达成贯穿与搅碎的目的。要学捻丝,必先锻链出强壮

    的手臂与肩膀,才能承受得住出招时产生的强大反作用力。同样的,由於棍棒是

    破坏用的工具,所谓以石击石,二石皆损,所以使用『捻丝』出招攻击时,棍棒

    本身也极易受到破坏,所以黄楼使用的木棍并不是一般的齐眉棍,而是他特别挑

    选、自己磨制出来的实心桧木棍。这根桧木棍在叁年前,黄楼资以与元仁右过招

    时,双方分别以『捻丝』与『长江后浪推前浪』对击,也仅仅被打出几条伤痕而

    已,其坚实耐用,不消多说。

    石绯的武器原本是一柄八节连杆枪,已在湘江畔为楚兵玄搅成铁球。与曾遂

    汴、王道等人去卖艺的期间,石绯也打坏过无数根的棍棒。到了苏州后,石绯趁

    着闲暇,时常向黄楼学习棍艺。石绯的捻丝棍原本就是晨星所教,黄楼乃是晨星

    的师父,算来也是石绯的师祖,徒孙向师祖学艺,再合理也不过。黄楼见石绯的

    棍棒时常损坏,问过细末,即替石绯另寻了一根齐眉棍,虽不如他自己手头上的

    那一根,却也不遑多让 ̄至少不是寻常刀剑能轻易斩断的木棍。

    这根木棍如今断了。

    石绯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只是一剑,信手挥洒、犹如预备起舞的一剑,龙子期的一剑,竟轻而易举的

    将他的木棍斩断了!

    石绯的手甚至连受击的感觉都没有!

    所谓削铁如泥,不外如是!

    阮修竹呆然道:「怎么……怎么可能……」石绯手上这根木棍的来头她也清

    楚,怎可能会被龙子期轻描淡写的一剑斩断?

    蓝娇桃也吓着了,触电般从凳上跳了起来。

    怀空与诸葛涵虽不清楚事情始末,但见了蓝娇桃、石绯、阮修竹叁人皆面有

    骇色,即知事情非同小可!

    其实,便是此叁人无骇色,只要以常理判断便能知道:斧头剖柴若是毫不使

    力,能剖得开吗?自然是不行的。若果要作到像龙子期适才那般的自在自如,除

    非要有徐乞、皇甫望那等的内功造诣,才有可能!

    龙子期并非膂力雄强之辈、其内功也无有过人之处,怎可能以剑断棍断得如

    此潇洒……如此轻易?

    「你说我让鄱阳剑派风气日靡……」龙子期将剑锋转向怀空,哼声道:「我

    现在告诉你这把剑的名头,同时,我要你收回前言、向我磕头认错!」

    「这把剑就是『云逝梦渺』!」常武抢言。

    怀空一怔,道:「不……不就是雷乌用来和……和赵瑜单挑的……」

    龙子期道:「对,就是举世闻名、『归云晓梦』与『镇锦屏』第一次正面对

    决时,雷乌所用的剑。这把剑原本就是本派为了与云梦剑派一别苗头,特地遍集

    江左精钢异铁、费时叁十年、历经叁代掌门才铸成的一柄剑。剑成之时,我师父

    刚刚接任掌门不过数月,即逢雷乌上门挑战。他以『归云晓梦』大败本派,获胜

    离去之时,即带走了『云逝梦渺』,从此,师父再不提对敌云梦剑派之事。这柄

    剑可算是本派镇派之宝,在我师父手上失之、而由我复得之。这样说来,你还可

    以说本派风气日靡、一日不如一日?」

    怀空一时无言。

    这把剑是在雷乌手上成名的,雷乌此人来头也不小,不仅学会了『归云晓梦

    』,更是昔时稀罗凤最倚重的左右手、云南拜月教副教主。如此算来……

    「此剑合当在云南才是……」蓝娇桃插话道:「你万无可能杀到云南去夺剑

    ,你可没有这个本事!我想应该是云南方面有人将剑送还於你。当然也不可能无

    条件奉还了!条件是什么呢?嘿 ̄无外乎是要你当云南的走狗、当汉人的卖国贼

    吧?如此看来,我是云南叛徒、你们则是汉人的叛徒,我们不相上下啊!」

    他说得自在,龙子期已勃然色变!话声一落,剑也举起。

    蓝娇桃原本有恃无恐,他知道对手有几斤几两重!既然厉害的只有那柄剑,

    别碰剑即可,龙子期剑锋落下,他身子一缩,即已窜到龙子期身左,如意杖已然

    在手,赤冠鳞虺也已缠於杖上,冷笑道:「我的赤冠鳞虺也不会比你的云逝梦渺

    要差!」扬手一杖伸出,杖伸即是蛇伸、蛇伸即是牙伸,赤冠鳞虺的毒牙刹时已

    将触碰到龙子期的鼻头!

    旁儿常武立伸援手,石绯也持着半截断棍打去,龙子期急退一步,撩剑斩蛇

    ,蓝娇桃一缩手,常武与石绯剑棍方触,赤冠鳞虺的毒牙又将咬上常武的手臂!

    忽然啪地一响,常武的长剑与石绯的断棍被震开了,断棍止不住势子,倒打

    向蓝娇桃的颈项,蓝娇桃只得收招缩身避开,常武的下盘功夫不够扎实,受不住

    这一击的馀力,直接被打弹出去,与龙子期撞成一团。

    一招之间,四人攻势完全中辍,蓝娇桃转眼望向出招的人,傻住了。

    中庸!

第五十六话 自尊作祟 ̄之二

    虽然全部不认得,但只要见了蓝娇桃的模样,任谁都知道,眼前这一身短褐

    衣、看来毫无特色、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绝非常人!

    他能一击即将蓝娇桃、石绯、龙子期、常武四人分开,岂能无奇?

    其实,就连认得他的蓝娇桃,也只是认得而已,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

    位平凡中又不平凡的中年男人……与他同族的蒙舍诏男人!

    「不简单……找你真是找对了……不,也算不对……」中庸对着蓝娇桃嘻言

    ,就像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可蓝娇桃却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打了个颤之后,蓝娇桃犹如大梦初醒,叫道:「你把他们怎样了!」

    「还能怎样?主子最讨厌的就是叛徒。」中庸收起笑容,漠然回应,而后转

    向刚刚挣扎起身的龙子期与常武道:「你们俩个,连克制情绪都不会吗?」

    龙子期默然垂首,似乎颇为愧疚;常武原本还想争辩,但唇齿微启而已,声

    未出喉,即又吞了回去。

    至少他还很清楚,中庸并不是自己能够去争的人。

    「这样就够了,走吧。」中庸摆了摆手,龙子期、常武只得唯命是从,乖乖

    退出房门。

    简直就是训练有素的狗!常武那白痴也罢了,龙子期好歹也是堂堂一派掌门

    ,何致如此?

    中庸转眼在房内扫了一圈,每一个被他『看过』的人,无不打了个冷颤!中

    庸的目光在蓝沐雨身上停留片刻,露齿一笑,而后也退出了。他还十分礼貌的将

    门带上,在门外说了一句『打扰了』。

    听到这一句『打扰了』,房中六人身子一抖,回魂了。

    石绯颤声道:「我……我刚刚……觉得好像……见……见到阎罗王!」

    其馀诸人面面相觑,石绯正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感觉!

    适才可不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吗?便是感觉最迟钝的阮修竹,也毫无反驳

    的意思。

    中庸,就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高手』!或许元仁右与徐乞也该

    算是,但此二人对她并无敌意,当然也就不能让她感受到这么深刻的……

    巨大威胁感!

    唯蓝娇桃咬牙不语而已。

    须臾,蓝沐雨缓步移至蓝娇桃身旁,轻声道:「蓝哥?你还好?」

    「还算好……吧……」蓝娇桃失魂落魄地应道。

    阮修竹道:「还好?你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好!」

    「算是好了,」蓝娇桃慨然道:「至少我们都还活着,能不好?在那家伙面

    前……能活着……活着……」

    「你们认识吧?」怀空问道。

    蓝娇桃微微点头。

    厢房里一时宁静了,大家都在等,等蓝娇桃说出那个人的身份。等了半晌,

    蓝娇桃深叹口气,喟然道:「说认识也不算认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他。

    他是我原本的雇主,我和六个同伴接受了他的工作……」

    「什么工作?」阮修竹急急追问,蓝沐雨与诸葛涵一左一右拉扯她的衣袖,

    示意不可多言。

    打断别人的话头是很没有礼貌的。

    蓝娇桃顿了顿,道:「也没必要瞒,我们接的是除掉君弃剑的工作。他派下

    来的第一个任务,是要我们投入汉鄂帮中,然后见机行事。我与六个同伴在汉鄂

    帮待了几个月之后,江南水帮大会召开了,君弃剑果然出现,那时他是与神宫寺

    流风、堀雪同行。我们趁机追杀他们,却被神宫寺流风一人打退了,七人之中

    ,一死一伤。接下来,那家伙又放给我们消息,说君弃剑必定会前往杭州,要我

    们先行剿灭杭塘帮,设计陷阱引君弃剑入壳。於是我让其馀的四名同伴去集结金

    华镇方圆十里内所有农家的牛支,自己则上山准备。我用一把火、再加上从云南

    带来的七支王虎,一夜之间将杭塘帮大寨烧成了一片白地、杀得片甲不留。过没

    几天,君弃剑与神宫寺流风、堀雪也果然来了,当场就陷入我事先布下的虎、

    牛、蛇连环叁阵之中,几乎丧命。在他们被万蛇围噬时,是白重即时出现救了

    他们,否则,今天早已无君弃剑在……」

    「原来如此……」怀空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适才他说『找你真是找对了

    』,那是对你能力的肯定;又说『找错了』,是没料到你反而会调过头来投靠君

    弃剑!」

    蓝娇桃颔首道:「就是这样,一点不差。至於他的身份,我不知道;名字,

    也不知道。除非雇主愿意表明,否则身为一个杀手,不会、也不能过问有关雇主

    的一切……」

    话只说到这,蓝娇桃不再出声、也没人再多问。

    刚刚他说『主子最讨厌叛徒』……这句话,好熟啊!他的主子是谁?

    接着,诸葛涵与蓝娇桃都认为,应该尽快赶回苏州,不管君弃剑怎样不愿,

    毕竟他如今已陷身於毕生最危急、且是毫无胜算的处境之中,无论如何,他们不

    能自顾逃命!

    大家终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阮修竹邀蓝沐雨同往苏州,但一听说大伙儿都被赶出大门时,唯有屈戎玉安

    然不动的情况,蓝沐雨拒绝了。她觉得,现在还不是属於自己的时候。

    至少,目前君弃剑最需要的,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拖油瓶,而是能替他保

    住一线生机的强大盟友,屈戎玉背后的云梦剑派,正符合这样的条件。蓝沐雨也

    去过一趟回梦堂,十分清楚一件事实:若有个人是连回梦堂都保不住的,那么,

    便是如来佛祖、观音大士、达摩祖师齐来保驾,也无济於事。

    於是,这一日终归不欢而散。

    一行五人上船了,原本计议该回苏州,怀空忽然想起一事,道:「咱们慢回

    苏州!我想先去一趟洪州……我们在京城发生的事,该转告给白衣山人知道,也

    好再求对策。」

    在怀空看来,李泌所提议的『朝野联合保国』方案,其实是将君聆诗所暗中

    策动的『织网计』更加扩张、发挥其功效的好招。虽然行动终告失败,但思路是

    正确的,甚至是无几人能够想得来的。更何况,怀空一直都认为,论见识、智识

    ,在屈兵专亡故之后,君聆诗无疑是首屈一指的,其次便该数李泌。既然君聆诗

    迟迟未见人影,唯今之计,也只有再度上门拜访李泌。

    众人一听,也都同意了。毕竟他们多少都有自觉,『累赘』二字离自己并不

    太远,若他们出门一趟,居然空手而返,岂不真是累赘了?好歹带点对策回去,

    才好说话。

    五人当下往洪州进发,身处彭蠡湖上,可虑的只有彭蠡六水帮,但一路上都

    没有发现水帮帮众有任何动静。

    洪州与湖口隔彭蠡湖西南、东北对望,舟行一日即至。五人来到李泌家门,

    门前仍坐小童、仍读『孙子』,这回他见来人之中有两人并非生人,未曾刁难,

    立即入内通报。

    五人来到堂上,还未开腔,坐於正中主位的李泌已先深叹一息,喟然道:「

    京城发生的事,我都晓得了。」

    阮修竹疑道:「京城发生什么事?」无人理会她。倒是怀空居然面露喜色,

    诸葛涵见了,道:「怀怀,你干嘛这么高兴?发生那样的事,算是好事吗?」

    怀空微笑道:「那事倒不是好事,但长源先生智识过人,既已知事,必有对

    策!」他说着,双眼直盯着李泌的双唇,盼能从那洞中挖出扭转乾坤的办法来!

    李泌神色闪烁不定,扫视堂上诸人,却刻意避开了怀空那满怀期待的目光。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仔细观察着石绯与蓝娇桃,他看出石绯是吐番人、蓝娇

    桃是云南人,第一眼见到时就知道了。再加上回纥来的瑞思,这果然是一个汇集

    五族各路人马的混杂团体。

    看了半晌,李泌幽幽说道:「你们……都是因为君无忧的计策,才会齐聚一

    堂的罢?」

    怀空道:「这是无忧先生使的『织网计』,乃是将回纥、吐番、云南各自安

    桩的精要计策,实是天下第……」

    「是第一等的计策不错!」李泌打断道:「但你们可知道?这也是一条将你

    们送上死路的计策!君聆诗将你们一个一个推上前线,自己却隐匿不出,算个什

    么?我就直说了吧,你们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自求生路,还有数十年岁月还好活

    ,如果你们坚持还想抵抗四族联军,那是必死无疑,绝对无人有能力打救你们!

    你们撞壁了、走到尽头了,再没希望了!再撑下去,不过竹篮打水,什么也不会

    有的!」他愈说愈激动,原本乌黑的胡须与头发一下子灰白了一大半,脸上也出

    现了无数皱纹,似乎一下子就老了二叁十岁!堂上五人都听傻了、也看傻了。

    尤其是怀空,他不只是惊讶,根本便是震愕!他脑中急速转动,出现了一幕

    又一幕的画面,那都是世人传说李泌的事迹……

    李泌曾与燕国公张说对句,张说出对曰『方若棋局,圆若其子,动若棋生,

    静若棋死』;李泌接对『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又,张九龄与严挺之、萧诚交厚,严挺之性格直肃,萧诚则有若墙头草,见

    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严挺之讨厌萧诚的佞魅,曾劝张九龄与之绝交。张九龄

    曾说过:「严太苦劲,然萧软美可喜。」召下人请来萧诚聊天饮酒,李泌在旁,

    对张九龄说:「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而喜软美者乎?」此言使得张九龄大

    惊失色,起座逊谢,从此呼李泌为『小友』。

    此时的李泌不过弱冠,张说与张九龄都是五、六十岁,官高权重的大臣了。

    便是不论其馀,单看此二事,也可知李泌是个重义守节、直肠直肚的汉子,

    他受唐叁皇之禄,是个无庸置疑的忠臣。

    如今,他居然劝在座诸人各自逃生!

    连李泌都说出这种话来,大唐果然毫无生机了吗?

    怀空完全失神了、呆住了,没有注意到诸葛涵正在厉言驳斥。

    「……世上没有那种毫无牺牲、便能成大功的好事!我们敢站上这条路,早

    就已经不怕了,这还用你说?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这么贪生怕死!说你是

    个道士还真不差,管你出世还是入世,道士就是道士,出事就只会想躲、想闪、

    想保命!你凭什么批评无忧叔叔?他至少还敢用计,不怕让别人知道是他的计,

    再怎样也比你这个领朝廷俸禄,一出事便打算开溜的死老头要强!找你真是浪费

    时间!走了,我们走了!」她骂了一阵,果然毫不留面子,扭头便走。但石绯、

    阮修竹也傻住了,唯有蓝娇桃跟上。

    「慢!」李泌出声叫道,声音清朗,毫无怒气。

    诸葛涵回头一看,李泌的神情也仍旧十分慈和。

    李泌起身离座,缓步行至堂下,走到诸葛涵身前,伸手抚mo她的头发,微笑

    道:「小姑娘说得对,很对。做的也对,很对。」同时观望着蓝娇桃等四人,道

    :「你们也都有这样的决心吗?都作好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准备吗?」

    「早就作好了!」蓝娇桃毅然应道。

    石绯跟着颔首。

    怀空也道:「好了,随时都可以。」

    但阮修竹一时无有反应,她还没反应过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京城发生什

    么大事?君无忧作了什么?刚刚小涵骂的又是什么意思?她全然无法理解!如今

    正是满头雾水,怎能知道什么是、什么不是?

    李泌见了阮修竹一脸问号,笑道:「姑娘只需回答,有准备再回苏州吗?你

    可要知道,若再回苏州,任谁也不能保证你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问题容易多了,阮修竹立即道:「当然要回去!」心里却想着:不能活下

    去?哪有这么严重!君弃剑连千军万马都能挡得下了,他背后还有丐帮,那也是

    千军万马,顶多势均力敌而已,至不济也还有君无忧在,轮得到我有危险吗?这

    老头真是危言耸听!

    李泌再次扫视堂上诸人,确定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意志与决心,才道:「我

    刚刚说的话,半是为了确认你们的心意、但也有一半属实……如今情势,我也无

    法可想。」说到着,他再次观望众人表情,多是毫无改变,唯怀空面有憾色、亦

    含讶色。

    居然连白衣山人也宣告束手无策?难道果真无力回天?

    李泌走回座位坐下了,思索半晌后,道:「你们留下来住些时日吧,我们好

    好参详参详。屈兵专的孙女与君小公子都有当今世上第一等的黠智,给他们一些

    时间安静的考虑,说不定也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分头并进,总比人多口杂来得有

    用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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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421/ 第一时间欣赏问剑录最新章节! 作者:諸葛清所写的《问剑录》为转载作品,问剑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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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才写作只懂写长篇小说 且往往开头枯燥乏味,若有耐心的人 才能在後段看到不同的光景喔 本作乃不才第一部作品「君临天下」之续 有兴趣的看倌,可以用email向不才索取问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