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三)
书房之内沉寂了一会儿,李林甫才缓缓说道:“杨钊竖子,轻薄无状,骤得高位,竟还有得陇望蜀之心。吾虽竭力压制,但无奈贵妃专宠、无人可比。杨氏满门,鸡犬亦得升天。吾垂垂老矣,未来之事,还在诸君啊!”
三人不料权倾天下的右相,居然说出如此悲观之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吉温脑子灵活、反应最快。他立刻站起来郑重说道:“相国何出此言!?但观案几上如山文牍,便知相国精神之矍铄、心智之清晰,更在吾辈之上。杨钊此人,蜀中一赌徒耳,攀龙附凤,方有如今之微末地位。有相国在,此子必如春雪遇阳、晨露曝曦,难以长久!恳请相国收回此言。”
王鉷和罗希奭也急忙站起来连声附和吉温之言。
李林甫神色自若地望着急于安慰自己的三位心腹,示意三人坐下之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天威难测、圣心难知,将来之事晦涩不明、祸福难料,不若戮力同心于当下要务吧。陛下当前首重边功、次重钱粮,然后才是文采风流。望诸君多加努力、勤于政务,以孚帝心。”
王鉷听后,心中微动。他听出李林甫是在考虑身后之事了。看着如山的奏章,王鉷知道,长期操劳繁重政务,右相的身体确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李林甫之后,谁来继承他的地位和权力呢?陈.希烈,哼哼,也就是伴食宰相而已,绝不可能担此重任。
联想到李相方才提到京兆尹之事,王鉷心中闪过一道亮光,相国是在刻意培养自己啊!
当前自己的履历的一大短板就是缺乏主政州县的经历。而开元以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一直是条为朝堂所重视的规则。
担任京兆尹,既可以不离开中枢,又能完善执政经历,对自己实在太重要了,看来李相是视自己为最佳接班人啊!因而才量身打造,暗示要为自己争取京兆尹的职位。
王鉷在心中暗喜的同时,认真咀嚼李林甫方才说的“边功、钱粮和文采风流”,恍然大悟。
自己以善于钱粮之事而为圣人所喜,文采风流方面也不落人后。而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看来以后需要在拓边军功之上有所建树,如此才能功德圆满,成为辅助圣人、执掌天下的宰相。
想到此处,王鉷立刻想起了王銲。他这个弟弟,虽然被自己安插进了户部,但从不喜钱粮之事,竟日不是在家舞枪弄剑、就是出门结交三教九流,一副任侠豪放的模样。
之前王鉷对弟弟的行为很是不满,嫌他不务正业。现在看来,或许可以考虑发挥王銲的特长,让他在边疆军功上有所建树。
而王正见作为同宗名将,虽然此刻各为其主,但以后也可以考虑拉拢过来,为己所用;北庭的阿史那旸,不惜代价要投靠相国,看来也有做文章的空间;还有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此子似乎在朝中尚未有得力靠山,若能结为同盟,或更进一步收归门下,自己也能在边功之上有所突破了……
王鉷心花怒放、踌躇满志之时,吉温心湖之上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心深似海的吉温,自然明白李林甫话中的深意,更清楚王鉷才是相国心目中选定的继承人。
虽然对王鉷很不忿,但吉温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王鉷比自己更具有优势。
吉温之所以为相国所重视,关键在于谋划之功和参赞之劳,他能够在纷繁纷纭的政争中,敏锐抓到或联想出可以利用的要点和关系,然后通过酷刑将形势引向对己方最有利的局面。
吉温的得意之作是杜有邻案。此案细究根源,不过是杜家翁婿不和、大女婿柳勣诬告丈人杜有邻“亡称图谶”的家务纠纷而已。
在大理寺和京兆尹已经基本查清事实的时候,吉温得到李林甫授意,直接插手案件的审讯,并无中生有,通过杜有邻的次女杜良娣,将案情牵扯到太子李亨的身上。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在“亡称图谶”的罪名后面,平添了“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八字。
通过酷刑,将此罪名压在杜有邻头上之后,此案立刻从家庭事务上升到了东宫图谋不轨、欲图加害圣人的高度。
虽然最终圣人放过了太子,但吉温的构陷,还是严重打击了东宫党的势力。
但在具体政务上,吉温并无突出特长。文采风流,吉温并无优势;敛财征税,也非其所长;至于金戈铁马,那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明知如此,但吉温依然不服气。此刻他和王鉷之间虽有差距,但至少还算平等,都是相国的忠犬。若是他日王鉷进入政事堂,岂不是要把自己踩在脚下吗?
怎么办?吉温维持着笑眯眯的神态,脑子却在飞速地盘算。文采风流、钱粮、边功……他忽然想到两个人的名字。
吉温透过如山的文牍,偷瞄了一眼老态龙钟的相国,心中更加坚定了刚刚闪现的念头。
方才他大肆阿谀奉承李林甫老当益壮,但那些鬼话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相国啊相国,长江后浪推前浪,此乃大势所趋,莫怪我要审时度势啊!”吉温心中悄悄自言自语道……
“怎么都不言语了?”李林甫的问话打破了内书房里的沉寂。
王鉷一愣,才发觉自己沉思太久了。便赶紧压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遐思,起身答道:“某在沉思相国的教诲,思虑石堡之战。”
“哦,对于石堡,七郎有何高见啊?”李林甫一边翻检奏章,一边问道。
“相国说笑了,某不通军事,谈何高见。”王鉷见相国果然开始考校,心中更喜:“不过日常闲暇之余,也常忧心相国国事劳烦,恨不能分忧,故对石堡之战,也略有所思……”
“客套话不必再说,直接谈你的见解。”李林甫头也不抬,毫不留情打断了王鉷的奉承。
“嗯,石堡丢失,实乃圣人近年心头之刺。王忠嗣不解帝心,故被贬为汉阳太守。那哥舒翰倒是上心得很,甫一上任,就筑城龙驹岛,又接连打败了吐蕃的几番进攻,很会讨圣人欢心。”
说到此处,王鉷抬眼瞥了一下相国身上的西海羚裘,笑着说道:“吾观哥舒翰做人也够机巧,元日捕猎了几头西海羚,就马不停蹄匆匆送来长安,十万火急赶制成裘衣,进献给圣人和贵妃,陛下更是龙颜大悦。由此想来,石堡之战,哥舒翰在兵马钱粮之上必不会受到掣肘。”
“见微知著,有点道理。”李林甫接连拿出了几份奏章,递给王鉷:“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河东节度副使韩休琳和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在接到诏书之后,均已按照圣人的要求,派出兵马前往陇右,接受哥舒翰的调遣。相应的军粮器械,也基本到位。圣人是下定决心,不惜动用十万重兵,也要从吐蕃手里夺回石堡城!”
翻阅着一份份充满战意的奏章,王鉷才更深切地认识到圣人对边功的高度重视,也体会到了相国耳提面命的良苦用心。
王鉷感受到圣人的巨大决心和大唐的雄壮兵力之后,感慨道:“如此重兵,云集陇右,区区石堡,必可一鼓而下也!”
不料李林甫微微摇了摇头道:“七郎还是把此事想得容易了些。”
李林甫的否定,让心中翻江倒海的吉温心中暗喜。这王鉷,急于表现、用力过猛,反而在相国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某不才,对边事知之不深,还请相国赐教!”王鉷有点尴尬,喃喃道。
“此非七郎之过。天下众人,想来皆以为王忠嗣乃迂腐不化之人,不解圣意、触犯天威。实不知,那王忠嗣被圣人收养在宫中之时,就展露了军事上的惊艳绝才,之后更是久经战阵,破突厥、战吐蕃、败契丹,大小数百战,从无败绩,可谓兵法无双。如此之人,岂会真的迂腐不堪?实乃芸芸众生、不识英杰也!”李林甫提到王忠嗣时,语气甚是郑重。
难得见相国如此重视一个人,王鉷心中甚是好奇,方才被李林甫否定的一点小尴尬也顾不上了;吉温听闻李林甫郑而重之的提到王忠嗣,料到相国必是有感而发,赶忙收敛了心神,专心倾听下文;话语不多的罗希奭,也抬起头,想知道李相究竟欲表达何意。
“尔等切记,为将帅者,必须深识天文地理,方可有所建树。否则只能是纸上谈兵,于国无补。石堡城雄踞高山之巅,三面均为悬岩峭壁,无法攀登,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城中。而石堡城又分大小方台两部分,东西相峙,扼守着小道两侧,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吐蕃只需在城中囤积足够的粮食,驻守千人,便可抵御千军万马,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论是动用十万大军还是二十万大军,其实并无差别。”随着李林甫娓娓道来,日月山、西海附近的险峻地形仿佛在内书房里缓缓展开。
三人听后,面面相觑,均不曾想到,相国竟然为了石堡之战,耗费如此精力。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四)
“听相国此言,今年的石堡之战,未必能一帆风顺?”吉温皱眉询问道,王鉷和罗希奭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疑问。
李林甫长叹一声,方才回道:“五五之间,胜负难料。即使险胜,也必有一番苦战。损兵折将,更是在所难免。”
这个答案惊呆了吉温等人,他们本以为石堡之战是唾手可得的功劳,不料竟然如此凶险莫测!
“开元十七年(729年)突袭石堡城,不是轻松获胜了吗?”罗希奭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相国如此悲观。
“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够轻松得手,关键在于陇右军和朔方军出人意料地采用了远距离奔袭战术,日夜兼程潜伏到石堡城下。以有心算无心,导致吐蕃守城士兵措手不及,才一战得手。但今日不同往时,吐蕃上下深知我军会攻伐石堡,所以才会不断攻打应龙城,连元日大风雪之时也要出兵偷袭。由此可知,石堡城中必然戒备森严,偷袭之法可一不可二,无法再用。”
“如此而言,只有舍命强攻了啊!”王鉷感慨了一句。
“那王忠嗣?”吉温目光闪烁,进一步问道。
李林甫凝视了吉温片刻,知道他话里半藏半露的意思。“那王忠嗣虽有保存实力、扶持东宫的不轨心思,但其在军事上的见解,确实不凡。其实某方才所言石堡地形,皆源自王忠嗣昔日的奏章。当年圣人命他攻伐石堡之时,王忠嗣便在奏章上极力陈述石堡地形之艰险,并说若强攻石堡,极可能伤亡数万士卒,也未必能够一战而定。”
“伤亡数万!!石堡城中不是才驻扎一千多吐蕃士兵吗?”王鉷被王忠嗣当年的结论惊到了。
“王忠嗣之所以强项违命、百般抵触,迟迟不攻打石堡,就是因为他经过实地探访和反复推演之后,得出强攻石堡必将损兵数万的结论。”李林甫平静地说道,仿佛王忠嗣的奏章就在眼前。
“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罗希奭背出当日王忠嗣所说的“名言”:“他倒是自诩为体恤士兵的仁将,却将圣人置于何地啊!如此无君无父,实在可恶!”
“王忠嗣勾连东宫之罪,陛下早有圣裁,无需再言。圣人取石堡之心已定,为臣者,当竭尽心智,夺取胜利、减少伤亡。”李林甫制止了罗希奭对王忠嗣的诋毁:“故某这几日一直在查阅西北相关军政文牒,发现朔方节度使麾下的党项部本居于西海一带,熟知周边地理,并有一支擅长山地步战的兵力。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突袭石堡得手,党项部的功劳不小。元日大朝会之时,倒是把这支助力给忘了。某准备请圣人发道诏书给朔方节度使张齐丘,调党项部拓跋守寂率三千本族兵马前往陇右参战。”
“相国忠心谋国、算无遗策,实乃吾辈之楷模!”王鉷恭敬地说道。
李林甫或许是对调动党项部之举比较得意,笑着找出一本奏章,递给了王鉷:“那张齐丘也是不甘寂寞之人,从去年开始,动用军民两万人,在中受降城西北五百余里的木刺山可敦城旧址(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温根镇南狼山山区),不断加固旧城、修筑新城。他希望在此地参照应龙城神威军的格局,编练一支横塞军,以加强对回纥汗国的监控。他的奏章,就是期望得到圣人和政事堂的许可。不仅如此,他还举荐了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将郭子仪,准备以其为横塞军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罗希奭听到郭子仪已经如此高龄,不由出言讽刺。
“谁当横塞军使,无关轻重,只是莫让那张齐丘以回纥为跳板,积累太多功劳。”吉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安禄山、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阿史那旸等皆无妨,倒是张齐丘、王正见等人,对于朝堂之位或有所觊觎啊!”罗希奭一语道破了天机。
“远征石国,若是王正见大破昭武、威震河中,立下不世奇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忠嗣啊?”吉温有些隐隐担忧。
“大食东侵、吐蕃西进,河中之地,不识汉家兵威久矣。近年来,昭武九国对大唐的恭敬之心愈发稀薄。故王正见趁大食内乱之际,提出征伐石国、威慑大食,时机拿捏之巧妙,令人叹服。圣人对此也深为赞同,故在紫宸殿朝议时,某亦不能阻拦此举。幸而早有阿史那旸透露信息,某才想出安西、北庭两路兵马齐发,以分王正见的功劳。”
“两路齐发,夹击石国,更为稳妥,此乃老成谋国之策!”王鉷被李林甫否定了一次之后,涉及到军事策略,话语谨慎了许多。
吉温见王鉷有所畏缩后,心中暗爽,积极表现道:“安西、北庭一同进军,胜算大增。但两路兵马,互不统属,是否有碍?若是分定主次,两人官职相仿,那高仙芝的资历,似乎还不如王正见啊……”
“九郎此言,一语中的!”李林甫赞许道:“谁担主帅、谁为副手,乃此战之关键。论资排辈,王正见确实更胜一筹。因此,朝议之时,某故意压下此话题。圣人关注的是战争之胜负,对帅位的归属尚未有明确考量。但对某与东宫而言,谁主谁副,实在是重中之重。敢问九郎,此事当何解呢?”
王鉷和罗希奭都盯着吉温,感叹他对局势把握之准。吉温感受到了两人的嫉妒,面色不变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忽然听到李林甫发问,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这个吗……”吉温尽力争取思考的时间:“这个吗……”
正窘迫间,吉温忽然想到李林甫最早拿出的那本奏章,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此事说来其实也不难,那王正见不是正好将把柄送到相国手里了吗?庭州大火,虽无法伤其根本,但终究有个失察之过。何况纵火的闻喜堂,和王正见的正室裴氏牵连甚深,说他治家不严,也不算冤枉。他以退为进,试图躲避圣人的惩罚、蒙混过关。我们就顺水推舟,让他无法担任征伐石国的主帅!”
“哈哈哈哈!”李林甫开怀大笑:“此议与吾不谋而合!论心智敏捷,朝堂之上,胜过九郎的人屈指可数啊!九郎实乃吾之智囊也!”
听到相国大肆赞誉吉温,王鉷心中不免有点不舒服。同时,他也有点恨自己心思不够灵巧,没有猜到相国会利用王正见的请罪奏章做文章。
王鉷急着想扳回一局,但对于河中军政,他了解甚少,不知从何入手。
急切之间,他忽然想起元日大朝会之时,那位一袭白衣的大食小公主,心中忽然有了点计较:“相国,征讨石国,根本目的是为了打击大食东侵之气焰。那大食国的小公主,是否可利用一二啊?”
“七郎进益了!”李林甫抚掌而笑:“圣人在元日紫宸殿朝议后,已接见了艾妮塞公主,并敕封她为大唐怀远郡主,以彰其万里觐见之功。鸿胪寺已经遵旨圣谕,在西市附近的延寿坊为她营建宅邸。当然,以鸿胪寺的做法,说是营建,肯定是找个老宅子,翻修一下。此刻,怀远郡主想来已经快到庭州城了。”
“庭州城!?”王鉷三人很惊讶,他们都不曾特别留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大食公主,因而确实不知她竟然悄悄离京西行了。
“相国,在延寿坊营造府邸为明,千里赴庭州为暗。圣人此举,剑指大食啊。”吉温最先反应了过来。
“九郎说的不错。”李林甫肯定了吉温的猜测:“圣人在接见大食使者之后,深感对大食国的了解太少。而此次远征石国,很有可能和大食叛军直接交兵。因此,圣人命阿史那旸回返北庭之时,秘密带上怀远郡主。一可让北庭加强对大食叛军的认知,二可为对抗大食叛军提供大义名分的支撑。”
“应大食王所邀,万里出兵助之平叛!此乃我华夏大国风范,圣人之功,远超齐桓!相国之谋,更胜管仲!”王鉷立刻明白了此举的意图,连忙拍李林甫的马屁。
“若是安西和北庭的健儿不与大食叛军发生冲突,自然更好。如此便有充裕的时间经营河中之地。河中安则碛西稳,碛西稳则陇右安,陇右安则长安无忧矣!不过,若是大食叛军妄图挑战大唐的兵威,那我们就要做到既有理、又有力,直接打碎大食叛军侵吞河中之心。”李林甫久居相位,此言一出,内书房中顿生十万雄兵破西戎、挥剑涤荡天下浊的豪情壮志!
“相国所言极是!”王鉷连忙附和道:“远征之举,有相国庙算在前,安西、北庭奋力于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部附骥于后,此战必可威震河中!相国也将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别留骂名就算了。”李林甫的兴致忽然有点萧索:“某只求赫赫大唐千秋万世、恒若日月,圣人之德化若偃草、泽披四海。”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五)
“当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近可追高宗、太宗,远可及尧舜之治。相国身为国之栋梁,必将与陛下一起,千载留名。”吉温的马屁功夫也相当了得。
“九郎言过其实了,岂不知古人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烹油烈火、花团锦簇之时,更需处处谨慎、步步惊心吗?其他不论,汝在户部当值,应知逐年来,国家税赋增长有限,开支却节节攀升啊!若非七郎有经邦济世之才,别出机抒,不断开辟税源,宫中用度、百官开销、边防军费早就无法维持了。”说起国之财税,李林甫也不禁有些彷徨。
吉温不料自己的马屁,竟然勾出了相国如此感慨,还拱手让王鉷又得了一分,心中着实懊恼。不过李林甫的话,让他更加清晰认识到,钱粮征收,事关朝堂根基和圣人宠信,十分重要。自己方才所下定的决心,是正确的。
李林甫并没有等他们三人回话,而是自顾自说道:“除了财税,还有兵制。本朝之兴,府兵为基。当前边疆不靖、征伐实多。而内地州县的折冲府,却早已无兵可征、无兵可交。所谓府兵,徒留虚名而已。边疆节度使的麾下,多是长征健儿和部族胡兵,府兵制已无存在之必要了。圣人屡次召某和陈相合议,目前看,今年之内,当下诏废府兵制。”
关于兵制变革,无论是善于敛财的王鉷,还是长于构陷的吉温,或是专研酷刑的罗希奭,对此都只是一知半解,因此,三人均沉默不语,不敢接话。
望着低头不语的三人,李林甫心中不免有点失望。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助手,皆非知兵懂兵之人,之后如何继承自己的衣钵啊!
此刻,李林甫忽然顿悟,开元年间,为何姚崇、宋景等人均提倡出将入相。兵戈之事,实乃国之大计。为相者不经战事、不知兵马,如何能够端坐.台阁之中,压服四方军镇呢?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虽兼着安西大都护的头衔,却也不曾真正上阵领兵,还不是将安禄山、高仙芝等武夫操纵得团团转。
看来还是此三人的才具有限、磨砺不够啊!还是要尽早创造机会,让他们知兵事、炼心性啊!
但三人再不堪,也都比那杨国忠强得多。竖子居然妄想拜相,实在可恶!当下贵妃风头正劲,且纵容此獠几日。一旦有把柄在手,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东宫这边,党羽凋零,手握兵权者,唯剩王正见一人。不过从元日朝议观之,王正见似乎也隐隐约约有点若即若离的意思。只是太子危而不倒,终是后患。得依旧千方百计寻找缝隙,争取一击而中。
安禄山实力膨胀,虽然面上依然恭敬,但桀骜之心已经有所显露。吾在之日,他或不敢异动。若是他日……算了,某身已归,宛若灯灭,何必替陛下忧虑如此之多,那是他的江山,又非吾所有。某虽也算宗室,但血脉偏远的很,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只需交待好几个不成器的子女就行了……
随着李林甫陷入沉思,内书房里的其余三人,也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沉香缭绕之际,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公.文,仿佛是天大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李林甫日益老迈的肩上。
奏章旁边的笔架之上,数管狼毫,笔直若刀,一笔笔勾画着操控四海的条条政令。
不知有多少人,期待自己能够跪坐在此,挥毫泼墨,指点江山。可他们却不知道,为了坐上这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大代价,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此时,大明宫内,内侍省,高力士的书房之内。案几之上,也堆着厚厚的公.文。虽然规模不足以和李林甫的文山相比,但也着实不少。
如果说李林甫是执掌天下的外相,那高力士就是操控宫禁的内相,肩上的担子,其实也不比李相轻松多少。
书房的轩窗敞开,北风轻卷,翻动着案几上的奏章。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庭州城元夕大火事略》,署名为北庭监军张道斌。
一向面目和善的高力士眉头紧锁,但却并非因为张道斌的密报。庭州元夕大火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弄清,根本不会牵涉到他最在意的东宫之争,因而无需操心。
真正让高力士愁眉不展,迟迟下不定决心的,是他手里反复翻阅的另一本奏章。
放下奏章之后,他又拿起了另两份奏章,三相对比,神情中有三分怀疑、三分释怀、三分茫然和一分无奈。
第一本奏章来自龙武军陈玄礼,上面写道,经禁军反复查验,除夕驱傩骚乱,纯属意外。起因就是昌乐坊的一位家仆,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慎摔跤,将小郎君误抛向空中。而这位家仆及其家主,均为清白良民,和各方势力均无交集。因此,可以认定,并非是有人事先侦知圣人微服出宫,进而欲图加害陛下。
第二本奏章是京兆尹奏章的抄本,内容更是简略,只说经万年县查探,驱傩骚乱并无人为迹象,纯属意外。无论京兆尹是否知道陛下和贵妃微服出行,他都肯定不会在奏章中写出此事的。这份奏章,明显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希望草草了结此段公案。
第三本奏章则是内侍省各处眼线明察暗访的汇报。上面提到,天宝七载腊月,并无察觉东宫、各地进奏院及长安各处有何明显异动。只是在更早的十一月,曾有公孙大娘的一位门徒负剑西行,不过应与驱傩之事无关。但除夕驱傩骚乱发生之后,曾见东宫有多位小黄门频繁进出,其中有人是去请李泌的,也有人是探查李相宅院的,还有人是去长安巨商王元宝家的。当然,骚乱发生之后,各方都是暗流涌动。李相国、陈相国、各地进奏院及十六王宅里都有所异动,所以,并不能特别质疑东宫的举动。
让高力士头疼不已的,就是内侍省报告里的那条,东宫有人去私下联络王元宝。请李泌,是为了元日的朝议;探查李林甫,是题中之义;为何需要联络王元宝?借钱?寻找珍玩?元日大朝会时,太子并没有进献任何珍宝啊!
王元宝是什么人?长安有名的富商,和江湖游侠来往密切。据闻他和公孙大娘之间一直有紧密合作关系,若是……
高力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攥着奏章的右手都轻微颤抖了起来。
如何处置此事,高力士心中犹豫不定。是指示内侍省继续深查,还是就此打住?深查下去,是否会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呢?高力士实在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高力士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陈玄礼的龙武军在长安各处也有不少明探暗岗,为什么奏章中,除夕骚乱之后的许多不寻常细节未曾提起呢?
莫非是为了避免动摇国本?高力士知道,陈玄礼和自己一样,都更倾向于维持东宫的地位。无他,反复变换太子,实在是太伤国家元气了!遍观历代史书,哪一次更换太子,不是血流成河,就是朝堂大变。
经历过则天大帝残酷统治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对于频繁变更太子更是有着天然的抵触和畏惧。则天大帝之时,朝堂上因此而流的血,足够染红城南广阔的曲江池了。
“此刻的大唐,实在禁不起如此折腾啊!”高力士心中暗念道,顺手将内侍省的奏章投入火炉之中。
奏章刚进入火炉,就被炽热的火焰点燃,迅速萎缩成一团焦黑,然后化成了点点黑粉,和碳渣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本来面貌了。
“近日得约太子和陈玄礼长谈一番啊!”高力士自言自语道:“也不能真的让人试图伤害陛下啊!”
透过轩窗,高力士看到,大明宫太液池附近,似乎凭空从肃杀苍白的冬天,变成了百花争艳的春天。花枝摇曳之中,传来了阵阵笑声。
他知道,那是圣人和娘子带着杨家诸姐妹在玩“风流阵”的游戏。
宫女们裁剪上等的蜀锦,编织成各式各色的锦绣繁花,系于树枝之上,将太液池畔点缀成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
圣人近日常带着娘子和杨氏姐妹,在团团锦花之下、彩缎围障之中,置酒开宴。
酒酣耳热之际,圣人就命娘子和杨氏姐妹率领一百多名宫女,自己率领一百多名小黄门,在庭院中排开两阵,用霞帔锦被张之为旗帜,攻击互斗。
哪一方输了的话,就用大酒杯喝一大盅酒,以此来互相逗笑。
高力士还知道,今天的风流阵很特别,因为娘子的族兄杨钊也被圣人特许前来参加。
想起杨钊前几日上表,恳请圣人观赏左藏里集聚的钱帛轻货,高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心若明镜,当然知道刚刚输送到左藏里的财货,都是从各地州县聚敛而来的。他更清楚,一旦圣人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钱财,便会误以为国用丰衍,之后更可能视金帛如粪壤,大肆赏赐贵宠之家,无所限制。
“杨国忠真小人也!”高力士恨恨念道。但他更知道,圣人对娘子的宠溺、对杨家的恩宠,正在兴头之上,此时绝非劝谏的良机。
想到此处,他低头看了一眼火炉之中,已经微不可见的黑色粉末,更加肯定,自己方才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液池边,锦旗彩帜飞舞、欢声笑语不断,大唐的盛世,似乎如此风流阵仗一般,永乐无极。
但枯枝之上毫无生机的锦花,总让人感觉格外的空虚。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一)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玉门关内,温暖而湿润的春风,已经从东而来,悄然而至,染绿了八百里秦川、幽燕大地和中原州府。
长江以南的益州、扬州,梅岭以南的广州、柳州,则早已百花盛开、春雨绵绵。
但此时的庭州,依然是肃杀严寒的冬日。城外远处的茫茫雪山,如同沉默的巨人,顶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守卫着辽阔的大地。
忽都鲁一身粟特商人打扮,顶着东方初生的朝阳,眺望着地平线上的庭州城,内心十分激动和震撼。
碎叶大战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在大唐的朝堂之上,攻伐突骑施之战,早已不再为人所关注了;在北庭,元夕大火的惨烈也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此战;在葛逻禄、沙陀、黠戛斯等部族,人们只有在使唤突骑施奴隶的时候,才会提起数月前的战争。
但对忽都鲁而言,永远改变了他生活的碎叶大战,则是终身难以摆脱的梦魇。
在素叶水南畔被黑衣人救了之后,因父汗自刎而失去三魂六魄的忽都鲁,迷迷糊糊地被黑衣人带着,一路沿着素叶水河谷策马西行。
行到半路,悲恸难忍、心情郁积的忽都鲁,在长途奔波之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
在昏迷之际,他只模糊记得,是黑衣人给他寻医问药,并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由于忽都鲁突发疾病,两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开始,忽都鲁还担心唐军或者葛逻禄人会派兵搜寻自己。
但行了大半程之后,忽都鲁发现,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素叶水河谷里,除了沟通东西、来来往往的商队,根本没有任何追兵赶来的迹象。
“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突骑施汗国特勤,根本不为天可汗所重视啊!“身体恢复泰半的忽都鲁苦笑道,不知道是该感觉悲哀,还是庆幸。
黑衣人也察觉到没有危险后,为了忽都鲁休养身体,继续保持缓缓而行的速度。
黑衣人会一点突厥语,忽都鲁就比划着和他交流,并不断学习黑衣人的语言。
学习过程中,忽都鲁发现,黑衣人其实会两种语言。其中一种是呼罗珊地区波斯人用的语言,即波斯语;另一种则是大食帝国的通用语言,也就是大食语。
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经常被父汗批评,说他不如妹妹阿伊腾格娜聪明。
被父汗批评的时候,忽都鲁从没怨言,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妹妹实在太早慧了,逆天到令人不敢妒忌的地步。
唐人用的汉字,诘屈聱牙、十分难学。忽都鲁每次拿起《诗经》、《论语》,都觉得脑袋要炸了。他宁愿单枪匹马去密林中猎杀黑熊和猛虎,也不愿意拿起轻飘飘的书卷。
而对阿伊腾格娜而言,学习唐话、阅读中原典籍,仿佛和喝水吃饭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并无丝毫的压力。
在阿伊腾格娜光环的照耀下,忽都鲁也常以为自己很笨。但他其实没有留意的是,他的唐话,在突骑施汗国里,也算得上字正腔圆。
跟着黑衣人学习波斯语和大食语的过程中,忽都鲁逐渐弄明白了碎叶大战当晚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
黑衣人叫穆台阿,是来自大食帝国呼罗珊地区的波斯人。
他之前曾是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由于在反抗倭马亚家族的战争中表现突出,穆台阿被提升为嘎伊德,也就是百夫长,负责率领近百名最精锐的呼罗珊斥候。
而穆台阿之所以出现在碎叶大战的战场之上,是因为在大战一个月前的时候,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得到潜伏在大马士革的间谍传出的密报,说倭马亚家族的统治者马尔万二世对于战争的前景不太乐观,派出了王室成员星散到四处,或负责向邻国求救、或组织地方军队救援大马士革。
其中,倭马亚家族的直系成员阿卜杜勒??拉赫曼被派往西班牙,蒙齐尔则前往埃及……不过这两路人马均不经过艾布??穆斯里姆的防区,和他关系不大。
而除了上述两位家族成员之外,还有一路更为特殊。马尔万二世命令五十余名宫廷侍卫伪装成商队,秘密带着小公主艾妮塞,试图通过呼罗珊地区继续东行。
艾布??穆斯里姆根据手中的情报和线索,立刻推测出小公主艾妮塞的最终目的地是东方强大的大唐。
倭马亚家族虽然和大唐在粟特地区发生过碰撞,并和大唐的属国突骑施人打得难解难分。但最近二十多年来,暮气沉沉的倭马亚家族已经丧失了开拓疆土的锐气,满足于小规模渗透乌浒河以东的粟特国家,而不再与大唐发生直接对抗了。
所以,马尔万二世很可能是欲图以女儿为人质,换取大唐对倭马亚家族的支持。
对于遥远而强大的大唐,艾布??穆斯里姆从粟特人那里听说过很多次。在粟特人看来,大唐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大唐首都长安的规模和繁华,远非大马士革可比。至于呼罗珊地区的首府木鹿,可能连大唐的一个边疆州县也比不上。
对于粟特人的话,艾布??穆斯里姆半信半疑。足以对抗倭马亚家族东进的突骑施人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唐,这让他相信大唐必然是一个可以和大食帝国比肩的强大国度;但艾布??穆斯里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天下居然会有比大马士革还繁盛的城市。
但无论信或者不信,艾布??穆斯里姆都不会放任倭马亚家族的小公主顺利通过呼罗珊,进入大唐。
获得艾妮塞东行情报之时,艾布??穆斯里姆正率领呼罗珊骑兵,跟随反抗倭马亚家族统治的首领阿布??阿拔斯,在巴格达以东和忠于倭马亚家族的军队鏖战。
双方兵力旗鼓相当,战争正处于关键时刻。因此,虽然拿不准大唐得知大食国内部纷争之后是否会介入,但艾布??穆斯里姆还是希望大唐晚一点得到相关信息。
于是,艾布??穆斯里姆派出穆台阿的百人队,让他们尽快找到小公主一行,阻止他们抵达大唐,并将艾妮塞活捉过来。
呼罗珊地区作为抵抗倭马亚家族的大本营,早已被生长于斯的艾布??穆斯里姆牢牢控制在手里。因此,穆台阿的百人队,在呼罗珊地区如鱼得水,很快就发现了伪装潜行的小公主一行。
斥候队一个伏击,杀伤了大部分宫廷卫士。但穆台阿没有想到的是,这伙儿宫廷卫士中颇有几个高手,他们带着小公主和十余名宫廷卫士,浴血杀出了包围圈。
穆台阿着急追赶的时候,却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对手趁斥候队志得意满之际,借助地形放了一把火,烧伤射杀了许多斥候。
对手得手之后,继续东进。穆台阿抛下伤员,带领剩下的三十余名斥候,一路追赶。
双方一路且战且行,互有死伤。最后的决战发生在突骑施汗国首都碎叶城附近的树林之中。
那时,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穆台阿终于在损失惨重之后占据了上风。对手已经拼杀到了最后一人,气力衰竭。
只要斩杀了此人,小公主就唾手可得,穆台阿也就可以带领最后的四名弟兄回去交差了。
想到几十名袍泽纷纷战死,穆台阿恨意滔天。他正要准备击杀对手之时,树林里忽然冲进来一员骑将。骑将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
穆台阿以为是他们的战斗惊动了突骑施人的军队,便急忙撤离。
撤离的时候,穆台阿发现,骑将把小公主劫走了。
穆台阿远远跟随在骑将后面,发现“突骑施人”把小公主劫掠到碎叶城南的一座军营之中。
穆台阿在从军之前,只是大食帝国境内一个精悍的波斯奴隶。如果不是同为波斯奴隶的艾布??穆斯里姆在呼罗珊地区掀起反抗倭马亚家族统治的风暴,穆台阿应该还在为自己的主人做牛做马呢。
懵懵懂懂中,穆台阿跟随众多波斯奴隶一起,站在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战旗之下,为争取自由而战。
在战争中,穆台阿作战勇猛,被艾布??穆斯里姆看中,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总督亲卫。
穆台阿虽然作战勇敢,也颇有计谋,却并不识字,更不可能认识汉字。因此,他并不清楚,驻扎在碎叶城南军营的并非突骑施人的士兵,而是大唐北庭都护府的军队。
但无论是什么龙潭虎穴,穆台阿都是要闯一闯的。接受命令,要么完成命令,要么战死沙场,穆台阿就是这么简单的人。
潜伏在军营附近的时候,穆台阿才发现,碎叶城附近正处于一场大战之中。
由于看不懂文字和标识,穆台阿完全搞不懂究竟是哪些势力在交战。但一层层从各座军营里洒出来的巡逻斥候,让穆台阿惊讶的同时又暗暗庆幸。
此时他们一行只有五个人和十多匹战马,队伍规模很小。借助于树林和荒草的遮掩,还是很容易从巡逻斥候的空隙中穿插过去的。若还是百人队的规模,则肯定早就被大军发现了。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二)
潜伏到入夜时分,穆台阿发现城南军营动了起来。一队队铠甲鲜明的骑兵、高大威猛的重步兵和背满箭支的弓弩兵,在无数旌旗和火把的指引下,列队而出,如奔腾的长河向东而去。
穆台阿仔细观察这些军士,发现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最能引起穆台阿关注的,就是他们胸前如镜的铠甲和重步兵手持的长刀。
作为一名久经厮杀的百夫长,穆台阿一眼就发现,这支军队的铠甲格外精良,防护性要超过呼罗珊骑兵身上的甲胄。而那如雪闪亮的长刀,杀气森森,令人过目难忘。
这支军队唯一让穆台阿看不上眼的,就是战马。无论是作为总督亲卫,还是担任斥候队的百夫长,穆台阿和身边的弟兄们所骑乘的,都是身高腿长、善于冲刺的大食马。
而这支军队的战马,个头要矮于大食马,从腿的长度推断,冲刺速度也肯定比不过大食马。
观察到这一点后,穆台阿和手下商议了一下,制定出了摸进敌营、偷走小公主的计划。
见军营中的大部分人马离开之后,穆台阿将坐骑留在军营附近,然后借助飞钩和绳索,悄悄摸进了军营之中。
大军离去之后,军营中的防守依然森严。但由于士兵数量大幅减少,巡逻的密度难免有所降低。
穆台阿等人是效忠于艾布??穆斯里姆士兵,为了彰显和尚白的倭马亚家族的不同,他们一行穿的都是黑衣。在黑夜之中,黑衣更是成了最好的掩护。
在摸清小公主的营帐之后,穆台阿偷袭得手,杀死了看守营帐的士兵。
为了避免小公主发出声响惊动大营里的士兵,穆台阿先用迷药将艾妮塞迷晕,然后让手下一个十夫长背着她。
穆台阿本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营从摸出去。却没有想到军营中留守的士兵警惕性特别高,立刻就发现了他们。
大营中留下的士兵虽然不多,但足以把五个人层层包围起来了。
留守的士兵中,更是有一名身披银色铠甲的战将,挥舞着一把奇怪的长矛,顷刻之间就杀死了穆台阿的两名手下。
难道要功亏一篑吗?紧张万分之际,穆台阿留意到,军营中有一座营帐,被士兵层层守卫。
穆台阿决定赌一把,如果这座营帐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的话,或许可以挟持他作为人质。
用飞钩抓破牛皮营帐的顶端,穆台阿带着最后两名手下从天而降,杀到了营帐之中。
不料在此营帐之中的人,居然就是树林中劫走小公主的骑将。
这个骑将也甚是了得,仅仅一个照面,就杀了穆台阿的一名手下,并和穆台阿对了一刀。
穆台阿对自己的膂力一向非常自信,呼罗珊骑兵中并无可以与之对抗的人。但和骑将对刀之时,他发现对手实力之强,更在自己之上。
幸亏背着小公主的十夫长,发现营帐中还潜藏着一个小男孩,并立即控制住他。
从骑将紧张的神色中,穆台阿发现,原来小男孩就是被士兵们层层保护的重要人物。
人质在手,小公主也被控制住,穆台阿心神大定,他立刻想到利用大食马的马速戏弄骑将的主意。
假装用人质的生死要挟,换取安全撤离的时候,穆台阿其实已经准备将小男孩一并带走。
因为在和军营里的士兵交手的时候,穆台阿已经开始怀疑,这支军队的装束和战法都不像突骑施人。所以,他打算把人质也一并带走,然后迅速去石国的怛罗斯城加以审讯。
在怛罗斯城外,秘密驻扎一支艾布??穆斯里姆的军队。这是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和艾布??穆斯里姆达成的密约,一般人都不知道。穆台阿身为艾布??穆斯里姆的亲卫,也只隐约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穆台阿的算盘打得很精,对方却也不是傻子。他准备借助大食马优秀的冲刺了躲开弓弩的攻击,对方的银甲武士却早已埋伏在高处,用劲力极大的步战长弓,一箭射杀了背着小公主、挟持着小男孩的十夫长。
巨变横生,穆台阿也顾不上小男孩了。他只期盼能够带着小公主迅速离开。
在此之时,消失已久的最后一名宫廷卫士,竟然早就隐藏在马腹之下。他抓住十夫长被击杀的瞬间,跳上马鞍,把小公主和小男孩都带走了。
鸡飞蛋打一场空,穆台阿无比懊恼。但在战场从未退却的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
于是,宫廷卫士在前策马狂奔,穆台阿在后紧追不舍,军营中则杀出了数百骑兵,尾随在后。
本来穆台阿很快就能追上一马三人的宫廷卫士,但后面的银甲武士不断用羽箭干扰穆台阿,让他不得不提防后面的袭击,因而迟迟不能得手。
在向北追逐的过程中,穆台阿忽然发现,整个碎叶城已经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大火炬。
虽然依旧没有搞明白究竟是谁和谁在打仗,但巨大的规模和惨烈的伤亡都让穆台阿意识到,他偶然卷入的这场战争十分重要,一定要把相关的信息带给艾布??穆斯里姆总督。
在不断的追逐中,他们距离碎叶城北的素叶水越来越近。
穆台阿还想着到了河边如何继续追逐的时候,奇变徒生,从素叶水的方向忽然射来了密密麻麻的箭雨。
穆台阿躲着战马的腹部,避开了箭雨,但坐骑却中箭身亡。
在逃入林中之时,穆台阿用余光发现,宫廷卫士的坐骑也中了箭。
躲在树林中的穆台阿,一边搜寻小公主,一边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看不太清晰,但他大致明白,是有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部队,准备从素叶水畔渡河,却被他们这些前后追逐的队伍撞破了。
追赶穆台阿的骑兵们和准备渡河的部队明显不是一伙人,他们救起小男孩之后,便和渡河的部队恶狠狠地缠斗在一起。
双方骑兵宛如巨兽,猛烈地冲撞在一起,不断有武士落马。
趁无人关注的空当,穆台阿在树林边缘捡了一匹无主的战马,向素叶水畔摸去。
在河边的树林里,穆台阿发现河里已经搭好了一艘羊皮筏子。准备渡河的骑兵们在簇拥着一位小女孩,急着让她登上筏子。
在小女孩即将登上羊皮筏子的时候,宫廷卫士带着小公主从另一侧的树林中冲了出来。看他的架势,是准备夺筏过河。
宫廷卫士阻碍了小女孩的登船。但当他带着小公主准备登船的时候,一直追逐穆台阿的银甲将率领数十名骑兵冲了过来,抓住了小女孩,也逼退了宫廷卫士。
穆台阿也此刻杀了出来,想趁乱夺走小公主,却先后被互相争斗宫廷卫士和银甲将阻挠。三人之间一团混战,互相牵绊。
这时,又有数千骑兵朝素叶水畔奔来。穆台阿势单力薄,急忙钻进了树林里。
隐藏在树林边缘,穆台阿发现,宫廷卫士似乎和银甲将说了什么,然后双方就握手言和,不再缠斗了。看见如此情形,穆台阿不得不承认,仅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带走小公主了。
灰心丧气的时候,穆台阿忽然看到,准备渡河的骑兵护卫着一个少年急匆匆朝河边而来。
那时,穆台阿还不知道少年就是忽都鲁,小女孩是忽都鲁的妹妹阿伊腾格娜。
忽都鲁也着急于渡河,却险些被银甲将抓住。千钧一发之际,穆台阿策马冲了过去,带走忽都鲁直接跳入河中。然后在马鞍的遮掩下,爬上羊皮筏子,并顺利渡过冰冷的素叶水。
忽都鲁和穆台阿两人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费尽力气把当晚的事情拼凑出来之时,他们距离怛罗斯城已经很近了。
此时,忽都鲁已经会说简单的波斯语和大食语。穆台阿直夸他天生聪颖、语言天赋高。因为一路同行这么久,穆台阿学会的突厥语依然屈指可数,更别提唐语了。
被穆台阿夸奖的时候,忽都鲁只淡淡说了句:“要是阿伊腾格娜在,她大概已经能流利地掌握这两种语言了吧……”
搞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忽都鲁明白,来自黑衣大食的穆台阿,是把自己当成将功赎罪的战利品了。
忽都鲁本来有点生气,但念着穆台阿一路上的悉心照顾,他也就没再计较什么。
何况,父汗最初的计划,本来就是打算在附离亲卫的保护下,投奔石国。
阿伊腾格娜虽然聪慧,却并不清楚父汗的全盘打算。忽都鲁作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知道父汗是打算用河中地区的山河地理图和唐军的相关信息,去投靠突骑施的宿敌大食人。
至于父汗为什么知道石国境内有大食军队,这就不是忽都鲁所能明白的了。
碎叶大战当日,在准备突围之前,父汗便将装着图册的牛皮袋挂在了自己肩上。
最初,忽都鲁只是以为父汗是为了让自己用生命捍卫图册。在渡河之后,他才明白,父汗是为了用图册保障儿子的生命和安全。
“在将牛皮袋交给自己的那时起,父汗就做好了随时为子女牺牲的准备吧!”忽都鲁的眼泪顺着脸颊,如奔流不息的素叶水,缓缓流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三)
到了怛罗斯城的时候,穆台阿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了大食军的驻扎地。
拜见了大食军在怛罗斯的最高长官千夫长哈米德之后,穆台阿大致讲述了一下忽都鲁的身份。
此时,哈米德早已得知北庭军攻伐突骑施汗国之事。忽都鲁突骑施汗国特勤的身份,让他如获至宝。
况且,忽都鲁身上还带有如此重要的信息,哈米德不敢擅自处理。
本来哈米德打算送穆台阿和忽都鲁前往呼罗珊的木鹿城,但这时,传来齐雅德将军要秘密前来怛罗斯的消息。
齐雅德将军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麾下的第一得力助手。总督手下最精锐的四万呼罗珊骑兵,平时里就是由齐雅德将军统率的,他可以说是总督的嫡系心腹。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带领三万呼罗珊骑兵和数万步兵跟随阿布??阿拔斯西征以来,齐雅德就成为留守呼罗珊地区的最高将领。除非有涉及呼罗珊存亡的军国大事需要请示艾布??穆斯里姆外,一应军政事宜,皆由齐雅德将军一言而决之。
齐雅德之所以要前来怛罗斯城,就是得到了唐军歼灭突骑施汗国的消息后,对河中局势的变动特别关注。他急于得到第一手情报,便假托身体有恙,出外养病散心,秘密前来怛罗斯。
既然齐雅德将军要来,千夫长哈米德决定,就让穆台阿和忽都鲁在怛罗斯城恭候齐雅德吧。
齐雅德政务缠身,起身较晚。他抵达怛罗斯城的时候,已经是天宝八载的元日了。
当然,这是忽都鲁听到怛罗斯城中的唐人商队欢呼庆祝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除夕、元日,放在往年,突骑施汗国上上下下也都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忽都鲁记得,阿伊腾格娜最喜欢过年了,因为过节的时候,不仅会有很多人送她礼物,还可以尽情地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
可是,天宝八载的元日,忽都鲁倍感凄凉。国破家亡、父汗自刎、妹妹失散。刹那间,忽都鲁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上一次遭遇如此悲惨的心境,还是母亲死的时候。记忆中,母亲特别温柔和慈祥。她总是笑着摩挲着忽都鲁的头,嘴角微翘地看他喝乳白色的酪浆。
母亲究竟是为何而死的,忽都鲁一直都弄不清楚。有人她是被毒杀了,有人说她是自尽了,还有人说,她是被父汗杀死的。
对于母亲是如何死的,忽都鲁很在意,但却根本没有办法拨开迷雾、寻出真相。所以,他记忆最深的,还是得知母亲死后,那种孤寂、悲伤的痛楚。
而此刻,他不仅仅失去了温柔的母亲,还失去了英勇的父亲和可爱的妹妹……
除了悲戚之外,忽都鲁心中,满满都是愤恨。他恨天可汗,毁灭了突骑施汗国;他恨北庭唐军,逼死了父汗;他恨自己,无法拯救所爱的人!
忽都鲁心神动荡之际,忽然见穆台阿过来,说齐雅德将军请他过去一叙。
忽都鲁本以为齐雅德刚刚抵达怛罗斯城,车马劳顿之后,要休息一天再见自己,不料他竟如此着急。
虬髯高鼻的齐雅德,非常吃力地用突厥语说了几句安慰忽都鲁的话。
感受到了齐雅德的善意,忽都鲁连忙用大食语说道:“感谢将军阁下,我会一点大食语。”
齐雅德哈哈大笑,直夸忽都鲁太聪明了,才和穆台阿同行一路,就能熟练掌握大食帝国的语言了。
忽都鲁谦虚两句之后,便拱手献上了河中山河地理图和安西、北庭唐军的信息。
齐雅德打开牛皮袋,取出了图册。他并没有急着看地图,而是摸着洁白坚实的纸张,感慨不已。
“特勤殿下,大唐国内的书籍、文册都是记载在纸张上的吗?”齐雅德对纸非常感兴趣。
“将军,据我所知,差不多都是记载在纸张上。少部分特别重要的文书,会刻在石碑之上。”
“那纸张是如何制作的呢?”齐雅德追问道。
“将军,突骑施人也不会制作纸张。我们用的纸,都是从安西或北庭购买的。”忽都鲁一五一十答道。
“我在木鹿城的商铺里见过纸张,奇贵无比,堪比金银。我也曾买了一叠,但总舍不得在上面写字。”齐雅德对纸情有独钟:“本以为纸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后来在市场里视察的时候,偶然听到一个叫赵无极的唐人行商和人闲聊,说这纸在大唐并不算什么金贵玩意。只是周边属国都不会制作,所以才能卖的如此贵。”
“大唐对工匠的管理非常严格,即使是属国,也很难了解和掌握核心技艺。”
“这样啊……”齐雅德若有所思。
翻看了地图和信息之后,齐雅德忽然问道:“特勤殿下,你带来的情报十分重要,以至于我都无法决定该如何奖赏你。因此,我需要请示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在此期间,你是希望跟我去呼罗珊的木鹿城,还是愿意留在怛罗斯啊!”
“我愿意留在怛罗斯城!”忽都鲁毫不犹豫地答道。
“为什么?”齐雅德没想到忽都鲁答复得如此快。
“我有个妹妹,在唐军围攻碎叶的时候,和我失散了。我想要找到她,在怛罗斯会更方便些。”
“特勤殿下,虽然我的话很残忍,但若是在战场上失散的话,你的妹妹应该凶多吉少吧?最好的结果也会是被卖为奴隶,那样的话,很难寻找啊。”
“不会的,将军。”忽都鲁非常坚定自己的看法:“我虽然恨唐军,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待投降的敌人很仁慈,很少虐待俘虏。且我妹妹身份特殊,很有可能被北庭军送到长安去了。”
“唐军好奇怪啊?”齐雅德没有和大唐交过手,对唐军的作战习惯并不了解:“送去长安城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彰显唐军的武功。”忽都鲁有些黯然神伤。
“那彰显之后呢?杀掉?还是关押起来?”齐雅德很好奇,一时间也忘了应该委婉一点。
“都不会。”忽都鲁摇了摇头:“天可汗会封她一个郡主或县主的爵位,让她享受相应的待遇。可能会有些不自由,但除此之外,生活应该还是足够舒适的。”
“好奇怪的民族!”齐雅德哈哈大笑,然后转而冷酷地说道:“在我们这里,对待俘虏可不会如此仁慈。”
“或许是天可汗沽名钓誉的伪善之举吧。”忽都鲁对天可汗满心恨意,推测说道。
“特勤殿下言之有理!不过唐人的伪善,倒是可以保证殿下的妹妹免受伤害。”齐雅德笑道,转而问忽都鲁:“不知殿下找到妹妹之后,有何打算啊?”
“这……”忽都鲁愣住了,因为他还没有认真考虑以后的事。
“难道殿下不想重建突骑施汗国吗?”齐雅德的话里流淌着蜂蜜一样甘甜的诱惑。
“重建突骑施汗国!?”齐雅德提出的目标如同千斤重锤,大力敲击着忽都鲁脆弱的心房。
“对,夺回碎叶城,重新建立突骑施汗国!”发现忽都鲁面色大变,齐雅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殿下本就是突骑施汗国的合法继承人,若是在大食帝国的扶助下,振臂一呼,想来散落在河中地区的突骑施人,都会愿意在殿下的旗帜下战斗的。”
忽都鲁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听到齐雅德慷慨激昂地说出如此宏大的目标,不禁有些目眩神迷,他喃喃道:“我可以吗?我能做到吗?”
齐雅德看出了忽都鲁的紧张,他趁热打铁道:“不是小看殿下,但若只凭殿下一人,虽然也可以实现目标,但肯定要艰难得多。若是有大食国的助力,我保证,五年之内,便能成功!”
“五年……”忽都鲁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没想到,齐雅德竟然只用五年时间就可以重振突骑施。
“殿下嫌五年太久吗?”齐雅德心知忽都鲁已经被震住了,嘴上却继续说道:“五年确实有点久,但不瞒殿下。我军此刻正与倭马亚家族争夺帝国的统治权,因此主力全在巴格达附近,暂时无暇东进。目前,我军已经取得优势,但奈何大食帝国疆域辽阔,怎么也得一两年时间,才能完全扫清倭马亚家族的残余势力。两年之后,总督就能率大军东进河中。那时,殿下也可召集突骑施勇士,收复碎叶城,重建汗国。那时,我就得称呼殿下为尊敬的大汗了!”
齐雅德描绘的美妙前景,让忽都鲁心神荡漾。总算他还保留了一丝清醒,赶紧收敛心神,慎重地问道:“那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齐雅德知道忽都鲁已经动心,便笑着说道:“我们大食人对朋友十分慷慨,并不需要殿下承诺太多。只是期望未来汗国建立之后,若大食帝国有所需要,殿下可以提供士兵和粮草支持我们。”
忽都鲁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个条件是否真的“慷慨”的时候,齐雅德提出了更为丰厚的条件:“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此刻就可以代表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郑重承诺,将无条件为投奔殿下的突骑施勇士提供武器、马匹和粮饷,并委派一百名呼罗珊精兵帮助殿下训练军队!”
齐雅德的“慷概馈赠”让忽都鲁不知该如何回应。之前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也多次跟随父汗处理政务、接见宾客。父汗举重若轻、侃侃而谈的样子,忽都鲁记得很清楚,也很羡慕。
忽都鲁知道,父汗是在培养他、教育他、指导他,希望他有足够的能力统御突骑施汗国。他也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父汗一样,掌控局势、引领子民。
可是,当他真的需要去领导突骑施民众的时候,父汗已经无法给他指导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黑漆漆、冷冰冰的世界。
“殿下!”忽都鲁迟迟没有回应,齐雅德也有点焦急了:“难道你不想给父亲报仇了吗?难道你要看着突骑施勇士成为任人宰割的奴隶吗?”
“报仇、奴隶……”这些字眼深深刺激了忽都鲁。他忽然想起了碎叶大战当晚,父汗在素叶水畔告诉自己,要想成为英雄,就要像狼一样凶狠、熊一样贪婪、豹一样灵活。要用手中的弯刀打倒一切阻碍自己的人,要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攥在手里,而该果断放弃的时候也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对于父汗的话,忽都鲁一向深信不疑。但他临终前关于英雄的阐述,忽都鲁始终不能完全理解。
在忽都鲁心中,真正的英雄,就是挥剑守护自己深爱的人。
忽都鲁深爱自己的家人、部族和突骑施汗国,因此,当听到“报仇、奴隶”的字眼时,他终于点了点头,对齐雅德说道:“将军,我期盼来自大食帝国的帮助。”
齐雅德开怀大笑,紧紧握住了忽都鲁的手:“殿下,不,大汗,我们的合作,将会震撼整个粟特地区!”
第四十二章:有客西来窥龙潭(四)
双方谈妥之后,齐雅德便给穆台阿补齐了一百名呼罗珊精锐骑兵,让他负责保卫忽都鲁。而这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同时也肩负着未来训练突骑施人的任务。
齐雅德还让哈米德从怛罗斯城里买了几个侍女,照顾忽都鲁的日常起居。
忽都鲁此时毫不在意闲杂琐事,日日除了锻炼骑射和刀法,就是苦思如何收复碎叶城。
只是他手下目前只有一百名呼罗珊骑兵,并无任何族人,因此只能纸上谈兵。
忽都鲁很焦急寻找阿伊腾格娜,但穆台阿劝他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而齐雅德早已承诺,会发动大食和石国在唐朝的密探和眼线,全力打探阿伊腾格娜郡主的下落。
数日之后,齐雅德告诉忽都鲁,据刚刚从大唐回转的石国商队讲,他们曾在长安遇见一支曹国商队,而曹国商队的人说,他们几个月前在夷播海附近追逐野马群的时候,曾经遭遇东归的唐军,到手的野马也被唐军捕获了。在唐军中,曾经看见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容貌打扮都像突骑施人。
石国商队从长安返回怛罗斯城的中途,在庭州南市休整了两日。曾听庭州最大的商铺闻喜堂的伙计说,北庭都护王正见从碎叶班师之后,带回来一个突骑施小婢女,引得都护府里家宅不宁……
忽都鲁越听越觉得,商队所说的突骑施小婢女就是阿伊腾格娜。他只是有点奇怪,北庭军为什么没有把妹妹送到长安去?
不过,救妹心切的忽都鲁,根本顾不上思考其中的玄机。他心里十分气愤,一向被父汗宠溺的妹妹,居然沦为侍奉他人的婢女,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忽都鲁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庭州城去,把妹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忽都鲁心情很迫切,但他也深知,势单力孤的自己要想闯进庭州城这个龙潭虎穴,在北庭军眼皮子底下救出妹妹,还必须得依靠大食人的协助。
齐雅德早就料到忽都鲁会急于前往庭州,他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莫急!从商队带来的情报看,郡主在庭州可能受了点委屈,但却并没有什么危险。正好我准备派遣人马潜入大唐侦查消息,可以去庭州将郡主救出来,殿下不妨静候佳音。”
焦急的忽都鲁在得知妹妹的踪迹后,那里能够坐的住。在他的反复坚持下,齐雅德只好同意让他一并前往。
两日后,忽都鲁便换上粟特人的装扮,伪装成商队中的小伙计,离开怛罗斯城一路向东而行。
为了遮掩忽都鲁的面容,齐雅德还让人用鱼胶在他脸上沾满粟特人最爱留的虬髯。除非是至亲之人,别人很难认出这个满脸胡须的粟特小伙计是突骑施汗国的特勤。
齐雅德准备得特别充分,采购了大量的宝石、香料和金银器皿,还从怛罗斯城找了个长期来往于怛罗斯和长安的石国珠宝商人石安,让他担任商队名义上的首领。
穆台阿率领的一百名呼罗珊骑兵摇身一变,成为护送商队的雇佣武士。
除了穆台阿,齐雅德还从驻扎怛罗斯的大食军中,找了个名叫拉哈曼的百夫长加入到商队之中。这个拉哈曼,看起来不如穆台阿精壮,却能说熟练的突厥语和部分唐话。他带的二十多名手下,全部伪装成商队的伙计。
浩浩荡荡的商队,除了石安,其实全是大食的士兵和探子。即使是石安,忽都鲁也发现,他和大食人的关系特别密切,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为大食人服务。
在怛罗斯城待的这段时间里,让忽都鲁最吃惊的,就是大食人对昭武九国渗透之深。石国的军政大略,都被大食人所掌控,其他几个昭武国家,也和大食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想起突骑施汗国曾经是抵御大食东侵的中流砥柱,忽都鲁不免有些惭愧和不安,自己居然要和父汗抗衡多年的敌人合作了,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怀着忐忑的心思,忽都鲁随着商队经过了石国边境的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
过了阿史不来城后,商队依然沿着素叶水河谷东进。越往东走,忽都鲁的心情越是难受,因为他马上就要踏入突骑施汗国之内了。当然,此刻已经没有突骑施汗国了……
距离碎叶城越来越近,身着突骑施人服饰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不是在素叶水北为迁徙转场的沙陀人照看车马,就是在素叶水南岸的帐篷之旁为葛逻禄人挤奶制酪。
忽都鲁几次都想上前和突骑施人攀谈,都被穆台阿制止了。精通突厥语的拉哈曼总是适时地走出来,带着小礼物,和沙陀人、葛逻禄人、突骑施人攀谈。
总是一脸卑微笑意的拉哈曼,特别擅长套话。很快,他就探听明白。北庭唐军离开之后,把碎叶城赏赐给葛逻禄人当牙帐了。
此刻的葛逻禄部,大牙在碎叶,小牙在碎叶城东北方向的弓月城。其势力之盛,俨然是河中第一大部族。
显然,唐军对葛逻禄部在河中坐大也不太放心,便把素叶水北的不少牧场赐给了沙陀族。如此,沙陀族的游牧范围就嵌入到葛逻禄的大牙和小牙之间,对之加以钳制。
忽都鲁注意到,拉哈曼不仅长于与人攀谈,记性也特别好。沿路搜集的信息,从没有见他记录在任何地方。但事后和穆台阿一起分析的时候,总是能条理清晰地把所有情报一一点出来。
跨过冰封的素叶水后,商队从北门进入了碎叶城。本来忽都鲁还担心进城的时候会遇见麻烦,不料葛逻禄人的管理非常松散。商队出示了石国开具的过所,并塞了守门士兵几枚银币之后,就免于检查,并带着所有武器进入了碎叶城。
进城之时,商队还遇到了一支急着出城的唐人商队。两支逆向而行的商队,一度让北门附近变得拥挤不堪。
整座城市经历了去年的兵燹,断壁残垣尚未完全清理干净,许多坊墙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在北城的正中心,原来有杆大纛,飘扬着突骑施人的金狼旗。金狼旗下,就是忽都鲁无比熟悉和怀念的金色牙帐。
可是现在,金狼旗早已被换成了葛逻禄人的黑狼旗,突骑施的金色牙帐,也变成了玄色大帐。
望着物是人非的故园,忽都鲁潸然泪下。铁石心肠的穆台阿,想起碎叶大战当日的险恶情形,也不由长叹了口气。拉哈曼还不待商队安置下来,就急着带了十余名手下,去东西两市的商铺旅馆打探消息。
当夜,商队便住宿在碎叶城东市的旅馆里。忽都鲁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夜深人静之时,忽都鲁推开轩窗,远望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满城寂寥,唯有浮屠塔上的铃铛,在凄寒的北风中敲冰戛玉、泠泠作响,将孤独的碎叶城衬托得愈加冷清。
翌日,忽都鲁再也不愿在令人心伤的碎叶城停留,他对穆台阿提出,马上北上弓月城,尽快赶赴庭州。
拉哈曼似乎早就预料到忽都鲁不愿久待,所以早就抓紧完成了情报的搜集工作。
商队在忽都鲁的催促中,急匆匆地从碎叶北门出了城。
出城之后,商队再次踏冰越过素叶水,一路向北。在弓月城稍加休整,继续向北,一直到了夷播海,才转而向东。
西淡东咸的夷播海,在冬日的寒风中早已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让人觉得无比寒冷。
一路急行之时,疲惫的忽都鲁,有时会骑在骆驼之上,斜依着驼峰小睡片刻。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经常止不住去想象,阿伊腾格娜被唐军裹挟着北上和东进时,该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助!
每每想到这里,忽都鲁都恨不得化身为天上的雄鹰,直接飞到庭州城。
但实际上,整个队伍已经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推进了。大食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也被急行军累得每晚倒头就睡。
至于石安,本来肥胖的身躯,都明显瘦了一圈了。当然,瘦了一圈的他,依然比常人丰硕得多。
整支队伍中,忽都鲁虽然年纪最小,但得到的照顾最多,所以还能勉强支撑。除了他,也就是身壮如铁的穆台阿和精瘦的拉哈曼没有疲态。
拉哈曼在赶路之余,还有余力和穆台阿讨论一路上搜集的情报。
忽都鲁为了不让自己太心焦,有时也凑过去听一耳朵。什么葛逻禄人野心很大、两位王子不和;沙陀人作战勇猛、不可轻视等等。忽都鲁经常听着听着,就在驼峰上睡着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天宝八载的二月初七日上午,忽都鲁终于看到了在地平线上不断浮现的庭州城。
经过庭州西门外的寺庙之时,忽都鲁注意到,寺庙附近有一个简陋的马球场,有一些大唐少年正在快活地打着马球。
看到马球场,忽都鲁才想起,他许久不曾打过马球了。
忽都鲁在突骑施汗国的年轻贵族里,也是数得上的马球手。他之前打马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在球场边给他摇旗呐喊。他打进球的时候,妹妹就会兴奋地大喊大叫。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温柔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
那曾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一切美好都被噩梦吞噬了,一切色彩都被黑暗淹没了,只留下一个冰冷如铁的坚硬世界,让忽都鲁一个人忍受。
而造成这恶果的人,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自己最珍爱的妹妹,也在为人奴役。忽都鲁恨不能化身为复仇的天火,将整座城市烧成废墟。当然,那是把阿伊腾格娜救出去之后的事了。
第一次亲眼见到唐人军镇的穆台阿和拉哈曼却很震撼。他们在经过碎叶城和弓月城,对葛逻禄人松散的军风、低效的管理很是瞧不起。他们以为,唐朝的附属部落不过尔尔,想来唐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吧。一旦赢得内战胜利之后,呼罗珊精兵全力东进,肯定能把唐人打得丢盔卸甲、稀里哗啦。
可来到庭州下,看着功能完善的城防体系、一丝不苟认真巡逻的兵将,他们就真切意识到,唐人绝对要比葛逻禄部强大得多!
进入西门的时候,守门士兵严格审验了商队的过所、仔细检查记录了携带的货物、并要求将所有的长兵器留在西门,只允许每人携带一把弯刀进入城市。
守门的军将还好奇地盯着忽都鲁看了半天,大概是有点怀疑为什么商队中会有个气质不凡的少年。
石安被拉哈曼踢了一脚之后,赶紧上去解释道,忽都鲁是他的儿子,带出来就是为了历练,好让他以后接手商队。
忽都鲁一行在庭州西门被严加盘查时,庭州城的东门则悄然打开了。
庭州东门直接对准内城,管理更为严格,平时里来往的人要比西门少得多。
把守东门的北庭士兵恭敬地守在一旁,看着和蔼可亲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策马进入庭州城。阿史那三姐弟兴奋地朝父亲挥舞着手,欢迎他从长安归来。
阿史那旸身后,则是一脸疑云的校尉马璘和数十名牙兵。
当日出发前往长安的时候,牙兵们赶着天马和一群刚被驯服的野马。回来之时,马群不见了,队伍中却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守护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白衣武士。
庭州都护府校场上,阿伊腾格娜和王霨骑乘在赤炎骅上,听着宛如金石交击的马蹄声,开心得不行。
伤势刚刚恢复的王勇伫立在校场边,看着赤炎骅翻飞的闪亮马蹄铁,心中特别自豪和喜悦。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喜悦挂在嘴上,而是催促道:“小郎君,差不多了,快下马休息会儿,怀远郡主马上就要到了。”
时光悄然流转,去年被卷入碎叶大战的同一群人,却又宿命般地,再次聚集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整个碛西大地,在碎叶大战之后,正在酝酿着新的战争。而所有的人,都将会再次被命运的洪流推动,投身到铁和血的熔炉中。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上)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上午。庭州城东门的吊桥,吱吱呀呀唱着欢快的歌声,缓缓落下。
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大食公主、大唐怀远郡主艾妮塞,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之内,听着车轮有节奏地压过晃动的吊桥桥面,心中欢畅无比。
车窗外凛冽的北风,提醒她已经抵达远比长安寒冷得多的庭州城。
从未经历过如此严寒的艾妮塞,此刻心热若火,根本无惧寒冷。她兴奋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恨不得能够下车骑马,一路狂奔进入城中。
若不是赛伊夫丁提醒她收敛行迹,艾妮塞真想就这么一直盯着庭州城,直到见到北庭都护王正见为止。
马车里还有两位专门负责伺候艾妮塞的宫女,她们是一对来自粟特地区米国的姐妹,名字分别叫做米薇和米兰。
米氏宫女都是经鸿胪寺上表奏请,由大唐皇帝御赐给艾妮塞的。
鸿胪寺里虽然有几位精通大食语和波斯语的译语人,但其中并无女性,因而无法负责贴身服侍艾妮塞的日常起居。
因此,鸿胪寺卿上奏政事堂,说大明宫中有不少昭武九国进献的宫女,或许能从中找寻几位和大食公主艾妮塞言语相通者。
经大唐皇帝和政事堂同意后,内侍省的小黄门一一排查,找了数十位十四五岁的粟特宫女,并请艾妮塞亲自过目。最终发现,米氏姐妹小时候学过大食语,足以服侍小公主。
语言障碍解决后,艾妮塞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她在元日大朝会拜见大唐皇帝的时候,就已然明白,自己需要在大唐居住很长一段时间。
因此,从长安到庭州一路上,她抓紧一切机会,努力向米氏姐妹、阿史那旸等人学习唐语。此刻虽然还说不好,但已经能听懂几句常用语。
想起元日大朝会,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天了,艾妮塞还是深感震惊。
巍峨雄伟的宫殿楼阁、峨冠博带的文武官员、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精锐威武的宫廷卫士……所有的一切,都让艾妮塞觉得新奇和震撼,也让她深深意识到:大唐是一个神奇而强大的国家,长安是一座绚烂和美丽的城市!
反倒是北庭都护府进献天马的环节,让艾妮塞不怎么惊喜。虽然北庭牙兵排演得场面很震撼人,但她并不觉得天马特别吸引人。
因为在大马士革王宫的马厩里,艾妮塞早已见识过不少与金色天马类似的汗血宝马。就连父王赏赐给艾妮塞骑乘的小马驹,也是匹年幼的汗血宝马。
想起爱驹、想起大马士革、想起父王,艾妮塞禁不住又是一阵难受。
来到长安之后,艾妮塞整日在赛伊夫丁的陪伴下,偷偷溜到西市打探消息。虽然明知这么做很危险,但强烈的思乡之情,还是驱使她义无反顾走进龙蛇混杂的西市。
在西市打探消息的过程中,遭遇过小偷、奴隶贩子和各种别有用心的人。幸而有铁塔一样贴身守卫的赛伊夫丁,才基本震慑住了形形色色的社鼠城狐。
通过从西市大食商队打听到的只言片语,艾妮塞得知,自己还没有抵达长安的时候,忠于家族的军队就在巴格达东部附近吃了个大败仗,节节败退、龟缩在巴格达城中。
阿布??阿拔斯率领的黑衣军团,在波斯名将艾布??穆斯里姆的指挥下乘胜追击。巴格达已经陷入重重包围,随时可能陷落。
通过赛伊夫丁的讲解,艾妮塞才明白家族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绝境。如果敌军占领了巴格达,就可以据之为后勤基地,然后从北部渡过大扎卜河,进而居高临下,向家族的大本营叙利亚地区步步紧逼。
家族生死存亡之际,艾妮塞心若火烤。此时,她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让她经历千难万险来到大唐求援。
从大马士革到长安万里迢迢,中间还要穿过反抗军的大本营呼罗珊地区。父王肯定能想到,此行必然艰辛无比,绝不会一帆风顺。一个不小心,艾妮塞就可能会死在路上或被黑衣叛军俘虏。
即便如此,他毅然决然地坚持让精锐的宫廷卫士护卫最宠爱的女儿去长安。之所以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预料到家族统治危若累卵、覆灭在即。
远赴长安固然九死一生,但困守在大马士革则必死无疑。如此,艾妮塞也明白为何那么多家族成员都被纷纷派往埃及、西班牙等地去。这是父王殚精竭虑为家族延续想出的最后手段啊!
在元日大朝会之前,艾妮塞通过接触、了解大唐方方面面的信息,也渐渐明白,父王所谓的派自己来长安请救兵,多半只是个借口。
大唐虽然非常强大,但距离大食帝国实在太遥远了。大唐皇帝,怎么可能为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食内战,而出动兵马、劳师远征呢?
父王的本意,应该只是想找个由头把爱女送走吧。他肯定对大唐的政治和长安的生活有所了解,想着女儿可以凭借大食公主的身份,在繁华的长安城,平静而舒适地度过一生。
想明白这些后,艾妮塞常在无人之处泣不成声。晶莹剔透的泪水中,既有对父王和家族前途的忧虑,更有对父王拳拳爱心的感动。
赛伊夫丁的思维比较单纯,在历尽千辛苦抵达长安之后,他一直牢记肩负的职责,念念不忘要求鸿胪寺官员尽快安排小公主觐见大唐皇帝,递交大食请求出兵援助的国书。
赛伊夫丁用大食语怒吼和祈求的时候,大唐的官员只是非常客气地听着译语人的翻译,然后翻来覆去回复着千篇一律的套话:“我们已经上报政事堂,正在等待皇帝的诏书,请稍安勿躁。”
艾妮塞不愿意打击赛伊夫丁的热情,故而也只能装着很期待的样子,但她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了。
在接到参加元日大朝会的圣旨后,赛伊夫丁高兴得合不拢嘴。在他看来,这是大唐皇帝重视求援、准备发兵的兆头。
艾妮塞的想法则不同,她认为,这不过是大唐皇帝履行必要的礼节而已。在父王身边,她已经见识了足够多虚情假意的客套和礼仪,因此,艾妮塞的内心依然冷若寒冰。
而长安的冬日,也确实比大马士革寒冷得多,这让习惯地中海温润海风的艾妮塞特别不适应。
抱着毫无期望的冰冷,艾妮塞如提线木偶一般,在鸿胪寺译语人的指引下,按部就班参加完了大朝会的所有流程。
大明宫十分壮丽、大朝会格外精彩,这些都深深震撼着艾妮塞。但迟迟不见大唐皇帝的单独召见,让艾妮塞一阵冷笑,她认为自己猜对了。
大朝会结束之后,艾妮塞发现,有几位坐位特别靠前的大臣被皇帝召走了,其余官员则依序开始退朝。
艾妮塞正准备带着失望的赛伊夫丁离开含元殿的时候,忽然有小黄门过来,给鸿胪寺的官员说了半天。然后译语人就告诉艾妮塞,皇帝正在紫宸殿中召集重臣们商议大食国之事,朝议结束之后,就会单独召见她。
赛伊夫丁听后喜不自胜,艾妮塞也暗暗有点心惊。若大唐皇帝在元日大朝会结束后就立刻召见自己,艾妮塞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大唐皇帝根本不准备管大食的内战了,只是按照礼仪接见一下自己。
可若是在召集重臣朝议之后再召见自己,那说明大唐皇帝还是十分在意大食之事的。艾妮塞内心深处的坚冰有所破裂,虽然明知大唐出兵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自然期盼安拉眷顾,能够得到大唐的援助。
只是,大唐的大臣们是否支持出兵?皇帝会如何决策?朝议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艾妮塞实在没有把握。在偏殿里等待的时候,她焦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内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朝议时间之长,也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元日大朝会结束之时,还是上午。她本想着中午之前就应该能得到大唐皇帝的召见,可一直等到天色渐晚,还不见皇帝派人通传。
漫长的等待,让艾妮塞毫无食欲。虽然大唐殿中省尚食局准备的午膳特别精致,也完全尊重大食的饮食风俗,可艾妮塞一口也吃不下去。
就在艾妮塞等得口干舌燥、心神不宁之际,小黄门前来通传,请艾妮塞和赛伊夫丁前往紫宸殿觐见。
大朝会的时候,艾妮塞远远瞥了大唐皇帝几眼,感觉他虽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威严。
单独觐见之时,艾妮塞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大唐皇帝,发现他换了便装之后,松弛的肌肤和花白的头发,无不显示,统御大唐的君王确实有些苍老了。
按照译语人的指引,递交了父王亲笔书信后,艾妮塞就跪坐在坐榻之上。
书信的内容,早已被鸿胪寺翻译并抄录下来,奏报给皇帝了。此时递上书信,只是个纯粹的礼仪。因此,皇帝象征性地翻了翻书信,就放在了一边。
一位身形高大、面白无须的官员,他一直默默站立皇帝宝座的侧面。皇帝刚将书信放下,他就立刻杳无声息地把书信拿了过来。
艾妮塞虽然不清楚这位官员是谁,但她明白,此人必是大唐皇帝特别信任的人。
冗长的朝议过后,皇帝也很疲倦。他喝了一口饮子,然后缓缓说了几句话,坐在艾妮塞身后的译语人赶忙提笔记录。
皇帝说几句后,就停下来休息片刻。译语人则将皇帝的意思翻译过来,逐字逐句传达给艾妮塞。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中)
皇帝的话很简略,先是赞扬了艾妮塞不远万里从大食来到长安觐见的忠心;然后说封她一个什么“怀远郡主”的头衔,说已让政事堂给她安排府邸和仆役。
听到这里,艾妮塞本有些期盼的心,又冷了下来。封郡主什么的,她并不在意。安排府邸,则明显是要让她久居长安了。看来大唐的君臣们商量半天,还是不准备管大食的内战了,只准备把她豢养起来。
正在灰心丧气的时候,大唐皇帝忽然高声说了几句话。译语人翻译过来之后,艾妮塞大吃了一惊。因为大唐皇帝最后几句话是这样说的:“大食国为大唐藩属以来,朝拜恭谨,甚得朕心。吾闻大食国有叛贼以下逆上,意图不轨,心忧不已。朕意已决,即日征发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十万精兵,择日西征,助大食藩王平定叛乱!”
虽然很不忿大唐皇帝把自己的国家说成藩属,把父王贬低为藩王,但他愿意出兵十万帮助家族平叛的决定,还是让艾妮塞喜出望外。
在碎叶城外,艾妮塞已经见识过大唐北庭都护府的精兵强将。若有十万如此雄壮的人马,打败叛军还是大有希望的。
听到如此喜讯,艾妮塞不等译语人的提醒,就主动站起来,对大唐皇帝三叩九拜。鸿胪寺官员教导过她,这是大唐表达敬意的最高礼节。
赛伊夫丁见艾妮塞行此大礼,也赶忙跟着跪拜起来。
大唐皇帝哈哈大笑,招呼小黄门将艾妮塞扶了起来。然后又说道,远征不易,从当下开始抓紧准备,也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真正出兵。请艾妮塞稍安勿躁,先在长安熟悉一下大唐的生活。
如此,召见便结束了。迷迷糊糊的艾妮塞走出大明宫之时,整个长安城已经完全陷入夜色之中。亮若繁星的灯火,将整个城市,点缀得格外美丽。
坐在回去的马车里,艾妮塞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唐皇帝居然真的要发兵帮助家族平叛了,这不是在做梦!
回到鸿胪寺安排的宅院之后,艾妮塞时哭时笑,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了。一向坚韧的赛伊夫丁也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兴奋过后,艾妮塞又有点担忧。大唐皇帝说得是实话,大军远征,需要很长时间的筹备,还要在路上耽误很久。
假如三个月后唐军开始出征,艾妮塞根据自己一路走来的行程估计,唐军抵达呼罗珊附近,就是五六个月之后了。
家族的兵力还能支撑半年或者更长时间吗?艾妮塞有点担心。
对于父王和家族的担心,又让艾妮塞陷入了忧虑之中。
赛伊夫丁看出了艾妮塞的忧愁,只好安慰她说:“公主殿下,你已尽了最大努力了,其余的事,就交给安拉来决定吧。”
艾妮塞知道,自己的担忧并不能帮父王解脱困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祷,期盼大唐尽快发兵,平定叛贼。
两日后,正月初三,鸿胪寺官员请艾妮塞前去大明宫内侍省挑选侍女。
刚将米氏姐妹领回来,鸿胪寺的官员就又追了过来,询问艾妮塞是否愿意跟随北庭阿史那旸副都护,秘密前往庭州。说皇帝和政事堂的意见,希望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能够给北庭都护府的王正见都护介绍一下大食的情况,以帮助唐军知己知彼。
如此请求,艾妮塞怎么可能不答应。大唐皇帝如此郑重其事,更加说明他是真心诚意要帮助家族。
何况,艾妮塞之所以能够在碎叶城逃脱叛军的追杀,还是靠北庭军的帮忙啊。
这时,艾妮塞又想起了那位和自己同乘过一马的可爱小郎君,不知道他此刻过的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艾妮塞对庭州有些悠然神往了。
正月初五,收拾妥当的艾妮塞,在赛伊夫丁的护卫下,带着米氏姐妹,悄然离开了住处,来到北庭进奏院,和阿史那旸一行汇合。
阿史那旸等人已得知艾妮塞被敕封为怀远郡主的消息,纷纷跪拜迎接。
艾妮塞心里明白这个怀远郡主有几斤几两,哪里敢托大。她急忙让米薇和米兰扶起阿史那旸,自己盈盈一拜,感谢北庭军马的救护之恩。
在北庭军马中,艾妮塞再一次看到了当日在素叶水畔击败赛伊夫丁的银甲将军马璘。不过,她觉得马璘好像有心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元日大朝会之前,艾妮塞并没有见过阿史那旸。但她对这个阿史那副都护特别有好感,感觉他身上有种纯净、温和的魅力,如同吹拂着大马士革的温柔海风一般。
一路之上,阿史那旸对艾妮塞照顾的特别妥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恰到好处,更是让艾妮塞感觉特别温暖。
走到敦煌附近的时候,艾妮塞已经和阿史那旸熟络起来了。她曾笑着问阿史那旸,身居高位的他怎么会如此细致?
阿史那旸告诉艾妮塞,自己有两个女儿,所以他还比较了解如何照顾小娘子。
心情放松的艾妮塞,想到唐军如此重视此战,庭州城里又有熟悉的人,兴致勃勃、格外舒畅。
路上休憩之时,她也和马璘闲聊过几句。从碎叶城以来,艾妮塞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马璘和一般唐军将领不同,总是穿着一身银甲。
马璘听了艾妮塞的问题后,只沉闷地回了一句:“这是我祖父穿过的战甲。”
艾妮塞还缠着马璘问了好多安西和北庭的事,她感到马璘的恭敬和客气后面,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欢快愉悦的艾妮塞,根本顾不上计较这些。
沉默的赛伊夫丁倒是偶尔和马璘切磋一下身手,两人弯刀对横刀,各有所长,战得难舍难分。经常拼斗几十个回合,马璘才能稍占上风。
不过,当马璘在比过刀法后提出比比箭法之时,赛伊夫丁连忙摇头拒绝,引来北庭牙兵们善意地起哄。他们都见识过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法,放眼北庭,除了高长史,似乎真没有人具有和马璘一争高低的能力。
在抵达北庭都护府下辖的伊州之时,艾妮塞发现,阿史那旸收到了一份从庭州加急送来的书信。
虽然不知道书信上的内容,但艾妮塞察举到,阿史那旸的心情有所起伏。
在艾妮塞急迫而兴奋的心情中,一行人终于在二月初七日抵达了庭州城。
上次从碎叶急赴长安之时,艾妮塞只在庭州内城休息了一晚,就又匆匆离开了,根本没有来得及仔细熟悉这座丝路名城。
在从东门进入庭州城内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艾妮塞听到清脆的欢呼声。
她轻掀车窗帘幕,看见一名若地中海阳光一般光辉灿烂的少女,身材高挑、一袭白裘,向阿史那旸挥舞着手臂。
白裘少女身侧,还有位神情若冰山一样清冷的青衣少女,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阴郁和隐隐的锋芒。不过,艾妮塞能看出来,阿史那旸很在意青衣少女,目光曾数次停留在她脸上。
除了两位少女之外,艾妮塞还看见一位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郎君。第一眼瞧见小郎君的时候,艾妮塞特别激动,以为他是王霨。
不过,只粗粗扫了一眼小郎君的双目,艾妮塞就知道他不是王霨。因为这双眼睛里似乎少了点东西,而且也不够黑亮。
虽然阿史那旸并未加以引荐,艾妮塞还是大致猜出,这三位就是阿史那副都护的两女一子。
车马并未在东门处停留,而是辚辚向前,继续向东。
艾妮塞注意到,阿史那旸只是简单地向子女们挥挥手,并未停下来和他们交流。
而阿史那家的三位姐弟,在艾妮塞的马车过后,就各自乘上坐骑,跟在车队后面一并前行。
车马浩浩荡荡,向东前行一段之后,便右转向北。不多时,就来到了北庭都护府的官衙之前。
在见识了长安城的繁华壮丽和大明宫的巍峨雄伟之后,庭州城的北庭都护府官衙尽管也气象万千,却已无法激起艾妮塞的震撼了。
马车并没有走都护府正门,而是绕了点远路,从侧门悄悄驶进都护府前衙。
本来,以艾妮塞怀远郡主的身份,是应该从都护府正门的中门洞走进去的。但由于她是秘密前来,故阿史那旸并不愿意大张旗鼓、引人注目,特意安排从侧门进入。
当然,如此安排,阿史那旸早已提前征求了艾妮塞的意见。对急于帮助唐军发兵远征的艾妮塞而言,从哪个门进都护府,完全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对阿史那旸的安排言听计从,她根本不会计较。
马车停好之后,米薇立刻乖巧地先下了马车,米兰则负责把马车的前门打开。
扶着米薇的手走下马车之后,艾妮塞发现眼前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校场。从场地大小看,这个校场足够练习骑术了。远远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千奇百怪的用具。
艾妮塞下车后,发现阿史那旸早已翻身下马,向北庭都护王正见汇报着什么。
阿史那旸脸上依然是温润的笑容,王正见则轻抚美髯,满面春风,两人似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而非商讨政务的上下级官员。
王正见身后,还有两位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艾妮塞在碎叶城时并未见过,故不知他们是谁。
在红色官袍后面,艾妮塞瞧见了曾在碎叶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杜环。他高瘦的身姿配上深绿色官服,显得愈发清峻。
第四十三章:稚女岂知天下事(下)
艾妮塞刚刚站定,就见王正见走了过来,稽首道:“末将参见郡主殿下!”
王正见拜倒之后,他身后的北庭文武官员都跟着跪拜在地。
众人跪拜之时,艾妮塞瞥见了站在人群最后慢腾腾准备跪拜的小郎君,那双黑亮的眼眸,让她心中一喜。
在小郎君身旁,艾妮塞还瞧见一位身披红裘的小娘子和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丫环。但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位小丫环……
不待米薇翻译,艾妮塞就急忙上前扶起了王正见,然后学着汉家小娘子的习俗,行了个像模像样的肃拜礼。
从长安到庭州的千里行程上,除了学习唐话,艾妮塞还抓紧时间学习了一些汉家礼节。
不过,礼仪易学、唐话难懂。艾妮塞扶起王正见后,轻柔地用大食语说道:“王将军,感谢你在碎叶城救了我。若不是你,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抵达长安,更不可能再次见到你。”
听了米薇的翻译之后,王正见答道:“殿下言重了!郡主万里东行,一路遭遇千险万阻,才得以觐见圣人,实在可歌可泣,令人敬佩!某不过是在碎叶适逢其会,不敢贪天之功。今日,郡主更是为远征之事,不顾车马劳顿前来庭州,北庭上下,无不感恩于心!以郡主之身份,本应专辟行宫,以供起居。然圣人和政事堂有旨,郡主此行,不宜张扬。故而,只能委屈殿下暂居都护府内宅。某已命人稍加清扫,唯请殿下不嫌寒室鄙陋。”
王正见的长篇大论,以艾妮塞的唐话水平,自然是理不清楚、听不明白的。听了米薇的翻译后,艾妮塞连忙摆手说道:“战事紧急,一切以尽快发兵为重。我住那里都行,王将军不要为此费心。我们还是尽快说远征的事吧。”
王正见听出了艾妮塞话语中的焦急,连忙回到:“郡主勿急。接到圣人的诏书以来,北庭上下早已厉兵秣马,出征事宜已筹备泰半。郡主初到庭州城,不妨休养几日之后,再来给北庭诸君讲解大食之事。如此安排,可否?”
艾妮塞急忙摇手:“我不累,不需要休息,今天就可以!”
“某深知郡主心急似火,但累坏了郡主,某在圣人那里却无法交代啊!”王正见委婉否定了艾妮塞的提议后说道:“不过,既然郡主如此热枕,就请明日巳时来前衙节堂给北庭上下讲解大食国之事吧。”
听到王正见的提议后,艾妮塞也明白,自己刚才太心急了,便不再坚持,点头同意王正见的安排。
见艾妮塞听从了建议,王正见继续说道:“大军远征,诸事繁忙,不可能一蹴而就。郡主殿下恐需在庭州城逗留一段时日。若郡主无聊之时,不妨找犬女及阿史那副都护家的小娘子们交流一二。”
王正见说完,艾妮塞就见方才留意到的白衣、青衣、红衣三位小娘子走了上前,一起向她行了个肃拜礼。
艾妮塞回礼之后,就听王正见逐一介绍三位小娘子。一袭白裘的名叫阿史那霄云,是阿史那副都护的长女;一身青衣的是阿史那旸的次女雯霞;身披红裘的则是王正见的女儿王绯。
见过三位小娘子后,艾妮塞明知故问道:“王将军,我在碎叶城见过的小郎君呢?他一切可好?”
“多谢郡主挂念犬子!”王正见转手招了招手,然后说道:“若郡主不嫌弃的话,也可召犬子陪你聊聊天。他对大食国特别感兴趣呢!”
艾妮塞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一定会的!”
这时,小郎君已经行过稽首礼,站了起来。艾妮塞对他盈盈一拜,吐气如兰道:“小郎君,又见面了啊!”
庭州城南市,一身紫衣的苏十三娘,坐在如意居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上,举起一杯葡萄酒,笑着和身着白裳的同罗蒲丽闲聊着什么。
忽然,苏十三娘放下琉璃杯,抓起身边的长剑,目若神电,盯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同罗蒲丽也连忙抽出弯刀问道:“十三娘,怎么了?”
苏十三娘摇了摇头,放下来长剑,疑惑道:“方才感觉有些许杀气,却很快就消失不见。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吧。”
同罗蒲丽格格一笑:“十三娘的警惕真高,难怪能一个人杀了我的四名手下。”
苏十三娘佯怒道:“蒲丽娘子,你还在计较此事啊!有完没完了!”
同罗蒲丽连忙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赔笑道:“姐姐,是妹妹口不择言,说错话了,自罚一口,如何?”
“一口哪够!怎么也得喝满一大杯!”苏十三娘不依不饶。
“一大杯就一大杯,我们同罗部的儿女,什么时候怕过饮酒?我只是担心,别他们还没有到,这坛美酒就被我一个人喝完了!”同罗蒲丽说完,将杯中胭红的美酒一饮而尽。
“说来也是,这几位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慢?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苏十三娘也满心疑问。
“姐姐莫非是在牵挂某人?”同罗蒲丽美酒入口,顿时腮胜桃花,说话也放肆起来。
“我撕烂你的嘴!”苏十三娘啐道。
“哈哈,被妹妹说中了!姐姐着急了!”同罗蒲丽手舞足蹈,开心得不行。
“早知你是这么个疯蹄子,那日就不替你说好话,任你被关押在大牢里被耗子咬!”苏十三娘恨恨道,顺手拿起筷子朝同罗蒲丽敲去。
“姐姐,我从小都不怕耗子!”嬉皮笑脸的同罗蒲丽反应也不慢,连忙也抓了把筷子,挡住了苏十三娘的进攻。
“莫非今日要再比一场?不怕再败在我手下?”苏十三娘很是自信。
“比就比,我同罗蒲丽什么时候怕过你!”
“那昨天是谁求饶来着?”苏十三娘调笑道。
“昨天你使诈,不算!”同罗蒲丽毫不退让。
“兵不厌诈,看招!”
装饰华丽的雅间之内,一紫一白两道身影,手持木筷斗在了一起,宛如彩蝶凌空起舞。
两人你来我往、起落之间,还是有些碟碗被碰了下来,摔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
如意居门口,几个小伙计正瞧着对面被查封的闻喜堂开心不已。虽然闻喜堂已经被北庭都护府查封数日了,但如意居的小伙计们,依然喜欢每天瞥两眼,解解心中的恨意。
小伙计们正在闲聊闻喜堂罪有应得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问道:“有雅间吗?”
小伙计抬头一看,问话的是个圆滚滚的粟特商人,他身后跟着位一脸虬髯的粟特青年和六七名腰悬弯刀武士。那些弯刀的鞘身修长、上面还装饰着美丽的花纹。
“有,雅间多着呢!客官楼上请!”小伙计殷勤地领着客人往上走:“不知客官要点什么酒?是高昌的葡萄酒,还是益州的剑南烧春?”
“什么酒都不用上,来点三勒浆就行!”这个粟特商人很奇怪,似乎一点也不喜欢杯中之物。
上了二楼,经过某个雅间门口的时候,里面似乎传来了什么东西摔在绒毯上的细微声音。
粟特商人背后的武士们立刻敏捷地把手伸向了腰间的弯刀,小伙计连忙满脸堆笑劝道:“客官,不用紧张,这是我们掌柜的朋友们在闹着玩。”
粟特商人迟疑了一下,用目光征求了身后一个武士的意见,见他点了点头,才说道:“无妨,找个离此间远点的雅间就是了。”
“好咧!”小伙计赶紧上去领路。
雅间之内,苏十三娘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动作稍有迟缓。
同罗蒲丽立刻捡了个空当,筷子急刺,直冲苏十三娘的手腕。
苏十三娘手腕急转,挥筷拨开了同罗蒲丽的进攻,低声说道:“刚才又感到杀气了,但很快又没有了,真是奇怪。”
同罗蒲丽停了下来,回忆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道:“刚才还真有点不对劲……”
苏十三娘想了想,还是推门而出,招手叫了一个小伙计过来,问他刚才可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啊!”小伙计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哦,刚才有位圆滚滚的粟特商人,身后跟着好几位武士,去那边雅间吃饭了。”
苏十三娘恍然大悟,想来是粟特商人的贴身护卫里有高手,所以时不时有杀气和战意流露出来。
“但愿这粟特商人不要在庭州城内捣乱,负责吾掌中三尺青锋可不是吃素的!”苏十三娘心中暗暗想到。
庭州内城小南门,银甲在身马璘和便装的杜环连辔并行,低低说着什么。
一开始,马璘的神色很凝重,杜环微笑着劝了几句之后,他的眉目才渐渐舒展开来。
两人身后,是北庭的两位别将,王勇和李定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在交流着即将到来的西征。
王勇和李定邦后面,是欢声笑语的阿史那姐弟三人和王绯、王霨。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贴身丫环,阿伊腾格娜也身在其中。十几位家仆,跟随着马车前行。
四十余名牙兵,着轻甲、持长槊、挎横刀、背骑弓,护卫在队伍的前后左右。
马球场风波之后,惊魂未定的陈队副向王勇建议,以后北庭牙兵护卫小郎君和小娘子出行时,应披重铠、带马槊、多备弓矢,以免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王勇慎重考虑之后,还是将陈队副的建议上报,请王正见定夺。
王正见思考片刻后告诉王勇,在城内不必披重铠,以免太过招摇、引发人心慌乱;若是出城狩猎、游玩,包括小郎君等人在内,必须全副武装。
方才马璘参加完北庭高层官员和怀远郡主的会面仪式后,刚把马槊和从兵部武库中新得的逐日长弓交给手下,让牙兵帮忙送回房间收好。一身铠甲的他就被王勇和杜环悄悄拉了过来,说要一起去南市如意居喝酒,顺便认识两位女游侠。
眼尖的阿史那霄云瞥见了王勇和杜环偷偷摸摸的行为,立刻凑过去,说要同去。
本来杜环并不愿意,但阿史那雯霞却闻讯而来,质问他们哪有和师父喝酒不带徒弟去的?
对于阿史那姐妹的胡搅蛮缠,杜环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王霨又前来凑热闹,说不带他们去就向父亲王正见告密,说杜判官竟然懈怠政务,偷偷溜出官衙喝酒。
虽然明知王霨的“威胁”只是胡闹,但被几个小家伙吵得头疼,杜环和王勇只好无奈答应带他们同去。
阿史那家的三姐弟要去,就不好撇下李定邦。于是,本来是一场小酌,转眼就得变成盛宴。好在如意居财大气粗,不在乎多请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吃顿饭。
方才从东门到都护府官衙,阿史那姐弟三人都是骑马而行。因此,出发去南市时,阿史那霄云就拉着王绯,非让她也骑马同行。王绯无奈,只好让人牵来青玉骢,和阿史那姐妹一同骑行。
细心的王绯还是交待家仆安排了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让阿伊腾格娜和随行的小丫环们坐。
于是,队伍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奇怪景象,小娘子们骑马而行,丫环们却安坐在马车之中。双方的身份似乎颠倒了。
不过,在风气开放的大唐,如此怪事也不算什么稀罕。岂不闻,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也常素面朝天、骑行无忌。
热闹非凡的队伍,一路兴高采烈地向南而行。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坐骑都已经钉上坚硬的蹄铁,敲打在坚实的路面上,若清脆的雨滴,格外悦耳。
由西而来的少年特勤、由东而至的稚女公主、屈身为奴婢的聪慧郡主和穿越而来的大唐小郎君,在命运的推动下,由素叶水畔,再次齐聚在庭州城内。而这次重逢,只是为了奏响新一场大战的序曲。
一次次的战争,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淬炼着大唐西域的少年们,将他们锻造成百炼精钢,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第四十四章:北庭双璧话西征(上)
二月初七日上午,庭州城东西横街之上,王勇貌似轻松地骑在乌骊马上,和李定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王勇和李定邦均为北庭都护府内享有盛名的年轻将领,可以说是同侪中最耀眼的“骑步双璧”。
马璘虽然表现抢眼,但毕竟初来乍到、官职低微,尚无法和两人齐肩。不过,有好事的牙兵在私下评论,过不了多久,北庭的“骑步双璧”就应该更名为“骑步箭三雄”。
虽然齐名日久,但王勇和李定邦平日的来往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毫无交流。
从表面上看,这种疏离,是因为两人术业有专攻,所擅长的领域不同。王勇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骑战和横刀,而李定邦则是碛西仅次于安西李嗣业的陌刀将。
但真正的原因,两人均心知肚明。王勇是数年前忽然被王正见带到庭州来的,他身上从一开始就明晃晃地贴着王都护的标签,而之后王勇一直甘于担任王霨的贴身卫士,更是清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
李定邦来庭州的时日要早,一开始并无明显倾向。但最近几年,他和阿史那副都护之间走得越来越近,也时不时负责扈卫阿史那霁昂。
虽然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关系融洽、一团和气,但王勇和李定邦二人则不约而同选择和对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当然,两人之间并无什么敌意。在各种场合偶遇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能绞尽脑汁,找点话题闲聊几句,就像此刻二人讨论即将发生的远征一样。
“二郎,以你和大食刺客交手的经历看,对方何处优于我军啊?”碎叶大战当晚,李定邦负责在素清峡谷截击突骑施大部,因而并不曾和来自大食的黑衣人交手。
“大食刺客的战马甚是高大,冲刺起来速度极快,短距离冲锋要优于我军的突厥马。据后来查探的消息,大食叛军在呼罗珊有四万精锐骑兵,所乘皆是身高腿长的大食马。一旦对上大食叛军,必须竭力防范对手骑兵的突击。”王勇对黑衣刺客的战马印象颇深。
“应对骑兵突击,我军远可用弓弩、中可用重骑、近可用陌刀,还是有诸多手段的。不过我军战马,长于耐力、短于冲锋,以骑对骑,可能占不了什么便宜。”李定邦作为陌刀将,对于如何克制骑兵,自有一番见地。
“骑兵对攻,我军很有可能会吃点小亏。但论起弓弩和陌刀,我军还是有足够优势。不过弓弩消耗巨大、陌刀兵人数有限,都需要精准运用,才能克敌制胜。某比较担心的是,我军和大食军交手很少,缺乏了解,不知道对手会有什么秘密武器和战法啊。”王勇将可能面临的困难考虑得比较严重。
“幸亏马校尉在碎叶城外救下了怀远郡主,明日就可以通过怀远郡主的贴身卫士了解一下大食叛军的情况啊。”李定邦清楚,所谓让怀远郡主讲解大食叛军的情况只是个幌子,艾妮塞的关键作用并不在此。反而是身为大食国宫廷卫士赛伊夫丁,可能对大食叛军认知更深。
王勇点头附和李定邦的意见之后,继续说道:“其实某最担忧的是,我军劳师远征,后勤和补给的压力太大。大食叛军的老巢呼罗珊紧邻昭武九姓,占有地利优势。”
“天时上,大食叛军和我军平分秋色;地利上,大食叛军占有优势;人和上,我军有拔汗那、葛逻禄、沙陀、回纥、黠戛斯等部的支持,应该略占上风。综而论之,我军还是稍占优势的。”李定邦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进行了比较。
“人和方面,大食叛军可能会得到石国、安国等昭武国家和吐火罗地区仆从军的支持,因此,敌我双方的差距可能并不明显。”王勇所知的情报,略多于李定邦:“我军最大的优势,在于大食内战正酣,叛军主力倾巢西进。我军趁虚而入,可以让大食叛军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都护提出的出兵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难怪圣人和政事堂立刻就通过了都护的提议。”李定邦赞了一句。
王勇微笑着投桃报李道:“其实关键还是靠阿史那副都护在朝议上的力争啊,不仅让圣人同意出兵,还把安西军也拉扯进来。”
李定邦犹豫了一下,才叹道:“安西军的介入,固然分担了我军的压力,但也可能摊薄功劳啊……”
王勇嘿然一笑:“若是单纯攻伐石国,多个安西军,确实是多了个分功劳的。可若对上大食叛军,有了安西军,就能更放心点啊。”
王勇说完之后,李定邦迟疑了半天,似乎是在判断王勇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王勇则依然轻笑着,似乎根本不在意李定邦如何想。
李定邦正要准备开口之时,前面的杜环刚和马璘说完了悄悄话,扭过头问道:“二郎和八郎聊得真热闹啊!”
王勇轻踢乌骊马,紧赶几步,来到杜环外侧,和马璘齐头并进。
听了王勇的复述后,杜环清瘦的脸上浮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隔着马璘,对刚刚赶上来的李定邦说道:“八郎,你和二郎庙算半天,都毫不考虑石国的感受,我真替石国感到悲哀啊!”
李定邦听了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勇和马璘更是哈哈大笑。
方才两人讨论了半天,从头到尾都是以大食叛军为假想敌,从未曾将战场所在地石国放在眼里。
“石国若没有大食叛军的支撑,单凭北庭军一支偏师,就足以灭之。”李定邦说出了北庭上下的真实想法。
“方才二郎和八郎说得很对,我军远征,最大的劣势在于后勤和补给。一路虽有弓月城、碎叶城可以补给,更有拔汗那国的支持,但后勤压力依然很大。因此,我军必须尽快击溃石国,在大食叛军反应过来前,获取石国的粮秣和资源,争取实现以战养战。不过,对北庭军而言,当下最紧迫的问题则不是这些事?”杜环作为王正见的心腹幕僚,思虑战事的角度和王勇等人还是有所不同。
“当下最紧迫的事?”王勇眉头紧锁,不知杜环所言何事。李定邦和马璘也一头雾水,显然不知道杜环意指何方。
“北庭、安西两路并发,主次何定?”杜环幽幽问道。
“都护的资历可要比高仙芝深得多啊!”李定邦和马璘对这个问题都有所顾忌,唯有王勇直截了当地回应了杜环的问题。
“若是政事堂准备以都护为主帅的话,元日朝议之时,就应该将此事定下来。迟迟不定,说明其中必有波折。现在,庭州又发生了元夕大火,你说政事堂里会不会有人以之做文章呢?”杜环句句不离“政事堂”。
三人听后,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道都护就不争取一下吗?”王勇还是有些不甘心。
杜环无可奈何道:“都护殚精竭虑,只是期望趁此良机巩固大唐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遏制大食东侵的步伐,何曾计较过自身得失。不然的话,都护又何必自讨苦吃,提出劳师远征的计划呢?”
王勇听后,先是感慨王正见的高风亮节,继而对把持政事堂的李林甫更加愤恨。
他正感慨间,忽然发现杜环说过之后,眼神一直在留意观察李定邦的反应。心中顿时明悟,杜环的一番言论,其实是刻意而为之,就是说给李定邦背后的人听的。
作为王正见的心腹,王勇所知的机密,毫不亚于杜环。他自然明白,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亲密无间的表象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潜流。王勇只是拿不准,阿史那旸费尽心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宏图伟业”?
想到这里,王勇回头看了一眼小郎君,发现他正和阿史那霁昂讨论着什么。
看到小郎君并没有缠着阿史那霄云,王勇心头一宽。
马球场刺杀事件后,王勇很快就从杜环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王沛忠是巧妙利用了小郎君对阿史那霄云的情感,设定了整个刺杀计划。
若不是有苏十三娘的无心卷入,王勇实在不敢想象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其实,即使没有马球场风波,王勇内心深处也是不赞同小郎君缠着阿史那霄云的。
首先,阿史那旸的意图不明,令人不安;其次,阿史那霄云已经被敕封为县君,从杜六郎那里得到的口风看,未来和亲的可能性很大;最后,在王勇心中,以阿史那家的地位和身份,还真未必配得上小郎君……
但是,王勇心中的疑虑和考量,却只能默默沉寂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能给小郎君说出来。
看着小郎君想尽办法接近阿史那霄云的时候,王勇也只能暗暗着急,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好在马球场风波过后,不知是阿史那霄云有意疏远了小郎君,还是小郎君想通了什么。总之,小郎君很少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衷于追逐霄云小娘子了。
当然,王勇也发现,霄云小娘子退却了,雯霞小娘子却丝毫不掩饰对小郎君的在意。马球场上奋不顾身的扑救,已经把雯霞小娘子的心意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如果是雯霞小娘子的话,虽非佳偶,但也比霄云小娘子更合适一点吧。”王勇心中如此自我安慰道。
但是,小郎君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对雯霞小娘子的示好似乎懵懵懂懂的,既不回应、也不拒绝,让人心急。
马球场之后,小郎君似乎把心思完全扑在了稀奇古怪的匠作之事上,整日和赵大锤、霁昂小郎君打得火热。
奇人赵大锤,王勇之前还真没有留意过。没想到,经霁昂小郎君引荐之后,小郎君如此重视,付定金让他打造了一批马蹄铁的样品。
小郎君把打好的马蹄铁送到都护官署里后,王勇看到,王都护的眼睛都亮了。
观看了赤炎骅钉上马蹄铁后的表现后,王正见立刻命令北庭工匠全力打造,力争在出征前在军中全面装备,并严令北庭上下要做好保密。
当都护问小郎君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小郎君竟然一口气提出了三个要求。
一是为赵达晖在北庭都护府里求个官职,以充分发挥他的匠作天赋;二是请求都护允许他开设个商铺;三是希望将女马匪同罗蒲丽及其手下马匪交给他处理。
第三个要求,其实和王勇还有点关系。正月十八日,马球场风波刚刚结束,王勇就应邀赴如意居拜见苏十三娘。
两人浅饮数杯之后,苏十三娘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她想麻烦王勇的事,那就是为女马匪同罗蒲丽争取个宽大处理的机会。
听了苏十三娘的请求,王勇很诧异。他本以为,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人暗斗加明斗,应该是生死仇敌。怎么到了最后,苏十三娘会为同罗蒲丽求情呢?
苏十三娘立刻明白了王勇的疑惑,轻声说了句:“她也是个被骗的可怜之人!”
鉴于苏十三娘对小郎君的救护之恩,王勇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何况,苏十三娘的明朗和直爽,也让王勇感觉十分舒服……
第四十四章:北庭双璧话西征(下)
只是,完成苏十三娘的请托绝非易事。同罗蒲丽直接参与了对小郎君的刺杀。以都护对小郎君的在意,必然勃然大怒,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伙马匪的。
在苦思如何完成苏十三娘的托付之时,小郎君凑了过来,询问王勇为何发愁。
得知苏十三娘的请求之后,小郎君略一思索,便拉着王勇直奔监狱之中。
小郎君挑出十几名马匪,将他们分割开来,一个个单独审问,要求他们交待之前劫掠商队的罪行和来到庭州之后的所作所为。
小郎君还特意让狱卒告诉马匪们,如果说真话,则宽大处理;如果其中有人被发现说假话,则严惩不贷。
小郎君还说,这叫做什么“囚徒困境”,保证马匪们会老实交待。
审讯当中,小郎君故意将许多和同罗蒲丽有关的问题夹杂在其中。
很快,王勇就基本摸清了同罗蒲丽的悲惨身世,也明白这股马匪确实是被王沛忠给骗了。
在思考如何替同罗蒲丽求情的时候,小郎君眼睛转了转,说包在他身上了。
王勇没有想到,小郎君竟然会将进献马蹄铁的功劳,用来替同罗蒲丽求情。
不过,小郎君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居然一口气提了三个要求,王勇真担心都护会不答应。
都护果然板起了脸,说小郎君的要求太多了。一件功劳只能换来一个要求,让小郎君自己决定用马蹄铁换什么要求。
王勇虽然已经看出了都护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拿不准小郎君会如何选择。
不料,小郎君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都护。
都护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纸来回翻看,又命牙兵把杜六郎找来研究了半天。然后才笑着说道:“霨儿,赵达晖真有如此奇才,为父一定会用他的;同罗蒲丽若经法曹审讯过后确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可以交给你处理,其余马匪也依此办理。只是开商铺之事,某却有三点要求:一不许用太原王氏的招牌;二不许借北庭都护府的权势;三不许动用家里财物为本钱。”
王勇在听到同罗蒲丽之事可以圆满解决的时候,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苏十三娘的请托,还是蛮在意的。
心情大好之际,忽而听到都护在商铺之事上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他虽然转念明白了王正见的苦心,但还是担心小郎君不理解。
哪曾想到,小郎君听了都护的三点要求之后,立刻朗声回道:“父亲大人,我只是请求允许开商铺,却从来没有想过用太原王氏的招牌和都护府的权势。商铺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素叶居’,和太原毫无牵连;我之后的主要精力,依然在强身健体和修习政务,并不会直接管理商铺,也绝不会利用都护府的权力狐假虎威;至于本钱,我早已想出办法了,肯定不会动用家里的财物。”
都护听后眼神灼灼,笑道:“霨儿果然是有备而来啊!既然如此,某便全答应了。不过,若是被某发现你不遵守三条要求,莫怪为父不客气啊!被查封的闻喜堂分号就是殷鉴。”
事后,王勇询问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竟然让都护如此重视。小郎君却笑着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王勇明白,肯定是小郎君又别出心裁,想出了类似于马蹄铁一样的军国利器,才能让都护如此在意。
数日后,赵达晖就被征辟到都护府兵曹之中,先担任个不入流的小吏,参与军器制造和研发。
王正见显然明白赵达晖非治事之才,便告知杜环,让他安排赵达晖专心于匠作之事,不必操心其余。
赵达晖一开始还不太同意,他倒不是在意官职的高低,而是觉得在都护府衙门里会束手束脚,影响他的思路。
耐不住老母亲的请求、阿史那霁昂的劝告和杜环的承诺,赵达晖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又过了两日,同罗蒲丽率先被放了出来,由苏十三娘接到如意居中暂住。其余马匪,则仍在都护府法曹一一审讯。
不过,小郎君已经承诺,跟随同罗蒲丽来到庭州的马匪,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会妥善安置的。
得到许诺后,同罗蒲丽忐忑不安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她问小郎君需要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小郎君笑了笑,只交代她先休息几天,并给灵州的义父报个平安。
暂住在如意居后,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这两位在马球场上生死搏杀的奇女子,竟然一见如故,像多年好友一般日日饮酒、切磋。
苏十三娘对王勇的守信甚是赞赏,之后又约王勇小酌了几次。
王勇顾虑到男女有别,遂把杜环也拉了进来。四人在如意居内把酒临风,也别有一番滋味。
浅饮之时,同罗蒲丽问起过北庭都护府究竟会如何处置手下的弟兄。同罗蒲丽始终觉得,所谓让小郎君安置,只是一句戏言,真正的决策权,肯定还是在王都护手中。
酒到半酣的杜环如实相告,说王都护确实已将处置权交给了小郎君。如何处理,且待小郎君拿主意吧。
同罗蒲丽未曾料到王正见如此宠溺小郎君,数十名弟兄的生死,竟然全交付到黄口孺子之手。
同罗蒲丽试探着问小郎君可能会如何处置的时候,王勇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郎君生性宽厚……”
同罗蒲丽等得很焦急,小郎君这边却毫无动静,不再提如何处理马匪的事情。每日除了打熬身体、锻炼骑射之外,小郎君就关在书房之内,埋头写个不停。
王勇也摸不准小郎君准备如何处理马匪之事时,忽然传来雯霞小娘子拜苏十三娘为师的消息。
此时,王勇才明白,苏十三娘为什么会在马球场上奋力阻止同罗蒲丽,原来根源在雯霞小娘子身上啊。
苏十三娘的剑法乃师门之秘,因此,王勇并没有见过她授艺的场景。
倒是拜师以来,雯霞小娘子身上多了把短剑,气质也愈发清冷,宛若庭州城外的皑皑雪山。
但她含情脉脉看着小郎君的时候,双目中燃烧着足以消融所有积雪的烈焰。
想到小郎君与阿史那姐妹之间的情感纠葛,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王勇头疼不已。
当年和袍泽们策马纵横之时,王勇何曾为这些小儿女心事费过心、伤过神。
但此刻,王勇只能用拿惯横刀的手,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努力推测着小郎君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虽然弄不懂小郎君的心思。不过,王勇深深知道,既然当年命运选择了自己,那么,他就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小郎君,让他在都护的庇护下,成长为大家所期望的栋梁之才。
此时王沛忠身死,闻喜堂庭州分号被封,王勇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
失去了忠实走狗的裴夫人,最近老老实实龟缩在内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应该无暇算计小郎君了。
至于那些和小郎君萦绕在一起儿女情怀、百转柔肠,还不是特别急迫的事情。
既然小郎君最近醉心于骑射和匠作之事,那就由着他去自由尝试吧。骑射.精熟本就是王勇所期待的目标,匠作之事,则完全是意外之喜。总之,既然小郎君喜欢,就让他去尽力追逐吧。
想到此处,王勇稍微向杜环靠了靠,低低问道:“六郎,小郎君那日的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杜环笑了笑,压低声音回道:“不料一向沉稳的二郎,居然也有如此猴急的时候。其实呢,很多事说出来也很简单,但人想不通的时候,就会如坠迷雾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对不对?”
王勇听得稀里糊涂,完全不明白杜环云山雾绕的话里隐藏着什么意思。
看着王勇迷茫不解的样子,杜环呵呵一笑道:“万物同理,二郎一心欲解小郎君之思量,岂知他人也欲知汝之心思。”
“六郎,我知道你是进士及第,读的书多。但你能不能好好说两句明白话啊!”王勇更加迷糊了。
“真不知小郎君的脑子里装有多少东西,他竟然想出了如此利器,对于即将到来的西征大有裨益。”杜环似乎不再绕圈子了。
“都是什么啊?”王勇的好奇心大炽。
“说出来其实也不神秘,就是之前没有人如此想过。很多事,关键就在于换个角度想啊!”杜环不疾不徐地说道,故意逗着王勇。
“六郎快说啊!”王勇被杜环弄得没有脾气了。
“天机不可泄露!”杜环轻声说道,然后又低低加了一句:“喝完酒再告诉你。”
庭州南市,刚从木鹿城风尘仆仆赶到庭州的行商赵无极,带着商队直扑闻喜堂而来。
身材高大的赵无极,祖籍南阳,算起来也能和南阳赵氏攀上点关系。但他们家早就搬迁到长安居住了,和南阳宗族之间的来往极少。
赵无极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随当行商的父亲走南闯北。现在三十多岁的他,北上渤海、南下真腊、东抵新罗、西达呼罗珊,已经独自带领商队见识过无数地方了。
虽然家财越来越丰厚,但赵无极还是非常享受行走天下的快乐。
喝不同地方的酒、看不同天空上的云,欣赏不同国家的美女,赚各式各样的人的钱,这就是赵无极心中最惬意的日子啊!
赵无极走呼罗珊路线的时候,他的固定合作商铺就是河东闻喜堂。因为他早就打探清楚了,闻喜堂背后,站着河东裴家和北庭都护府,非常可靠。
尽管闻喜堂的条件有些苛刻,但赵无极一时还没有更改合作对象的打算。
不过他去年经过庭州西行之际,已经听闻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如意居要在庭州城开分号了。
赵无极还是蛮期待如意居的进驻,希望它能够改变庭州城南市闻喜堂一家独大的格局。以后他从呼罗珊转运的货物,也就可以多些选择、多点利润。
赵无极这一趟西行虽然辛苦,走得还算顺利。虽然呼罗珊的大食人因为忙于西边的内斗,对往来的行商加了点杂税,但突骑施汗国覆灭之后,在碎叶城建牙的葛逻禄缺乏人手和经验,对过往商队查得非常松散。赵无极花了一点小钱贿赂葛逻禄人,就规避了许多税负。
一路盘算下来,竟然较之以前少交了不少税,这一趟又能大赚一笔。
在急着离开碎叶城的时候,赵无极还偶遇过一支正要进城的粟特商队。看守门士兵兴高采烈的样子,估计精明的粟特人也贿赂葛逻禄人了。
离开碎叶城后,一路并无值得买进卖出的市场。赵无极率领商队一路急行,直奔庭州城而来。
不料,兴致冲冲的赵无极到闻喜堂一看,才发现它的店门紧闭,上面还贴着北庭都护府的封条。
赵无极正纳闷出了什么事时,就听见对面有小伙计喊道:“客官,闻喜堂雇人纵火,罪大恶极,已经被查封了。有什么需求,来如意居都能解决!”
对于闻喜堂为何被查封,赵无极此刻还没有兴趣打听。倒是“如意居”三个字,让他心头大定。闻喜堂倒了,如意居起来了,自己这一趟,该赚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啊!
赵无极施施然向如意居走去,准备把笨重货物在庭州城南市卖出,然后再购进些碛西特产。休整两日后,就带着来自呼罗珊的宝石、康国的胡娘、石国的良驹、碎叶的皮毛和庭州白叠布,向长安进发。
即将踏入如意居之时,赵无极忽然留意到,门口有几个身形魁梧、腰挎弯刀的粟特武士。
“这是谁家商队请的卫士,真是雄壮啊,一点不亚于呼罗珊的大食骑兵。”怀着这样的遐思,赵无极在小伙计的指引下,踏入了如意居之中,准备商谈生意。
他刚走进去,身后就有位粟特人急匆匆地朝如意居二楼跑去。而如意居门口的小伙计,显然已经对频繁进出的粟特人见怪不怪了。
此刻,庭州城内,一股暗流悄然涌动。大战前夕的情报刺探,即将达到**。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上)
庭州南市,心神不宁的阿伊腾格娜坐在马车里,用流利的唐话和玛瑙闲聊近日内宅里的趣事。
马球场刺杀事件后,裴夫人眼睁睁看着王沛忠身死、闻喜堂被关,却什么也不敢说。谁让杜判官那里将人证物证准备的面面俱到、条理分明呢。
王沛忠至死也不曾提到过裴夫人,而冷血的裴夫人也绝不会主动跳出来为闻喜堂辩护,以免惹火烧身。
因此,裴夫人明智地选择将所有责任都推到王沛忠身上,然后闭门不出,躲避当下这阵风头。
裴夫人撒手不管内宅琐事后,小丫环们都高兴坏了,简直比多领了几个月的月钱还要舒畅。
只有兰香和荷香,因为裴夫人的蛰伏而郁闷不已,最近老老实实陪着王珪待在外宅,也基本不来内宅走动。
在马球场风波后,阿伊腾格娜驰找援军的英勇表现,让在现场的小丫环们都赞叹不已。她们实在想不到,年纪最小的伊月,在危机来临之际,竟然能够做到临危不惧、勇于担当。
从马球场上回来之后,菊香、琉璃、玛瑙、瑟瑟和珊瑚,都开始主动和阿伊腾格娜攀谈,只有梅香一直有点讪讪,竟日躲着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对于其余丫环们的示好,彬彬有礼、应对得体,迅速和大家彻底打成了一片。
对于梅香的讪讪,阿伊腾格娜则仿佛视而不见,每日里还是笑着请梅香帮她梳头盘辫。过了十几日后,梅香也就不再那么扭捏了。
和玛瑙闲聊的同时,阿伊腾格娜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瞄马车前面的小郎君一眼。
看着小郎君和阿史那霁昂齐头并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背影,阿伊腾格娜心里如开了油酱铺一般,五味杂陈。
虽然并未亲眼见到,阿伊腾格娜还是听玛瑙绘声绘色讲了几遍,雯霞小娘子在马球场上飞身扑救小郎君的惊险事迹。
火场中小郎君救雯霞小娘子,目击之人甚少,大家只是耳闻而已;马球场上雯霞小娘子的奋不顾身,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娘子的那点青涩心思,顿时被有心人看的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
雯霞小娘子的扑救,宛如一石惊破水中天,引发了阵阵微妙而动荡的涟漪。
首当其冲的改变,就是霄云小娘子有意疏远了小郎君。
对于阿史那霄云的心思,阿伊腾格娜琢磨得非常清楚。性格爽朗的霄云小娘子,本就对来自小郎君的频频凝视有些迷惑不解,更未将之格外放在心上。
马球场风波之后,雯霞小娘子对王霨的情意昭然若揭,以阿史那霄云的秉性,她是肯定不愿去和妹妹争夺的。
当然,霄云小娘子平日里还是如姐姐一般,亲亲热热地和小郎君有说有笑,还曾开玩笑说,等到春暖花开之际,要再约着打次马球呢。
但是,在明媚、亲切的话语后面,那潜藏的丝丝缕缕间隔和疏远,阿伊腾格娜还是轻易感觉了出来。
阿伊腾格娜坚信,小郎君肯定也察觉到了霄云小娘子的退却。其实,也无所谓退却,因为霄云小娘子本来也就未曾迈步向前过。
阿伊腾格娜本以为小郎君会特别痛苦,但他似乎把情感纠葛都放在了脑后。
马球场事件之后,小郎君就整日和赵达晖、阿史那霁昂泡在一起,专心于匠作之事。
看着每日忙忙碌碌的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拿不准,他究竟是在通过忙碌掩饰心中的痛苦,还是真的豁然开朗,准备放下情感纠葛。
经过马球场事件后,阿伊腾格娜蓦然惊觉,小郎君的心思变得有点深不可测了。她虽然依旧能够追寻到小郎君的心绪起伏,却不太能够精准把握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了。
隐隐之中,阿伊腾格娜推测,小郎君可能是受马球场风波的刺激,将完全敞开的心扉合拢到半开半闭的状态。
但愿这是小郎君成长的表现吧,阿伊腾格娜如是期望着,心里却也多少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无奈。
思虑过小郎君后,阿伊腾格娜又将焦点对准了气质清冷的阿史那雯霞。
马球场刺杀之后,最开心和最尴尬的可能是雯霞小娘子了。
她当众表达了心中的绵绵情意后,随着霄云小娘子的退却,阿史那雯霞如同在密林中探出头的凌霄花,在阳光中尽情摇摆,身上的阴郁感越来越淡。
在拜师苏十三娘后,醉心于剑技的她,最后残存的阴郁也渐而转化为如剑的清冽,整个人焕然一新。
可尴尬的是,雯霞小娘子的一腔柔情,却并未得到小郎君的完全回应。
霄云小娘子对小郎君如虚空划线,淡淡疏远;小郎君对雯霞小娘子则若月印千川,亦远亦近。三人的关系,看似疏朗,其实较之前更为纠结。
阿伊腾格娜知道,雯霞小娘子曾单独找小郎君多次,约他一起切磋技艺。
小郎君倒是不曾拒绝练手的机会,拿起木刀和雯霞小娘子哔哩啪啦对打了半天。
可切磋完之后,小郎君只是和雯霞小娘子一起复盘、回味交手的得失,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练手对象。
雯霞小娘子有时会主动拉着他说东扯西地闲聊,小郎君则如同完成应尽的义务一般,心不在焉地陪聊片刻,然后就找借口继续独自锻炼。
不过,雯霞小娘子似乎也满足于此,并未有更高的奢望。一有机会,她还是会单独过来找小郎君练习,并不计较他偶尔的失礼之处。
同为突厥儿女,阿伊腾格娜深知,当一个少女甘愿将贴身的压裙刀送出,并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身相救之时,她的心中早已蕴藏了比天空还要深远、比草原还要辽阔的深情。
阿伊腾格娜很赞叹雯霞小娘子对情感的执着,但此时此刻,面对三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结,聪慧的阿伊腾格娜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破解。
很久以后,阿伊腾格娜才明白,聪明并不是万能的,尤其是面对情感之时……
在马球比赛开始之前,她从维护小郎君的角度出发,劝他收敛情感、适当接触雯霞小娘子。
刺杀之后,霄云小娘子欲图退却、雯霞小娘子真情毕露、小郎君收敛情感,粗粗看起来,事情似乎是在朝着阿伊腾格娜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但不知为何,阿伊腾格娜却无端觉得有些惊惶,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弄不明白错在哪里。
许多年后,经历了诸多风霜的阿伊腾格娜,回忆起天宝八载的马球场风波,不禁陷入了苦笑之中。
想起当年的自己以理性的光芒自居,用心良苦地劝说小郎君收敛情感。而命运也在那时开了个调皮的玩笑,推波助澜发动了一场意料之中的刺杀阴谋,刺激小郎君遵从了她的劝告。
那时,阿伊腾格娜已被人推崇为“聪慧贤后”,但她内心明白,在面对汹涌的情感浪潮之时,所谓的理性和聪慧,并不足以作为决策的依靠。
当她把内心的些许感悟,倾诉给目光如剑的年轻君王听的时候,他黑亮的双眸中闪过了悠远的回忆,然后淡淡说道:“有位西方的贤人,名曰西蒙,曾言‘理性有限,不可全信。事务愈小,理性愈显。’而情感之事,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岂能以区区理性而判之?”
阿伊腾格娜许久不曾听他口出警言,呆呆念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觉痴了。
“不过,对执掌天下的人而言,如果以理性有限为借口,借故放纵的话,却是不可避免的取祸之道啊!”君王话锋一转,低沉说道:“因为,当选择了最崎岖孤独的道路后,无论再浓烈的情感、再牢固的羁绊,也不得不被束之高阁、抛之脑后啊!”
阿伊腾格娜上前抱住年轻的君王,把他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只有在她面前,威震四方的王者,才会流露出一丝丝脆弱的气息。
两人如少年一般紧紧相拥的时候,无论是明艳洁白的水莲花还是阴郁清冷的黑郁金香,都已经如同南风中的蒲公英,飘零在天涯……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此时此刻,阿伊腾格娜还懵懵懂懂,理不清头绪。
当马车从后门进入如意居之时,阿伊腾格娜的脑子中依然混乱得一团浆糊,若不是玛瑙的提醒,估计她都不知道该下车了。
下车之后,在如意居伙计的引导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向楼上的雅间走去。家仆和牙兵们则被引领到如意居的大堂里休息。
双脚刚踏上二楼,阿伊腾格娜就莫名感到一阵揪心,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遥遥召唤着她。
她不觉停住脚步,下意识四处张望一番,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正迷惑时,忽然听到后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阿伊腾格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玛瑙呼啦一声拉到了旁边。然后就有一个魁梧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
“干嘛呢!差点撞到我们伊月!”阿史那霄云的丫环琉璃气哼哼地喊道。
那个身影却置若罔闻,根本不停留,在拐角处一个转身就消失了。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中)
琉璃气得想要追上去理论的时候,稳重的菊香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轻笑道:“琉璃,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坏了小娘子们的兴致。”
阿伊腾格娜也赶忙行礼道:“谢谢琉璃姐姐和玛瑙姐姐,菊香姐姐说的对,我又没被撞到,不妨事的。”
琉璃停下了脚步,嘟着嘴说道:“今天我心情好,就不计较了。下次再遇见这种走路不长眼的人,我一定要和他评评理!”
琉璃正发牢骚的时候,忽然从某处传来了轻微的打斗声。
阿伊腾格娜一阵紧张,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却听一向沉言寡语的王勇哈哈笑道:“六郎,两位女游侠又在切磋呢!”
如意居的小伙计有点羞赧地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苏十三娘和同罗娘子日日如此,时间一长,我们都习惯了,只是偶尔会吓到客人。听说方才有位粟特商人就被吓着了,吵着非要个远一点的雅间。”
众人闻言,不觉莞尔,阿伊腾格娜也掩嘴轻笑。
小伙计说完,正欲上前敲门,只听吱呀一声响,苏十三娘的一张俏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多嘴!”苏十三娘冷哼了一声,吓得小伙计匆匆行了个礼就一溜烟跑了。
“真是胆小鬼!”苏十三娘朝众人妩媚一笑,打开了雅间的门:“杜判官、王别将,各位小娘子、小郎君,请进!”
阿伊腾格娜和小丫环们进入雅间之时,王勇正不好意思地向苏十三娘解释道:“十三娘,不好意思。本来只想请李别将和马校尉前来,不料这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吵着非要过来。尤其是你的宝贝徒弟,非要来看望你。所以,就变成这样了。”
苏十三娘先拉着同罗蒲丽上前,和李定邦、马璘两人见礼之后,才笑着摆了摆手:“不妨事,就是再多来十位八位,如意居也请得起。只是如此一来,此处就过于局促了。”
阿伊腾格娜闻言,连忙推门而出,招手让躲在一旁的小伙计进来。
“此刻还有大一点的雅间吗?”苏十三娘见小伙计进来,直接问道。
“嗯,有!”小伙计略一思索,急忙答道:“方才那位粟特商人所包雅间的隔壁,大小最合适。”
“粟特商人?”苏十三娘眼珠一转:“就用那间,你先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过去。”
雅间内呼喇喇进入这么多人,立刻显得有些逼仄。阿伊腾格娜正琢磨是不是先去走廊上等候之时,只见雯霞小娘子上前向苏十三娘行礼道:“见过师父!”
苏十三娘欣慰地看着雯霞小娘子,拉起她的手笑道:“好徒儿,最近可曾勤练剑术?”
“日日苦练,不敢有须臾松懈,偶尔还找霨弟对练一番。”阿史那雯霞脸上一红,灿若朝霞。
“胜负如何啊?”苏十三娘似乎没有听出徒弟话语中的那点小炫耀和小羞涩。
“最近.平手为多,不分胜负。”阿史那雯霞低头说道。
阿伊腾格娜听后,心中不由一乐,因为雯霞小娘子说的倒是实情。
每次雯霞小娘子找小郎君对练,阿伊腾格娜基本都在校场旁观战。
雯霞小娘子刚拜师时,剑技粗疏,根本无法和勤练不辍数月的小郎君相比。况且,小郎君那套看似慢吞吞的“太极拳”,在实战中竟然无比精妙,常常能以柔克刚。
输了几场后,雯霞小娘子的技艺就忽然突飞猛进了,尤其是出剑角度之刁钻、旋舞之飘忽,隐隐已有了点苏十三娘的影子。
面对雯霞小娘子亦剑亦舞的剑法,小郎君有点眼花缭乱,应对起来难免手慌脚乱,很快就败下阵来。
阿伊腾格娜观战之时,伤势转好的王勇也默默站在一旁,认真观看两人的对战。
小郎君败了数次后,王勇就对他进行了针对性训练。
阿伊腾格娜发现,王勇的思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以力破巧”。无论雯霞小娘子的招式多么花哨,小郎君始终大力猛攻其必救之处,逼得她不断回防。如此数十招后,体力上不占优势的雯霞小娘子就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了。毕竟她不像小郎君,每日都通过长跑、短跑和举重物等方式打熬身体。
在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对战的同时,阿伊腾格娜还发现,王勇一直在揣摩小郎君的“太极拳”,并不时挥刀画圆,似乎在将绵绵不绝的拳意用在刀法上。
小郎君占上风没有两日,雯霞小娘子的剑技就陡然一变,越来越快,逐渐通过“以快打慢”重新压制住了小郎君。
如此不断此消彼长,两人最近几次对练,基本都是以平手告终。
阿伊腾格娜窃笑的是,表面上是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的对抗,实际上却是王勇和苏十三娘两位师父的隔空较量。
而两人除了通过徒弟较量战技外,还隔三差五喝点小酒。所以最近杜环在给阿伊腾格娜传授经书的间隙,最喜欢的调剂,就是笑着打趣王勇和苏十三娘。
“不分胜负?”苏十三娘的话打断了阿伊腾格娜的遐想:“下午为师再传你几招。身为我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能输给别人呢?”
苏十三娘说完,眼神似笑非笑地挑衅着王勇。
针对苏十三娘的挑战,王勇面色不变,大有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名将气度。
一直关注两人间互动的阿伊腾格娜心中直乐,觉得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碎叶城,突骑施汗国的年轻男女围着篝火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中一疼。此刻的碎叶城,早已不是突骑施人的乐土了;曾经显赫一时的汗国,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此时,阿伊腾格娜再次朦朦胧胧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召唤,似乎是不可言说的命运,在呼唤她。
“究竟怎么回事?”阿伊腾格娜十分不解,她混混沌沌地跟着菊香,在走廊里拐了个弯,移步到了另一个宽敞的雅间之内。
如意居的伙计早已将雅间收拾利索,三勒浆、杏酪等各式热饮和葡萄酒早已在每个小几上摆好。
换了个雅间后,阿伊腾格娜迷迷糊糊跪坐在榻上。这几日,小郎君定制的“椅子”和“板凳”已经到了,逐渐习惯了坐在椅子上的舒展后,跪坐就显得有点难忍了。
不过,此时的阿伊腾格娜根本顾不上计较这些,她被无端而起的一阵阵心慌折磨得头晕眼花。
恍恍惚惚地阿伊腾格娜抬起头,环顾四周,雅间里都是熟悉的人,毫无任何异常之处。而小郎君,正凑到苏十三娘的身边低低说着什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伊腾格娜心中迷惑不解。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一墙之隔的雅间里,忽都鲁也心烦意乱不停。
而如意居厚实的墙壁,牢牢阻挡着声音的传播。分离数月的兄妹,被一道命运之墙分割开来,盈盈数尺的间隔,却不得言语。
阿伊腾格娜端起一盏三勒浆,小抿了一口,然后又深深呼吸了数次,暂时压下了心慌。
此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了,如意居的刘掌柜满脸笑意地拱了拱手:“不知阿史那县君和诸位小郎君、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
不待王霨等人接话,刘掌柜继续说道:“杜判官、王别将都是如意居的熟客了。李别将和马校尉初次光临鄙店,还请多加赐教!”
阿伊腾格娜放下三勒浆,心中暗叹,这刘掌柜果然是个机灵人,片刻功夫,就把所有人的身份和职位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众人还没来得及寒暄,就听苏十三娘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刘掌柜,为何姗姗来迟啊?”
刘掌柜对苏十三娘客气得很,急忙解释道:“方才来了位刚从木鹿抵达庭州的行商,要出手不少货物,故而谈了许久,耽误了点时间。”
“木鹿?”苏十三娘尚未开口,杜环就急着站起来问了一句:“行商刚从大食国的呼罗珊而来?”
“正是!”刘掌柜不明白杜判官为何如此在意一位小小的行商。
“他此刻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杜环在马璘的陪同下,拽着刘掌柜就往雅间外走。
心神稍定的阿伊腾格娜明白,大战将起,杜环是急于得到来自呼罗珊的第一手信息。
刘掌柜带着杜环和马璘下去之后,苏十三娘就招呼如意居的伙计们给诸人上菜。
片刻功夫,小伙计们就举着托盘鱼贯而入,在案几之上放置菜肴。
性急的同罗蒲丽犹豫了半天之后,终于长身而起,来到王霨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小郎君,之前多有得罪,承蒙你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尽!吾这一身技艺,以后皆听小郎君差遣!”
还在琢磨为什么今日心神恍惚的阿伊腾格娜,听到同罗蒲丽看似表忠心实则询问的一番言辞后,不觉莞尔一笑。
虽然小郎君的情感纠葛让阿伊腾格娜忧心不已,但在其他方面,他还是那么令人惊喜不已。
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语(下)
在来如意居之前,阿伊腾格娜已然得知小郎君的新计划,也大致清楚他会如何安置同罗蒲丽等马匪。
在听小郎君讲了同罗蒲丽的身世后,阿伊腾格娜也唏嘘不已。谁能想到,看似凶神恶煞的女修罗,竟然有如此悲惨的遭遇。
阿伊腾格娜尤其替同罗蒲丽感到可怜的是,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想到父亲,阿伊腾格娜心空中顿时布满厚厚的乌云,陷入无边的黯淡之中。
“同罗蒲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熟悉的痛楚又在阿伊腾格娜幼小的心房里翻滚着:“可我,却是永远失去了父汗……”
眩晕感再次沉沉袭来,阿伊腾格娜不知道为何今日总是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之中。
这时,只见小郎君站了起来,装着老成的样子回道:“同罗娘子客气了!马球场之事,乃王沛忠之奸计,吾与汝皆为受骗之人,同罗娘子何罪之有?汝之事,某已有所耳闻。回纥势大,这个……这个无本生意难以为继。某近日准备筹办间商铺,不知同罗娘子是否愿意负责店面守护事宜?”
阿伊腾格娜看着小郎君故意学着王都护的口气,一本正经地拉拢同罗蒲丽的样子,头晕稍稍缓解。
尤其是小郎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委婉表达“马匪”的窘样,让阿伊腾格娜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那我带来的弟兄们呢?”同罗蒲丽对小郎君的邀约不置可否。
“经法曹审讯后,罪大恶极的奸邪之徒,特别是在马球场上杀死过北庭牙兵的,按律处置。其余之人,可以来某的商铺,也可以长征健儿的身份参军戍边,也可回灵州去。”对于伤害过牙兵的马匪,王霨是绝不可能饶恕的。“其实,汝之义父若有兴趣的话,也可带其余弟兄们来庭州。”
同罗蒲丽低头寻思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阿伊腾格娜望着又点头又摇头的同罗蒲丽,多少有点明白她矛盾的心绪。
果然,同罗蒲丽轻启朱唇道:“那日某射了小郎君三箭,却不料小郎君宅心如此仁厚,不仅宽恕了我的罪孽,更为吾等指明了出路,某自然甘愿为小郎君驱使。手下的弟兄,确实有不少嗜杀之人,依律处置也是应当。至于剩下的人何去何从,吾会一一询问。不过,我那义父,却恐怕是自在惯了,是否愿意为人约束,我实在没有把握。”
对于同罗蒲丽的婉拒,小郎君并不在意:“汝义父如何安置,某也只是顺口一提,并非强求。不过,汝既答应留在庭州,可就要和义父天各一方了啊?”
面对小郎君的关切,同罗蒲丽抬头望了眼窗外。阿伊腾格娜循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帘和幌子被微风吹动,在冬日的南市自在飘摇。
“吾名为蒲丽,意为清风。草原上的风,自由自在、四处飘荡、从不停留。算来我在灵州也待了十几年了,中间也一直不曾用心去寻找自己的目标和方向。此次机缘凑巧来到庭州,结识了十三娘,更得到了小郎君的青睐。某想着,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催我启程飞扬吧。义父养育之恩,吾日后必将回报。不过此时此刻,某要辜负他的期望了。”
同罗蒲丽说完,两行清泪从妙目中如星屑散落,苏十三娘连忙上前抱住了她。
阿伊腾格娜也心中微动,感慨同罗蒲丽的坎坷命运。雅间里的其余三位小娘子,也都唏嘘不已。
久不曾言语的王勇忽而开口道:“同罗娘子,切莫悲伤。人生际遇祸福难料,唯有遵本心而动,方能无悔。汝既已有乘风展翅之心,便应扶摇而起。至于汝之义父,某不才,在朔方军中也认识三五朋友。某可交代他们,在法度之内善待细封头领。”
同罗蒲丽恭敬地肃拜道:“有劳王别将费心了!吾感激不尽!”
苏十三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勇,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朔方军的人?不会只是些虾兵蟹将吧?”
对于苏十三娘的质问,王勇黝黑的脸色微动。他思忖了片刻,才答道:“朔方军兵马使李光弼与某有旧,想来不会拒绝吾之所求。”
“兵马使李光弼!”同罗蒲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在灵州多年,对朔方军的高层还是有所了解的:“传闻他可能要升任朔方节度副使了!王别将竟然和他相熟!”
苏十三娘不料王勇居然真的在朔方军中有熟人,她瘪了瘪嘴,追问道:“李光弼似乎没有在安西或北庭任职过啊?你怎么会和他相熟。”
苏十三娘问出了诸人心中的疑问。阿伊腾格娜留意到,小郎君、李定邦都在期待王勇的回答。
王勇似乎有点后悔在众人面前失言,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回道:“某有两位好友,现在都在李将军麾下任职。”
“哼!”苏十三娘语出如刀:“说了半天,你认识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啊!”
阿伊腾格娜注意到,王勇回应之后,小郎君依然紧锁眉头,而李定邦则在思索着什么。
而阿伊腾格娜更在意的却是,一向惜语如金的王勇,在苏十三娘面前的话却有些多;且王勇提到李光弼等人时,神情明显有些飘忽和担忧,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
“无论如何,蒲丽都感谢王别将的恩德。”同罗蒲丽并未计较王勇究竟是否真的和李光弼相熟。然后,她又朝小郎君施礼道:“日后谨听小郎君吩咐!不知店铺何日开张啊?”
小郎君呵呵一笑:“同罗娘子莫急,店铺的本金尚未凑手,估计还需些时日。”
阿史那霄云听后嗤笑道:“霨弟,敢情你说了半天,这开店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啊!”
王霨还未回话,就听阿史那雯霞轻轻说道:“姐姐,以我所见,霨弟肯定早已计划妥当了。”
阿史那霄云本想开玩笑回击一句,朱唇半启,却又生生忍住了。
王霨并未直接回应阿史那姐妹的言语,而是转而对阿史那霁昂说道:“我和昂弟交流了一下,他倒是认同我的想法。至于这本金吗,还是要落到刘掌柜的头上。”
“这和刘掌柜有什么关系?”苏十三娘心生好奇。
不待王霨回答,雅间外忽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说曹操曹操到。”阿史那霄云明媚一笑:“刘掌柜来的真及时,刚好让我们看看,霨弟如何从如意居这里得到开店的本金。”
阿伊腾格娜方才稍微平复的心,此刻忽然再次紧绷。
“不,这肯定不是刘掌柜,味道不对。”苏十三娘摇了摇头,正要起身之时,但见王勇已经拔出横刀,冲到了雅间门后。
脚步声如夏日的暴风骤雨,来的迅疾,消散的也快。
待脚步声走远后,王勇悄然拉开了雅间的木门,警惕地向外张望。
在走廊里随时待命的小伙计赶忙腆着笑脸上前问道:“王别将有何吩咐?”
“方才是怎么回事?”苏十三娘也挤了过来,急吼吼地问道。
“哦,刚才有位粟特武士进了隔壁的雅间,然后雅间里的几位粟特商人和武士连饭也只吃了一半,就急忙跑出去了。”小伙计匆忙答道。
“他们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王勇追问了一句。
“嗯?”小伙计侧头想了想:“他们坚持不喝酒,和一般粟特商人不太一样。”
“不喝酒?”王勇皱眉苦思,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何在。
“还有,这几位粟特武士的弯刀修长,特别漂亮。雅间里还有位满脸虬须的粟特小郎君,说是商人的幼子。可那姿态瞧着,却似乎比商人高贵多了。”小伙计喃喃道。
王勇和苏十三娘对视一眼,两人均在细细思索粟特商人一行的反常之处。
“王勇叔叔,根据小伙计描述的情形,那弯刀的形制,有点像大食刀。”王霨在两人背后轻声说道。
“莫非是粟特商人雇佣了大食武士为商队护卫?适才粟特商人进来如意居之时,我隐约察觉到,他的护卫里有技艺不凡之人。”苏十三娘推测道。
“存在这种可能……”王勇想了想,说道“不过,一会儿杜判官回来,得告诉他加强防范,小心来自大食的探子。同时,也拜托十三娘多多留意啊!”
苏十三娘睨视着王勇,故意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王勇和苏十三娘猜测之际,阿伊腾格娜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走出雅间,来到走廊上。
空荡荡的走廊上,此刻格外安静。但阿伊腾格娜却依稀觉得,空气中飘荡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气息。
“伊月,怎么了,你今日的脸色不太好啊!”不知何时,小郎君已站到了阿伊腾格娜的身后。
“来到如意居之后,总觉得有些熟悉的东西在心中盘绕,让人心神不宁。”阿伊腾格娜在小郎君耳边低低倾诉道。
“熟悉?如意居你我都是第一次来啊?”小郎君黑亮的双目中满是疑惑。
此刻,如意居一楼大堂。行商赵无极一脸疲惫地从后院走进来,迷迷糊糊地朝楼梯走去,准备上二楼雅间打打牙祭。
他实在未曾料想到,本只是因闻喜堂倒闭,才偶然来到如意居,竟然惊动了北庭都护府的杜判官。
方才赵无极正在和如意居交割货物,就见刘掌柜领着一文一武两人来寻他。
经刘掌柜介绍,赵无极才知,年轻的文士竟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心腹杜判官,是庭州城数得上的人物。
那杜判官倒是客气的很,说是有事请教赵无极。
赵无极深知行商不能得罪官府,自然不敢托大,连说不敢。
当得知杜判官是关注呼罗珊和河中的局势时,一向以口齿清晰自傲的赵无极略加思索,便将在大食和昭武九姓的所见所闻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
赵无极一边描述,一边暗自推测杜判官究竟意欲何为。当提到“呼罗珊兵力西进”、“齐雅德养病不起”、“怛罗斯城里的大食商队特别多”等信息时,他注意到,杜判官的眉头微皱。
“莫非北庭军要对河中地动手?去年就是王都护率军灭了突骑施汗国……”赵无极的大脑飞速旋转,思索着如何发现并抓住商机。
赵无极觉得,自己的回答还是挺不错的。因为杜判官听完之后,给了赵无极一张名刺,并嘱咐道,日后还有什么关于大食和河中的信息,都可以去北庭都护府找他。当然,若在庭州遇到什么麻烦,他也会尽力而为。
得到杜判官的许诺,让赵无极颇感喜从天降。多了个人照应,生意肯定会更加红火啊!
在欣欣然走向楼梯之时,赵无极留意到,大堂里多了不少精悍的武士和衣着整洁的仆役。
“也不知是谁家的豪奴和武士?”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稍微旋转了一下,但也并未停留,毕竟这和生意毫无牵连。
赵无极还不曾走近楼梯,就见几位粟特人从楼下急速而下。
大堂里的武士很警觉地握住了横刀,但粟特人并未在大堂停留,而是直接离开了如意居。
肚子饿的咕噜噜叫的赵无极,对急躁的粟特人根本不关心,他此刻就急着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炙羊肉,然后再到南市各处逛逛,探寻商机。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一直默默站在杜判官身后的武士,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堂。武士望着如意居门外的粟特人,低声说了句:“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心浮气躁的忽都鲁在如意居门外翻身上马,他也很是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在此随便吃点饭,却总是心绪不宁。
忽都鲁此刻还不明白,命运和他开了个残酷而黑色的玩笑。
他远行千里而来,希望在庭州城找寻到失散的妹妹。仿佛是为了怜悯他的执着和辛劳,刚来庭州的第一日,他就和妹妹在冥冥的召唤下,不约而同齐聚如意居。
但咫尺天涯,两人一墙之隔,却始终未曾照面。命运驱使他们接近,好像只是为了享受让两人不得相见的残忍快意。
此时此刻,命运似乎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玩笑背后,是缤纷绚烂的礼物还是血淋淋的獠牙,却永远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