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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狭路相逢险擦肩(上)

    天宝八载,二月初七下午未申之交。庭州内城,整洁宽阔的街道上,偶尔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车马飞驰而过。和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南市相比,宁静肃穆的内城,仿佛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依旧寒冷的北风阵阵吹过,让略显紧张的忽都鲁,总忍不出想伸手去扶一下头上的尖顶帽。

    尖顶帽是粟特人最爱的服饰之一,却不被突骑施人所喜。东行路上,忽都鲁能不戴就尽量不戴,只有在碎叶城等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才无奈把尖顶帽扣上。

    那沾满脸的胡须,虽然也很难受,忽都鲁却不排斥。因为他的嘴唇上,确实已经长出了茸茸短须。沾上虬须后,忽都鲁还偷偷照过镜子,想着以后胡子再多些,是否该修剪成如此模样。

    带上尖顶帽时,忽都鲁心里一直有些别别扭扭,总觉得帽子戴的有点歪,所以不停地想去扶正。但他越是想扶正,却将帽子弄得更加摇摇欲坠。

    忽都鲁又一次用手去扶帽时,穆台阿忍不住用大食语低声劝道:“特勤,别紧张,没人留意我们。”

    紧张得像兔子一样左顾右看的石安闻言,压着嗓子吼出几句突厥语:“少说两句,别用大食语!”

    忽都鲁顿时明白,进入戒备森严的庭州内城后,他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了。

    方才在忽都鲁、穆台阿、拉哈曼和石安在南市用膳之前,商队里的大食探子早已星散在庭州城各处。或是与潜伏在城里的大食眼线接头、或是散在酒肆商铺探听消息、或是借故接近城北的军营或内城。

    忽都鲁等人吃饭用的雅间,变成了大食人刺探情报的指挥中枢。三五成队的大食探子,一旦有所发现,便急忙派人将探听到的情报送给拉哈曼。

    吃饭之时,心思不宁的忽都鲁一直在等待和妹妹阿伊腾格娜相关的情报。

    但是,拉哈曼最在意的显然并非此事。他将大量的探子用于在南市收集唐朝的政治动向和去城北窥探北庭军的动静,却只派了很少的人潜伏进内城之中。

    东行路上,忽都鲁已然明白,齐雅德将军精心筹备的大食商队,深入唐境的主要目标是刺探北庭军情,所谓帮自己救出妹妹,只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

    但是,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此刻的忽都鲁,国破家亡、无兵无马,空有个突骑施特勤的身份,显然不足以左右大食人的决策。因此,忽都鲁只能默默期盼大食探子能够发现妹妹的踪迹。

    心若火焚之时,无论是什么样的珍馐美味都难以下咽。忽都鲁胡乱吃了几口,就一直在期盼能发现妹妹的踪迹。

    赶来汇报情报的探子如潮水般来来往往数波,有汇报庭州大火的、有描绘北城军营动静的、还有讲诉闻喜堂被查的,却迟迟没有一丁点和阿伊腾格娜有关系的信息。

    忽都鲁的心情愈加烦闷,他特别想大吼几句,宣泄心中的压力。在碎叶城的时候,忽都鲁偶尔心情烦躁之时,就骑马冲到无边的草原上,对着远山和夕阳尽力呐喊。呐喊之时,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能被遥远的回声带走。

    但是,在人流密集的庭州南市,从隔壁雅间传来的轻微声音,让忽都鲁不敢有任何异动。

    正愁苦间,忽然有个前往庭州内城打探情报的探子气喘吁吁跑来,说他们偶然听到几位结束值守的守城士兵,在东门附近的武侯铺里饮酒闲聊,得知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今日早上刚刚从长安赶回庭州,从庭州东门直接进入内城,随行的队伍里还多了辆马车。

    探子认为此情报非常重要,就赶忙前来禀报拉哈曼。

    拉哈曼和穆台阿商议片刻后,觉得事关重大,决定亲自前往内城探听一番。

    石安对进内城甚是顾虑,他给拉哈曼解释道:“将军,庭州内城是北庭都护府衙署所在地,兵马众多、戒备严谨。万一泄露了身份,就很容易陷在其中,将军还是不要亲临险地为好。”

    拉哈曼稍加思索,否决了石安的提议,他坚定说道:“这位阿史那副都护刚从长安归来,队伍中还多了辆神秘马车,说不定和大唐的朝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一定得搞清楚,才能弄明白唐军的真实意图。”

    忽都鲁听到消息来自庭州内城后,心中一动,便主动请缨道:“将军,这个情报确实十分重要,有必要详细打探。但你身为此行的首脑,决不能有失。不若让我和穆台阿将军前往。我的唐话水平虽不敢说特别流畅,但基本够用。”

    听了忽都鲁的请求后,拉哈曼的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敲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对穆台阿说道:“既然特勤殿下想亲自探听消息,就由你和石安带上人手前往吧。一定要把殿下照顾好,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从雅间推门而出之时,忽都鲁隐隐听到隔壁雅间里非常热闹,似乎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宴饮。

    自从碎叶城破以来,忽都鲁已经许久不曾享受过平静而美好的宴会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砰砰乱跳,简直如脱缰的野马一样,欲图挣脱胸腔的束缚。

    在店铺门口上马时,忽都鲁忽然有如芒在背的不适感,但当他准备回首搜寻时,不适感又倏忽而散。

    忽都鲁跟随石安,在穆台阿和十余名大食骑兵的护卫下,从南市的北门而出,走上横街,向内城南门行去。

    在从庭州西门进入之时,守城士兵的严谨已给忽都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和内城南门的卫兵相比,庭州西门的士兵就显得有些马虎了。

    内城南门的士兵,重新核对了一番石安提供的过所,将每个人的姓名和特征一一记录在册,并要求他们将随身携带的所有武器都留在城门处。

    当然,在出发之前,拉哈曼就给忽都鲁起了个“石鲁”的假名,并做好了所有的相关文书。

    因此,虽然守城士兵查验得很认真,但并未发现什么破绽。

    进入内城之后,肃穆的气氛和没有武器的不安全感,让忽都鲁特别紧张。他不停地用手去扶那令人讨厌的尖顶帽,仿佛所有的问题都是尖顶帽带来的一样。

    经穆台阿和石安提醒后,忽都鲁竭力平静了心绪,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普通的粟特少年。

    在探子的带领下,忽都鲁一行来到了内城东门附近的武侯铺。让他感到庆幸的是,里面饮酒聊天的几位唐兵还没有离去。

    满脸堆笑的石安走进武侯铺,找到了个铺兵,说自己是来自石国的宝石商人,来寻找一位曾救助过自己的义士。那位义士高风亮节,不曾留下姓名,只说是在内城东门附近居住。

    铺兵听了如此传奇的故事后,甚是热情,就让石安说说那位义士的容貌。石安就信口开河,编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相貌特征。

    借着石安和铺兵东拉西扯的机会,忽都鲁等一干人都竖起耳朵聆听唐兵的闲聊。

    那伙唐兵有七八个人,在中间唠叨不停的老卒,看样子是个火长。

    忽都鲁侧耳偷听之时,那位火长正挤眉弄眼道:“……阿史那副都护是不是在效仿王都护,去一趟长安,就带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和小娘子归来。”

    周围几位年轻的士兵应该来北庭戍守的时日尚短,不解老卒话里的意思,带着酒意问此事和王都护有何关系。

    那火长抿了一口酒后,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低声显摆道:“天宝四载(745年)的春天,我那时也刚到庭州不久,像你们这群生瓜蛋.子一样,啥事都干不好,就被安排来东门守城。”

    有个调皮的士兵嘿嘿一笑,打趣道:“火长,那过了这么几年,你怎么还在守城门啊!?”

    “那是我乐意!守城门多好啊,没有风吹雨打、更不用上阵厮杀,简直再好不过了!臭小子,你真想战死沙场啊!”火长对守城门甚是满意:“别打岔,听我说!那年春天,我正在守城门,忽然听火长说,王都护从长安觐见陛下回来了,马上就要抵达东门了。”

    火长吸溜了一口酒,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在队正和火长的催促下,赶紧擦亮铠甲、整理衣襟,拿出十足的精神,在城门列队欢迎王都护。”

    “火长,这和欢迎阿史那副都护的阵势差不多啊,我们都清楚,你说点有用的。”年轻的士兵对这位老火长并不恭敬。

    “马上马上!”对于士兵们的催促,火长倒也不恼:“王都护去的时候,带了数百名牙兵。可回来之后,队伍里多了辆马车。从东门进入之际,恰好有阵小风,吹动了车帘。从我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一位娇.娘子,抱着个眼珠深黑的小郎君。”

    “那就是崔夫人和小郎君吧!”年轻的士兵们恍然大悟。

    “孺子可教啊!”火长摇头晃脑,说了一句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诗文。

    “那和阿史那副都护有什么关系?”有个壮实的唐兵傻傻问道。

    火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大力拍了一下那个问话的唐兵,然后窃笑道:“王都护用金车藏娇.娘,阿史那副都护也可以啊,哈哈。”

    “不对吧……”那个壮实的唐兵一脸不信:“我今天也刚好有机会偷瞄了一眼,马车里只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小娘子和两个丫环。那小娘子虽然蒙着面纱,但高鼻深目的轮廓,怎么看也不像阿史那副都护的孩子啊!”

    “你傻啊!阿史那副都护是突厥人,但小娘子的母亲可能是胡姬啊!”老火长嘲笑道。

    一群唐兵忙着嬉笑打闹,根本不可能看见背对着他们的忽都鲁面色大变。

    忽都鲁又听了片刻,发现几个唐军的对话越来越不堪,一直在围绕“胡娘”等字眼打转,似乎没有更多信息了,才悄然上前拉了拉石安的衣角。

    石安心领神会,便对热情的铺兵说道:“多谢将军热心帮忙,想来那位义士是不愿居功,故意将住址说错了。某便前往其他坊查询吧,耽误将军时间,实在心里有愧啊!”

    铺兵见石安如此客气,不由心花怒放,拉住石安又闲扯了几句,才让忽都鲁一行离开。

第四十六章:狭路相逢险擦肩(下)

    忽都鲁刚离开铺兵们的视线,穆台阿就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用蹩脚的突厥语低声问道:“有发现?”

    忽都鲁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跟随阿史那副都护从长安来到庭州的,应该是你追逐一路的艾妮塞公主。”

    听到“艾妮塞”三字,穆台阿双目圆睁,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此刻在哪里?”

    “那群守门的唐军肯定不知道。”忽都鲁摇了摇头,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轻轻说道:“不过,想来应该距离此处不远。如果我妹妹真的也在都护府里的话,说不定,她还能遇见艾妮塞呢……”

    不待忽都鲁请求,穆台阿便拉着石安向北庭都护府官署行去。石安吓得不行,但他根本不敢忤逆穆台阿的要求。

    距离北庭都护府官衙越近,街道上来回巡逻和警戒的士兵就越多。

    这些士兵,完全是上阵的架势,披挂重甲、腰悬横刀,一看就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百战精锐。和方才武侯铺里的铺兵以及喝酒闲聊的守门士兵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唐军士兵虽然不曾上前驱离忽都鲁一行,但望向他们的目光明显充满了警惕。

    穆台阿虽然心切,但也知光天化日之下绝非接近和刺探都护府的良机。

    在隐约能看到都护府正门之时,穆台阿从后面轻拍了石安一把,然后队伍向左一拐,开始向内城的南门走去。

    远离了北庭都护府衙门后,忽都鲁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黏糊糊全是汗。

    亲自走了一遭后,忽都鲁也明白,为何先前派出的几波大食探子基本没有刺探到关于妹妹阿伊腾格娜的信息。

    如果妹妹确实是被唐军抓到都护府里当婢女的话,一般人真的很难了解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事情,而大食探子也绝不敢轻易接近有着重重防护的北庭都护府。

    虽然心里明白不全怪大食探子懈怠,但冒险进入内城一趟,却不曾探知任何和妹妹相关的信息,还是让忽都鲁郁郁寡欢。

    穆台阿与忽都鲁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明白他心中为何焦虑,便在忽都鲁耳边低声说道:“莫急,晚上再夜探一番吧。”

    忽都鲁知道穆台阿本领高强,尤其擅长潜入、刺探之术,便高兴地回应道:“我也去。”

    穆台阿摇了摇头,显然对忽都鲁不太放心。

    忽都鲁急着说道:“你不懂唐话!”

    穆台阿想了想,才说道:“我和拉哈曼商量一下。”

    东行数千里,忽都鲁已经明白,拉哈曼才是此行负责刺探情报的决策者,穆台阿则更多负责保护自己。

    既然穆台阿愿意和拉哈曼商议,那忽都鲁也不好再说什么。

    很快,忽都鲁一行就来到了内城南门。不待穆台阿吩咐,石安就赶忙上前,拿出过所和凭证,从守城士兵那里取回了先前扣押的各式武器。

    离开内城之后,踏上东西向的横街之后,石安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仿佛是刚从龙潭虎穴之中脱身而出。

    若是没有亲身前来,只是听别人转述的话,忽都鲁肯定会嘲笑石安胆小如鼠。

    可自己亲自走了一趟后,忽都鲁发现,离开内城之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

    在略微放松之余,忽都鲁又分外担心。北庭都护府守卫如此严密,单凭自己肯定无法将妹妹救出来。恐怕就是把一百多号大食骑兵都算上,也不能保证成功啊!

    何况,大食人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刺探唐军的军情,绝不可能为了救妹妹而孤注一掷。

    “如何才能救妹妹出来呢?”忽都鲁愁眉不展。

    穆台阿似乎猜出了忽都鲁的心思,他用大食语悄悄说道:“特勤,先知曾经说过,山不过来,那我们就主动过去。都护府虽然戒备森严,但郡主不可能永远呆在都护府不出来啊!从之前的信息看,唐人是很爱出来打猎和游玩的。我们只要加派人手,肯定会找到合适机会的。”

    忽都鲁想了想,觉得穆台阿说得很有道理,就点头补充道:“不过你们都不认识我妹妹,这几日,还是我潜伏在内城附近,仔细留意吧。”

    穆台阿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太危险了。还是特勤将郡主的容貌画出,安排其他人盯着吧。”

    忽都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画像要画,我也要去盯着,齐头并进吧。这样,我离内城远一点。”

    穆台阿无奈,只好说道:“待我与拉哈曼商量商量再定吧。”

    一行人离开内城后,心情稍加放松,在宽阔的横街上驱使坐骑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南市北门附近。

    南市附近,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但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忽都鲁发现,拉哈曼亲自带领数十名乔装打扮成粟特武士的呼罗珊骑兵,在南市北门一带徘徊。

    忽都鲁望见呼罗珊骑兵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拉哈曼对潜入内城刺探还是非常担心和不安的,所以带了人在南市北门一带,以便及时应对突发状况。

    看见呼罗珊骑兵后,忽都鲁心中不由安定了许多。“好在此行并无惊险!”他在心中低低念道。庭州内城确实防备森严,但唐军并没有完全隔绝内外城,所以还是留下了不少能够探测的余地。

    让忽都鲁事先也没有想到的是,通过偷听几个把门士兵的闲聊,竟然探听到大食国的小公主艾妮塞可能秘密前来庭州的重大的情报。

    艾妮塞为什么要来庭州?心绪稍微平定的忽都鲁,终于暂时放下对营救阿伊腾格娜的执着,开始琢磨情报背后隐藏的信息。

    根据齐雅德和穆台阿等人的说法,大食内战正酣,艾妮塞是前往长安求援的。

    目前看,大唐肯定已经掌握大食内战的一些情报,并试图有所作为。

    大唐会怎么做?忽都鲁想起了父汗往日的教导:“大唐是奋力向西开拓的巨龙,大食是不断东进的苍鹰,吐蕃是欲图北上的牦牛。而河中之地,就是巨龙和苍鹰、牦牛角力的擂台。”

    “那我们突骑施人?”忽都鲁当年曾天真问道。

    “突骑施人?”父汗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只是夹在巨兽缝隙里的猎犬……”

    想起这些,忽都鲁的心里一阵难受,滚烫的眼泪也在眼眶里盘旋起来。

    忽都鲁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睛,然后强迫自己专心于思索大唐的意图。似乎思考其他问题时,就可以避免往事的纠缠。

    “艾妮塞来到庭州对唐军有何助益?”忽都鲁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大义和名分!”对大唐有所了解的突骑施特勤恍然大悟:“有艾妮塞在,唐军就师出有名了!大唐这条巨龙,从来不曾放弃对河中的觊觎之心!得知大食内战的消息,大唐俨然已经做出了出兵介入的打算!”

    忽都鲁脑海中思绪翻腾,他正想赶紧把考量的结果告知穆台阿之时,数十名骑士和一辆马车,从南市北门浩浩荡荡右转而来。

    煊赫的声势,让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避让。忽都鲁也赶忙闪避到横街北侧,驻足观看。

    骑士服饰华丽、马车香气氤氲。忽都鲁的眼睛,也不由被车马吸引了过去。

    最外围的骑士,虽未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气,却如日月一般耀眼。

    最令忽都鲁感到惊讶的是,骑士的马鞍上,都挂有各式长短武器。显然,这群骑士是为北庭达官贵人服务的,所以才能正大光明地带着如此多的利器。

    在外围骑士的护卫下,马队内部似乎有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影。那随风轻动的帷帽,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大概是某个北庭都护府高官的子女出来游玩吧?”忽都鲁大概意识到这股骑士所保护的对象了:“随骑士并行的可能是小丫环吧?马车里应该是个高贵的小娘子吧!”

    想到这里,忽都鲁心念一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队伍中的女性,看能否在队伍中找到妹妹的身影。

    车马中间,大概有三位少女。但从身姿看,她们比忽都鲁要小,但身高却比阿伊腾格娜要高,应该都不是妹妹。

    忽都鲁无奈叹了口气,他也明白,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的事?怎么可能来庭州城的第一天就在大街上遇见妹妹呢?大概是思念妹妹太深,才会有如此痴心妄想吧!

    痴痴纠结之际,忽都鲁突然感觉心脏狂跳。他一抬头,才发现在队伍靠后位置的香车,距离他越来越近。马车里,还飘荡着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这辆马车有什么古怪吗?”忽都鲁正纳闷间,无来由地感觉一阵紧张。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又伸手去摸了一把头上的尖顶帽,却一不小心,终于把帽子给弄掉了。

    二月初的庭州,依然是北风的天下。虽不如之前那般咆哮肆虐,但足以将小小的尖顶帽吹跑。

    在北风的调戏下,令忽都鲁厌烦无比的尖顶帽,飘飘荡荡地向马车飞去。

    忽都鲁还没有反应过来,手疾的穆台阿就拍马而出,拿起未出鞘的弯刀,去挑在半空中招摇过市的尖顶帽。

    穆台阿刚发动的瞬间,煊煊赫赫的队列之中,也有位骑白马的银甲武士疾若闪电,伸手去抓飞舞的帽子。

    仰着头穆台阿刚用刀鞘尖挑住帽子,就听见一阵刀风袭来。

    穆台阿也顾不得拔刀出鞘,就化鞘为棒,向下狠狠砸去。转瞬之间,两人刀鞘碰撞,迅速过了两招。

    “怎么回事?!”忽都鲁心中满是疑问,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见穆台阿虚晃一刀,急忙回撤。

    银甲武士并未上前逼赶,而是缓缓后退,扭身对一个赶上来的黑脸武士说着什么。方才突然而至的交手,银甲武士似乎是为了试探什么。

    忽都鲁处于上风口,听得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了“黑衣人”三个字。

    “特勤殿下,快向西跑!遇见老对手了!”穆台阿阴沉的声音在忽都鲁耳边响起。

    适才忽都鲁一直在留意队伍中的女性,对几位男骑士不太在意。此时,他才惊觉,方才和穆台阿过招的银甲武士,正是素叶水畔抓住妹妹的那个唐将!银甲武士身旁的黑脸武士,则是率领唐军轻骑逼死父汗的骑将!

    与仇敌狭路相逢,忽都鲁怒发冲寇,恨不得立刻上前将二人斩杀。可穆台阿的提醒,让他意识到,此处为北庭都护府的庭州城。大食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此刻需要做的,是尽快逃出庭州城!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上)

    二月初七下午,阿伊腾格娜即将踏上马车之时,马车外的一干小丫环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嬉笑打闹个不停,红扑扑的粉脸上或多或少都增添了些娇憨之气。

    年龄最长的琉璃手舞足蹈,说要学昭武胡姬跳胡旋舞;玛瑙一边嘲笑琉璃的舞姿,一边抱着瑟瑟嘟囔个不停;珊瑚和梅香手拉着手,围绕着并不存在的篝火蹦蹦跳跳;连一向最为沉稳的菊香,也笑嘻嘻地哼着不知曲调的家乡小曲。

    注视着单纯快乐、开心放肆的一众丫环,滴酒未沾的阿伊腾格娜忽而有些羡慕。她突然也想喝上几口葡萄美酒,然后纵情起舞或歌唱,把心中郁积的烦恼都抛到小郎君常说的什么“爪哇国”去。

    今日刚来到如意居,阿伊腾格娜就时断时续地陷入精神恍惚之中。心跳时快时慢、大脑似醒非醒,整个人似乎沉沦在梦游之中。

    在杜环和马璘回来后,阿伊腾格娜觉得压住心口的大石似乎忽然被人搬走,呼吸也逐渐舒畅,好像梦魇的人终于迎着朝霞睁开了双眼。

    状态回复之后,阿伊腾格娜注意到,杜环在酒宴之上虽然谈笑风生、开怀畅饮,但双眸之中却跃动着点点担忧。而潇洒不羁的马璘,脸上更是挂着遮掩不住的疑惑。

    “莫非那个行商带来了什么不利的消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测。但酒宴之上,显然不方便去验证什么。

    酒宴的气氛欢快而浓烈,王勇和苏十三娘虽然为谁的徒弟更优秀争执不下,却毫不妨碍两人推杯换盏、频频举杯;同罗蒲丽在敬过小郎君之后,则专注于和马璘探讨箭术;杜环更是即兴赋诗一首,赢得众人的热烈喝彩。

    阿史那霄云和王绯端着三勒浆耳语不停,不知道在述说什么样的小女儿私话;小郎君和阿史那霁昂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阿史那雯霞用琉璃杯半遮颜面,仿佛在沉思剑术,但那不时送向小郎君的秋波,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几个小丫环的年纪比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大,趁着不在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她们更是放肆起来,不时抿上一口鲜红芳香的葡萄酒,然后叽叽喳喳互相咬着耳朵,像风中的银铃一般笑个不停。

    热闹的气氛,让阿伊腾格娜恍然觉得,似乎回到了碎叶城的黄金牙帐之内。

    突骑施人是个喜欢热闹和快乐的部族。每逢佳节或大军凯旋,父汗就会在牙帐之内大宴部属。

    酒酣耳热之际,不少在马背上左右开弓、在战场上挥刀如电的武士,居然会高兴地像孩子一样,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牙帐之外,会燃起冲天的篝火。年轻的男女,会手拉手,围绕着篝火欢快地唱歌和跳舞。

    阿伊腾格娜虽然因年龄幼小,不能像忽都鲁一样出席酒宴,却可以在侍女的陪伴下,参加篝火舞蹈。

    当拉着侍女们的手载歌载舞之时,阿伊腾格娜曾以为,人生就会永远如此快乐和飞扬。

    经历过碎叶大战之后,第一次重新为欢快的酒宴气氛所感染,阿伊腾格娜其实很想偷偷喝一口葡萄酒,然后沉沉醉去。

    虽然从未醉过,但阿伊腾格娜朦朦胧胧中觉得,在半醉半醒之际,应该可以看到久违的碎叶城和宠溺自己的父汗……

    不过,阿伊腾格娜的愿意并未能够实现。小郎君曾叮嘱过她,年龄未满十八之前不能饮酒,不然对身体不好。

    虽然不知道小郎君的话有何道理,但阿伊腾格娜还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小郎君的话应该是对的。况且,小郎君也是如此要求自己的。整场宴会,小郎君同样滴酒未沾。

    宴会进行一半之时,刘掌柜进来敬酒。神智清醒的阿伊腾格娜见苏十三娘给他交代了几句后,刘掌柜精明的脸上流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阿伊腾格娜心中暗笑,因为她早已清楚小郎君开店的本金将从何而来,而阿史那姐妹显然对之还一无所知。

    前几日,小郎君日夜眉头紧锁,不停地在纸上涂来改去。

    阿伊腾格娜本以为他是纠结于内心的情感,便偷偷瞄了几眼。小郎君却大大方方地将纸张递给了她。

    “大秦透明琉璃工艺?”纸上醒目标题里的每一字对阿伊腾格娜而言均无难度,但合在一起,她就不知所云了。

    “这是我们开素叶居的本金啊!”小郎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初次听到“素叶居”之名时,阿伊腾格娜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毕竟对她而言,奔流不息的素叶水就是她的家乡啊!

    不过,在忆起碎叶城的同时,阿伊腾格娜其实有点暗暗怀疑,小郎君将自己的商铺命名为“素叶居”,似乎是为了和霄云小娘子的“素叶县君”隐隐呼应啊……

    当然,阿伊腾格娜理智地将质疑深埋心中。她清楚,无论是小郎君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此刻都没有必要再提了。

    “小郎君,大秦和透明琉璃有何关联啊?”阿伊腾格娜将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问题上。

    “大唐当前生产的琉璃,固然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却罕见透明若水晶之无色琉璃。据我所知,大食的大马士革和大秦的君士坦丁堡均有擅长制作透明琉璃的工匠。经多方探听,再加上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对其工艺有了初步了解,便整理出来,准备卖给如意居。”小郎君简要地阐述了一下思路。

    “为何要卖给如意居,小郎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人手生产啊!”阿伊腾格娜有些不解。

    “琉璃工艺本就复杂,透明琉璃则在原料选择和生产流程上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对其工艺有点初步了解,距离实际生产还很遥远。而王元宝的如意居就是以贩卖和制作琉璃而起家的,无论在工匠还是客源上,都具有雄厚的基础。与其费力与其竞争,不若将这工艺卖给他们,为素叶居赚来开张的本金。”小郎君耐心解释道。

    “小郎君言之有理!”阿伊腾格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问道:“那为什么要假托是大秦的工艺呢?”

    “大秦那么遥远,没有几位大唐的行商去过,更有利于博取信任啊!”小郎君狡黠一笑……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的嘴角也不由翘了起来。这个小郎君,最近似乎越来越会“骗人”了。

    念及“骗人”,阿伊腾格娜心中忽然蹦出了个疑问:“小郎君不是和雯霞小娘子接触多了,连她骗人的本事也学会了吧……”

    阿伊腾格娜胡思乱想之际,小郎君已经和刘掌柜悄然离席而出。

    “也不知小郎君能不能谈个好价钱?”对于小郎君的开店大业,阿伊腾格娜还是非常关注的。

    待到小郎君再次回到雅间之时,酒宴已然行将结束。除了阿伊腾格娜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离开之际,一群喝了酒的小丫环们更是疯狂放肆了一把,在如意居的后院里上演了群魔乱舞。

    几经催促,发酒疯的小丫环们才登上了马车。阿伊腾格娜在车厢右壁最里侧坐定,竭力和满身酒气的六个丫环保持距离。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本就是骑马而来,他们均未喝酒,依旧策马而归。

    在牙兵的护卫下,一行人离开了如意居。分别之时,苏十三娘挑衅地瞪了王勇一眼,然后将张名刺塞到阿史那雯霞手里。

    “听闻阿史那副都护已从长安归来,为师期望和副都护面谈一番。”虽然阿史那雯霞并不惊讶,苏十三娘还是解释了一句。

    和苏十三娘、同罗蒲丽挥别后,一行车马在南市的北门右转,准备上横街东行。

    过南市北门时,北风卷动右车窗帘幕,阿伊腾格娜发现,有许多腰挎狭长弯刀的粟特武士,游荡在南市门口。

    马车里,几个酒疯未退的小丫环,还在双手挥舞、嘻嘻哈哈唱个不停。

    为了躲避这群“疯子”,阿伊腾格娜静静地躲在马车右侧的角落里,思索着小郎君开店之事,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正沉思间,阿伊腾格娜的心头突然一紧,眩晕感再次袭来。“怎么回事?我没有喝酒啊?”她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隔了一个多时辰后,再次感到心慌意乱。

    马车忽然停住了,马校尉和王别将似乎在低低说着什么。阿伊腾格娜心神恍惚,并未听清。

    “北庭牙兵,疏散人群、保卫小郎君和小娘子、捉拿大食探子!”马璘的声音如惊雷响起,让昏沉沉的阿伊腾格娜猛然一惊。

    “大食探子!”阿伊腾格娜闻言一惊,她的心似乎又回到了战火连天、夜风怒号的碎叶城。

    来到庭州之前,她就已经明白,在素叶水畔把忽都鲁带走的黑衣人,应该是来自大食叛军的刺客。

    “庭州城里也有大食探子啊?!也对,北庭军最近厉兵秣马,看来已经引起大食人的关注啊!”阿伊腾格娜旋即明白大食人的意图。

    “最好能活抓一个大食探子,问问他是否知道忽都鲁的消息!”想起忽都鲁,阿伊腾格娜根本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

    阿伊腾格娜牵挂忽都鲁之时,一马车的丫环们还沉醉在酒意之中,六双眼睛已经开始犯迷糊了。

    马车外,横刀出鞘声和马蹄起落声此起彼伏,外面更是传来人群疏散的惊惶声。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中)

    阿伊腾格娜偷偷掀起右车窗纱帘一角,仔细观察横街上的情形。大概是因为位置的关系,她并未看见马璘口中的“大食探子”,放眼所见皆是手握横刀、紧张戒备的北庭牙兵。

    赤炎骅兴奋的嘶吼声引起了阿伊腾格娜的注意。对于这匹精力充沛、调皮捣蛋的小马驹,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循着赤炎骅亢奋的嘶鸣,阿伊腾格娜瞧见了手握横刀的小郎君和斜挑长剑的雯霞小娘子,两人最近皆是刻苦锻炼,时时刻刻刀剑不离身。因而,一听到马璘的呼喊,两人都不约而同抽出武器、策马向前,将未携带兵器的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史那霁昂护在了身后。

    阿史那霄云不甘心被王霨和妹妹护在身前,跃跃欲试,想挤到前面去,却被心思周密的王绯牢牢拉住。

    阿伊腾格娜发现,面对突发状况,足智多谋的杜环最先沉静下来,一道道军令脱口而出。

    “李别将、王别将,率二十名牙兵,速将小郎君、小娘子以及马车护卫好!”阿伊腾格娜明白,面对事先未曾预料的险情,杜环首先关注的是护卫诸人的安全。

    “马校尉,你带十名牙兵,抓住大食探子!”杜环话音未落,马璘已轻踢坐骑飞霜,风驰电掣直扑横街北侧的大食探子而去。

    “陈队副,你找五个弟兄,赶紧疏散人群,以免发生误伤!”六名牙兵得令之后,在横街上策马盘旋、大声呼喝,驱离人群,让他们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你、你、你,持吾之鱼符,速去西门,让守门士卒紧闭城门。然后通告各处城门,全部关闭,决不能放走大食探子!”三名牙兵得令而向西疾驰而去。阿伊腾格娜明白,杜环是要紧闭城门、瓮中捉鳖。

    “你们三人,立刻去内城拜见都护,通报相关情况,请都护速速定夺。”三名牙兵马鞭一挥,催马向东。

    四十余名北庭牙兵,转眼间就被杜环分成了五队,并迅速投入运转之中。

    听着杜环镇定自若、井井有条的指挥,阿伊腾格娜心中松了口气。她虽不知大食探子有多少人,但从杜环的语气判断,应该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对于大食人,阿伊腾格娜来庭州之前对其知之不深,也并无特别恶感。虽然突骑施汗国曾与大食帝国在河中之地角逐多年,但从她记事以来,汗国就再也没有与大食帝国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了。

    但倾力学习大唐典籍数年、又在庭州生活数月后,在小郎君和杜环的感染之下,阿伊腾格娜心里还是对大唐的认同感更高一些。毕竟长期以来,突骑施汗国都是大唐的属国,只是近些年才关系决裂;而大食,却和突骑施人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争。

    虽然是北庭兵马终结了突骑施汗国,但阿伊腾格娜却从小郎君的讲解中明白,突骑施汗国夹在三大帝国中间,欲图左右逢源的国策才是其覆灭的根源。若是突骑施人仍一心一意甘为大唐藩属,则依然是天可汗的碛西干城。

    北庭唐军只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利益而成为突骑施汗国的命运终结者,却并非汗国的灭亡之源。

    当然,如果存在重振突骑施汗国的良机,阿伊腾格娜会毫不犹豫,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只是,汗国重建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

    而此时此刻,当听见马璘高呼“捉拿大食探子”时,阿伊腾格娜不自觉中是站在唐军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不过,也许她只是习惯了站在小郎君的立场去观察世界,却不自知而已……

    杜环的指令如流水般依此发出,北庭牙兵立刻依令运转起来。

    马车内,发酒疯的小丫环们,不知是身体疲倦了还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倚靠着马车壁,渐渐沉寂了下来,梅香更是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听着车外嘚嘚不休的马蹄声,阿伊腾格娜也拉紧了车窗纱帘,蜷缩到马车的一角。经历过碎叶大战和马球场刺杀后,她的警惕意识和防护能力都有了大幅提高。

    “这大概就是小郎君所说的‘乌龟流’吧。”躲在马车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自我解嘲道。

    当阿伊腾格娜在防护严密的马车里开自己玩笑时,横街之上,忽都鲁正在策马向庭州西门狂奔。紧随其后,是穆台阿和十余名大食武士。

    与银甲武士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气血上涌、心情郁郁。

    素叶水畔,银甲武士弓张若霹雳、矢落如骤雨,妹妹就是被他抓住的,自己和穆台阿也险些为他所擒。

    而来到庭州城的第一天,居然在大街上再次恰遇如此杀神,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仇敌在前,不仅不能挥刀复仇,反而还得抱头逃窜,更是令人郁闷。

    从怛罗斯城出发之时,忽都鲁早已想到了潜入庭州城的巨大风险。但是,救妹心切的他,觉得在大食人详备伪装的掩护下,只要低调行事,应该可以躲过唐军的检查。

    一路行来,假扮成粟特青年的忽都鲁按照拉哈曼和穆台阿的教导,严格遵守谨言慎行的要求,不需要他说话的时候绝不多说一句、不需要他做的事也绝不主动上前。沉言寡语的忽都鲁也确实未曾引起葛逻禄人或唐军的警觉。

    只有在进入森严肃穆的庭州内城时,他才或多或少有点紧张。从内城全身而退之后,忽都鲁倍觉轻松,也对掩藏行踪更加有了信心。

    即将回到南市时,忽都鲁一行恰遇喧喧车马。双方本应毫无瓜葛地擦肩而过,不料,忽都鲁无来由的紧张,导致尖顶帽被风吹向马车。

    谁也不曾想到,凶神恶煞的银甲武士,竟然就在马车附近。穆台阿立刻用刀鞘替忽都鲁挑尖顶帽,却被银甲武士看出了破绽。仅仅两招,银甲武士就通过熟悉的招式,认出穆台阿是碎叶大战中的黑衣人。

    意外的暴露,与仇敌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在愤恨的同时,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惶恐。

    倒是穆台阿冷静得多,他拔出长刀,猛拍忽都鲁的坐骑,然后向南市北门处远远望了一眼,才挥刀招呼着大食武士向西逃窜。

    忽都鲁刚动,就听到穆台阿用波斯语说道:“杀!”

    “唐军追上来了?”忽都鲁正疑惑间,身后响起石安的惨叫声。这位圆嘟嘟的石国商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变故之时,就被身边的呼罗珊武士直接挥刀格杀了。

    穆台阿突然迸发的冷酷和无情让忽都鲁心中一惊。相处数月以来,忽都鲁越来越习惯穆台阿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而忘了他其实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忽都鲁一点也不喜欢身肥体硕、满面假笑的石安,平时也从不和他交流。但眼见他顷刻之间被同伴斩杀,心中还是难免有点意外和怜悯。

    “或许这就是父汗对我最不满意的地方了吧!”忽都鲁为自己的软弱而暗暗羞愧。

    在横街北侧策马狂奔的忽都鲁,留意到南侧有三名骑士也在朝西疾行,看来唐军是要关闭城门。

    忽都鲁体重较轻,胯下坐骑又是匹精心挑选出来的大食马,在速度上有明显的优势。

    眼看西门就在眼前之时,南侧三名骑士一起张弓搭箭,利箭向大食马的左侧直扑而来。

    忽都鲁听到半空的风声,大力抽打坐骑。大食马四蹄用力,猛然前跃,避开了箭支。呼罗珊武士们也纷纷驱马躲避或挥刀防守。

    三名骑士本也没有奢望一击中敌,他们只是为了延缓对手的速度。在射出箭支后,当中骑士高举鱼符,三人齐声高喊道:“奉杜判官之命,速速关闭城门,禁止进出!”

    横街上的骚乱已经引发了庭州西门守军队正的关注,他虽未下令关闭城门、封锁门洞,却早已让士卒列队备战,并将平日难得一用的拒马枪拉了出来。

    听了传令骑士的呼喊之后,守军队正不再犹豫,也不再费时查验鱼符,而是急忙下令关闭城门。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开始缓缓关闭的同时,数条枝枝叉叉的拒马枪连在一起,被摆到门洞之前。

    锋利尖锐的拒马之后,二十余名长枪兵面色凝重,正列队迎敌;长枪兵两侧,各有七八名重装刀盾兵,高举大盾、紧握横刀,护卫侧翼。

    城头之上,更有十余名弩手,手持上了弦的弓弩,冷冷向下注视着横街上的异动。

    见庭州西门守军依令运转起来后,刚才发箭的三名骑士便转而向南,不再停留。

    严阵以待的守门士兵让忽都鲁略有些迟疑,使得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西门,却不敢贸然硬闯。

    大食马惊人的弹跳力固然能够跳跃过拒马枪,但却无法保证能同时避开十余杆长枪的突刺。况且,还有弓弩手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特勤殿下,你跟在我马后!”忽都鲁茫然无措之际,身后传来了穆台阿冷静的声音。忽都鲁急忙勒马,让穆台阿超过自己。

    “列双队!”穆台阿举起来弯刀,十余名呼罗珊骑兵迅速以他和忽都鲁为中心,在距离拒马和枪阵数十步的地方,排成了两线纵队。纵队之间,则留有两个马身的空隙。

    “杀!”穆台阿一声令下,率领前队七八名呼罗珊骑兵挥鞭驱马,向城门口的拒马奔驰而去。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下)

    前队骑兵发动冲锋之后,忽都鲁也拔出弯刀,跟着后队骑兵策马冲锋。

    前队呼罗珊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起起落落的马蹄敲击在横街之上,如同夏日的骤雨在无情抽打着大地。

    忽都鲁需要不断驱使坐骑加速,才能和穆台阿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加速中的骑兵们,依然保持着严整的两线队列。

    忽都鲁身后,刚刚赶上来的马璘,拉住缰绳,等待其它北庭牙兵们跟上。

    飞霜的速度不亚于大食马,但其余牙兵的坐骑在短距离冲刺上却无法和大食良驹相媲美。

    由于是被王勇和杜环强拉着去如意居赴宴,因此,马璘并未携带马槊和新得的逐日弓,随身唯有一柄横刀。

    方才急于追击大食探子之时,马璘也顾不得向其他人借弓箭,故而只能紧紧吊在对手后面。

    他虽然作战勇猛,却并非莽撞之人,绝不会托大到独自一人去阻拦对手十余名骑兵。

    望着对手齐整的两段冲锋姿态,马璘眉头紧缩。十余名大食探子,仅仅手持弯刀,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阵型完整、戒备森严的西门冲去。这股悍不畏死的杀气,让他十分警惕。

    西门守兵队正的应对看起来可以说是中规中矩、毫无差池。但马璘却隐约有些担心,城门的守军恐怕抵挡不住对手的冲击。

    长安一行,马璘在见识了大唐帝国的灿烂辉煌的同时,也对内地军备的松散感到由衷地担忧。连扈卫宫禁的龙武军都已经缺乏了悍勇之气,内地的府兵和州县之兵就更加不堪了。和边镇年年征伐不休的百战精兵相比,内地的士卒简直就是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

    而边镇之中,也并非所有的兵卒都一样精锐。在龟兹城的时候,马璘就注意到,距离上次龟兹城被吐蕃军占领已经过了五十多年,那些长期留守城池的守军,也在缺乏外患刺激的安逸气氛中变得日益懒散。

    虽然他们也常常操练,但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生死搏杀的士兵,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勇士。

    庭州城更是一百多年来从未被攻克过,承平日久的守军,也不足以成为抵御风浪的中流砥柱。

    而那些大食探子,必然是大食叛军最精锐的斥候。按照赛伊夫丁的说法,大食帝国从立国以来,就征伐无休,近几年更是内战激烈,这些久经杀伐的大食探子,战力决不可轻视!

    故而,他焦急地挥舞着横刀,大声呼喊着后面的牙兵们。但愿在守门士兵被突破之前,能够给大食骑兵一个批亢捣虚的背冲!

    在呼罗珊骑兵的扈拥下,忽都鲁的马速越来越快,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飞!

    迎面的传来大群蝗虫起飞的嗡嗡声,不用问,那是唐军的弓弩手发动了第一轮齐射。

    忽都鲁急忙俯下身子,舞动着弯刀,竭力躲避着弩箭。

    数声闷哼传来,显然有人被弩箭射中,前队还有一位骑兵的坐骑被射中了面部,直接倒了下去。但剽悍的呼罗珊骑兵丝毫不为所动,仍在不断加速!

    “跳!”前面传来穆台阿如雷的吼声,前队的呼罗珊骑兵依令轻提缰绳。他们胯下的大食良驹几乎是同时后蹄用力,然后一起高高跃起,飞过了拒马的阻碍。

    面对从天而降般的骑兵,长枪手不觉有些惊惶。守兵队正本以为拒马就足以恐吓住对方了,却不曾料到对手悍勇如斯!

    “杀!”穆台阿坐骑的前蹄刚刚落地,他就弯刀一扫,荡开了数把长枪,为前突找寻到了空隙。

    前队的呼罗珊骑兵除了有一人的坐骑恰好被长枪.刺中之外,其余几人都开始在枪阵中挥刀劈砍。穆台阿在马背上左砍右杀,势不可挡!

    坐骑被刺中的骑兵,在战马倒毙之前,就及时从马镫里脱身而出,然后就地一滚,挥刀如月,向长枪兵的腿部砍去。顷刻之间,就有两名长枪兵倒卧在地,然后被呼罗珊骑兵的战马踩踏而死。

    砍伤两名长枪兵后,在地上翻滚的呼罗珊骑兵尚未来得及鱼跃而起,就被一名从侧方插进来的唐军刀盾兵,用手中高举的团牌,直接砸成了肉泥。

    刀盾兵从两翼加入战团,砍杀数匹战马,延缓了枪阵崩溃的速度。但呼罗珊骑兵战意极高,坐骑死伤便继续步战,毫不气馁。

    他们手中的大食弯刀锋利无比,唐军不少长枪兵的木质枪杆,都在交战之中被削成两段。看似森严的枪阵,在大食骑兵的强烈冲击之下,如同被山洪冲刷的河堤,摇摇欲坠、行将溃散。

    在城墙上负责指挥的西门守兵队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下面的战局,心忧不已。他根本不曾料到,十余名缺乏长武器和重铠甲的轻骑,居然快要杀透枪阵了!

    而更关键的是,对手突击速度如此之快,远远超出了守兵队正的想象。他方才只是命令关闭西门最里面的这道城门,却并未要求关闭瓮城的城门,更不曾拉起城外的吊桥。

    此刻,最里一道城门尚在关闭之中,眼看敌人就要突破守兵的防守了。

    “快,关闭瓮城的城门,拉起吊桥!”守兵队正急的手慌脚乱:“弓弩手,退到瓮城城墙之上!”

    方才弩手发出第一波打击之后,正在上弦之时,敌人就冲撞到了枪阵之中。队正本来是准备让刚上好弦的弩手攻击敌人的第二波骑兵的。但现在眼看前波骑兵要突破防守了,队正只好赶紧让弩手西撤到瓮城城墙上,用来打击随时可能突破内城门的敌人。

    “跳!”听到身旁呼罗珊骑兵的大声喝令,忽都鲁也轻提缰绳。胯下的战马在助跑之后,血脉贲张、筋骨正强,奋力一跃,带着忽都鲁冲天而起,跃过了拒马。

    再次感受到战场的召唤,飞在半空中的忽都鲁紧握弯刀,杀气腾腾,准备落地之后大开杀戒。

    坐骑飞跃拒马落地之后,立刻有数杆长枪朝着忽都鲁直刺而来。

    忽都鲁想着父汗的教导和平日的苦练,挥刀侧拍,荡开一杆长枪。

    此时,经过前队的拼命搏杀,唐军的枪阵已经毫无阵型可言了。刀盾兵和长枪兵挤在一起,和呼罗珊骑兵们近距格杀着,不时有人被刺中或砍伤。有不少枪兵,在枪杆断裂之后,抽出横刀,继续奋力搏杀着,用生命和鲜血维持着阵线。

    前队的呼罗珊骑兵也损伤惨重,除了穆台阿之外,其余三人已经全部变成步兵,手持着弯刀和唐军面对面厮杀着。

    后队骑兵落地之后,如同蛮牛横冲直撞。本已陷入苦战的唐军守兵,顿时压力剧增,勉强维持的防线顿时再以支撑不住了!

    此时,忽都鲁顿时领悟到了穆台阿战术的精妙和陷阵的悍勇。

    十余名呼罗珊骑兵分成前后两队,所肩负的责任是完全不同的。前队的作用是在如林的长枪中杀出一条血路,尽力凿穿唐军的防线;后队则要起到一击决定胜负的关键效果。目前看,两队骑兵基本上是按照穆台阿的战术规划,完美实现了作战意图。

    而冲锋陷阵之时,首先接敌的前队,所面临的风险自然远远高于定胜负的后队。而穆台阿身先士卒,毫不犹豫率领前队冲杀的勇气和意志,令忽都鲁大为钦佩。

    而呼罗珊骑兵展现出来的高昂战技,更让忽都鲁艳羡不已。虽然明知面对的只是庭州城的守门士卒,绝非北庭都护府的精锐,但忽都鲁思忖,以突骑施汗国最善战的附离亲卫,恐怕也无法以十余骑取得如此大的战果。

    “若有五千如此悍骑,重建汗国应该指日可待吧!”忽都鲁一边砍杀,一边盘算着。城门口的血腥和厮杀,反而让他焦虑的心平静了许多,居然有遐思考虑将来。

    “父汗手下,附离亲卫不过一千人,精锐骑兵不过一万,其余均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的部族牧民。如果能够在大食的帮助下,训练出五千全副大食武装的铁骑,应该足以和葛逻禄、沙陀等部抗衡了!”忽都鲁挥刀砍断了一杆长枪,然后挥刀杀死了那名长枪兵。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招募散落各处的突骑施勇士。从此行汇集的信息看,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人手里均有大量的突骑施人。黠戛斯太远,日后再说。葛逻禄和沙陀部那边,到时可以想想办法……”

    忽都鲁弯刀斜劈,却被刀盾兵挥牌挡住。对手挥起横刀,准备斩杀忽都鲁坐骑之时,一柄弯刀从旁而入,将刀盾兵直接斩杀。

    忽都鲁一看,不知何时,穆台阿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而唐军守门士兵的防线,也已经被完全杀穿了。

    庭州西门半闭的内城门却还留有巨大的缝隙,足以容纳骑兵通过,负责关门的唐军守兵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穆台阿俯身倒挂,长臂一揽,从地上拾起了两面带血的大盾。他将一面盾牌递给了忽都鲁,仔细交待道:“特勤殿下,用盾遮掩好关键,前面肯定会有弓弩手。你小心跟在我马后,咱们一起杀出庭州城!”

    看着豪气干云的穆台阿,忽都鲁不禁热血上涌。此时,他觉得跟在穆台阿身后,简直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整队!”穆台阿弯刀向前一指,正在和残存的唐军长枪兵、刀盾兵厮杀的呼罗珊骑兵纷纷加快动作,和对手脱离了接触。死伤惨重、筋疲力尽的城门守军,望着开始整队的对手,毫无办法。

    汇集在一起的五六名呼罗珊骑兵,组成了骑兵最常用的楔形阵,准备在穆台阿带领下,一口气杀出西门瓮城。还有两个失去战马的呼罗珊骑兵,则紧紧跟在楔形阵后。

    “出发!”穆台阿命令刚下,忽都鲁听到背后忽然传来了惨叫声和急促的马蹄声!在最关键的时刻,唐军的追兵还是赶来了。

    “特勤殿下,不要管追兵,我们继续冲!”穆台阿冰冷地说道。

    忽都鲁心念一动,顿时明白,穆台阿是准备牺牲其余呼罗珊骑兵,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经历了一番厮杀之后,忽都鲁不再犹豫,策动战马,跟着穆台阿,冲出了庭州西门内城门。

    瓮城城墙之上,十余名弩手立刻扣动了悬刀,弩矢如急促的雨点一样,射向大食骑兵。

    距离西门数百步之遥的马车里,心神不宁的阿伊腾格娜缩在寂静的角落里,听着隐隐传来的厮杀声,痛苦不堪。因为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尖利的兵器撞击声让她再次忆起了梦魇般的碎叶大战。

    而马车之南,北庭牙兵还在大声驱离着从南市出来的行人,劝告他们远离危险。

    焦急疏散人群的牙兵们不曾留意到,有数十名粟特武士,正在悄悄逆着人流,向南市的北门汇集,他们的腰间也悬着长长的弯刀。

第四十八章:变生肘腋论连弩(上)

    十余名大食探子向西门守兵的枪阵发动冲锋之时,王霨站在赤炎骅上,远远观望了几眼。

    “守军弓弩手的人数偏少,弩的发射速度还是有些偏慢,如果是连弩就好了!顷刻之间,百箭齐发,一轮下去,十余名骑兵,肯定要死伤泰半了!”发现弓弩手只来得及射击一轮,就被大食探子杀入枪阵之中,王霨懊恼地说道。

    “霨弟,莫非你知道连弩的制法?”阿史那雯霞听到王霨的抱怨后,目若弯月微翘,兴奋地问道。

    “哦,略微思索过,前两日还和昂弟、赵大锤一起讨论连弩之事。”王霨淡淡说道:“诸葛武侯天纵英才,于数百年前创出元戎连弩,据史册记载,他‘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惜乎工艺失传,不为后人所知。”

    “文绉绉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啊!”阿史那雯霞嘴角一撇,不满道。

    “连弩如何制作,目前尚不清楚,不过对其缺点,倒是理出了些头绪。”王霨笑了笑,对于阿史那雯霞的不满并不在意。

    “缺点?未知工艺,先思其弱点,小郎君的想法有点意思。”杜环在关注西门附近战况同时,尚有余力一心二用。

    王霨谦虚道:“其实主要是昂弟和赵大锤思索出来的,还是昂弟来讲吧。”

    望着天空发呆的阿史那霁昂不料王霨忽然把他推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拒绝道:“我……我说不好,还是霨兄讲吧!”

    “唉,弟弟,让你说你就说啊,别整天呆呆傻傻的。”阿史那霄云很希望弟弟能够大方和阳光一些。

    “哦,我们从史书记载中元戎连弩的特性入手,推断出它有三个方面的缺点。”阿史那霁昂对性格爽朗的大姐甚是畏惧,尽量用清晰的语句说道:“一是为追求快速连发,每支箭的力道必绵,杀伤力有限;二是结构精巧,制作工艺必难,不利推广;三是以铁为矢,尾部无羽,飞行不稳、射程不远。”

    说起匠作之事,阿史那霁昂的言辞要比往常流利许多。杜环、王勇和李定邦听后皆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这连弩中看不中用啊!”阿史那雯霞若有所思道。

    王霨听后,轻轻摇了摇头:“雯霞姐姐,连弩虽有缺陷,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不然以诸葛武侯之聪颖,也就不会耗费心力去改进和完善了。平地远射,连弩威力确实有限。但若是居高临下、伏击敌人,或是街头巷尾、五步搏命,这连弩可是制胜利器。当年三国鼎立,蜀缺骑兵,武侯北伐,多在祁山一带以步兵与曹魏铁骑争雄,连弩之威则可全力施展。方才守军若有十把连弩,高踞城墙之上俯射,必可多有斩获。”

    “街头巷尾、五步搏命!”对于王霨后面的长篇大论,阿史那雯霞浑不在意,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步搏命”之上。

    “霨弟,可否委托你的素叶居为师父和我各定制一把连弩啊!”阿史那雯霞想起王霨开店之事,兴奋地说道。

    巧笑倩兮的阿史那霄云打趣道:“霨弟的店铺尚未开张,生意倒是先上门了啊!”

    阿史那雯霞冰目瞥了一眼姐姐,然后将朱唇凑到王霨耳边,调皮地说道:“霨弟,你报个价吧。”

    阿史那霄云淡淡一笑,对妹妹敏感的护食之举恍若未见,扭头和王绯聊了起来。

    王霨稍稍侧了侧脑袋,一本正经地回道:“雯霞姐姐说笑了。若是素叶居能够摸索出元戎连弩的制作工艺,肯定会优先为姐姐量身定制一把。姐姐的救命之恩,吾没齿难忘,常恨无以为报,还说什么价钱啊!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研制出来啊!”

    “无妨,我等得起!”阿史那雯霞语出双关,笑颜如花,玉臂伸出,轻拍王霨的肩膀。

    王霨试图闪避之时,忽然听王勇惊呼:“不好!西门守军要被突破了!”

    王霨急忙揉身如猿,立在了马鞍之上,向西观望。

    方才大食探子发动冲锋之时,王霨见西门守军应对有序、临危不乱,心里甚是踏实,故而有心情和小伙伴们探讨连弩的优缺点。

    此时遥望,只见七八个粟特武士装扮的大食探子,如同扑入鹿群的饿狼,在西门守军七零八散的长枪阵中大砍大杀。

    其中有位身形壮实的大食探子,骑着身高腿长的大食马,左劈右砍、挥刀如风。在他身侧,还有位英武的青年武士,刀法也甚是不凡。

    “马校尉和牙兵们呢?”王霨焦急地问道:“如果此刻能够及时从后突袭,大食探子必将束手就擒。如果稍晚片刻,他们就有可能逃之夭夭了!”

    王勇赞许地点了点头:“小郎君所言甚是。快看!马校尉已经发动了!碎叶大战时某就发现,短距冲刺,咱们的战马还是稍逊大食马,不然怎么可能让这十余名大食探子冲到西门守军的阵列中。”

    庭州西门,忽都鲁左臂吃力地扛着唐军的步战巨盾,严严实实遮住身体的要害之处。他跟随在穆台阿马后,冲过了西门的内城门。

    忽都鲁身后,十名北庭牙兵在用骑弓射了一轮之后,就弃弓挺槊,直冲呼罗珊骑兵的后背。

    本已浑身无力的长枪兵和刀盾兵,见援军抵达之后,纷纷咬牙怒吼,挣扎着站了起来,枪.刺刀砍,朝大食探子的坐骑杀去。

    腹背受敌的呼罗珊骑兵,不待穆台阿下令,就停止了冲锋,就地展开搏杀,以掩护忽都鲁和穆台阿逃脱。

    北庭牙兵以逸待劳,又背冲得手,更得守军残兵的帮助,气势如虹。而呼罗珊骑兵则是血战之后,杀性大起,明知身处十死无生的危境,却死战不休、决不放弃!

    北庭牙兵马槊如林,忽吐忽收,槊槊见血。呼罗珊骑兵的大食马首当其冲,几乎匹匹带伤。

    呼罗珊骑兵或弃马步战、或以命换命,在死伤过半之际,竟然暂时顶住了牙兵们的冲击。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拼死挣扎的呼罗珊骑兵人人带伤、血流不止,很快就要丧失战斗力了。

    血战过后,忽都鲁顿觉心肠硬了许多。他咬了咬牙,不再理会身后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和惨叫声,毫不犹豫拍马向前。

    刚刚越过城门,就再次听到“嗖嗖嗖”密集的破空声。忽都鲁蜷缩在巨盾之后,听着弩箭射在盾牌之上咚咚作响,感慨穆台阿果然料事如神。

    躲避弩箭之时,忽都鲁惊觉头上城墙上响起了急若雨点的马蹄声。他缩在巨盾之后,不知发生何事之时,忽见眼前一晃,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捕猎的巨雕般俯冲而下,落到了忽都鲁的马前。

    忽都鲁视线为盾所遮,根本看不见敌人的位置。他惊慌之下,右手胡乱挥舞着弯刀,以格挡对方的进攻。

    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连绵响起,却没有任何一声是忽都鲁手里的弯刀发出的。

    “咦?”忽都鲁偷偷从盾牌边缘瞄了一眼,才发现方才穷追不舍的银甲武士,正在以步战之法,和骑在马上的穆台阿战个不停。

    此时,西门外城门即将关闭严实,城外的吊桥也已升起了大半。城墙上的弓弩手见城门将闭,想着敌人难以逃脱天罗地网,又投鼠忌器,怕误伤了马璘,便只是紧扣悬刀,牢牢锁定两位敌人,却不再射击。

    忽都鲁听弩箭不再发射,又见穆台阿和银甲武士战得难舍难分,便将巨盾放在一侧,准备挥刀加入战团。

    “特勤,回撤!拉哈曼!”忽都鲁还未起步,就听穆台阿用大食语气喘吁吁地喊道。

    穆台阿陷阵搏杀之后,浑身力气已消耗过半。在即将冲出城池之时,被马璘一挡,良机转瞬即逝,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若非马璘以步战骑不占优势,凭穆台阿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抵挡马璘的凌厉攻势。

    生死相搏之时,穆台阿脑筋飞转,忽然想到了隐匿不发的拉哈曼和其余百余名呼罗珊骑兵,当机立断,决定回转过去,和拉哈曼汇合。

    至于之后该如何,想来拉哈曼蛰伏如此之久,应该已经想出更好的主意了。

    忽都鲁闻言微怔,但他抬头一瞄,旋即明白从西门突破已然无望。

    “驾!”忽都鲁举起盾牌,调转马头,又从门洞里穿了回去。

    见忽都鲁开始掉头,穆台阿右臂凝劲、大力猛砍,逼得马璘不得不收刀回防。

    趁马璘防守的刹那空隙,穆台阿立刻狠踢马腹、猛拉缰绳。坐骑原地急转,然后撒蹄前蹿。

    忽都鲁即将穿出门洞之时,听到身后又响起了弩箭的破空声。他心中微惊,正担忧穆台阿闪避不过之时,就见一道残影如电而过,穆台阿竟然又冲到了他的身前。

    庭州西门内侧,所有的呼罗珊骑兵都已经歪倒在地,只剩数匹浑身染血的大食马,哀鸣不已。

    从背后突击的敌人的北庭牙兵只有一人受了轻伤,其余九人则毫发无损。

    在击毙呼罗珊骑兵之后,北庭牙兵分出四人,下马扶助受伤的长枪兵和刀盾兵;其余六人,则重新整队,准备杀过门洞,接应马璘。

    刚才发动背冲之时,眼神锐利的马璘透过重重障碍,捕捉到了穆台阿和忽都鲁即将逃离的身影。于是,他立刻离队,骑着飞霜从侧面的楼梯来到城墙之上。然后纵身飞跃、空中挥刀,直劈冲在最前面的穆台阿。

    牙兵冲杀之时,听到瓮城里传来的金石交错之声,便知勇毅的马校尉拖住了即将逃跑的大食探子。

    解决了城门内侧的敌人后,六名牙兵们重新组成了楔形阵型。他们即将穿过门洞协助马璘之时,只听黑黢黢的门洞里传来了激荡回响的马蹄声。

    牙兵们略一迟疑的功夫,就见两匹骏马踏着呼罗珊骑士的尸体飞驰而来。

    “迎敌!”牙兵们刚要把马槊挺起,两匹战马分开了左右,绕开了三角楔形阵,跃过了拒马,重新杀回了横街之上!

    牙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敌人是发什么神经之时,一声唿哨响起,神骏的飞霜迈开四蹄,从城墙上回到了门洞之前。

    急行而来的马璘纵身一跃,落到了飞霜背上:“还愣什么!快追!”

    帮忙救助守军的四名牙兵早已拉开了拒马,马璘带领其余六名牙兵,挥鞭急追。

    在往返奔驰、跳跃之后,忽都鲁发现,大食马的速度开始下降了,再也无法保持方才一往无前、冲锋陷阵的气势。而他身旁的穆台阿,也累的面色铁青、浑身酸软。

    “怎么办?”忽都鲁焦急地问道。

    “等!”穆台阿有气无力地说道:“拉哈曼鬼点子多。”

第四十八章:变生肘腋论连弩(下)

    南市北门附近,王霨眺望到北庭牙兵如重锤冲击着大食探子,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无忧矣!”王勇也笑着点了点头。

    “守门队正应对不当,兵力都集中在内侧。大食头目十分悍勇,还是要小心让他逃脱了。”身高臂长的李定邦却还有点担忧。

    杜环呵呵一笑:“若是李别将的陌刀队在此,一个照面,应该就可以杀得大食探子人马俱碎吧。”

    对杜环的话,李定邦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只是笑着说道:“陌刀队一兵难求、日日操练,实在无暇过来把守城门啊。”

    王勇则十分肯定地说道:“有马校尉在,必不会让大食探子逃脱。碎叶大战之时,两位均在都护身边,不曾亲眼目睹马十三郎作战时的疯狂。若是亲眼见了十三郎的英勇,此刻只需担心大食探子是否能有活口留下来。大食人对青年武士甚是在意,想来身份很是特殊,最好能够活捉。”

    “捉到以后就可以审问清楚了。”杜环心情比较轻松,然后调笑道:“军中有马十三郎、民间有苏十三娘,二郎,你不觉得两人的排行十分有缘吗?”

    王勇黑脸一红,低声回道:“巧合而已,和缘分有什么关系?”

    杜环闻言大乐,却也不再说什么。

    望着势若猛虎的北庭牙兵砍瓜切菜一般,击毙庭州西门的大食探子们,众人都略微轻松起来。

    杜环操心着西征之事,对王勇说道:“二郎,大食此时派出探子,应该是从长安探听到了些风声吧。”

    王勇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为了西征,北庭军马加强训练、囤积粮秣,有心人仔细打探,应该都能有所察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观其派出探子之时机、骑兵之悍勇,大食叛军的头领绝对是知兵善战之人。西征之途,当步步小心啊,决不可轻敌!”杜环因小见大,思虑得很远。

    王勇和李定邦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虽分别为王正见和阿史那旸的心腹,但在对外征伐时,却也是可以彼此倚重的袍泽。

    王霨一边听着杜环等人对西征石国的顾虑,一边偷偷地回头望了眼马车,许久不曾听见马车里的动静,他还真有点放心不下伊月小娘子。

    今日来到如意居之后,阿伊腾格娜的神情一直凝重,王霨是担心她最近又做噩梦了。但回想了半天,这几日晚上不曾听到她半夜惊醒啊?

    此时王霨还不曾知道,大食探子中,有着和阿伊腾格娜血脉相连的忽都鲁。

    王霨回望之时,发现阿伊腾格娜恰好也将小脑袋从车窗伸了出来,便给她比划了个平安无事的手势。

    一直关注着王霨的阿史那雯霞自然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她知道王霨很在意这个突骑施小婢女,就也回头冲着阿伊腾格娜笑了笑。

    阿伊腾格娜不料偷望一眼,竟然被小郎君和雯霞小娘子两人都看到了,就羞赧一笑,把头缩了回去。

    阿伊腾格娜刚蜷缩回马车之内,就听到横街上又响起了急若雨点的马蹄声。她有心探出头观望一眼,又怕被阿史那雯霞嘲笑,就生生忍住了。

    李定邦听到西边的马蹄声后,眺望了一眼,惊讶道:“竟然还有两个大食探子逃了回来?是被马校尉堵回来了吧,他正在后面追赶呢!”

    王勇忧心诸人安全,高声喊道:“备战!”

    守卫附近的二十名牙兵中,立刻有十人取出了弓箭,冰冷的箭簇指着越来越近的两个黑点。其余十人则握紧马槊,盯着西方。

    王霨握紧手中的横刀,心中却有点疑惑:“大食探子既然无法突出西门,又何必调头向东呢?此刻其余城门应该均已关闭,父亲那边也应该得到了消息,瀚海军的大队人马随时会向此处集聚。这两名大食探子究竟有何依仗呢?”

    王霨蹙眉不解之时,他下意识回首看了眼马车,没有见到阿伊腾格娜后,又抬头望向了杜环。

    马球场刺杀事后,王霨听杜环讲才知道,阿伊腾格娜在同罗蒲丽张弓射箭之前,理清了王沛忠的全盘阴谋。

    因而,遇见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时,王霨就特别喜欢征求一下阿伊腾格娜的意见。

    而杜环作为父亲的心腹判官,其足智多谋,在整个碛西都是数得上的。

    因为无法和阿伊腾格娜交流,王霨就希望能够从杜环脸上寻找些答案。

    但此次此刻,杜环同样也是眉头紧锁,脸上满是迷惑不解。

    王霨满脸心思、左顾右盼的举动引起了阿史那雯霞的注意,她连忙问道:“霨弟在担心什么啊?”

    为了避免引发他人不必要的紧张,王霨搪塞道:“也不知马校尉能否在横街上活捉这两名大食探子,可别让他们冲撞到车马啊。”

    阿史那雯霞环顾周围后嗤笑道:“霨弟如今怎么如此胆小啊?只剩两个探子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你看,南市里不少铺兵、行商和路人都在探头探脑看热闹呢!人家还不惊惧,你有牙兵护卫,又有何怕呢?”

    “看热闹?”王霨对阿史那雯霞的讽刺并不在意,连忙回头扫了一眼。

    他方才一直全神贯注与西门处的战斗,并不曾留心南市北门的情形。此时回望才发现,不知何时,南市北门附近集聚了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

    方才北庭牙兵呼喝了半天,驱散了不少人流。但依然有些人聚在周围,对横街和西门处的厮杀指指点点。其中有几位从衣着打扮看,应该是南市武侯铺里的铺兵。铺兵们留意突发状况还情有可原,那么拉着骏马的粟特行商和牵着骆驼的回纥商人们凑什么热闹啊,岂不知刀剑无眼吗!

    “几千年来,热衷于看热闹的民族性真是一以贯之、始终未变啊!”王霨无奈地苦笑一声,在心里腹诽不已。

    “等等!”腹诽未止,王霨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粟特行商!大食探子也是粟特武士打扮!”

    脑子中如同电光一闪,王霨把今日下午来到如意居后,所听闻的一系列异常之事联系了起来:急匆匆不断出入如意居的粟特武士、滴酒不沾的饮食习惯、漂亮而修长的大食弯刀!

    “杜判官,赶快离开此处!附近的粟特行商都有可能是大食探子!”王霨刚喊出口,惊变已生!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低沉的喝令声、弯刀的出鞘声和瘆人的惨叫声。

    一直遮遮掩掩躲在人后的呼罗珊骑兵,听到拉哈曼的指令后,立刻拔出弯刀,在看热闹的拥挤人群中随意劈砍,试图用恐惧扫清前进的道路。

    有几名铺兵,上一刻还在指指点点,下一刻就突遭横祸,或沦为刀下之鬼、或手断臂残。

    一峰驮满货物的骆驼顷刻之间被大食武士砍断了两条右腿,沉重的货物立刻让它向右翻倒,牵着它的驼奴被骆驼和货物砸中双腿,正在挣扎着想摆脱出来,就被随后跟上的大食武士用锋利的弯刀斩断了脖颈。

    四处喷射的鲜血让周遭的人群更加惶恐,凄厉的嚎叫声若沸水翻滚、天震地骇。无边的恐惧驱赶着惊慌的人群四处逃逸。而五十多名大食武士则如同驱使伥鬼的恶虎,利用混乱人群的掩护,直扑王霨等人而来。

    蛰伏半天的拉哈曼,在忽都鲁和穆台阿走投无路之际,终于发动了最凌厉的攻势!

    顺手斩杀了一名回纥行商之后,骑在马上的拉哈曼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本以为凭穆台阿的武勇,应当能够独力突破城门防守。那样的话,剩余的人马就没有必要暴露了。毕竟他们有石国签发的正规过所,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就是合法的粟特行商,而非大食探子。

    不过,心思缜密的他,在穆台阿率领十几名骑兵冲击枪阵之时,就已经在思虑应对方案。

    若是穆台阿等人破门而去,想来唐军一时半刻也捉拿不住,可在数日后先派十余人出城接应穆台阿,然后一起回转怛罗斯;若是穆台阿和忽都鲁皆战死于西门,那也没有必要暴露自己,只能继续打探情报,争取平安回归;若是穆台阿破门无望,调头返回,拉哈曼凶戾的目光注意那队车马许久了……

    心若铁石的拉哈曼思考对策的时候,牢牢谨记齐雅德将军规定的原则,以打探唐军动向为重,忽都鲁的安危为次,至于救突骑施小郡主,则相机行事。

    “放手击杀!尽快劫持那辆马车!”隐藏在南市北门东边坊墙之后的拉哈曼,用大食语高声呼喊着,遥遥指挥着冲杀的大食武士。

    而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大食武士,已经在惊慌四散的人群掩护下,摸到了北庭牙兵的面前。

    拉哈曼身后,三十多名呼罗珊骑兵骑在大食马上,时刻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他们身后,还跟随着六十多匹大食良驹。

    北庭牙兵们关注的重点一直是西门处的战斗,却不料变生肘腋,忽然在南面受到了近距离的冲击。

    更可恶的是,混杂在人群中的敌人频频挥刀屠杀,利用逃散的民众冲击牙兵们的防线。

    敌人还狡猾地隐藏在人流中弃马步战,导致手持弓箭的十名牙兵也无法锁定目标!其余骑在战马上的牙兵,面对变起肘腋的乱局和慌乱的人群,高举着横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南市如意居后院,正在乒乒乓乓切磋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听到远处隐隐的哭喊声后,不约而同停住了刀剑!

    “有情况!”苏十三娘边说边抓了串飞刀挂在腰间。

    “看看去!”同罗蒲丽背上了长弓和箭囊。

    “庭州城内的状况不断,来了之后,都没怎么消停过!”一挥马鞭,紫骍马上的苏十三娘嘟囔着抱怨了句。

    “这不正合十三娘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之心吗?”同罗蒲丽催动着雪墨骃,调皮地反问道。

    苏十三娘咯咯一笑道:“这倒也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岂不让人难受!”

    谈笑间,两匹骏马四蹄如飞,向北而去。

    “况且,姐姐不担心是王别将一行遭遇险情吗!”同罗蒲丽开玩笑道。

    “死妮子!”苏十三娘挥鞭欲击打同罗蒲丽时忽而停在了半空:“哎呀,若真是如此,我的宝贝徒弟得小心了。快点,赶快过去!”

    南市北门,已有两名北庭牙兵的坐骑被大食武士砍断马腿,毫无防备的牙兵坠落之后,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大食武士迅疾击杀。

    而更多的人,或被推攘、或被踩踏、或被误伤,鬼哭狼嚎不断,残肢死尸遍地,繁华风流的南市,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一)

    横街之上,穆台阿望着前方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立即明白了拉哈曼的意图,心中嘿然而乐。

    “特勤殿下,我们抢马车去!”本已疲倦至极的穆台阿,忽然又爆发出了无穷的精力。

    “马车?”忽都鲁一愣,他机械地跟着穆台阿西突东跑,还根本来不及思虑该如何脱身。

    “那辆马车里肯定有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么会有数十名武士护卫。如果能够劫持马车中的人,我们或许可以借此脱身。拉哈曼已经发动了,我们也去搅和一下!”穆台阿解释道。

    忽都鲁疲惫地点了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后面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

    皱眉望了望南市北门口的骚乱,马璘横刀一挥,喝令道:“射!”

    六名牙兵依令取出骑弓,向着前方的目标开弓齐射。

    距离马璘最近的牙兵刚刚松开弓弦,他的长槊就不翼而飞了。

    牙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马璘抓起长槊,策马狂追。

    当明白不需要再和其他战马保持同样速度之后,兴奋的飞霜四蹄生风、腾空飞跃,转眼就将六名牙兵甩在了身后。

    听到身后的破空身后,不需穆台阿交待,忽都鲁就一拉缰绳,让坐骑向侧方腾跃。

    坐骑前蹄刚落地,三支羽箭就从忽都鲁的身侧飞驰而过。他向左侧瞄了一眼,发现穆台阿也躲过了这轮骑射。

    骑弓劲软,力道有限,射出的羽箭速度也慢,故而容易躲避。

    此时忽都鲁特别庆幸,那位银甲武士今日不曾携带强弓。在素叶水畔,强弓连射箭如注,实在令人胆寒。

    若是那位杀神在后张弓,忽都鲁实在没有信心一定躲避得过。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特勤,快走!我来挡住追兵,你先去和拉哈曼汇合!”穆台阿焦急地喊道。

    忽都鲁匆忙回头一瞥,发现那位银甲武士手持长槊,驱使着胯下的白色战马,如同银色流星一般追了上来。

    那匹白色骏马,身姿雄健、体力充沛、步伐如飞,和唐军广泛使用的突厥马明显不同。忽都鲁之前就留意到,白马奔跑之捷,根本不亚于大食良驹。

    听到穆台阿的急吼,忽都鲁心里一阵感动。一路行来,他已然明白,大食重视的是自己突骑施特勤的身份,齐雅德、拉哈曼等人客客气气的背后都是希望利用自己。

    唯有冷峻的穆台阿,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安危。刚才往返突围,穆台阿一直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此刻面临强敌的追击,他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断后。

    怀揣着感恩之心,忽都鲁挥鞭猛击,竭力榨出坐骑的每一丝气力。此时此刻,报恩的最好方式,就是按照穆台阿的想法,尽快抢得那辆马车!

    南市北门,面对混杂在人群中的敌人,王勇和李定邦除了紧紧护卫在王霨和阿史那霁昂等人身旁,一时也别无良策。

    不时有北庭牙兵被敌人从战马上掀翻或拽下来,十名张弓的牙兵胳膊都发酸了,却因担心误伤民众而迟迟不敢射出利箭。

    带领五名牙兵负责驱离、疏散人群的陈队副更是懊恼不已,他们适才见西门战况稳定,就多少有些松懈,对于集聚在附近看热闹的人流只是象征性喝退,而没有做到远远驱赶。一时懈怠,惹出如此大的麻烦,实在是罪无可恕。

    杜环焦灼地望着混乱的场面,苦思如何解决如此棘手的难题。

    刚才马璘识破大食探子之时,杜环下意识以为对方就是十余人。对于北庭牙兵的战力,杜环自然是非常信任的。庭州城更是牙兵们的主场。

    因此,杜环想着,安排马璘带着十名牙兵,足以解决对手了;二十名牙兵,再加上两员猛将,肯定可以护翼小郎君等人周全。所以,急于知悉战况、不断临场指挥的杜环才没有急着安排一行人马撤离。

    马璘那边进展十分顺利,可杜环此时才知,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低估了大食探子的人数。未曾想,大食人竟然派出了如此庞大的队伍潜伏进入北庭。

    当剩余的两个大食探子原路返回之时,杜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当他想通风险所在,才发现小郎君比他还早了半步察觉到危机。

    只是,小郎君焦急呼喊之时,敌人浑水摸鱼的进攻已经发动了。

    “关键在于如何区分敌我,不然我明敌暗,后果不堪设想!”杜环脑筋急速运转之际,忽而听到小郎君高声朝他喊道:“杜判官,大食人不懂唐语!!”

    杜环一听,眼前顿时敞亮开来,他快速观察一下形势,心中瞬间就有了计较!

    “北庭牙兵,高过人头半尺,射击坊墙!”杜环竭尽全力嘶吼道:“所有人,射击之后,弓箭准备,高喊‘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

    杜环虽然已竭尽全力嘶喊,但他的嗓门还是无法盖过现场嘈杂的声音。

    王勇和李定邦见状,立即齐声高吼杜环的指令,王霨和小伙伴们也赶忙加入了过来。

    不知是两员虎将低沉的吼声震荡到了牙兵,还是三位小娘子尖细的音频穿透了杂声,十位持弓的牙兵立刻接收到了杜环的指令,箭头微抬,松弦朝平整的坊墙射去。

    十羽长箭离弦之后,所有的牙兵齐声高喝:“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

    擦着头部而过的破空声,再加上牙兵们震天动地的吼声,慌乱的人群立刻一滞!

    “再射!!”杜环立刻下令,更多的羽箭紧贴着人群射向坊墙,牙兵们有节奏的吼声则持续不停!

    混乱的人群之中,抱头奔跑的赵无极听着北庭牙兵的阵阵吼声,心中大骂:“谁先趴下来,可不得被人踩死吗?”

    在如意居吃饱喝足之后,心情舒畅的赵无极安排好住处,然后就带着两名护卫和一个小伙计,在南市溜达,看是否能够再搜罗些商机。

    来到北门附近时,他被北庭牙兵追逐粟特武士的“趣事”吸引,就站在一旁多看了会儿。

    不料看热闹看出祸害了,不知何故,忽然有大群粟特武士在人群中大砍大杀。赵无极的小伙计很倒霉,还没有来得及跑,就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粟特武士砍死了。

    幸亏两个护卫还算忠心,紧紧护着赵无极,躲开了乱刀的攻击。

    慌不择路逃跑之际,不时见有人被人推倒和挤翻,转瞬就被踩踏得只剩半口气!

    此刻北庭牙兵让人“趴在地上”,赵无极才不信呢!

    可刚又跑了两步,嗖嗖嗖擦着脑袋飞过的羽箭实在令人胆寒。赵无极的个头较一般人较高,故而,羽箭带来的威胁要比矮个子大得多。

    慌乱之际,精明的赵无极竟然能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发现四散逃逸的人群已然变得比较稀疏,赵无极心一横,对两位护卫交待道:“某要趴在地上了,还请两位一左一后护某周全,事后必有厚报!”

    见两位护卫迅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赵无极立即抱着脑袋趴在了地上。

    北庭牙兵齐声怒吼之前,横街之上,眼看着银甲武士逐渐逼近,槊锋距离坐骑越来越近,穆台阿粗粗目测了一下自己和骚乱人流之间的距离,然后急中生智,扭身将手中的弯刀向后抛掷而出。

    穆台阿弯刀脱手之时,忽都鲁已经即将扑到人群之中了。

    穆台阿的弯刀抛掷得又快又狠,在空中若飞轮旋转。马璘不敢轻视,盯着弯刀,聚精会神挥槊一格,盘旋的弯刀和坚若铁石的槊杆撞到了一起,然后向横街北侧飞去。

    趁着马璘格挡的功夫,穆台阿一跃,站立在马鞍之上,

    “特勤殿下,跳入人群之中!”穆台阿用大食语大吼一声,然后从飞奔的坐骑上跳了下来。起跳之际,穆台阿瞥见忽都鲁已经跳入混乱的人群之中了。

    双脚刚刚落地,巨大的冲劲带着穆台阿踉踉跄跄往前跑了七八步。

    穆台阿刚刚努力站定,就见有人从旁边朝他扑了过来。

    穆台阿本来准备出拳反抗的,可看明白是忽都鲁之时,他就卸下力气,顺势扑倒在地。

    穆台阿刚刚觉得自己似乎趴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头上就响起了急若骤雨的射击声和呼罗珊骑兵们的哀嚎声。

    “唐军在用唐话命令人群卧倒,否则格杀勿论!”趴在穆台阿附近的忽都鲁在他耳边低低解释道。

    “躲过箭雨后,我们再偷袭马车!”即使身处如此逆境,穆台阿依然矢志不渝,想尽一切办法要逃离庭州城。

    望着北庭牙兵一轮齐射之后,十余名身着粟特服饰的大食武士被击毙倒地,王霨终于松了一口气。

    适才他通过两名大食探子去而复返的异动察觉到潜伏的危机时,敌人就已经发动了与后世恐怖袭击类似的无差别攻击。

    看着北庭牙兵为逃散的人群所困,无法区分敌我之时,王霨忽然想起前世以色列特种部队救援被劫客机人质的经典战例,具体解救过程他也记不清了,但有个关键细节令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二)

    当以色列特种部队冲进混杂着人质和恐怖分子的客机机舱之时,他们用希伯来语高声喊道:“卧倒!”

    所有的以色列人质立刻应声倒地避险,将因听不懂希伯来语而呆呆站立的恐怖分子变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王霨接触了艾妮塞和阿伊腾格娜后,明白这个时代,除了极少数行商外,绝大部分大食人是根本不懂汉语的。

    由此,王霨急忙向杜环提出了建议。而机敏的杜环,也立刻注意到人群已经开始变得相对稀疏的有利条件,制定出行之有效的应对举措。

    不过,多亏有个身形高大的商人带头趴在地上,让更多人的愿意接受命令。不然两轮凌空射击,还真未必能够让如被狮子攻击的羚羊群一样惊慌的人流俯首听命。

    “咦,那个高大的商人怎么看不见了?”王霨朝那位带头趴地的商人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了!

    区分开围观民众和大食武士之后,牙兵们不停地挥弓发箭,如同平日射靶一般,击杀着木木站立、不知所措的敌人。

    在如此近的距离,携带有弓矢的牙兵们,比起只有弯刀的大食武士具有极大的武器优势。数轮下来,绝大部分大食武士都已中箭倒地了。

    “杀!抢马车!”见第一波袭击无果后,拉哈曼立即指挥身后的呼罗珊骑兵发动第二波进攻。

    听到坊墙后响起的密集马蹄声,杜环明白敌人还有后手。

    “竟然动用了百余名精锐战士潜入庭州,这个齐雅德出手真是阔绰啊!”通过比对多方情报,尤其是刚刚从行商赵无极处得知的第一手信息,杜环清楚,大食叛军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此刻正在大食重镇巴格达地区鏖战,代替艾布??穆斯里姆执掌呼罗珊、威胁河中地区的是大食名将齐雅德。

    在行商赵无极那里得知河中地区大食人甚多的信息后,杜环就对大食东进的野心特别担心。方才在如意居宴饮之时,也常忧念此时。如今看来,杜环的忧心是有道理的。大食人对于唐军的动向如此关注,显然是不会轻易放弃东进之策的。

    “再射一轮,击毙残敌!”杜环大声喝令道,二十多名牙兵拼命张弓,向尚在站立或没有死透的大食武士射去。

    牙兵们的羽箭刚刚射出,杜环就大声喊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牙兵们一边换上马槊,一边随之呐喊:“速速离开!!”

    而杜环身侧的王勇,则已摆出了跃马冲锋的姿态!骑兵对战是他的专长,此时面对敌人最后的骑兵冲击,王勇顿生冲天豪气!

    李定邦则依然谨慎地手持横刀,留守照看杜环和小郎君们。

    抱头卧倒在地赵无极听到“速速离开”的呐喊声后,急忙准备爬起来。可他双臂用力之时,才发现身上似乎趴了个人。

    “这护卫还真是忠心耿耿啊!”赵无极以为是护卫武士怕自己受伤,所以特意趴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暗喜。

    “快让某起来!你们够义气、够忠心,回去就给你们涨月钱!”赵无极急于离开,毫不怜惜赏赐。

    背上一轻,一左一右两个人立刻将赵无极扶起,搀扶着他向东跑去。

    刚从地面爬起来的赵无极眼前黑沉、头晕眼花,也不管是谁在搀他,只管晕头晕脑被人扶着向前。

    纷纷爬起的路人此刻再也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他们踉踉跄跄地跨过或残缺不全、或浑身是箭的尸首,抱头逃窜。此时,他们只恨肋下不能生翼、爹妈没有多给两条腿。

    见场地将要清空之际,王勇一夹乌骊马,越众而出。横刀上举之时,十五名北庭牙兵持槊而来,在他身后摆出来三角楔形阵。其余数名牙兵则跟着李定邦,扈卫在杜环等人身边。

    从庞杂的马蹄声中,王勇大致判断对手有三十余骑。虽然牙兵们不曾披挂重铠,但王勇自信,骑兵对冲,北庭骑兵还从来没有畏惧过!

    “杀!”敌人的马队刚刚右转进入南市北门,王勇就高举横刀,带头冲了出去。他身后的牙兵也紧握马槊,策马冲锋。

    骑兵对冲,阵型极其重要。北庭牙兵整队完毕之后,就直接发动了冲锋。而呼罗珊骑兵,却还在右转通行,呈半渡之态。

    呼罗珊骑兵之所以出现如此失误,实乃拉哈曼指挥失误之过。他心思深沉、语言熟练、精通刺探,但自身的武技和指挥骑战的能力却无法和穆台阿相比。

    如果由穆台阿来指挥,呼罗珊骑兵肯定会先斜向西南,在距离北门数十步甚至百余步的位置列队完毕,然后再一鼓作气、齐步冲锋。

    呼罗珊骑兵贴着坊墙的马蹄声响起之时,精通骑战的王勇就意识到对手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趁你病要你命!战场之上,对手的失误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宝贵礼物,此时不迎头痛击敌人,更待何时!因此,敌人刚刚从北门处探出头,王勇就立刻策马冲击。

    乌骊马跑了三十多步后,状态已热,兴奋地嘶鸣不止。在它身后,战马萧萧若下山之猛虎、长槊森森如神兽之利齿。

    大食队列中居前的几位呼罗珊骑兵望着对手如此猛烈的冲锋,不禁遍体生寒!

    不待拉哈曼指挥,最前面的呼罗珊骑兵就猛拍坐骑,试图在短距离之内发动反冲锋。后面的大食骑兵见状,也纷纷策马发动。

    呼罗珊骑兵的自发选择可以说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但无奈战场之上,生死相搏、胜负之分,皆瞬间而定。而大食骑兵在此次骑兵对冲中,已经陷入了不利境地。

    大食骑兵的坐骑尚未完全跑热,王勇就已经冲到了他们的眼前。

    凭借马速的优势,王勇右手平持横刀,从两名呼罗珊骑兵的缝隙之中穿过。

    两名呼罗珊骑兵的弯刀刚挥到半空,在王勇右侧的大食骑兵就觉得腹部剧痛、鲜血直流。他眼前一黑,就从坐骑上摔了下来。

    王勇继续向前突破之时,他身后的牙兵们长槊如浪层层翻卷,或用槊尖、或用槊锋,上扎骑士、下刺战马,将呼罗珊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人死马伤。

    转弯之际,呼罗珊骑兵的纵深很薄。片刻功夫,毫发无伤的北庭牙兵就凭借则马速和长槊,凿透了对手混乱的阵列。

    在大食帝国及河中地区所向披靡的呼罗珊骑兵何曾遭遇过如此羞辱。他们的上一次失利,那已经是数十年前和鼎盛的突骑施人争斗时的事了。当下的这些呼罗珊骑兵,还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严酷的打击。

    被唐军一边倒地屠戮,心高气傲的呼罗珊骑兵们憋屈不已。从一开始,呼罗珊骑兵就处于不利的地位:指挥失当、武器匮乏、甲胄全无,再加上闹市街头本就不是骑战的有利场所,故而他们对如此战果特别不服。

    可是,战争从来就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游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王勇挥刀击杀大食骑兵之时,当然知道对手缺少护甲和长武器,唐军骑兵胜利多少有点胜之不武!

    但是,那又如何!敌人没有护甲,牙兵也不曾完全披挂!敌人没有长武器,牙兵的战马还不如对方呢!

    无论如何辩解,胜利就是胜利,不容置疑!

    穿透敌阵之后,王勇让乌骊马沿着南市的街道奔驰了六七十步,才调头整队。后面的牙兵则纷纷驱马来到王勇身后,再次摆出破阵用的楔形阵型。

    忙乱的呼罗珊骑兵见唐军再次列阵,正准备调头迎敌之时,忽然听到居于队尾拉哈曼怒气冲冲地吼道:“向前冲,抢马车,不要管后面的骑兵!”

    剩余的呼罗珊骑兵们闻言微惊,但很快就有人明白,拉哈曼的决断是正确的,如此劣势之下,要想翻盘,只能拼死一搏。

    以刚才交手的结果看,呼罗珊骑兵即使勉强掉过头来,依然无法战胜长槊如林的北庭牙兵。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迎敌,全力抢夺马车,如此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无论是否能够想通,呼罗珊骑兵都立刻不折不扣地执行拉哈曼的军令,停止调头,转而向北冲锋。

    “临危仍遵军令、临死不忘目标,劲敌也!”王勇望着混乱不堪却依然坚决北向的呼罗珊骑兵,点头感慨道:“不过,你们还是少算了一点。因此,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法改变全军覆灭的结局!”

    “冲!”王勇横刀再次高高举起!

    “冲!冲!冲!”北庭牙兵兴奋地咆哮着,在高昂战意的刺激下,宛如苏醒的太古巨兽在仰天长啸!

    呼罗珊的骑兵勉强维持好队列,刚冲出北门,就听见西侧马蹄声骤,一位银甲武士持槊骑着白马,横冲而来!

    刚才马璘为穆台阿的弯刀所阻,迟了片刻,便在混乱的人群中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他正欲下马追杀,就听牙兵们正对着人群齐呼。见人群纷纷卧倒,大食探子如退潮时的礁石一般纷纷显露原形,马璘对杜环的智谋更为佩服!

    此时,他也不再关注那两个大食探子了。在如此近距离的狙杀下,无论再悍勇,也必然是非死即伤。待会清扫战场之时,再仔细搜寻吧。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三)

    牙兵不断挥弓击杀大食武士之时,跟随马璘的六名牙兵才刚刚赶了上来。

    六名牙兵也欲参与这场弓箭猎杀,却被马璘制止了,因为他听到了坊墙后面的马嘶声。

    待到王勇带队冲杀大食骑兵之时,马璘眼珠一转,带着六名牙兵悄悄向西回撤了百余步。

    杜环见王勇势若破竹杀透了敌阵,终于心神大定。此时他瞧见马璘的举动后,轻轻拍了拍李定邦的胳膊,遥遥指了指。

    李定邦立刻明白了马璘的鬼点子,也不禁笑了起来。

    因而,呼罗珊骑兵刚刚费力冲出北门,就遭到了马璘蓄谋已久的侧冲打击。

    马璘长槊飞舞、上挑下刺,若点点梨花绽放、似斑斑蝴蝶纷飞,槊锋所指,大食骑兵人仰马翻、死伤一片。

    呼罗珊骑兵进攻的势头一滞,王勇就率领牙兵从后冲杀过来。两面夹击之下,大食骑兵如同被卷入石磨的谷物,被上下磨盘绞杀得体无完肤。

    杜环面带轻笑,“大局已定!”四字正要脱口,就听李定邦大声喝道:“杜判官,小心!”

    杜环一愣神,不知险从何来之时,李定邦已然冲到了他的身前。

    叮叮铮铮的兵器撞击声接连响起,杜环此时才看明白,方才从疏散的人群中忽然窜出了一条身影,直扑他的青骢马而来。

    进士出身的杜环虽然也按照君子六艺的要求,骑得了马、拉开过弓,但和久经战阵的王勇、马璘、李定邦等人相比,他对危险的敏锐度和动作反应都慢上很多。

    李定邦骑在马上俯身和敌刀锋来往,其余牙兵见状,生怕杜环有失,急忙拍马赶来助战。

    牙兵刚动,杜环急的大喊:“不要过来!”

    牙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忽而见人群中又跳出一个青年武士,直奔马车而去。

    昏头转向的赵无极忽然发现左右搀扶自己的两股力量,倏忽之间就接连消失了。他的腿一软,就不由自主又趴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赵无极不知道的是,在身后不远之处,他的两个护卫都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和大食武士的尸首,混杂在一起。

    王霨见有人冲着杜环发动“自杀式”攻击时,就隐隐感到不妙。

    他望了阿史那雯霞一眼,见她眼中也有些忧虑。

    王霨还没有理清对手的思路,就见有位虬须武士,手持弯刀,跳上了马车。

    “雯霞姐,我们上!”想到阿伊腾格娜还在马车里,王霨心中大急。

    “好!”听到王霨的主动邀约,阿史那雯霞特别兴奋!

    赤炎骅和青墨骐同时迈步,两三步后,王霨和阿史那雯霞就双双跳跃到马车之上。

    此时,忽都鲁已经踢翻了车夫,准备推门进入马车之内。

    马车里,琉璃等几个小丫环已经沉沉睡去。阿伊腾格娜感到车身的震荡后,心中格外不安。但与此同时,那个莫名熟悉的召唤声又在她脑海中隐隐响起。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点熟悉而期待的感觉?”阿伊腾格娜在车内迷惑不解之时,正要推门而入的忽都鲁也忽而有些呼吸沉重。

    他还顾不上琢磨,就听到砰砰两声,有人跳上了马车。

    忽都鲁挥刀原地回转,弯刀立即碰上了一柄长剑。

    刚挑开长剑,一把横刀就从侧面袭向忽都鲁的肋部。

    忽都鲁弯刀斜向下斩,磕开了偷袭的横刀。

    此时,忽都鲁才看清,前来袭击的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

    “是马车里重要人物的少年玩伴吗?”忽都鲁一时不知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身份为何,胡乱猜测着。

    横刀被对方大力碰开之时,王霨突然发现,这个满脸虬髯的青年武士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心中虽然疑惑,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动作毫不停顿。长剑快、灵、刁,横刀稳、准、狠,两人多日切磋形成的默契,在携手迎敌之时,表露无遗。

    王霨一边进攻,一边急吼吼地喊道:“伊月,快带着大家跳窗出来!”

    而忽都鲁作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长期在移拔可汗的督促下,日夜勤学苦练,且常常上阵厮杀,武技也很不凡。

    此刻以一对二,对手刀来剑往、环环相扣,忽都鲁左挡右击、应对有余。虽不能立即克敌制胜,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阿伊腾格娜听着车厢外的兵器撞击声和小郎君的吼声,心中惶急,却屏声静气,不敢出声。

    她摇了摇琉璃、拍了拍菊香,努力想把大家摇醒。无奈费力半天力气,却根本弄不醒这群醉酒的丫环们。

    “快去救小郎君!”杜环见王霨以身犯险,焦急地喊道。

    匆匆赶来的牙兵还没来得及和对方交手,就又策马回转,准备去马车那边帮忙。

    就在牙兵来回折腾的空当,穆台阿瞅准时机,弯腰弓背、就地一滚,从李定邦坐骑的腹部下穿插而过。

    李定邦急忙横刀换手、大力下斩,穆台阿已然来到马车附近。

    观战的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大惊,齐声喊道:“后面有人,小心!”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也心有所感,立刻回转刀剑,向身后击去。

    刀剑齐出,穆台阿挥刀一揽,腰部发力,将两人的兵器全部磕飞,并震得他们摇摇欲坠。

    忽都鲁见状,弯刀左拍右撞,将本已站立不稳的王霨和阿史那雯霞扫落马车两侧。

    在出刀的一瞬间,忽都鲁其实本可以用刀锋将两人斩伤的。如果对手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忽都鲁肯定能够下得去狠手。

    但面对稚嫩的少男少女,忽都鲁想起了年幼的妹妹,心中一柔,手腕扭转,将砍向对手的刀锋换成了刀侧面。

    忽都鲁刚击落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穆台阿就跃上了马车,右手持刀,左手拿起了缰绳。

    “我在外面顶着,你进车厢里看看有什么大鱼!我们此刻的生死全系于此了!”

    忽都鲁掀开帘幕进入宽大的车厢之内,一股混杂着少女体香和酒气的奇特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忽都鲁赶紧用左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定睛一看,才发现车厢有六个小娘子,正或躺或坐、沉沉大睡。还有一个小娘子,正掀开车窗纱帘,准备从往外跳!

    忽都鲁长臂一探,直接从背后搂住了小娘子的腰身,将她抱回车内。

    小娘子挣扎之际,头上金珠闪动、小辫乱飞。忽都鲁忽然察觉到,这小娘子的发型怎么和妹妹最钟爱的那款一模一样啊?!

    “妹妹!”忽都鲁用突厥语试探着叫了一声,手臂上的力气也缓和了许多。

    阿伊腾格娜停止了挣扎,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的虬须让她一愣,但那双熟悉的眼睛立刻让她明白对方是谁。她眉眼之间既惊且喜:“哥哥,怎么是你!!”

    忽都鲁血战半日后,急急惶惶、东奔西跑,满心想着都是如何逃出庭州城。

    不料劫持马车之时,竟然喜从天降,遇到了失散数月的妹妹。

    “终于找到你了!”忽都鲁鼻子一酸,眼泪若天河崩裂般滚滚而下。

    望着妹妹那聪明、调皮的脸庞,忽都鲁蓦然发现,之前心中郁积的孤独和压抑已荡然无存了!

    妹妹还活着!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不孤单了!心中的狂喜让忽都鲁忍不住像月下的苍狼一样,长啸数声。

    车厢外的穆台阿,手持弯刀警惕地望着逼上来的唐军。他虽然听不清也听不懂车厢内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的突厥语对话,但听着充满欢喜的长啸声,穆台阿觉得劫持马车这招险棋走对了。

    车厢内,阿伊腾格娜用小手替哥哥擦着眼泪,可她自己的眼睛中,也满满都是晶莹的泪珠。

    虽然之前听小郎君分析了无数遍,知道从理性分析的结果看,哥哥肯定会在大食或石国的某座城市里平安活着。但没有见到真人之前,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无法落到实处。

    离开碎叶之后,阿伊腾格娜噩梦不断。每次梦见的内容都大同小异,父汗战死、哥哥失散。

    在噩梦中独自挣扎之时,她最盼望的就是,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还躺在碎叶城温馨可爱的帐篷之中,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在校场上练习骑射的哥哥和在一旁督促的父汗。

    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都不是熟悉的碎叶城。虽然小郎君对她特别关心和体贴,不是劝慰她,就是给她搜罗带有碎叶气息的小玩意,但小郎君终究无法和父汗与哥哥相比啊!

    渐渐的,阿伊腾格娜已经放弃了和哥哥重逢的奢望。兄妹二人,一在河中、一在庭州,相隔数千里,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再见的希望了。

    不料,在她已然放弃希望之时,光明之神竟然大发慈悲,让哥哥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

    喜极而泣的阿伊腾格娜想起今日在如意居中的种种异常,开口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也去过如意居?”

    “如意居?”忽都鲁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在那里吃了点午饭。”

    “莫非你当时也在!?”忽都鲁明白了妹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感到心慌意乱?”

    阿伊腾格娜点了点头,眼泪若晨露洒落。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为亲情之间的牵绊而震惊。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四)

    “哥哥,你怎么来庭州的?”阿伊腾格娜稍稍收敛了点情绪,问出了心中最关切的问题。

    马车外,王霨和阿史那雯霞已被牙兵们扶起,两人都摔了一下,却并不曾受伤。

    王霨顾不上拍到身上的尘土,赶忙跑到杜环马前,焦急地喊道:“杜判官,伊月在里面,还有其他丫环,得赶紧想办法救她们。”

    杜环沉重地点了点头,对王霨说道:“小郎君莫急,伊月是吾珍爱的弟子,岂会不怜惜。其余小丫环,也皆是大好儿女,肯定要尽力保全。只是此刻如何能保诸人周全,需要仔细思量啊!”

    此时,南市北门处,呼罗珊骑兵在王勇和马璘的夹击下,战死二十余人。

    看到战局无法扭转之时,左臂受伤的拉哈曼已经准备下令让残余呼罗珊骑兵尽数挥刀自杀。而他自己,自然也不准备活着回怛罗斯了。

    命令已经含在口中,即将发出之时,形势忽然逆转。穆台阿和忽都鲁竟然掩藏在四散的人群中,偷袭马车得手。

    大悲大喜的起伏,让心志坚硬的拉哈曼也忍不住心跳若狂、感慨不已。

    王勇和马璘惊见马车被控制,两人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一下,便挥兵将残余的呼罗珊骑兵团团围住,却暂停了进攻。

    南市北门坊墙之南,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潜伏在大树之上,焦急万分。

    同罗蒲丽牢牢瞄准马车上的穆台阿,却不敢松弦。因为她们方才看到,车厢内还有一名大食武士。如果不能将两人同时击毙,那么马车里的人必有死伤。

    杜环尚未想到该如何解决困境,就听到东横街上传来了数百名骑兵全速前进的如雷马蹄声。

    李定邦站在马鞍上遥遥眺望后,赶忙对杜环说道:“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都来了!”

    马车外的风云变幻,对于此刻的忽都鲁而言,都轻飘飘的毫无意义了。和失散的妹妹重逢,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兄妹二人在车厢里坐定之后,忽都鲁简要地讲了讲自己西行到怛罗斯的经历和东来庭州的缘由,阿伊腾格娜也大致说了说她离开碎叶之后的情形。

    “妹妹好端端的郡主,他们竟然让你当婢女,实在可恨!”忽都鲁听后,挥拳敲打着车厢,愤愤说道。

    “哥哥,突骑施汗国都没了,我还是什么郡主啊!”阿伊腾格娜苦笑着说道:“况且,小郎君待我甚好,从不以婢女视之;杜判官也悉心教导,以弟子待我。”

    “对你再好,终究还是婢女,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突骑施郡主的尊贵啊!”忽都鲁对妹妹沦为婢女还是特别生气:“齐雅德将军说了,五年之内,会助我复兴汗国。待我重振突骑施,你将依然是万人之上的郡主!”

    “哥哥,你觉得大食人可信吗?”阿伊腾格娜闪动着明亮的双眸,认真问道。

    “无论可信不可信,当前唯一可以帮我们复国的,只有大食人了!”忽都鲁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无可奈何。

    “齐雅德只是黑衣叛军的一员将领吧?他的承诺能代表阿拔斯的意志吗?黑衣叛军一旦赢得内战的胜利,还会需要一个强大的突骑施汗国吗?”阿伊腾格娜语若连珠箭,问出一系列问题。

    忽都鲁听后面色大惊:“妹妹,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大食秘辛?”

    “只许大食窥探大唐,难道就不许唐军侦查大食吗?碎叶之战刚刚结束,北庭的斥候就开始持续不断收集大食内战的情报!”阿伊腾格娜淡淡说道。

    “如此说来,大唐早就准备介入大食的内战了啊!难怪艾妮塞小公主也来到庭州了!”忽都鲁喃喃说道。

    “大食人竟然这么快就打探到艾妮塞来庭州的消息啊!”阿伊腾格娜微微有点吃惊。

    忽都鲁不免有点得意:“这是我方才在庭州内城探听到的。”

    “其实无论大食人探知多少情报、准备如何应对,都无法改变唐军西征的大势了!”阿伊腾格娜轻轻叹了口气:“以前在碎叶城中,只看得见突骑施汗国。来到庭州之后,听小郎君和杜判官的讲解,才知道河中之地牵扯到三大帝国的争夺。当下吐蕃受挫、大食内战,唐军岂能不趁此良机,西进河中?”

    听了阿伊腾格娜鞭辟入里的分析后,忽都鲁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稚嫩的妹妹,轻轻点了点头。

    “哥哥,若大食叛军和唐军相争,你觉得谁会赢呢?”阿伊腾格娜继续问道。

    忽都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谁胜谁负,天可汗应该都不会让突骑施复国!”

    “哥哥如此肯定?”

    “你知道我一路东行都看见了什么?曾经自由自在的突骑施人,此刻不是被葛逻禄人奴役,就是被沙陀人欺凌!父汗的黄金大帐,变成了葛逻禄的玄色大牙!突骑施汗国的金狼旗,换成了葛逻禄人黑狼旗!葛逻禄和沙陀已经彻底瓜分了突骑施人的草场和牛羊,天可汗怎么可能还会让我们复国!”

    忽都鲁的话带着冲天怒气,车厢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车厢外,数百名铠甲严整的唐军轻骑,将南市北门一带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数十把骑弓引而不发,锋利的箭簇直指马车上的穆台阿。

    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在牙兵们的簇拥下,穿过如海的骑兵,来到了马车正对面。

    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在离马车三十余步的地方拉住了缰绳。无论对手如何悍勇,在缺乏弓箭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跨越如此远的距离暴起伤人。

    杜环、王勇和李定邦带着诸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急忙上前参见王正见和阿史那旸。

    杜环简要叙述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然后请罪道:“卑职疏忽,没发现大食探子混杂人群之中,竟让他们劫持了马车,请都护责罚!”

    王正见捋了捋长须,环视了一圈场中诸人。他对杜环的请罪不置可否,却招手让王霨来到近前:“霨儿,对战大食武士,你不怕吗?”

    “父亲大人,现在想来后怕不已。但方才急于救人,顾不上怕!”王霨乖巧地回答道:“再说了,有雯霞姐姐陪我,我才敢大胆出手。”

    王正见笑着扭头对阿史那旸赞道:“令爱拜师之后,剑技有成、胆色过人,可喜可贺啊!”

    阿史那旸望着满脸通红的次女,谦逊道:“都护过奖了,犬女不过胡乱学了三招两式,贻笑大方而已。反倒是霨小郎君有勇有谋,在纷乱之中立刻想出区分敌我之策,实在令人赞叹!都护有此佳儿,羡煞吾等!”

    阿史那旸话里说的谦逊,但看向次女的眼神却格外温柔,玉石一般的脸庞上隐隐闪耀着骄傲。

    王正见笑着摇了摇头,佯作嗔怒道:“什么佳儿,不过有些鬼心眼罢了!”

    王霨听到父亲的评价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王绯见弟弟难得有如此憨态,不禁掩嘴轻笑。

    阿史那雯霞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王霨,细细品味着方才两人合力斗敌的一招一式和刚才两位父亲的一问一答,心花怒放之时,不觉满脸羞红。

    阿史那霄云却仿佛什么也不曾留意到,垂下明艳的姣容,和阿史那霁昂一起,静站在父亲身侧。

    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二人于战阵之中,甲士环绕、剑拔弩张之际,闲谈自家小儿女,仿佛两位知己、安坐古木老藤之下,浊酒一壶,谈风论月,言笑晏晏。

    两人出现之后,虽然不曾提任何解困之策,但数语闲谈之后,杜环心中的焦灼之气渐减,李定邦、王勇和马璘也均觉心中安定。

    主将静若山岳,数百名轻骑自然山峙渊渟、杀气凛凛。一瞬之间,场上气势逆转,仿佛不是北庭军马被人要挟,而是大食探子欲跪求唐军恩赐生路而不可得。

    面对数百唐军带领的威压,穆台阿虽然强作镇定,但拉缰绳的左手已轻抖不止。

    拉哈曼被残余的呼罗珊骑兵拥在中间,紧张得浑身冷汗津津。他本以为劫持马车就能全身而退,但见唐军如此不急不躁、不怒自威,心里又没了底气。

    竭力控制住双手的穆台阿能够感觉到,率领数百轻骑赶来的两位唐军将领身份异常高贵。因为两人到来之后,整个唐军的气势就陡然一变、如海如渊。

    他努力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对方的威压,才发觉自己不会唐话。

    “该死,真应该用心跟忽都鲁殿下多学几句唐语。”穆台阿懊恼之际,忽然想到:“特勤在车厢里和人叽叽呱呱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别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吧?”

    正猜疑间,忽然间对面的长须唐将用浑厚的声音问了一句。

    穆台阿正想摇头表示听不懂,忽闻有个清脆的女声说着大食语,从唐军中飘来:“敢问将军如何称呼?来庭州有何贵干啊?”

    穆台阿一愣,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索性大咧咧地回道:“在下穆台阿,听闻庭州繁华,特来逛逛!”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五)

    “阁下去年可曾在碎叶城外误闯我军大营?”对穆台阿的胡扯,长须唐将似乎并不恼怒。

    “果然是因此被那个银甲武士认出啊!”穆台阿心中暗恼,嘴上却依旧不吃亏:“贵军营帐齐整,令我好奇,故而在其中穿梭数次,还带走一个小男孩玩了玩。”

    说到此处,穆台阿心中一惊。他忽然意识到,长须唐将身边腰悬横刀的小男孩,似乎就是去年他们从唐军大营中劫持走的那位。

    当时银甲武士和黑脸骑将不要命地追逐自己十余里地,显然这小男孩是长须唐将的子嗣。

    穆台阿迅速少了一眼对面,发现长须唐将身边有一位文静的少女和那个小男孩;白面唐将身侧站着两位少女和一个小男孩,其中一位佩剑的少女方才还出过手。

    如此看来,难道这些骑马的少男少女才是大鱼,马车里的人反而不重要?所以长须唐将才如此淡定?

    心神恍惚之时,穆台阿赶紧劝慰自己:“不会的,忽都鲁一进车厢,唐军就立刻停手。进入车厢之后,特勤又如此兴奋,里面的人肯定特别重要!比外面这群少男少女更为重要!”

    穆台阿心神大乱之际,车厢内,忽都鲁和阿伊腾格娜兄妹二人正相对无言。

    论及复兴突骑施汗国,兄妹二人虽然目标一致,在实现途径的选择上却产生了细微的差异。

    急于复仇的忽都鲁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靠大食叛军,欲图凭借齐雅德的扶持,组建五千铁骑,击溃沙陀、横扫葛逻禄、收复碎叶城。

    受到王霨和杜环潜移默化的阿伊腾格娜,对于大食的东侵野心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在熟悉大唐的军力和西征的战略后,她更对大食叛军的前途有些担心,因而并不希望将重建突骑施汗国的希望寄托在大食叛军的身上。

    一心依靠齐雅德的忽都鲁,无法保证大食叛军能够击败西征的唐军;不信任大食的阿伊腾格娜,于情于理,却也不能阻拦哥哥解救突骑施子民的崇高理想。

    兄妹二人的重逢之喜虽未消褪,对于未来道路的理念之争却让他们心情有些凝重。

    两人谁也无法完全劝服对方,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哥哥,暂时不必想长远之事了。先说说如何离开这庭州城吧?”阿伊腾格娜掀开车窗纱帘的半角,偷偷向外望了一眼。

    此时忽都鲁才想起穆台阿和他劫持马车的目的,他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以这些小娘子们为人质,我们一起离开庭州城。”

    “一起离开……”阿伊腾格娜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哥哥可知她们是谁?”

    “不知道。但她们能够坐在武士环卫的马车之内,想来身份肯定不一般。”忽都鲁情绪有点低落。

    “唉……”阿伊腾格娜长叹了一声,才向忽都鲁解释道:“她们六人和我一样,不是北庭王都护家的婢女,就是阿史那副都护家的丫环。”

    “婢女?丫环?”忽都鲁愣住了,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意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问道:“那外面几位骑马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呢?”

    “那几位才是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的子女。”说到此处,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动,恍惚之间也不知自己是该悲还是喜。

    “方才有位拿横刀的小郎君、持剑的小娘子和我交过手,原以为他们是马车中人的少年玩伴,不料车内之人却是他们的婢女。”忽都鲁苦恼不已。

    “拿横刀的小郎君?哥哥可曾伤他?”阿伊腾格娜心里有点莫名焦急。虽知道小郎君日日苦练,但她清楚,以小郎君的功力,此时肯定还是无法和哥哥对抗的。

    “用横刀的小郎君根基不错,不过还是有点稚嫩,欠缺上阵杀敌的经验;用剑的小娘子剑法轻灵飘逸,有名师指点,走的是刺客之道。最后一刻,本可以用刀锋伤了他们,不过我手下留情了。”忽都鲁发现妹妹面有忧色,便详细描述道。

    听到小郎君不曾受伤,阿伊腾格娜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拿横刀的小郎君是?”忽都鲁疑惑地问道。

    “他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王霨,北庭都护王正见的次子。”阿伊腾格娜解释了道,然后连忙加了一句掩盖自己的情绪:“幸亏哥哥不曾伤了这两人。此刻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都在外面,若见到心爱的子女受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伤了又如何?不伤又如何?目前手上并无足以要挟唐军的人质,唯有引颈就戮而已。”忽都鲁得知马车里皆是丫环、婢女之后,对逃出庭州多少有点心灰意冷。

    阿伊腾格娜默然不语,明亮的眼睛闪烁不定,似乎也在犹豫如何是好。

    “对了,妹妹。方才那个王霨在马车外高呼的‘伊月’是哪个小丫环啊?看他挺在意的样子。”忽都鲁忽而想起,方才交手时,王霨曾对车厢内焦急的呼喊“伊月”,便想着能否“死马当作活马医”,尽力找一个唐军最在意的人。

    阿伊腾格娜闻言俏脸一红,低头羞涩道:“小郎君给我起了个汉家儿女的名字,就叫‘伊月’。”

    “原来是你?”忽都鲁先是一惊,然后点头道:“如此看来,他确实很关心你,不枉我刚才饶了他一命。”

    南市北门,坊墙南侧的大树上,同罗蒲丽见乌压压的唐军轻骑张弓搭箭对准目标,便缓缓松开了弓弦。

    “十三娘,那美髯公便是王都护了吧?”同罗蒲丽好奇地低低问道,作为一名马匪,她还没有如此近距离见过大唐重臣。

    “应该是。”苏十三娘虽然在长安见识过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却并不认识王正见。但从王霨和王绯的神态,可以推测出王正见的身份。

    回答同罗蒲丽的提问时,苏十三娘的眼神一直牢牢盯着阿史那旸温玉般的脸庞。

    “没想到,阿史那副都护挺宠爱我徒弟。本以为他会更偏心长女呢。”苏十三娘小声嘀咕了一句。

    “十三娘,你说什么?”同罗蒲丽没有听清苏十三娘的自言自语。

    坊墙北,王勇双目如电,朝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藏身的大树望去。

    见到那熟悉的一抹紫纱,王勇黑脸微笑,朝上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十三娘对王勇的手势视而不见,却轻轻拉了拉同罗蒲丽的胳膊,让她不再说话。

    车厢之外,穆台阿心神不定之时,忽听对面问道:“不知贵军在巴格达战况如何?”

    穆台阿脸色一凝,他未料到唐军竟然对大食内战军情了如指掌。惊惶之中,他下意识扭头去寻找拉哈曼,想咨询他该如何应对。

    东行一路,穆台阿和拉哈曼之间逐渐磨合出明晰的分工。武勇的穆台阿负责“商队”安全、机智的拉哈曼掌管刺探情报。

    被唐军重重包围的拉哈曼听到唐军主将提出的问题后,心中也是既惊且骇、又喜又忧。

    惊的是,唐军竟然如此关注大食内战,让他始料未及;骇的是,唐军的情报收集工作无孔不入,居然知道此刻双方正在巴格达会战,实在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喜的是,但凭唐军主将的一句问话,即可知唐军必然会出兵介入,这是条重大情报;忧的是,知道如此情报,可却不知道能否传递给齐雅德将军了。

    此时拉哈曼尚不知忽都鲁探听到的消息,不然单凭艾妮塞秘密来到庭州这条情报,他也肯定可以得出唐军必将援助倭马亚王朝的结论。

    穆台阿见拉哈曼也是一脸惊恐,就强压心中的慌乱,竭尽全力轻描淡写道:“此乃我国内部纷争,不劳贵军忧心。只是不知艾妮塞公主是否适应庭州的生活?”

    负责居中翻译的米薇,听到马车上的大食武士直截了当提到了怀远郡主,一脸惊讶,赶忙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悄悄翻译给王正见听。

    王正见听了米薇的翻译后,微微一怔,对杜环说道:“怀远郡主今日上午刚抵庭州,下午就被大食探子获悉。我军的防护还是不够周密啊!”

    杜环连忙说道:“某回去就着手调查消息因何泄露,并全力清除城内的谍探。”

    车厢外,双方在言语上唇枪舌剑、明争暗斗。车厢内,阿伊腾格娜长吁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哥哥,若是一日需要你在复兴汗国和妹妹的幸福之间选择的话,你会如何抉择?”

    忽都鲁愣住了,他不明白妹妹此时为何会问出一个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要想,直接说你心中的答案!”阿伊腾格娜不给哥哥思考的时间。

    “妹妹的幸福!”忽都鲁脱口而出。

    阿伊腾格娜眼圈一红,刚刚止息的泪水又澎湃而出。她一把抱住了哥哥,嘤嘤抽泣。

    “傻妹妹,在素叶水畔,所有人都催着让我先渡河而走。但我还是希望让你先过河。不料阴差阳错,你先渡河却被唐军抓住,我自以为也难逃敌手却被穆台阿所救。父汗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冷酷而威严的君主,可是,我恐怕真的不太适合吧。”说起碎叶大战和父汗,忽都鲁的泪水也汹涌而出。

第四十九章:千里相逢却扬镳(六)

    “如果不必忧心我的话,哥哥就可以全身心投入重振汗国的大业之中吧。”强忍着鼻酸的阿伊腾格娜低低问道。

    “我当然希望和妹妹一起重建汗国啊!”忽都鲁低低吼道。

    “如此,下面请哥哥听我来安排吧。”阿伊腾格娜狠了狠心,松开了抱着哥哥的双臂:“我保哥哥可以安然离开庭州。”

    “你有办法?”忽都鲁不可置信地问道。

    满脸泪水的阿伊腾格娜轻轻点了点头:“不敢说十拿九稳,但终究可以一试。”

    车厢外,王正见和穆台阿几经试探之后,终于谈到了当下最关键的问题。

    “穆台阿将军,你闲坐在马车之上不无聊吗?有什么想法,不妨下来一叙。”米薇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下没别的想法,只想和手下一起离开庭州”

    “你下了马车,自然任你离开。”

    “贵军的信誉不太靠得住啊!”穆台阿朝马璘遥遥一指:“那位将军曾偷袭过我的一个弟兄呢。”

    “将军的信用也令人怀疑吧。当时说好出了军营就放人,却又偷偷多跑了十几里地啊!”王正见反击道。

    穆台阿正要回击之时,忽然看到马车的车窗里有团白色的身影探了出来。

    他以为马车里的人质要逃跑,挥刀就要向后砍去。明亮的弯刀刚刚举起,一直长箭就直扑他的手腕而来。

    穆台阿侧身一闪,长箭射到了车辕之上,尾部的羽翼兀自颤抖不停。

    “止!”李定邦急声喝令,拍马向前。

    即将松弦却急忙止住的北庭轻骑胳臂尚在发胀,李定邦已然挥刀和穆台阿拼了一招,然后俯身捞起从车窗跳出来的阿伊腾格娜。

    穆台阿一边大喝:“里面没事吧!”,一边准备推门进入。

    忽都鲁用身体顶着车门道:“没事,是我让她出来的。或许能够帮我们解脱困境。”

    李定邦将阿伊腾格娜抱下战马之后,王霨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大食武士没有伤害你吧?其他人都没事吧。”

    阿伊腾格娜点了点头,然后松开王霨的手,走到王正见马前,行了个肃拜礼:“王都护,不知能否和你单独谈谈。”

    王正见也不料会突发此变,他看了看马车、望了望杜环、瞧了眼王霨,然后笑道:“有何不可?”

    两人在牙兵的护卫下,远离了马车二百余步。

    王正见挥了挥手,牙兵们散成一圈,远离了两人。

    阿伊腾格娜跪倒在地,稽首道:“恳请都护饶我哥哥一命。”

    “哥哥?”王正见恍然不解,但旋即明白:“进入车厢的少年武士是忽都鲁特勤?”

    “正是愚兄!”阿伊腾格娜道:“他被大食人掌控了,一心要复兴突骑施汗国。”

    “只怕不仅要复兴突骑施吧,还要找我报仇吧!”王正见语出如刀,直指要害。

    “愚兄或有此念,但我的命是都护所救,更蒙杜判官悉心教导、小郎君处处怜惜,不敢有所怨恚。”阿伊腾格娜说得特别诚恳。

    王正见笑了笑,摇头道:“今日没有,他日未必没有。不过某攻打碎叶城,乃为国征战,非为私仇。令尊拔剑自刎,却是我的罪过。不过,某总坚信,战火不及妇孺、征伐不伤无辜。故而才留你性命,且不将你送去长安。他日你若有所怨恨,找某就是。不过我那痴儿对你却是一片赤诚,这点还望郡主明晰。”

    “我乃都护内宅服侍小郎君的普通突骑施婢女,不再是什么郡主,还请都护明鉴。”阿伊腾格娜郑重地说道:“我之所以求都护放过愚兄,也是为了国事,而非私情,还望都护听我一言。”

    王正见长眉一挑,奇道:“为何国事?”

    “碎叶大战后,都护将碎叶城移交葛逻禄部为大牙,虽有沙陀人牵制,却不甚放心。我听杜判官和小郎君都提到过,葛逻禄和沙陀间有草场纠纷,却并无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旦两部狼狈为奸,却又当如何?”阿伊腾格娜抬头望着王正见的虎目,侃侃而谈。

    “继续。”王正见不置可否。

    “大食人有心扶植愚兄为傀儡和先锋,借突骑施人的力量东侵到素叶水。都护何不将计就计,利用愚兄的复国之心杯葛葛逻禄和沙陀部。小郎君曾言,三足鼎立,局势方稳。如此,素叶河谷则永不为大唐的外患。”

    “万一特勤殿下在大食的帮助下击败葛逻禄和沙陀,重建突骑施汗国呢?那我岂不是弄巧成拙?”

    “都护,以大食之狡诈,岂会真心帮助突骑施。愚兄要重建汗国,比登天还难啊!”阿伊腾格娜急忙解释道。

    “登天虽难,但终究还是有可能啊!”王正见仍不松口。

    “都护,愚兄是个重情感的人,我自幼便蒙父兄疼爱。万一愚兄真的贪天之幸,复国成功。大唐也可以用我来牵扯他不为祸害。为此,我阿伊腾格娜,愿意对着万能的光明神,在此立下誓言,终生不离开大唐。一旦违反……”

    阿伊腾格娜正要宣誓,王正见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低声喝道:“小郡主,切莫胡乱发什么誓言。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的!某答应放特勤殿下走就是了!”

    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喜,连忙从王正见手中挣脱出来,不断稽首道:“谢都护大恩大德!无论都护是否需要我发誓,我今日绝不会随兄长离开的。”

    王正见深深叹息了一声,遥望东南方向的天空,无语沉默了许久,然后大踏步离去了。

    远远待在旁边的杜环和王霨见王正见离开后,赶忙上前扶起了阿伊腾格娜。

    “里面是忽都鲁殿下吧?”杜环安抚了阿伊腾格娜后,悄声问道。

    阿伊腾格娜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抱着王霨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霨温柔地拍着阿伊腾格娜的背部,任她的眼泪把肩膀湿透。

    马车上,焦灼的穆台阿一边警惕地盯着周遭的异动,一边呼喊忽都鲁为他开门。

    忽都鲁死死顶着车门,回想着方才妹妹的话,泪如雨下。

    “既然哥哥如此疼爱我,今日就让我站出来为哥哥做点什么吧。哥哥离去之后,放手去追逐复兴突骑施的大业吧,切莫以我为念。我在庭州一切安好,不必牵挂!我离开后,切莫让大食人伤害车里的姐妹。还有两事,请哥哥谨记:父汗固然是因大唐而死,那大食却也狼子野心,不可轻信,哥哥一定万万小心;他日如若复国成功,还望哥哥放下旧恨,重为大唐藩属,否则突骑施人将永无宁日。”

    说完之后,阿伊腾格娜就打开了车窗,奋力跳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妹妹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助他离开,但他已然明白,这个办法肯定是需要以牺牲妹妹的自由和幸福为代价的。

    穆台阿还在不断吼叫,忽然听对面的长须唐将用汉语高声说了句什么。

    穆塔阿正奇怪为什么这次迟迟没有翻译时,车门一松。忽都鲁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丢掉弯刀,用身体挡住了车门。

    唐将又对忽都鲁说了句什么,忽都鲁迟疑了片刻,指了指穆台阿。

    唐将挥了挥手,四匹鞍鞯齐全的大食马被唐军牵了过来,放置在马车附近。

    听不懂唐语的穆台阿焦急万分,双手抓住忽都鲁的双臂,拼命摇着问道:“那唐将对你说了什么?”

    忽都鲁苦笑道:“他说,可以放我们走。但是,只能走两个人,让我选择带谁走?”

    “你选择了谁?”穆台阿吼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望了一眼陷入重重包围的拉哈曼和残存的几名遍体是伤的呼罗珊骑兵,不禁胸口刺痛。

    “唐军为什么会放你走?!”穆台阿咆哮着,宛如发疯的野兽。

    “是用我妹妹换的!”忽都鲁也若怒兽低吼道:“你知道吗?马车里除了我妹妹,只是一群婢女!我们手里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要挟对手的重要人质!唐军完全可以毫不怜惜这几个小丫环,直接将我们全部杀死!是我妹妹求情,才换来我的逃生!”

    穆台阿愣住了,他之前的担心竟然是真的,马车里居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目标。

    穆台阿不再犹豫,双臂用力,推开了忽都鲁,弯腰钻进了车厢之内。

    唐军轻骑的张弓拉弦声和横刀挥舞声如阵阵狂风将起。

    一车厢身着丫环服饰的小娘子们还在沉沉入睡,浑然不知大梦之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凶险。

    穆台阿仔细观察了两眼,沉默地退出了车厢,转身跳到大食马上。

    忽都鲁朝人群中望了一眼,凝视着站在小郎君身旁的妹妹,狠了狠心,也跳到大食马上。

    王正见右手一挥,唐军轻骑让出了一条前往西门的通道。但拉哈曼等人,依然被紧紧围困。

    此时,西门守军也得到了牙兵们传递军令,紧闭的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穆台阿催马狂奔,看也不看拉哈曼一眼。忽都鲁瞥了呼罗珊骑兵们一眼,就连忙扭头走了。

    看到穆台阿和忽都鲁的身影越来越远,拉哈曼哈哈大笑,他举起手中的弯刀,喝令道:“呼罗珊骑兵,让我们按照安拉的指引,天国再会吧!”

    数把大食弯刀同时挥起,只是目标不再是敌人,而是挥刀者自己的血肉。

    马璘急于出手阻拦,却发现随身没有弓箭。王勇抬眼望去,同罗蒲丽的长箭已然呼啸着直扑拉哈曼的胳膊。

    噗呲一声,长箭深入拉哈曼的右臂,他的动作不由一滞。唐军本以为可以阻止拉哈曼的自杀了,却不料,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毅力,用受伤的胳膊艰难地挥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蜿蜒的鲜血流了满地,让人看了分外刺眼。无论是汉人、粟特人,还是回纥人、大食人,血流出时,都是一样的鲜红和惨痛。

    阿史那旸踏着凝结的鲜血,对王正见说道:“可惜,没留个活口,不然可以多拷问点情报。”

    “不必了。”王正见摇了摇头:“有必死之心的人,嘴里是问不出任何情报的。况且,经过此事,得到的信息也足够多了。”

    阿史那旸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悍勇、如此壮烈,大食军力不可轻视,西征绝非坦途。不过,放走突骑施特勤,政事堂那边会不会?用不用派人尾随而去……”

    王正见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史那旸一眼,然后说道:“伊月郡主虽然年幼,所提方略也是为了救护兄长。但她所言,却也有两三分可用之处。葛逻禄部得了碎叶之后,日益骄狂,比突骑施人更加不堪。用大食扶持的突骑施残部敲打敲打,也未尝不可。大食叛军既然如此重视我军动向,极可能暂缓西攻势头,调头东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过,也正合某西征之意。至于怀远郡主来庭州之事,大食人知与不知,区别已然不大。相关事宜,某会尽快上奏圣人的。”

    见王正见心意已决,阿史那旸就明智地不再坚持己见。

    庭州城西,忽都鲁的眼泪点点滴滴、如雨洒落,有的落在了西大寺的山门前,有的落在了简陋马球场的小道上。

    兄妹二人,千里相逢,转瞬之间,却又不得不分道扬镳。此情此景,无论是怎样的铁石心肠,也无法忍受吧。

    穆台阿的坐骑拐弯向南之际,忽都鲁最后望了一眼即将消失在地平线里的庭州城,在心中暗暗发誓道:“光明神在上,我忽都鲁在此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把妹妹从庭州救出来!若有违此誓,当五雷轰顶、人神共戮!”

    胸怀激荡的少年,总是喜欢用壮烈的誓言表达内心的情感,仿佛不如此许诺,不足以展现自己的真诚和勇敢。

    而许多年后,久经风霜磨砺的阿伊腾格娜,明白了誓言背后的沉重代价,也终于体悟到,那位拒绝让她发誓的长者,拥有着如何仁厚而广阔的心胸。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一)

    天宝八载二月十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射进龟兹城,早已梳洗完毕的安西节度掌书记岑参,就推门而出,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安西都护府官衙。

    来到龟兹已经半个月了,岑参依然感觉仿佛在梦里一般。

    现年34岁的岑参,在天宝三载(744年)高中进士后,顺利经过吏部的复试,被授从九品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本以为得中进士之后便是一番坦途,但区区一个从九品兵曹参军,在皇亲国戚多如狗、功臣勋贵遍地走的偌大长安城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任职四年多来,岑参自认为勤勤恳恳,不曾有分毫懈怠。但在三年期满,磨勘晋升之时,却只得了个中中的评价,级别维持不变。

    而一个竟日荒废政务、呼鹰逐兽、花眠柳宿的同僚,却得了上中的评语,官阶节节上升。

    岑参心中愤懑,独自躲在酒肆喝闷酒之时。恰遇呼朋唤友、庆祝转阶的那个同僚。

    虽然岑参尽力拒绝,却还是被志得意满的同僚强行拖进了雅间。

    在话不投机的酒宴上,听着宾主间的笑谈,岑参才知道,原来这个同僚是权相李林甫的远房亲戚。

    弄明白缘由之后,岑参喝了个酩酊大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简陋破败的家中。

    其实,岑参的仕途本可以顺利得多。他的先祖岑文本是太宗朝的重臣,曾担任中书令;父亲也曾在开元初年担任晋州刺史,前途一片光明。

    若是父亲一直健在的话,岑参或许在中进士之前,就能门荫个文散官;中进士后,更是可以直接进入中书门下或三省六部等要害部门,在圣人和相国身边工作,然后乘势而起,外放到州县之中牧民一方、积攒资历。

    可惜,岑参年幼之时,父亲便病死任上。家境顿时一落千丈,他也迅速从勋贵之后,沦落为普通的寒门士子。

    岑参对于贫寒并不畏惧,他坚信可以凭不懈的努力,再次踏上朝堂,扭转家族的颓势。而科举一途的存在,更让他看到了希望和未来。

    本以为苦读经书、高中进士后,就可以大施拳脚、重振门楣。一次平常的磨勘,却若冷冷的冰雨,让岑参遍体冰凉,直接敲碎了他的雄心壮志。

    困窘之中,岑参想起自己的忘年交王昌龄,同样的进士出身、同样的吟诗作赋、却也同样的仕途坎坷……

    浑浑噩噩之中,一年多的时间转眼即逝。心灰意冷的岑参,虽然每天依然勤于政务,却丧失了原有的勃勃生机,因为本来明晃晃在他眼前跳跃的希望,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般,被无情的现实给戳破了。

    万念俱灰之际,忽而传来安西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欲图在京官之中征辟幕僚的消息。

    岑参中进士之前,曾在朔方、河东一带游历;担任兵曹参军以来,也积极关注各地军镇的武备和人事。因此,和一般的京官不同,他对于远在碛西的安西都护府,还是有所了解的。

    高仙芝那时刚刚取得远征小勃律大捷,声名之盛、如日初升。其率军不畏艰难、翻山越岭,攻连云堡、下阿奴月城,擒小勃律王、俘吐蕃公主的传奇经历,在长安的军旅、士人、游侠和胡娘之间广为传播,一时之间,人人皆知。

    岑参的同僚们,也都对高仙芝远征的壮举赞不绝口。但赞扬归赞扬,却并没有人真的愿意抛家舍业,离开繁花似锦的长安,到黄沙万里的碛西吃沙子。

    几经犹豫之后,岑参终于借着酒劲,向娘子提出远行安西的疯狂打算。望着不修边幅、酒气熏熏的郎君,柳娘子无奈含泪点头。

    天宝七载腊月中旬,岑参收到吏部的通传,说安西都护府已经正式上报吏部,愿征辟其为从八品的节度掌书记,负责掌管表奏书徽等文书。而吏部这边,也十分爽快地通过了安西都护府的申请。

    之后,岑参才知道,安西都护府之所以同意让他担任掌书记,是因为此次征辟僚佐,他是唯一报名的京官。

    天宝八载,在长安度过元夕之后,孤独的岑参,骑着驽马,带上一个老家仆,踏上了西行的漫漫长途。

    越往西走,气候愈冷。在敦煌城西的驿站过夜之时,岑参曾在半夜被冻醒,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幸而驿丞对来自长安的岑参甚是客气,赶忙寻了床珍稀的棉被送来,并叮嘱他到了安西,一定要格外注意防寒。

    见被冻醒的岑参一时也睡不着,驿丞就让人弄壶浊酒、烤只羊腿,和岑参对酌起来。

    酒过三巡后,酒量有限的岑参就和萍水相逢的驿丞述说心中的苦闷。他想着,反正驿丞只是个陌生人,此后未必还能再见,倒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听了岑参的感慨和埋怨之后,驿丞哈哈大笑,劝他切莫灰心。驿丞还特意以北庭都护府的杜判官为例,安慰岑参。

    驿丞回忆道,当年杜判官西行北庭之时,也曾在此歇了一晚。当时杜判官也是灰心丧气、毫无斗志。

    可命运无定、祸福难料。杜判官到了北庭之后,立刻就为王都护所器重,官职一升再升,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后来杜判官跟随王都护回长安觐见圣人之时,又从驿站路过,还特意故地重游了一番。那时,杜判官鲜衣怒马、牙兵扈拥,和西行时之落魄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驿丞还说,岑郎君此去安西,应该也能像杜判官一样,乘风而起、遇雨化龙。到时贵人再从驿站过,可别忘了在下。

    杜环的典故,岑参在长安之时也略有耳闻。杜环比他晚一年中进士,算是晚辈,但两人之间并无交集。

    岑参知道,杜环初到北庭,也只是个正九品功曹参军。但受到王正见重用征辟为都护府判官之后,数年之间,官阶已然升到从六品了。

    想到此处,岑参不觉对安西之行更多了几分期待。

    从敦煌到龟兹城一路上,高耸入云的雪山、黄沙漫漫的大漠、满城的佛寺和遍地的胡娘,让他真切感到了不同于长安的边塞气息。

    来到龟兹城的第一日,勤勉的岑参就立刻请求拜见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

    虽然在长安之时,就听说高仙芝姿容秀美、不类武士。但真见到本尊之时,岑参还是惊讶了。

    四十出头的高仙芝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若非一把飘飘荡荡的美髯,简直不类男儿。

    岑参实在没有料到,统率千军万马、千里行军、威震碛西的名将,竟然长的如此柔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岑参拜见高仙芝之时,还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封二”封常清。

    眼斜腿瘸、容貌丑陋、年纪偏长的安西节度判官封常清,和容貌秀美的高仙芝坐在一起,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来安西任职之前,岑参也通过在兵部任职的同年,认真了解过安西的军政要员及其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他知道,虽然其貌不扬,但封常清其实却是高仙芝最为倚重的得力助手。

    高仙芝轻声细语地问了岑参一路行程所见,并简要提了提安西都护府的主要官员和当前的主要任务。

    和岑参从兵部打探到的消息一致,天宝八载,安西都护府的重中之重是和北庭都护府协同西征,教训无蕃臣礼的石国。

    望着高仙芝案几上厚厚的公.文,岑参明白自己这个节度掌书记,将要肩负的责任绝对不会轻松。但他毫不畏惧肩上的重担,因为他来安西,本也不是为了贪图安逸。

    初次拜见,时间很短暂。高仙芝简要说了几句,便让封常清带岑参下去熟悉官衙的环境。

    跟在一瘸一拐的封常清后面,岑参有心寒暄几句,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封常清丑脸紧绷,只带着岑参看了看官房和住宿的宅院,就冷脸告辞了。

    初次见面,如果说岑参对高仙芝是又惊又敬,那他对封常清则多少有点敬而远之。虽然知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但岑参实在没有和冷冰冰的封常清交流的**。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岑参已经基本熟悉了安西表奏书徽等文书政务。毕竟安西只是个偏远军镇,文书的种类和数量终究有限,在长安见识过案牍铺天盖地而来的岑参,处理些许公.文,还是能轻松应对的。

    处理文书的过程中,岑参逐渐熟悉了安西的军政大员。比如,身材魁梧、相貌伟岸、嗓音洪亮的安西副都护程千里;长脸薄腮、目空一切、颐指气使的监军边令诚;不修边幅、胡子络腮、闻钱则喜的长史毕思琛……

    走在龟兹城开阔的大街上,岑参回望雄伟的都护府官衙,听着遥遥传来的龟兹舞乐,仿佛大梦未醒,心情格外复杂。

    到了安西之后,岑参也曾以为自己会若老驿丞所期待的那样,成为第二个杜环,名动碛西。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不但没有迅速脱颖而出,反而经常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二)

    安西都护府掌控乌浒河以东、天山和真珠水以南的广大区域,统辖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四大军镇,有雄兵两万四千人,实力更在北庭都护府之上,乃大唐碛西第一都护府。

    因此,在龟兹城,雄兵悍将、胡人番将随处可见,白衣文士却寥若晨星。至于具有进士功名的读书人,放眼全城,还真只有岑参一个人。在武夫横行的龟兹城中,以诗文见长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刚开始处理文书的第三天,岑参就发现,安西都护府的奏表文书之中,常常用到“政事堂”这个称呼。而实际上,早在开元十一年(723年),圣人就已经下旨,将“政事堂”正式更名为“中书门下”。

    虽然长安的文武官员在提及中书门下之时,也会习惯性地用政事堂来代称,毕竟从大唐开国一百余年来,朝堂的中枢大部分时间都叫“政事堂”。但在正式行文之时,却绝对不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

    当岑参兴致冲冲将此问题反映给高仙芝时,正专心致志研究碛西地图的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岑参的汇报:“岑掌书,政事堂也好,中书门下也罢,反正最终都是送到李相的内书房里去,如何写又能有多大差异呢?况且,此乃你负责的政务,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以后如此琐事不必告我,耽误某处理军务。”

    高仙芝的冷淡和不重视,给满心火热的岑参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讪讪退出高仙芝的官房。

    此时,他由衷羡慕起在北庭任职的杜环。因为据兵部的同年讲,杜环之所以能够在北庭如鱼得水,全因为北庭都护王正见为出身太原王氏的世家子弟,文武全才;副都护阿史那旸也是西突厥王室后裔中少见的文采风流之人。因此,进士出身的杜环,深得二人器重,数年间,就青云直上了。

    而目前看,岑参摇了摇头,高节帅虽是高句丽王室后裔,在统率兵马、行军布阵方面有独到之处,但在文采风流方面,估计就不及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了。

    抱着怀才不遇的心境从高仙芝官房退出之时,岑参恰好遇见正要推门而进的封常清。见岑参面色有异,封常清就斜眼一瞥,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岑掌书,有什么事吗?”

    岑参对封常清的感观较差,不愿多聊,就搪塞道:“有点文书规制上的琐事,刚给节帅禀报过。”

    岑参本以为封常清对此会毫无兴趣,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混杂着泥土和尘埃的气质,看起来与“读书”二字实在太过遥远了。

    不料,封常清却饶有兴趣地问道:“安西的文书规制有何不妥之处?”

    岑参无奈,只好简单提了句:“政事堂之名早已更改为中书门下,平时怎么称呼无妨,行文之时,还是应当用‘中书门下’四字为佳。”

    在岑参想来,封常清可能压根不明白其中的区别。不料,封常清竟然连连点头道:“岑掌书有心了!安西之地,甚是偏远,武功虽然赫赫,文采却很匮乏。披坚执锐、陷阵冲锋之勇士,比比皆是;舞文弄墨、出口成章之文士,少之又少。因此,文书规制混乱、用词不当等乱象积弊已久,虽不影响都护府的运转,但文书送到长安,却有失脸面。岑掌书不妨放手而为,全力整顿。据闻北庭文书在杜判官到来之后,便整齐规范了许多。此事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找我商议。某虽不才,但也可略尽薄力。”

    封常清说完之后,并不待岑参回应,就推门进入了高仙芝的官房,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岑参,站在原地发愣。他实在不曾想到,面容丑陋、家世寒贱、仆役出身、毫无功名的封常清,居然拥有如此锦绣的言辞和不凡的心胸。

    得到封常清的支持后,岑参就花了数日功夫,细心搜检安西来往文书中的错误,并熬了几夜,写了篇如何纠改的条陈。

    昨晚,岑参终于将条陈写完之时,已经听到了雄鸡报效之声。躺在床上胡乱休息片刻之后,心中兴奋的他就早早醒来,跟随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步出都护府官衙。

    因为只是想散散心,所以岑参并不曾骑马。在大街上闲走之时,一座座高出坊墙的大小佛寺,在城外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圣洁。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舞乐,让岑参想起了永远喧嚣的长安西市。苦闷之时,他也曾在西市的胡娘酒肆大喝闷酒,每次喝醉之前,听到的好像都是来自龟兹的音乐。

    那时,长安对岑参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如今,为了脱离牢笼远遁到了龟兹城,岑参却感到,他无比想念那个热闹哄哄的长安和辛苦持家的娘子。

    况且,到达安西以来,除了在封常清那里得到过一点点支持之外,岑参的处境,似乎较之长安郁郁不得志之时,并无什么根本改变。

    浓浓的乡愁让岑参感觉深深的孤独。此时,他恍然明了,人总以为改变环境或许就能够摆脱困境,但其实很多时候,困境是长在自己心上的。心若不变,无论逃到哪里去,困境都会如影相随。只是自己的心究竟应当如何改变,岑参眼前依然一片茫然……

    正沉思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老仆的喊声:“阿郎,快回去,有来自长安的紧急文书!”

    虽然讨厌散步被打断,但勤勉的岑参,还是急忙回到了都护府官衙。

    刚进入官房,就见一名龟兹驿站的小吏,捧着个尚未拆封的牛皮袋,焦急等待岑参的到来。

    目光一扫封条,岑参也忍不住大惊。就任节度掌书记半个多月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中书门下的公.文。

    在检验无误之后,岑参签字画押,收下了牛皮袋。在驿站小吏走后,岑参打开了牛皮袋,取出了其中的公.文。

    打开公.文之后,岑参甚是惊讶。因为文书的内容实在是太简短了,和他预料之中的长篇大论完全不同。

    登记在册并抄录完毕之后,岑参将公.文原文卷好存档,然后急忙带着公.文抄本,直奔高仙芝的官房。

    来自中书门下的文书,无论内容长短,都是极其重要的,任何州县接到之后,绝对不敢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来到高仙芝的官房前,岑参听到屋里有人在聊天。但公.文十万火急,岑参就上前敲了敲门。

    进入之后,岑参看到,高仙芝和封常清,正站在地图之前,评论着什么。

    “岑掌书,一大早过来,有何事啊?”高仙芝的声音很轻柔,但在岑参却能听出,那轻柔背后所隐藏的不屑和冷淡。

    “节帅,有来自中书门下的紧急公.文!”岑参连忙将公.文抄本递了过去。

    “中书门下?”高仙芝微微一怔:“政事堂的公.文啊!”

    接过公.文抄本,高仙芝快速扫了一眼,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色。

    “有劳岑掌书了!”高仙芝目光不离公.文,随意挥了挥手。

    岑参退出之后,高仙芝哈哈一笑,把公.文递给了封常清:“封二郎,快看,李相还是更信任安西军啊!”

    封常清接过公.文,略微费力地用斜眼盯着公.文抄本,只见上面只有短短数行字。封常清虽然目力不佳,却立刻找到了公.文中最要害的一句话:“……令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北庭都护府都护、节度使王正见为大宛道行军副总管……”

    “大事定矣!”封常清心头一喜:“主帅之位,节帅是名至实归啊!”

    听了封常清的赞扬,高仙芝微微一笑,故作谦虚道:“其实论及资历,那王正见远胜于某。况且征伐石国,也是北庭军最先提出的。再说,安西进奏院传来的消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之所以能力压王正见,担当行军大总管,全是沾了庭州元夕大火的光。若非王正见内宅生乱、闻喜堂肆无忌惮,主帅之位的归属,恐怕还不好说啊。如今主帅之位归我,也不知北庭那边会不会有情绪啊?一个不好,恐怕影响战事。”

    封常清心中暗笑,嘴上却连忙说道:“节帅太谦逊了。征伐石国虽是由北庭首倡,但如何用兵,全在圣人与李相,岂能私相授受?况且,王正见资历虽深,然北庭军马实力在安西之下,以小统大,岂能服众?由此可见,安西、北庭协同西征,必须以安西为主、北庭为辅。再说,去年王正见大破突骑施,战功不小,但较之节帅远征小勃律之功,还是难以相比。因此,无论如何考量,圣人和政事堂都会将行军大主管之位授予节帅而非王正见。至于庭州大火,只能说是天助节帅,而非侥幸也!”

    提到安西都护府的雄壮兵马,让高仙芝面有傲色。他轻轻点头:“安西兵精将勇,实力远超北庭。别的不说,区区一个安西斥候队正,到了北庭,都被王正见当成了宝贝。北庭的实力,可见一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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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