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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全文阅读

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三)

    “嗯……”封常清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那马璘确实有几分武勇,一张长弓,用的是出神入化。不过脾气太躁,不好相处。”

    “小小队正,无足轻重。”高仙芝轻轻挥了挥手,似乎在撵一只并不存在的苍蝇,示意不愿再谈论马璘:“北庭兵将的武勇不如安西,可谋略之士却有一二可观之处。”

    “节帅说的可是杜环杜判官?”封常清大致猜出了高仙芝的心意。

    “某那族叔多次在信中提到,杜判官年纪轻轻,却熟知碛西风土人情和各国掌故,更兼政务精熟、长于谋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无怪乎王正见如此重用和高看。那远征石国之策,虽由王正见提出、阿史那旸陈之于圣人之前,具体细节,却多是杜环制定,此子之才,可见一斑。此次若非北庭军一并西征,某真想将他借来安西,参赞军机、出谋划策。”高仙芝颇有点“求不得”的急切和无奈。

    “杜判官确实有经天纬地之处,某亦不如其多矣!”封常清见高仙芝如此推崇杜环,连忙谦虚道。

    “二郎此言谬也!”高仙芝对封常清推心置腹道:“杜环才识虽高,却只是谋士之才,长于辅弼,而非统率。汝乃帅才,他日某离开龟兹,能掌管安西者,非汝莫属。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得到高仙芝如此肯定,封常清也禁不住动容:“节帅谬赞在下了。不过,说起谋士,那岑掌书同杜判官一样,也是进士出身……”

    封常清的话还未说完,高仙芝就打断道:“岑掌书虽然进士及第、工于诗书,但从为人行事看,却仍是一略通文字的白面书生,距离杜环远矣。待日后慢慢磨练吧,当下还是先集中心神于西征之事。”

    “主副已分,节帅还有什么担忧的吗?”封常清装出不理解的表情。在回应高仙芝的同时,他心中暗暗叹道:“岑掌书倒是个有才之人,只是太嫩了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上司交流,有机会得多指点指点他。”

    “出征石国,虽说是安西、北庭两军协同,然北庭兵马必然会走最利于大军通行的阴山道,从庭州向西,经阿拉山口穿葱岭,过夷播海、抵达碎叶城。而我军则会走丝路中道,从龟兹出发向西南,经姑墨、温宿、疏勒镇,从勃达岭翻葱岭,转而向西北,经贺猎城、叶支城,到达碎叶城。因此,在会师碎叶之前,两支兵马各自独立西征,谁主谁副,可谓毫无意义。即使是会师之后,北庭兵马我们也不可能完全指挥得动。因此,由某担任大宛道行军大总管,也只是为李相争口气而已,实际意义并不大。两军如何协同配合,却甚是令人头疼。”高仙芝指着地图,冷静分析道。

    封常清眼珠微转,内心深处为高仙芝在大喜之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感到由衷高兴。不过,这种高兴并不能明晃晃说出来。

    于是,他慷慨激昂地说道:“节帅,话不能这么说。争夺主帅之位,固然可以给李相的脸上增光添彩,但最终还是为了确保西征的胜利。昭武之地,疏离大唐之心渐浓,除了拔汗那国外,其余诸国,近年多不尊王化,只知通商谋利,却甚少遣使觐见。若非有节帅远征小勃律之威,石国、康国诸王恐怕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因此,远征石国,极有可能面临昭武九国的联合反扑。若无节帅统筹兵马,某深忧我军能否获胜。”

    高仙芝闻言一笑,秀美的脸上浮现一丝揶揄之色:“封二郎,马屁拍得有点过了。那王正见也精通用兵之道,如何不能为主帅?”

    虽然用心被高仙芝道破,封常清却依然言之凿凿道:“北庭兵马以防范回纥、黠戛斯、沙陀部为主,征伐河中较少,对于昭武之地,岂有安西上下熟悉?去年王正见能够大破突骑施,还离不开葛逻禄部的襄助。若无节帅点头,葛逻禄部岂会愿意协助北庭军。碎叶大战前,节帅还好心派马队正去给北庭军送情报。若无我军相助,王正见能否逼死移拔可汗还很难说。再说了,突骑施人久经我军攻伐,早已是只病虎,一推即倒。若非我军劳师征伐小勃律后疲惫不堪,这功劳还轮不到北庭军呢!”

    高仙芝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封常清说道:“封二郎,你的一张嘴,生生把北庭军的大功说得一文不值。”

    封常清嘻嘻一笑,继续装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安西兵力之雄、节帅虎威之盛,皆乃实情,并非某这张嘴的缘故。至于安西、北庭两军如何配合,小处节帅可多尊重王正见的意见,但在大关节上,还需节帅一言而决!”

    封常清的“疯言疯语”让高仙芝心情愉悦、浑身舒畅。他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封二啊封二,你的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不过,你说的话也并非一无是处。西征关键决策,仍需由我们安西来定,决不能让北庭军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议过此事后,高仙芝话锋一转,转而关切地问道:“大军西征所需粮草筹备得如何了?”

    专门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事宜的封常清对此了若指掌,他立刻毫不含糊地回道:“政事堂经陇右调拨的粮秣草料已然到位,从四镇各屯田处征调的牛羊、草料正源源不断向龟兹、姑墨、温宿和疏勒等军镇和守捉汇集,数量足够五万大军西征之用。”

    见粮草丰盈、组织有序,高仙芝捋了捋美髯,点头赞道:“有二郎在,粮草无忧矣。粮草无忧,远征可期矣。还有,那派往拓枝城的斥候也该抵达了吧。”

    “节帅谬赞了,整备粮草,本就是某职责所在。”对于高仙芝的赞许,封常清笑着谦虚了两句,然后屈指算了算日子,点头道:“应该到了,只是不知石国副王屈勒是否愿意配合我军的西征之举。”

    “我军以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不遵藩属之礼出兵征伐,对屈勒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某倒是不担心他是否配合,只是害怕那俱车鼻施势力膨胀太快,屈勒已经完全被架空,有心无力。”高仙芝叹道。

    封常清若有所思道:“节帅所忧甚是有理!去年碎叶大战时,石国就派兵欲图接应移拔可汗突围。从石国近几年的所作所为看,其叛唐之心日炽。由此可见,屈勒很有可能丧失了对石国朝政的掌控。”

    “无论如何,屈勒在石国经营多年,还是联络一下,聊胜于无吧。军国之事,终究还是得靠手中的横刀和堂堂之阵,而非投机取巧、借助外力。”高仙芝并未对石国副王屈勒抱太大希望。

    “节帅所言甚是!”封常清点头称是,然后严肃地说道:“说起斥候之事,数日前,曾有大食叛军的探子伪装成商队,潜入庭州城,被北庭牙兵发现。王正见那边一口气诛杀百余名大食骑兵,抓捕了数十名大食探子。想来龟兹城也必然是石国和大食探子关注的重点,节帅还需早加安排。”

    高仙芝笑道:“此事某早有安排,已令李嗣业统领二百轻骑,在全城进行搜检。目前已抓捕了数名潜伏的探子,不过尚未发现百人规模的探子。”

    “或许是怀远郡主赴庭州的消息为大食叛军所知,故才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节帅,既然政事堂已定下以安西军为主,可为什么怀远郡主却安置在庭州之中,这究竟是何意呢?”

    高仙芝望着面带惑色的封常清,犹豫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此事可能只是巧合,毕竟怀远郡主东行遇困之时,为北庭军马所救。圣人大概也是考虑到此处关窍,才让郡主去庭州。不过,此事也可能是有人操纵。李相固然权倾天下,但也不能一手遮天。”

    对此心知肚明的封常清心中暗笑,他提出此话题,就是为了等高仙芝主动提及长安的争斗。

    “节帅,既然李相对安西寄予厚望,我军必须有所作为,回馈相国的美意。日前李相曾派人送信,欲为长孙李仁之求匹宝马良驹,节帅一定要上心啊。”封常清吞吞吐吐、意有所指地说道。

    “宝马良驹?回馈相国的美意?”高仙芝一愣,旋即明白了封常清不曾明言之意,皱眉陷入沉思之中。

    封常清屏声静气、一言不发,默默地等着高仙芝。

    “若不影响西征大局,某自当厚报相国。”许久之后,高仙芝幽幽说道。

    望着高仙芝脸上若隐若现的痛楚之色,封常清暗暗叹道:“节帅,论及行军作战,你总是出人意料、果敢非常。可在某些关键之事上,你还是有些儒缓,不够狠心啊!殊不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实在不行,就由某来推一把。”

    高仙芝和封常清在安西都护府官署内畅谈之时,北庭都护府官衙节堂,赛伊夫丁坐在“椅子”之上,正口干舌燥地向坐在对面的北庭军将领们讲诉呼罗珊骑兵的作战特点。一袭白衣的艾妮塞公主,则坐在赛伊夫丁正对面的位置上。

第五十章:大军将行谁为主(四)

    宽敞的节堂里,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地坐在新发明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听着赛伊夫丁的讲解。

    椅子的做工甚是精致,柔和弯曲的靠背和自然延绵的扶手,让人的脊背和胳膊都感到由衷的舒适。在每把椅子的背靠上,还都阴刻着一片绿色的银杏叶子。

    节堂里的布置,和之前完全不同。不再如大明宫含元殿的朝会那样,北部高台上放案几和坐榻,下面分左右依次摆放坐榻。而是在北部高台上放置了把精雕细琢的椅子,椅子前是张宽大的案几。而案几对面,则整整齐齐摆在数排椅子。如此,高台上的人,就能和台下的人面对面交流。

    “……呼罗珊骑兵的坐骑全是最优秀的大食马。经过前几日和叛军探子的厮杀,想来各位将军已经对大食马的功力有了更深的了解。叛贼在呼罗珊地区共有四万骑兵,目前大部分应当在巴格达附近。但齐雅德手里,至少还掌握有一万呼罗珊骑兵。对战之时,呼罗珊骑兵一般被安排在两侧。在中间部队进攻之时,呼罗珊骑兵会缓缓压上,寻找对手的破绽。他们最喜欢从两边冲击对手的阵列,因此一定要注重侧边的防护……”米薇吃力地翻译着赛伊夫丁的讲解,毕竟她对于军事之事一窍不通,很多词汇都很陌生。

    脸色阴郁的阿史那旸皱了皱眉,显然对米薇的翻译不太满意。

    坐在艾妮塞身后的王正见,留意到阿史那旸脸上的表情,扭头低声说道:“再忍两日吧。杜六郎说了,估计下次再讲解之时,伊月小娘子就可以替下米薇了。”

    阿史那旸微微扭头,看了看坐在节堂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点头道:“不料伊月小娘子竟然有如此天赋,比某那整天舞刀弄剑的疯丫头强多了。当日从长安返回庭州的路上,某在伊州驿站接到家书,惊闻公孙大娘的高足欲收犬女为徒,还以为是贱内戏弄我呢。”

    王正见捋了捋长须,轻声低笑道:“将门虎女,本当如此!旸弟又何须烦恼?”

    阿史那旸摇了摇头:“那苏十三娘传授犬女剑技也就算了,居然还想带她离开庭州,四处游历。某实在放心不下,难以同意。幸而犬女也不愿离开庭州,不然某就要头疼了。”

    “那苏十三娘想来也无法在庭州久居吧。”王正见的话很轻,但坐在他身后的王勇立即竖起了耳朵。

    “她犹豫了一下,说反正近来无事,决定再在庭州待个一年半载,待犬女剑技有所进益时再回长安。”阿史那旸嘴里不说,但面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得色。

    王勇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杜环则在一旁偷笑不已。

    “看来令爱颇得苏十三娘的欢心啊!”王正见赞道。

    “比霨郎君差远了,别的不说,单这椅子,就精巧的很。坐起来双腿舒展,手也有地方安放。”阿史那旸投桃报李。

    “犬子哀求了某半日,说借我们做个什么‘广告’,所以免费赠送几十把椅子给都护府官衙。这些椅子坐起来确实舒服,但如此摆放,却不免有些失礼,不够端庄。过几日还得换回来。”

    “广告?广而告之,有意思。霨郎君真是天生聪颖啊!”阿史那旸说得有点夸张。

    王正见笑着摇了摇头:“一点小心思,只是把胡椅简单改了改,算不上什么了不起之事,不过由着他胡闹罢了。”

    “霨郎君可不仅仅只是改良了胡椅啊?”阿史那旸望了一眼身前的艾妮塞,悄然说道。

    “哪里是他的功劳。多是赵达晖和霁昂郎君讨论出来的,犬子不过偶尔有点稀奇古怪的想法而已。”王正见谦虚道:“况且石脂水源十分难寻,目前找到的几口井出产有限。故而猛油火能否大规模用于西征,还不能确定。倒是那配重石砲,倒是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

    “都护,此等军国利器,必须严加保密,决不能为敌所用!”阿史那旸郑重说道。

    “旸弟言之有理!”王正见点头称是:“某已下令,每名工匠,都只能接触和熟悉石砲的一道工序,绝不允许单个工匠掌握全部技艺。组装石砲的场地,也已经严加看管起来。”

    “都护英明!”阿史那旸连忙赞道,转而恨恨地说:“政事堂实在可恶,明明是都护提出的西征方略,让安西军分一杯羹也就罢了,竟然还任命高仙芝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某心中不忿得很!待战场之上,我北庭军摧城拔寨、大放异彩、抢得头功,看安西军上下作何想!”

    坐在王正见身后的杜环,一直留意关注着两人的私语。阿史那旸的忿恨之言难免微高,被聚精会神的杜环听了个一清二楚。听着阿史那副都护慷慨激烈的陈词,杜环的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嘲讽。

    “拔剑上阵报君国,功成何须分你我。”王正见淡淡回道。“此次西征,能伐无道、振圣威即可,至于谁主谁副,谁得头功,某毫不介意。”

    “都护胸怀霁月、坦坦荡荡,令某惭愧。”阿史那旸面色平静:“不过,某不仅为都护不能担当主帅感到气愤不平,同时还担心政事堂和安西军的掣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妨。”王正见坚定地说道,对可能带来阴谋诡计毫不畏惧。

    大概是两人闲聊的时间有点长,坐在最前面的艾妮塞回头瞟了一眼。王正见和阿史那旸见状,就笑着对视一眼,然后正襟危坐,不再言语。

    坐在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她的椅子前放了一张长案几。手持特制纤细兔豪的她,聆听着赛伊夫丁的描述和米薇的翻译,挥笔记录不停。

    米薇的妹妹米兰,坐在她左手边,不时回答着阿伊腾格娜的疑问。王霨则坐在她的右手边,低头写着什么。

    三人共用一张案几,倒也其乐融融。

    阿伊腾格娜正挥毫记录时,忽然觉得有目光匆匆扫过。她一抬头,只见艾妮塞蒙着面纱的侧脸一闪而过。

    阿伊腾格娜瞥了眼身旁奋笔疾书的小郎君,停顿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研究大食语。她现在急切地想尽快掌握这门语言,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大食帝国。

    虽然她之前从小郎君那里听到过许多大食帝国的风物,但此时她依然觉得远远不够。

    之所以如此焦急,因为阿伊腾格娜已经明白,忽都鲁的命运、突骑施汗国的未来,都已然和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国家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北庭都护府将领济济一堂,于节堂内了解大食兵力之时,庭州城西,被查封的裴家庄园内,赵大锤正指挥着几十名辎重营的士兵,在滑轮组等器械的帮助下,尝试组装高大的配重砲车。

    庄园之外,数百名北庭精兵将庄园守卫得密不透风。站在简易望楼上瞭望的弓箭手正百无聊赖之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如狂风扫过般的呼啸声。

    弓箭手扭身抬头一望,愕然发现,高高的半空中,飞翔着一枚巨大的石弹。它带着震耳欲聋的狂啸声,向庄园之北飞去。

    看呆了的弓箭手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目光机械地跟随着石弹的轨迹,看着它如流星一样,越飞越远,然后狠狠砸入北边的密林之中。

    巨大的撞击声和树木接连断裂的咔擦声远远传来,弓箭手觉得自己脚下的望楼似乎也随之震了几震。

    庄园之内,辎重兵的欢呼声高声响起。中间还隐隐传来赵大锤兴奋的嘶吼:“快备马,我要去落点看看威力究竟有多大!”

    与此同时,北庭下辖的西州柳中县大沙海附近,数名唐兵正全力转动着辘辘,从深井中拉起一桶黑黝黝、黏糊糊的液体。

    木桶被提上来后,立刻有人小心翼翼地将桶里的液体倒入陶罐之中,然后盖好盖子,用麻绳捆绑好。

    陶罐装满一马车后,就会在士兵们的护卫下,向百余里外的庭州城运去。

    安西和北庭唐军的战争机器全力发动之际,发自大唐政事堂、代表天可汗威严的诏书,如同南来北往的候鸟,从长安出发,飞入漠北杭爱山下、嗢昆水(今蒙古国浑尔鄂河)畔的回纥王庭黑虎城;飞入漠北叶尼塞河畔的黠戛斯牙帐;飞入北庭伊州蒲类海畔的沙陀牙帐;飞入河中素叶水畔碎叶城的葛逻禄大牙帐;飞入河中真珠河畔的拔汗那国都西鞬城……

    臣服于大唐的各个属国和部族,在接到来自长安的诏书后,无论是真心真意和别有动机,都纷纷准备召集勇士、调动兵马,准备出征。

    一场席卷漠北、碛西和河中的旷世大战,即将发动。当世东西两大帝国间不期而遇的较量,行将展开。

    而在穿越者蝴蝶效应的影响下,大战走势将发生什么样的改变?身不由己卷入其中的每个人将面临怎样的曲折命运?一切的一切,却已非年幼的穿越者所能够完全掌控了。

第五十一章:陇右山风长安雨(上)

    天宝八载,二月二十三日,猛烈的山风如同咆哮的猛虎,从陇右赤岭到青海的广袤大地横行而过,将天地万物吹得东倒西歪。

    赤岭最高峰的石堡城内,吐蕃讨击使铁刃悉诺罗身披厚厚的牦牛皮毛,站在城墙之上向北眺望。

    用山石依据地形而修筑的城墙上,依然堆满厚厚的积雪。呼啸的山风扑面而来,将铁刃悉诺罗身后的几名亲兵吹得后退了三两步。而铁刃悉诺罗则如同在城墙上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将军,风这么大,快回去休息吧。如此恶劣的天气,唐兵肯定不可能来偷袭的。”亲兵十夫长索赤站稳之后,急忙劝道。

    “唐人元日之时,青海之上暴雪肆虐,我军还派了数千人去偷袭龙驹岛的唐人守军。而今日不过是刮了点风,你怎么肯定唐军就不会趁我们松懈而偷袭呢?”铁刃悉诺罗厉声喝道,吓得索赤连忙低头认错。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太严厉了,铁刃悉诺罗上前用粗.硬的拳头轻轻捶打了一下索赤的胸膛,然后说道:“索赤,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将军,统兵一方。你一定要记住,战场凶险万分,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你闭上眼休息的功夫,在一旁守候多时敌人就可能挥刀斩下你的头颅。石堡城虽然易守难攻,可当年唐军不就是千里偷袭得手了吗?”

    索赤听老兵说起过石堡城陷落的故事,对将军的教诲点头称是。

    见索赤孺子可教,铁刃悉诺罗心怀大慰。他回望石堡城内,见二百余名吐蕃士兵如山石一样,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心情更是舒畅。

    “索赤,现在城内有多少粮草!”铁刃悉诺罗高声问道。

    “禀告将军,足够全城六百余人坚守半年!”

    “那兵器和守城器械呢?”

    “禀告将军,城内有长刀三千柄、长矛两千杆、步弓一千张、羽箭二十万支、盾牌两千面、铠甲一千件、石弹万余枚、牛油一千罐、滚木擂石不计其数。”索赤利索地回道。

    “好!”铁刃悉诺罗仰天长笑:“粮草无忧、兵甲充足。唐军即使派三万人来攻,石堡也无忧矣。不过,一定要把烽火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柴火和狼粪都要保持干燥。一旦唐军来袭,我们要迅速让后方知晓军情。那十余条獒犬也要照看好,他们能够帮我们发现唐军的偷袭。”

    “禀告将军,我们亲兵队每日都派两名弟兄在烽火台上盯守,就是怕有人偷懒。那獒犬更是日日肉食充足,警惕十足。”

    “干得好!”铁刃悉诺罗心头大喜,他遥望赤岭以北的唐境,高声喝道:“唐军不来则罢,他们若胆敢进犯石堡,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铁刃悉诺罗在石堡城墙上向北眺望的同时,赤岭山北的峡谷内,陇右牙兵校尉李晟,率领二百余名弟兄,在怒吼的山风之中,如刀刻石雕的武士一般,远远地站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身后。

    而哥舒翰身旁,则簇拥着一群来自陇右、河东、河西和朔方的唐军将领。

    李晟眼神四扫,警惕地关注这周边的风吹草动。虽然想来石堡中的吐蕃守军不会主动出击,但身处两军势力交界之处,必须慎之又慎。

    警戒之时,李晟忽然发现,哥舒翰身边的多数唐将都在抬头仰望云雾缭绕的赤岭,而陇右别将王思礼则躲在最后,时不时从怀里拿出什么看了又看。

    “这王三郎,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吧?”李晟心中腹诽道。他和王思礼相识多年,知道他嘴巴大、鬼点子多。此次召集众将亲临前线仰观石堡城,据说也是王思礼给哥舒节帅出的主意……

    “诸君,看见了吗,那就是圣人日思夜想的石堡城!”哥舒翰马鞭遥指山顶的小黑点,大声喊道:“大战所需钱粮,圣人已令政事堂不打折扣,如数调拨到位。后面,就看诸君如何奋勇克敌了!”

    仰望着危峰兀立山头,来自河东的中郎将张守瑜和大同兵马使高秀岩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日前,两人率领一万河东重步兵刚刚抵达陇右。在河东戍边多年,他们自认为是见识过险山恶水的。但望着高耸入云的石堡,两人不禁心惊肉跳、头晕目眩、忧心忡忡。

    张守瑜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句:“身临其境,方知大帅之仁慈。”哥舒翰似乎听到了张守瑜的牢骚,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高秀岩连忙捅了捅张守瑜,示意他莫要再出声。张守瑜有些气愤,却也只好无奈低下了头。

    在草原上驰骋多年的同罗部首领阿布思,来到陇右的崇山峻岭之间本就异常难受,此刻仰着脖子张望,顿觉头晕眼花、浑身难受。他眼睛一转,恭敬地对哥舒翰说道:“哥舒节帅,这赤岭山路曲折、石堡地势险峻,吾麾下一万同罗骑兵,擅长平原冲锋陷阵,在山上却无用武之地啊!”

    哥舒翰自然明白阿布思心中的小九九,他冷冷一笑,高声回道:“奉信王,同罗部的勇士乃草原英豪,须臾离不开战马。步战攻城,自然无法施展。但我军强攻石堡之际,吐蕃绝不会坐视不管。还望奉信王能率部在大非川一线阻击吐蕃援军。”

    阿布思一愣,他不曾料到哥舒翰早已安排好了同罗部的具体任务,只好讪笑道:“谨遵节帅军令!”

    喜气洋洋的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仰天大笑道:“哥舒节帅,圣人英明啊!当年某上表请战,圣人和政事堂都通过了,那王忠嗣竟然暗中阻扰,导致某出师不利。幸而圣人洞察其奸,将王忠嗣贬斥到汉阳去了。如今,圣人令节帅统领大军,再战石堡。某觍颜请战,甘愿率河西健儿为大军先锋,冲杀在前,拼着肝脑涂地,也要替节帅夺下石堡!”

    李晟隐隐约约听见董延光大肆贬低大帅,咬牙切齿、怒火冲天,他的右手不自觉已放在横刀之上。

    哥舒翰脸色铁青,他用阴冷地目光上下打量着得意洋洋的董延光,毫不客气地回道:“董副使,你既然说要当先锋,可为什么从河西带来的一万兵马不是弓弩手就是骑兵啊!”

    董延光不料哥舒翰竟然当着众人之面揭穿他的小心思,神色恼怒,张嘴就要辩解。

    哥舒翰根本不给董延光机会,向长安的方向拱手说道:“圣人和政事堂给某的诏书中明确说了,无论是河东、河西还是朔方的军队,只要来到陇右参与石堡之战,就必须接受某的节制。想来诸位收到的诏书中也都有此言吧。”

    众人均点头称是,不敢有异言。董延光见哥舒翰摆出了圣人的诏书,也只好先压下心中的怒火。

    “如此便好!”哥舒翰面色一沉:“大军作战,贵在令行禁止。军议之时,诸君可畅所欲言。但军令一下,诸君必须依令而行,不得有片刻延误。若有人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莫怪战场之上军法无情!某腰间的横刀可是要见血的!”

    哥舒翰语出如刀、杀气腾腾!众人听后一凛,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董延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陇右牙兵,憋在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晟见哥舒翰狠狠地敲打了董延光,心中微微一畅。

    “哥舒节帅,吾部微弱,不敢空放豪言。”来自朔方的党项部首领拓跋守寂谦卑地说道:“不过我部族儿郎,久在灵州山地生活,对山间步战,略知一二,愿分出两千健儿,担任大军的斥候,侦查石堡及周边的异动。”

    “多谢拓跋都督,那就烦请都督调拨两千勇士编入陇右斥候营,统一指挥。”哥舒翰大手一挥,不光来者不拒,还顺水行舟,直接吞下了党项部近一半的兵力。

    西平公、右监门都督拓跋守寂本只想卖个好,顺便躲避正面强攻石堡的苦差事,却未想到哥舒翰的胃口如此庞大,竟然要直接剥脱他一半的兵权。

    但背井离乡的党项部兵微将寡,在大唐西北诸部族中根本排不上号。因此,拓跋守寂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而已。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拓跋守寂扭头瞥了眼兵强马壮的陇右牙兵,暗暗叹道:“若有朝一日吾党项部能有如此雄壮兵马,必如那回纥一般,开牙称汗,不再受人驱使!即使吾不能实现此愿,也期盼我子子孙孙中有不世出之英才,可以称霸一方、逍遥自在。大丈夫若为人牛马,还不如像细封部的小子那样,当个聚啸山林的马匪自由自在。”

    拓跋守寂心中愤而起誓之时,他不曾留意到,看似自得意满的哥舒翰环视四周,见众人慑服之后,紧绷的脸上也偷偷露出一丝轻松。

    大军云集,看似威风无比。但哥舒翰深知,自己其实是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能如期攻下石堡,自然会前程似锦、无限风光;而若损兵折将却拿不下石堡,那等待的他,将会是圣人的恼羞成怒和政事堂的滔天怒火。

    因此,哥舒翰面前可谓华山一条道,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计较任何损失,想法设法击败吐蕃,夺回石堡。

    而要实现此目标,就必须严肃军纪、统一军令,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军队拧成一股绳。

    为了整合各部人马,在河东、河西、朔方和阿布思的军队抵达陇右之前,哥舒翰与王思礼就多方打探、反复商议,基本摸清楚了各位将领的性格和实力,并事先安排好如何选用各处兵马。

    今日带诸军将领遥观石堡,也是哥舒翰精心策划的。石堡地势艰险,哥舒翰心知肚明。而各部来援将领中,除了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均未曾亲临赤岭、近距离观测石堡。

    虽然已经大致明了诸将的心性,哥舒翰还是想看看他们亲眼见到山石险恶、易守难攻的石堡城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目前看,张守瑜有一说一、性格憨直、作战勇猛,可担任攻城前锋。高秀岩性情稳重、细心周到,可以辅助张守瑜。阿布思有小滑头却无大担当,不过同罗部的骑兵还算精悍,可负责侧翼掩护,却不能赋予重任。董延光贪鄙自负、自私自利,更和王忠嗣有旧怨,深遭陇右将领鄙视,当严加震慑、夺其兵力、闲置一旁。党项人乃小部弱族,若非在山间行军作战有独到之处,简直毫无用处,收其一半兵力归中军直管,其余士卒则归张守瑜指挥,参与强攻。陇右兵马,则跟在张守瑜部之后,伺机强攻石堡城。

    盘算定之后,哥舒翰心头微松。他抬头仰望着早已观察过无数遍的石堡,暗暗吼道:“年华易老、良机难得。男子汉大丈夫,当纵情一搏、封妻荫子,岂可碌碌无为、卒于床榻之上!纵使流血漂橹、血染赤岭,某也要攻下石堡,一展平生志气!”

第五十一章:陇右山风长安雨(下)

    哥舒翰望堡兴叹之时,遥远的长安城里,细雨淅淅沥沥如酥、草色淡淡若有若无。大明宫、太极宫等巍峨壮丽的宫殿,在疏疏的细雨中,愈发清丽脱俗。

    东宫小花园里,三两树似白还粉的早樱,在春雨中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尽情绽放着短暂的美丽。

    花园小亭内,身着紫色圆领衫袍的太子李亨,正在和一袭白衣的东宫属言李泌手谈。在一旁伺候的,却并非面容丑陋的李静忠,而是身材魁梧的东宫内侍程元振。

    手谈已到中盘,腹地的黑白子犬牙交错、难分难解。而棋盘的四角之中,却还有不少许空白之地。

    李亨手中摩挲着一枚白棋,却犹豫许久,不知该在何处落子。

    李泌神色轻松地跪坐坐榻之上,笑而不语。

    李亨手中的白棋久久无法落定,他长叹一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行礼道:“还望先生教我!”

    李泌急忙长身而起,回礼道:“殿下折煞某了!”

    李亨并不给李泌推辞的机会,开门见山问道:“腹地困窘不得动、边角无力难回天,何以破之?”

    李泌看了眼不太熟悉的程元振,面有犹豫之色。

    李亨尚未言语,程元振主动上前说道:“殿下,对弈许久,茶汤已凉,某去换两盏热的吧。”

    程元振离去之后,李泌朗声说道:“腹地虽困,时日在我;边角无力,尚有一气。殿下不必气馁。”

    李亨略一思索,苦笑道:“时日在我却远,凶险困窘却近。边角虽有余气,若即若离难依。”

    李泌笑道:“腹地外危而内安,当镇之以静;边角余气游离,当施之以恩。”

    “内安?施恩?”李亨似乎有些不解。

    李泌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无人可替可谓内安;笼络游离必须施恩。若殿下更进一步,则可恩威并用;此刻或跃在渊之时,却不能弃恩用威。”

    “或跃在渊?”李亨沉思良久,才点头道:“先生所言有理。”

    李泌微微一笑,悄声说道:“殿下何必瞒我,既然李内侍不在。想来是替殿下施恩去了吧。”

    李亨黑脸一红,解释道:“石堡之争,损兵折将;西征石国,安西为先。某处处落后,只能将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见李亨说的直白,李泌也不再打哑谜:“殿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王都护心中郁郁有怨气,殿下更需施恩宠以化之,切不可将精兵悍将,推入他人之手。”

    李亨点头施礼道:“过去有些事,确实是某急切了些。还望以后先生多多提点,莫使吾重蹈覆辙。”

    李泌连忙回礼:“在下何德何能,不敢当殿下大礼。唯望殿下静字当先,常固圣宠,以不变应万变。高翁等人,均心向殿下,潜心忍耐,必有苦尽甘来之时。”

    李泌提到高力士时,李亨铁黑色的面皮微动,似乎多少有点尴尬。

    李泌正诧异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之处时,忽听亭外传来女子的柔声:“敢问先生,旧贼未去,新贼将生,奈何。”

    李泌神色微惊,旋即闭目回道:“无论新旧,皆倚冰山。旭日新升,冰雪消融,良娣又何必心忧!”

    女声轻轻一笑,遥遥说道:“方才妾身见程内侍为殿下换茶汤,吾以为殿下独自在亭中赏樱,怕春雨轻寒,便擅自先端了盏热饮子前来。不料李先生在此,是某失礼了,向先生赔个不是,还请先生见谅。”

    脚步声渐远,李泌才睁开双目,向李亨施礼道:“殿下,手谈至此,兴致已尽。细雨潇潇,春色动人。某欲雨中步行,观天地之道。殿下他日有闲,某再陪殿下。”

    李亨明白,张良娣的突兀出现惊扰了李泌,便不再挽留。

    走出东宫之时,李泌拒绝了车马,换上蓑衣和木屐,在长安城大街上随意行走,欣赏着醉人的春雨。

    春雨绵绵,却挡不住长安居民出行访友的兴致。朱雀街、承天街和横街之上,打着油纸伞的行人、披着蓑衣的骑士和遮掩严实的马车来往不绝。

    东西两市的商铺和酒肆之中,讨价还价之声不断、觥筹交错之声如潮。比起寒冷干燥的碛西、大战将起的陇右,初春的长安,完全是一个舒适而安逸的世界。

    城东崇仁坊附近的长街上,如丝的细雨中,蒙着湖蓝色面纱的范秋娘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马,头戴轻巧可爱的青斗笠、身披精致细软的绿蓑衣,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范秋娘的左手控缰的同时,右手始终紧贴腰间。春雨虽然有些恼人,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平日里不能随便带出来的短弩,此刻就能很方便地藏在蓑衣之下,随时可以取出射击。

    范秋娘常常看似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她一直在细心观察周边是否有异动。

    对于暗中保护目标这类差事,范秋娘一向讨厌得很。以前但凡有可能,她都会想方设法推给师妹。但此刻师妹不在长安,她不得不亲自上阵。

    “该死的十三娘,自己跑去庭州疯玩,却把这些苦差事都丢给了我!”雨水滴落在范秋娘湿漉漉的坐骑上,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道:“本以为玩两三个月就回来,谁知前几日竟然来信说在庭州收了个弟子,要在碛西再多待些时日。我看就是为了躲避师门差事!”

    抱怨归抱怨,但师父交待的任务,范秋娘从来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比如,去年腊月二十九日,范秋娘得到师父的密令,说最近长安南市出了个狡猾的大盗,闹出了不少案子,却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师父让她随时待命,准备击杀大盗。

    而除夕之夜,千家万户团聚欢庆、满城驱傩游行之时,范秋娘却不得不编个理由离开家,身着黑衣潜伏在曲池坊的池塘边,等待目标自投罗网。

    用丝绳三下五除二解决目标之后,范秋娘按照师父的要求,将死因伪装成醉酒溺毙。

    范秋娘隐约明白,此事背后缘由可能十分复杂,但她并不愿去探究。在师门待了十几年后,范秋娘十分清楚,许多时候,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反而还不如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为好。

    想到这里,范秋娘就羡慕起和自己同岁的小师妹。十三娘性格单纯,心中只有铲强扶弱、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无其他,因此能过得简单而快乐。而师父,也似乎刻意让小师妹和灰暗之事保持着距离。

    “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十三娘那般轻松惬意了啊!”范秋娘暗暗感慨了一声,秀丽的双眼却依然透过薄薄的雨帘留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遮蔽的密不透风的马车内,一身士人打扮的李静忠,目光阴鸷,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王元宝。

    此时的李静忠,一改在东宫时的恭敬和在高力士面前的惶恐,阴沉如蛇、凶戾若狼,似乎随时就会亮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王东主,某知道你是精通轻重之道,乃不世出的商业奇才。但有些事,并不是做买卖,也非你能掌控的。还望东主以后谨慎行事,切莫急躁,更不要鼓动殿下贸然行动。”

    在如意居一手遮天、在大唐商界翻云覆雨的王元宝,低头听着李静忠的呵斥,脸上有些讪讪,却不敢反驳什么。

    “李相那边将殿下盯得死死的,只要露出一丁点破绽,王鉷、吉温和罗希奭三条恶狗就会疯狂咬人。此次若非有人相助,说不定一场新的韦坚案已然发动了!王东主,若是到了那步田地,你的亿万家产不光救不了你,反而会成为灭门绝户的催命符!”

    王元宝胸中飘荡着不服气的怨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点头称是。

    “算了,某此次前来,也不是为了纠结过往之事。”见王元宝乖乖俯首听命,李静忠的语气稍稍缓和:“殿下有令,北庭和安西军西征石国,事关重大。本应由北庭军马为主,不料李相从中作梗,使高仙芝担任行军大总管。因此,殿下望如意居倾力支持北庭军西征,助之力压高仙芝。”

    王元宝听了李静忠传达的意思后惊问道:“那王正见近来不是有些不可靠吗?为何还要助他?”

    李静忠黑脸一沉,冷冰冰地说道:“王东主,太原王氏始终是坚定不移支持殿下的。你虽然也姓王,却并非太原王氏,对其中的奥秘恐怕不尽了解啊!”

    李静忠的话如千钧重锤,击打在王元宝最在意也最脆弱的地方。他目光呆滞,愣了片刻,才苦笑道:“李内侍教训的是,某一介平民、出身贫寒,何曾知道高门世家的行事之道。”

    李静忠冷哼了一声,才开口道:“王东主,人贵有自知之明。某只是为殿下奔走传话之人,若东主对殿下的指令有何疑问,还请直接质问殿下。”

    “不敢!不敢!”王元宝大骇,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道:“李内侍言重了,某一定尽心竭力,支持王都护西征。”

    李静忠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元宝,沉默了许久,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元宝紧张得汗如雨下,他脸上的汗珠比车外的春雨要密集得多。

    李静忠忽而如夜枭般咯咯低笑,他将丑若鬼魅的脸凑到王元宝耳边,低低说道:“王东主不必紧张,殿下从来都是信任东主的。东主所求,殿下也一直记在心里,须臾不曾忘记。当下李相看似汹汹,然其日夜操劳、身若朽木,必难持久。而殿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殿下登基之后,你的从龙之功必有厚报。”

    王元宝明白,李静忠这是在敲打之后再给自己点甜头。他不忿被人如此搓揉,却也知道李静忠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只好赔笑道:“某不敢奢望从龙之功,只盼殿下登基后,内侍省多多照拂鄙号的生意即可。那时还望李将军多多关照。”

    王元宝的话挠到了李静忠的痒处,他桀桀笑道:“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当齐心协力辅佐殿下。停车吧,某不便多待,得回宫了。”

    王元宝轻轻击了一下掌,马车立刻离开大街,拐进了崇仁坊内,来到一条人马稀少的坊间小路。

    马车停了之后,李静忠戴上大大的斗笠,下了马车,躲在路侧。

    王元宝的马车刚走,就有辆华丽宽敞的大马车驶了过来。大马车停了片刻之后,就向崇仁坊的一处加工制作乐器的作坊行去。

    狭窄的坊间小道在两辆马车驶过之后,顿时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此处。

    范秋娘隐蔽在小道附近观察了半刻钟,见再无异样,方挥鞭催马,冲破茫茫春雨,追赶王元宝所乘的马车。

    马蹄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清脆,和温柔的春雨声混杂在一起,尤为动人。

    策马前行的范秋娘,长长的眼睫毛上沾满了湿润的雨滴。望见王元宝所乘的马车安然无恙后,她稍稍放缓了马速,依然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范秋娘关注的,只是马车以及车内人员的安全,至于马车里的人究竟在商谈些什么,她实在不愿意知道,以免把自己卷入到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中。

    如烟似雾的春雨,温柔地笼罩着巨大而磅礴长安城。大明宫太液池畔,梅花、樱花在细雨中微微摇曳、吐露芳华,之前系在枝桠上的锦花,却早已失去了光泽。

    百万长安居民,多在享受这湿润的春日。只有非常少的人,目光向西,关注着陇右和碛西即将发生的两场战争。

    在长安居民心中,如丝如梦的春雨和姹紫嫣红的百花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在富贵太平几十年后,长安不闻刀兵久矣。以致于许多人都以为,战火永远也不会降临这座繁华的城池。

    而沉重的历史惯性,依然按照自身的轨迹向前运转,所有的光明和璀璨,都可能会被浓重的黑暗侵蚀。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一)

    天宝八载,二月二十七日,天近中午。

    初春的河中,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碎叶城北的素叶河吸纳来自上游初融的冰川雪水和支流的淙淙溪水,水势渐涨。河两岸的红柳树和胡杨树,仿佛感受到了春天的召唤,开始吐出柔嫩的新芽。

    三十多岁的奴隶苏鲁克,骑在坐骑上,右手握着长长的套马杆,在素叶水的北岸驱赶着二十余匹骏马。

    苏鲁克的左臂空荡荡的,但骑术高超的他,单靠双腿用力,就能娴熟地操控胯下的坐骑。

    “驾!”苏鲁克挥动着套马杆,引导着马群向素叶河跑去。在马群的另一侧,年轻的奴隶巴库特左手持长杆,约束着马群。

    苏鲁克和巴库特的脸颊上,都烙有沙陀主人的名字。这样,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无法掩盖自己的奴隶身份。

    素叶水畔附近的地形,曾经担任过突骑施汗国附离亲卫的苏鲁克熟悉的很。他闭着眼睛,也可以从碎叶城骑行到突骑施汗国与石国交界处的阿史不来城。

    十夫长苏鲁克是在去年九月的碎叶大战中率队向西突破之时,被沙陀人和黠戛斯人擒获为战俘的。而他的左臂,却是在数年前就失去的。

    那时,苏鲁克还只是一名普通的附离亲卫,他以擅使长矛、精于投矛而在袍泽中小有名气。

    在跟随百夫长前往俱兰城一带刺探石**情时,他们遭遇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黑色铠甲、使用修长弯刀的武士。

    那些武士的战斗力非常强,附离军的百夫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带了一半弟兄返回碎叶城。

    若非苏鲁克在关键时刻用左臂挡了一刀,百夫长恐怕也要交待在俱兰城了。

    返回碎叶城后,失去左臂的苏鲁克无法再担任附离亲卫。在百夫长的运作下,他被任命为轻骑兵部队的十夫长,调离了附离军。

    过了大半年后,苏鲁克才在和百夫长喝酒时得知,在俱兰城伏击他们的黑甲武士,根本不是石国的粟特军队,而是来自呼罗珊地区的大食骑兵。

    突骑施汗国已经许久不曾与西边的大食帝国发生大规模战争了。苏鲁克也只是听父亲念叨过跟随苏禄可汗,在乌浒河大胜大食军的光辉往事。不过,在苏鲁克的记忆中,父亲提到的大食军总是喜爱佩戴白色的衣甲。

    苏鲁克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大食骑兵在俱兰城一带活动,但这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需要考虑的事。

    失去左臂后,苏鲁克就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训练弟弟阿勒巴尔上。他期望弟弟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加入附离亲卫,承担起支撑家族的重任。

    但苏鲁克的愿望尚未实现,就爆发了唐军率领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一起围攻突骑施汗国的碎叶大战。

    移拔可汗决定全军突围之际,身有残疾的苏鲁克和数千不是有伤就是年老体衰的族人一起,被带兵的伯克挑选出来,负责向西突破。

    熟悉地形的苏鲁克明白,他们是被可汗用于迷惑唐军的诱饵。军队突围的方向,必然不会是一马平川的西边。

    虽然明白向西突破九死一生,但苏鲁克心中并无怨言。他只期望,弟弟阿勒巴尔能够顺利跟随可汗成功突围。

    在冲入沙陀人空荡荡的营帐内时,苏鲁克已然明白,唐军显然已经识破了可汗的计划。

    他内心十分焦灼,禁不住为弟弟担心,但除了奋力向西前进之外,苏鲁克并无任何拯救弟弟的好办法。

    沙陀人和黠戛斯人的羽箭若泼天大雨,将苏鲁克所在的诱饵部队杀死杀伤了一大半。

    苏鲁克凭借在附离军中磨练出来的出色骑术,也不知识幸运还是不幸,竟然躲过了一劫。

    碎叶大战结束后,对整个战况一无所知的苏鲁克成为了沙陀人的战俘和奴隶。

    在成为奴隶后,苏鲁克在沙陀人的营地遇到了弟弟的好友巴库特。

    从巴库特那里得知弟弟战死的消息时,苏鲁克心如刀割。

    “这该死的战争!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阿勒巴尔还那么年轻!!”苏鲁克朝着远方的夕阳怒吼着,恨不得将用时间万物都砸得稀巴烂。残阳如血如荼,天地如庐如炉,却根本不理会他蝼蚁般的呐喊和愤怒。

    唯一令苏鲁克稍感宽慰的是,据巴库特亲眼所见,阿勒巴尔最终是和他的青梅竹马提米娅死在了一起。

    苏鲁克知道,弟弟和提米娅一起长大,感情甚深。两人能够携手同行到最后,也是不幸中的最后一丁点暖色吧。

    弟弟虽然失去了生命,却始终和最爱的人在一起。而苏鲁克,却不得不用残缺的身躯、背负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继续在残忍如斯的世界中艰难挣扎。

    “生或者死,都太沉重啊!”苏鲁克右手挥杆,驱赶着试图离群的调皮马驹。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高高在上的神祗手中,是否也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将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赶向既定的宿命。

    将马群赶到素叶水北岸后,马匹纷纷在河边喝水或啃吃嫩草,苏鲁克则翻身下马,将套马杆扔在草地上,熟练地用单手把坐骑拴在树上,然后斜倚着树干闭目小憩。

    “苏鲁克哥哥,最近草原上流传的消息你听到了吗?”不知何时,巴库特凑到了苏鲁克的身边,低低说道。

    “什么消息?”苏鲁克双目一睁,惊讶地反问道。

    沦落为沙陀人的奴隶后,孑然一身的苏鲁克心情沮丧,每日除了如牛马般劳作,便不再关注其他任何事情。他甚至暗暗期盼,能够劳累而死,早早脱离这苦痛的世界。

    巴库特紧张地四处望了望,才小声说道“南岸有人说,特勤回来了,正招兵买马,准备夺回碎叶城呢!”

    “特勤?”苏鲁克一骨碌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忽都鲁特勤?!”

    “小点声,苏鲁克哥哥!”巴库特连忙查看四周,好像是怕风会将苏鲁克的话传播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见周遭除了马群欢乐的嘶鸣声外别无动静,巴库特才压低声音说道:“当然是忽都鲁特勤!可汗只有一子一女,汗国上下都知道的。”

    “不是说阿伊腾格娜郡主被唐军俘获,忽都鲁特勤也失踪了吗?现在忽然出来一个特勤,不是有人假冒的吧?”苏鲁克从最初的震惊和兴奋中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

    “假冒?”年轻的巴库特显然没有如此考虑过问题,他挠了挠头,喃喃说道:“不会吧?干嘛要冒充特勤呢?”

    苏鲁克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巴库特,你还年轻,不知道人心的凶险。你想,咱们如此多的突骑施人为葛逻禄部和沙陀部所奴役,他们能不担心我们抱团反抗吗?与其坐等我们联合闹事,葛逻禄人或沙陀人完全可以假传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准备带我们反抗。很多人听到特勤归来的消息,肯定不顾辨别真假,就急不可耐地试图呼应特勤。这样,他们就可以知道谁心中潜藏着反抗的种子,谁有可能成为闹事的带头人,然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苏鲁克描绘的阴暗前景,让巴库特心中一冷。十九岁的他,血气方刚,却也少经世事。他听到有人说忽都鲁特勤归来的消息时,心中确实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此刻,经苏鲁克冷静分析,巴库特才意识到,消息有可能是那帮该死的沙陀人和葛逻禄人放出来的。

    但是,巴库特依然不甘心。他特别期盼,忽都鲁特勤能够率领大军将沙陀人和葛逻禄人从素叶河谷驱除出去,重建突骑施汗国;他特别希望,突骑施人的金狼旗,能够再次飘扬在碎叶城的天空,盖过沙陀人的赤狼旗和葛逻禄人的黑狼旗。

    因此,巴库特虽然觉得苏鲁克的分析很有道理,还是忍不住说道:“万一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呢?我们该怎么办啊?”

    对于巴库特的疑问,苏鲁克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皱眉问道:“巴库特,把你听到的所有关于特勤归来的消息全部告诉我,让我仔细琢磨一下。”

    苏鲁克的要求让巴库特眼睛一亮,他急忙回到:“苏鲁克哥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人说,忽都鲁特勤好像是在号召所有的突骑施人都去俱兰城汇合,说那里会有人接应我们。”

    “俱兰城?”苏鲁克的粗眉拧成了一团,他的左肩开始隐隐作痛,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攒动,试图驱动那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到底是谁躲在幕后支持忽都鲁特勤?”苏鲁克自言自语道。那些出没在俱兰城的黑甲骑士,让他深深质疑“特勤归来”一事绝不单纯。

    “苏鲁克哥哥,是不是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啊?”热切的巴库特,从苏鲁克的疑问中筛选出了他最关心的信息。

    看着像弟弟一般渴求自己答案的巴库特,苏鲁克心海翻腾。他从“去俱兰城汇合”中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依然不太确定幕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苏鲁克正琢磨如何既不打击巴库特的热情、又能避免他热血冲天干傻事的时候,素叶河南岸忽然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二)

    巨大的声响将马群惊得四处逃散,巴库特急忙解开拴马绳,骑上坐骑,收拢惊慌的马群。

    巴库特挥动长竿驱拢马匹之时,他不曾留意到,苏鲁克依然斜倚着树干,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牢牢锁着素叶河中那一起一伏的黑点。

    独自一人的巴库特前驱后赶,终于将马群收拢在一起时,听到河畔又响起了马匹的嘶鸣声。

    “怎么还漏了一匹马?”巴库特满心疑问,他驱马向马嘶处赶过去之时,忽然听到,对面的素叶水南岸,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苏鲁克哥哥,快看对岸!”有些慌乱的巴库特急忙呼喊苏鲁克,像失去指挥的士兵在呼唤自己的将军。

    巴库特喊了数声,却依然听不到苏鲁克的回应。他急忙奋力一跃,立在马鞍之上,搜寻苏鲁克的踪迹。

    此时,他才惊觉,苏鲁克的身边多了一人一马。

    “什么人?”巴库特是阿勒巴尔最好的伙伴,知道苏鲁克失去左臂后战力下降,生怕他遭遇危险,就急忙坐回马鞍之上,夹.紧套马杆,以之为长矛,驱马发动冲锋。

    “不得无礼!”巴库特的长竿眼看就要打倒陌生人身上之时,苏鲁克挥动套马杆,将之击歪。

    “苏鲁克哥哥,你干嘛拦我?”巴库特还不明所以之时,苏鲁克已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参见特勤殿下!”

    “特勤?!”见苏鲁克跪下,巴库特来不及多想,也赶忙跟着跪下。

    “什么特勤?”陌生人谨慎地问道。

    巴库特偷偷抬眼,发现陌生人是位比自己略小的少年,一身粟特人的装扮。他浑身上下都被初春的河水浸透了,正冻得瑟瑟发抖。少年身边,有匹高大神骏的战马。

    “忽都鲁特勤,我叫苏鲁克,曾经担任过可汗的附离亲卫,在碎叶城时见过你。后来在碎叶大战中被沙陀人俘虏,被奴役到现在。”苏鲁克急忙回道。

    “附离亲卫?”少年盯着苏鲁克空荡荡的左臂,似信非信地问道。素叶河南岸,马蹄声越来越近,令人感到压力。

    听着对岸的马蹄声,苏鲁克顾不上去证明自己,而是诚挚地说道:“特勤殿下,想必你此刻遇到麻烦了!请你相信我和巴库特,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少年犹豫了片刻,扭头望了望河对岸,然后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对岸那些人是葛逻禄部的军队……”

    苏鲁克略一思索,立刻如踏上战场的十夫长一般,威严地命令道:“巴库特,立刻和特勤殿下换衣服,然后你骑上殿下的战马,带上自己的坐骑,赶紧回到沙陀人的营地,说葛逻禄人要抢咱们的马匹。记得在半路上换上自己的坐骑,然后把特勤的战马向西驱赶。”

    “诺!”巴库特虽然只上过一次战场,但他仍然像士兵一样,开始不折不扣执行十夫长的命令,在尚有余寒的空气中脱下了自己破烂的衣袍。

    “委屈殿下了!”见巴库特开始脱衣,苏鲁克将目光转向少年。

    少年显然已经明白了苏鲁克的思路,已经脱下了**的粟特外套。苏鲁克上前接过外套,递给巴库特后,又伸手将少年的头发弄乱,遮蔽住大半面孔。

    巴库特将衣袍递给少年,然后披上湿寒的外套,抓起套马杆,跃上了高大的战马,驱赶着自己的坐骑,策马向北。

    巴库特刚刚出发,河对岸的树林里就冒出了数十名挥舞着弯刀的葛逻禄骑兵。他们也浑不在意河水的冰冷,直接驱使坐骑跃入了素叶水中。

    “特勤殿下,你现在名叫阿勒巴尔,身份是我的弟弟。我们都是沙陀人的奴隶,在替主人牧马。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不要多说话。”苏鲁克见葛逻禄骑兵开始过河,他急促地交待道。

    见少年点了点头,苏鲁克挥动着套马杆,大声喊道:“该死的偷马贼,竟然敢偷沙陀贵人的骏马,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们是什么人?”苏鲁克刚喊了数声,雪亮的弯刀带着冰冷的水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的是沙陀贵人的马奴,奉命在河边牧马。”苏鲁克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回道。

    “卑贱的突骑施奴隶!”葛逻禄骑兵哈哈大笑,嘲讽着手下败将。他用刀侧拍了拍苏鲁克的脸,然后问道:“告诉我,你刚才在喊什么?”

    “不敢隐瞒将军,方才有个偷马贼忽然从对岸渡河而来,抢了一匹骏马,就往北边逃窜了!”苏鲁克装作十分慌张的模样回道。

    “偷马贼?他长的什么样子?”葛逻禄骑兵的语气甚是急迫。

    “他动作太快,小的没有看清。不过他渡河时骑的那匹马特别威风,比将军的战马似乎还要高些。”苏鲁克对着葛逻禄骑兵的坐骑比划了一下。

    “你这狗奴隶,看人不行,对马倒是挺留意的啊!”葛逻禄骑兵将弯刀从苏鲁克的脖颈移开。在他身后,所有葛逻禄骑兵都已经渡河完毕,数十匹战马不停地摇头摆尾、甩落身上的水珠。

    “将军,小的本来就是个马奴吗!”苏鲁克谄媚地笑道。

    “他也是马奴吗?”葛逻禄骑兵用刀一指,目光上下打量着苏鲁克身后的少年。

    少年连忙跪倒在地,惊惶地磕头如捣蒜道:“小的阿勒巴尔见过将军,我也是名马奴。”

    苏鲁克趁着葛逻禄骑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的空隙,仔细观察少年的一举一动。

    苏鲁克留意到,少年的嗓音虽然惊恐,但他低垂的脸上神色沉稳,并无一丝恐惧。这让他更加坚信少年就是忽都鲁特勤。

    不过,苏鲁克突然发现,忽都鲁刚换上的破烂衣袍,正在被湿冷的里衣的阴润下,变得如夏日斑斓的树叶般深一块浅一块。他心里一紧,一边祈祷葛逻禄骑兵不会发现衣服的异常,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最坏的可能。

    “你的衣服怎么有点古怪啊?”葛逻禄骑兵似乎发现了什么,策马向前,似乎要近距离观察一下跪在地上、披发遮面的少年。

    苏鲁克担心忽都鲁特勤不会应对,正要上前替他回话,却被葛逻禄骑兵用弯刀拦住了。

    “小的从未见过如将军这样的大人物,紧张得浑身是汗。”少年连忙解释道。

    “哈哈,没见过世面的卑贱玩意!”少年的奉承让葛逻禄骑兵一阵狂笑。苏鲁克却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将军,小的刚才模模糊糊看到了偷马贼的样子,好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凶得像头野狼,抢了我的坐骑就往北跑了。”少年不待葛逻禄骑兵狂笑声停,就结结巴巴地说道。

    “十六七岁的少年?”葛逻禄骑兵面色一变,急忙驱马跑到一处缓坡上遥望,北边确实有两个黑点在疯狂奔跑。

    葛逻禄骑兵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几眼缺少左臂的苏鲁克和跪在地上噤如寒蝉的少年,才大咧咧地喊道:“看你表现不错,就饶你们一条小命吧!”

    然后,他高举弯刀,召唤身后的骑兵道:“敌人向北跑了,赶紧追!”

    数十名葛逻禄骑兵嘴里发出各种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呼啸着策马向北。他们从苏鲁克身边经过之时,双目紧盯北方,再无人理会苏鲁克身后长跪不起的少年。

    见葛逻禄骑兵走远,苏鲁克又等了片刻,才扶起少年,惭愧地说道:“方才委屈特勤了!”

    “苏鲁克,你曾是附离亲卫?那统领你的千夫长是谁?”少年起身后,略略锤了锤麻木的小腿,严肃地问道。

    “启禀殿下,我当年是在巴尔塔千夫长下辖的伊卡百人队中担任附离亲卫,我的十夫长是昆斯。”苏鲁克一口气报明了他在附离军中的所属的十人队、百人队和千人队的统管将领。

    少年略略回忆了一番,面上却并无任何肯定或否定的意思:“那你在附离军中待了多久?”

    “殿下,我曾在附离军中待了三年多。若不是在俱兰城失去了左臂,应该会干得更久。”苏鲁克恭敬地回道。

    “俱兰城?是和石国人发生了冲突?”少年有些好奇。

    “对手应该是大食人。”苏鲁克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简洁地说道。

    “大食人……”少年沉吟道。

    苏鲁克发现,少年听了自己的回答后,神情多少有点尴尬,但他并不明白是否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苏鲁克,那你应该对碎叶城到俱兰城的道路特别熟悉吧?”少年转移了话题。

    “殿下,在黑夜里蒙上眼睛,我也能像蝙蝠一样找到去俱兰城的道路。”苏鲁克非常有信心。

    “那就好!”少年欣慰地点点头:“你现在能联络上多少突骑施勇士?”

    “这些日子和其他部族里族人来往较少,不过这个沙陀小部落里的三十多名族人,我都认识。”苏鲁克大致算了算,才谨慎地回道。

    “已经很不错了!苏鲁克,你猜的不错,我就是忽都鲁。”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早已认出了忽都鲁,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苏鲁克还是激动不已,他热泪盈眶地跪拜在地:“特勤殿下,有你在,突骑施汗国必有光复的一日!”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三)

    见苏鲁克行如此大礼,忽都鲁急忙把他扶起:“国破家亡之人,不敢再称什么特勤。不过,我已经起誓要重建汗国,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苏鲁克右手攥成拳头,坚定地对忽都鲁说道:“特勤殿下,苏鲁克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也一定会跟在殿下的马后,挥刀执矛,为金狼旗冲锋陷阵!”

    苏鲁克举起右手之时,忽都鲁才意识到他方才所说的“一臂之力”有些不妥。但见苏鲁克神色坚定,他立刻明白了苏鲁克的心意,一股热流在忽都鲁的心头激荡。

    “我看你有勇有谋,不知你能否将认识的突骑施勇士都带到俱兰城去?俱兰城东门外二十里有座乌浒庄园,隶属于乌浒商肆。报上我的名字,就会有人接应你们去怛罗斯城。”忽都鲁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乌浒庄园?怛罗斯?”苏鲁克先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后,才低低问道:“在下斗胆,请问特勤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帮助我们突骑施人?难道是石国吗?”

    忽都鲁望着苏鲁克残缺的左臂,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鲁克察觉到忽都鲁面有难色,赶忙说道:“殿下此刻若是不方便,就不必回答。”

    “不!”忽都鲁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凝视着苏鲁克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父汗说过,为政之道,贵在推心置腹。复国之举,绝非易事。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卷入其中。当前支持我们复国的,是呼罗珊的齐雅德将军。大食军在怛罗斯城有一处营地,他们已经承诺,给所有到怛罗斯城的突骑施勇士提供兵器和粮饷。”

    “大食人!?”苏鲁克心头一震,左肩忽然感到一股锥心之痛。此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提到大食人时,特勤脸色有些尴尬。

    “若你不愿意助我,也请不要暴露我的行踪。”忽都鲁不待苏鲁克张口,就主动说道,作势要走。

    “感谢特勤的信任!殿下可能担心我与大食人有仇,不愿意接受大食的资助。殿下无需多虑!和谁结盟、借助何方力量复国,并非我这样的粗鄙武夫该考虑的。我只知道,只有跟随殿下,才可能驱除葛逻禄和沙陀人,重建突骑施汗国!所以,恳请殿下全力施为,尽早让金狼旗再次迎风扬起!而我,将会全心全意追随殿下,为突骑施汗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鲁克的铮铮誓言,让忽都鲁鼻头一酸。他肃然行礼道:“将军高义,令人感慨!有将军在,突骑施人必将重新开牙建国!”

    苏鲁克连忙回礼道:“残废之人,当不起特勤如此赞许!在下只求为殿下麾下一卒,为金狼旗奋战到底!”

    “苏鲁克!”忽都鲁郑重喊道。

    苏鲁克一愣,连忙回道:“殿下,苏鲁克在此!”

    “我以突骑施汗国特勤的身份,任命你为附离军的千夫长!”忽都鲁的神情,如同在金狼旗下的黄金大帐中发号施令的大汗。

    “诺!”苏鲁克右拳重击心口,仿佛站在拜将台上的大将。

    附离军作为突骑施人最精锐的军队,从汗国建立以来,长期只有数千人的规模。且各个千人队互不统属,都是直接听从可汗的命令。因此,苏鲁克明白,忽都鲁特勤的封赏,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不过,苏鲁克将军,目前附离军只有你一个人。”忽都鲁不好意思道,表情也从号令四方的大汗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少年。

    “特勤殿下,有你在,附离军很快就会再次横扫素叶河谷,令沙陀人和葛逻禄人闻风丧胆。”

    “苏鲁克将军,我坚信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太遥远!不过,你和巴库特帮我躲避葛逻禄的追兵,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听到忽都鲁关心自己和巴库特的安危,苏鲁克心中一暖,他怕忽都鲁担心,连忙说道:“特勤殿下,不必为我们忧心。你赶快骑着我的坐骑,带上数匹骏马,向东北方向疾行十余里,会看见一座林木森森的小山。特勤信得过我的话,就请在山里潜伏数日。三日之内,我一定会带人去追随殿下的!”

    不等忽都鲁拒绝,苏鲁克便将马缰绳塞进了他的手里。

    忽都鲁不料苏鲁克不仅不为当前的形势担心,反而一副有所计划的样子。他将信将疑,拿起缰绳,一时也下不定决心是否该听从苏鲁克的安排。

    “特勤殿下,马鞍左侧的口袋里有干粮,皮囊里有水。虽然食物粗劣,但也可以支撑数日。只是沙陀人防范的严,我的马上没有武器。在沙陀营地附近的树林里,我倒是偷偷藏了些兵器,但此刻却不方便去取。”苏鲁克细心地交待道。

    见忽都鲁没有回应,苏鲁克以为他是怀疑自己,便简略说道:“特勤殿下,葛逻禄人和沙陀人一直不睦。唐军又特意将素叶水北岸的草场切割的零零碎碎,双方早有摩擦。此刻葛逻禄骑兵贸然北进,沙陀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不是疑心将军,而是担心将军有闪失。武器不劳将军费心,我随身携带有短匕,足以在山中自保。既然将军胸中已有计较,我便在山中静候佳音。”忽都鲁翻身上马,拱手作别苏鲁克,带上三匹骏马,策马向东北行去。

    待忽都鲁消失在地平线后,苏鲁克才用右手抓住马鬃,跃上光秃秃的马背,向沙陀人的营地奔去。

    忽都鲁在素叶河北岸巧遇苏鲁克之时,碎叶城的玄色大帐内。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正把玩着来自大唐政事堂的诏书,像找寻不到蜂蜜的黑熊,焦躁地走来走去。

    对于唐军突如其来的西征,谋剌黑山其实有点始料未及。他本以为在远征小勃律和征伐突骑施后,安西和北庭的兵马会休养两三年,然后才会在河中有大动作。

    在接到政事堂的诏书前,谋剌黑山一直在打压沙陀人的势力,竭力加大对素叶河谷的掌控。

    谋剌黑山的算盘本打得叮当响,他原想趁着唐军暂时无力在河中驻军的间隙,以碎叶城为中心,沿着素叶河谷大力扩张葛逻禄的势力。

    而唐军西征的消息传来后,谋剌黑山日夜不安,他唯恐安西和北庭的唐军借西征之名、行驻军之实,将碎叶城再次纳入大唐的实际管控范围。

    次子谋剌思翰说,唐军可能弄什么“借道灭国”之谋。三十六计什么的,谋剌黑山不懂,但他的心里有一个最简单的原则,那就是:吃到嘴里的就绝对不会吐出来。因此,无论是天可汗的诏书还是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军令,只要触犯了自己的利益,谋剌黑山都不愿意遵从。

    问题是,唐军实在太强大了。多次跟随安西和北庭兵马东征西讨以来,谋剌黑山明白,葛逻禄的实力,虽然在碛西诸部中还算可以,但和精锐的大唐边军相比,还差得太远!安西或北庭两个都护府只要愿意,都具有将葛逻禄人从草原上除名的实力。

    怎么办?怎么办??谋剌黑山思虑着如何应对安西、北庭军马即将展开的西征石国之战,心神不宁。

    如何才能既阻止唐军控制碎叶城,又避免遭受大唐边军的打击呢?谋剌黑山愁眉不展之时,帐外传来了长子得意的笑声。

    “父汗,我抓了几个大食探子!”满脸肥肉的谋剌逻多“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大帐之内。

    “大食探子?”谋剌黑山听了长子的汇报后,暂时放下了萦绕于胸的烦心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抓到的?”

    “父汗,近日那些突骑施贱奴中谣言四起,说什么突骑施人的忽都鲁特勤回来了,正在素叶河谷招兵买马,准备反攻碎叶城。我担忧确有其事,就命令手下加大在碎叶城周边的巡逻搜查。今天儿郎们在城北发现一支石国商队鬼鬼祟祟,就上前盘查。这只商队心中有鬼,居然暴起伤人、夺路而逃。儿郎们一路穷追猛打,抓捕了七名活口。经初步审问,才得知他们是大食人派来的探子。”

    为父汗所钟爱的谋剌逻多,数年前就自领了一支万人规模的葛逻禄部落,能直接指挥数千人马。谋剌黑山更是不断上表为长子求官,前年谋剌逻多就已被大唐任命为阴山都督府司马。

    因此,无论是实力还是官职,谋剌逻多都要比无兵无马、徒有虚名的阴山都督府录事参军谋剌思翰强大的多。元日朝议后,谋剌思翰被天可汗升了官阶,但依然只是个光杆司令,根本无法和兵强马壮的哥哥抗衡。

    在碎叶城建牙以来,谋剌黑山就将城周边的巡逻警戒任务全部交付给长子的人马。前些日子,听闻庭州发生大食探子和北庭牙兵当街血战的消息后,谋剌黑山更是嘱咐长子要严加巡查,决不能让大食人窥探葛逻禄部的军情。

    “所有大食探子都抓住了吗?”谋剌黑山虽然喜爱长子,但也清楚他说话爱夸夸其谈,不能全信。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四)

    “嗯……”谋剌逻多没料到父汗没有夸奖自己,反而先问了他想含混过去的问题:“儿郎们说,跑了两个。不过我已经派了个百人队去追了,肯定能像猎犬逮兔子一般,将他们抓捕回来。”

    “逃的两个人是什么人?”谋剌黑山对在逃之人的兴趣,要大于已经被抓的大食探子。

    谋剌逻多费力地想了想,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好像是个中年武士和一个少年。”

    “少年?会不会他就是忽都鲁呢?”谋剌黑山心中忽然闪现出如此念头,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命令长子道:“把大食探子带上来。”

    一会儿工夫,七名粟特人打扮的商人被反捆双手带了进来。他们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其中一个人的眼眶还正在流血。

    “跪下!”押送他们的葛逻禄武士提脚猛踹,将七人全部踹倒。

    “谁命令你们刺探我碎叶的军情啊?”谋剌黑山阴阴问道。

    “可汗,冤枉啊!我们都是本分的石国商人,不是什么探子啊!”眼眶流血的商人急忙分辩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怒气冲冲地谋剌逻多走到了他的身边,拔刀就砍。只见刀光如雪,从商人的脖颈间穿过,然后就是一腔鲜血喷了谋剌逻多满身。

    谋剌逻多一脚踢飞商人的头颅,也不擦脸上的血珠,而是将弯刀指向下一个人,凶神恶煞地喝道:“你来说!”

    “小的是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的亲卫,奉命伪装成来往于拓枝城和碎叶城之间商人,以刺探贵部的军情。”石国商人牙齿打颤、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谋剌逻多突然暴起杀人的凶狠显然震慑到了他。

    “那俱车鼻施?你们不是大食探子吗?”谋剌黑山疑惑地问道。

    “快说!”谋剌逻多的弯刀在石国探子头上晃动,血滴带着腥气,溅了那人满头。

    “正王和大食人的关系亲密,曾命令我们,若有大食人持他的令牌有所求,我们必须尽心尽力协助。”石国探子赶忙解释道。

    “逃走的两个人是谁?”谋剌黑山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小的实在不清楚两人的身份,只知道那个说大食语中年武士随身带有正王所赐的令牌,因此我们便依约协助大食人前往俱兰城。”石国探子慌忙回道。

    “那少年呢?”谋剌黑山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那少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跟着大食武士,因而小的实在不知他是什么来路。”

    谋剌黑山眉头紧锁,想要再问什么,但又觉得石国探子的嘴里可能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于是,他挥了挥手,命令道:“先把他们押下去,严加看守。”

    “父汗,有什么不对吗?”谋剌逻多也是此刻才弄明白,原来手下抓的是石国的探子,而非大食探子。他心里气恼属下没有给他说清楚,结果在父汗面前出了岔子,心里顿时有些七上八下。

    谋剌黑山倒是顾不上计较长子的小小失误,他沉吟道:“那个少年……”

    话未说完,就听帐外的亲卫大声喊道:“启禀叶护,大王子的手下又抓了名大食探子,此刻正在帐外候命。”

    谋剌逻多听后大喜,不待父汗发令,就急吼吼地说道:“赶快带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高大威猛的中年武士,被数名葛逻禄人推攘进玄色大帐。

    谋剌黑山细细打量了眼浑身是伤、五花大绑的中年武士,只见他高鼻深目、虬髯宽颐,望之就非粟特人。

    “少年呢?”谋剌黑山急切问道。

    押送中年武士的葛逻禄人赶忙回道:“启禀叶护,我们在距离素叶水南岸七八里的地方追上了敌人,一番苦斗,才抓住了这个大食武士。那少年却趁机向北逃窜了,波图百夫长已经带了六十名弟兄继续追击。我们则奉命先将大食武士押解回来。”

    听到少年尚未被捉,谋剌黑山有点失望。

    “父汗,波图那小子的鼻子比猎犬还灵、眼睛比苍鹰还利,区区一个少年,肯定跑不了。”谋剌逻多见父汗如此关注少年武士,赶紧说道。

    谋剌黑山知道波图是儿子最信任的百夫长,他想着以数十名骑兵缉拿一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谋剌黑山的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中年武士。

    那武士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谋剌黑山在说什么。

    “你不会说突厥语?”谋剌逻多将冰凉湿腻弯刀贴在了中年武士的面颊上,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中年武士对近在咫尺的弯刀浑不在意,他依然不住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明白。

    谋剌黑山本以为探子们都多精通数门语言,至少也应该掌握在碛西之地广泛使用的突厥语。他未曾想到眼前这位中年武士竟如此“不敬业”。而中年武士的神情,显然也不似作伪。

    无奈之下,谋剌黑山令道:“让小王子速速赶来!”

    谋剌逻多见父汗要请弟弟过来,便将弯刀抽离中年武士的脸颊,然后忽然挥刀,用刀背猛击武士的膝部,恨恨地骂道:“贱货!”

    谋剌黑山知道长子骂的是谁,但他并无劝阻之意。在厌恶次子上,他和长子一向是有共同语言的。

    “参见父汗!”片刻功夫,容貌清秀的谋剌思翰踏进了大帐。

    “弟弟,哥哥抓了个大食探子。可这人竟然不会说突厥语,什么也问不出来。哥哥想着你不是会大食语吗,就烦请你来替哥哥审问审问。这功劳吗,哥哥也让给你,好让天可汗再给你连升三级,当个阴山都督府都督啥的。”不等父汗说话,谋剌黑山就大喇喇挥着弯刀,阴阳怪气地说道。

    谋剌思翰并不理会哥哥的挑衅,双目依然紧盯父汗。

    谋剌黑山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没听见你哥哥的话吗,赶紧审问吧。”

    对于父兄二人什么来龙去脉也不介绍,只劈头盖脸让自己审问,心中愤愤的谋剌思翰面色不变。他扭过头,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中年武士。

    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后,谋剌思翰心中一动,上前说道:“父汗,此人并非大食探子!”

    “什么?你一句话都没有问,竟然敢污蔑我抓错人了!”谋剌逻多大怒。

    “哥哥,我并未说你抓错了人。只说他不是大食‘探子’!”谋剌思翰将重音落在了“探子”二字上。

    “你别弯弯绕,有什么话赶紧说!”谋剌黑山最讨厌次子的卖弄,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机灵。

    “父汗,此人身强体壮、血肉贲张,虎口更是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应当是员纵横沙场的猛将,而非遮遮掩掩的探子。”

    谋剌思翰说罢,便用大食语直接问道:“敢问将军,可是在呼罗珊艾布??穆斯里姆总督麾下任职?只是不知将军是百夫长还是千夫长?”

    穆台阿心中一惊,面色大变,他没想到,葛逻禄部中居然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一句话不问,就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谋剌思翰单刀直入提问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台阿的双眼。见他神色有异,便知自己猜中了七八分。

    于是,不等穆台阿回答,谋剌黑山便用突厥语说道:“父汗,此人当是大食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部下,官职应当不低。哥哥立大功了,此人的价值,远远高于一个大食探子。”

    谋剌逻多见谋剌思翰只问了一句,就装模作样说出中年武士的身份,心中自然不信。

    他正要出言反驳,却听到弟弟恭维他立了大功,便美滋滋地打量着中年武士,乐呵呵地说道:“波图这小子,运气不赖啊,居然抓了条大鱼!”

    中年武士身后的葛逻禄卫士连忙说道:“王子,这人可凶得很。我们折损了十余名弟兄,才抓住了他。”

    “哦!”谋剌黑山听中年武士如此悍勇,才相信了次子的判断,急忙说道:“快问他,来碎叶城究竟有何图谋!”

    建大牙于碎叶城以来,谋剌黑山在为势力范围扩张而喜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之前,有突骑施汗国横亘在弓月城与昭武九国之间,葛逻禄人对于大食东扩并无任何直观感受。

    而继承了突骑施汗国的大部土地后,来自西方大食的威压便越来越强。此时,谋剌黑山也才明白,王正见为何会愿意上表为葛逻禄人争取建牙碎叶城,实在是因为素叶河谷为河中的风暴之眼,承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本来是突骑施人肩扛着如此重负,现在移拔可汗身死国灭,所有的压力都转移到谋剌黑山的头上。

    当然,即便如此,谋剌黑山依然不后悔建牙碎叶的决策。在他的心中,无论何时何地,土地和人口都是至关重要的财富,能吃到嘴里就绝不会放过,而吃进嘴里的也绝不可能再放弃。

    因此,从去年开始,谋剌黑山也加大了对昭武九国和大食的情报搜集,也派了数千兵马在阿史不来城附近游牧,作为保卫碎叶城的第一道防线。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五)

    根据之前探知的信息,谋剌黑山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大食人已如草原上无处不见的野草一般,悄悄渗透到了昭武九国的方方面面。

    其中尤其以石国为甚,血气方刚的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可以说公开、彻底投靠了大食人。若非老成持重的副王屈勒仍忠心于大唐,石国早已成为大唐的敌国了。

    不过副王屈勒年岁渐高,对石国政局的掌控力正日益削弱。长期被压制的正王一系却如日初生、朝气蓬勃。即使无外部势力介入,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也必将战胜屈勒,夺回朝政大权。更何况,那俱车鼻施身后,还站着野心勃勃的大食人。

    想到此处,谋剌黑山突然意识到,唐军为何要接二连三干涉河中事务,急不可耐地发动西征。大概大唐的政事堂也意识到了昭武九国倒戈的危险和大食内战所带来的机遇吧。

    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之际,谋剌黑山忽然听到大食武士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帐中诸人的愚蠢。

    “你身为俘虏,还笑什么笑?”谋剌逻多挥起弯刀就要击打大食武士,却被弟弟拉住了。

    “我笑你们葛逻禄人大祸临头却还一无所知,心甘情愿地为唐人当忠犬!”穆台阿语出惊人。

    谋剌思翰听后双眉微蹙,然后缓慢地将穆台阿的话翻译成突厥语。

    趁谋剌思翰翻译的空当,穆台阿的脑子疯狂运转,绞尽脑汁欲图思考脱身之策,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离开庭州后所经历的一幕幕……

    百余名呼罗珊骑兵在庭州城折戟沉沙后,穆台阿和忽都鲁依靠阿伊腾格娜的求情,才得以脱身。

    离开庭州城时,穆台阿担心北庭唐军出尔反尔,就多了个心眼,没有沿原路走弓月城,而是转而南下西州,穿过延绵数千里、隔绝碛西南北的天山,才转而向西,来到了安西四镇的焉耆镇。

    南下道路比西行弓月城、热海一线要艰险得多,同时,由于担心北庭兵马的追击,穆台阿和忽都鲁一路昼伏夜行,中间还遭遇过狂风和狼群,几次都险些要丢了性命。

    幸亏北庭唐军给穆台阿他们提供的四匹战马上武器、金银币、食物和石国开具的过所一应俱全,不然穆台阿真没有信心能够活着离开唐境。

    他唯一疑惑的是,北庭兵马真的如此慷慨大方?他们在放行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搜检一下大食战马吗?马匹带的物资如此齐备,怎么看都像是刻意而为之。

    不过,一路风餐露宿之时,这些疑问只能埋在心底。他隐约觉得忽都鲁可能了解更多内情,毕竟他在车厢之内和妹妹谈了那么久。但亡命之时,显然不适合问这些问题。

    而经过庭州变故后,穆台阿觉得,忽都鲁特勤明显沉默了许多,也不怎么向自己坦露心迹了。穆台阿明白,庭州之行的重重变故,已经深深影响了少年特勤。

    不过,无论如何,想起在素叶水畔、庭州城大街等地与忽都鲁患难与共、并肩血战的经历,穆台阿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守护突骑施特勤。况且,保护忽都鲁也符合大食军的利益。

    只是,穆台阿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若是未来忽都鲁和大食军发现了分歧,他应该如何抉择……

    一直到了焉耆镇,穆台阿才同意忽都鲁拿着齐雅德将军的令牌,冒险混入城中,和潜伏的大食探子接上头。

    在大食探子的安排下,穆台阿和忽都鲁伪装成大食雇佣武士,混入一只安国的商队,经焉耆、龟兹、姑墨、温宿、疏勒一线,从拔达岭翻过葱岭,转而向西北,走贺猎城、叶支城,回到了碎叶城。

    穿行于安西都护府的辖区时,穆台阿吸取了兵败庭州的教训,不再为了刺探情报而贸然进入城中。

    不过,只需要稍稍留心路上一股股频繁调动的兵马和一批批向西押运的粮草,穆台阿就能判断出,大唐安西都护府已经开始全面动员,北庭军和安西军将很有可能同时发动西征。

    疾行近二十日后,穆台阿和忽都鲁再次来到了碎叶城。穆台阿本想继续跟着安国商队,尽快回到怛罗斯城复命,一向言听计从的忽都鲁却提出,希望能在碎叶城逗留数日,以发动突骑施奴隶。

    穆台阿算了算时日,觉得多待数日并不会影响大局,便答应了忽都鲁的要求。

    为了先将情报传递回去,在脱离安国商队之前,穆台阿让忽都鲁将他们一行收集到的主要情报和准备在素叶河谷招徕突骑施奴隶的计划,以暗语的形式简要写了下来,塞在竹筒里,藏于酒坛中。然后托付安国商队在经过俱兰城的时候,将数坛交河葡萄酒交给城内东市的乌浒商肆。

    乌浒商肆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亲自命人组建的商铺,它的总店在木鹿城,大马士革、巴格达等大食重镇以及昭武九国的大城镇中均有分号。它既是呼罗珊总督增加收入的渠道,也是重要的情报来源。

    当然,由于形势所限,乌浒商肆最东的分号在石国的俱兰城。在俱兰城外,乌浒商肆还收购了许多庄园,以方便进行秘密活动。

    而过了俱兰城,呼罗珊的情报收集就主要依靠零零散散潜伏的探子和昭武九国的商队了。

    将情报递出后,穆台阿便全心协助忽都鲁发动突骑施奴隶。不得不说,忽都鲁的突骑施特勤身份特别好使。许多突骑施奴隶忽然见到失踪数月的特勤出现在眼前,并听忽都鲁大谈重建突骑施汗国,都纷纷表示,愿意以忽都鲁马首是瞻。

    忽都鲁积极动员突骑施奴隶之时,穆台阿则尽心尽责保护他的安全。

    也许是因为进展顺利的缘故,夜晚在素叶河谷中宿营之时,忽都鲁的话又多了起来。他主动给穆台阿讲了突骑施奴隶的悲惨遭遇,也提到了葛逻禄人和沙陀人之间的瓜葛和矛盾。

    穆台阿虽然不像拉哈曼,满脑子那么多鬼心眼。但他也从忽都鲁的话中听出,唐人对河中各部族,尤其是葛逻禄人非常不放心,所以才故意将素叶水北岸的草场切割出一大块给沙陀人。

    想起东行经过碎叶城时,拉哈曼也提到过葛逻禄人野心甚大,穆台阿也就明白唐人担忧的根源所在了。只是,拉哈曼已经死在庭州,再也回不来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也可能是太顺利了,因此越来越多的突骑施奴隶纷纷逃亡,按照忽都鲁指出的路线,千方百计向俱兰城行去。

    大规模的奴隶逃亡,终于引发了葛逻禄人的反应。前两日,穆台阿已经明显感到,碎叶城周边的巡逻力量正不断加强。

    忽都鲁本还想渡过素叶水,去沙陀人的营地动员突骑施奴隶。穆台阿及时劝阻了忽都鲁的计划,并紧急动用齐雅德交给他的一枚石国令牌,调用一只规模略小的石国商队,掩护他们离开葛逻禄人的辖区。

    商队离开碎叶城数十里后,就在荒野中遇到一支假借巡逻名义打秋风的葛逻禄百人队。

    在出发前,穆台阿就考虑到路上可能遇到麻烦,早已命令石国商队以尽快离开为第一准则,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刁难,都要尽力宁事息人,不要吝惜一点财货。

    遭遇葛逻禄百人队时,石国商队也是如此应对的。但穆台阿低估了葛逻禄百夫长的贪婪,他见商队的货物甚多,竟起了吞下所有财货的心思。

    石国商队的首领掏出一大袋银币,正要递给葛逻禄百夫长时,却被对方一刀斩杀。

    “你们这群大食探子,乖乖束手就擒吧!”百夫长狰狞笑道,他顺口编了个理由,就要将整个商队押解回驻地。

    穆台阿见势不妙,赶忙拉着忽都鲁就向北逃窜。之所以向北走,是因为他记得素叶河北有沙陀人的营地,想来葛逻禄人不敢如此放肆。

    穆台阿和忽都鲁向北奔行数里后,被熟悉地形的葛逻禄骑兵赶超上来。为了掩护忽都鲁,穆台阿返身力战,在击毙了十余名葛逻禄骑兵后,终于力困被俘。

    被俘之前,穆台阿心中也闪过自杀的念头。但想着损伤了拉哈曼和一众兄弟才获取的情报也不知是否顺利送达、忽都鲁独自一人生死未卜,穆台阿暗下决心,要努力活下去。

    被葛逻禄骑兵绑着往碎叶城走的时候,穆台阿忽然发现,被俘之处,正是碎叶大战那晚,他曾慌不择路经过的一片树林。

    故地重游,且再次身陷绝境,一向粗疏的穆台阿,也不禁感慨命运之神奇。

    “大祸临头!?哼!危言耸听,言过其实!我葛逻禄部一向忠心于大唐,近日更因战功,得赐碎叶城。哪来的祸患!”玄色大帐内,谋剌思翰在翻译过后,重重喝道,将穆台阿的心思都拉回到了当前。

    “哈哈!”穆台阿放声大笑,这是他从拉哈曼哪里学到的小技巧,那就是要想说服对手,就一定要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六)

    “素叶水北的草场分割给沙陀人,这就是大唐对贵部的信任吗?发安西、北庭大军西征,然后趁机在素叶河谷驻军,这也是大唐对贵部的信任吗?”穆台阿大声吼道。

    谋剌思翰一愣,他不料大食武士居然知道如此隐秘之事。略一思忖,谋剌思翰挥手让账内的葛逻禄武士退出。那些武士面面相觑,脚下却纹丝不动。

    谋剌思翰心中叹了口气,不得不说道:“父汗,这大食武士方才所言事关机密,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原本谋剌黑山正对次子独自用大食语和大食武士对话十分不满,又见次子居然擅自指挥帐内亲卫退出,更为生气,正要发怒,听见次子说事关机密才把胸中怒气按下,沉吟片刻,挥手让葛逻禄的武士们退出。

    见帐中只剩下父兄和大食武士后,谋剌思翰才将穆台阿的话清晰译出。

    “西征?驻军?你怎么知道的?”谋剌黑山一张口,谋剌思翰忍不住就要吐血。大食武士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用夸夸其谈吸引父汗的注意力,而父汗也真的如同一头蠢笨的野猪,被陷阱里的香味诱惑了。但他清楚,以自己的尴尬处境,此刻绝对不能跳出来阻碍父汗的问话。

    “我刚从庭州和龟兹归来,对大唐西北军情了若指掌。在北庭和安西两大都护府全力打探之时,我们折损了近百名精锐,方才探知如此隐秘。”穆台阿虚虚实实地回道。

    “折损近百名精锐……”谋剌黑山想起前些日子的传闻,心中先是信了三分。此时,他又想起次子曾提起过的那个计谋,张口问道:“思翰,你说的那个什么‘借道灭国’是什么来着。”

    “父汗,是假道灭虢。”谋剌思翰忍不住更正道。

    “不管是‘借’还是‘假’,总之意思是任由唐军通过碎叶西征可能对我们不利。”谋剌黑山懒得纠结文字。

    “父汗说的对。”谋剌思翰无奈回道。

    “那你问问这个大食武士,他究竟姓甚名谁,担任何职。另外,你别表现得太热切,让他误以为我们很在乎他。”谋剌黑山想了想,吩咐次子道。

    谋剌思翰心中苦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别表现得太在意,可又何必详细询问大食武士的信息。人家又不是傻子,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察觉到你的意图。”

    “在下穆台阿,曾担任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现为呼罗珊斥候营百夫长。”心里虽然忐忑,穆台阿语气却十分昂然。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亲卫?!”谋剌思翰心中惊讶,没想到大食国的呼罗珊总督如此重视大唐的动向。

    谋剌黑山也面色微变,既惊且喜。谋剌逻多则不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是谁,一脸茫然。

    谋剌思翰正琢磨如何应对之时,忽见父汗走到哥哥身边,一把拿过谋剌逻多手里的弯刀,挥刀向大食武士砍去。

    刀光如电闪过,穆台阿目光坚定,连眨也未眨。

    穆台阿在碎叶城玄色大帐内与谋剌黑山虚与委蛇之时,素叶水北岸的草原上,葛逻禄百夫长波图率领帐下的六十余名骑兵,正在奋力追逐前面的黑点。

    在葛逻禄部,有不少人想不明白,为什么贪财好色的波图却能够成为大王子谋剌逻多的心腹。

    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大王子也是个见钱眼开、见色起意之徒。

    在弓月城之时,大王子利用叶护的宠信和手中的兵马,强取豪夺,聚敛了如山的财富;而闲暇无聊之时,大王子最爱的消遣,不是在帐中玩弄女人,就是上街物色美女。

    波图最擅长的事,恰恰就是巧立名目劫掠财富、伪装匪徒绑架美女……

    近来波图的日子过得特别惬意。自从大王子奉命加强碎叶城周边巡逻以来,他就开发了一条新财路。

    在城外荒郊野外巡查之时,只要遇见来往于碎叶城的粟特商队,波图就以严查大食探子为名敲诈勒索。如果商队的规模较小、护卫较少,波图也不介意直接诬陷商队为大食探子,然后将所有财货全部侵吞。

    当然,对于大唐的商队,波图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他们的歪主意。别说波图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就是大王子亲自领军,也会对大唐的商队客客气气的。谁让北庭和安西的兵马如此强盛呢!

    今日上午,波图又在碎叶城北截获了一支石国商队,见商队人少货多,他心中暗爽不已:“买卖又上门了!”

    商队首领送上贿赂之时,波图直接拔刀斩杀了他,然后高声喝令:“抓大食探子!”

    波图没想到的是,这支商队之中居然真的有心怀不测之人。他击杀了商队首领后,有一位中年武士,带着位少年就往北逃。

    波图心花怒放,日日以抓大食探子为名发财,不意今日真的遇见探子了。

    他立刻命令手下大开杀戒,趁机杀戮商队人马。

    商队中虽然有二十几名雇佣武士,但根本不是葛逻禄百人队的对手。顷刻间,商队武士就全横尸荒野,商队人员也死了七七八八。

    留下几个活口后,波图分出二十余名骑兵,让他们先将商队的财物和马匹带回驻地,再将这些“大食探子”交给大王子,以给自己请功。

    安排完毕之后,波图带着七十多名骑兵向北追去。

    对手虽然先逃了片刻,但波图最近日夜巡逻,对附近的近路、小道熟得不能再熟。

    在判断出敌人是想逃到沙陀人的营地后,波图立刻抄近道截住了二人。

    本以为手到擒来之事,那中年武士却勇若猛虎,利用马速的优势不断穿插偷袭,生生击杀砍伤了十余名葛逻禄骑兵,并掩护少年逃脱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中年武士抓获,波图本想一刀杀了他。但转念想到,此人身手不凡,很可能是个大人物,留个活口或许功劳更大。

    于是,波图就命令十名葛逻禄骑兵火速将中年武士押回碎叶城,直接送到玄色大帐去。然后,他带上剩下的弟兄,继续渡河追赶。

    虽然不知道少年是谁,但见中年武士如此拼命掩护他,想来身份必定贵重。有大功在前,波图自然格外积极。

    渡河之后,从牧马的奴隶处得知少年继续向北逃窜了,波图就带领着手下继续狂追不已。

    波图的马鞭不断敲打的马腹,可前面的少年一人两马,速度始终不减。在一片小树林处,少年一拐,就消失不见了。

    急匆匆赶到少年的消失地方,波图下马探查了一番,发现马蹄的踪迹分成了两路,一路向西、一路继续向北。

    “狡猾的小狐狸!”从小在草原上呼鹰逐兔的波图,当然知道对手是在故布迷阵。

    “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波图略一沉思,忽然想到再往北数里就是沙陀人的营地,而自己手下众多,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下令道:“你们两个十人队,顺着马蹄印继续往西追;其余人,跟着我向北。”

    “小狐狸,一定要抓到你!”波图信心满满地催马向前。沙陀人虽然在素叶水北有几处营地,但他们的老巢是在遥远的蒲类海畔。素叶河谷中,葛逻禄部的实力是远大于沙陀部的。因此,波图并不畏惧踏进沙陀人的草场。在他想来,只要不真的动刀动枪,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向前行了一二里后,对面忽然有大队骑兵蜂拥而来。波图立刻勒马,命令手下就地防御。

    近千彪悍的沙陀骑兵高举弯刀,将波图等人团团围住。

    波图正要上前述说来由,就听到对面有人怒吼道:“葛逻禄黑狗,为什么要像无耻强盗一样,偷窃我们的马匹!”

    葛逻禄人尚黑色,以黑狼为部落图腾。“黑狗”二字,可以说是对葛逻禄人的极大侮辱。

    波图怒火腾升,立刻回骂道:“沙陀赤犬不要乱吠,我们葛逻禄部兵强马壮,怎么会稀罕你们的驽马羸驹!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追捕大食探子。”

    “赤犬”二字用来辱骂尚红色的沙陀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这里怎么会有大食探子,黑狗莫要血口喷人!快将骏马交还我部,否则让你们好看!”

    “赤犬才会胡言乱语,谁能证明我们盗马了?赶快让你们营地的少年都出来,我们要一一辨认!”

    双方唇枪舌剑、一阵乱骂,互不相让。

    波图本以为所谓的“盗马”只是沙陀人拒绝他们搜查的借口,却不料对面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我能证明,就是他们抢了我们的马匹。刚才我和苏鲁克正在河边牧马,他们就像强盗一样渡河而来,抢了好几匹骏马。我赶紧跑回营地报信,他们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想要杀人灭口。”

    波图远远看见少年的脸颊上印有烙印,便知道他是个地位低贱的奴隶。此时波图忽然感觉奇怪,河岸边的小马奴明明没有离开素叶水畔,怎么忽然出现在队伍的前面,并跑回沙陀人的营地了?

    波图一愣神的功夫,对面的小奴隶立刻说道:“看吧,黑狗们不敢否认了!”

    沙陀人议论纷纷,辱骂之声越来越盛。

    波图见势不妙,正想编个借口退缩的时候,忽然从对面沙陀人队伍中飞来一支短矛,直接穿透了一名葛逻禄骑兵的胸膛。

    纷飞的血液让葛逻禄人大怒,波图也未曾料到沙陀人竟敢痛下杀手。

    在此情形下,贪财好色的波图也知道,他决不能后退了,否则葛逻禄部的英名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于是,他挥刀喝道:“葛逻禄勇士们,冲啊,让我们杀透敌阵,给赤犬们一个教训!”

    葛逻禄骑兵发动之后,沙陀骑兵也不再犹豫,如潮水一样汹涌而上。

    两部骑兵血战之时,战团之外,独臂的苏鲁克则急匆匆向沙陀营地奔去。他的马鞍之侧,还悬挂着数支短矛。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积累已久的矛盾已被点燃,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二月二十八日,素叶水北岸,因为“盗马”纠纷引发的葛逻禄部和沙陀部的纷争愈演愈烈,两部兵马在北岸的嫩黄色的草场上反复冲杀,数百人在摩擦中丧命,千余人受伤。

    二月二十八日夜,鏖战一天的沙陀人和葛逻禄人回到营地之时发现,他们的突骑施奴隶趁乱暴.动,杀死了守营的士兵,席卷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马匹和食物,已经向西逃窜了。

    精疲力竭的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却无力在夜晚追捕突骑施逃奴。

    待到两部暂时放下仇恨,一起整兵追赶之时,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的联军沿着密集的马蹄印向西猛追数日,终于在阿史不来城东的素叶河谷中追上突骑施人逃奴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想象中杂乱无章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整齐有序、结阵待命的军队。

    虽然那些年纪各异的突骑施人,衣衫破烂不堪、武器五花八门,但他们精神饱满、气势高昂、进退有据,已然显露出如狩猎狼群般的森严气息。

    数千人的军队中,一面简陋的金狼旗,挂在略微扭曲的旗杆上迎风飘扬。

    消失了大半年的金狼旗再次扬起之时,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忽然回忆起那个曾令他们胆寒的突骑施汗国。

    大旗之下,一名少年武士横刀立马,如同初升的朝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犹豫着是否应该冲杀敌阵之时,突骑施人身后,马蹄如雷、金鼓齐鸣,大队石**队源源不断赶来。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不是为了配合葛逻禄人和沙陀人抓捕逃奴。

    没有预料到石国居然直接发兵干涉此事,葛逻禄和沙陀人沟通后,决定暂时避其锋芒。

    联军小心翼翼退却后,数千突骑施人齐声欢呼:“特勤!特勤!”

    在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十夫长巴库特等附离亲卫的簇拥下,忽都鲁骑马巡视了自己的军团。

    数千突骑施人见忽都鲁特勤如同逝去的老可汗一样英武,禁不住热泪盈眶、痛哭不止。后来传说,那天的素叶河水,都因为突骑施人的泪珠,变得像夷播海的水一般咸。

    石**队中,气喘吁吁的穆台阿遥望着灿若旭日的少年特勤,心中又喜又忧。他忍不住暗暗祈祷道:“安拉在上,恳请你保佑异教徒忽都鲁,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敌人。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将手中的弯刀指向朋友的胸膛。”

    在素叶水河谷再次高高飘扬的金狼旗,稍稍改变了河中的政治格局。穿越者带来的蝴蝶效应,已经开始引发风雷之变。整个河中、整个大唐、整个世界,正在变得陌生而新颖!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一)

    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如同少女的玉手,温柔地抚摸着王霨的脸庞,让并未饮酒的他不觉有些微醺。

    款款清风,吹拂着翠绿茵茵的草原、吹奏着泠泠淙淙的河水、吹动着五彩斑斓的帷幕、吹起了少女们飘逸的裙裾。

    醉人的春光中,王霨懒洋洋地斜靠在四**马车的御者位上,沉浸在如斯美景,心中荡漾着满满的安宁和幸福。

    四轮马车的车厢上,画有素叶居的银杏叶标识,格外显眼。兴奋的赤炎骅,则自由自在地在马车附近撒欢奔跑,时不时低头啃几嘴鲜嫩的春草。

    这是王霨穿越到大唐以来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人生第一次过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王霨生活的后世,上巳节早已基本退出了“传统节日”的范畴,逐渐为华夏文明所遗忘。

    而在唐朝,三月三上巳节依然是个非常重大的节日,这让对此近乎一无所知的王霨十分新奇。

    数日前,阿史那雯霞在对练结束后,娇羞地约王霨三月初三一起出城踏青。

    发现王霨像迷茫的小鹿一样,瞪着无辜的黑眼珠不明所以之时,阿史那雯霞才恍然意识到,平日里看起来似乎无所不知的王霨,居然对上巳节毫无认识。

    难得有机会见王霨如此懵懂可爱,阿史那雯霞心情大好,就调皮地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架势,给王霨解说上巳节的由来。

    “相传三月初三是轩辕黄帝的诞辰,所以后人将这一天定为节日,以纪念黄帝。而三月三正是天光晴好、春和景明的大好时节,最适宜踏青出游,遂逐渐演变为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阿史那雯霞故意摇头晃脑地说道,好像是州学里的先生在念圣贤书。

    “那为什么叫上巳节呢?”王霨还是有些不解。

    “你真笨啊!”阿史那雯霞妙目翻了翻,装出很嫌弃的样子说道:“上,是第一个的意思;巳,就是巳日。‘上巳’指的就是三月第一个巳日。最初此节是定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后因第一个巳日多为三月三,才渐而固定在三月初三过上巳节。”

    “太复杂了……”王霨嘟囔道。对于前世整天只关心“今天是星期几、还有几天才周末”的小白领而言,传统的天干地支纪日法还真是个陌生而新鲜的领域。

    “霨弟,你以后也别叫我姐姐了,不如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先生’吧!”阿史那雯霞得意地笑道。

    阿史那雯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熠熠生辉之时,王霨心海深处泛起的却是阵阵无奈的涟漪。

    马球场风波虽然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王霨的心灵深处,仍然像是被飓风肆虐过的城市,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低估古人计谋所引发的恶果、外露的感情为人所趁的尴尬、阿史那雯霞不惜自身安危的救护、阿史那霄云客气背后的疏离……诸多纷繁复杂的纠葛,如同雨林中的藤蔓,牢牢纠结在一起,把王霨的情感之树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探寻不到一丝一缕的阳光。

    前世读《倚天屠龙记》时,王霨对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张无忌甚是不满,觉得他太没有魄力了。

    可当自己面临乱成一团麻的情感问题时,王霨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和张无忌一样,也成了不折不扣的战五渣。

    王霨本想找阿伊腾格娜诉说一下心中的苦闷,可旋即又发生了忽都鲁潜入庭州之事。

    与兄长东西相隔如参商后,阿伊腾格娜的情绪非常低落,王霨实在不忍心再烦扰她。

    近来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练手,心绪不佳的阿伊腾格娜也不怎么来校场观看了,反倒是兴高采烈的艾妮塞小公主有时会在赛伊夫丁的陪同下为两人加油助威。

    况且,王霨也一直觉得,和伊月谈论这些情感烦恼似乎总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

    装模作样感慨“知音少、弦断无人听”时,王霨突然想到,自己和张无忌相比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的年龄尚小,许多事项还有足够的回旋余地和转圜空间。

    王霨认真计算了一下,阿史那霄云此刻年方十二,离及笄之年尚有三年的时光。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王霨自信,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做许多事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了。

    打定主意后,王霨就收敛心神,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到来的大军西征和素叶居的生意上。

    为了增强北庭唐军的实力,王霨因地制宜,精心选择了希腊火和配重抛石机两个大杀器。

    后世记载中,关于希腊火的详细配方虽然有所分歧,但大体就是“原油、生石灰、硫、磷、硝石”等物。

    北庭都护府的核心辖地大致位于准葛尔盆地,乃盛产石油之地。虽然深挖油井在唐代尚不现实,但制作希腊火所需的石油量有限,完全可以通过凿浅井开采浅层油田的方式满足所需。

    原油运送到庭州城外的裴家庄园后,就有专门的工匠负责调配希腊火。而最核心的配方,则只有王霨、王正见、杜环三人知道。

    至于在宋元之际登上战场的攻城利器配重抛石机,则是王霨针对西征中可能出现的攻城战特意准备的。

    在成熟的火炮出现前,配重抛石机可谓是攻击力最强大的攻城器械。有此大杀器在,无论是拓枝城还是怛罗斯城,都难以凭借城墙抵御唐军的进攻。

    用玻璃配方换取五千贯的开店本金后,素叶居先在城外买了个小庄园,招徕了数十名木匠。然后将闻喜堂被查封的店面盘了下来,在南市正式挂牌开张了。

    令王霨感到惊喜的是,同罗蒲丽不仅刀马娴熟,也颇有管理天赋。她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将工匠们组织得井井有条。

    王霨更是将流水线生产程序直接拿了出来,让每个工匠只负责某一道工序,在提高了生产效率的同时,又增强了保密性。

    素叶居先是推出桌椅板凳等舒适的高型家俱,通过北庭都护府使用宣传后,庭州军政高层和巨商富豪纷纷购买,素叶居也不断推陈出新,各式各样的新式家俱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极大刺激了市场的需求,素叶居也凭此狠赚了一笔。

    新式家俱之后,素叶居又马不停蹄推出了带有转向装置的四轮马车,宽大的车身、华丽的装饰,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消费浪潮……

    通过素叶居五花八门的新产品积累了近五万贯资金后,王霨立刻拿出两万贯组建了个研发部门,任由赵大锤试验各种新的思路和想法。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王霨,深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也明白科技发展的关键在于“万众创新”。因此,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为赵大锤这种技术人才,提供最有利的条件和支持。

    聚精会神投入到所谓的“工作”中后,王霨觉得,他似乎暂时压制住了心中的情感,能够在人前不再过于流露对阿史那霄云的在意。

    但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之时,辗转难眠的王霨,想起那张与过往记忆重叠在一起的熟悉面容,依然会心动不止、心痛不已。

    而孤枕难眠之际,王霨也明白了,无论自己如何刻意压制和约束,内心的感情依然会如铺天盖地的春草一样,长满心灵的草原。

    至于阿史那霄云的退却,其实王霨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关心和在意,并非为了占有或拥有,而就是纯粹的爱护和祝福。

    他所奢望的,只是日日能见到那位如小雨一样的可爱精灵,只是期盼她开心快乐,只是希望能保护她远离一切伤害与不幸。

    由此,王霨想起前世在网上流行一时的名言:“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却是克制。”

    王霨觉得,他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那日日浇灌玫瑰的小王子。而他,也愿意如此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心中珍爱的玫瑰。

    对于阿史那雯霞的心迹,王霨在马球场上被她扑倒的一瞬间,也终于了然于心。

    虽然有点被“逆推”的尴尬,但少女的真情实意,还是让王霨特别感动。

    但是,心中满满都是小雨的面容时,王霨实在无法接受别人的爱意。虽然唐代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婚姻制度,但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小白领,却无法容忍自己对于“小雨”的背叛。

    只是,他此刻迷恋的究竟是“小雨”还是“霄云”,王霨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了……

    因此,面对阿史那雯霞的主动示好,王霨在小心翼翼呵护少女尊严的同时,也竭尽全力保持着隐约分明的界线和距离。

    至于以后该怎么办,王霨当前也只能摊摊手,再次祭出“拖字诀”,寄希望于悠悠的时光会改变少女的心意。

    不过,至于漫长的时光究竟会改变什么,却是任何人也无法预料的……

    但当下,王霨一边欣慰于阴郁的阿史那雯霞越来越活泼,一边还得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妥善地拒绝她的邀约。

    王霨尚未想好借口之时,在一旁观战的王勇却过来插话道:“雯霞小娘子,三月初三那日,小郎君肯定会和你一起去城外踏青的。”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二)

    王勇自作主张接受阿史那雯霞的邀请,让王霨错愕不已。王勇做事一向稳重,虽然最近有些神不守舍,也不至于冒昧替自己做决定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王霨心中的惊诧,王勇笑着解释道:“西征在即,又难得都护、副都护、长史、监军等人均在庭州。因此,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商定,准备召集几家同去城东南的金满河畔过上巳节。此事刚定下来,想来小娘子和小郎君还都不清楚吧。”

    将单独行动变成集体大派对,确实是不着痕迹拒绝邀请的好办法,王霨心中松了口气。

    “王别将,如意居那边也会有人过来吗?”阿史那雯霞用犀利的目光盯着王勇,戏谑地问道。她似乎只是希望能够和王霨在一起,并不介意人多人少。

    “这个吗?我也不清楚啊,可能吧。小娘子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王勇有点吞吞吐吐。

    阿史那雯霞狡黠一笑,不再刁难王勇,转而对王霨说道:“霨弟那天可一定要来哦,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雯霞姐姐有命,我自然风雨无阻。”心情放松后,王霨的应对也从容起来,只是他心里有点嘀咕,猜不出阿史那雯霞所说的惊喜会是什么。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三,天公也作美,春风荡荡、万里无云。北庭都护府的高层要员,在数百名牙兵的护卫下,携家带口,乘坐着素叶居特制的四**马车,浩浩荡荡地从东门出内城,转而向南,来到金满河畔。

    暮春三月,河水初涨、草长莺飞,正是庭州最美的时节。王霨骑着赤炎骅跟随车队而行,时而和阿史那霁昂探讨如何制作连弩,时而和阿史那雯霞复盘昨日对练的心得。

    阿伊腾格娜本不想出行,她是被王霨硬拉上马车的。所以,王霨也时不时凑到车窗前,闲聊几句,逗她开心。

    白裙飘飘的阿史那霄云,则十分难得地像乖巧的淑女一样,和王绯齐头并行,时不时咬着耳朵说几句少女间的悄悄话。

    身材略微有些变瘦的高仙桂,兴致冲冲地跟着阿史那霄云的马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前方的倩影憨笑。张德嘉无奈地看着发痴的同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霨也留意到了高仙桂的失态,但他只是笑了笑,心中却并无一丝一毫的醋意。

    马球场风波后,高仙桂的英勇表现,让阿史那霄云对他高看了一眼。所谓的“高看”,就是见面是会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偶尔还能闲聊两句箭术什么的。

    阿史那霄云的些微亲近,让高仙桂日日兴高采烈地勤练箭术。他显然以为这点亲切,是阿史那霄云青睐于他的证据。而在王霨看来,这不过是阿史那霄云发现自己误解他人后所给的一丁点补偿而已。

    当然,王霨不会无聊到非要去刺穿他人如泡沫般的美梦。况且,在他人眼里,他又何尝不是沉醉在毫无希望的泡沫之中呢……

    马球场事件后久未露面的裴夫人和王珪,也被王正见请了出来。出城路上,王珪畏畏缩缩地和高仙桂、张德嘉骑马同行,再无往日趾高气昂之态。

    裴夫人则待在帘幕紧闭的马车里,仿佛不存在一样。出城的几位贵妇中,只有她拒绝乘坐素叶居的四轮马车,依然用自己旧日的马车。只是马车仍在,却再无素日寸步不离的忠犬紧紧跟随了……

    其余贵妇、丫环乘车而行时,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和张道斌等北庭高官,以及杜环、王勇、李定邦、马璘等文武官员,均选择在和煦的春风中策马驰骋。

    除了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和家属,艾妮塞小公主、赛伊夫丁和如意居的刘掌柜、苏十三娘,也都应邀前来。同罗蒲丽作为素叶居的重要成员,自然也被王霨拉了进来。

    王霨望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下意识就想起了《兰亭序》中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出游的人群,虽然不敢说是“群贤毕至”,但“少长咸集”四字却甚是妥帖。

    大队人马出行前,早就有北庭的牙兵和各家的家仆提前赶到目的地。

    他们搭起了五光十色的行障和帷幕,提供了隐蔽的私密空间,以方便出游的女眷们;他们摆好了如意居精心打造的便携式桌椅板凳,竖起了箭靶、放好了投壶,以便于众人休息和嬉戏;他们选好了曲水、备好了酒杯,为曲水流觞提供了场地……

    抵达城东南金满河后,王霨打量了一下芳草萋萋的河畔,由衷感到满意。

    水若玉带的金满河流到庭州城东南处时,河道渐宽、水势略缓,夹岸树木、青绿鹅黄,煞是好看,非常适宜踏青。

    更妙的是,有条蜿蜒明亮的小溪,曲曲折折行了数十里后,在此注入了金满河中。

    曲水流觞的场地便安排在小溪两侧。溪河交汇之处,则是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林木上空不时传来禽鸟清脆动人之声。

    北庭的牙兵们则吸取了马球场风波的教训,马璘早就派陈队副带上数十人马,将树林的枝枝桠桠统统翻了个遍,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

    大队人马抵达河边后,小丫环们服侍着贵妇们进入帷幕中坐定。待贵妇们开始喝饮子闲聊时,小丫环们则欢天喜地地跑到溪水边,如天女散花一般,将煮好鸡蛋和红枣,抛入到流水中。鸡蛋和红枣,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支小小的舰队,慢慢悠悠地向金满河中流去。

    王霨坐在四轮马车上,欣赏着动人心魄的暮春美景,远远听着小丫环们叽叽喳喳如雀鸟般的欢呼声,心中更是欢喜。

    王霨望了眼坐在他身边的阿伊腾格娜,正想赶她去和小丫环们一起玩,忽然听到王勇在他身后问道:“小郎君,你可知菊香她们为什么要将鸡子和大枣抛入溪中?”

    “这就是‘曲水浮素卵’和‘曲水浮绛枣’吧?”那日被阿史那雯霞嘲笑后,王霨找杜环简单做了点功课。

    “那小郎君可知曲水浮素卵和绛枣所为何来?”阿伊腾格娜似乎对上巳节风俗很感兴趣,她接着王霨的话轻轻说道。

    “伊月还真是问住我了。”见闷闷不乐的阿伊腾格娜愿意聊天,王霨连忙回道。只是他确实不曾请教杜环此中缘由,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王勇。

    王勇黑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小郎君别看我,冲锋陷阵我懂,这些曲曲绕绕的礼节,某也不懂其来源。”

    “《诗经》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闻帝喾之妃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契乃殷商始祖。商人为纪念始祖,崇拜鸟卵和鸡子,故而在上巳节时将鸡子抛入水中,后人又用大枣取代鸡子,遂有此礼仪。”阿伊腾格娜轻声细语、娓娓道来。

    “伊月果真是赫敏一般的学霸!”王霨忍不住赞道。

    “嗯?”王勇一愣,不知“赫敏”、“学霸”四字是何意思。

    阿伊腾格娜难得地掩嘴一笑,她可以说是接触王霨口中“稀奇古怪”词汇最多的人,最近又一直在听哈利??波特勇斗伏地魔的故事,所以能听懂王霨的赞扬之意。

    “反正就是夸伊月很聪明的意思!”王霨挠了挠头,他习惯了和阿伊腾格娜说话时的天马行空,所以一秃噜就说出了不少前世的词汇。

    王勇笑了笑说道:“伊月小娘子确实天生聪颖。”

    阿伊腾格娜赶忙谦虚道:“这是杜判官前日刚讲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王勇没有回应阿伊腾格娜的话,却用目光微微扫了眼王霨。

    思绪还沉浸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王霨尚未反应过来,阿伊腾格娜已经跳下了马车,笑着说道:“小郎君,我去找菊香姐姐一起抛绛枣玩!”

    “伊月小娘子果然聪慧。”王勇点头赞了一句,转而神色严肃地问道:“小郎君,你所提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可否用于山地攻坚呢?”

    “山地攻坚?”王霨心中一动,他将脑海中存储的天宝八载(749年)所有可能发生的历史大事过了一遍,忽而明白了王勇近日的种种异状是因何而起。

    从二月初七赴如意居宴饮、路遇忽都鲁等大食探子起,王霨就发觉,王勇似乎多了点心思,眉间常有忧色,总给人心神不宁之感。

    一开始王霨以为王勇是因北庭兵马西征石国而焦虑,但后来见王正见、杜环等人对大食探子潜入庭州之事安之若素,而王勇却仍然愁眉不展,他就明白自己推测有误。

    后来王霨与阿史那雯霞对练时,听她数次打趣王勇,才想到二十多岁的王勇依然孤身一人,而他最近又频频和苏十三娘来往,就认定王勇是深陷情网之中了。

    也是在此时,王霨才猛然意识到,性格沉稳、作战勇猛、武技高超的王勇,早已超过了唐代的适婚年龄却还孑然一身,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唐剩男”。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二月,唐玄宗曾正式下诏,明确规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三)

    当然,这只是法律允许结婚的最低年龄,而除了急于添丁进口的升斗小民,唐代的贵族子弟一般并不会如此早婚。

    王霨记得穿越前,曾在网上读过一篇研究中唐民众成婚年龄的学术文章。文章通过梳理史料记载的大量案例,并对之进行数量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玄宗年间,男子和女子成婚的平均年龄分别是22岁和17岁。而王勇今年已经25岁了,却尚未婚娶。

    对于性格爽朗、剑技高超并屡次救助自己的苏十三娘,王霨一向心存敬意。若是王勇能和苏十三娘喜结连理,他当然会举双手赞成。

    想到王勇可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王霨就多次鼓动阿史那雯霞和自己联手,一起促成佳事。

    无奈阿史那雯霞虽然敢开王勇的玩笑,却对师父苏十三娘十分敬畏。对于王霨的提议,她只是吐了吐舌头,表示爱莫能助。

    王霨方才还在琢磨如何帮王勇创造机会时,忽听他问起“山地攻坚”,恍然大悟道:“王勇叔叔,你是在担心石堡之战吧!”

    “伊月小娘子虽然智慧非凡,却也比不过小郎君天生宿慧啊!”王勇无奈苦笑一声,然后解释道:“某有三两旧友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而攻取石堡之战即将展开,吾担心旧友有失,故心忧不已。”

    对于在唐史中留有一笔浓墨重彩的石堡之战,王霨在穿越之前就有所了解。石堡地形之险峻、唐军血战之艰苦、双方损失之悬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王霨还曾在网上和群唐史爱好者们一起进行过兵棋推演,探讨唐军是否可能够以更小的代价夺取石堡城。

    在推演中,大家发现,无论唐军如何改变、调整进攻策略,吐蕃守军只需牢牢扼守住山间的羊肠小道,以不变应万变,仰攻的唐军就只能依靠人命去消耗吐蕃军的滚石檑木。而只要吐蕃军的守城器械不曾损耗完毕,唐军就绝不可能攻打到石堡城下……

    在常规战术彻底无望时,有人脑洞大开,提出了穿越回唐代,研发出热气球、滑翔伞等利器,天降神兵攻陷石堡城。

    可此方案立刻被人否定了。且不说以唐代的科技水平能否制作出热气球和滑翔伞。即使能够制造出来,缺乏动力驱动、只能简单上下的热气球又能在石堡之战中发挥多大作用呢?恐怕是精神震慑的功能远大于实际作用吧。

    至于凭借滑翔伞从高处飞入石堡的思路,也纯粹是天方夜谭。那石堡并非修筑在平原或谷底,而是坐落在赤岭最高的几座山峰之一,又如何能够居高临下滑翔而入呢?就算能找到一处高于石堡城的山峰,崇山峻岭间的湍急气流,也会将滑翔而下的唐军士兵葬送得七七八八了。

    推演了许久之后,大家最终达成一致:除非唐军的科技实力突飞猛进或吐蕃国内政治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否则,天宝八载的石堡之战,唐军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踏着万千士卒的累累白骨,收获一场惨胜。

    “哥舒翰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啊!”网上有人如此感慨时,帖子下面出现了一条令王霨记忆深刻的神回复:“如果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哥舒翰已然尽其所能,那宁愿牺牲荣华富贵也不愿意平白消耗唐军士兵性命的王忠嗣岂不是更为无私和伟大?!”

    穿越之后,王霨虽然处于北庭都护府中,但在思虑如何扭转怛罗斯之战之余,也曾反复推算过石堡的战事。

    在对于唐军的战力和装备水平有了更直观的认知的基础上,王霨悲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推演,欲图在吐蕃全力戒备之时强攻石堡,唯有榨干唐军士卒最后一滴鲜血,用足以染红青海的赤血作为砝码,才有可能换取天平那头血淋淋的胜利。

    因为担心自己思虑的不周详,王霨在西征确定之后、元夕大火之前,也曾悄悄找杜环拐弯抹角地探讨过如何减少攻取石堡时的士卒伤亡。

    听了王霨担忧后,杜环立刻寻来地图,他如竹消瘦的手指在图纸点来点去,仿佛希望能在千丘万壑中寻找一条通往胜利的捷径。

    对图沉思了良久,杜环才摇头叹道:“小郎君,某才疏学浅,实在无法在保全士卒性命和夺取石堡之间取得两全。小郎君不妨找都护探讨一番,想来以都护之雄才,当有高见。”

    而王正见明白了幼子的来意后,无奈苦笑地将王霨带到其书房之内。

    王霨来过书房数次,此时却不免有些疑惑,不知父亲为何要郑重其事地带他来到书房之中。

    在唐代,官员的书房一般都是其修身养性、思虑政务、接待密友的私密场所,其重要性仅次于官房。因此,平时若无紧要事情或父亲相召,王霨也很少踏足此处。

    进入书房后,王霨再次为其中堆积如山的文卷而震惊。

    王正见出身太原王氏长房,乃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因此,其书房与许多边帅武将名不副实的“书房”不同,并非装点门面所用。

    宽大的书房内,齐齐整整的数排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卷。此情此景,令王霨不禁回想起熟悉的大学图书馆。

    王正见来到一排书架前,伸手探去。王霨本以为父亲是要检索什么卷宗或资料,却见书架旋转开来,露出藏于其后的一道暗门。

    王霨愣神的功夫,王正见已经点亮密室内的灯烛。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一个尺寸巨大的沙盘吸引了王霨的眼光。

    王霨穿越之初,曾天真地将沙盘列为“金手指”的名单中。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此想法的幼稚和可笑。

    首先,现代沙盘的基础并非塑料和模型,而是先进完善的测量技术。离开了现代测量技术,单纯发明沙盘的重要性就大大降低了。

    其次,中国古代并非没有沙盘。据史书记载,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曾“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即用谷米堆制了战场地形,用各色豆粒标出高山、高地、平原、河流、峡谷、要地、隘口、城池、道路,以及双方军队的布置情况。当然,在缺乏有效的测量手段下,这种简易沙盘只能反映非常狭小空间的地形,而无法展现广阔区域的地形地貌。

    北庭都护府的官衙内,就摆着一副巨大的沙盘,将庭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显示得清清楚楚。不过据王霨所知,由于受到测绘手段的约束,北庭都护府内并无反映整个碛西地理的大沙盘。

    王霨眼前的沙盘,正是在汉代沙盘基础上改良而成的军用区域性战役沙盘。

    王正见一言不发,任由王霨借助灯光仔细研究沙盘所示的地形和地貌。

    王霨本以为沙盘的内容是西域的山山水水,父亲为了保密而将其隐藏起来。但他只看了片刻,便知沙盘绝非北庭都护府下辖区域的地形,因为沙盘之中山势密集、平地狭小,没有任何盆地的踪影。

    究竟是哪里的地形呢?王霨凝视了半天,又仔细比对了记忆中的卫星地图,才惊讶地发现,沙盘所演示的竟然是以石堡城为中心,包括赤岭、青海一带在内的山脉和湖泊。

    “霨儿,你可看明白了?”王正见的语气有些萧索。

    “父亲大人,你怎么会如此关注陇右的战事?”王霨略微有些不解。天宝年间的十大节度使分工清晰、职责明确,北庭节度使的目标是防制回纥、黠戛斯和突骑施,而陇右节度使则是备御吐蕃的北进,两者的战略任务可以说是毫无交叉。

    王正见凝重的目光盯着幼子稚嫩的脸庞看了许久,才幽幽叹道:“霨儿,此沙盘并非某之物,乃一旧友寄存在此。他曾日夜苦思如何在赤岭、青海一线压制吐蕃,故踏遍了石堡周围的一山一水,苦心孤诣制作了此巨型沙盘。”

    “那他对于争夺石堡可有破解之道?”王霨见父亲只提“旧友”而不说其名,也就明智地不追问沙盘为何人之物。

    “有!”王正见眼中精光四射,斩钉截铁地说道。儒雅的他,忽然散发出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气势。其中既有睥睨天下的自信,却又有困兽在笼的愤怒……

    那是王霨第一次见父亲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不禁对沙盘主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放弃对石堡的争夺,或从西出大斗拔谷、或从东走陇南出积石山,绕开赤岭天险,西击伏俟城、东攻九曲之地,运兵于东西千里山川河谷间,发挥我军兵力雄厚、器械完备之优势,野战开拓、筑城固边,步步争夺,逐渐收拢,不断消耗吐蕃的兵力,进而将原吐谷浑之地从吐蕃手中夺回!待祁连山、伏俟城、九曲地、积石山一线尽在我手,区区石堡,可不战而下!如此,以我之长击敌之短,积沙成塔,不断削弱吐蕃兵力,长则十年、短则七八年,即可斩草除根,将北侵的吐蕃驱回其老巢。吐蕃撤退后,可在吐谷浑故地新建一节度使统领诸军,并以吐谷浑后裔实之为缓冲,防御吐蕃北进。如此,陇右黎民不复有兵灾,关中腹地无西顾之忧。”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四)

    王正见指若雨落,于沙盘的方寸间东点西画,一口气说清了整套战略部署。

    王霨的目光跟随父亲的手指,在沙盘的大山大河间穿行,逐渐明白了沙盘主人的思路。

    “化被动为主动、以运动战代替攻坚战、通过战略调整改变战术上的劣势,实在是太精妙了!”王霨忍不住击节赞叹,感慨之余,他眼珠一转,趁机问道:“父亲,沙盘的主人是谁啊?他的策略为何未被采纳?”

    “他是……”王正见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他就是某的族兄,曾兼领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四节度使的王忠嗣。此策虽佳,耗费时日却多,圣人等不起也不愿等啊!更兼政事堂里有人暗中作梗,故而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了。”

    虽然已大致猜出了沙盘的主人为谁,但听到王正见明确说出了王忠嗣的名字,王霨的内心还是忍不住翻涌起一阵激动。

    前世讨论如何攻占石堡时,大家只是在黔驴技穷后,钦佩王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的高尚人格。

    而倾听了王正见沙盘点兵后,王霨才知道,原来王忠嗣竟然早已提出了一整套超越石堡、放眼吐谷浑旧地的大战略。如此,不但石堡的困境迎刃而解,更能极大压缩吐蕃的战略空间。

    吐蕃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唐的劲敌,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是其抵御唐军的天然屏障。但凡事有利就有弊,高原易守难攻,却也注定人口稀少、物产贫瘠。单凭高原之物力,根本无法与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唐争雄。

    吐谷浑旧地,在今青海省北部,海拔虽高于关中与陇右,却并不悬殊,适宜游牧和耕作,具有极高的军事和经济价值。

    吐蕃得之,则如虎添翼、兵威大胜,东可威胁河西、北可压迫陇右、西可入侵碛西;唐军得之,则能将吐蕃牢牢困在高原之上,使其沦落为终将向大唐俯首称臣的偏远小国。

    “实在太可惜了,如此好的方略,竟然不得实施!”王霨盘算着大唐与吐蕃在陇右一线的争夺,忍不住埋怨道。

    “霨儿,出了此间密室,石堡之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因为无论你有再多的见识和想法,也无法改变人心,更何况是天子的固执之心、权臣的弄权之心和边将的求宠之心。”王正见的声音如同在瑟瑟北风中颤抖的枯叶。

    “那就应该为了圣人的面子,任由无辜士卒倒在赤岭的山石之间,化成一片尸山血海!?”王霨忍不住像愤怒的幼师吼道。

    “某会想办法将此方略告知哥舒翰的。”王正见对于王霨的顶撞不仅没有恼怒,脸上反而有些许欣慰之色。

    王霨听后一喜,正欲行礼感谢父亲,却听王正见肃然说道:“不过,你也别抱太大期望。哥舒翰看似豪爽,却和某的族兄并非同道中人。他早年放.荡、成名太晚,故而对于功名利禄,看得就要格外重一些。不像某之族兄,长于深宫、少有令名、天下景仰,故而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因此,某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此次暗室密谈,王霨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而他也听从了王正见的建议,不再为石堡之战费心。毕竟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强大的历史惯性也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扭转的……

    如今,在三月初三明媚的春风中听王勇提起“山地攻坚”,王霨立刻忆起父亲暗室中的沙盘,也就明白了王勇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石堡之战而忧心。

    关于配重抛石机和希腊火,王霨略一思索,慎重地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那配重石砲威力虽大,但过于笨重,不仅携带不便,在山间小道也难以施展,恐怕对攻取石堡并无助益。至于猛油火,若能通过床弩等将之抛洒到石堡城中,倒是可以克制吐蕃军。只是能否给陇右军提供猛油火,还需要请示父亲大人。”

    王勇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明白王霨所言不虚。他点了点头道:“某会去禀告都护的,也拜托小郎君的素叶居多多制作克制吐蕃的独门利器啊!”

    “克制吐蕃?”王勇的话让王霨忽然想起前世看到过的一些资料,于是他试探着问道:“王勇叔叔,你和吐蕃人交过手吗?”

    “这个吗……曾经交过两三次手。”王勇迟疑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回道。

    “那吐蕃武士的铠甲是不是由许多小铁环编织而成的啊?”王霨两手比划着锁子甲的模样。

    见王霨并不关心他是何时何地与吐蕃人交手的,王勇心中松了口气,才笑着回道:“小郎君说的是锁子甲吧?吐蕃军中的普通士兵多着牛皮甲,只有将军的亲卫、披甲骑兵和中高级军官,才可能穿锁子甲的。不过守卫石堡中皆是吐蕃的百战精兵,很有可能人人皆有锁子甲。”

    “王勇叔叔,那锁子甲的防护性如何啊?”

    “嗯……”王勇沉思了一会儿,才明确回道:“锁子甲比我们大唐的明光铠还是有所不如,但它防护刀劈剑砍甚是有效,一般的弓箭远距离也很难破甲。小郎君,莫非你对破锁子甲有所得?”

    “王勇叔叔,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了几点,不一定适用,还请你帮我辨别。”王霨郑重地回道。

    “小郎君请讲!”王勇眼中满满都是期待。

    “那锁子甲防护之根本,在于将一处所受之打击,通过环环相扣的金属环,迅速分散到各处,故而能有效减弱刀剑的伤害。同时,金属环口径甚小、编织细密,一般的箭簇都大于环径,因此,除非近距离发射,不然的话,远距离射击很难穿破金属环。王勇叔叔,不知我说的是否符合实情。”王霨用最通俗的语言,尽力避免用“压力”、“面积”、“压强”等物理学词汇,大致描述出锁子甲的防守原理。

    “小郎君所言甚是!横刀砍在吐蕃军的锁子甲上,常常只能轻伤之却无法重创;弓箭远射更是基本无用;唯有挥槊冲锋之时,可以依靠马速,用槊锋强行破甲。”王勇回忆起往日所经历过的战阵,点头称是。

    “说得如此详细,应该不止和吐蕃军交过两三次手吧?”王霨心中怀疑,嘴里却依然分析着锁子甲:“王勇叔叔,由锁子甲的特点我们就可以推断出,要想破甲,有三条途径。第一就是方才你所言的,提高速度,用尖利的马槊近距离破甲;第二就是用巨斧重锤等钝器,依靠武器的重量,大力破甲;第三则是用弓箭破甲……”

    “石堡雄踞赤岭之巅,骑兵无法施展,马槊自然无用;钝器倒是可以一试,但必须要短兵相接之时才行,对攻取石堡用处不大。若弓箭能够破甲自然最好,不过,小郎君,方才不是说弓箭近距离才可能破甲吗?”不待王霨说完,王勇就急着比较起破甲之法的优劣。

    面对王勇的疑问,王霨笑道:“普通的箭矢肯定无法远距离破甲,但特制的弓箭则可以。”

    “特制?”王勇十分好奇。

    “王勇叔叔,那锁子甲防护羽箭凭借的是铁环的细密,但铁环再小,依然是有空隙的。若能打造一批箭镞细如长针的羽箭,就可以轻易穿透锁子甲的防护,远距离杀伤之!”

    “细如长针?”王勇用手比划着,模拟出箭矢的形状后急切道:“小郎君,你的办法太棒了!若能打造出如此利器,吐蕃人的锁子甲就连皮甲还不如了!只是不知能否打造得出啊?还有,留给陇右的时间是否够用?”

    “王勇叔叔,此箭能否打造的出,得问问赵大锤。不过我估计难度不大,因为这只是在现有工艺基础上的一个小小改变,并非重新设计。得到赵大锤的肯定后,我会尽快画出图纸,由你想办法交给陇右吧。至于时间,如果陇右军将军队、官府、民间的工匠都集中起来,全力打造,应该来得及。”

    听王霨说得如此肯定,王勇心中也沉静了下来。他知道,小郎君年纪虽幼,却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从碎叶城回来后,更是每每有惊人之举。

    “有此箭助益,攻取石堡便又多了几分把握!某代表陇右的故友们先行感谢小郎君的恩德!”王勇郑而重之地说道:“只是不知此箭当为何名?”

    “破重甲若针穿少女耳,不若就名之为‘穿耳箭’吧!”王霨尊重此神兵利器的历史本名,并未选择脑洞大开自行命名。

    “王勇叔叔,穿耳箭虽能克制吐蕃人的锁子甲,但依然无法扭转石堡守军的地利优势。若是强攻石堡,穿耳箭可以减少些陇右唐军的伤亡,但恐怕无法仍然达到最满意的战果。其实,若能避免强攻石堡就好了。”王霨想起了王忠嗣的方略,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王勇对于王霨之言并毫不意外,他接着王霨的话说道:“某也知穿耳箭无法彻底扭转大局。只是,放弃强攻石堡,东西迂回进攻的方略,哥舒节帅恐怕是听不进去的。某那……某那旧友人微言轻,估计也很难改变什么。”

第五十三章:春风上巳忧石堡(五)

    王霨一怔,旋即明白,王正见应该是通过王勇的私人渠道,将王忠嗣的方略提供给了哥舒翰。

    “王勇叔叔,你的旧友是?”对于遮掩在一团迷雾中的王勇,王霨甚是好奇,但又不方便直接询问。难得迷雾微微露出一丝缝隙,他急忙试探道。

    “嗯,某的好友名叫李晟,现任哥舒节帅的牙兵校尉。”王勇大大方方地回道。

    “李晟?”王霨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却想不出来曾在哪里听到或看到过。

    王霨正低头沉思哪个唐代名人叫“李晟”时,忽然听见远远有人向他打招呼:“霨弟,你怎么坐在马车上,也不下来玩啊?”

    一抬头,但见阿史那雯霞蹦蹦跳跳地跟在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的后面,正向四**马车走来。

    王霨在王勇面前比较随便,方才一直是坐在马车上。现见三位女士走了过来,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和王勇站在了一起。

    “王别将,某不日将离开庭州了,特来告知一声。”人未到,苏十三娘的话先悠悠飘了过来。

    “离开庭州?”王霨一惊,之前不曾听到有任何风声啊!

    “可是长安师门有事召唤?”王勇略微不自然地问道。

    “正是!师父有命,不得不从!”苏十三娘一脸严肃。

    “那不知何日启程?”王勇的话音有点焦急。

    “启程之日取决于你,非我能定……”苏十三娘柔声回道。

    王霨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苏十三娘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索之际,忽见阿史那雯霞的眼角闪烁着狡猾的笑意。被阿史那雯霞骗过多次后,王霨对她的面部表情已经相当了解。

    “从雯霞姐姐的神情看,苏十三娘是在逗王勇叔叔玩呢!不过,我一来猜不出她话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意思;二来嘛,也不应该打扰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啊!”王霨略略明白了苏十三娘在干什么,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一下,绝没有说破的打算。

    “取决于某?”王勇完全摸不清头脑了,他左看右看,似乎想寻求帮助。可王霨故意低头不语,同罗蒲丽也冷冰冰地板着脸,阿史那雯霞则躲开了他的目光。这让王勇更加疑惑了。

    “哈哈哈哈!”见一贯英武的王勇憨态可掬,苏十三娘自己先忍不住捧腹大笑。

    “呵呵!呵呵!”王勇陪着傻笑了两声,却依然一头雾水,不清楚十三娘为何大笑。

    “王别将,你太可爱了!”苏十三娘仍在大笑,同罗蒲丽则上前解释道:“十三娘只说要离开庭州,可曾说了要去何处?”

    “无论去何处都是要离开庭州城啊!”王勇还是一脸迷惑,王霨则已经彻底听明白了。

    “呆子!”苏十三娘笑够了,直起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也要离开庭州啊!”

    “大军西征在即……”王勇下意识回了一句,他忽然一激灵,急切地问道:“十三娘,你也要去石国?!”

    “正是如此!”苏十三娘正色道:“师门有令,吾将往石国一行。”

    “十三娘此行,和北庭军西征有何牵连?”王勇此刻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肃然问道。

    “如意居接到长安总号的指令,要组织人手和财货,继续向西开拓。刚好大军要西征,如意居就决定跟随大军的步伐,尝试在弓月城、碎叶城、阿史不来城、俱兰城和拓枝城等地开设分号。”

    “如意居西拓乃重大举措,肯定离不开十三娘掌中的龙泉宝剑啊!”王勇细心叮嘱苏十三娘道:“从庭州到碎叶,葛逻禄、沙陀等部皆敬畏大唐的兵威,绝不敢威胁商队。而过了碎叶城往西,昭武九姓不太平静,又很有可能成为西征的主战场,还请十三娘多加小心,最好跟随北庭兵马一起行动。若感觉有什么不对,请即刻来军营找某。”

    “多谢王别将关心!”苏十三娘见王勇关切之心溢于言表,连忙肃拜道:“某虽胆大,也知但凭区区商队武士,无法与大军抗衡。若有所需,肯定会去叨扰别将。”

    见王勇和苏十三娘越说越投契,王霨暗自替他们开心。忽见阿史那雯霞依然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阿史那雯霞邀约之时所说过的话。

    “雯霞姐姐,莫非你所说的惊喜就是……”王霨有点不肯定地问道。

    “霨弟,你总算想起来了!”阿史那雯霞嘴角上挑,似乎有点不高兴。

    “小郎君,某已征得阿史那副都护同意,决定带雯霞小娘子一同西行。”苏十三娘插话道。

    “恭喜雯霞姐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必能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王霨客气地说道。

    阿史那雯霞走了上前,盯着王霨黑亮的眼珠问道:“怎么,霨弟你不高兴吗?不觉得这是个惊喜吗?”

    “确实挺惊……挺惊喜的!真的没有想到呢!”王霨发现心思被阿史那雯霞看透,磕磕绊绊地回道,差一点把“惊诧”二字脱口而出。

    经过马球场风波后,王沛忠伏诛、裴夫人蛰伏,庭州城中威胁王霨安全的因素已基本消除,王正见本意是此次西征,不再让王霨随军出行。毕竟上次带他出征碎叶,主要目的是为了防备裴夫人趁王正见离开庭州时下毒手。

    但王霨岂会愿意错过见证历史的时刻,他将元日朝议时玄宗皇帝的御口亲许搬出来,缠着王正见要随军同行。

    不知碍于圣人的许诺,还是无奈于王霨的吵闹。王正见最终还是答应了王霨的要求。崔夫人虽有些不舍,但也只是多叮嘱了几句,并未阻拦。

    得知王霨要随大军西征后,阿伊腾格娜跪求王霨要一并前往。

    看着阿伊腾格娜哭红的双眼,王霨知道她是忧念兄长忽都鲁,就答应替她争取。

    王霨本以为王正见不会同意,却不料父亲略加思忖就同意让阿伊腾格娜随军同行。

    确定将要跟随大军西行后,王霨曾在对练之时给阿史那雯霞提过此事。

    王霨原想着,大军出征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年多的时间。阿史那雯霞肯定无法随军而行,那就意味着两人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而一旦不能朝夕相处,阿史那雯霞炽热的心或许就能够淡下来。

    谁知今日苏十三娘忽然爆料将带着阿史那雯霞护卫如意居西拓,王霨心中自然只有满满的“惊诧”而无一丝一毫的“喜悦”……

    王霨愕然的神情让阿史那雯霞有点哭笑不得,她正想奚落王霨几句,却听同罗蒲丽笑着行礼问道:“小郎君,如意居的生意如此庞大,尚且不断进取,积极西拓。我们素叶居是不是也要奋力追赶啊!”

    “素叶居的生意刚刚起步,如何能和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如意居相比呢?我们先立足北庭即可。”王霨严肃地摆了摆手,否定了同罗蒲丽的提议。

    同罗蒲丽面色微沉,正想分辨几句,忽听王霨笑嘻嘻地说道:“不过艾妮塞小公主那里缺一位贴身女护卫,听说杜判官正在发愁呢。本想恳求十三娘出山,既然如意居这边有要事,不如建议杜判官从我们素叶居选贤任能吧。”

    “太好了!”同罗蒲丽一听,眉飞色舞地抱着苏十三娘又蹦又跳:“姐姐,我也可以去碎叶城逛逛了!”

    “死妮子!自己一边疯去,别抱着我,怪腻味的。”苏十三娘啐道,双臂稍一用力,就从同罗蒲丽怀中挣脱。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拘束了些!不像我们草原儿女,喜欢了就说,爱了就追求!”同罗蒲丽嘻哈大笑,意有所指道。

    “疯丫头,看我不扯断你的烂舌头!”苏十三娘俏脸微红,恼羞成怒,追打同罗蒲丽去了。

    “唉,决定河中归属、影响千载的壮烈西征,怎么变成组团旅游般的儿戏了。难道不应该是易水潇潇、长风烈烈吗?”王霨望着在春风中打打闹闹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无奈腹诽道:“当然,如果西征真的能够如旅游般顺利,那实在是华夏文明之幸啊!不过,恐怕还是难免要与黑衣大食一战啊!”

    正感慨间,忽听远处传来少男少女的欢笑声和阵阵欢呼声。王霨循声望去,发现阿史那霄云正在和张德嘉玩投壶,王绯、高仙桂、王珪、阿史那霁昂、艾妮塞、赛伊夫丁、米薇等人皆在一旁围观助战。

    方才阿史那霄云投了个全壶,也就是八矢全中,引发了围观人群的的喝彩,欢呼声中,高仙桂的叫好声格外响亮。

    阿史那霄云一袭白裙,在荡漾的春风中飞舞飘逸如玉兰盛放,加之周遭人群的欢呼,英姿飒爽的她宛如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耀眼明星。

    王霨强压下了加油喝彩的冲动,却依然忍不住多瞄了几眼。而接受众人喝彩的阿史那霄云似乎也有所感应,朝王霨所在的方向回眸瞥了一眼。

    “只缘感卿一回顾,使我思卿朝与暮。”一句最应景的古乐府在王霨的心头涌现,让他不禁心神动荡。

    阿史那雯霞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就朝投壶处走去。

    “姐姐,你方才是在几步远的位置投的?不如指教妹妹一番可否?”阿史那雯霞冷冰冰地问道。

    追赶过来的王霨明白阿史那雯霞意图不善,连忙说道:“霄云姐姐,你们方才投得真精彩,下一轮就由我和雯霞姐姐来比试吧,你在一旁指点。”

    王绯察觉到气氛不对,正想站出去劝解,却见阿史那霄云淡淡一笑,对阿史那雯霞和王霨两人说道:“投壶就在那里,你们爱玩就自己玩呗,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不待阿史那雯霞回应,阿史那霄云就转而对高仙桂和张德嘉明媚一笑,娇声说道:“高兄、张兄,玩了两局投壶,我有点烦了,不如我们射箭去吧。”

    张德嘉不知是否该顺着阿史那霄云的话往下说时,高仙桂早已兴致冲冲地点头道:“射箭好!射箭好!霄云妹妹,家父最近开始教我连珠箭了,一会儿我给你演示一下。”

    阿史那霄云和高仙桂离开后,张德嘉尴尬地瞅了眼面如冰山的阿史那雯霞和无奈的王霨,也跟着过去了。

    王珪本来就心情不佳,见阿史那姐妹闹别扭,也趁机溜走了。艾妮塞正想询问米薇方才阿史那霄云等人所言是何意,就被察觉到气氛有异的赛伊夫丁拉走了。至于阿史那霁昂,呆呆的他,似乎还没发现两位姐姐碰撞出的火花。

    王绯眼看事情越闹越僵,赶忙上前,笑着拉着阿史那雯霞的手说道:“雯霞妹妹最近得名师传授,想来投壶之技必大有长进。姐姐不才,可否请妹妹下场,一起投上两局?姐姐不敢和妹妹争高下,只想见识见识妹妹的才艺,还望妹妹切莫推辞!”

    不待阿史那雯霞回应,王绯就对王霨喊道:“霨弟,不赶紧帮忙把壶里的箭矢清理出来。”

    王霨见姐姐处理得大方得体,心中既赞叹又感动,连忙一溜烟小跑过去,把投壶里的箭抓出来。

    抓住箭矢时,他的手指忽而感觉有点滑腻,鼻尖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此时王霨才想起,壶里的一些箭矢,方才曾被阿史那霄云如柔荑的玉手摩挲过……

    阿史那雯霞方才见王霨和姐姐间有些许微妙的眼神交流,心中顿时气闷。她本想在投壶上大放异彩、压倒姐姐,却没想到姐姐根本不应战,闹得她一股怒气无处发泄,险些就要失控。

    幸而王绯的“邀战”让阿史那雯霞上涌的气血冷寂了下来,王霨收拾投壶的殷勤模样更让她破口一笑。于是她盈盈施礼道:“姐姐谬赞了,妹妹技艺粗疏,还请姐姐多多指点。”

    两人开始一轮轮投射后,站在一旁观战的王霨终于松了口气。他下意识搓揉着自己的手指时,忽听身后有人轻步走来。

    王霨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阿伊腾格娜已经从小丫环那边转了回来。

    “伊月,你不玩曲水浮素卵了?”

    “小郎君,方才我知王别将有事和你相商,便找个由头离开。玩了一会儿,甚是无聊,就在此处闲逛。”阿伊腾格娜踮起脚尖,在王霨耳边轻声说道:“小郎君,你仍需谨言慎行啊!”

    王霨无奈地摇了摇头,摊开双手说道:“唉,伊月,今日纯属无妄之灾啊!”

    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低低说道:“雯霞小娘子醋意滔滔,说明她真得很在意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王霨不愿意再聊这些令人头疼的纠葛:“北庭兵马已整备完毕,不日即将西征,伊月还需提前做好准备。令兄的动静,我也请杜判官和如意居都多加留意。”

    虽然在南市北门对战之时,王霨曾被忽都鲁击败过。但他事后和阿史那雯霞探讨过对战得失,惊觉忽都鲁本可以重伤他们。因此,王霨对心存善念的忽都鲁依然颇有好感。

    “谢谢小郎君挂念,从军远征所需之物,我已在梅香的帮助下整饬完毕。其实我只是担忧哥哥,怕他被大食人骗了。”提到忽都鲁,阿伊腾格娜的情绪就又如退潮时的海滩,变得无比低落。

    “我军和大食叛军决出胜负之前,忽都鲁特勤应该都不会有危险。至于战后,就得看河中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了。不过,无论如何,令兄手中的力量越强就越安全,毕竟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王霨认真分析道。

    “但愿如此吧……”阿伊腾格娜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向西遥望。

    王霨和阿伊腾格娜边观投壶比赛边闲聊时,他不曾留意到,在不远处引而不发的阿史那霄云,秀目流转,往投壶处多瞥了三两眼,然后才猛然松手松弦。

    笔直的羽箭带着少女无法言说、难以捉摸的心思,刺穿了温柔的春风和心中的忍让,直接命中了红彤彤的靶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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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