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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上)

    三月初三,北庭城东南金满河畔,杨柳青青、春风多情。天地美景,让人暂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必将充满血与火之远征,尽情投入到了春天温柔的怀抱中。

    少男少女们的投壶和射箭比赛如火如荼进行之时,淙淙溪流上面,漂荡着一排浅腹平底的椭圆形木制酒觞。

    随着溪水起伏的酒觞里,或碧绿、或胭红的各式美酒,随波轻微晃荡,四溢的芳香混合着春风的气息和水草的湿气,更是格外诱人。

    王正见、阿史那旸、张道斌、高舍屯和杜环五人皆着轻便襕袍,分坐小溪两旁,闲话桑麻、笑谈风月。

    他们悠闲自在的模样,实在令人无法想象,这些人就是执掌北庭数万唐军,在碛西之地跺跺脚都会震三震的大人物。

    一角羽觞在王正见身前的溪流处,被油油的水草绊住,逡巡不前。

    王正见呵呵轻笑,探手端起酒觞,略一思索,铿锵有力地咏诵一首《诗经??秦风??无衣》,然后举觞一饮而尽。

    王正见咏诵完后,阿史那旸、高舍屯、张道斌和杜环心知都护的“与子同袍”是感大军即将西征而发,均点头赞叹古风之慷慨激昂、

    坐在王正见对面的张道斌更是尖声笑道:“多亏酒觞停在腹有诗书的王都护身前,吾等才有幸听都护吟咏优雅古诗。若是酒觞不幸停在满肚空空的某身前,诸君就只能听些无稽笑谈了。”

    张道斌话音刚落,他左侧的杜环立刻摇头否定道:“监军此言过谦矣!曲水流觞始于周、兴于秦汉,经晋永和九年兰亭会后,风行于世。酒觞停则需咏赋之礼,乃因《兰亭序》而盛。朔其源流,秦汉之时,觞停但饮酒即可。若兴之所至,或赋诗、或吟咏、或说笑,亦无不可。监军若讲二三大内逸事,恐怕众人的酒兴会更高吧!”

    杜环“引经据典”的否定令张道斌笑不拢嘴,身为内侍的他在满腹经纶的士人面前总是或多或少有些自卑,也就格外敏感。对于曲水流觞此类风雅之事,张道斌既愿意参加,又恐怕表现不当遭人嘲笑,于是便先自我解嘲一番。

    而杜环的“明贬暗捧”不着痕迹地夸赞了张道斌的长处,令他心花怒放,不由竖起大拇指投桃报李道:“杜判官不愧为进士及第,学识渊博,说出的话有理有据,令某浑身上下无比舒坦。”

    杜环眉眼轻笑,客气道:“监军谬赞了!”

    将空酒觞放下后,王正见笑问身侧的阿史那旸:“旸弟,汝真舍得让令爱万里西行?”

    阿史那旸正要回答,溪流上有角羽觞为小漩涡所困,停了下来。他顺势一捞,拿着酒觞的一只耳吟诵起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句刚结束,王正见就叹道:“旸弟之心吾已明了,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故而对犬子的胡闹,某总是纵容太多。西征虽远,但幸与大军同进退,应当不会有何差池。”

    “也正是因为有大军为依托,某才会同意啊。不过,某还是期望如意居之人抵达碎叶城后,就暂时不要西进。待我军与安西合力击溃石国、压制住大食叛军后,再做打算。否则贸然让他们卷入战场,实在太危险了!”阿史那旸对次女安危甚是关切。

    “旸弟此言深得吾心。不光如意居之人,怀远郡主、犬子等人,若无特别需要,也应先安置在碎叶附近,以确保安全无虞。”王正见对阿史那旸的意见甚是赞同。

    “都护,如意居此番西进,是否有些过于巧合?”阿史那旸低低问道。

    “无妨!不过是在商言商的小打算罢了。那王元宝消息灵通、心思通透,最擅于借势而为。想来他是在长安探知我军西征的消息,故而借大军之威,趁机开拓。”王正见似乎对如意居此举浑不在意。

    “无碍便好!”阿史那旸点了点头:“也不知那忽都鲁是否将河中搅得天翻地覆了?我军西征之时,或许还得和突骑施残部再对阵一回吧?”

    “碎叶之战后,葛逻禄和沙陀部手**有万余突骑施奴隶,忽都鲁特勤顺利的话,应该可以从中招纳数千精兵。在大食人的扶植下,如此力量,足以威胁葛逻禄和沙陀部,让他们睡不安稳。但着眼于整个战局看,突骑施残部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不足道也。我军西征的主要对手是呼罗珊地区的大食叛军,石国正王、突骑施残部等力量,不过是陪衬而已。”王正见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大食叛军身上。

    两人正在闲聊,忽见对岸的北庭长史高舍屯高声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诵诗后,高舍屯举起酒觞,朗声说道:“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张监军、杜判官,诸君即将率军西征,在下则留守庭州、看家护院。在此诵王江宁《从军行》,祝我北庭军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高舍屯正欲一饮而尽,王正见笑道:“不如诸位齐饮一杯,共祝西征顺遂,扬我大唐军威!”

    在一旁服侍的家仆们赶紧给诸人呈上酒杯,众人举杯共饮,曲水流畅的欢庆气氛更加浓烈。

    将酒杯放下后,杜环面上轻笑,心中却暗忖道:“高舍屯吟咏的诗句和祝酒词都相当应景,但其所谓的不贪西征之功,主动选择留守,究其根本还是为了避嫌,不愿意卷入北庭和安西可能发生的纠纷中,毕竟那高仙芝是其同族。高长史素日看起来毛毛躁躁,但大关节处却如此精明,实在不可小觑。高长史主动退让,张监军却格外积极。遥想去年围攻突骑施,张监军不太看重,竟托病不曾随军。此次西征他如此热切,想来是得知圣人和高翁重视此战,希望有所表现,凭借军功更进一步。唯有阿史那副都护,对此番出征如此看重,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不得不防啊……”

    心中正沉思间,忽听张道斌喊道:“杜判官,酒觞停了。”

    杜环低头一看,酒觞正在他面前的清清溪水中盘桓不前。伸手去探酒杯时,杜环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

    “诸君,春气勃发、大军将行之际,在下偶得数句,与众共赏。”杜环临风举觞,潇洒赋诗道:“三月三日春气萌,北庭健儿万里征。战马萧萧旗如林,前军已破俱兰城。”

    “好个‘前军已破俱兰城’!壮哉!”王正见拍手赞道。

    “吾等只是咏诵前贤今人佳作而已,杜判官却胸有锦绣、出口成章,令某深感羞愧!”阿史那旸玉面轻笑,赞叹不已。

    “品鉴诗赋某一窍不懂,但杜判官此诗,听起来应景应情,意思又格外喜庆,当得起一个‘好’字!”张道斌尖声说道。

    “进士及第,果真不凡!”高舍屯言简意赅道:“还望杜判官闲暇之时,指点犬子一二!”

    “诸君谬赞了!某不过触景生情,胡诌了数句。此诗于格律、平仄上多有不合之处,当不得如此盛赞。那安西都护府的新任掌书记岑参,方是此中高手。他十几岁时即被王江宁称赞为后起之秀。某与岑掌书相比,实乃米粒之光,不足挂齿。”杜环谦虚道:“至于高郎君,忠厚内秀、性格坚毅,在马球场上挺身而出,更是英勇过人。张监军家的小郎君则英气勃勃、进退有据。两位小郎君俱为一时之秀,某不敢说指点,不过倒是愿意与高郎君、张郎君等青年才俊多多交流、共同进益。”

    高舍屯和张道斌相视一笑,连连向杜环称谢。两人皆知杜环有经天纬地之才,自家子弟若得其教导,必能有所长进。

    张道斌对与其有血缘关系的义子张德嘉十分看重,正要向杜环多介绍一下义子的心性,却听高舍屯说道:“张监军,酒觞到你身前停住了。”

    张道斌捏起羽觞,眼珠一转,尖声笑道:“诸君,在下大肚空空、腹中无物,不敢与杜判官媲美,就讲个最近听来的趣事吧。”

    “某最爱听逸事传奇了,监军快讲!”高舍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诸君当知,如今后宫之中,贵妃专宠,杨家子弟,也因之而鸡犬升天。且不说贵妃娘子的同胞姐妹们得封国夫人,从兄弟也升官加爵,就连远房族兄杨钊,也一跃成为含元殿中之臣。”张道斌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监军,这些我们都知道啊!快说点大家不清楚的!”高舍屯听得有点着急。

    “高长史,莫急!”张道斌笑道:“那杨钊有四子,分别名之为:暄、昢、晓、晞。诸君可知那次子杨昢的底细?”

    溪流潺潺,春风阵阵。张道斌的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一时大家都忘了欣赏美景,连在身后服侍的家仆们也竖起耳朵等待张道斌的下文。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中)

    “那杨钊还在蜀中为浪荡子时,曾去江南东道游历一年有余。归家时,惊见其妻有孕七八个月。杨钊问妻何故?其妻答曰:思君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郎归,因而有孕。后生男名昢。杨钊后来还抱着次子对人炫耀: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

    张道斌还未讲完,高舍屯已经唾沫星子乱飞、大笑不止;杜环面色微红,轻笑不已;一向温润的阿史那旸,脸上也满是憋不住的笑意,他指着张道斌说道:“张监军实在太会编排人。”儒雅的王正见,则轻抚美髯,强忍笑意。

    五人身后,年老的家仆们,早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年轻点的牙兵,则面红耳赤,垂面低头。

    杜环一边轻笑,一边感叹张道斌拿捏之准。北庭高层中,有所谓的“东宫党”,有和李相国牵牵扯扯的“相国党”,也有直接代表高翁和圣人意志的内侍监军,却不曾有任何人和新贵杨家有所勾连。

    大家虽然各有其主、各怀心思,但在奚落杨家上,却不谋而合。

    杨家凭借贵妃的宠绝后宫骤然兴起,无论是太子还是李相,都在重视、拉拢的同时,又有所提防。

    从目前长安的局势看,李相和太子间明争暗斗正酣,仍是左右朝局的根本。但圣人不断重用杨钊并多次流露欲安排其入相的打算,已经引起了李相国的高度警惕。

    当前大唐政事堂只有左右二相,但并不代表不可以再增添一位相国。按照大唐制度,政事堂实行的本就是多相制。圣人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增加一相。

    从现在的局势看,圣人应该是欲图锻炼杨钊,准备为其日后拜相创造条件。毕竟杨钊根基太浅、资历太薄,距离拜相的要求实在太远。

    对于杨钊,杜环了解虽然不深,但作为一名走科举之途入仕的世家子弟,他对杨钊这样的轻薄无赖实在难有好感。更何况,杨钊的舅舅是在则天大帝时代臭名昭著的男宠张易之。

    作为士人,对于那些卖身求荣的奸佞之徒,杜环心里是深深鄙视的。想那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等人,或出身名门世家、或为西突厥王裔、或为数代将门之后,对于杨家的小人得志,也多是瞧不惯的。

    故而张道斌的笑话,能够在不招任何人忌恨的同时,赢得满堂喝彩。

    杜环遐想不已之时,距离溪流不远处的河畔草地上,王绯和阿史那雯霞的投壶比赛已经结束。

    八轮过后,王绯投中六箭,成绩还算不错。而阿史那雯霞则八投八中,轻轻松松拿了个全壶。

    比赛结束后,阿史那雯霞心情已然平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射箭比赛的地方望去,寻思着是否想个法子给姐姐认个错。

    搜寻姐姐身影时,阿史那雯霞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高仙桂、张德嘉和阿史那霄云都已成了观众,比试的人已变成李定邦、马璘和同罗蒲丽。三人站在距离箭靶一百步外,正凝神静气,张弓射箭。

    马璘和同罗蒲丽都曾在实战中展露过惊人的箭法,因此王霨、王绯和阿史那雯霞见有高手比试,也赶忙蹑手蹑脚上前围观。

    王霨站定后,忽然感觉似乎有人从左侧后方窥视了他一眼。他扭头一看,却见王珪、高仙桂、张德嘉、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霁昂等人站在一起。

    “难道是王珪?”王霨心里清楚王珪对他抱有深深的恨意。他正琢磨间,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一个箭靶上传来了开碑裂石般的巨响。

    王霨抬眼一看,原来是李定邦射箭产生的动静。箭法虽非李定邦所长,但他长期挥舞沉重的陌刀,势大力沉。因此,长箭射到靶子上时,声势浩大、动人心魄。

    王霨等在人群中站定观望时,李定邦已经射了八箭,每支箭均上靶,还有三箭正中靶心。

    同罗蒲丽的箭速不快,却格外精准,她射出的六支羽箭,箭箭都扎在靶心处,密密麻麻挤成一团。

    众人最期待的马璘,却仍一箭未发。他抱着逐日弓,笑眯眯地盯着李定邦和同罗蒲丽,观察他们张弓的姿态。

    转眼间,李定邦已经射完十支羽箭,同罗蒲丽的箭囊中也只剩下最后两支箭。

    马璘忽然从箭囊中抓出十支箭,将之全部扎进身前的地面上。然后左手握紧逐日弓,右手拔箭就射。一时间,弓弦激荡龙吟不止、长箭流水虎啸射出。

    待同罗蒲丽将最后一支箭也射入靶心时,马璘身前十支箭也已经全部射出。

    飞驰的羽箭如急促的雨点连续不断地击打着箭靶,竟然也是支支均在靶心里。

    围观众人齐声欢呼,为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技喝彩。大唐士民,尤其是边镇军民,最崇拜的便是马璘这样的英武之士。王霨虽然早已见识过马璘的箭法,但此刻再次亲眼目睹,热血依然奔腾不息。

    李定邦手搭凉棚,遥望前方的三个箭靶,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同罗蒲丽和马璘竖起了大拇指。

    同罗蒲丽浅浅一笑,回应了李定邦的善意后,她走到马璘身边低低说道:“无非是速度快一点,我也会。”

    马璘轻笑道:“同罗娘子,并非只有你未全力施展啊。”

    “是吗?”同罗蒲丽似信非信:“要不你我二人再比一场。”

    马璘眉头微皱,正想着该如何回应时,忽听有人在远处吼道:“比试箭法,怎么能少了某呢?”

    王霨循声望去,但见人群如水分开处,北庭长史高舍屯大踏步走了过来。

    不待李定邦等人上前见礼,高舍屯就望着箭靶摇头说道:“箭靶是个呆板死物,静立射之,便是能在靶上绣出一朵花,又有什么意思。沙场之上,纵快马奔驰如龙,拓弓弦作霹雳声,骑而射之,方有趣味。快牵马来,某要和李别将、马校尉、同罗娘子比比骑射!”

    北庭牙兵们均知,高长史对“北庭第一箭”的名头特别在意,早就想和箭技高超的马校尉一较高下。之前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日出城郊游,却正是两人比试的好时机。

    对于高舍屯的约战,李定邦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行礼道:“高长史,某方才不过是被同罗娘子强拉进来滥竽充数的。骑射非我所长,就不添乱了。若是长史哪日对陌刀步战有雅兴的话,在下一定奉陪到底。”

    高舍屯本就不是冲着李定邦来的,见他拒战,也不以为意。他点了点头,笑道:“比试陌刀的话,李别将还是找安西的李嗣业吧,某也不敢添乱啊!”

    马璘见李定邦成功脱身,正想接着话头退缩,同罗蒲丽却走上前来,大大方方肃拜道:“高长史,小女子来庭州之日尚短,却早已听闻长史箭法无双。在下不才,虽自幼习箭,功夫却粗浅得很。长史若不嫌弃的话,小女子愿意献丑。至于如何比试,还请长史一言而决之,小女子均无异议。”

    说完之后,同罗蒲丽用荡漾着丝丝坏笑的美目瞥了马璘一眼,转身去寻自己的雪墨骃去了。

    马璘来到庭州的第一天,就知道高舍屯一心想和他在箭法上分个高低。

    对于自己的箭技马璘很有信心,但高舍屯的长史身份让他有所顾忌。故而从长安回来后,马璘一直尽力避开高舍屯。

    方才几位小郎君、小娘子比试箭法时,同罗蒲丽看的心痒,吵吵着要上场参赛。

    少男少女们的箭法尚未大成,如何能与纵横灵州、见惯血腥的同罗蒲丽相比?于是,本在一旁观战的马璘和李定邦就被同罗蒲丽连拉带拽,拖到了箭靶之前。

    马璘本想着比完一轮就赶紧退场,却还是遭遇了他竭力避免的局面。他正琢磨如何婉拒高舍屯的约战,同罗蒲丽却故意抢先应战,把马璘逼到了不得不战的绝境。

    马璘正懊恼间,忽见围观的牙兵和家仆们急忙让出一条通道。

    “马校尉,高长史乃性情中人,最喜骑射。你就放手陪高长史比试一番吧。”王正见温语鼓励道。

    马璘望了眼王正见身后的杜环,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犹豫,上前对高舍屯行礼道:“高长史,不知该如何比?”

    河边溪畔、草地树林,正在游玩踏青的众人听闻高舍屯、马璘和同罗蒲丽要比试箭法,都兴致冲冲地拢了过来,争着观看三位箭法高手的“巅峰对决”!

    就连帷幕中或祓除衅浴或饮茶聊天的女眷们,也在丫环们的服侍下,戴好帷帽、走出丝障,站在角落里观看。

    高舍屯方才听闻马璘等人在比试箭法,立刻从溪畔一跃而起,前来约战。马璘和同罗蒲丽同意比试后,他心中大喜,却还未来得及考虑如何比试。

    正思忖间,忽闻空中数声雁鸣。高舍屯抬头一看,暮春时节,南雁北飞,湛蓝的天穹中,数行大雁正展翅翱翔。

    “马校尉,东方三里处有一土丘,你我三人纵马而行,边驰边射,先抵达土丘者胜,若同时达到,看谁射下的大雁多,如何?为了便于点数,可让人在各自羽箭上刻写名字。”

    众人一听,见此法既比骑术、又比箭法,在骑行同时射击空中飞禽,确实要比静射箭靶好玩的多。于是,性急的牙兵们不待马璘回答,便纷纷应道:“高长史的主意好!”

    马璘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雁群,又望了望随风飘动的树枝,才点头回道:“某无异议!”

第五十四章:曲水流觞飞雕翎(下)

    观看骑射的最佳途径,莫过于策马同行。因此,当牙兵们为三人所用羽箭刻写名字时,围观的众人则四散寻找坐骑去了。

    方才王霨、王绯和阿史那雯霞三人的坐骑并未系在一起,因而便分头去寻,相约取了坐骑就在箭靶处汇合。

    阿伊腾格娜本要随王霨同去,王霨不愿让她来回奔跑,嘱咐她在原地等候即可。

    当王霨赶回去寻赤炎骅时,却见白练驹不知何时竟跑到了四轮马车处,正和赤炎骅在拱来拱去、玩得不亦乐乎。

    “白练驹怎么在这里?”王霨心中既惊且喜,他正想上去牵住白练驹,帮它寻找主人时,柔柔风中忽而飘来一股淡淡幽香,王霨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顿时心脏狂跳、血流急涌。

    “霨弟是来寻赤炎骅的吗?”倩影闪动,阿史那霄云白裙飞扬,戴着一身灿烂的春意,从马车后款款而出。

    “赤炎骅本来……哦……是的……”王霨语无伦次道。

    “真巧,我也是在寻白练驹,却不知它何时跑来这里和赤炎骅玩耍了。”阿史那霄云手指缠绕着一缕发梢,罕见地低头细语,格外温柔动人。

    王霨心知阿史那霄云是特意来找自己,但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不解风情地揭穿她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何况,这又是如此可爱的谎言……

    “霄云姐姐,那我们一起过去看马璘叔叔他们比试箭法吧。”王霨虽不愿打破比春风更美的氛围,但他知道,必须说点什么。

    “霨弟……”站在原地未动的阿史那霄云俏脸微红,犹豫了片刻才低低问道:“大军西征,你可是要随军前往?”

    “嗯,父亲大人已经答应了。”王霨有点糊涂,不明白阿史那霄云为何会有此问。

    “雯霞是不是也要跟着如意居西行?”

    “对,我刚刚知道。”王霨完全跟不上阿史那霄云的思路了。

    “战场之上、两军交战,是个如何光景呢?”阿史那霄云的问题越来越奇怪。

    “这个吗?很残酷、很壮观、很震撼……”王霨连说三个“很”,却觉得依然没有说清楚。他忽然想起马球场,便说道:“霄云姐姐,马球场上牙兵和马匪的对战,就可以算是一场小小的战役。只不过真正的战争,要比马球场上的冲突剧烈得多。”

    “谢霨弟,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阿史那霄云莞尔一笑,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昔日的明艳。

    她转身骑上白练驹,催马欲走,又停下来道:“霨弟,为了不惹某些人生气,我就不和你同行了。”

    王霨一阵失落,正想说点什么,阿史那霄云调皮一笑,说道:“还有,方才的话,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霨弟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说完之后,阿史那霄云轻拍白练驹,独自离去了。

    王霨呆呆地站在原地,细细咀嚼着阿史那霄云的所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心中又酸又甜。尤其是阿史那霄云最后所说“两人间秘密”,更是让他怦然心动、悠然神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马蹄声骤然响起,王霨才从神游天外中反应过来。他急忙骑上赤炎骅,向马蹄声和羽箭破空声处飞驰而去。

    半路遇上一同骑在青墨骐找寻他的阿史那雯霞和阿伊腾格娜时,王霨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方才赤炎骅撒欢跑太远了,他一直跑到小树林里,才把它寻来。

    阿史那雯霞并未多想什么,只是抱怨王霨来得太晚了,比试已经开始了。方才王绯本来也在等王霨,却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阿史那霄云给强拉走了。

    急于观看比赛的阿史那雯霞提议,也别再让阿伊腾格娜换乘到赤炎骅上了,就和她同乘青墨骐,赶紧追赶马璘等人去吧。

    王霨对阿史那雯霞的骑术倒也放心,便同意了阿史那雯霞的意见。

    赤炎骅和青墨骐齐头并进之时,王霨觉得,阿伊腾格娜似乎别有深意地瞥了他数眼……

    王霨和阿史那雯霞赶上大队人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

    高舍屯、马璘和同罗蒲丽三人策马奔驰的同时,弯弓射箭。但见空中雕翎逆势冲天起、鸿雁应声如雨落。

    负责计数的牙兵们则高声呼喊着,驱使着战马急奔向落点。他们你争我抢,比试着看谁能只用一个漂亮的俯身就将中箭的大雁捡起。

    捡起大雁的牙兵兴奋的双手举起猎物,挥动不已。没有抢到机会的牙兵,就急忙向下一个落点赶去。

    场上神箭手们激烈的比赛、场下牙兵们热闹的争夺,将整个郊游踏青的气氛推到了最高!

    高舍屯三人骑术都十分纯熟,胯下坐骑更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所以马速相差并不大。由于还需分心于弯弓射猎,因此,土丘遥遥在望之时,三人基本还保持着齐头并进的态势。

    天空雁群的队列早已变得稀稀疏疏,残余的十余只大雁惊慌失措地四散乱飞。

    三人见猎物渐少,不约而同地减少了张弓射箭的次数,全力催马加速。

    此时,骑射比赛的“射”已基本比完,剩下的就是“骑”的较量。大雁的踪迹也几乎都消失了,牙兵们也不再抢夺猎物了。

    马匹冲刺之际,飞霜的优势就显露无疑,在即将抵达土丘时,飞霜已经超出高舍屯坐骑一个马身。同罗蒲丽的雪墨骃则微微落后。

    围观人群盯着三匹骏马,兴奋地大呼小叫,气氛热烈得简直要超过元夕观灯了!

    眼看飞霜将要最先踏上土丘之时,马璘忽然轻勒缰绳,弯弓朝天射去。

    见飞霜速度下降,高舍屯猛踢坐骑,欲图超越马璘;而将雕翎射出之后,马璘并不查看是否射中猎物,连忙驱马急冲。

    两匹骏马在主人的催促下,同时踏上了土丘。

    “马校尉,方才你不是故意相让吧!”气喘吁吁的高舍屯板着脸问道。

    “高长史,在下是否相让,一会儿便知。”马璘不卑不亢地回道。

    “别磨叽了,赶紧清点大雁,看高长史和马校尉谁射下得多。反正我已经输了,不如就让我来负责计数。”随后赶到的同罗蒲丽深呼吸数口大咧咧地建议道。

    见马璘和高舍屯均点头赞同,牙兵们就开始将羽箭从猎物身上取出,然后仔细辨别箭支上的名字。

    确定了名字后,牙兵们将箭支汇集给同罗蒲丽,她则将羽箭按照所刻姓名归置在一起。

    确定大雁清点完毕后,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三堆羽箭上。有一堆略少,其余两堆则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

    “最少那堆是我的,就不用计数了!”同罗蒲丽嘟囔道。

    “同罗娘子,你气力不如我和高长史,仰射大雁肯定吃亏,少几只也是正常。再说了,自此比试后,你肯定是实至名归的北庭第一女神射手啊!”马璘见同罗蒲丽有点悻悻,出口劝道。

    不知是马璘的劝解起了作用,还是同罗蒲丽本身情绪起伏就比较快,她妙目中忽然横波流转,就喜笑颜开地开始点数了。

    “同罗蒲丽,射中十一只大雁!”

    “马校尉,射中十四只大雁!”

    “高长史,射中……也是十四只大雁!”

    同罗蒲丽娇脆的报数声刚落,围观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高长史和马校尉两人竟然再一次打了个平手,这比赛实在是太精彩了!

    “马校尉,你是畏惧某的权位吗?”众人欢腾之际,高舍屯却有点恼怒。

    “在下特别敬重高长史,却并无畏惧之心。”马璘神色不变。

    “若非你放缓马速,又何须计数呢?恐怕你在心里记着每人射下多少只大雁了吧!有此大才,又何必用在此处呢?”高舍屯不依不饶。

    “高长史,应该来了……”马璘望着远处,答非所问。

    “嗯?”高舍屯诧异间,忽听远处有人喊道:“等一下,还有一只猎物!!”

    只见牙兵“瘦猴”高举着猎物,飞驰而来。待走近时,众人才惊觉,瘦猴手里的猎物并非大雁,而是一只凶狠的金雕。金雕的脖颈被一支长箭直接刺穿,此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马校尉最后一箭射落大雕一只!”瘦猴神采飞扬地喊道,似乎自己也与有荣焉。

    长安一行,瘦猴和马璘关系亲密了许多。因此,方才马璘临到终点前射出最后一箭时,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终的胜负时,瘦猴却毫不犹豫追随着羽箭的轨迹,然后拍马向猎物的落点赶去。

    金雕的出现,为马璘牢牢锁定了胜局。高舍屯接过金雕看了两眼,然后一拳捶在马璘的胸前,怒赞道:“好小子!好样的!如此方是我大唐男儿本色!”

    不待马璘谦虚,高舍屯就对着牙兵们急吼道“儿郎们,快快生火,赶快炖雁肉吃!”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上巳节的喜庆气氛达到了最**。无论是北庭的高层要员,还是普通的牙兵,都尽情敞开胸怀,享受着节日的欢乐。

    而上巳节过后,他们就要启程西征了!等待在他们前面的,是戈壁黄沙、漫漫长途,是日渐疏远的藩国和各怀心思的部族,是庞大的大食帝国和强大的呼罗珊骑兵。

    但是,大唐男儿,从未曾畏惧过什么!只要胯下有骏马、手中有长槊、腰间有横刀,北庭的健儿们,就会向着一切阻碍在前的敌人冲锋!冲锋!冲锋!!

第五十五章:三月三日天气新(上)

    天宝八载三月初三,北庭上下欢聚金满河畔祓除畔浴、曲水流觞、雕翎骑射之时。龟兹城外,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也举家出游,在清凌凌的白马河岸踏青、饮酒。

    孤身一人的掌书记岑参,本想闷在官衙内整理文书、誊写诗稿,却被封常清强拉出来,要他陪同高仙芝一家郊游。

    近日岑参的心情更为郁郁,安西兵马西征在即,岑参当然希望从军同行,开拓眼界、积攒军功。他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安西,不就是为了此吗?

    可高仙芝却总不曾对他提出征之事,一时间岑参也拿不准,是否需要主动找高仙芝询问?想起高仙芝那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岑参心里十分憋屈和畏惧。

    出了龟兹城西门后,高远神秘的雪山、茵茵如毯的新草、随风起舞的绿叶,边塞春日的万千气象,让岑参郁积的心情稍微开阔了些。

    在河畔坐定后,高仙芝的妻妾、子女和丫环们都去河水边濯足祓禊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则在水边找了个风景秀丽之地,对坐小酌起来。

    郁闷的岑参不知该何去何从时,却见封常清招手让他过去。

    被迫加入高、封二人的酒局后,岑参多少有点紧张。来在安西都护府任职以来,岑参还从未私下和高仙芝、封常清对饮过,故而完全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好。

    而高仙芝素日对文士的轻视,又让岑参倍觉压抑。他思量着是否借此机会询问从军西征时,却悲哀地发现,根本找不到谈论此事的机会。

    此刻已是暮春,安西兵马出征的筹备事宜均已到位,数万大军整装待发、因此,高仙芝和封常清坐在温柔动人的春色中,也心随景动、闲聊风月,并未大煞风景地议论军国之事。这让岑参格外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不过,当谈及长安的繁华兴盛、平康坊的风流韵事、大唐文士的高逸俊秀,岑参的话逐渐多了起来。在封常清有意无意的协助下,他也渐渐能够和高仙芝多说上几句话。

    “节帅,帆郎君和溪娘子正是发蒙的关键之时,岑掌书学富五车,何不让小郎君和小娘子跟岑掌书多读些诗书?”闲聊中,封常清忽然随口建议道。

    岑参事先并不知封常清有此提议,听后不免有些紧张。他虽然有些迟钝,但闲谈许久后,也终于明白封常清是在帮他展现自己。不过,岑参还是担心封常清的提议有些冒失。

    岑参知道,高仙芝有两子一女,嫡长子高云舟为正室泉夫人所出,现已经成年,在长安任正六品千牛备身。次子高云帆和女儿高云溪都是宠妾尉迟夫人所出,年纪尚幼。

    之前岑参也见过小郎君和小娘子,但并无太深印象。但他清楚,封常清是希望让他通过教导小郎君和小娘子读书,加深和高仙芝的关系。

    岑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封常清如此热心于帮助自己?来到安西都护府以来,岑参自问,并未做过什么讨好封判官的事啊?不但没有讨好,他还因为封常清瘆人的外貌,总是尽力避而远之。

    此时,岑参心中回荡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的名句:“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对于封常清的提议,高仙芝略一思索,便笑道:“封二所言不错。岑掌书,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节帅,在下必将尽我所能,辅助帆郎君和溪娘子。”岑参内心一热,连忙起身应道。

    “岑掌书,不必拘谨。闲聊而已,可别弄成官衙议事啊!”高仙芝哂笑道:“不过呢,有件事希望岑掌书明了,吾高家从高句丽迁徙到安西已有数代,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是对圣人的耿耿忠心和拓边守疆的辛劳,却非锦绣文章。某当然期待犬子犬女熟读诗书,但却绝不希望他们仅仅只会坐而论道。”

    高仙芝的一番看似戒子的短论,让岑参心如同被放入冰水中的火热铁块,痛的嗤嗤响。

    岑参此时终于明白,为何高仙芝总是对他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为何高仙芝压根不提让他从军西征。究其根本,是看不上自己只会“坐而论道”啊!

    心中的绞痛化成了一股不甘的怒气,岑参很想直接起身离开白马河!离开龟兹城!离开碛西!

    愤怒的情绪如狂风在岑参心海上席卷肆虐,但残存的理智礁石般在风暴中屹然挺立。

    “安西恐怕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决不能放弃!被人说几句又如何?灰溜溜回到长安岂不是更会被人嘲讽!这高句丽子既然以为我只会坐而论道,以后某就竭力做出些功业让此僚瞧瞧!”

    岑参的心如跌入陷阱中的孤狼在嗷嗷狂吼,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功业。不过,岑参总算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回道:“谢节帅指教,某敢不从命?”

    高仙芝瞥了眼岑参阴晴变幻不定的面色,只轻笑数声,便自酌起来。

    “被上官羞辱却能压住心中的怒气,有点长进;但情绪外露,依然还是欠些火候。节帅或许是太期待岑掌书能够像杜环一般能谋善断,所以才难免有些失望,不准备让其从军西行吧?不过,我也只能帮这么多了,后面就得看岑掌书的修行和造化了。”封常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暗暗忖道。

    “岑掌书,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啊!”见岑参还尴尬地如棵不屈的胡杨树杵在哪里,封常清笑着替他解围道。

    岑参正欲坐下,忽而春风略急、树梢飞舞、河面微澜。顷刻间,却又风清云淡、波澜不兴。

    乍暖还寒的春风和出仕以来的诸般不顺,让岑参忽有所感、数句诗词从脑海中跃然而出。

    于是,他施礼说道:“节帅、封判官,适才风起风息之间,在下忽得古风六句,不知可否请节帅和判官雅正?”

    高仙芝虽出身武将世家,不爱吟诗作赋、不喜酸腐文人,但对于名诗佳句,还是来者不拒的。因此,他微微点头道:“洗耳恭听!”

    自幼酷爱诗书的封常清则连连点头道:“岑掌书,快请!”

    “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岑参忆起西行之艰苦、仕途之坎坷,沉声吟道。

    “好诗!”不待高仙芝发话,封常清就拍手赞道:“大丈夫当追慕先贤张骞、陈汤、班超,弃笔从戎、提剑纵横,岂能终日困于刀笔之中!”

    封常清激动地吼完后,高仙芝才徐徐说道:“岑掌书,男儿若想富贵,在长安自有千般捷径,但在碛西之地,却终究要靠手中的横刀和胸中的谋略。西征之时,望君能一展抱负、大放异彩。”

    “西征?”岑参的心绪尚沉浸在诗情之中,忽而听到“西征”二字,不觉有点迷糊。

    “怎么?岑掌书可是有什么不方便,无法从军西行乎?”高仙芝见岑参久不回应,便冷冷问道。

    “在下是欣喜若狂,一时忘言了!”岑参连忙回道:“某绝无困难,现在就可以出发!”

    “哈哈!”见岑参如此急切,封常清忍不住笑了起来:“岑掌书,今日乃上巳佳节,大军数日后才会开拔。你莫要太心急啊!”

    三月初三,北庭和安西春光明媚,陇右鄯州城却细雨绵绵。春雨固然喜人,却让期待踏青出游的小丫环们懊恼不已。

    不过,此刻鄯州城内外,也就是小丫环们还有兴趣琢磨琢磨上巳节。其余的人,都在为攻克石堡忙得连轴转,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念过节。

    鄯州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连绵不绝的军营。来自朔方的阿布思同罗部兵马和党项人驻扎在城北、河东高秀岩、张守瑜部屯兵于城东、董延光所率领的河西军在城西扎营,从陇右各军镇、守捉汇集而来的兵士则住在城南的兵营里。

    近日,哥舒翰一座座军营地巡视各部兵马,并督促他们勤加操练。

    曾有个河西军的弓弩营校尉放纵士卒偷奸耍滑、躲避训练,被哥舒翰直接以军法斩首。

    董延光曾为此事气哼哼地找哥舒翰理论,换来的结果却是哥舒翰从陇右军调拨数百名虞候和牙兵,直接住进各军之中严加监督。但凡有违抗军令者,无论官职高低,立即军法处置。

    董延光嚷嚷着要上表弹劾哥舒翰,数日后,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一队牙兵带着份节帅的亲笔信赶到了鄯州。

    河西军将士虽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自此之后,蔫蔫的董延光再也不敢抵触哥舒翰的军令。

    数万大军在哥舒翰的威压下,三日一操、五日一练,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度日如年,何曾有闲暇考虑上巳节是哪一天。

    陇右节度使衙署的上上下下也都忙于供应数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又怎么还会有郊游踏青的雅兴。

    此时的鄯州城,已经变成了一座为攻克石堡而存在的巨大军营,并且每日还有从陇右各地抽调而来的士卒,如滔滔河水般,源源不断赶来鄯州城。就连连绵不绝的春雨,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北庭和安西文武官员在河畔踏青赋诗之时,鄯州城陇右节度使官衙内,别将王思礼正紧张不安地站在哥舒翰的官房内,屏声静气等待威严日重的节帅读阅信件。

第五十五章:三月三日天气新(下)

    “哼,好个王正见,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鬼主意!!”哥舒翰重重地将信件拍在案几上。

    王思礼吓得一哆嗦,到了嘴边的话又急忙收了回来。

    “放弃石堡,绕道夹攻!他说的轻巧,可圣人的诏书是怎么说的?要我们务必攻克石堡!”哥舒翰声若惊雷。

    “节帅,攻克伏俟城和九曲地,石堡确实可以不战而下啊!”王思礼期期艾艾道。

    “糊涂!”哥舒翰怒斥道,吓得王思礼连忙跪倒在地。

    “三郎,起来吧。”见王思礼体似筛糠,哥舒翰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那王正见或以为某不知此策是大帅所定,岂不知某为了营救大帅,早将圣人的旨意、大帅的策略、石堡周遭的地形都摸了个透。大帅的策略,不可谓不佳,但却存在致命的缺陷。”哥舒翰的语气略微放缓。

    “缺陷?”王思礼有点愕然。

    “耗时太长,圣人等不起啊!”哥舒翰幽幽说道:“吐蕃有雄兵四十多万,不可轻辱。集陇右兵马东西绕道迂回,反复与之拉锯,何日能克伏俟城?何时能取九曲地?十年?二十年?圣人已统御四海三十多载,又能等待几年?”

    哥舒翰的诛心之言,令王思礼额头冷汗连连,不敢接话。

    “若非如此,以大帅圣宠之盛、根基之深,又岂会顷刻间沦为阶下之囚?”想起往事,哥舒翰似乎甚是感慨。

    “三郎,你一定要记住,慈不掌兵!圣人既然一心要取石堡,为边将者,就当如忠犬奋勇上前厮杀,又怎能吝惜士卒呢?况且我大唐军民众多、物力丰盈,就算陇右军为攻打石堡折损数千人马、消耗百万钱粮,也是顷刻间就可以得到补充的,岂能因此而抗旨不遵?朝堂之上,看似千头万绪,却终究以圣心为大、圣意为重。不懂此道,不光身家难保,更会祸及子孙。”

    “节帅,某受教了!”王思礼郑重施礼道,头上的汗珠若窗外的雨点滚落在地。

    十余日前,陇右山风浩浩之时,长安细雨如织。三月初三,陇右春雨绵绵,长安城内,却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城南曲江池,烟波浩淼的水面被春风吹起层层微澜。微澜涌动,彩舟荡荡,将上巳节的盛景点缀得更加迷人。

    剑眉星目的建宁王李倓,和长兄广平王李俶一起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彩舟之中,大气也不敢出。

    普天之下,能够让太子李亨的长子和三子屏声静气的场合并不多,但此装饰华贵的双层彩舟却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彩舟上层,统御天下的圣人正凭栏远眺,浩荡的水面、烂漫的杏花、巍峨的浮屠、整饬的坊市,无不令人心旷神怡。

    斜依在圣人身侧的,则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子。但见她娇胜杏花、弱如垂柳,虽有万千媚态,却清新自然如春花初绽,让人见之忘俗。

    圣人和娘子身后,是寸步不离的高力士、强打精神的李亨和得意洋洋的杨氏诸人。

    权倾天下、贵为右相的李林甫,此时也只能在曲江池畔的紫云楼中恭候圣驾,而无缘陪同圣人泛舟池中。

    没有办法,谁让圣人在宴请大唐宗室子弟、文武官员前,忽然游兴大发,要携“家人”游池赏春呢!

    谁是“家人”?圣人子孙中,唯有太子和两位最受宠爱圣孙得邀,而杨氏兄妹,却人人上舟,就连关系疏远的杨钊都获得了陪同游池的资格。

    “娘子,泛舟池中,不知可有入眼之景?”掌控四海的君王,如同多情的少年儿郎般温柔问道。

    贵妃娇然一笑,遥指曲江池西南角的数百亩杏园道:“三郎,那杏花娇嫩、似白还红、团团簇簇、灿若朝霞,实在可爱!”

    不待圣人交待,高力士连忙唤来小黄门一人,在他耳边细细交待。

    高力士交待完毕,小黄门就连忙下楼。片刻之后,就见一大簇含春带露、粉嫩可人的杏花被送了上来。

    圣人仔细端详了半天,才从杏花中折了一小枝,将其插到贵妃的宝冠之上。

    “此花尤能助娇态也!”圣人对自己的作品相当得意。

    贵妃一阵娇羞,肃拜道:“谢三郎!”

    “陛下,可否将小妹用过的残枝,赐一两枝给贫妾啊!”虢国夫人杨玉瑶大喇喇上前行礼问道。

    “姨姐有求,朕岂敢不从?”圣人笑道:“杏园之南有处别院,北可望曲江、杏园,南可眺终南仙山。朕为太子之时,偶尔会到别院中赏春。登基以来,国事繁忙,朕也久不曾踏足其间。今日,便将之赐给姨姐吧。如此,姨姐需折杏花时,也就方便多了。”

    “谢陛下了!”虢国夫人跪地谢恩,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得色。

    杨氏诸人见虢国夫人巧妙地从圣人手中讨得一座别院,纷纷交头接耳。虽然不免有些羡慕杨玉瑶的好心机和好运气,但个个面有得色,为圣人对杨家的宠爱而心满意足。

    见杨氏诸人眉眼中遮挡不住的骄狂,建宁王李倓忍不住低低对兄长说道:“王兄,雀鸟当道,实在令人无语!”

    李俶面色一紧,低声喝道:“倓弟慎言!”

    见杨家诸人尚在小声议论,无人关注自己。李俶才低声说道:“倓弟,吾等虽然难受,紫云楼中不曾上舟之人更焦躁。我们又何必先跳出来招人嫌呢?”

    李倓想了想,狠狠地说道:“王兄所言甚是。只是看这些小人得志的丑态,心中憋屈得很。”

    “倓弟,小点声,别让那虢国夫人听见了。不然她给你来个拉郎配,强塞个丑女给你,岂不是要气死你?”李俶半开玩笑地提醒着弟弟。

    “那贱人敢管我的亲事,看我不拆了她的宅子!”在皇孙中以英武而出名的李倓气哼哼地说道:“不过,王兄,莫非你真要娶那贱人的侄女,韩国夫人的女儿?”

    皮肤白皙的李俶无奈点了点头,痛苦地说道:“倓弟,我敢不答应吗?现在圣人对杨家如此宠幸,十六王宅、百孙院里多少凤子龙孙的婚事,都可由虢国夫人一言而定,某又岂敢违逆呢?”

    李倓见长兄如此痛楚,也只能长叹一声,却爱莫能助,只好安慰道:“听闻那崔家小娘子长得还算标致,王兄也不必过于悲观。今日种种,来日方长。”

    李倓生性豪爽,是皇孙中有名的英杰。他交游广泛,对于长安城中的权贵子弟都十分了解,故而对韩国夫人的女儿有所了解。

    李俶望着神情豪迈、朝气蓬勃的弟弟,轻轻点了点头。他羡慕弟弟的英姿,却也深深明白,弟弟还太稚嫩,城府太浅,许多事还不能告诉他。

    不过,一个善骑射、任豪侠、讲孝悌、无城府的弟弟,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身为太子长子,见惯了皇子皇孙间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如此得力、可信的弟弟,实在是难能可贵。大唐的皇位继承史上已经有太多的兄弟相争,但愿在自己这一代,可以永远终结了吧。

    怀着如此沉重而缥缈的心思,李俶的目光望向曲江池畔花花绿绿的帷幕和川流不息的仆役。不用刻意辨别,就可以找到“五杨”家所在。哪里的帷幕最奢华、仆役最密集、呼喝声最高,哪里就是杨家所占据的池畔。

    想到即将过门的崔凝碧也在“五杨”的帷幕中,李俶心中冷冷一笑。

    李林甫步步紧逼,父王的太子之位总是坐不安稳。作为长子,理所应当要为父王分忧。至于崔凝碧长相如何、脾气如何,李俶其实根本不在意。反正他内心深处最深爱的,始终是那颗来自江南水乡的璀璨珍珠。

    目光离开了人流纷繁的池畔,李俶遥望曲江池西南的杏园。贵妃娘娘方才远眺,所见是百亩杏花、娇艳动人。而志向远大的广平王李俶看到的,关注的却是正在杏园中进行的“探花宴”。

    “探花宴”也称“杏园宴。”大唐每年的进士考试的正式放榜之日恰好就在上巳佳节之前,故而上巳节时,礼部会组织新科进士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宴饮,并在宴会后组织进士跨马游街。

    而之所以称为探花宴,是因为宴饮之前,会以进士中的年少貌美者为“探花使”,到曲江池畔各名园探访采摘名花,妆点宴席,以迎接状元。

    许久以来,长安三月初三曲江踏青的焦点就是观看新科进士游街。而随着杨家的崛起,长安民众不重生男重生女,新科进士的探花宴都渐渐被人忽略,普罗大众都将目光对准了极尽奢华和排场的杨家春游。如此下去,大唐的未来,实在令人担忧。

    李俶虽然忧心忡忡,却暂时无力改变什么。但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保住父王的太子之位……

    李俶在彩舟之内思绪万千之际,曲江池畔,一身白衣的贫困士人杜甫,望着“五杨”豪奴的滔天气焰,心中一阵难受。

    天宝六载(747年),圣人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刚从齐赵大地游历归来的杜甫也参加了考试。

    出身京兆杜氏旁支的杜甫,祖籍襄阳,生于巩县。他诗文娴熟,却屡试不第。

    听闻圣人下诏招贤纳士,杜甫兴致冲冲地赶到长安应试。却不料,这场恩科,只是右相李林甫主导的一场闹剧。

    在李林甫的授意下,礼部将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判为落选。士子愕然之际,却听闻李相国拿着无人中第的结果禀告圣人:“万邦咸宁、野无遗贤!”而圣人也竟然相信了!!

    无可奈何之下,杜甫为了有所施展,不得不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等,但都毫无结果,困窘不已。

    此刻春暖花开,杏宴正好,贫困的杜甫漫步在长安权贵密集的曲江池畔,看着杨家之奢华,想着无赖杨钊之平步青云,心中更为愤懑。

    他本以为李林甫之奸诈已登峰造极,不料李相未老,更不堪的杨钊却后来居上,直扑相位而去。

    让杜甫更为担忧的是,在齐赵游历之时,他看到大量衣衫褴褛的农夫不堪越来越重的税赋弃地逃荒、权贵家族阡陌相连的大庄园不断兴起、长征健儿逐渐成为边臣悍将的家奴护院……

    而回到长安,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长安城中的权贵仕女,能为春日斗花争艳豪掷百万、能为匹来自昭武九姓的宝马良驹一掷千金。繁华的长安城,似乎和大唐各地的疾厄困苦脱离了关系,独自运行着。

    “大唐究竟是怎么了?”杜甫心中呐喊着、恐慌着。他实在不敢想象,不学无术、私欲极重的杨钊成为相国后,大唐将何去何从!

    忧心忡忡的杜甫抬头望了望明媚的春光,看了眼在曲江池中飘荡的奢华彩船,一首诗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虽然最后几句还有些欠火候,但杜甫自信,此诗再略加修改,就必将成为自己写的最佳的一首长诗。

    只是在繁丽铿锵的文字后面,杜甫听到的,却是大唐走向衰落的钟声……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一)

    天宝八载,四月初六的黄昏,日之夕矣,瑰丽的晚霞倒映在宽阔无边的伊丽水(今伊犁河)上,为迷人的河中草原镶上了一道既深邃又美丽的金边。

    伊丽水北岸、弓月城南,时节似夏似春,气候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宜人之时。

    广袤的草原上,芳草萋萋、野花点点、绿叶臻臻,大地上的如画美景,与西天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更是格外静谧和迷人。

    三三两两的葛逻禄牧民,骑着骏马,哼着小曲,开心地驱赶着马群和牛羊,悠闲地从伊丽水畔向炊烟袅袅的自家营帐归去。

    偶尔还会有三两只野鹿,蹦蹦跳跳地来到河边饮水。它们一边低头舔着甘甜的河水,一边警惕地瞪着萌萌的大黑眼睛,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一只在河边捕捉的蚊虫的蜻蜓,大概是飞累了,竟然毫不客气地落到一头公鹿枝枝叉叉的大角上,休息了片刻。

    公鹿似乎也发现了头上的不速之客,它微微晃了晃脑袋,蜻蜓就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半圈,转身离开了。

    赶走了头上调皮的捣蛋鬼后,公鹿仰脖而鸣,呦呦的鹿鸣声,仿佛展翅高飞雀鸟,穿透昏黄微亮的暮色,飞进来伊丽水北岸的唐军大营中。

    听到幽远而低沉的鹿鸣声后,王霨伸了个懒腰,从杜环的军帐中走了出来。

    协助杜环处理了半天文书之后,日日打熬身体的王霨,也实在忍不住有点疲倦了。远远的鹿鸣声传来,让他眼前一亮,不禁想出去走走。

    “小郎君,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刻风光甚佳,你也劳累半天了,不妨到帐外漫步片刻,换换心情。”王霨还没有琢磨好如何开口,善解人意的杜环,就主动提出让他出帐走走,休息一会儿。

    步出军帐,但见暮色中的大营,帐篷点点、望楼林林、壁垒森森。负责大营巡逻的刀盾兵,在火长的带领下,严肃地在帐篷之间的通道中穿行。还有负责纠察军纪的虞候,板起面孔,在大营各处查探、巡查。整个唐军大营,在苍茫的暮色中,如同肃杀的洪荒巨兽,不怒自威地屹立在伊丽水畔。

    王霨站在杜环的军帐之前,望着整齐、威严的军营和远方依稀可见的弓月城,欣赏着河中草原夕阳西下时的醉人美景,呼吸着混杂着花香、草香和水汽的清新空气,不觉心旷神怡。

    他本想打几式太极拳,缓解一下大脑的疲倦。可还没有打两招,王霨的目光,就不自觉向大营中间一处守备森严的帐篷望去。

    这顶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帐篷中,住着随军同行的大食公主艾妮塞。为了确保艾妮塞的安全,避免引人注目,王正见特意交代,不要安排过于华丽的帐篷,足够怀远郡主使用就行。防守要外松内紧,做到既不扎眼,又毫无疏漏。

    不过,王正见也充分考虑到艾妮塞的特殊身份,帐篷里面的各色用具都比较精致、精细,布局也特别体贴、周到。艾妮塞的贴身丫环米薇、米兰,负责近身保护她安全的同罗蒲丽,都住在这个帐篷里面。

    但是,无论是艾妮塞还是同罗蒲丽,均非令王霨对此帐篷魂萦梦牵之原因。他的目光之所以总黏在此处,是因为帐篷里还有一位让他念念不忘的人。

    三月初三庭州金满河畔踏青之后,王霨敏锐地发觉,阿史那霄云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她之前是刻意疏离的话,郊游踏青后,阿史那霄云在找王绯玩的同时,也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增多了和王霨的互动,不再顾忌阿史那雯霞冷冰冰的目光……

    在大军出征前,阿史那霄云还见缝插针,邀请小伙伴们又去庭州城西门外的马球场打了次马球。

    除了王珪意料之中婉拒了邀请,当日亲历马球场风波的一众小伙伴们悉数到场。

    此次比赛一切顺遂,不再有任何意外和枝节。比赛也打得酣畅淋漓,小伙伴们都很尽兴。阿史那霄云的进球数更是全场最高,她高兴地大呼小叫、兴奋异常。王霨、高仙桂两人都表现得特别活跃,唯有阿史那雯霞,始终有点心不在焉。

    比赛结束后,众人围在一起野餐、休息之时,阿史那霄云出人意料地宣布,她马上也要随军西行了!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霨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此消息时,惊喜得心脏都要挣脱胸膛的束缚了。

    阿史那霄云竟然也要随军出征?!未来数月日日都可以见到那张如水莲花般的娇容?!从天而降的幸福,让王霨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比之前更加懂得收敛和克制的王霨,费尽全身气力压下心中的狂喜后,才注意到高仙桂满满的懊恼和阿史那雯霞清冷的阴郁。

    “雯霞姐姐是早就知道霄云要随军西行吧?因此比赛的时候才会如此无精打采吧?”王霨心中推测道,不觉有点不忍。

    他知道阿史那雯霞对得到跟随如意居西拓的机会是多么在意。即将出发之时,忽然得知一向光彩夺目的姐姐也要西行,心中肯定无比失落。

    王霨本想上前安抚一下阿史那雯霞,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踌躇间,忽听高仙桂急切问道:“霄云妹妹,你为何能够随军西行啊?霨弟是有圣人旨意,雯霞妹妹是跟随师父护卫如意居,你又是用何名目呢?”

    听到高仙桂的疑问,王霨才意识到,自己忙于压制狂喜、怜悯阿史那雯霞,竟然将如此重要的问题忽略了。

    “怀远郡主的贴身丫环都是粟特人,家父不太放心,就禀明王都护,允我一同西行,陪伴郡主。”阿史那霄云轻描淡写道。

    王霨正在思忖阿史那旸的“不太放心”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就听阿史那雯霞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又不懂大食语……”

    放在上巳节前,阿史那霄云对妹妹的挑衅多选择回避退让。可此时听见妹妹言辞不善,她淡淡回击道:“妹妹,你可以学剑技,我也可以学大食语啊。虽无伊月那样过人的天赋,可我自会加倍努力,还请妹妹不必忧心。”

    姐妹二人的唇枪舌剑令气氛一冷。王霨正着急如何救场时,依然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高仙桂,却根本不曾细听姐妹二人的对话,自顾自郁闷道:“唉,家父此次居然还是留守庭州,不然我也要想个法子,去河中的昭武九国见识一番!”

    大家均知高仙桂心系何处,却也无人说破。倒是方才的尴尬局面,却被高仙桂的自言自语无意化解了。

    王霨在惊喜过后,心中也暗生疑惑,不明白为何阿史那旸会同意让两个女儿都随军而行。

    要知道,西征石国可不是去金满河畔踏青那般轻松自在的郊游,而是关山万里赴戎机的劳累、黄沙百战穿金甲的鏖战,随时都有可能会直面死生。即使一直待在远离前线的后方,也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王霨去年被大食人劫持的遭遇,可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心中虽然疑窦重生,但王霨还是特别欣喜于能和阿史那霄云一同西行。

    因此,大军离开庭州城后,王霨隔三差五就会带着阿伊腾格娜去艾妮塞小公主处探望阿史那霄云和同罗蒲丽。

    北庭大军出征后,艾妮塞的心情非常兴奋。而长途行军又格外漫长和无聊,所以她也特别期待王霨的拜访,每次都会开心地和王霨聊上很久。

    在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艾妮塞的汉话有所提高,但她和王霨聊天时,依然离不开米氏姐妹或阿伊腾格娜居中翻译。

    王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每次也不得不陪艾妮塞闲谈半天大食国的内政、地中海周边地区的地理风貌。

    通过交流,王霨不断将前世的记忆和艾妮塞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而艾妮塞则惊叹王霨知识之渊博,因而更愿意和他长谈。

    在打发了艾妮塞后,王霨才能有那么一丁点时间,和阿史那霄云一起在军营周围骑马散心。

    王霨其实也记不得两人具体聊过什么,他只是觉得,和阿史那霄云骑马并行之时,时光似乎重回到了他和小雨手牵着手,在冬日校园中踏雪寻梅的幸福时刻……

    北庭兵马后面,如意居等数支商队如影相随,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负责率领一百多名武士保护商队的安全。

    不过商队跟随着唐军大队,离开庭州以来不曾有任何不开眼的马匪或小部族敢打商队的主意。

    因此,一路行来,阿史那雯霞还比较有闲暇,她每天早上依然坚持到军营中找王霨一起对练,似乎姐姐的存在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心境和追求。

    阿史那雯霞也特别忙碌,苏十三娘不仅每日都传授她剑技,还开始教她乔装易容之术,并试着派她去探听情报。

    对练结束后,阿史那雯霞都会和王霨聊一些她打探情报时经历的趣事。心有愧疚的王霨,每次都会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完。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二)

    王霨也去商队驻地探望过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还曾在如意居驻地附近碰见一个面熟的行商。

    回到军营之中,王霨才想起,那个高大的行商就是在大食探子潜入庭州城时,第一个听令卧倒之人。

    商人的逐利本性令王霨深深感慨,《资本论》中的某些经典论述,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勇于冒险的商人,整个人类社会才能不断交流和发展。

    穿越以来,王霨发现,大唐虽然“重农”,却并不过分“抑商”,故而大唐的商贸往来十分繁荣,这令他特别欣慰……

    咴咴的马嘶声打断了王霨的遐思,他抬眼一望,原来是大营辕门外,有位唐军斥候正急匆匆地挥鞭策马,朝大营狂奔而来。

    大军无论是行军还是安营扎寨时,都会派出数百名斥候,在四面八方打探和警戒。因此,不时会有斥候营的轻骑疾驰而来,将各种信息汇集到杜环的军帐之中。这些信息经杜环梳理后,将会记录在册,然后及时呈报王正见等人。

    王霨刚才就是在帮助杜环处理誊录信息。如果只是单纯的文字工作,对他而言,难度其实并不算大。在前世的时候,王霨本就认识绝大部分繁体字,并会写一部分。穿越之后,融合两世记忆的他,文字功底更是远超十岁少年的平均水平。

    但信息的内容涉及到大军远征的组织、沟通、协调等方方面面工作,这对除了军训就再以没有参加过任何军事活动的小白领而言,还是有相当的挑战度的。

    通过参与学习,王霨发现,组织大军行进,确实是一件非常复杂而枯燥的工作。别的不说,单是军粮给养,就需要提前筹备,协调多方力量。

    北庭兵马从庭州西征,走的并非商队常走的丝路北道,而是更靠北的阴山道。也就是从庭州向西北,穿过阿拉山口抵达夷播海,然后转而向东南,到弓月城。再从弓月城向西南,到达碎叶城。大军以碎叶城为前沿基地,由此沿着素叶河谷向西征伐石国。

    之所以如此曲折行军,而不选择距离更近的丝路北道,是因为从庭州直接向西翻越葱岭的山口抵达弓月城的地形过于逼仄和险恶。数百人的商队通行问题不大,却不适合数万大军通行。而阴山道全程基本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唯一的山地阿拉山口,地势也较其他山谷开阔得多,更适合带着辎重和器械的北庭兵马行军。

    阴山道地势平坦,但如此漫长迂回的行军路线,大大加重了沿途补给的负担。

    出阿拉山口之前,沿途密布北庭都护府下辖的各军镇和守捉。在大军出征之前,北庭都护府都已提前输送了大量的军粮囤积在其中,如此,便可以不断给大军提供补给。

    而出了阿拉山口,到了夷播海后,就进入了葛逻禄部和沙陀零星部族的活动范围,从此就再无唐军的军镇或守捉可以作为兵站使用了。

    因此,从夷播海到碎叶城,大军的给养,除了自带的部分,还要依靠葛逻禄和沙陀部提供的数十万头绵羊予以补充。

    如此繁杂的组织协调工作,基本都落在杜环一人的肩上。王霨仅仅打打下手就觉得疲惫不已,而杜环则能谈笑间,就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令王霨无比敬佩。

    之所以让王霨参与如此繁重的军务,是王正见特意安排的。虽然有圣人口谕,特许王霨随军,但王正见还是期望他能够切实参与到军务之中,以免被人视为累赘。

    王霨自己也希望能够深入掌握行军布阵的技能和知识,所以在杜环身边学的特别用心。

    除了协助杜环处理文书,王霨每天早上还要锻炼骑射、和阿史那雯霞对练;晚上,他还要在日记中记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积累经验。

    杜环的营帐之前,奔驰如风的斥候翻身下马,急匆匆的跑进了军帐中。

    正在活动活动筋骨、清醒清醒头脑的王霨见惯了如此场景,倒也不太惊讶。

    发现自己对行军的各项事务开始变得如此习惯后,王霨屈指一算,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如此充实、忙碌的日子,已经有三十多天了。

    北庭兵马是三月初七正式开拔,离开庭州城的。

    从庭州城出发之时,大军浩浩荡荡,共有两万兵马。其中包括一万名北庭军和从蒲类海畔赶来的一万名沙陀军。

    北庭兵马是由多兵种混编而成的,其中骑兵三千人,包括一千名重骑兵和两千名轻骑兵;步兵四千五百人,包括一千名陌刀兵、一千名重装刀盾手和两千五百名弓弩手;辎重兵两千五百人,其中包括由五百名经过特训的士卒组成的工兵营,是王霨建议组建的,专门负责攻城器械的组装和操作,赵大锤也编入其中,负责技术指导。

    北庭军的骑兵每人都拥有至少两匹战马,最精锐的斥候营,甚至是一人三马甚至更多。陌刀兵、刀盾手和弓弩手等步兵,人人也皆有一匹驮马,用来代步和驮铠甲、兵器。辎重营中则有大量的马车、骡车和牛车,专门负责运输粮秣等物。

    马蹄铁、猛油火和配重抛石机的核心部件,都由工兵营保管。素叶居之前就赶制了数十辆四**马车,以成本价提供给工兵营,专门用来装载各类重型器械。

    王正见为了确保秘密武器不外泄,除了命令王勇率北庭牙兵监督、保护工兵营外,还要求将所有马匹的马蹄铁先卸下来,待进入临战状态再重新钉上,连阿史那雯霞的青墨骐也不能例外。

    北庭军所走的路线相对平坦的阴山道,日常行进的速度也不快,暂时不钉马蹄铁,影响倒也不大。

    不过,王霨心里也清楚,技术一旦展现出来,就必然存在扩散的可能和风险。此战过后,简单易学的马蹄铁肯定会被广泛应用。

    配重投石车虽然很显眼,但其技术含量较高,且参与制作和组装的北庭工匠,也只知道其中某道工序。一时半刻间,应该还不会泄露。但是,如果有人获取了图纸,或者有高明的工匠根据实物进行逆推的话,仿制起来也不会特别困难。

    倒是希腊火,石油开采技术和核心配方缺一不可。只要严控配方,应该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避免外泄。

    王霨记得,在前世的历史记载中,直到拜占庭帝国覆灭,希腊火配方都未曾泄露。王霨所知的配方,是20世纪的科学家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根据历史记载推算出来的。因此,王霨有信心,将希腊火的秘密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至于火药等利器,王霨决定慢慢研究,不急于全部抛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决不能随便浪费。况且,穿越的蝴蝶效应变幻莫测,他也不敢过于冒险。

    劳师远征,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军队若是笼统地混在一起,特别容易出现失误。因此,大军行军之时,必须分编统管。

    为了便于管理,北庭军按照《李靖兵法》所示,编为三军:其中中军五千人,包括三千五百名战兵、一千名辎重兵和五百名工兵,由北庭都护王正见亲领;左虞候军两千五百人,包括两千名战兵和五百名辎重兵,由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统领,担任大军的先锋;右虞候军两千五百人,编制与左虞候军相同,由北庭判官杜环统领,负责殿后。

    杜环在统领右虞候军,依然肩负着参赞军机的重责,可以说是唐军大营中最劳累的人。不过,众人也很明白,这是王都护在刻意磨练杜判官,为他创造立功的机会。估计西征过后,杜判官的官阶可能就又要提升了。

    沙陀军一色轻骑,一万名族人分为十个千人队。其中五个千人队由沙陀叶护骨咄支亲领,两个千人队归沙陀王子朱邪尽统辖。剩下的三个千人队,则由沙陀的三个小部族酋长统领。

    沙陀军的辎重,主要就是随军前行的母马和牛羊。所谓的沙陀士兵,上马是战士、下马是牧民,饲弄起牲口,倒是得心应手得很。

    两万兵马行至夷播海时,一万黠戛斯人已在夷播海畔等待了数日。

    黠戛斯阿热李昆不仅再次亲率一万精兵前来参战,还带来了年方十七的长子李纪。

    阿史那霄云初见黠戛斯人中有赤发绿瞳的士兵,大吃了一惊。

    庭州城中虽有大量的胡人和胡娘,但他们多是高鼻深目,少许人可能双瞳微蓝,但还从未有过赤发绿瞳之人。

    王霨则解释道,黠戛斯中黑发黑瞳者,乃大汉李陵将军的苗裔,那些赤发绿瞳之人,则来自极北苦寒之地。史书记载,李陵将军乃汉初名将李广之孙,曾率五千步兵出塞征讨匈奴,为匈奴单于率八万骑兵所困。李陵带兵且战且退,苦战数十日,杀伤匈奴骑兵一万余人,退到距离边塞百余里之地,兵矢全无、力竭被俘。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三)

    匈奴单于抓到李陵后,十分敬重他的勇气和才能,将女儿嫁给他,立他为右校王,并将极北之地分封给他。李陵的后人和他们所统辖的极北之民,逐渐融合为一个新的部族,延绵至今,便是黠戛斯。

    “小郎君,你怎么看李陵投降匈奴之举呢?”王霨给阿史那霄云解说黠戛斯源流之时,阿伊腾格娜一直静静地站在后面侧耳倾听。王霨讲完后,阿史那霄云仍沉浸在如斯传奇中,阿伊腾格娜已问出了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

    “以五千步兵战八万骑兵,杀伤之敌远超所损,名将也!弹尽粮绝、身后无援、力竭被俘,非战之罪也!为敌所礼遇,为母国所抛弃,仍不愿挥兵南下故土,义士也!统御有方,心怀华夏,于极北之地传承汉家之文明,英雄也!为时运所困,屈膝匈奴,又如何能损其英名呢?”王霨感慨道!

    前世读《史记》时,王霨就非常欣赏李陵之英勇、同情其之遭遇,也特别厌恶汉武帝晚年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

    穿越之后,王霨在碎叶大战后发现,原来在大唐还存在李陵的后裔,令他特别惊喜。故而,在回到庭州后,王霨查阅了大量史书、也向杜环请教了多次,终于把黠戛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弄明白黠戛斯人与李陵间的关系后,王霨忽然想起,前世曾看过一个帖子,说吉尔吉斯人是李陵的后裔。当时网上争议很大,王霨也以为帖子是信口胡编的,便一笑置之。

    而亲眼见到黠戛斯人后,王霨想起前世的帖子内容,才明白并非是空穴来风。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李陵后裔的血脉逐渐被稀释了,古老相传的传奇也湮没在残酷的草原争斗中了……

    “北方五里处发现大队骑兵!此刻正在安营扎寨。”唐军斥候在杜环军帐里的高喝让王霨一惊。

    “大队骑兵?哪里来的大队骑兵?”王霨急忙奔回了军帐之中。

    “莫非是回纥人?”宽大的帐篷内,杜环显然比王霨冷静地多,朗声问道。

    “应该是!我们远远瞧了几眼,从服饰看,像是回纥人。火长命我先来通报情况。其他弟兄还在那里盯着,估计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斥候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先下去休息会儿。”杜环将斥候送出了营帐后,皱眉自言自语道:“约定了在弓月城南汇合,回纥人既然到了,为什么不直接靠过来?”

    “报!杜判官,回纥王子叶斛即将前来拜见王都护!一刻钟左右就会抵达大营。”正在凝思的杜环尚未坐定,又一名斥候疾驰而来,大声报道。

    杜环一听,急忙向王正见的中军大帐赶去。王霨听到回纥人来访,十分好奇,就一溜烟地跟了过去。

    卷发浓眉的叶斛王子踏进大帐时,王霨躲在杜环身后,认真打量着这位在唐史中留有浓重一笔的回纥王子。

    只见叶斛郑而重之地拜见了王正见,恭恭敬敬地献上英武可汗赠送给北庭都护府的“薄礼”,五十匹回纥骏马、十只漠北鹘鹰和相应的鹰奴,还有一匹黄色的果下马。

    王正见翻了翻回纥的礼单,笑着说道:“叶斛王子,英武可汗愿出兵相助我军,已经是最贵重的礼物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都护客气了!”叶斛卑谦地用汉话回道:“回纥乃大唐属国,天可汗有召,是下国的荣幸,又岂敢说是什么礼物呢?北庭都护府和回纥山水相连,商贸不断。父汗送上区区鹰马,不过是为了表达对北庭军的敬意,还望都护笑纳。”

    王正见笑了笑,捋了捋美髯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王子转告英武可汗,北庭军铭记可汗的厚爱。”

    “在下一定将都护美意转达给父汗!”叶斛拱手致谢,进而解释道:“王都护,听闻令郎酷爱骑射,此次也随军出征,父汗特意挑选了一匹品相神骏的黄色果下马,赠送给小郎君。”

    王正见面色微滞,旋即笑道:“有劳英武可汗费心了,某不知犬子顽劣之名,竟已远传到漠北,实在惭愧。敢问王子,回纥精兵何时与北庭兵马汇合?”

    “启禀都护,在下领军出征之前,父汗曾反复嘱托:回纥各姓儿郎生性散漫、顽劣不堪,若与贵军同行,恐延误行程,反而不美,不若让我军为贵军遮掩殿后。如此既不耽误贵军赶路,又能让我军尽一点心意。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英武可汗有心了!”王正见点头称赞道:“那就烦请贵军为北庭军马殿后。不过,大军出征皆有军期。此次西征,安西都护府和我军相约,所有兵马须在五月十五日前抵达碎叶城。还望王子莫要延误。”

    叶斛王子连连点头:“军令如山,必不敢延误!”

    “小郎君,回纥人此举为何呢?”王正见送叶斛王子出大帐后,杜环笑着考校道。

    “回纥和黠戛斯关系不睦,不欲与黠戛斯人同行吧。”王霨想了想,谨慎答道。

    杜环点了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依然含着笑意望向王霨。

    “嗯……”王霨沉吟道:“回纥人其国方兴、势若朝阳,名为大唐藩属,然其国力,已超突骑施汗国,远在沙陀、葛逻禄等部族之上。莫非他们想借独立行军展现卓尔不群之地位?”

    “回纥其志不小,当有羞与樊哙为伍之心,不愿与沙陀、黠戛斯等部混为一谈。”杜环肯定了王霨的回答,却意犹未尽地盯着他。

    “回纥雄踞漠北,然其东尚未跨越金山一线,更不曾深入河中之地。莫非想借殿后之名,全力勘探河中地理?”王霨试着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道。

    “小郎君所言不无道理,回纥人已取代后突厥汗国,基本奄有漠北之地。但与鼎盛之时的突厥汗国相比,其在碛西、河中之地的影响力非常微弱。然自汉代匈奴起,历代漠北雄主都对碛西存觊觎之心。想来回纥汗国经怀仁可汗和英武可汗两代人的努力,在稳固漠北的统治后,已然开始西顾河中了。”杜环点头称赞:“因此,小郎君,我们必须强化与黠戛斯的合作,让回纥人如芒在背,不能任意施展。”

    “六郎见微知著,对回纥人的心思拿捏得毫厘不爽。”王霨尚未回应杜环的分析,但听回转到大帐内的王正见沉声说道:“方才六郎和霨儿对回纥军不愿与大军同行的分析可谓一语中的,而某方才见叶斛王子婉拒同行、坚持殿后时,想到的却是一首漠北歌谣:回纥用兵,如鹰如狼,鹰啄狼扑,皆从后方。回纥骑兵拖在后面,名为殿后,却总让人想起捕猎的鹰狼,令人背部生寒啊!”

    “都护,回纥人不过派了一万兵马,从斥候营传回的消息看,大军四周也并无其他人马埋伏,想来回纥人不会蠢到要袭击我军啊。”杜环眉头微皱,谨慎地回道。

    “鹰狼之属,见熊虎则避让、见鹿羊则捕食。当前我军兵强马壮、壁垒森严,回纥人自然不敢伏击。可若他日一旦我军败绩或兵力衰颓,回纥人岂会不从漠北扑过来?”王正见面色严峻道:“碛西之地,漠北得之可围困中原,中原得之可断漠北一臂。汉武帝之所以派遣张骞凿空西域,太宗皇帝之所以屡屡兴兵西进,都是为了打压漠北势力。而今回纥雄视漠北,虽恭敬听命,但其扩张之心极炽,却不得不防。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在木刺山可敦城编练了横塞军,其用意和我们善待黠戛斯,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霨听了杜环和王正见的论述后,结合前世看过的地缘政治分析,对汉唐开拓西域的战略意图和羁縻掣肘游牧民族的纵横手腕有了更深的认知。

    而唐代在西北积极进取更胜汉代,整个中亚地区基本笼罩在大唐的文化辐射和军事影响之下。王霨相信,唐代数位皇帝孜孜不倦地开边拓疆,绝非一句简单的“好大喜功”就可以笼统概括的,其后必有相应的政治、军事逻辑。

    他见王正见谈兴正浓,便上前问道:“父亲,那河中地的重要性何在呢?”

    “霨儿,你看,关中、河洛乃我大唐心腹之地。”王正见欣慰地看了王霨一眼,来到大帐中悬挂的地图前指点江山道:“单就西北而言,关中一地北邻漠北、南近吐蕃,随时可能遭受其威胁。故而在关中之北设朔方节度使,以制漠北;在关中之西设陇右节度使,以防吐蕃;朔方、陇右之间,设河西节度使,以居中联络朔方和陇右,并切断漠北和吐蕃间的勾连。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可谓拱卫关中西北方的第一道防线。”

    王霨穿越以来,本就格外关注天宝十节度的职责和分工。听了王正见的解释后,心中更是一片敞亮。

    “有第一道防线在,关中可无西顾之忧。然漠北、吐蕃皆东西数千里之地,可从多处进攻、冲击此防线。因此,单凭朔方、河西、陇右三军,守多攻少,甚是被动。”王正见手指在地图上不断向西:“为了以攻代守,减轻第一道防线的压力,必须开拓碛西。北庭、安西两军,就是大唐向西挥出的双拳,北击漠北、南压吐蕃,使其无法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有此双拳在,朔方、河西、陇右的压力就少了很多。此可谓第二道防线。”王正见指点江山、娓娓道来。

第五十六章:见微知著论治边(四)

    “父亲,是不是弄清了北庭和安西的作用,才能明白河中的重要性。”王霨乖巧地插话道。

    “孺子可教也!”王正见欣喜地抚着长须,继续说道:“北庭、安西两军坐镇碛西,关中腹心之地几可不闻刀兵也。然漠北可通金山、伊丽河进入河中,从西北包抄北庭;吐蕃可走大、小勃律,迂回围攻安西。若大唐止步于碛西,虽可压制漠北和吐蕃,却无法真正削弱之。只有完全掌控河中,彻底切割、包围漠北和吐蕃,才能永绝西北边患、高枕无忧!”

    “这也是数十年来,我军与西突厥、吐蕃在素叶河谷一带反复争夺的肯綮所在。”杜环见王正见说完,适时补充了一句。

    “大食卷入之中,恐是意料之外的变化吧?”王霨问道。

    王正见望了眼杜环,点了点头:“对于大食国,我军所知确实有限。数十年前初次遭遇大食时,政事堂还以为其只是如昭武九姓一般的小国。而后方知,大食竟也是幅员万里的大国,实在令人震惊。只是河中距离长安太远,在内地军民心中,总以为大食不过是一蕞尔小国。其实放眼碛西,也就是六郎,才真正对大食有所了解,其他人,包括某在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当不得都护如此盛赞!”杜环赶忙说道:“某只是觉得华夏虽大,却未必一定是天下之中心。极西之地,似乎还有广袤无边的土地和国家。我们不能固步自封、坐井观天。”

    王霨见杜环有如此超越时代的见知,不禁暗暗感叹道:“杜判官在唐代就能突破中华中心论的局限,做到开眼看世界,实在是难能可贵!”

    前世关注唐史时,王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帝王将相之上,对杜环的经历并不熟悉。他并不清楚,若按照原有的时空发展,杜环会在天宝十载(751年)被高仙芝征调到安西都护府,并随军参加了怛罗斯之战。

    高仙芝败于艾布??穆斯里姆后,杜环成为大食人的战俘。因其会大食语,并见识不凡,为大食人所重视,避免了沦为奴隶的尴尬。

    其后十一年间,杜环在黑衣大食国内生活和游历,先后抵达西亚、北非等地,直到宝应初年(762年)才乘商船回到广州,重归大唐。

    回到长安后,杜环将多年所记载的游记整理汇编,写了《经行记》一书,可惜之后失传了。

    惟其族叔杜佑编纂的《通典》(801年成书)中曾引用《经行记》1500余字,才使后人得知,大唐之时,就曾有中国人游历过北非。而之后再有中国人抵达非洲,就是六百多年后,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时的事了。

    但中国传统史书记载的重点,一直聚焦在帝王将相的衣食起居和朝堂的明争暗斗上,对于杜环的经历并不重视,最多不过顺带着提一笔。

    因此,王霨并不知道,这位眼界开阔、才思敏捷的杜判官,本应该有如此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的经历。当然,穿越者出现后,整个历史的走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偏离原有的轨道,杜环的人生轨迹,也将随之而改变……

    “大食东进,让河中本已复杂的棋局更加纷乱不堪。前些年,漠北四分五裂,无力西顾。对弈河中者,大唐、吐蕃与大食也!”王正见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说道:“因河中之地距离太远,我军无力长期驻扎,方扶植突骑施人,以之抵御大食和吐蕃。后突骑施人野心渐萌,欲摆脱大唐羁縻;大食人借机蚕食昭武、吐蕃步步紧逼小勃律。如此变局,导致我军在河中陷入困境。圣人和政事堂为破此局,方有安西军远征小勃律、北庭军围攻碎叶城之举,堵住了吐蕃北上河中之路,也消除了突骑施人两面三刀的隐患。”

    “可从目前的迹象看,回纥人也跃跃欲试,试图成为对弈者啊!河中这盘乱棋,只会更加难下!”王霨此刻已完全跟上了王正见的思路,试着说出自己的思考。

    王正见赞许地点了点头,鼓励王霨继续说下去。

    “远征小勃律、围攻突骑施,都是精妙之棋,却无法扭转大唐的根本劣势。”王霨字斟句酌地说道。

    “根本劣势是什么?”王正见虎目闪亮。

    王霨回想着历史上西域数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周期循环,铿锵有力地回道:“河中距离大唐腹心之地太远,而大食、吐蕃和回纥却近在尺咫、虎视眈眈。”

    “只会纸上谈兵、评头论足可不行,霨儿,说说如何破局吧。”王正见甚是期待。

    “短期之策,仿北庭、安西之例,开府建军。长远之计,移民实边、弘扬华夏。”前世之时,王霨深知治理西域之艰辛繁重,也曾研究历代治边得失,试着思考过解决之道。

    “如何吸引移民?何为弘扬华夏?”王正见继续追问考校。

    “移民之关键,在于以利诱之。听杜判官言,内地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失地农户四处逃荒、依附豪强,以致于府兵制无法维持。内地之民虽言故土难离,但若出.台政令,凡举家迁徙到河中者,每丁口可免费获数十亩甚至数百亩土地,并减免前三年赋税,必有大量失地之民和家资单薄的农户,愿意冒险一试。”王霨朗声回道,语气也越来越自信:“治边首在得民,而民心所向,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有迹可寻。若能在河中大力宣扬华夏之德,全力推行教化之道,以文化而化四方万民,则.民心可逐渐归我。”

    “小郎君之策与都护所思不谋而合啊!”杜环笑着赞道:“小郎君,大军开拔之前,都护已命我起草一篇奏章,若此次西征顺遂,就建议圣人在河中新设一节度使,并辅以军屯和移民之策。”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但如此打算,皆以西征获胜为基。若西征不顺,此皆水月镜花,就无从谈起了。”王正见淡淡道。

    “西征能否顺利,并不完全取决于我军啊。”杜环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六郎,胜负虽非我军一力可定。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不可推脱懈怠。”王正见正色道。

    “都护教训的是!”杜环急忙回道:“某必竭尽全力!”

    “霨儿,你的见识不错。”交待过杜环后,王正见转向王霨说道:“但大丈夫欲有所作为,不能只有见识,更需脚踏实地、忍辱负重、步步行来。这个过程可能会特别艰辛,也常常会出现令人忍不住想要放弃的压力和诱惑。但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决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

    王霨认真点了点头,十分认同父亲的话。

    “知易行难!现在你以为自己知道了、明白了,不真正经历过,却还是虚的。希望你以后,依然能牢记心中的理念吧!”王正见谈谈说道,话语中既有期待、又有些忧念……

    议论过回纥和治边之事后,大军继续南下。回纥人送来的鹘鹰和鹰奴,都被王正见分配给斥候营了。驯服的鹘鹰可以猎取各种野物,对于常在军营外刺探情报的斥候,十分有益。

    回纥人送的五十匹骏马甚是雄壮,王正见一匹也不留,令人全部编入重甲骑兵,以提高他们的战力。

    只有那匹黄色果下马,因为叶斛王子指明是送给王霨的,王正见就让王霨牵走了。

    有了赤炎骅后,王霨才不愿意骑低矮的果下马呢,他转手就把马驹转赠给阿伊腾格娜了。在庭州时,他早就留意到,阿伊腾格娜骑术骑士还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匹合适的坐骑,所以每次出行的时候,才不得不整天坐在马车里。

    “若是那日我是骑马而非坐车,事情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吧!至少不会杀得血流成河吧……”阿伊腾格娜抚摸着乖顺的果下马,再次想起了和兄长重逢的一幕。

    “伊月,你给它起个名字吧。”王霨见阿伊腾格娜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没话找话道。

    “嗯,黄马为骠,此地距离素叶水也不远了。不如就叫素叶骠吧。”阿伊腾格娜想起了故乡,低低说道。

    “伊月,别难过,你一定会再见到忽都鲁特勤的!”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说道。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见到了兄长又如何?我能做些什么呢?又该何去何从呢?”

    五月初二,北庭军、沙陀军和黠戛斯军的三万联军,不疾不徐地抵达碎叶城。

    到了碎叶城后,沙陀人驻扎在素叶水北的牧场上,北庭兵马驻扎在素叶水南、碎叶城北的平原上,黠戛斯人选择在碎叶城西扎营。

    六日后,回纥王子叶斛和达干(回纥领兵将领的官职)曳勒罗,才带领一万骑兵赶到了素叶河谷,并选择在碎叶城东驻扎。

    碎叶城周边,军营连绵、人马喧嚣,大战一触即发。

    而关于回纥的野心和河中的重要性的议论,王霨牢牢记在心里,并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了下来。同时,他还将关于治理边疆的诸多设想和计划,也一并写在日记中。

    几十年后,当华夏文明普照河中大地之时,王霨偶然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找到了当年自己写下的稚嫩笔迹,泪泫欲滴。

    “父亲,虽然这条路走得很辛苦,但我没有放弃……”看见当时写下的“豪言壮语”,经历了诸多雨雪冰霜后心如坚石的王霨,也忍不住颤抖不已。

    而那时,对他关怀备至的王正见,早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几百年后,王霨的《西征战记》被史学家、军事学家、文学家誉为远超凯撒的《高卢战记》的煌煌巨著,研究者无数,形成了专门的“西征学”。学派内部又分为点评派、索隐派、批注派、虚构派等诸多分支,各执一词,相互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那时,穿越者早已离开了人世,而他改变过的世界和延绵下的功业,却依然影响着大千世界中的每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一)

    天宝八载,五月初九上午,素叶河谷内,绿草深深、水波滔滔。

    碎叶城外,浓郁悠长的青草气息和此起彼伏的嘒嘒蝉鸣,提醒着南来北往的行商旅客,河中地区最美丽的初夏时节,已然降临。

    但此时,来往的行商最关切的,却决非时节的转换。碎叶城四周,密密麻麻的军营和来去如风的轻骑,提醒着人们,战争已经来临!

    从碎叶城往西的道路已被唐军封锁,允许从昭武九姓东归的行商通过,却禁绝商队离开碎叶城西进。

    西进道路的封锁,导致碎叶城的东西二市畸形繁华。来自不同地方、操着不同语言的商人们,都集中在碎叶城中进行交易和买卖。

    单从市面看,大战前夕的商贸往来,竟然比平日更为繁荣。战争与商贸间的诡异关联,总是让人叹为观止。

    碎叶城内,模仿长安城朱雀大街而建的鸿鹄街上,王霨骑着赤炎骅,兴奋地策马奔驰。

    在他身后,两位带着帷帽、身着侍女服侍的少女,分别骑着一白一黄两匹骏马,紧紧跟随。

    王霨四周,簇拥着数十名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的北庭牙兵。统领之人,则是神色紧绷、一副临战状态的王勇。

    再次回到碎叶城,王霨觉得心情格外奇特而玄妙。

    他之所以会穿越,肇因就是参观托克马克的碎叶城遗址。而穿越伊始,他见识的第一座大唐城池便是碎叶。

    在碎叶城外,他遭遇了王沛忠的暗害和大食人的劫持,见识了金戈铁马的战争场面,认识了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小公主,还读懂了巍峨的大云寺后所隐藏的千古悲哀……

    可以说,碎叶城就是王霨穿越之旅的起点和所有故事的发轫。

    对于碎叶城,王霨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他甚至暗暗揣测,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条隐隐约约的命运之线,将他和这座河中名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对于若有若无的命运羁绊,王霨并不介意,甚至有些欣喜。只是此刻的他并不清楚,羁绊的终点将会是怎样的曲折和精彩。

    策马奔腾、思绪乱飞的同时,王霨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两眼。

    他的第一眼落在了骑着素叶骠的阿伊腾格娜身上。故国重游,阿伊腾格娜的心情格外复杂。她在竭力低着头,避免被人注意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四处打量一下熟悉和陌生的故园。

    见阿伊腾格娜如此纠结,王霨心中不免有点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同意她随军西征的请求啊?国破家亡之后,再次踏足不属于自己的家园,这是何等的残忍和折磨啊?大概也只有李后主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句,可以形容一二吧。

    不过,王霨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阿伊腾格娜如此聪明,她肯定早就料到重返碎叶带来的心灵折磨。但她依然如此执着于随军出征,实在是因为太牵挂兄长忽都鲁的安危了。

    幸而一路西行,北庭兵马传来的消息还算令她安心。连王霨也不曾想到,灰头土脸离开庭州城的忽都鲁,竟然在短短数月之内,发动突骑施旧部,在素叶河谷升起金狼旗,放手大干了一场。

    听到杜环转述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和沙陀叶护骨咄支为突骑施奴隶逃亡之事相互指责时,王霨看到,阿伊腾格娜月牙般的双眼中闪动着骄傲的笑意。

    而夜深人静之时,王霨也数次听到阿伊腾格娜不时长吁短叹。

    王霨每次都忍住困意爬起来陪她聊天,帮她分析忽都鲁所面临的形势,以纡解思兄之痛。

    一般来说,王霨的劝解很有效。毕竟忽都鲁此刻手下统御着数千人马,选择的余地和转圜的空间都较之以前大上许多,形势正在越来越好。因此,听了王霨翻来覆去的分析后,阿伊腾格娜就会心情平顺、安心入睡。

    可有的时候,王霨分析得越多,阿伊腾格娜越难受,常常会抽泣上半天才止住。

    王霨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她在为忽都鲁担惊受怕。却不明白,阿伊腾格娜是在担心,万一战场之上,忽都鲁和小郎君再次遇上该怎么办?而她的这点小心思,却又羞于向王霨坦言……

    “即使忍受再多的折磨,也想要尽可能地距离亲人近一点,这大概就是亲情的羁绊吧。”王霨想到阿伊腾格娜重回碎叶后所忍受的痛楚,暗暗叹道。

    而阿伊腾格娜的选择,也让他意识到,无论在什么样的时空,最萦绕怀抱的,永远都是那丝丝缕缕的情思。

    想到此处,王霨的第二眼就落在骑着白练驹的阿史那霄云身上。身着丫环服饰的她,天生丽质难自弃,蓬头垢面亦国色,何况只是换了几件不那么华丽的衣裳呢?

    万里西征,王霨最开心的事,就是有阿史那霄云的一路同行。抵达碎叶城后,他更是恍然想起,穿越之前,他来到吉尔吉斯斯坦的目的,本就是和小雨一起度假。

    现在,兜兜转转、穿越千年之后,原本的目标,似乎竟然能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奇特形式实现了。命运之神奇,再次令王霨感慨不已……

    王霨一行的目的地,是碎叶城东市刚刚开张的如意居分号。

    北庭兵马在碎叶城北安寨扎营,王霨、阿伊腾格娜、阿史那霄云、同罗蒲丽和艾妮塞等人均住在军营之中。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则跟随如意居住在碎叶城中。

    今日上午,王霨正陪着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在军营门口远眺碎叶城,却见王勇带着数十牙兵,急匆匆地要出营。

    王霨好奇上前询问,才知苏十三娘派如意居的武士传来消息,说探听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报,请王勇进城一叙。

    对于如意居所谓的“向西开拓”,王霨也充满了怀疑。一路行来,如意居确实在弓月城留了点人手,做了点买卖,建了个分号。

    但从和阿史那雯霞的聊天中,王霨察觉到,如意居对打探情报的重视,远远超过开拓商贸路线……

    不过,虽然质疑如意居背后隐藏些什么,但苏十三娘通过王勇积极分享情报,为北庭军提供帮助的姿态,让王霨暂时压下了对如意居的怀疑。

    “王别将,带我一起入城吧!”听闻王勇要入城,围过来的阿史那霄云兴奋地说道:“听霨弟说碎叶城是仿照长安城的格局而建,城中有座为交河公主而建的大云寺,我都想去看看。”

    听到“大云寺”三字,王霨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交河公主也姓“阿史那”……

    “小郎君,霄云小娘子是想去探望妹妹。”王霨正在沉思,忽听阿伊腾格娜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王霨抬头望见阿史那霄云的手指正缠绕着鬓角一缕秀发时,顿时明白她是在找借口。

    “在撒谎骗人上,霄云始终不如她妹妹啊!”王霨心中忍不住哂笑道:“不过,争执归争执,霄云还是关心雯霞姐姐的。”

    “王勇叔叔,我也正想去探望雯霞姐姐,不若带上我们去吧!”见王勇迟迟没有答应阿史那霄云的要求,王霨决定上前助阵。

    “这个吗?”王勇犹豫道,目光停留在阿伊腾格娜身上。

    “王别将,我会戴好帷帽,绝不会引人注目。”阿伊腾格娜明白王勇在担心什么。

    于是,王霨一行就从碎叶城北门入城,绕过葛逻禄人的玄色大帐,来到了鸿鹄街上。

    碎叶城的北门此刻由北庭兵马和葛逻禄人共同把守。葛逻禄守兵虽不认识王勇,但见北庭军态度恭敬,便知王勇一行大有来头,因此也不敢阻拦。

    经过玄色大帐时,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停下来好奇地观望了两眼。

    去年碎叶大战后,王霨入城时,突骑施汗国的金色大帐已被焚毁,葛逻禄人又尚未入城建牙,因此他也未曾见识过玄色大帐。

    宽阔高大的牛皮大帐通体黝黑,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背龟。大帐前随风猎猎的黑狼旗,仿佛在指引黑龟穿云破浪前行。

    “有点丑……”喜爱白色等明丽色彩的阿史那霄云,对于葛逻禄人黑不溜秋的大帐实在提不起兴趣:“要是由我掌管葛逻禄部,肯定会用细嫩的羊皮,搭建一座白色的大帐。上面再装饰着各色银色皮毛,远远望去,如同冰雕玉砌一般。”

    阿史那霄云畅想她的白色大帐时,王霨回过头,关切地望着阿伊腾格娜,听见目光始终不愿投向大帐的她低低说了一句:“其实金色的才最漂亮……”

    王霨知道阿伊腾格娜心情不好,就伸手拉了拉白练驹的缰绳,示意阿史那霄云别再幻想,抓紧赶路。

    阿史那霄云以为王霨是怕王勇心焦着急,她调皮地指着黑狼旗说了句“太丑了!”后,连忙催促白练驹前行。

    王霨等人在鸿鹄街上由南向北奔驰,即将左拐前往东市时,对面忽然出现一彪人马,约莫有三十余骑,战马矫健、铠甲鲜亮,在大街上带起滚滚烟尘。

    当前一人,年纪二十上下,卷发浓眉,双目精光内敛,望之不凡。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二)

    两支骑兵队伍越来越近,鸿鹄街虽宽,但也必须有一方让道才可。

    对方距离王霨等人尚有三百余步,王勇就驱动乌骊马,挡在王霨等人之前定睛查看对方的衣甲和服饰。

    “是回纥人。”王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稍稍放松了戒备。

    回纥骑兵也留意到了全身披挂的北庭牙兵,但见青年骑士举起右手,他身后的骑兵纷纷勒缰止马。

    “前面可是霨郎君?”青年骑士独自驱马上前,用流利的汉话拱手施礼道。

    “叶斛王子,长街重逢,实在有缘啊!”王霨此时也认出了对方,从王勇身后走出来回礼道。

    “不知霨郎君来城中有何贵干?”叶斛王子翻身下马,笑着问道。

    “战事未起,甚是无聊。某准备去东市挑选点礼物,以班师回庭州时孝敬萱堂。不知王子来城中所为何事啊?”王霨拿出前世在公司和同事寒暄的态度,随口搪塞并反问道。

    见王霨不假思索就编出如此合情合理的借口,王勇黑脸微动,想笑却忍住了;阿史那霄云嘴角抽动,大概是觉得王霨撒谎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妹妹了;阿伊腾格娜则眉眼低垂,躲在王勇身后,不欲引人关注。

    “霨郎君之孝心,可谓感天动地啊。在下奉父汗之命,前来拜访谋剌叶护,并送上一点薄礼。”叶斛王子说得也特别真诚。

    “那某就不耽误王子了,还请王子先行。”王霨笑着让道,脚下却纹丝不动。王勇和北庭牙兵也如静立的雕塑,丝毫并未有让路之意。

    叶斛王子连连挥手:“不敢!不敢!大唐乃上国,回纥区区藩属,岂能与上国争先。还请霨郎君先行!”

    “如此,那就多谢叶斛王子了!”王霨前世便明白“外交无小事”,穿越后,又深知唐人之自豪、唐风之威仪,在属国之前决不能低三下四。所以他只略微谦让,就坦然接受了叶斛王子的让道。

    叶斛王子挥了挥手,回纥骑兵立刻利索地驱马躲闪到长街两侧,将路正中的大道让了出来。

    “多谢王子!”王霨拱手致谢,然后翻身上马,率领北庭牙兵缓缓通过回纥骑兵让开的道路。

    北庭牙兵通过之时,叶斛王子一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态度非常恭谨。

    即使身姿秀丽的阿史那霄云如云一般从其身前经过,叶斛王子也目不斜视。唯有阿伊腾格娜骑着素叶骠从他眼前快速闪过时,他才惊奇地“咦”了一声。

    和叶斛王子分别之后,王霨驱马前行的同时,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叶斛王子去拜见谋剌黑山背后究竟有什么打算?”对碛西和河中的战略价值以及回纥可能存在的野心有了更深的了解后,王霨对回纥的一举一动自然而然有些警惕:“一会儿回去得给杜判官提一句。”

    “霨弟,你来了!”阿史那雯霞既惊喜又疲惫的声音,打断了王霨的沉思。

    王霨抬眼一瞧,只见一身葛逻禄人打扮的阿史那雯霞略显憔悴地站在如意居碎叶分号的门前,兴奋地挥着玉手。

    王霨刚要翻身下马,他身后的阿史那霄云则纵马一跃,白练驹堪堪落在阿史那雯霞身前五六步远地方。

    阿史那霄云人尚未下马,就着急地弯腰问道:“妹妹,你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阿史那雯霞瞪着满脸关切的姐姐,似乎有点犹豫该如何回应。

    “雯霞,赶紧将大家领进来,外面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店铺里传来苏十三娘的喊声。

    阿史那雯霞闻言,连忙收敛心神,像一个普通的如泥土般的葛逻禄小婢女,低声下气地将众人带进店里。

    “唉,雯霞,乔装易容的关键,就是要时时刻刻勿忘所扮的身份,不能在任何地方露出马脚。你方才召唤霨郎君的样子,符合一个葛逻禄婢女的身份吗?”众人进店后,苏十三娘未曾和大家打招呼,先教训起了弟子。

    “师父,弟子错了!”阿史那雯霞诚恳地回道。

    “算了,下不为例,以后千万不能再犯。你先去后面梳洗更衣吧。”苏十三娘嘴上严厉,眼中却满是关切。

    阿史那雯霞退下后,苏十三娘走到阿史那霄云面前行肃拜礼道:“霄云县君,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们师门的技艺,本来就非轻易能够学透的。有时难免会严苛一点,还望县君体谅。”

    “十三娘的话,我会转达给家父的。想来家父是会体谅十三娘的一片苦心的。”阿史那霄云清楚,苏十三娘的话并非是解释给自己听的。

    “县君明白就好。”苏十三娘盈盈一笑,才和王勇、王霨和阿伊腾格娜分别见礼。

    众人坐下之后,换好衣裙的阿史那雯霞,一路小跑从后面赶了回来。

    “十三娘急着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发现?”王勇四下打量一番,见室内再无外人,方开口问道。

    “其实这是雯霞打探来的消息,就由她来告诉王别将吧。”苏十三娘笑着回道,目光在王勇黝黑的脸上多停留了刹那。

    “王别将,事情是这样的。这几日,我一直打扮成葛逻禄人的样子,在碎叶城的东西两市打探消息。”阿史那雯霞略微有点兴奋地说道。

    “可能是因为阿史德夫人的缘故,雯霞姐姐的五官确实更像突厥人。单从容貌上看,乔装成葛逻禄人确实没有什么破绽。”王霨心中暗暗想道。和阿史那姐妹熟悉后,王霨对她们的容貌甚是熟悉,知道阿史那霄云的五官要比妹妹更为秀丽和细腻。

    “今天上午,从军营回来后,我就又扮成小婢女,在西市晃悠。忽然听见酒肆里有七个葛逻禄人,看样子都是同一个百人队的士兵,边喝酒边抱怨,说因为突骑施奴隶不断逃亡,家里损失不少。”阿史那雯霞继续说道。

    听闻“突骑施奴隶”五字,阿伊腾格娜眼睛一亮。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七个葛逻禄人,后来他们提到一个叫波图的百夫长,说他在追逐大食探子时被沙陀人杀了,才引起了我的注意。”阿史那雯霞继续说道。大概是第一次打探到有价值的信息,她格外激动,因而不曾注意到阿伊腾格娜的异样。

    听到“大食探子”,王勇神色一变,立刻联想到了潜入庭州的百余名大食人。

    王霨悄悄扯了扯阿伊腾格娜的衣角,低低说道:“有可能是忽都鲁发动突骑施人时遭遇过的险情。”

    阿伊腾格娜轻轻点了点头,她之前只是从杜环那里听闻忽都鲁成功地解救了数千突骑施奴隶,却不知哥哥曾遭遇过什么样的险情。

    阿伊腾格娜知道,哥哥在素叶河谷的一番举动,肯定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但真的听到哥哥可能被葛逻禄人追捕过时,虽然明知哥哥最终会安然无恙,她的心依然揪得紧紧的。

    “那些葛逻禄人说,大食探子有两个人,一位是中年武士,一位却是个少年。其中那位中年武士特别难缠,掩护少年逃脱了。他们死伤了十来个人,才抓住中年武士。”

    阿史那雯霞提到“少年”时,王霨和阿伊腾格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阿史那霄云全神贯注地听着妹妹的转述,秀目闪闪发亮。

    “他们的百夫长波图命令这几个葛逻禄人,把中年武士押送到碎叶城的玄色大帐中交给谋剌黑山,自己则率领其他人去追少年武士了。这几个葛逻禄人把中年武士交给谋剌黑山的亲卫后,美滋滋地领了赏钱,就来西市中喝酒了。可当天晚上,就传来波图百夫长战死在素叶河北岸的消息。然后就是葛逻禄人和沙陀人的混战,以及突骑施奴隶们的造反和逃亡。”阿史那雯霞一口气把剩下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阿史那雯霞说完之后,端起一杯三勒浆,喝了一大口。

    阿史那霄云则愣愣地看着妹妹,不明白她转述的葛逻禄人对话有何重要之处。

    “如此说来,那个悍勇无比的大食武士穆台阿被葛逻禄人抓住过?”王勇的自言自语解开了阿史那霄云的疑问。穆台阿在庭州城和王正见谈判时,曾自报过家门,因此王勇知道他的名字。

    苏十三娘笑着对王勇点了点头,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我军抵达碎叶也有数日了,那谋剌黑山也专门去拜见过都护,却从未提过此事啊?”王勇思索道:“另外,根据杜判官那里汇集的情报,穆台阿此刻应该还和突骑施特勤忽都鲁在一起啊?”

    “王别将,问题就在这里!”苏十三娘见王勇立刻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点头说道:“据如意居所探知的消息,大食人当前是忽都鲁的坚定支持者。二月底,突骑施人趁葛逻禄和沙陀混战逃亡时,葛逻禄人和沙陀人其实是在阿史不来城东就追上了忽都鲁。本来他们是有实力战胜突骑施人的,却被大食人调来的石**队给逼回去了。之后数月以来,大食人在俱兰城开的乌浒商肆也一直在为逃亡的突骑施人提供帮助。按说大食人做了这么多不利于葛逻禄部的事,穆台阿怎么可能如此轻巧,就从玄色大帐中脱身了呢?”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三)

    “穆台阿再彪悍,也不可能一骑当千。更何况,碎叶城中有数万葛逻禄人。”王勇本人也是武力超群的战将,对个人武勇的极限有着清晰的判断。

    “你们这些蛮干的武夫肯定不行。”苏十三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勇,故意说道:“若是我的话,机缘凑巧的话,利用葛逻禄的疏漏逃脱,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以十三娘的聪明和剑技,应当根本不会被葛逻禄人抓住吧。”王勇非常大度地回道。

    苏十三娘莞尔一笑:“算你会说话。”

    “多谢十三娘,雯霞小娘子探听到的信息十分重要。说不定葛逻禄人和大食人之间有猫腻,我们不得不防。回去之后,我会立刻告知杜判官和王都护。”王勇郑重说道。

    “王别将,我们此刻是同舟共济,大家都要齐心协力,所以不必客气。”苏十三娘笑道。

    王霨、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明白此间事已了,便连忙起身,和苏十三娘、阿史那雯霞道别。

    “妹妹小心,有危险就跑。”阿史那霄云叮嘱道。

    阿史那雯霞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低说道:“姐姐也多保重。”

    “雯霞姐姐,你别太逞强,遇见麻烦事记得找我。”王霨的嘱咐让阿史那雯霞眼圈微红。

    “雯霞小娘子,珍重!”阿伊腾格娜的话言简意赅。

    少男少女们道别之时,王勇走到苏十三娘身边,悄声说道:“十三娘,无论贵师门如何授徒,还望你谨记,雯霞小娘子身份不一般,千万不能将她置于险境。”

    “用你交待?!”苏十三娘轻啐了一口,压低声音回到:“放心,她在碎叶城里打探消息时,我一直跟着她身后呢。不过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他日成就,必在我之上。”

    王霨一行离开东市后,走上横街,驱马向西。可能是因为各怀心思,故而大家都闷闷的。

    即将右拐上鸿鹄街时,忽有大队的骑兵至北向南,从鸿鹄街上呼啸而过。

    王勇止住了乌骊马,在横街上静待骑兵通过。

    “王勇叔叔,是葛逻禄人吧。”王霨见骑兵中有人举着黑狼旗,便凑到王勇身边问道。

    “让我也看看黑不溜秋的葛逻禄骑兵!”阿史那霄云也驱马上前,轻笑着探头望道。

    阿伊腾格娜则缩在了最后,躲在了北庭牙兵身后。

    王勇三人围观之时,忽听葛逻禄骑兵中有人用突厥语淫笑道“好俊的马儿!好标致的小娘!”

    王霨立刻催动赤炎骅、拔出横刀,守在了阿史那霄云身前。

    只见葛逻禄骑兵中分出数骑,直奔北庭牙兵而来。当前之人,身形肥硕、脸黑如碳、满目淫光。

    “啧啧啧,这匹黑马真不错,比我马厩里的十几匹骏马都漂亮!”黑胖子浑不把王勇和北庭牙兵放在眼里,目光在乌骊马上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直扑阿史那霄云而去:“小娘子,可否陪我玩玩。某乃葛逻禄王子,金银财宝无数,亏待不了你!”

    “混账东西!”王霨尚未发动,王勇已然磕马上前,挥刀用刀背朝黑胖子砍去。

    北庭牙兵早已拿起了马槊,他们见王勇上前阻拦黑胖子,也怒吼着策马向前。

    “什么人,竟敢拦我!”黑胖子大怒,拔出弯刀劈向王勇的横刀。

    王勇见他刀势虚浮,心中一阵冷笑。学着王霨练太极拳的姿态,柔劲一缠,直接把黑胖子的弯刀挑飞。

    “王别将,挑得好!”阿史那霄云娇声赞道。

    “啊!!”黑胖子惊觉手中弯刀不翼而飞,怒吼道:“这群人都是石国的探子,统统给我抓起来!”

    大队的葛逻禄骑兵听到王子的命令后,立刻散开成半圆,向北庭牙兵扑来。

    “某乃大唐北庭都护府别将王勇,谁敢乱动!”王勇望着气势汹汹的葛逻禄骑兵,毫不畏惧,用突厥语高声喝道。

    北庭牙兵也列好了阵势,将王霨、阿史那霄云和阿伊腾格娜护在中间。

    “北庭都护府?”黑胖子身后的葛逻禄骑兵面面相觑,纷纷勒马止步。

    “哼!”黑胖子扯紧缰绳,让坐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气呼呼地对葛逻禄骑兵吼道:“谁让你们停下来了!!他说他是北庭都护府的,有何凭证?再说了,哪有上战场带着女人和小孩的?他们肯定是石国派来的奸细!快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葛逻禄骑兵慑于黑胖子的淫威,重新呼喝着战马向前。不过,他们显然对王子的话将信将疑,因而只是有气无力地缓缓前行。

    王勇腰间悬有鱼符,自然可以证明身份,但黑胖子的嚣张态度令他十分气愤。王勇虽平时为人低调沉稳,但却也从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贼子敢耳!?”王勇横刀平指,锋利的刀锋对准了黑胖子的眉心。北庭牙兵依令挺槊上前,如林的马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

    北庭牙兵的威胁刺激了葛逻禄骑兵的凶性,他们也抓起长矛,对准了人数占劣势的北庭牙兵。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远听人喊道:“可汗有令,快快住手!”

    葛逻禄骑兵回首张望之际,王勇也探身遥望。看清来人后,他微微一笑,轻松道:“故人来了。”

    “王别将,别来无恙!”面容清秀的谋剌思翰策马破开人群,来到王勇面前拱手施礼道。

    “思翰王子,数月不见,风采依旧啊!”王勇收回横刀,回礼道:“只是某竟不知,贵部得了碎叶城后,脾气见长啊!”

    “你们还不退下!”谋剌思翰转身斥责道。葛逻禄骑兵们一怔,想退却又不敢,目光都盯着他们的王子。

    “弟弟,我帐下的勇士,你凭什么吆五喝六?你是不是因为手下无兵,所以想在我这里耍耍威风啊!”黑胖子对谋剌思翰擅自发号施令十分不满。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逻多王子。你我虽素未谋面,某却久仰王子的大名啊!”谋剌思翰还未回话,王勇抢先用突厥语冷笑道。此时他已明白,黑胖子就是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的长子谋剌逻多。

    去年北庭军围攻突骑施汗国时,谋剌思翰随军出征,和王勇有过数面之缘。谋剌逻多被谋剌黑山留在弓月城镇守老巢,所以并不认识王勇。

    “我的什么大名啊?”谋剌逻多没听出王勇说的是反话,还得意洋洋地问道。

    “贪财好色、蠢笨如猪!”王勇冷冷说道,目光如刀子一般,从谋剌逻多臃肿的身体上刮过。

    “贪财……”谋剌逻多此时才反应过来王勇是在羞辱他。从小受宠、在葛逻禄部为所欲为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挥起马鞭就想打王勇。

    马鞭刚举起一半,谋剌逻多忽然意识到,对面之人十之八.九真的是北庭都护府的别将,又想起方才王勇一个照面就将其弯刀挑飞的神勇,不禁有些胆怯。他有心放弃,但众目睽睽之下,又实在抹不开脸。

    心中又怒又急的谋剌逻多转眼瞥见站在一旁看笑话的谋剌思翰,手腕一扭,马鞭在空中突兀变向,尖叫着朝弟弟身上抽去。

    王勇见谋剌逻多举起马鞭,右手就已放在了横刀的鲨皮柄上。见马鞭忽然转向,如一条丑陋的长蛇扑向谋剌思翰,王勇想了想,还是压下了把横刀拔出来的冲动。

    谋剌思翰武技本就平平,又全神贯注于思考如何化解不必要的干戈,根本不曾防备来自兄长的偷袭。

    王霨注意到了马鞭的变线,他有心提醒谋剌思翰,但见王勇选择了置身事外,他也就没有出声。

    “啊!”阿史那霄云见马鞭的末梢抽到了谋剌思翰如书生般清秀细腻的脸上,留下来一道赤若朝霞的血痕,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这位小娘子的声音真好听。”谋剌思翰脸上火辣辣生疼之际,还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句。

    “小娘叫得真骚!”谋剌逻多也留意到了阿史那霄云的惊叫,他虽酥痒难耐,却也知今日必不可能得手了,心中更是火大。

    “混账杂种,你竟然敢说我的坏话!还在北庭都护府传播谣言!实在可恨!”谋剌逻多一腔邪火都发泄到了弟弟身上,怒斥道。他周围的葛逻禄骑兵则桀桀怪笑,嘲笑手下无兵无将的二王子。

    谋剌思翰鄙夷地盯着暴跳如雷的谋剌逻多,一言不发,仿佛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王勇之前听王正见和杜环提过,葛逻禄部的两位王子,兄长又贪又蠢、弟弟城府颇深,由于谋剌黑山的偏心,两人关系非常紧张。今日亲眼看到两人发生冲突,王勇更加明白了王正见为何要在奏报碎叶大战军功时,特意“照顾”谋剌思翰。

    王霨本以为自己的兄长王珪已经够不堪了,但见了谋剌逻多强词夺理、鞭打弟弟,才知道什么叫做“无耻之尤”。

    阿史那霄云近日虽和妹妹有点小心结,但她还是很关心妹妹安危的。见容貌俊秀的谋剌思翰被哥哥无故鞭打,怜悯之心大生,忍不住透过北庭牙兵的空隙,多瞧了他几眼。

    “混账,我教训得不对吗?你是不是还想再挨一鞭?”谋剌逻多最厌恶弟弟那又冷又硬的眼神,再次挥鞭喝道。

第五十七章:狂风起于青萍末(四)

    “孽子,还不赶快退下?”谋剌逻多正犹豫是不是再抽弟弟一鞭子,后面传来父汗谋剌黑山的呵斥。

    谋剌逻多依言放下马鞭,指着弟弟骂道:“看在父汗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谋剌黑山带着数十名亲卫,从葛逻禄骑兵让开的通道中穿过。他见葛逻禄骑兵还握着长矛,怒喝道:“还不将兵器放下!退到一边去。”

    见叶护生气,谋剌逻多帐下的骑兵赶忙丢下长矛,乱哄哄地后退。

    “王别将,不好意思。犬子未曾见过将军,所以才有如此误会,还请将军见谅。”谋剌黑山来到王勇面前,拱手道歉道。他对次子脸上的鞭痕,恍若未见。

    见谋剌黑山说得如此轻巧,王勇随意拱了拱手,回道:“谋剌叶护,在下位卑权轻,受点委屈也无妨。可小郎君身份贵重,平白被人污蔑为石国探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小郎君?”谋剌黑山装糊涂道。

    “在下王霨,见过谋剌叶护。”王霨见王勇给他使了个眼色,就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地施了个礼。

    “哎呀!不知小郎君在此,失礼了。”谋剌黑山夸张地回了一礼,然后扭头吼道:“逻多、思翰,你们两个,还不赶快滚下马,拜见王都护的小郎君!”

    谋剌思翰方才就瞧见了王霨,他本想避重就轻,有意装作不知。此时见王勇搬出王霨来压谋剌黑山,他心念微动,立刻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认真稽首道:“在下拜见霨郎君!”

    谋剌逻多不料他口中的“小孩”竟是北庭都护府王正见的儿子,心中不免有点发虚。

    但他骄狂惯了,听父亲叫他上前见礼,本只想下马拱拱手,却见谋剌思翰在地上跪拜起来。他只好也吃力地下马,像一团肉山堆在地上,马马虎虎拜了两下。

    见谋剌思翰借势阴了兄长一把,王勇剑眉微蹙,王霨心中一乐,阿史那霄云则忍不住掩嘴偷笑。

    “见过两位王子。”王霨知道王勇要借机发作,便端坐于赤炎骅上,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故作严厉地问道:“敢问逻多王子,某哪里像石国探子啊?”

    谋剌思翰知道谋剌逻多汉话一般,就低低在耳边把王霨的问话翻作突厥语。

    “霨郎君,误会啊,都是误会!”跪倒在地的谋剌逻多用知之不多的唐话辩解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给霨郎君道歉!”谋剌黑山见长子话都说不利索,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他。

    谋剌逻多被父汗轻踢了一脚后,心领神会,立刻倒地不起,装作被踢晕的样子。

    “犬子体弱,可能是某踢得用力了点,不小心将他踢晕了。”谋剌黑山解释道:“还不赶快把王子抬下去!”

    四名谋剌黑山的亲卫赶紧下马,吃力地抬起肥硕的谋剌逻多退到了后面。

    王霨冷眼看着谋剌黑山父子自导自演的闹剧,心中甚是恼怒。前世之时,小白领一向秉承着“恭俭礼让”的中华传统美德,从来没有和公司同事发生过什么冲突。穿越之后,王霨也始终用二十一世纪的道德观念约束自己,并不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去欺负人。

    比如说,马球场风波后,王霨从阿伊腾格娜的分析中得知,是由于小丫环梅香的多嘴,引发了一系列的变故。

    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就下令把梅香逐出王宅,甚至直接打死了。在唐代,奴婢的地位是相当低下的,《唐律》曾明文规定,如奴婢有罪,主人请于官而后杀之者,即为无罪;主人若不经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只杖一百;擅杀无罪的奴婢,也不过只徒一年。

    但王霨认为,梅香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故意要陷害自己,所以并没有加以惩罚,依然留在身边。况且,他觉得问题的根由,还是在自己身上,而非他人之过。

    因此,方才谋剌思翰和谋剌逻多跪倒在地后,王霨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他抱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本想再警告谋剌逻多几句就算了。虽然刚才得知葛逻禄部可能有小动作,但眼下,他们还是唐军的附属和盟军,碎叶城也是葛逻禄人的大本营,王霨并不想得罪他们过深。

    谋剌逻多不仅丝毫无认错道歉之心,谋剌黑山还耍小心眼欺骗自己,心性仁厚的王霨见此,也不禁有了三分火气。

    “谋剌叶护,逻多王子如此身娇体弱,实在令人意外。”王霨讽刺道:“既然王子都被叶护踢晕倒了,某此刻也就不计较了。”

    “多谢霨郎君宽宏大量!”谋剌黑山嬉笑道,心想黄口稚子,就是容易打发。

    “谋剌叶护,你且不用谢我,某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霨不紧不慢道:“逻多王子休息过来后,还请他明日到城北军营中,亲自向家父解释今日之事吧。”

    “什么?去唐军大营?”躺在地下装睡的谋剌逻多听到王霨的要求后,慌得差一点要蹦起来。

    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却也明白,当街欺负王都护的儿子,然后再去唐军大营拜见王正见,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算他带一个万人队过去,也不可能威胁强大的北庭军,反而会吃更大地苦头。

    “这可怎么办?这小崽子真难对付!”谋剌逻多心里急的火急火燎,却只能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谋剌黑山对于王霨合情合理的要求,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化解。难道真要让长子去唐军大营走一遭?他不禁有点后悔,小觑王霨了。

    谋剌黑山无计可施之时,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谋剌思翰忽然郑重说道:“霨郎君、王别将。愚兄看似壮硕,实则自小就有偶发昏厥之症,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见好。父汗需要配合北庭和安西兵马,军务繁忙。不如由在下代替父兄,此刻就前往贵军大营负荆请罪。”

    忐忑不安的谋剌逻多听闻弟弟主动请缨,替他去唐军大营,恨不得立刻爬起来,抱着一向厌恶的弟弟啃两口。

    谋剌黑山扭头见次子脸上鞭痕尚高高肿起,就不计前嫌替长子承担责任,心中也啧啧称奇。转念又想起次子在去年碎叶大战时,曾拜会过王正见,巧妙获得了提前进入碎叶城的机会,心中忽而有点愧疚。

    “思翰王子有心了。”王霨正犹豫该如何应对,王勇抢先回道:“不过此刻都护并不在军营中,要不王子明日再来?”

    “负荆请罪,贵在心诚。岂能因王都护不在,就暂逃惩罚呢?某即刻就随霨郎君和王别将启程。”

    “如此甚好!”王勇点了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谋剌黑山说道:“谋剌叶护,此事如何分解,当由王都护亲定,某也不敢承诺什么。但有句话要告知叶护,贵军负责碎叶城周边治安,尽心尽力抓捕大食和石国的探子,可谓劳苦功高。但这军纪,也不能不讲。胡乱抓捕、借机敛财敛色,岂能服人?”

    不等谋剌黑山回应,王勇就高声喝令道:“整队!出发!”

    北庭牙兵依令排成一字纵队,昂头挺胸、高举马槊,策马缓缓从葛逻禄骑兵身旁走过。整齐的队列、森严的气势所产生的巨大压迫感,让杂乱无章的葛逻禄人暗暗心惊。

    王勇有意示威,压住欲图奔腾的乌骊马,让牙兵的队列走得很慢。

    阿史那霄云拉紧帷帽,从葛逻禄骑兵身旁走过时,忽然感觉有人在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暴露在别人的目光里。

    她生气地四处寻找目光来源,却只看到紧张不安的葛逻禄骑兵和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谋剌逻多。

    “卑鄙无耻!”阿史那霄云猜到了是谁干得好事,恨不得立刻催动白练驹,把躺在地上的一摊肥肉踩爆。

    但理智告诉她,谋剌逻多的目光虽然无礼,却转瞬即逝、无凭无据,自己并不能借此发难。况且此时也不适合再节外生枝。

    “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头大肥猪!”阿史那霄云恨恨地想到,在心中的黑名单上,列下了第二个名字。而第一个名字,则是王珪。

    北庭牙兵的队列逐次通过之时,谋剌思翰走到谋剌黑山面前,小声道:“父汗放心,我必竭尽全力,将此间误会化解。”

    “你去吧!”谋剌黑山望着次子那如湖水般深沉的眼神,中心微微动摇。他伸手拍了拍谋剌思翰的肩膀,低声关切道:“也别太委屈自己,唐军虽然势大,但某绝不允许他们欺负我的儿子!”

    谋剌思翰见父汗破天荒地用如此关爱的语气叮嘱自己,不觉呆住了。他之前所受的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一瞬间都涌上了心头。

    “快去吧,回来到玄色大帐找我。”谋剌黑山在次子胸膛上轻击了一拳,转身就探望长子去了。

    谋剌思翰望着父汗的背影,下意识摸着脸上高高肿起的鞭痕,眼神无比地复杂。

    待北庭牙兵的队尾即将从身边走过时,谋剌思翰才抓住缰绳,跨上坐骑,跟随北庭兵马向北驰去。

    这场不大不小的长街冲突,很快就被各方势力的明探暗探,传回到了碎叶城周边的各个大帐之内。

    众人皆知,王正见对幼子甚是宠溺。且那幼子并非白衣,乃是有官身之人,据说是天可汗特许他随军出征的,十分传奇。所以大家都很想知道,此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不过,各方的关注,也就仅仅到此为止。毕竟说破天,这也只是件小小摩擦,甚至连个死伤都没有,无趣得很。若非牵扯到王正见的幼子,消息甚至都不可能被层层传递到各方势力首脑的案几之上。

    当晚,鞭痕渐消的谋剌思翰,就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唐军大营。

    据谋剌思翰所言,王都护宽宏大量,不仅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还特意让随军医师为他配了活血化淤消肿的良药。

    不过,王都护倒是让谋剌思翰带话给谋剌黑山,反复叮嘱葛逻禄部,要整肃军纪,在抓捕探子之时,不要肆意牵连无辜之人。

    不料王正见如此轻巧就放过葛逻禄部,各方对此事更是失去了兴趣。大战即将发动,千头万绪,谁能有时间和精力,总盯着这么件小事不放呢?

    回到碎叶城后,谋剌思翰直接去了玄色大帐,告知谋剌黑山事情已经解决,王正见不会再追究此事了。

    心情大好的谋剌黑山,首次不顾长子的反对,将自己帐下的一个千人队赐给了次子。

    二十二岁的谋剌思翰,在忍受了父兄多年的欺凌之后,终于有了直属于自己的兵马。当晚,他在帐篷中哭得一塌糊涂,似乎要将多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大战将起,一次小小的街头摩擦,仿佛素叶水中微微摇动的青萍,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狂风骤雨,总是发端于细微之间。青萍的晃动,就是大风将起的先兆。绝大多数人,却只有在风雨过后,朔源查探,才会留意到,细弱青萍那曾经的摇摆。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一)

    天宝八载,五月初九下午,碎叶城南的草原上,人声鼎沸、马鸣萧萧。远道而来的安西军,正忙于安营扎寨。

    此刻,安西军的大营还没有完全扎好,只是大致围起了寨墙,壕沟还没有开始挖掘、鹿角和拒马也没有摆放到位。

    寨墙之内,诸军的营帐也只搭好了一半多,还有许多士卒,正以火为单位,齐心协力搭建帐篷。整个大营,一派忙碌景象。

    大营正中,高大壮观的中军大帐,却早在寨墙建好之前,就已被安西牙兵在第一时间搭了起来。

    大帐共有三层,其中最核心部分由数百张牛皮缝制而成,外面罩着厚实的布幔、里面则装饰以柔滑的丝绸内衬。帐篷内的空间十分广阔,可以轻易容纳数十人在其中议事。

    大帐之前,竖着一杆迎风招展的大纛,上书斗大的“高”字。两排高大的安西牙兵身披重铠、手持仪刀,威武地站在大纛和中军大帐之间,昭示着大帐主人的权力和威严。

    中军大帐里的陈设却并不奢华,仿佛只是将肃穆大方的安西节堂搬到了此处。而中军大帐也确实不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生活起居的地方,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召集军议。

    大帐四周还紧紧围绕着数个稍小的帐篷,其中两顶帐篷才是高仙芝住宿和处理军务所在。其余几顶则是拱卫高仙芝的安西牙兵所住的营帐。

    疲倦的安西掌书记岑参,站在中军大帐之前,望着猎猎大纛出神。

    浑身酸软的他特别想钻到自己的帐篷里睡一大觉,可他抬眼看见整整齐齐站在大纛前的百余名北庭牙兵,望着那位不时被人搭话的北庭银甲武将,就明白自己的愿望,只可能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五月初九上午,长途跋涉的一万五千名安西军才刚刚抵达碎叶城南。

    岑参虽然对西征的艰险有所准备,但大军从勃达岭翻越葱岭之时,狭窄逼仄的山道、咆哮而至的狂风、怪石嶙峋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悬崖,都让骑在马上的岑参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他总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狂风卷入悬崖。

    而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等安西将领见岑参如此窘态,都得意地哈哈大笑。因为全军上下共一万五千余人,被勃达岭的险峻吓住的却只有岑参和监军边令诚两人。

    即使是高仙芝和封常清,也不敢轻易嘲笑边令诚的胆怯,其余将领,自然只敢嘲讽初次翻越葱岭的岑参了。

    见李嗣业等人大喇喇地驱马向前,看都不看近在咫尺的悬崖,岑参忍不住问封常清道:“他们真的轻生死到这般地步?一点都不害怕?”

    “怎么会不怕?是人就怕!”封常清悠然笑道:“前年远征小勃律之时,也是你眼前这些兵将,面对高耸入云的坦驹岭,吓得死活不愿意攀爬。若不是我想了个主意,挑了最勇敢的二十多名将士,许诺以重赏,让他们先翻越过去,然后假扮成阿弩越城前来迎接大军的当地居民,才鼓舞众将翻过了坦驹岭。现在他们见你胆战心惊的,反而乐不可支,浑然忘了当年之事。不过,人心本就是这样,也不足为奇。”

    “哦?请功奏章上可只写‘众将士感圣人之恩德,视天险为平地,一跃而过。’”岑参在来到安西前,曾通过兵部任职的同年,查阅过远征小勃律的奏章,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他张口就能背出来。

    “哈哈哈哈!”封常清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封判官,有什么不对吗?”岑参听了太多的笑声,有点糊涂了。

    “岑掌书,这些粗陋文字,都是某写的。不料你竟能倒背如流,某难免有点得意。”封常清止住了笑容,正色道:“不过,你也有点太天真了。奏章上的话,当然要写得花团锦簇、丰满圆润,让圣人看了龙颜大悦,岂能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若如实写道‘山风狂舞、人马难渡,众将胆寒、两股战战,略施小计,方得翻越’,你觉得圣人会高兴吗?”

    岑参下意识摇了摇头,明白封常清所言非虚。

    三月初三踏青郊游之后,迟钝的岑参,也终于感受到封常清释放出来的明显善意。西征以来,两人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深入了解封常清的过去之后,岑参对他的敬佩之情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岑参本以为自己幼年失怙已经是悲惨万分了,可封常清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唯有外祖收留他。

    可那外祖又犯了罪,被流放到安西,担任城门守军。幼小的封常清也只能跟随外祖父,从河东来到万里之外的安西。

    由于缺少照顾和医治,封常清的身体上才会留下如此多的残疾。可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依然坚持读书识字。

    封常清十几岁的时候,外祖父又离世了。无依无靠的他在安西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却仍然没有放弃攻读书籍。

    到三十岁时,他偶然看见鲜衣怒马的高仙芝带着一众仆役从城门口经过,就下定决心追随。

    眼界颇高的高仙芝本来根本看不上跛脚、斜眼的封常清,却被他以一句“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打动,将封常清收为自己的仆役。

    后高仙芝带他出征,前方战事方毕,留守营帐的封常清就已经把报捷奏章写好,行军过程、破敌方略、如何接敌、如何取胜,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也曾亲临战场一般,令高仙芝对他刮目相看。

    随着高仙芝官位的节节攀升,封常清也被擢升为判官,常在高仙芝出征时,负责留守。

    高仙芝有一乳母,和高家关系甚深。乳母之子郑德诠在安西都护府担任别将,依仗着和高仙芝的私交,横行不法,安西上下却也无人敢管。

    郑德诠对身有残疾的封常清也甚是轻视,常常嘲讽他。一次高仙芝出征时,封常清将郑德诠召来,关闭重重门户,阻绝一切可能救援之人。在例数郑之罪过后,封常清命人重杖六十,直接打死。至此之后,安西上下,对封常清更是敬畏。

    见识了封常清的经历和手段后,岑参深深意识到,和他相比,自己的眼界太窄、心志太浅,需要磨砺之处确实还有很多。

    而令岑参特别惊喜的是,封常清在文字上也颇有造诣。当然,他擅长的主要是奏章公.文,而非抒发情感志向的诗词歌赋。但岑参能看的出来,封常清热衷于鉴赏诗词。

    因此,西征路上,但遇雄伟山川或偶有所思所感,岑参就会赋诗一两首,吟与封常清听。

    见封常清甚是喜欢诗赋,岑参还特意量身为他做了几首,赠送给封常清,令他开心得不行。

    所以方才岑参无意中背出封常清所写的奏章后,他才会那么得意。

    在行军途中,繁重的协调工作全由封常清负责,岑参一开始根本插不进手。

    此时岑参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高仙芝根本没有想过让他西征,因为确实没有必要。

    幸亏有封常清不断提点,岑参才逐渐明白该如何调配军粮、协调诸军、安置营寨、汇集情报……

    岑参自认为入手还算快,但他还是拿不准,不知道高仙芝对他的表现是否满意。

    整个西征途中,高仙芝只找过岑参一次,交代他尽快写篇讨伐石国的檄文。除此之外,高仙芝就和岑参再无交流。

    一路行来,山川险恶、军务繁杂,还得吟诗作赋、草拟檄文,岑参日日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不过,虽然劳累,他还是很喜欢如此充实的感觉。

    因此,在五月初九上午抵达碎叶城南后,岑参特别想休息几日。

    可是,安西军尚在搭建中军大帐之时,高仙芝就已派牙兵四散而出,分别通知数日前已到达素叶河谷的北庭军、回纥军、沙陀军、黠戛斯军、拔汗那使团和定居于碎叶城的葛逻禄人,定于五月初九日下午未时三刻,在安西中军大帐中军议,商讨征伐石国之事。

    安西牙兵前往各军营盘通知之时,岑参就在封常清的带领下,在刚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中收拾整理、布置席次。

    午时过半,席次尚未完全布置完毕,封常清和岑参忙得顾不上吃饭之时,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就已带着百余名北庭牙兵赶到了安西军营之中。

    “怎么来的如此早?不是未时三刻才开始吗?”见高仙芝将王正见和阿史那旸迎进办公用的帐篷,岑参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封常清呵呵一笑,指点迷津道:“西征石国,调用的属国兵马虽多,然起决定作用的,唯安西与北庭耳。只要节帅和王都护商定完毕,军略也便定得七七八八了,其余兵马,俯首听命即可。”

    “那后面得军议还有何用,直接发令不就行了。”疲惫的岑参不解道。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二)

    “岑掌书,过场还是要走的,不然岂不是太轻视藩属部族了。不过呢,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无论是大明宫中朝议还是中军大帐中的军议,永远都是参与者越多的场合越不重要,而真正要害的决策,都是由少数人提前商定好的。”封常清说出了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

    封常清的话让岑参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他本想辩驳,可仔细想了想,却又找不到可以批驳的地方。

    在长安时,岑参也知道,无数朝堂重政,不是圣人在紫宸殿召三五重臣决策的,就是李相在内书房和二三心腹商定的。那些文武济济满堂的大朝会,反而更多只是种仪式。

    布置完席次后,岑参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又回到了中军大帐前。高仙芝和王正见、阿史那旸还在帐篷中商议,岑参想着,估计是安西军和北庭军在什么重大事项上依然存在分歧吧。

    岑参站在大纛之下,望着个个昂首挺胸的北庭牙兵和高大威武的安西牙兵,忽而意识到,两军主帅的心态,大概也传染给了各自的牙兵吧。所以他们才都铆着劲,想要一较高下,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那个银甲将是谁,怎么有那么多我军的将士和他打招呼?”见封常清吃过饭,慢慢走了过来,岑参忍不住问道。

    “他就是在元日大朝会上进献天马的马璘,原本是我军斥候营的队正,去年被派去给围攻碎叶的王正见送信,结果阴差阳错,救了王正见的小郎君。就被王正见要了过去,现在已经是北庭牙兵校尉了。”封常清三言两语,就将马璘的根脚说的一清二楚。

    “进献天马之事某也有所耳闻,不过不知是他去的长安,更不知他也是安西军出身。”岑参点头道:“可惜,那杜判官不曾过来,某还真想结识一下他。”

    封常清斜眼微睨,盯着岑参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杜环出身名门、风流倜傥,不仅长于参赞军务,也擅于吟诗作赋,倒是和岑掌书般配得很啊。”

    岑参并未细细琢磨封常清的话,只是下意识点头道:“所以某才渴望一见。”

    封常清的面色微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苦笑了一下,宽容地说道:“岑掌书,西征期间,肯定有机会的……”

    “报!封判官,回纥王子叶斛和大将曳勒罗已到辕门外。”守门的士卒的通传声打断了封常清和岑参的闲谈。

    “岑掌书,随我一起去迎接叶斛王子吧!”封常清令道。

    叶斛王子被封常清领到中军大帐前时,他瞄了眼北庭牙兵,轻笑道:“王都护来得真早!方才我还在碎叶城中偶遇策马急行的霨郎君,可见王都护父子,都是急性子啊。”

    “高节帅许久不见王都护,特令人相邀,请王都护早到片刻,叙叙旧。”封常清笑着回道。

    叶斛王子一笑,也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在封常清耳边低低说道:“封判官,父汗挑选了五十匹骏马、十只鹰隼赠给高节帅,我一并带了过来,还烦请你一会儿过去清点。另外,父汗还特意挑选了两匹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送给封判官,以感谢你对漠北的照拂。”

    “英武可汗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安西都护府和贵国交往甚少,实在当不起如此厚礼。”封常清推托之时,叶斛已将两张礼单巧妙地塞进了他的手里。封常清面色不变,手上动作却很快,迅速把礼单收了起来。

    “父汗看重的是高节帅和封判官,而非安西都护府。日后山水流转,肯定会有更多来往的。”叶斛王子恭维道。

    封常清拱了拱手:“可汗和王子有心了。有需要在下之处,某必尽心竭力。”

    封常清和叶斛密语交谈之时,岑参和曳勒罗默默跟在后面。

    岑参有心和曳勒罗攀谈几句,却见他如刀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安西军即将搭建完毕的营盘里四处打量。

    曳勒罗那锐利的目光令岑参心里一跳,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鹰视狼顾”……

    岑参和封常清刚将叶斛引进中军大帐,就听士卒来报,葛逻禄叶护谋剌黑山也到了辕门外。

    “谋剌叶护,怎么不见逻多和思翰两位王子?”封常清寒暄道。

    谋剌黑山满脸肥肉乱颤,大喇喇地抱怨道:“封判官,别提了。方才刚从玄色大帐出发,犬子逻多就在大街之上不小心冲撞了王都护家的霨郎君。某恨犬子失礼,满心恼火,一脚踢重了,将逻多踢晕了。他此刻已被送回大帐休养了。”

    今天第二次听人提起“霨郎君”,岑参也不禁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郎君好奇起来。

    “逻多王子不妨事吧?”封常清满脸关切。

    “不妨事!不妨事!”谋剌黑山摇着肥厚的手道:“犬子肉厚,大夫说静养两天就好了。”

    “那思翰王子呢?他怎么也没来?”封常清对葛逻禄部十分熟悉。

    “逻多昏厥,思翰主动替兄长去北庭军营请罪去了。”谋剌黑山无奈道。

    “可王都护此刻已到了我军大营啊!”封常清遥指着北庭牙兵道。

    “霨郎君那边不依不饶,在下也没有办法啊,只好先让思翰跟他们去北庭军营了。”谋剌黑山埋怨道。

    “敢问叶护,逻多王子究竟是因何事和霨郎君发生误会啊?是否需要在下出面调解?”封常清关心道。

    “多谢封判官!没多大事,就是犬子见霨郎君身边的小丫环甚是标致,上前夸赞了几句。封判官,你也知道,我们葛逻禄人心眼直、嘴巴笨,逻多可能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霨郎君不开心,就闹将起来。负责保护霨郎君的王别将,还拔刀出手,将犬子的弯刀挑飞了。幸亏我及时赶到,教训了逻多一顿。思翰又主动提出替兄长去赔罪,才平息下来。想来不必麻烦封判官出面。”谋剌黑山解释道。

    “王都护对霨郎君的宠爱,可谓尽人皆知啊!逻多王子这可是撞到王都护的心头肉上了啊!”封常清笑着回道。

    “可不是吗?大军出征,带个小孩子也就算了,毕竟有天可汗的旨意在呢。可干吗还啰里啰嗦弄上一堆丫环伺候着,到底是上战场还是出来游玩啊!”谋剌黑山气哼哼道。

    “叶护慎言,王都护行事虽出人意表,却从无逾矩之处。此非你我可以妄议的!”封常清正色道。

    “多谢封判官提醒!”谋剌黑山打了个哈哈,迈着笨重的步伐,如同一头冬眠方醒的黑熊,挪进了中军大帐。

    谋剌黑山嗓门大,说话也毫不避让。故而岑参将他和封常清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

    “封判官,那王都护家的小郎君是否也太跋扈了些?竟让葛逻禄部的王子去军营请罪。”见暂时无人前来,岑参忍不住非议道。

    封常清斜眼一瞥,冷笑道:“岑掌书,你只听了谋剌黑山的一面之词,就敢断定是霨郎君的错吗?”

    岑参闻言一愣,发现自己确实不自觉中,已默认为谋剌黑山所言为真。

    “你从未见过谋剌黑山和谋剌逻多,也不知王都护和霨郎君之品行,难免轻信他人之言。”封常清叹道:“谋剌黑山,乃碛西出名的贪婪粗鄙之徒,又格外放纵长子谋剌逻多。那谋剌逻多,有名的贪财好色,在葛逻禄地盘上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而王都护家教甚严,据某所知,王都护的嫡长子虽然也被母亲宠溺,可出门在外,也知法守礼,不敢胡作非为。王都护对霨郎君要求更严,岂会纵容他恃强凌弱。”

    “哦?”岑参一愣,不知道后面还有如此隐情。

    “岑掌书,诗书易学、人心难测。你切莫轻信片面之辞,否则日后必有悔之不及之事。”封常清摇头道:“以某推测,必是谋剌逻多见色起意,出言调戏霨郎君的贴身丫环,引发了冲突。所谓踢晕云云,只是苦肉计罢了,当不得真的。但演戏肯定得演全套,这两日估计谋剌逻多只能憋在帐篷里了。”

    “啊!”岑参大惊,自幼醉心于山水和诗书的他,从未想过,人心竟比那千沟万壑更为复杂。而封常清对人心的洞察,也令他自愧弗如。

    “此事推测起来虽不复杂,但某总觉得还是有些蹊跷。”封常清沉浸在思索中,自言自语道:“谋剌思翰一向和兄长不和,为何愿意替谋剌逻多去请罪?”

    “或许是谋剌黑山逼迫的吧?而他故意说成是思翰王子自愿前往。”岑参试着排除干扰,努力分析道。

    “有长进!”封常清笑道:“以谋剌黑山的性情看,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方才他两次提到是谋剌思翰‘主动提出’,对次子的语气也较往日柔和。故而,某猜测或许真的是谋剌思翰主动的。”

    “被逼迫和主动去,有多大差异呢?”岑参不解道。

    “谋剌思翰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和父兄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麻雀里的凤鸟、野猪中的麒麟。却也因木秀于林而屡被父兄排斥,手下无兵无马。若他是被逼迫去的,那此事就无需再关注了;若他主动请缨,那其中必有些门道,需要细细探究……”封常清丑脸凝重,仔细分析道:“不过,这终究是件小事,着人留意即可,应于大军西征无甚牵连。若是日后分化葛逻禄部的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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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