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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三)

    岑参越听越惊,额头冷汗点点。在岑参看来,封常清竟能从和谋剌黑山的闲谈中,抽丝剥茧看出如此多的端倪,并想到日后如何利用之,如此能力,简直要比长安西市那些能够口吐火焰的波斯奴还要神奇。

    而他自己却屡屡误判,固然有信息不明之故。但究其根本,却还是涉世太浅、知人不深。

    入仕以来的种种坎坷、来到安西之后所受到的冷遇,岑参本来一直觉得是世界对自己不公。而和封常清长谈数次之后,他依稀察觉到,自己身上也的确存在许多天真和不成熟的地方,也缺乏许多建功立业所必须的技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时,岑参也只能用这句《论语??为政》里的名言自我安慰,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虚心学习,力争有所进益。

    怀着这样的决心,岑参打起精神,以最大的热情,跟随封常清在辕门处和中军大帐间来往趋走,先后迎接了神情冷峻的黠戛斯阿热李昆和一脸好奇的王子李纪、满脸热络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和沉毅骁勇的王子朱邪尽忠、急不可耐的拔汗那国国王窦忠节和四下张望的王子窦屋磨。

    众人坐定之时,高仙芝、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三人依然没有露面。

    封常清立刻一瘸一拐地去高仙芝的营帐中通告了。岑参本有心替封常清跑一趟,但出口之前,他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就留在中军大帐里,仔细观察这些大唐藩属部族的首领。

    由于军议涉及到安西、北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诸方势力,所以如何安排座次,就成为一个非常微妙和关键的问题。

    方才岑参之所以连午饭都没有吃好,主要精力都消耗在此事上了。

    岑参茫然不知该如何设定座次时,封常清则指挥安西牙兵,先排了两个坐榻放在大帐正中最靠里的地方。

    “左边是高节帅,右边是王都护。”封常清见岑参有点迷糊,就解释道。

    岑参清楚,大唐尚左,多数场合都是以左为尊。中书门下,其实最早也是左相高于右相,但由于右相权力越来越大,李林甫又把持了朝政,所以才逐渐演变为右相高于左相。

    “定下两颗定盘星,下面就好安排了。”封常清俚俗地一笑,继续指挥道:“左右各放四个坐榻。坐榻前均放置小几,备好茶汤。”

    坐榻依序摆好后,封常清指着左边第一个坐榻,说道:“此为北庭阿史那副都护的位置。”岑参赶紧拿笔墨写下阿史那旸的名字,放在榻上。

    右边第一个坐榻给了叶斛王子;左边第二个则是谋剌黑山叶护;右边第二个安排给了李昆阿热;左边第三个给了窦忠节国王,右边对应的位置是朱邪骨咄支叶护;左边最后的位置是封常清自己的。

    “岑掌书,你坐在右边的末席,负责记录。”封常清指着最后一个坐榻说道。

    “敢问封判官,为何如此安排呢?”岑参虚心问道。

    “阿史那副都护乃北庭副都护,除了高节帅和王都护,自然以他为尊;回纥汗国乃漠北第一势力,也是大唐属国中实力最强者,叶斛王子虽然年轻,却必须放在其余属国、部族之前;葛逻禄人是河中第一强部,又是地主,理应在此;黠戛斯人为大唐宗亲,自然不能慢待;拔汗那国与石国相邻,负责提供大量的辎重,应在沙陀部之前。”封常清的条理相当清晰。

    “受教了!”岑参不得不佩服封常清的理事之才。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日你熟悉碛西部族之后,也必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封常清略略有些得意,他指着安西牙兵道:“你们五位,马上牢记座次安排,待会儿贵宾进来,要立即引领到位,勿出差池。坐榻后面再放置些散榻,各方有资格入帐的随从,自行找座即可。”

    此刻,岑参见众人落座后,纷纷施礼寒暄,对座次安排均无异议,对封常清更为叹服。

    “高节帅、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到!”安西牙兵高声通报后,中军大帐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迎三位大唐边帅。

    高仙芝和王正见在正中两个坐榻前谦让之时,面容儒雅的阿史那旸则微微一笑,站到了自己坐榻前。

    “王都护,你镇守边疆多年,年齿也长,理当上座。”高仙芝虚拢着王正见的左臂,试图让他坐在左边的位置上。

    “高节帅,此次西征,你为主帅,某为副帅。岂能主副不分?若是私下闲聊,某或敢坐在君之左侧。此乃中军大帐,军议重地,某不敢逾矩。”王正见纹丝不动,牢牢站在右边坐榻之前。

    “如此也罢,诸君请坐!”高仙芝见王正见甚是坚定,也不再勉强。

    “诸君,昭武九姓皆我大唐属国,其中以石国、康国、安国和拔汗那国为强。拔汗那国侍君甚勤,年年觐见,十分恭谨。而石国近年却渐无藩臣之礼,久不遣使入朝拜见圣人,极其可恶。在下不才,今奉旨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协同北庭王都护和在座诸君,一起讨伐石国。如今远道而来的各军,均已如期抵达碎叶城,气候也利于行军作战。下一步当如何,还请诸君教我!”高仙芝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洋溢着杀伐之气。

    岑参一边记录高仙芝的话,一边尝试着向封常清学习,留意着在座诸人的反映。王正见和阿史那旸都神色谈定,应该是和高仙芝达成了一致;叶斛王子低头沉思,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年轻,不急于表态;谋剌黑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李昆眯着眼睛,注意力都在叶斛身上;骨咄支如老僧入定,一幅不被点名就绝不会开口的架势;窦忠节的脸上则有跃跃欲试之态。

    “奉化王,不知你有何高见?”高仙芝也注意到了窦忠节的神情。

    “高节帅、王都护,石国去年曾派兵越过敝国,准备接应突骑施人;今年又发兵阿史不来城,阻挠葛逻禄部和沙陀部追捕逃奴,实在可恶。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敝国虽小,却蒙天可汗不弃,不仅敕封小王为大唐奉化王,还赐姓为‘窦’、赐国名为‘宁远’,更将和义公主下嫁小王。天恩隆厚,无以为报。今天可汗发大军讨不臣,小王自当尽心竭力,襄助高节帅和王都护。现敝国已征发两万兵马、三十万石军粮和五万头羊,随时可以响应天兵,杀入石国。”窦忠节慷慨激昂地表态道。

    岑参对窦忠节的忠心十分感动,他此时此刻深深感受到,大唐的日月之辉光照四方的荣耀和辉煌。

    “窦”姓乃大唐皇室最尊贵的外戚,因为高祖的皇后就姓“窦”。圣人如此赐姓,极其难得,可见陛下对拔汗那国的忠心尤为肯定。

    和义公主是与圣人血缘非常近的宗室女,下嫁给窦忠节,更是难得的殊荣。要知道,突骑施汗国鼎盛时期,苏禄可汗所娶的交河公主,其实只是西突厥王室后裔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而非大唐宗室。

    岑参心胸正激荡间,却见对面的封常清斜眼上翻,似笑非笑。

    有了方才偏听偏信的教训,岑参也谨慎了起来,揣摩着窦忠节的话中有什么不尽不实的地方。

    “奉化王果乃大唐之忠臣也!”高仙芝先捧了一句,然后笑着问道:“敢问奉化王,贵国的两万兵马步骑构成如何啊?”

    “五千轻骑兵、五千轻步兵和一万辅兵、辎重兵。”窦忠节低低说道,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豪气冲天。

    “老窦,你刚才豪言壮语说要出两万兵马,还把我吓了一跳,心说不知何时拔汗那国竟然如此豪奢了。闹了半天,原来多是些无用的辅兵和步兵,在战场上能有多大作用。”谋剌黑山不待召唤就站起来,粗声说道:“高节帅、王都护,我们葛逻禄部的两万兵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精锐骑兵,根本没有将辅助用的奴隶、仆役算进去。”

    窦忠节见谋剌黑山轻视拔汗那国,出语伤人,十分生气,却又忌惮葛逻禄部的实力,只好面色阴沉站在那里。坐在他身后的王子窦屋磨更是怒气滔天,险些要站起来和谋剌黑山理论。

    “谋剌叶护,葛逻禄部兵强马壮,精骑数万,在座诸位人人皆知。不过,辅兵有辅兵的用处、步兵也有步兵的长处,攻城拔寨、看守营盘,有时还真离不开。更何况奉化王还准备了如此多的粮秣,确实用心了。当然,叶护的忠心,我也一定会禀告给圣人的。战事如果顺利,必为奉化王和谋剌叶护请功。”

    岑参见高仙芝一面安抚窦忠节,一面笼络葛逻禄,点头感叹不已。在龟兹城时,他只觉得高仙芝长的过于俊秀,并未发现有何过人之处,更不像是个领兵作战的大将。现见高仙芝只言片语间,就化解了一场矛盾,顿觉自己之前的认识何等肤浅。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四)

    “谢高节帅!节帅但有所需,小王必尽敝国所能,全力支持。”高仙芝的安抚让窦忠节面色稍豫,他恭敬地表达了对高仙芝的支持后,怒瞥了谋剌黑山一眼,才坐了下来。

    “高节帅,若是灭了石国,不知天可汗会如何封赏葛逻禄部?去年铲除了突骑施汗国,天可汗可是大手一挥,将碎叶城赐给了我们。”谋剌黑山对窦忠节的小动作根本不在意,他如同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小贩,一心要探出高仙芝的底线。

    岑参望着谋剌黑山贪婪的嘴脸,终于明白为何封常清对他的评价如此低。大战尚未展开,就急忙讨要封赏,实在令人不齿。

    “不知谋剌叶护想要什么封赏啊?”高仙芝却丝毫不恼,秀脸带笑地问道。

    “高节帅、王都护,葛逻禄和大唐相比,实乃偏远小部,胃口小的很,不敢贪求石国的国都拓枝城,只希望能够得到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谋剌黑山胖手一比划,大喇喇说道,似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已经被他拥入了怀中。

    窦忠节、朱邪骨咄支见谋剌黑山如此贪得无厌,面有忧色。

    “区区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送给谋剌叶护又何妨!”高仙芝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谋剌叶护,葛逻禄部若能第一个踏进拓枝城,并助我军击退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某一定奏请圣人,将两城赐给葛逻禄部。”

    谋剌黑山本只是漫天要价,他也不曾想到高仙芝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

    窦忠节和骨咄支更是惊讶,两人面面相觑,担忧不已。

    “谋剌叶护,你可知道,据斥候探听的消息,石国已经举国动员,拼凑了四万余人的大军,在拓枝城严阵以待!你可知道,大食叛军大将齐雅德两个月前就开始征调数万吐火罗地区的仆从军,目前去向不明!你可知道,三月中旬,正在大食国巴格达附近鏖战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已经统率数万精锐,调头向东,数日前已经回到呼罗珊!”

    高仙芝一声比一声高,如同狮虎之怒吼,和他俊秀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谋剌黑山被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谋剌叶护,石国与大食勾连之深,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圣人征伐石国,用意何在,如今也不妨告知诸位。区区石国,何足劳动十万大军。圣人之心,在于逼退大食!断绝其东侵之心!如今艾布??穆斯里姆不顾内战胜负尚未分晓,也要回师呼罗珊,说明我军必然要与大食叛军恶战。我军虽强,但大食叛军也非弱旅,绝也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军略未定,谋剌叶护就急着要封赏,莫非葛逻禄部如此有信心,可以一战而击溃大食叛军?若是如此,对阵大食叛军时,某一定派贵部为先锋。若贵部能够大败艾布??穆斯里姆,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得了什么,木鹿城也可以给贵部!只是,贵部有这么好的牙口吗?”高仙芝声色严厉,狠狠训斥道。

    谋剌黑山怔了半天,才讪讪说道:“节帅,在下嘴笨,有啥说啥,让节帅见笑了。封赏什么的,我再也不提了。不过,若对阵大食叛军,不必节帅吩咐,在下也要请命为先锋!”

    “哦,不知谋剌叶护如此英勇?”高仙芝淡淡讽刺道。

    “节帅,在下说的都是实诚话,绝非虚言。我已查清,突骑施奴隶叛逃是移拔老贼的余孽忽都鲁作祟,而站在后面支持忽都鲁的,就是大食人。在下十分厌恶大食人,一直想在战场上讨回来。”谋剌黑山低眉顺眼地说道。

    “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高仙芝哂笑道:“谋剌叶护,坐下吧。诸位,不知还有谁提前要封赏的?”

    “启禀高节帅、王都护,在下领兵出发之时,父汗曾反复叮嘱,能为上国出力实乃敝国的荣幸,不敢贪求封赏。”叶斛王子见众人被高仙芝镇住,不敢言语,就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英武可汗雄才大略,王子更是青出于蓝,实在可敬。”高仙芝手掌轻压,示意叶斛坐下。

    “王都护、高节帅,我们黠戛斯人和天可汗均出自陇西李氏,怎么会因贪图封赏而出兵呢?”李昆站起来,对王正见和高仙芝施礼说道。

    岑参听后奇怪,不明白李昆如何在话语中将王正见放在高仙芝之前。

    “高节帅,李昆阿热赤心为国,但有所召,从不推脱,也从无所求,确实难得。”王正见见高仙芝示意他回应,就站起来向李昆回了个礼,斩钉截铁地说道。

    “黠戛斯部和北庭军来往甚多,有王都护的担保,某岂能不信。”高仙芝笑道。

    岑参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各属国、部族和安西、北庭的关系也是有亲疏之别的。那黠戛斯人显然更在意北庭都护府,而葛逻禄人则如同安西军的仆从。

    “沙陀部虽小,但也明白事君之心要纯,不可贪求。”朱邪骨咄支在李昆坐下后,也站起来表态。他的言辞中还小小讽刺了一下葛逻禄人。

    “天可汗征伐石国,震慑大食,乃敝国之幸,安敢有所求。”最后,窦忠节又站起来说道:“不过,敝国的库占城以及真珠河两岸的不少牧场均被石国侵占,如果石国认罪,还请高节帅和王都护为敝国做主,将库占城归还敝国。”

    “此小事耳,某已记下。贵国可先出兵攻伐库占城,从侧面呼应大军。石国服罪后,我和王都护必为贵国主持公道。”高仙芝对窦忠节的态度要温和不少。

    “谢高节帅,谢王都护。”窦忠节得到了高仙芝的出兵许可后,千恩万谢、喜不自胜。

    “闲闲杂杂说了半天,诸君都忙着表忠心了,征伐方略却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高仙芝见众人都已说过,便笑着说道。

    中军大帐里,忽然变得况外安静。岑参UU小说一停,抬头望着看似随意谈笑却威风凛凛的高仙芝,又飞快瞥了眼神色严肃的众人,明白.军议最关键的戏肉终于来了。

    “回纥的一万精兵但听高节帅和王都护吩咐,不敢妄言军略。”叶斛王子的话打破了大帐中片刻的沉寂。

    “高节帅让葛逻禄人打谁,我们就上去揍谁,绝不含糊!”谋剌黑山也赶忙说道。

    “黠戛斯人一切皆遵王都护和高节帅的军令,绝不违逆!”李昆郑重说道。

    “沙陀人谨听两位大帅号令。”朱邪骨咄支恭敬地笑道。

    “宁远国的勇士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兵石国库占城。请高节帅下令!”窦忠节最后表态,话里还不忘再提一下库占城。

    “啧啧,诸君怎么又开始表忠心。”高仙芝笑道,似乎很不满各属国如此作为。

    岑参也诧异如此下去军议如何能真的确定方略时,却见对面的封常清扭头向后招了招手,对一个在中军大帐中伺候的安西牙兵低低交代着什么。

    高仙芝此次并没有让别人插话的意思,自顾自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诸君如此忠诚和谦虚,那就由某先说吧。方才诸位到来之前,某和王都护就简单议了议当前的军情,也大致有了初步的设想。”

    岑参见帐中众人毫不惊讶,想了片刻,才恍然明白:各属国或部族之人都心知肚明,明白高仙芝和王正见肯定已经提前定好了方略,所以才人人都抢着表忠心而丝毫不言如何出兵作战。唯有葛逻禄部的谋剌黑山心太急,抢先提了战后封赏之事,想为本部谋取更大利益,却被高仙芝杀鸡给猴看,训斥了一顿。

    想到此处,岑参想起封常清所说的“人心难测”,忽而又转念想到:那葛逻禄部看起来对高节帅十分敬畏,会不会是谋剌黑山有意跳出来,故意让高节帅训斥呢?好让高节帅借机震慑诸军呢?

    放在之前,岑参敏感而笔直的内心,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的手段和计谋。但和封常清相处久了,他逐渐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并在封常清的熏陶下,开始从每个人的利益出发,推测所见所闻。

    岑参正思忖间,中军大帐的帘幕被人掀开,四名安西牙兵,抬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走了进来。

    一开始岑参有点不解,不明白牙兵们为何要抬着桌子进来。待牙兵从岑参眼前走过时,他才看清楚,牙兵们所抬的是个巨大的沙盘。

    “行军布阵,岂能不知地理。诸君,一起来看看,安西军做的沙盘,能否入眼?”沙盘放定之后,高仙芝站了起来,走到沙盘边,招呼众人道。

    王正见、阿史那旸和各属国之人都站了起来,凑到沙盘之前。

    岑参十分好奇,他在长安时听闻过沙盘,却从未亲眼见过。第一次见到如此硕大的沙盘,他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又担心耽误记录。

    “岑掌书,你去看看节帅如何用兵吧。”对面的封常清一眼就看穿了岑参的心理,笑着挥手道:“某来替你记录。”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五)

    岑参凑过去之时,高仙芝正拿着一根精雕细琢的竹杖,指着一处由米粒组成的方型道:“此乃碎叶城!”

    岑参定睛细看,才明白沙盘上的城池是由粘黏在一起的米粒所示、山脉是大豆堆积而成、河流用的是缕缕丝线。

    “此乃拓枝城!”高仙芝手臂微动,竹杖在沙盘上指点道:“由碎叶到拓枝城,最适合大军行进的通道就是东西四百余里的素叶水谷地。河谷宽阔平坦,沿途川流不息,利于行军和扎营。而沿途则有两座石国的城池,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

    说到这里,高仙芝用竹杖指着谋剌黑山笑道:“谋剌叶护,这可是你朝思梦想的城池,不若由贵部前去攻打?”

    谋剌黑山讪笑道:“高节帅,草原骑射,我们葛逻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这攻城吗,骑惯骏马的儿郎们确实不擅于爬墙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高仙芝用竹杖指着阿史不来城道:“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卡在突进石国的必由之路,必须拔掉。根据各方情报看,石国在此两城驻守的兵力并不多,应不超过五千人,就由安西军来攻克吧!葛逻禄部负责牵制和骚扰。若有石国援军东来,也由贵部前往阻击。”

    岑参抬头望了眼王正见,见他并无异议,便明白此乃正副两位统帅商议后的结果。

    “石国有南北二重镇。南边自然就是国都拓枝城,北边则是怛罗斯。怛罗斯位于素叶水和药杀水之间,西北均为大碛,控制怛罗斯,大半石国就在掌中了。方才王都护主动请缨,愿在安西军打通素叶水河谷通道后,率北庭兵马北上突击怛罗斯城。”高仙芝望着王正见说道。

    “谨遵高节帅军令!”王正见拱手施礼道。

    “王都护,你为西征副帅,如此说就太客气,某担不起啊。”高仙芝赶忙抓住王正见的双手,制止他行礼。

    “高节帅,军中自有尊卑,岂可不重军令?”王正见双臂稍稍用力,坚持完成了拱手礼。

    王正见坚持施礼的举动,让岑参感觉特别敬佩。作为北庭都护,如此谦卑有礼,安西军和北庭军一定可以配合得亲密无间。

    岑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正见身上时,他不曾发现,高仙芝分配北庭军攻打怛罗斯时,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温润的脸庞上曾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恼意。

    “高节帅,我军可否跟随王都护一起前往怛罗斯?”黠戛斯阿热李昆施礼问道。

    “阿热不提,某也正要说呢!”高仙芝面带微笑道:“打通素叶水河谷后,王都护率领北庭军、黠戛斯部和沙陀部,北上怛罗斯城;某则带领安西军、回纥军、葛逻禄部南下拓枝城。”

    “高节帅,敝国该如何配合大军的行动呢?”见诸军都已有了明确的任务,窦忠节焦急地问道。

    “军议过后,奉化王可经叶支城南下归国,提前攻占库占城,打通从南部攻击拓枝城的通道。待我军兵临拓枝城下时,自会请奉化王前来助阵。”

    “诺!小王明日就归国整兵备战。节帅抵达拓枝城之前,我军必已攻克库占城。”窦忠节对于夺回库占城非常积极。

    “诸君,行军方略草定,必有疏漏,还请直言。”高仙芝把玩着竹杖,笑着问道。

    “敢问高节帅,大食叛军既已有介入的迹象,我军该如何应对?”叶斛王子恭敬地问道。

    “王子真乃漠北雄鹰,提前把某下面要说的话给讲出来了!”高仙芝呵呵轻笑。

    岑参听了叶斛的发问,也才意识到。高仙芝在训斥谋剌黑山时,大谈大食叛军的威胁。而此刻商定军略,大食人却被置之一边。

    “诸君可知,西征石国以震慑大食之策,其实是王都护最先提出来,并由阿史那副都护当面奏报给圣人的。”高仙芝高声问道。

    帐中诸人,不管之前是否清楚,此刻都齐刷刷地摇头表示不知。

    “王都护,如何应对大食叛军的介入,还请你来告知诸位吧。”高仙芝将手中的竹杖递了过去。

    岑参本以为王正见还要谦逊推辞,不料他这次毫不犹豫接过了竹杖,沉思片刻后才悠悠说道:“去年九月,某奉圣人旨意攻伐突骑施,李昆阿热、谋剌叶护和朱邪叶护也都领兵出征。决战前夕,犬子在碎叶城南的林中狩猎,却凑巧遇见大食使者和追杀他们的大食叛军。王别将救下来大食使者,并在决战当晚击退了闯进我军欲图劫回使者的大食叛军。那使者的真实身份是大食小公主,她万里东行的目的就是祈求圣人发兵,帮助大食国平定叛乱。某派人护送小公主前往长安觐见圣人的同时,也加派人手收集大食叛乱的消息。”

    “原来某等西征石国的肇因,竟是霨郎君的一番巧遇啊。”叶斛王子趁王正见叙述的间隙,笑着插话道。

    “犬子顽劣,实在令人头疼。”王正见无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汇集所收集的情报后,某十分惊愕,一是惊讶于大食叛乱之烈,几有鼎革之势;二是惊讶于大食对河中地的觊觎之心,尤其是大食叛军,竟然和石国勾结甚深,对康国、安国、曹国等昭武九姓也多有控制。”

    “大食立国以来,屡屡侵吞河中,多次威胁敝国上贡、缴税、改宗,贪婪无比、尤为可恨!敝国也曾多次试图联合九姓,共同抵抗大食,惜乎人心不齐,不仅不出兵反抗,还和大食人勾勾搭搭;小王也曾奏请天可汗发兵,但天可汗日理万机,一直顾不上答复敝国。”提起大食,气鼓鼓的窦忠节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

    “圣人之所以不答复贵国,是因为吐蕃占了小勃律,正欲出兵北上河中;突骑施人蠢蠢欲动,欲图独霸河中。此乃心腹之患,不能不除。高节帅前年远征小勃律,遏制了吐蕃;去年移拔可汗又自取灭亡。圣人才腾出手,准备回击大食。”王正见先解释了一番,才继续说道:“惊愕之余,某在班师回庭州的路上,和杜判官等人反复思索、不断推演,才想出了征伐石国的初步方略。元日大朝会时,阿史那副都护亲自赶赴长安,向圣人和政事堂详细奏报了此事。经政事堂完善、圣人首肯之后,才有如今吾等齐聚中军大帐共商军议之盛事。”

    听了王正见简明扼要的描述,岑参才明白了西征石国的来龙去脉,也对王正见的卓越才识有了更深的印象。

    “某唠叨半天,其实是想告知诸君,适才高节帅所定的分兵两路,同时攻伐拓枝城和怛罗斯之策,本就是为应对大食叛军介入而量身打造的。因为从圣人到安西、北庭诸将皆知,十万大军西征,意不在石国,而在大食也!”

    不待众人接话,王正见就拿起竹杖指着沙盘道:“据各方打探而知,大食国内战正酣,叛军主力皆在大食名城巴格达一带。留守在木鹿城的大食军大致在一万人上下,全是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当前,木鹿城的呼罗珊骑兵已在大将齐雅德的率领下,进入昭武九姓之地,但隐匿在何处,不得而知。某推测,无外乎三个地方,北则怛罗斯、中则拓枝城、南则飒秣建。”

    “敢问王都护,为何如此确定大食军可能隐藏在此三处城池?”目光随着竹杖在沙盘上游移的朱邪骨咄支问道。

    “朱邪叶护问得好!”王正见中气十足地回道:“某之所以如此推测,一是因为昭武九姓中,石国、康国和大食叛军牵连最深;二是因为曾听多位行商提起,怛罗斯城中的大食商队多得出奇,某怀疑那是大食叛军所扮,怛罗斯周围或许有大食叛军的秘密驻地;三是因为二月初,大食叛军曾派了百余人的斥候潜入庭州城,已刺探到我军即将征伐石国。留守木鹿的大食叛军有一万余人,加上可能征发的吐火罗、粟特和突骑施残部等仆从军,某估计,这支大食军可能有三、四万余人。如此规模的军队,要想隐匿行踪,离不开昭武九姓人的支持,因而拓枝城和飒秣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大食叛军知道我军的目标是石国,他们既然已经摆出介入此战的态势,就肯定会来石国助阵,或潜伏于拓枝城、或隐匿于怛罗斯。”

    “故而,我军就针锋相对,兵分两路,同时打击拓枝城和怛罗斯。这样,无论这支大食叛军隐匿在何处,都可以将它逼出来!”李昆已经领会到了王正见和高仙芝分兵征伐的设想。

    “李昆阿热所言甚是!”王正见点头说道:“齐雅德所率的这支军队人数约在三、四万之间,我军进攻怛罗斯方向的北庭军、黠戛斯军和沙陀军也各有一万人,完全不惧;进攻拓枝城方向的安西军一万五千人、葛逻禄部两万人、回纥军一万人,再加上宁远国的两万士卒,共有六万五千人,更是能以雷霆之势,击溃齐雅德。”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六)

    “王都护,石国那边还有三到四万人的军队。”窦忠节小声提醒道。

    “多谢奉化王提醒!”王正见笑道:“石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国都的。因此,这四万石**,大部应该盘踞在拓枝城。故而高节帅南下攻击拓枝城的所率士卒,要多于北上怛罗斯的军队。”

    “老窦,石国的军队,如果真有四万,估计也是两万辅兵、一万步兵、一万轻骑,和你的两万士卒半斤八两,还不够我们葛逻禄的两万精骑塞牙缝呢!”谋剌黑山嘲笑窦忠节的无用和胆小。

    “料敌从宽,总是没有错的。”王正见替窦忠节拦住了谋剌黑山的嘲讽,继续挥杖在沙盘上指点道:“击溃石国,并非难事;击退齐雅德部,一切顺利的话,问题也不大。但至此征讨石国的最大考验,却并非这两只军队。”

    “王都护,已经回返木鹿的呼罗珊骑兵有多少人马?”朱邪骨咄支的双目之中精光四射。

    “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已将麾下三万精骑,全部从巴格达撤回到木鹿。”

    “三万骑兵,不难对付吧,我军可是有十万精兵啊!”谋剌黑山满不在乎地说道。

    “谋剌叶护,艾布??穆斯里姆在呼罗珊和吐火罗等地的的号召力,绝非齐雅德可比。某推测,如果他下狠心威逼利诱,有可能再征调七到八万人的仆从军,甚至更多。”进入中军大帐以来一直不曾说话的阿史那旸在谋剌黑山身后幽幽说道。

    “十万大食叛军?”岑参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君勿忧!”王正见发现众人面色一变后,淡定地说道:“艾布??穆斯里姆虽来势汹汹,但他却有两处致命缺陷。一是急匆匆千里回师,不若我军准备充分。二是为了救石国,不得不令齐雅德提前潜入河中、呼应石国。河中西部大片荒漠,西突厥人称之为‘黑沙漠’。黑沙漠西起咸海、南抵木鹿城、北达药杀水、东近拓枝城和怛罗斯城,气候恶劣,不利于行军。艾布??穆斯里姆的老巢木鹿距离拓枝城有两千余里,沿途还需穿越部分荒漠。若安西军进攻拓枝城时,齐雅德部也参与防御的话,大食叛军的两支部队,将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一起的。我军攻击石国,就已经占了先手。待攻下拓枝城和怛罗斯后,我军一南一北,据城而守,以逸待劳,呈犄角之势。艾布??穆斯里姆攻拓枝城则北庭军南下侧击之,大食叛军攻怛罗斯则安西军北上夹击之,当可大破大食叛军。”

    王正见说完之后,中军大帐中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沉寂的时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岑参却觉得,似乎漫长得像是从长安到龟兹城一样遥远。

    “不过,若高节帅顺利击溃石**队和齐雅德部,攻克拓枝城的话,艾布??穆斯里姆北上的道路将被安西军截断。我军与大食叛军主力的战事,十之八.九会在拓枝城下爆发。”久未发言的阿史那旸面色阴沉地补充道:“艾布??穆斯里姆兵多将广,非常有可能选择围攻拓枝城。高节帅一旦和艾布??穆斯里姆接战,我军就会迅疾南下,从背后攻击大食叛军。只是如此一来,安西军的任务就会非常重……”

    岑参听后忍不住点了点头,他也发现,安西军南下拓枝城之举,可谓任务艰巨。而跪坐榻上挥毫记录的封常清则冷冷一笑,不知在嘲笑什么。

    “高节帅万里远征小勃律,威名赫赫;安西军出动的兵马也多于我军,本就应当挑起重担。”王正见截住了阿史那旸的话,不疾不徐地表态道:“北庭上下,必当全力配合高节帅和安西军的方略。”

    “王都护已详述了应对之策,诸君可还有什么疑虑?”高仙芝笑着瞥了阿史那旸一眼,朗声问道。

    “精妙无比,算无遗策,在下没有疑问了。”叶斛王子抢先回道。

    “弯弯绕的东西我听不太懂,反正高节帅命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谋剌黑山怪笑着说道。

    李昆和朱邪骨咄支对视了一眼,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小王一切听从高节帅号令。敝国的兵力或许不强,但军粮和辅兵充足,可为大军提供支持。”窦忠节谦卑地说道。

    “军略既定,诸君回去之后就依策行事吧。行军对阵,军略乃头等要务,诸君务必严守机密,不可泄露!”高仙芝沉声令道。

    “诺!谨遵节帅军令!”帐中诸人齐声回道。

    “明日安西军和葛逻禄部就先开拔,围攻阿史不来城!不过,我大军奉旨征无藩臣礼的石国,也应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先礼后兵。围住阿史不来城后,就派人将《安西、北庭奉旨伐石国书》送到城中,让他们明白,天可汗为何要惩罚石国。”高仙芝最后总结到。

    “哪位是岑掌书?”高仙芝说完后,王正见忽而问道。

    “在下见过王都护。”岑参本埋头沉浸在军略之中,猛听到王正见问到他,紧张地回道。

    “讨伐石国的檄文写得洋洋洒洒、铿锵有力、文采斐然,岑掌书确实是大才啊!听杜判官言,岑掌书在诗赋上颇有造诣,更曾得王江宁赞誉。还望岑掌书方便时前来北庭军营小叙。”王正见上下打量着岑参,热情邀请道。

    “王都护谬赞了!”在安西郁郁不得志的岑参,不料自己的名声竟传到了杜环和王正见的耳朵里,一时喜不自胜道:“都护有邀,在下岂敢不从,必尽快去拜访都护和杜判官。”

    岑参喜形于色之时,他没有留意到,高仙芝白皙的面上浮现了一层薄薄的阴云。而负责记录的封常清,则苦笑着摇了摇头。

    军议结束,众人离开之后,岑参将他和封常清共同做的记录递给了高仙芝。

    “岑掌书大才,做这些文书之事确实浪费啊!”高仙芝一边翻看记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节帅,某对该做的职责从不推脱。”满心喜悦的岑参笑着答道。

    高仙芝笑了笑,吩咐道:“记录得很详备,劳烦岑掌书抄录一份给边监军。”

    岑参依令离开中军大帐后,高仙芝脸色沉寂下来,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封二,你觉得如何?”

    “节帅,阿史那旸对指派北庭军攻打怛罗斯心怀不满;王正见却深不可测,令人捉摸不透。”封常清明白高仙芝问的是什么意思,早已思虑好的看法脱口而出。

    “方才在帐篷中单议之时,阿史那旸虽未多言,却甚是在意如何分兵。看来他对这场军功十分在意!”高仙芝冷冷说道。

    “某也不曾想到,阿史那旸看起来谦谦君子,功名之心却如此炽热。”封常清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从长安传回的消息,元日大朝会前后,阿史那旸似乎和李相走得颇近……”

    “既然李相不曾提过此事,某便装作对此一无所知。他是否投靠李相,又与吾有何干系呢?”高仙芝对封常清的忧虑并不在意。

    “节帅所言有理,是在下多虑了。不管阿史那旸有何想法,我们只需要按照李相的指示,将这场军功牢牢抓在安西军手里,不让东宫凭借此战巩固地位即可。”封常清点头赞同。

    “某和王正见打过数次交道,虽不曾吃亏,却也从未占过便宜。此次他明知攻打怛罗斯军功甚少,却依然答应得如此爽快,令某既诧异又担心。”高仙芝拿起竹杖,有节奏地敲打着沙盘。

    “有传闻说王正见日益疏远太子,难道是此缘故吗?”封常清也苦思不解。

    “算了,封二,先不想此事了。大概是缘于世家子弟的那份骄傲吧,那王正见虽然城府颇深,行事却磊磊落落,不屑于用小手段。他既然答应了领兵北上,肯定会尽力攻下怛罗斯。我军很有可能要应战艾布??穆斯里姆的十万大军,还是提前细思迎敌之策吧。”高仙芝放下了对王正见心思的探究,转而思考破敌之事。

    “大食叛军主力虽可能有十万之众,但其精锐,其实还是三万呼罗珊骑兵。以我安西一万五千百战精兵,加上葛逻禄、回纥的三万骑兵和拔汗那的两万辅兵,应该足以一战。”封常清慨然道。

    “拓枝城的城防还算坚固,我军以此为依托,和艾布??穆斯里姆在拓枝城周遭对战,本就有六七成的胜算。拓枝城与怛罗斯之间相隔六百余里,若轻骑全力急行,最多五到六日就可抵达拓枝城;步骑混编的主力,十日之内也可赶到战场。如此,我军只需要坚守十日,就可以与北庭军里应外合,夹击大食叛军。”高仙芝在沙盘上计算道。

    “节帅,我军与艾布??穆斯里姆对阵之时,王正见会及时来援吗?”封常清尖锐地问道。

    高仙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人心难测,某不知他会不会来救援。不过,若是某与他易地而处,我必定会全力救援,以战胜大食叛军!”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七)

    封常清静静地站在那里,斜眼低垂,一言不发。

    高仙芝也并无让封常清回应之意,中军大帐里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高仙芝才又开口道:“封二,某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怕王正见因李相和东宫间的恶斗,故意拖延,以削弱安西军的实力。但某坚信,无论朝堂上如何争斗,都不应以士卒的鲜血和战争的胜负为赌注,此乃大丈夫为人之根本,也是为人臣者应恪守的底线。某相信,虽分属不同阵营,在战场之上,王正见与某其实乃同道中人。”

    “节帅如此说,在下不敢质疑。只希望节帅没有看错人。”封常清轻轻说道。

    “看对如何,看错又如何!”高仙芝哈哈狂笑:“大丈夫终究要靠自己手中的刀剑创建不世功业,岂能因人成事乎?即使北庭军不来,某自信也可凭借安西精兵,大破大食叛军!”

    “节帅天纵英姿,安西健儿锐不可当,虽然人数上没有优势,但应当可以和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相抗衡。”封常清见高仙芝主意已定,就开始认真思量,如何单纯依靠南下的兵马战胜大食叛军。

    “封二,你觉得葛逻禄和回纥两军如何?”高仙芝问道。

    “节帅,葛逻禄部与安西来往密切。谋剌黑山虽然贪婪,但对你还是非常敬畏的。此次他遵照节帅的吩咐,故意跳出来讨要封赏,主动给节帅创造了立威的机会,表现还不错。葛逻禄部的士兵虽然比巅峰时期的突骑施人略差,尤其是在军纪上,但其战力还算不错,可堪使用。回纥骑兵虽是第一次接触,但以某对叶斛王子和曳勒罗将军的观察看,叶斛王子年纪轻轻,应人接物就已能做到滴水不漏;曳勒罗的话不多,但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也是有心计、有能力之人。由将推兵,回纥部能够重整漠北,确非侥幸。回纥骑兵的战力当在葛逻禄人之上,至少也是伯仲之间。因此,在节帅的统率下,以安西精兵为核心,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为两翼,纲举目张,当能有六成把握将呼罗珊骑兵一网打尽。”封常清冷静分析道。

    “可惜拔汗那国的兵马不堪用,否则胜算更大。”高仙芝遗憾地说道。

    “昭武九姓,居于四战之地,周边强邻无数,却喜经商、轻军旅,兵威自然不振。九国又四分五裂,缺乏能够纵横捭阖的雄主,力量拧不到一块,就只能如同风中的蒲草,四处依附。”封常清对昭武九姓甚是看不起。

    “突骑施苏禄可汗在时,昭武九姓基本都遵其号令,在其带领下共同抵御大食人。苏禄虽与大唐之间也发生过冲突,但最初大体还算恭谨,河中也和平无事。后来苏禄野心渐炽,欲图独霸河中,也屡次攻击安西、中断商道,闹得碛西之地鸡犬不宁,才引发了我军对突骑施的攻伐。而今突骑施衰落后,安西和北庭的辖区安宁了,可抵御大食东侵的壁垒也被拆毁了,石国、康国等墙头草纷纷倒向了大食人,河中自此进入了多事之秋。因而,某有时也想,河中地区出现苏禄这样的雄主,对于大唐而已,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究竟是否应该让苏禄这样的人统御河中?”高仙芝长叹道。

    “节帅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依某看来,判断的依据其实很简单。”封常清见高仙芝陷入沉思,便笑着排解道。

    “说来听听。”高仙芝知道封常清常有惊人之语,就感兴趣地问道。

    “只有听从圣人号令的雄主才可能有利于大唐,也才会被圣人默许统御河中;否则,宁愿河中战火连连,也决不允许出现一个忤逆大唐的雄主。”封常清毫不犹豫地说道。

    “家父曾说过,某在关键处不若二郎果决。之前某不信,今日听二郎一言,方知是我矫情了。”高仙芝赞道。

    “节帅谬赞了!不过是某出身寒贱,对世人贪婪之心体会得更深罢了,因而行事顾忌更少。”封常清淡淡道。

    “二郎所言甚是。突骑施人不遵圣人之命,自该承受国破家亡的结局。壁垒毁了,我们就自己挥刀上前。大唐男儿,又何曾惧怕过任何人!”高仙芝哈哈笑道,手中竹杖在沙盘上一指:“明日即可派遣李嗣业统率五千安西兵马,会同葛逻禄部,发兵阿史不来城!”

    五月初九深夜,碎叶城东市如意居分号后院内,忙碌了一天的阿史那雯霞,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可能是因为太疲惫了,她连被子都没有盖好,就胡乱倒在床上睡着了。

    苏十三娘悄悄推开了阿史那雯霞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替阿史那雯霞盖好锦被。

    尽管苏十三娘已经很小心了,可被子甫一接触到身体,沉睡中的阿史那雯霞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浑身肌肉一紧,手臂狠狠地胡乱挥了一下。

    苏十三娘见爱徒如此警觉,在避开手臂攻击的同时,面有喜色。

    阿史那雯霞盲目的攻击落空后,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翻身的同时,她还嘟囔着乱七八糟的梦话:“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我不服气!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咱们走着瞧!”

    望着徒弟那张在睡梦中依然倔强而不甘的脸,苏十三娘更加小心地将被子盖好,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漫步在如意居的后宅庭院之内,苏十三娘想着为情所困的爱徒,不禁有些烦躁。她伸手用力拍了拍庭院中挺拔的云杉树,却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担忧。

    作为清醒的旁观者,从庭州元日大火以来,苏十三娘将爱徒、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的情感历程和爱恨纠结看得一清二楚。

    爱徒的表白和强势、小郎君的痴迷和犹豫、霄云小娘子的退避和反击,在她眼中,其实都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可是,她也明白,红尘沾染再深,一缕初心难泯。无论是再幼稚、再可笑的情感,在初尝青果的少男少女们心中,都将是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的事情。

    “雯霞,你好自为之吧,但愿日后你不会为情关所困。”苏十三娘自言自语道。她衷心期盼,爱徒未来的情路能够顺畅一点。

    替情丝纷乱如麻的爱徒操过心后,苏十三娘的心头忽而闪现出一张沉稳、黝黑的面孔。

    “呸!”苏十三娘朝着空无一人的远处啐了一口,试图赶跑闯进她心扉的大黑牛,可迷人的眼眸中,却又荡漾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西征石国结束之后,用不用着急回长安呢?师父那边或许不急,但懒散的秋娘可能急不可耐,等我回去替她干活吧。”苏十三娘摩挲着腰间的剑鞘暗暗琢磨道。

    对于如意居所谓的西拓生意,苏十三娘心里清清楚楚,那不过是个遮人眼目的幌子罢了。

    二月底,如意居的信鸽带来了师父的秘信,令她假借护卫如意居向河中开拓生意的名目,尾随北庭军西征,并利用阿史那雯霞和王霨的渠道,替王正见打探情报,帮助北庭军获取西征的胜利。

    在秘信中,师父并未细说这么做的原因,只简单写了句“国战当头,吾师门虽力量单薄,亦不敢畏缩不前。望汝尽心竭力,辅助北庭唐军。”

    苏十三娘影影绰绰地猜测道,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东主王元宝之间,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但她想起师父派她来庭州时,曾经说过欠王元宝不少人情,也就不疑有他。

    更何况,即使没有师父的命令,苏十三娘也考虑过随军西行,在协助北庭军的同时磨练爱徒。

    苏十三娘只是奇怪,王元宝为何要如此热心于西征战事。她知道,在北庭军开拔前,如意居的刘掌柜就奉命向北庭都护府捐助了一大批军资、粮草;西行之时,刘掌柜更是让商队将庭州分号价值七十多万贯的金银全部带上,远远超过了开拓分号所需;抵达碎叶城、搭起分号的架势后,刘掌柜根本不关心开拓生意,而是忙于采购各种军需物资……

    苏十三娘每日醉心于提升剑技、行侠仗义、惩凶毙恶、打抱不平,对于商贾之事兴致寥寥。在确认如意居是在真心帮助唐军后,她也就将心中的一点疑惑压了下去。而她也并未注意到,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资金,都明确指向北庭唐军,而非安西兵马……

    苏十三娘正遐思间,坊墙外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两队骑兵不期而遇。她正欲跃身翻上云杉树梢之时,见阿史那雯霞也手持长剑,从里屋冲了出来。

    “什么人!”墙外有人喝问道。苏十三娘伸手拉了一把阿史那雯霞,和她一起潜伏在云杉树上,借助满天的星斗窥视外面两队打着火把的骑兵。

    “某乃葛逻禄部的谋剌思翰,你们是什么人?”在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对面的骑兵中有人用流利的汉话回道。

    “吾等乃北庭轻骑兵,奉命执行宵禁。思翰王子,尔等为何违反军令,深更半夜来到东市?”北庭轻骑兵不依不饶道。

    “吾长兄今日因行为不检,顶撞了霨郎君,被父汗一怒之下踢晕。某替长兄前往城北贵部军营向王都护赔礼道歉后,回到玄色大帐,见兄长依然昏沉不醒,就想起曾在医书里看到过一门偏方。为了尽快救治兄长,在征得父汗同意后,就夤夜来到东市抓药。”谋剌思翰一边流利地解释,一边拍马向前,将腰间的鱼符和葛逻禄部的令符递给了北庭轻骑兵。

    “既然有谋剌叶护的许可,吾等不敢耽误思翰王子。”轻骑兵仔细查验过后,将鱼符和令符交还谋剌思翰,并让开了道路。

    谋剌思翰和葛逻禄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之后,北庭轻骑兵们离开了如意居分号附近,继续巡逻。

    苏十三娘知道,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北后,王都护除了发兵阻断了石国和碎叶城的交通外,还派人和葛逻禄部一起驻守在碎叶城诸门,并派了千余名轻骑兵,开始在城内严格执行宵禁。

    对于北庭军的安排,苏十三娘甚是赞同。大战之前,最需提防的便是消息泄露,必须严加约束、截断渠道。

    不过,精于侦查、情报的苏十三娘也明白,探子们无孔不入,防范起来特别难。对付探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探子。

    在长安,负责治安的金吾卫、京兆尹和街使等军政官署因职责重大,均和江湖剑侠们保持着或明或暗、或公或私的联系,以及时掌握城中三教九流的动向。

    北庭边军和长安的衙署不同,他们在情报上,显然更重军中斥候和来往东西的行商,缺乏自己的密探。因而,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后,虽然加强了对城中及周边的掌控,但暗处的探查工作,却十分有限,更多地还是依赖葛逻禄人的力量。而葛逻禄人的能力,苏十三娘根本根本看不上眼。

    她有心帮北庭军清查碎叶城中的暗探,但无奈人生地不熟、语言也多不通,进展较慢。近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阿史那雯霞乔装城葛逻禄人探知的。

    方才坊墙外出现响动时,苏十三娘本来特别兴奋,以为能有什么大收获。可见谋剌思翰对答地滴水不漏,她也就不再留意了。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个那个大胖子抓药,实在无趣!”失望的苏十三娘打了个哈欠,抓住绳索,轻巧地从云杉树上滑下。

    “师父,谋剌思翰方才所说的顶撞霨弟是怎么回事啊?”阿史那雯霞学着师父的样子滑落之后,急匆匆地问道。

    “霨郎君和你姐姐他们从此处离开之后,在即将拐上鸿鹄大街时,和谋剌逻多偶遇。听闻是谋剌逻多出言调戏霨郎君的丫环,也不知道说的是你姐姐还是伊月小娘子。你也知道,以霨郎君和王别将的脾气,岂会善罢甘休。谋剌逻多被老爹一脚踢晕,谋剌思翰前往北庭军营赔罪,大概就是如此吧。那时你正在后院琢磨如何装扮得更像葛逻禄人,我觉得此事也不是特别重要,就没有告诉你。”苏十三娘轻描淡写道。

    “谋剌逻多?”阿史那雯霞一字一句地说道,她那双灵动的双眸急速转动着。

    “天色已晚,别想了。你姐姐和霨郎君都没有吃亏,不用担心。睡了,睡了!”苏十三娘揉了揉阿史那雯霞的头发,催促道。

    两人迈进里屋后不久,碎叶城东市上空,忽然飞起了数只信鸽。

    在星光的照耀下,信鸽扇动着洁白的双翼,朝碎叶城西的夜色中飞去。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上)

    天宝八载五月十一清晨,厚厚的阴云覆盖着石国国都拓枝城。

    漆黑如墨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初夏的雷雨,顷刻之间就会奔涌而下、席卷人间。

    拓枝城西南一千多里处的乌浒河西畔,连绵数里的军营里,战马咴咴的嘶鸣声、骆驼低沉的呼噜声和呼罗珊骑兵们收拾营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惊动了无数栖息在河畔的水鸟。

    军营之中,一座座牛皮营帐如同凋谢的野花,在呼罗珊骑兵手中枯萎成一团捆扎结实的包裹,再被挂在骆驼双峰的两侧。

    军营正中,有座华丽异常的大帐,在其余营帐纷纷被拆除之际,依然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昂首直视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军营远方,一条笔直的大道越过宽阔的乌浒河,通往遥远的东方,通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许多第一次来到乌浒河畔的年轻呼罗珊骑兵们边干活边交头接耳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那条平整的大道。想要搞明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下的大路,究竟会在哪里结束。

    久经战阵的十夫长艾本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杂物,对年轻士兵们的讨论显然不屑一顾。

    后来,大概见这群年轻骑兵耽误了手头的活计,艾本尼才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年轻的战士们啊,这条西起巴格达,经哈马丹、木鹿、阿穆勒和布哈拉的大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呼罗珊大道,难道你们竟然从来不曾听说过它的终点在哪里吗?”

    “尊敬的艾本尼十夫长,呼罗珊大道我们当然听说过,但其东方的终点究竟在哪里,我们却一无所知。”一位年轻的呼罗珊骑兵茫然地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

    艾本尼不曾料到自己手下的知识如此贫乏,他盯着眼前一幅幅年轻的脸庞,忽而意识到,帝国的军队,已经许久不曾越过乌浒河了……

    一瞬间的愣神转瞬即逝,艾本尼放下手中的活计,遥望东方说道:“呼罗珊大道如同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一般漫长,它最初只是行走于东西之间的商队们一步步走出来的泥泞小道。正是通过这条小道,比女人的肌肤还要温柔的丝绸,才从神秘的东方运到极西之地。帝国兴起之后,疆土虽然已纵横万余里,囊括西班牙、埃及等地,但哈里发们一直对丝绸的产地充满了好奇。真主也鼓励我们,用手中的刀剑,将安拉的意志普照东方大地。因此,从倭马亚家族起,帝国就不断征发囚犯和异教徒,平整和拓宽这条通往东方的商道,为大军东进做准备。”

    “十夫长,那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美丽的丝绸之国了吗?”一名性急的呼罗珊骑兵问道。

    艾本尼苦笑地摇了摇头:“傻家伙,若是哈里发已经将大道修到丝绸之国的国都,那你们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跨越过乌浒河呢?二十多年前,帝国将大道修筑到了河对岸数百里外的康国国都飒秣建,帝国的兵锋也终于越过乌浒河。那时,帝国本以为可以横扫粟特人的国家,并以之为基地继续向前推进时,却遇见了‘阿布??木扎伊’。”

    “阿布??木扎伊?顶牛者?这是什么啊?”一名机灵的呼罗珊骑兵不解道。

    “对,就是顶牛者!”艾本尼点头道:“当时粟特人都跟随一个叫苏禄的酋长,兴兵与帝国作对。”

    “十夫长,我们呼罗珊骑兵这么厉害,想来那什么小酋长,应当不是帝国的对手吧。”一名憨憨的属下傻傻说道。

    “唉!”艾本尼摇头叹道:“那苏禄十分厉害。四年之内和帝国大战三场,生生将帝国的军队顶在了乌浒河之西。所以哈里发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顶牛者。意思是说,不料竟然有人能够顶住冲锋起来如野牛狂奔的帝**队。因此,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飒秣建。而据说,飒秣建距离丝绸之国的首都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加起来还有长。”

    “十夫长,你应该也不曾参加过当年的战斗,怎么会了解的如此清楚。”有聪明的手下疑惑地问道。

    艾本尼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当年我父亲被征发参战,在乌浒河畔和苏禄酋长的军队大战,并最终战死在此处。”

    艾本尼的话,让本来兴致勃勃的呼罗珊骑兵们一怔。参军以来,从未遭遇过失败的他们,总觉得死亡是极其遥远的事,比东方的丝绸之国还要遥远。可十夫长的话让他们心中一寒,本来悦耳的河水哗哗声,听到耳里也变得格外瘆人。

    “十夫长,我怎么听说,有几个千人队,数年前就曾渡过乌浒河,并在粟特地区活动过。”有个消息灵通的呼罗珊骑兵质疑道。

    艾本尼瞪了手下一眼,才开口说道:“帝**队苦战数次,损兵折将却未能击败苏禄,所以十余年间都不曾跨过乌浒河。后来,似乎是苏禄与唐军发生了冲突,屡战屡败,又气又恼,病重而死。他死了之后,粟特人失去了主心骨,就逐渐开始接纳帝国的军队。”

    “原来是这样啊!”不少呼罗珊骑兵连连点头,赞叹十夫长见多识广。

    “十夫长,那苏禄和丝绸之国究竟是何关系啊?苏禄的军队和唐军相比,孰强孰弱?”那个聪明的手下从艾本尼的话中多听出来点东西。

    “这个我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苏禄应该是依附于丝绸之国的。至于唐军的战斗力,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去年秋天,唐军彻底消灭了苏禄建立的国家……”

    “啊!”性急的呼罗珊骑兵惊得叫出声来:“我们此次东进,岂不是要和强大的唐军直接对战吗?”

    “嘘!”消息灵通的那个人低低说道:“我听说,几个月前,齐雅德将军曾派了一个百人队潜入唐军城中打探消息,结果全军覆没。”

    众人闻之,面色更寒,胆小的几个甚至开始轻微发抖了。

    “胡说什么!”艾本尼怒斥道,狠狠踢了那个消息灵通的手下一脚:“你们抬起狗眼,看看营地中间的大帐!总督就在里面!有足智多谋的总督在,我们呼罗珊的勇士们什么时候战败过!”

    艾本尼手下的几个呼罗珊骑兵抬头望向营地中间,眼中的犹疑和畏惧一扫而空,双眸之中顿时充满了狂热的信心和无比的勇气。是呀,有总督在,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是不可能战胜的呢?

    艾本尼和手下的十人队继续忙着收拾营帐之时,营地正中的大帐之内,五彩斑斓、流光溢彩,随处可见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银器皿和编织精细的华贵挂毯。

    龙涎香、肉桂香、安息香等多种名贵香料调和在一起所散发出的醇厚香味,和打扮得艳丽妖娆的侍女身上那缭绕不绝的暗香搅在一起,令所有踏入大帐的正常男人都如痴如醉。

    虬须如雄狮鬃毛一般威武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站在香气氤氲的大帐中央,却根本无暇分神欣赏侍女们的美色。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其中有比醇酒美女更令人陶醉的珍宝。

    在他身前,气喘吁吁的齐雅德跪拜在地,虔诚无比地吻着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鞋尖。

    “折损了一个百人队,换回了五千突骑施人,齐雅德,你说你这笔买卖,是赚了还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脚尖微抬,示意齐雅德站起来。

    “属下不知!”齐雅德赶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道。

    “若能用这五千突骑施人,换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人头,那就是赚了;若是空得五千仆从军,却无法击退唐军,那就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自言自语道。

    “有总督在,必可大胜唐军!”齐雅德急忙说道。

    “不容易啊!”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道:“去年没有截住艾妮塞小公主,竟然引发了十万唐军西征,多少是出乎我的预料了。大唐这次出击,恰恰选在我军和倭马亚家族苦战正酣的关键时刻,用心十分歹毒。若非陷入内战,我们可以从呼罗珊、吐火罗和粟特地轻易征发二十五万到三十万大军。此刻我算了算,最多也只能集聚十八万军队,实力大减。唐军之中,有人对我们知之甚深啊!”

    齐雅德恭敬地低着头,聆听总督的教诲,丝毫不敢插话。

    “齐雅德,你可知道,我一得到你发来的消息,当日就拔营启程,离开巴格达东返。此刻,有些人正恨我恨得牙痒痒吧!”艾布??穆斯里姆笑着说道,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阿拔斯阁下应当了解呼罗珊是我军的根本,不会质疑总督的决断啊!”齐雅德疑惑地问道。

    “阿拔斯阁下当然明白,他想推翻倭马亚家族,坐上哈里发的宝座,就离不开我们波斯人的支持。”艾布??穆斯里姆幽幽说道:“可是,曼苏尔向来轻视我们。他认为我不该在刚刚攻下巴格达,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回师呼罗珊。”

    “我军已经攻下巴格达了!”齐雅德狂喜道。他明白,一旦拿下巴格达,大马士革也就不远了。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中)

    “惨胜而已!”艾布??穆斯里姆面上并无喜色:“曼苏尔依仗着自己是阿拔斯阁下的弟弟,屡屡向我施压,不惜用我们呼罗珊勇士的尸体,堆出一条通往巴格达城头的阶梯。”

    “总督,那我军的伤亡?”齐雅德小心地问道。

    “四万仆从军折损了一半,主力骑兵倒是没有什么大损失。”艾布??穆斯里姆淡淡说道。

    齐雅德听到主力骑兵无恙,心中松了口气。可想到仆从军伤亡了两万多,不禁怒道:“可恶的曼苏尔!他这是在变着法子消耗我们波斯人的实力!”

    “所以他肯定恨我啊!呼罗珊对曼苏尔而言,可有可无。他想的只是尽快拿下大马士革,推翻倭马亚家族的大本营。可是,我们波斯人一旦失去了呼罗珊,就如同无根之浮萍,只能任人宰割了。”艾布??穆斯里姆叹道。

    “总督,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失去呼罗珊!唐军此次将艾妮塞都带到碎叶城了,他们随时有可能将小公主推出来,并以之为借口,介入我们和倭马亚家族的战争。”齐雅德急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我认为,唐军的目标,并非呼罗珊。”

    “总督为何如此笃定?”齐雅德不解道。

    “呼罗珊距离长安太远了,唐人的手没有那么长!”艾布??穆斯里姆分析道:“唐军的战斗力确实不俗,但他们的腹心之地距离碎叶城已经如此遥远,不得不选择把碎叶城先后交给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管理。他们又怎么可能攻击更为遥远的呼罗珊呢?何况,唐人对倭马亚家族就放心了吗?你别忘了,二十多年前,倭马亚家族也曾数次东进粟特地区。”

    “那唐军兴兵远征究竟意欲何为啊?”齐雅德请教道。

    “教训石国,收拾粟特地区,再次将我军逼退到乌浒河以西。这应该就是唐人兴兵的目标吧。”艾布??穆斯里姆说出了心中的判断:“只有这样,才会理解唐军为何要兵分两路,同时攻击拓枝城和怛罗斯。”

    艾布??穆斯里姆在大帐中踱步而行,边走边道:“若唐军要进攻呼罗珊,就应当集中兵力,攻克拓枝城后,南下飒秣建,然后沿着呼罗珊大道西进。但从传递回来的消息看,唐军根本没有征讨康国的计划,只是准备剿灭那俱车鼻施,然后一南一北,牢牢控制住石国。高仙芝和王正见的打算,就是以逸待劳,南北呼应,准备在石国和我军一战。只要将我军击溃,粟特那些软骨头,肯定就会立刻抛弃我们,重新到唐军那里摇尾乞怜。”

    “总督,既然唐军无心进攻呼罗珊,那我军还有必要劳师动众,全力与唐军对战吗?”齐雅德问道。

    “不,我军绝对不能退让!”艾布??穆斯里姆立刻否定了齐雅德的想法:“倭马亚家族手中虽还有十余万兵马,但已日落西山,覆灭是早晚的事。唐人则不然,他们国力雄厚、野心勃勃,会持续不断地试图加强对粟特人的控制。若我军退让,任由那俱车鼻施被唐军推翻,则石、康、安等国就绝不会再信任我军,我们也会从此失去对粟特人的掌控。丢失了粟特之地,吐火罗和呼罗珊都会直接暴露在唐军眼皮子底下,我们就不得不四处防御,陷入被动之中。因此,我军此此必须击败唐军,彻底击破粟特人残存的幻想,让他们都成为安拉的子民!”

    “属下愿为总督的利爪,冲锋陷阵,击败唐军!”齐雅德跪倒在地请战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笑道:“我忠诚的齐雅德,此次不需要你来冲锋陷阵。你将肩负更为光荣而艰辛的重任。”

    “一切听从总督安排!”齐雅德恭敬地说道。

    “怛罗斯城中现在有多少守军?”艾布??穆斯里姆问道。

    “三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石国轻骑兵和五千石国轻步兵。”齐雅德说道。

    “拓枝城中有多少人马?”艾布??穆斯里姆追问道。

    “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和一万辅兵,都是石国人。”齐雅德对答如流。

    “你手中还有多少兵马?”

    “七千呼罗珊骑兵,五千突骑施轻骑和从吐火罗以及康国、史国、曹国等地征发的三万仆从军,此刻都集聚在飒秣建城西。在下无能,那些粟特人尚不知总督已经回转,态度不是特别积极。”齐雅德有些羞愧。

    “这帮粟特人从来都是墙头草!”艾布??穆斯里姆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鹅毛笔,伏案写了道命令,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

    “齐雅德,你立刻携带我的军令返回飒秣建,传令吐火罗和粟特各国,征发更多的兵马和粮草,在飒秣建等候呼罗珊骑兵汇合。同时,你要要求各国尽可能多地进贡骆驼和熟悉沙漠的向导。”艾布??穆斯里姆将军令交给齐雅德。

    “骆驼?”齐雅德面有疑色。

    “破唐军之关键,就落在这些骆驼身上了!”艾布??穆斯里姆解释道。

    “总督已经有了破敌之策?”齐雅德惊道。虽知道总督用兵神鬼莫测,齐雅德依然不曾想到,总督居然在谈笑间就拿出了破敌之策。

    “不敢说必能斩杀高仙芝和王正见,但应当可以教训教训骄狂的唐军了!”艾布??穆斯里姆信心满满道。

    “总督阁下,除了征发仆从军,还需要末将做什么?”齐雅德跃跃欲试。

    得到唐军大举西征的消息以来,齐雅德虽然一直在给手下鼓劲打气,但他自己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底。尤其是知道拉哈曼和整支百人队全部折损在庭州城中时,齐雅德内心深处,对唐军的强大就有了那么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畏惧。此刻,听到最崇拜的总督三言两语间就有了击败唐军的方略,他的胆气顿时壮了起来。

    “齐雅德,你的使命很艰巨!”艾布??穆斯里姆抽出两张地图,郑重地说道。一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写满波斯文,另一张地图上则都是突厥文和汉字……

    艾本尼等人将自己住的帐篷刚刚收拾完毕之时,忽而听见大帐附近传来了人马的喧哗声。

    艾本尼抬头一看,只见一员高大威猛的将领,翻身上马,呼喝着离开了营地,向着东方血红的朝阳赶去。在他身后,还跟随着百余名威严的呼罗珊骑兵。

    “齐雅德将军!”艾本尼认出了当先的将领。齐雅德作为总督麾下的第一猛将和最受信任的心腹,在呼罗珊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父亲,有总督和齐雅德在,我军应当可以洗刷当年战败的耻辱!”艾本尼望着远处滔滔的乌浒河水,暗暗想到。

    天宝八载,五月十三夜,石国国都拓枝城,虽然前两日已经下了两场大雨,可是今晚,夜空之中依然是电闪雷鸣、雨落倾盆。

    石国副王屈勒所居住的宫殿里,轰隆的雷声,都遮掩不住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和厮杀声。

    一缕缕殷红的血液,从无数尸体的创口中流出,将满地的雨水染成一片深红。

    附离军的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紧握修长的大食刀,威严地站在忽都鲁身后。

    狂暴的雨滴抽打着他的蓑衣,如同密密麻麻的箭雨不停地敲打着盾牌。

    苏鲁克对肆虐的暴风骤雨浑不在意,他双眼圆睁,冷冷地望着前方的厮杀。在他两旁,数十名举着牛油火把、手持雪亮弯刀的精壮突骑施武士,站在宫殿的广场上,护卫在突骑施特勤忽都鲁身前。

    在他们面前,横七竖八躺满了石国武士的尸体。这些战死的石国武士,或是要害处中箭、或是身中负四五处刀伤。一滩滩鲜血和雨水交融在一起,将平整开阔的宫殿广场,变成了佛经里的血海地狱。

    石国武士的尸体中间,还夹杂着几具身披蓑衣突骑施人的尸体。被鲜血和杀戮激发出凶性的突骑施武士,挥舞着弯刀,咆哮着向尚在抵抗的最后一栋宫殿冲去。

    鹰鼻狼目的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在数百名石国士兵的护卫下,踏着满地血水,走到了忽都鲁面前。他身后的士卒,望着宫殿里的尸山血海,多面有不忍之色。

    “多谢忽都鲁特勤施以援手,突骑施勇士的战力,确实不凡啊!外面雨大,特勤何不移步到宫殿之中或游廊之下。”那俱车鼻施恭维道。

    “国王客气了,某不过是奉齐雅德将军令,前来协助贵军而已。任务未完成之前,某不敢贪享安逸。”忽都鲁淡淡道。

    “特勤心志坚毅,令人佩服。不过,特勤可知,这屈勒老贼,不仅三番四次坏我大事,还曾做过对不起特勤和令尊的事。”那俱车鼻施对忽都鲁的冷淡并不在意。

    “此言何讲?”听那俱车鼻施提到父汗,忽都鲁急切地问道。

    那俱车鼻施微微一笑,在漫天风雨中回忆道:“去年夏天,令尊已察觉到唐军准备攻击碎叶城。便遣密使找我,希望我给他引荐呼罗珊的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虽说贵我二国也曾因素叶河谷的草场有些许纠纷。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分得清的。”

第五十九章:雨打风草血如海(下)

    忽都鲁并不知去年的碎叶大战背后,竟还有如此秘辛。他瞪大眼睛盯着那俱车鼻施,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苏鲁克和守护在忽都鲁身边的附离军也屏声静气、侧耳倾听。

    “在我的帮助下,令尊和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搭上了线。具体怎么商谈的,我并不清楚。八月中旬,唐军抵达素叶水河谷后,齐雅德将军就令我派出二万人的军队,满带辎重、伪装潜行,悄悄通过了拔汗那国,隐匿在叶支城南的山林中,准备接应令尊。”

    那俱车鼻施的话让忽都鲁轻轻点头,因为他知道,父汗在碎叶大战初期,确实考虑过向东.突围,走素清峡谷,南下叶支城。

    他当时还疑惑,因为南下的道路特别崎岖,突围后的突骑施人在缺乏辎重给养的情况下走几百里山路,肯定会伤亡无数。父汗却说,会有人接应的。

    “那窦忠节志大才疏,除了像条汪汪叫的猎犬,在唐人面前献媚外,一无是处。”那俱车鼻施嘲笑道:“我麾下两万士卒通过拔汗那国境,他竟然一无所知。”

    忽都鲁虽未去过拔汗那国,却曾听父汗讲过,那拔汗那国的国都西鞬城,坐落碎叶城西南的费尔干纳盆地中。

    费尔干纳盆地四面环山,唯有向西,有处被真珠河冲刷出的平坦山口。拔汗那国在山口处筑有一座军镇,名叫库占。

    十几年前,石国和拔汗那国发生纠纷,偷袭了库占城,占据了库占山口及周边的肥沃草场。拔汗那国在石国面前,顿时处于无险可守的狼狈境地,这也是两国近些年纷争不断的根由所在。

    因此,石**队通过库占山口,在费尔干纳盆地边缘的山间小道潜行通过,其实并不难。

    “可惜的是,某的举动,虽能瞒过窦忠节。但因为要调动兵马,却无法避开屈勒老贼的眼线。”那俱车鼻施恨恨道:“老贼探听到士卒的动向后,就派人急报安西都护府,导致我军行踪为北庭军所掌握。我军劳师无功还是小事,却害得令尊最终未能突围成功,这岂不是屈勒老贼造成的罪孽?”

    那俱车鼻施的话还未说完,宫殿里的厮杀声逐渐止息。片刻之后,一头银发散乱不堪的石国副王屈勒,就被满眼赤红、兴致勃勃的附离军十夫长巴库特押了出来。雨水冲刷着王者的面庞,昔日的尊严和此时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贼,唐军欲灭我国,你竟然还和他们私通,准备起兵推翻我,响应唐军,其罪可诛!”那俱车鼻施走到屈勒面前,居高临下道。

    “哈哈,唐军欲灭我国!!”浑身血污的屈勒在雷雨中哈哈狂笑:“百年之后,汗青必载:灭石国者,那俱车鼻施也!”

    “一派胡言!我苦心孤诣、忍辱负重,欲图壮大石国。你处处掣肘不说,竟然还敢污蔑我!”那俱车鼻施气得抬腿将屈勒踢翻。

    “咳咳咳!”那俱车鼻施脚上用上了十成力气,倒翻在血水中的屈勒吐出了一嘴鲜血和三颗牙齿,浑浊不堪的血水将他的衣服沾染得腥臭不已。

    忽都鲁听了那俱车鼻施的话后,本来很仇视屈勒。但此刻见他如条将死的老狗,躺在污秽的血泊之中,也有些不忍。

    “那俱车鼻施,我知道你有雄鹰般的志向、称霸河中的野心和百折不饶的意志。可是,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屈勒费力地站了起来,用尽全力吼道:“河中之地,看似辽阔,却夹在大唐、漠北、吐蕃和大食之间,注定是强国角逐的战场。在四条巨兽之间,无论是突骑施还是石国,都不得不依附强者而存。放眼四方,大食贪婪无度、吐蕃困于高原、漠北臣服大唐。唯有大唐,国力雄厚,施政宽仁,不仅不勒索、不严苛,还尊我习俗、护我子民。既然注定要投靠一方,我宁愿选择大唐,也绝不屈服于逼迫我们改宗、纳税的大食。”

    “大食近在咫尺,精骑旦夕可至!大唐远在万里之外,远征一次都需要数月。你舍近求远,岂不谬哉!”那俱车鼻施不服道。

    “那俱车鼻施,难道你没看过汉人的史书吗?”屈勒蔑视地一笑,高声问道。

    “史书?”那俱车鼻施一愣,不明白屈勒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大唐虽远,却从来不乏陈汤、班超,更有李广利等灭国之徒。此刻安西、北庭的大军不是已经抵达素叶河谷了吗!石国必将因你的野心而覆灭啊!!”屈勒痛哭流滴道:“我本想软禁你,然后去唐军大营负荆请罪,以解救石国子民,却还是被你先下手为强了。光明神,你这是要抛弃石国了吗?你的光辉,为什么不再眷顾虔诚的石国子民了?”

    屈勒说完,漆黑的夜幕中忽然劈出一道耀眼的闪电,接踵而至的轰隆隆雷声,似乎是在告诉众人,什么叫做“天威隆隆”,什么叫做“虽远必诛”!

    屈勒的话让那俱车鼻施陷入了沉默。忽都鲁想起父汗对突骑施命运的感慨,想到妹妹在庭州说过的话,也沉思不已。

    “野处生兮不着根?逐甘露兮马蹄痕。逢此霰雪兮无面目,待彼鹯鹰兮摄孤魂。朝徂贵霜之东兮,夕发交河之屯。踏破碎叶之川兮,捭阖姑臧之门。噫吁戏!我有十千金叵罗,更进沙州一曲歌。芦管风行四千三百里,草色青青鬓色皤。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绣,白玉紫獐葡萄酒。换迎汉将三万甲,寒冰八月凝刁斗。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宁不知黄沙埋尽郁金香,可怜昭武九姓胡。”众人沉默不语之时,满嘴漏风的屈勒忽而哼起来歌谣。

    “《风草歌》!”忽都鲁听出来了,这是二十多年前,大食东进河中之时,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康国居民期盼唐军发兵救助时所传唱的一支歌谣。

    忽都鲁听父汗说过,当突骑施人的大英雄苏禄可汗整兵出素叶河谷,前往飒秣建抵御大食人时,曾听到逃离家园的康国人唱起此歌。当时,苏禄可汗驻马良久,听完了整支歌谣后,潸然泪下道:“命如风兮仆为草,忧怜万民兮皆煎熬。何日御风而行兮,不再折腰!”

    那俱车鼻施身后的不少石国士卒,听到熟悉的《风草歌》后,抽泣不止。百余年来,昭武九姓地所遭受的苦难,都被此歌道尽,每一个听到此歌的粟特人,都忍不住会泪流不止。

    “老贼,将死之时,还敢乱我军心,实在可恶!”那俱车鼻施见手下的士卒心神动荡,怒斥道。

    “那俱车鼻施,军心如此、民心如此、天心如此!岂是你我可以更改的?你赶快迷途知返,向唐军投降吧,如此石国方有一线生机啊!”屈勒跪倒在血海之中,恳求道。

    “老贼,若会借风力,蓬草亦升天。我就是要借助大食人的西风,扶摇直上,改变石国受人欺凌的困局。可惜啊,你死到临头,依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那俱车鼻施怒吼道,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

    “唉,你终究是要将石国带入到绝境之中去啊!”屈勒顶着急促的雨点站了起来:“你我二人的孰是孰非,自有史书评判。只是可怜石国和昭武九姓的百万子民,他们不明不白地被卷入到战火之中,又有谁怜呢?”

    “老贼,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态。你的鬼蜮伎俩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副王一系,不就是想一直压制我们,独占石国的大权吗?你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来当借口呢?”那俱车鼻施不屑道。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仁不智者眼中,自然全都是污秽。”屈勒冷冷回击道。

    “老贼,此时此刻,多说无益!”暴跳如雷的那俱车鼻施吼道:“你欲图策反我的手下,还盯住了忠心于我的将士。可你没有想到,我并非孤军奋战!”

    那俱车鼻施话未说完,就忽然抽出弯刀,一刀斩去。飞溅的鲜血和雨珠混杂在一起,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地上更加殷红的血海,提醒着人们发生了什么。

    “老贼,带着你的谬论去死吧!”那俱车鼻施恶狠狠地说道:“若你仍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就在地狱里瞪大眼睛,看我如何带领石国越来越强吧。”

    忽都鲁没有想到那俱车鼻施居然亲自动手杀了屈勒,不觉有点怔怔。苏鲁克握紧长刀,牢牢护卫在忽都鲁面前。

    那俱车鼻施冷冷地在衣角上擦拭掉刀身上的残血,才将刀收回鞘中:“有劳忽都鲁特勤了。贵部所需的辎重,我已命人送到城外营盘之中。明天贵部你就可以启程和齐雅德将军汇合了。”

    “谢国王!”忽都鲁勉力平息下纷扰的内心,沉声回道。

    “烦请特勤转告齐雅德将军,那俱车鼻施愿以拓枝城和自身为饵,助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全歼唐军!”那俱车鼻施说完,回头就走,看也不看屈勒的尸身和遍地的尸体。

    天上忽而又是一道闪电,躺在血海中的屈勒遗体被电光照亮。忽都鲁觉得,屈勒的脸上,满满都是无奈和不甘。

    “命如风兮仆为草,忧怜万民兮皆煎熬。何日御风而行兮,不再折腰!”忽都鲁不禁用《风草歌》的曲调哼起了苏禄可汗的感慨。离开庭州以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点质疑……

    附离军的士兵们大多不知特勤殿下哼的歌曲从何而来,也不知忽都鲁为何会忽而哼起歌谣。因而,忽都鲁哼完之后,他们只是面面相觑,却不知该怎么办。

    “特勤殿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附离军中目前地位最高的苏鲁克低声问道。

    “下一步该如何?”忽都鲁苦笑道:“疾风劲而蒲草轻,当下,我们也只能选择依靠大食人了。出城回营,明日启程南下飒秣建城,和齐雅德将军汇合!”

    忽都鲁转身离开时,对大食人一直无好感的苏鲁克,默默跟在特勤殿下的身后,沉思道:“大食人的西风,真的能帮助那俱车鼻施扶摇直上吗?突骑施人此刻是比石国更为细弱的衰草,又该如何在疾风中生存呢?复国大业,何时才能实现呢?”

    深沉的夜色中,回答苏鲁克心中忧思的,只有无边的雨幕和依然萦绕在耳的《风草歌》。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石国国都拓枝城外,营帐连绵如山、旌旗猎猎胜林。

    旗林之中,战马咴咴、金戈铮铮,号角声声如泣如诉、战鼓咚咚如雷如吼。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统率数万大唐熊罴,将方圆数十里的拓枝城围得水泄不通。

    拓枝城北,安西唐军的阵列之中,巍巍然有座高台。台高五六尺,乃军中的能工巧匠用拓枝城北山林中最为结实的云衫木搭建而成。

    夏阳熏熏、南风习习,高台之上,高仙芝的大纛和各色令旗在透亮的阳光中迎风招展,格外引人瞩目。

    高仙芝如同一棵挺拔奇秀的青松,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之上。安西监军边令诚和判官封常清则紧随其后。边令诚一侧,站着回纥王子叶斛和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封常清身侧,则是掌书记岑参。岑参等人身后,站在一排安西牙兵,他们将负责摇动令旗、传递军令。

    高台四周,一万余名安西健儿,组成了一座硕大的方阵。如同沉默的洪荒巨兽,不怒自威。

    方阵最前列,是两千名目光冷静、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一千名弓箭手左手持弓,身前的泥地里插着数十只羽箭,身侧还斜放着四五个塞满箭支的箭囊。一千名弩手则左手托弩身,右手食指虚放在牙发之上,将冷冰冰的锋矢对准了前方,随时可以向目标射击。

    稀稀疏疏的弓弩手队列之中,还隐藏着几十具八弓弩。粗若车辐、镞如斧刃的特制弩箭遥指拓枝城的城头。

    六百名长枪兵分成左右两部,斜举着近一丈长的长枪,站住弓弩手两侧。密集如林的长矛可以为两翼薄弱的弓弩手提供坚实的保护。

    弓弩手和长枪兵阵列之后,一千四百名刀盾兵按照团的编制,分成七个锋矢小阵,严阵以待。

    居中的锋矢刀盾阵前,一辆专门用于攻击城门和运输士兵的轒辒车直指拓枝城城门。其余六个锋矢阵前,或矗立着比拓枝城城墙还高的攻城塔、或放置着前段带抓钩的云梯车。

    一旦开始攻城,刀盾兵将是攻击城门和跳荡先登的主力。他们或将推着轒辒车撞击城门、或将攀上攻城塔登上城头、或将通过云梯车爬上城墙。

    刀盾兵阵后,就是高仙芝用以观敌和指挥大军的高台。高台四周,簇拥着近千名精锐的安西牙兵,负责拱卫安西都护府的军政要员。

    高台之后,由安西中郎将李嗣业统领的一千名魁梧如山、身高臂长的陌刀兵,如同沉默的石像,双手持刀,岳峙渊渟。

    作为攻坚和克制骑兵的利器,身披重铠的陌刀兵是安西和北庭唐军精锐中的精锐,轻易不会动用。而一旦出动,如墙而进的雪亮陌刀,绝对可以粉碎一切当面之敌!

    陌刀兵后,两千名浑身披挂的具装重骑兵,在中郎将席元庆的带领下,正牵着身披马铠的坐骑,随时准备在辅兵的帮助下,上马冲锋。高仙芝将重骑兵布置在阵列偏后位置,显然是要将它们作为决定胜负的雷霆一击使用。

    方阵的最后,是三十余具梢砲,每具砲车高高翘起的前端,都紧紧捆扎着近百条由麻线和牛皮编织而成的绳索。每根绳索的末梢,都连着一名辅兵。辅兵一旦同时发力,砲车后端牛皮网兜里面的石弹,就会冲天而起,朝拓枝城的城头飞去。

    方阵周围,零散分布着两千名张弓游荡的安西轻骑兵。他们在安西别将段秀实的统率下,负责警戒敌情、骚扰敌人和迂回包抄进犯之敌。

    安西都护府掌书记岑参站在高台之上,近观杀气腾腾、气冲斗牛的军阵,远眺守军林立的拓枝城头,不觉诗兴大发、豪气干云。

    岑参很想立刻挥毫赋诗一首,无奈军阵之中、临战之前,实在不合适吟诗作赋。他只好在心中默默遣词造句、雕琢文字。

    自从五月初十去北庭军营拜访了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并和杜环谈诗论赋之后,岑参的心情十分纠结。

    王正见世家子弟的雍容大气、阿史那旸的儒雅气质和杜环的进士身份,都让岑参感到亲切和熟悉。

    在他们身上,岑参感受到了长安的风流和气度。而在龟兹城,岑参实在找不到如此契合的知音。封常清虽然欣赏他,但岑参却无法将封常清视为同道中人。

    在北庭军营中,岑参还终于见到了耳闻已久的“霨郎君”。当那双黑亮如宝石般的眸子出现在眼前时,岑参立刻就意识到,谋剌黑山的那日的言辞中满满都是谎言!如此一位眼神清亮、彬彬有礼的小郎君,怎么可能会行仗势欺人的恶事。

    恍惚间,岑参觉得,霨郎君似乎对自己也特别感兴趣。他的态度,仿佛是遇见了神交多年的忘年老友。

    霨郎君围着岑参,好奇地问个不停。一会儿请教古诗与律诗的平仄,一会儿询问岑参好友好友王昌龄的近况。

    岑参对于勤学好问的霨郎君也格外喜欢。他也不厌其烦地向小郎君讲了自己吟诗作赋的心得体会和大唐知名诗人们的故闻逸事……

    离开长安西行以来,岑参首次受到如此热情的招待和真诚的重视,心情格外舒畅。

    在北庭军营中,有那么一瞬间,岑参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若当初是北庭都护府征辟幕僚就好了!”他自认为,如果是在王正见的手下,和杜环等人为同僚,他应当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才能。

    从北庭军营融洽的氛围中回到安西军大营时,再次看到高仙芝那张俊秀却冷淡的面孔,岑参心中波澜横生。回忆起来到安西都护府以来所受的种种委屈,“不若归去”的念头愈发浓厚。

    不过,当岑参发现封常清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他莫要失态时。岑参才警醒过来,明白此刻自己尚在他人屋檐之下,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岑参怀着复杂而纠结的心情在战阵之中寻章摘句、感慨平生之时,站在他身侧的封常清,此刻却无暇关心岑参心海中的万千波澜。

    封常清遥望拓枝城头一黑一白两面大纛,丑脸铁青,连连冷笑不已。

    “节帅,那俱车鼻施对大食叛军倒是忠心得很啊!”封常清叹道。

    高仙芝冷笑道:“连大食叛军的黑色新月旗都挂出来了,那俱车鼻施这条背主之犬,确实可杀!某只是纳闷,十日之前,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均被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两日之前,北庭军只用了半日,就攻克了重镇怛罗斯城。眼下石国覆灭在即,那俱车鼻施手中究竟有何依仗,依然选择负隅顽抗?”

    “节帅,莫非大食叛军的主力就潜伏在拓枝城中,所以那俱车鼻施才有恃无恐,不愿投降?”回纥王子叶斛恭敬地插话道。

    高仙芝望了叶斛一眼,笑而不语。

    封常清见状,连忙解释道:“叶斛王子,兵者,诡道也,奇正相生、虚实结合。若大食叛军的主力已抵达了拓枝城,完全可以偃旗息鼓,趁昨日我军立足不稳、防备空虚之时,突然杀出,又何必到了今日才如此大张旗鼓,升起新月旗呢?如此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的做派,恰恰说明,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不在拓枝城中。”

    “受教了,多谢封判官!”叶斛王子谢道。

    “叶斛王子,虽说依常理推测,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不在城中,但保不齐他们会埋伏在拓枝城附近,欲图趁我军攻城之时,偷袭我军。因此,各部必须多派斥候、昼警夜巡,不可疏忽。贵军负责警戒拓枝城东,还请用心。”高仙芝吩咐道。

    “节帅放心,曳勒罗将军是父汗帐下最得力的将领,心思缜密,绝不会出任何差错。”叶斛王子信心满满地回道。

    “那就好!某虽只见过曳勒罗将军数面,但也觉得他做事稳重,令人放心。”高仙芝点头称是。

    “节帅,城西和城南均由我们葛逻禄部负责。也请节帅放心,我部肯定会睁大双眼,紧盯周遭的一举一动,仔细寻找大食军的踪迹。”站在叶斛身侧的谋剌思翰主动说道。

    “西征石国,贵部出力甚多,值得褒奖!城西要盯紧,城南可以适当宽松点,围三阙一,要给那俱车鼻施留点缝隙。”高仙芝笑道。

    “节帅,那俱车鼻施如果选择向南突围,正好便于我军尾随掩杀!”谋剌思翰立刻明白了高仙芝的意思。

    “思翰王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听闻谋剌叶护赐给你一支千人队,不知思翰王子的兵带得如何了?”高仙芝问道。

    “在下才疏学浅,又不曾带过兵,虽然只是一千人,某已经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了。兄长数年前就已能够轻松统率一个万人队,某远不及也。”谋剌思翰谦虚道。

    “逻多王子的统兵之道,想必不会得到北庭王都护的认同吧。”高仙芝轻描淡写道。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二)

    “思翰王子只要用心,勤加操练兵马,他日成就必不在逻多王子之下!”封常清立刻明白高仙芝话里的玄机,添油加醋道:“逻多王子的手下虽然彪勇,军纪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长兄与霨郎君之间的些许误会,早已化解。王都护也不曾怪罪家兄,有劳封判官费心了!”谋剌思翰不卑不亢地答道。

    封常清见谋剌思翰对于自己的暗示和挑拨装糊涂,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和葛逻禄部接触多年,封常清看不起谋剌黑山和谋剌逻多,却也从来都不喜欢谋剌思翰。

    封常清眼睛虽斜,却自认为能够看透他人的内心。在他看来,谋剌思翰虽然有如玉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其实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而自己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喜欢也不需要同类的……

    但是,为了平衡和牵制葛逻禄部,封常清明白,无论是高仙芝还是王正见都认识到,明珠蒙尘的谋剌思翰是一颗绝佳的棋子,可以用来牵制谋剌逻多,避免葛逻禄部过于膨胀。因此,无论再不喜欢,封常清都会笑容满面地和谋剌思翰打交道。而在这一点上,喜怒形于色的岑参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只是,封常清隐隐有些担心,像谋剌思翰这样深沉隐忍的人,他日一旦得到一飞冲天的机会,是否还会愿意俯首帖耳,心甘情愿扮演为人操控的纸鸢呢?

    封常清清楚,至少自己,是绝对不愿意当一辈子傀儡,任由他人提线操纵。

    就封常清自己而言,他更愿意去掌控谋剌逻多这样的蠢蛋,或者是欣赏岑参这样心思纯净的赤子,却不喜欢去对付另一个自己。

    “封二,窦忠节那边还没有消息吗?”高仙芝问道。

    “禀节帅,昨日拔汗那国的斥候来报,他们苦战四日,已在六日前已经攻克了库占城。大军稍作休整,就已从库占城开拔,今日午时左右,应当可以赶到拓枝城南。”封常清回道。

    “磨磨蹭蹭,攻一座小军镇,都要耗费四日,难怪被石国欺压这么多年。”高仙芝不屑道,对拔汗那国的战力有些不满。

    “节帅,昭武九姓的战力,大多如此,不必介怀。某当前忧心的是,大食叛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封常清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叶斛和谋剌思翰闻之,目光灼灼;一直闭目养神的边令诚,悄然睁开双目;就连浸在诗赋创作中岑参,也收敛心神,静听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对话。

    “北庭军只用了半日,就攻克了怛罗斯城,可见大食叛军的主力,不会在石国北部。如此推断,无非就是拓枝城和飒秣建两处了。”高仙芝分析道。

    “那俱车鼻施如此故作姿态,大食叛军应当不在拓枝城中。可如果大食叛军龟缩在飒秣建,甚至更远的地方,又有何用呢?”封常清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高节帅,大食人是不是畏惧我大唐军威,知难而退了啊!”边令诚尖声问道。

    封常清心中哂笑不止,面上却古井无波、毫无变化。

    对于贪功贪财更贪求安逸的边令诚,封常清非常瞧不起。但他清楚,当年若无边令诚在高翁和圣人那里说好话,高仙芝根本不可能升迁为四镇节度使。

    因此,虽然心中厌恶,封常清在面上对边令诚始终毕恭毕敬。毕竟,他日若想承袭四镇节度使之位,边令诚的支持也具有极其关键的作用。

    “若能如边监军所言,那自然再好不过。”高仙芝淡淡笑道:“大食叛军若不敢跨过乌浒水,那此战就会顺利得多。只是战后圣人论功行赏,军功难免会少一点。”

    “那还是想办法催促大食叛军早日过来就戮吧!”边令诚桀桀怪笑道:“大食人的脑袋可是难得的军功啊!”

    高仙芝微微一笑,正欲继续和封常清分析敌情,忽听对面拓枝城方向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城门开启声和羽箭袭来的破空声。

    “禀报节帅,石国兵马准备出城应战了!”安西牙兵上台禀道。

    “哦?”出人意料的变故令高仙芝一惊,他抬眼远眺,只见拓枝城头,数千名石国弓箭手正张弓拉弦,向下射击。

    安西军阵处于弓箭的射程之外,石国弓箭手之所以张弓,显然是为了稳住阵脚、掩护出城的军队。

    羽箭飞驰、城门大启、吊桥下落,一支浑身黑甲的骑兵部队,正在黑底新月旗的指引下,策马奔腾,井然有序地从城门洞中鱼贯而出。

    “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封常清惊讶道:“是那俱车鼻施故弄玄虚?还是大食叛军的主力真的在拓枝城中?这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笔,用兵如此之狡诈?”

    “封二,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高仙芝打断了封常清的惊诧,威声吼道:“传我军令,所有梢砲,对准城门处,给我狠狠地砸!弓弩手,敌军进入射程后,全力发动,覆盖射击!八弓弩,备战!长枪兵,护住弓弩手两翼!陌刀兵,穿插到刀盾兵之前,准备接敌!轻骑兵,收拢在方阵两侧,抓住战机,准备包抄!重骑兵,骑上战马,等我军令!”

    高仙芝每发出一道军令,就有牙兵挥动相应的令旗,以传递给高台四周的军队。为了确保信息的准确性,在令旗发出之后,依然会有负责传令的牙兵,在阵列之间的甬道上策马挥鞭,前去相应的部队高声重复高仙芝的军令。

    “叶斛王子、思翰王子,敌军既然在北门出城应战,想来在其他各门处也都会有所动作,还请二位速回各自军中,相机而动。若敌军从你们所负责的方向出城野战,可速与我军联络,一起聚而歼之。同时,也请贵部听我军令,随时准备赶来北门处助战。”

    “谨遵节帅军令!”叶斛和谋剌思翰齐声说道。

    两人刚刚走下高台,三十余具梢砲所发出的第一波石弹,就已经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呼啸着砸在了拓枝城北门附近。

    岑参的目光随着石弹飞行的轨迹,从半空中落到了拓枝城北门。

    只见数颗斗大的石弹,带着巨大的冲劲,齐声撞到了城墙之上。石弹和城墙撞击之时,“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尘土令城门处迷雾一片。

    待尘埃落定之后,岑参遥遥一望,惊讶地发现,数颗石弹竟已深深嵌入到夯土之中。

    还有一颗石弹,恰好砸到了正在行进的黑甲骑兵的队列中。在坚硬石弹的冲击下,十余名看似威风凛凛的骑兵及其胯下战马,都若烤火的雪人一般,迅速化成了一滩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战争刚刚打响,就比岑参想象得还要惨烈。十余日前,安西军攻打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时,都是唐军刚刚摆好攻城的架势,或者是石弹才堪堪落到城墙之上,城里的守军就立刻出城投降了。因此,此战之前,岑参还从未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南风吹动之下,血腥味渐渐弥漫到高台附近。岑参闻到之后,不觉有些恶心和头晕。

    封常清不露声色地悄悄靠过来,扶了岑参一把,然后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岑掌书,这世上大多数功业都是血淋淋的,看见血就恶心的人,是无法在碛西生存的,无论是安西还是北庭,都不需要见不得血的懦夫!”

    岑参闻言一惊,面色赤红,尤其是封常清话中的“北庭”二字,更是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他赶忙强压心中的躁闷,挺起胸膛。

    黑甲骑兵的人数并不多,第二轮石弹即将落下之时,他们已经通过了吊桥,紧紧张张地在安西军的阵列之前列队。而他们身后,拓枝城北门正在紧急关闭中。

    安西唐军的两千弓弩手已经扣箭在弦,随时可以松弦或扣动牙发。

    黑甲骑兵挥舞着修长弯刀,策马冲锋之时。高台之上,高仙芝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甲骑兵看了半天,才轻轻摇头道:“味道不对,不像是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

    “节帅所言甚是!若呼罗珊骑兵只是如此战力的话,又岂能搅动庭州城、威震昭武九姓!某斗胆猜测,他们只是披着大食衣甲的石国骑兵而已。这应当是那俱车鼻施的疑兵之计。”封常清推断道。

    “一千余骑,还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传令,八弓弩,不必射击。陌刀手,在弓弩手后列阵待敌即可,不必出击。轻骑兵,准备包抄!”高仙芝令道。

    “节帅,不料那俱车鼻施如此豪奢,手笔之大令人惊诧,竟然直接派出一千骑兵试探我军战力,如此作为,实在令人费解啊!”封常清沉思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仙芝点头道:“那俱车鼻施的举止确实奇怪。不过,千般机巧、万般变化,终究敌不过一力降十会!”

    高仙芝话音刚落,一千支向上飞翔的羽箭和一千枚平射的短矢,就如漫天飞蝗一般,乌压压地朝黑甲军射去。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三)

    数息之间,箭雨就覆盖了黑甲骑兵的前队,前排正在冲锋的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刃拦腰截断一般,纷纷坠马落地。

    拓枝城城头,一脸铁青的那俱车鼻施望着那支人数不断减少的黑甲军,深深叹了口气。

    “父王,不过是些忠于屈勒老贼的走狗,又何必心疼呢?若非控制了他们的家人,这些老贼的忠犬,又岂会心甘情愿地配合我们的行动。”石国王子那俱远恩不解地问道。

    “虽不忠于我,但他们终究也是石国的子民。若我的筹谋失败了,下地狱倒是小事。可该如何去面对为之捐躯的勇士们呢?又该如何面对屈勒老贼的嘲讽呢?”那俱车鼻施长叹道。

    “父王,大食军勇猛无敌,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才智天下无双,肯定可以击退唐军的。”那俱远恩对大食人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我也不清楚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全盘计划是什么。只知道齐雅德将军转达的总督军令,要我们尽量故布迷阵,让高仙芝摸不清总督的主力藏在何处。如果说总督麾下的主力是躲在草丛里等候猎物落网的猎手,拓枝城就是陷阱里的诱饵。可是,除了以自身为饵外,我们也别无更好选择了。因为一旦唐军获胜,无论天可汗多么宽容,都不会允许我们家族继续担任石国的正王。”面对强大的安西军,那俱车鼻施此刻的心情,远没有擒杀屈勒之时那么自信和从容。

    “父王,既然面前只有一条道,你又何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唐军虽然善战,可总督的军队也从未战败过。鹿死谁手,还说不好呢!再说了,唐军劳师远征,后勤辎重严重依赖葛逻禄部和拔汗那国。我军只需牢牢顶住高仙芝的攻势,想来总督会抓住战机,奇袭唐军的粮道,然后再趁唐军补给匮乏、士气低落之时,与我军里外夹击,一举歼灭安西唐军。”那俱远恩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仿佛唐军、大食军都会按照他的意图而运转,仿佛天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

    那俱车鼻施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儿子的看法。他心中却悲叹道:“无知者无畏,远恩未曾经历过挫折,吃过的苦头也太少,才会如此自信。殊不知,人心似海、难测其深。艾布??穆斯里姆一代枭雄,又岂会遵照石国的意志而行军布阵呢?远恩实在是太天真了!若牺牲石国就可以换取唐军覆灭的话,想来大食人会毫不犹豫地将我和石国的千万子民全部驱赶进地狱吧!只是,明知随时可能会被大食人抛弃,我也只能依附大食,对抗大唐。伟大的光明神,我诚挚地恳请你,庇护石国渡此难关。只需此次击败唐军,某一定会励精图治、振兴石国,纵横捭阖、联合九姓,让河中成为粟特人的乐土!”

    “父王,黑甲军马上就要全灭了!”那俱远恩惊恐的声音令那俱车鼻施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城池下的战争。他扶着城墙向下一看,只见满地皆是骑兵和战马的断肢残骸。仅存的近百名骑兵,也已经被唐军的轻骑兵团团围住。

    平心而论,这支忠于屈勒的骑兵已经是石国难得的精锐,他们骑术娴熟、作战勇猛。在换上大食铠甲、武器和马匹之后,战斗力更是大幅提升。

    但面对弓强弩劲的安西唐军时,黑甲骑兵在冲锋之时,就被犀利的弩箭杀伤了十之二三。

    好容易冒着箭雨前进了数百步,唐军的弓弩手已经退了下来,长枪兵早已斜举着密密麻麻的如林长矛,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大食战马虽然神骏,但面对寒光闪闪的矛锋,也会被恐惧的本能所控制,惊恐地止步不前。

    那俱车鼻施知道,悍勇的呼罗珊骑兵和勇猛的大唐骑兵,只要接到命令,都绝对可以做到顶着箭雨和枪林冲锋陷阵。他们肯定不会任由坐骑惊慌失措、止步不前。

    黑甲骑兵在长矛阵前迟疑的功夫,在长枪兵后重新列好队的弓箭手就再次开始向上抛射,成千上万支雕翎,如同飞逸的流云,飞跃长枪兵的阵列。飞到最高点后,箭镞一低,尖叫着扎进了黑甲骑兵的队列之中。大食军的铠甲,根本无法阻挡唐军的强弓硬弩。

    四周游荡盘旋的唐军轻骑兵,也抽出骑弓,不停地将羽箭泼洒到黑甲骑兵之中,转眼功夫,黑甲军就死了七七八八。

    残存的最后一百多名黑甲骑兵,在唐军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早已吓得胆战心惊、毫无战意。

    “远恩,传令,击鼓!”那俱车鼻施叹了口气,无奈下令道。

    那俱远恩奉命传令之时,高仙芝腰杆笔直地站在高台之上,见伪装成大食骑兵的黑甲军残余,已被安西军的战力震慑,果断下令道:“弓箭手停止射击!长枪兵做好警戒,防止异动!轻骑兵上前,捉拿俘虏!”

    段秀实依令指挥轻骑兵,准备将残存的敌人俘获之时,忽听拓枝城头鼓声如雷。

    “石国人疯了吧,居然要让一百多人的残兵败将冲锋!毫无战意的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啊?”段秀实不解道。

    心中虽然疑惑,段秀实手下的动作毫不停滞。他催马前驱,距离最近的黑甲骑兵已经不足五十步了。

    被唐军团团包围的黑甲军听到城头鼓响后,不少人脸上纷纷露出既痛苦又解脱的神情。他们举起修长的大食战刀,或挥刀自戕、或两两对砍,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黑甲骑兵的悲惨遭遇和疯狂举动,令守在城头的石国士卒心头大震、士气低沉。

    段秀实见状,喝令轻骑兵加快步伐,赶紧上前抓人。

    有一名年轻的黑甲骑兵,他举起长刀横在了自己咽喉上,却迟迟下不去手。挣扎半天后,他哭着将长刀扔到一边,蹲在地上,摆出投降的姿态。

    段秀实见状,急忙朝年轻的黑甲骑兵扑去,试图抓住他。

    段秀实的指尖眼看就要触摸到黑甲士兵的铠甲时,却听从拓枝城方向传来急促的破空声。

    段秀实右手抓住对方铠甲上的丝绦,腰臂发力,正要将黑甲士兵提起之时,只见一支长长的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正在汩汩顺着箭杆往外流……

    那俱车鼻施将手中的特制强弩扔给了儿子,然后高声喝道:“石国的勇士们,唐军残暴不仁,已经扬言,要在攻破拓枝城后大肆屠城。我们的亲人和家族都在城中,此时不反抗,难道要等唐军将屠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吗?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大军已经云集在飒秣建,即将赶到拓枝城。只要我们奋勇杀敌,五日之后,就可以和呼罗珊骑兵里应外合,击退唐军!”

    那俱车鼻施先抑后扬、既强调威胁又赐予希望的蛊惑,令石**队的士气一震,慌乱的目光也坚毅了许多。

    那俱车鼻施轻轻低了点头,继续高声宣扬道:“临战接敌,军纪必严。凡不听军令者,斩!临阵逃脱者,斩!试图投降者,斩!军中纲纪,重在赏罚分明。凡奋勇杀敌者,必有重赏!每杀一名唐军,可用其首级换取金币十枚!每杀十名唐军,可官升三级!副王屈勒欲图投降,已被我斩杀。我在此郑重对光明神起誓,愿将副王之位赐予在抵御唐军中.功劳最大、斩获最多的勇士!”

    那俱车鼻施开出的重赏,令石**队上下心神动荡。副王,是何等高贵的存在,平日里只能高高仰望。而今只要奋勇杀敌,就有可能鱼跃龙门,成为仅次于正王的副王。

    “杀敌!杀敌!”那俱远恩见军心可用,不失时机地带头喊道。

    “杀敌!杀敌!”城头上的石国守兵放开嗓子,高声附和着那俱远恩的呼喊。

    拓枝城头呼声连天之时,城外高台之上,满心懊恼的段秀实低声说道:“节帅,属下无能,没有想到石**中竟然有射程如此远的强弩,因而未能抓获任何一名俘虏。”

    “无妨,某下令抓俘,只是想最终确认一下,他们究竟是不是大食士兵。那俱车鼻施欲盖弥彰,他敢张弓射杀欲图投降的士卒,更让某笃定,黑甲骑兵绝非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三两张强弩,根本不可能改变此战的结局,段别将不必懊恼。”高仙芝劝解道。

    “谢节帅!”段秀实见高仙芝如此宽宏,心头一松。

    拓枝城头持续不断的呼声令高仙芝眉头一凝,他冷哼道:“不知死活的蝼蚁,高喊几声,就能上天入地了!传我军令,准备攻城!”

    高台之上令旗变幻,方阵之内传令兵马蹄声声。安西军各部依令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攻城。

    梢砲车最先发出怒吼,在众辅兵齐心协力的嘶吼声中,一颗颗石弹,冲天而起,再次向拓枝城城头飞去。

    石弹尚在空中飞翔之时,拓枝城头“杀敌!杀敌!”的呼喊声就变得杂乱起来。

    那俱远恩本还想在城头观战,却被那俱车鼻施一把拽住。父子二人在手持巨盾的亲卫的掩护下,慌不择路地跑下了城头。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四)

    安西军发动对拓枝城的总攻之时,向北六百余里外的怛罗斯城头,北庭军辎重营的士卒正紧张地组织民众和工匠,修补被重型石弹砸得千疮百孔的城池、拔掉深入夯土城墙一尺多深的巨型弩箭、整修被烈火焚烧过的城楼、拓宽被沙土掩埋的护城河……

    护城河外,还有数万民壮和军士,正在依托地形,修筑军寨和据点,以为城池构筑完善的防线。

    城内战俘营里,几百名高鼻深目的大食战俘和千余名石国战俘被分开关押在不同的监牢中。

    怛罗斯城外,一千北庭轻骑兵和数千黠戛斯、沙陀部的骑兵,分成数百个十人小队,向四面八方远远撒开,侦查方圆二三百里的风吹草动,搜寻着大食叛军的主力。

    怛罗斯城内,原石国官衙前堂,已成为北庭军战时军议所用的临时节堂。

    节堂之内,王正见正对着摊开的地图深思,面上并无一丝攻取怛罗斯城的喜色。

    杜环跪坐在王正见身侧,右手托着下巴,目光在王正见和地图之间反复游走。

    “都护,莫非在牵挂小郎君?”杜环见王正见许久不曾说话,就没话找话道。

    “犬子和怀远郡主等人都在远离战火的碎叶城,驻扎在最安全的大云寺中,又有王勇带领五百牙兵和五百轻骑保护,还囤积有不少八弓弩、投石车和猛油火,某又何必忧心呢。那葛逻禄部虽然有点异动,但其精锐已随安西军赶赴拓枝城,单凭谋剌逻多,应该在碎叶城中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王正见揉了揉太阳穴,笑着说道:“不过,数日不见,倒也不免有点挂念犬子。”

    “都护,有思翰王子在,葛逻禄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杜环见提到小郎君果然能够转移王正见的注意力,就轻笑道:“小郎君此次可是又立大功了。我军能够如此迅速攻下怛罗斯城,多亏了小郎君奇思妙想设计出来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啊。那配重石砲威力大、射程远,更难得是还能节约人力。在赵达晖的指挥下,仅用五百名工兵,就能熟练操纵五十具石砲。攻城之时,石弹纷纷如雨落,将城头的守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换上猛油火弹后,弹落之处,更是一片火海,将敌军烧得士气低落,不得不出城突围。”

    “霨儿用马蹄铁和此两项军国利器,不过换了赵达晖的官职、同罗蒲丽的性命和开店的许可。现在看,他这笔生意可是亏大了!赵达晖成了北庭都护府的得力大匠,同罗蒲丽我本也无心杀她,素叶居开张我更不曾拿出一分一厘的本钱。细细想来,反而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占了霨儿的便宜。”王正见调侃道。在杜环面前,王正见谈起王霨时言语中满满都是自豪,不再故作谦虚。

    “小郎君聪明过人、千算万算,还是中了都护的道儿。”杜环调笑道:“不过,在碎叶城时,都护答应小郎君的要求,邀请岑掌书来营中一叙,也算还小郎君一个人情了。”

    “也不知为何,霨儿竟对岑掌书如此好奇。”王正见笑道:“六郎,你怎么看岑掌书?”

    “赤子之心未灭、入世历练尚浅,乃性情中人。假以时日,可任一方。”杜环轻笑道:“不过,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信任和赏识。”

    “他在高仙芝帐下郁郁不得志,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公然挖安西军的墙脚啊。已经要了个马十三郎,再要个岑掌书,估计高仙芝该生气了。”王正见呵呵轻笑。

    “既然小郎君没有开口要人,都护倒也不必着急。”杜环立刻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六郎所言大妙,且看霨儿日后是否还会提及此事吧!”王正见满面慈色:“若霨儿真的要岑掌书来北庭,无论高仙芝多生气,我也得张口啊!”

    “都护的舐犊之心,令某敬佩。”杜环嬉笑道。

    “六郎莫要戏弄我!”王正见假怒道:“还是议一议当前的战局吧。”

    “攻克怛罗斯一战甚是顺利,某不知都护为何依然忧心忡忡?”杜环故作不知。

    “攻打怛罗斯虽然没出什么意外,不过,那三千呼罗珊骑兵确实悍勇,从城内突围之时,杀气腾腾,比潜入庭州城的一百骑威力更大。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从赛伊夫丁那里得知大食军弓弩甚钝,就集中弓弩手和八弓弩,在陌刀阵的遮掩下,将他们射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动用轻骑骚扰、玄甲铁骑冲杀,终于一战而克之!”王正见叹道,却没有直接回应杜环的疑问。

    “都护,我军为了此战,筹谋许久、准备充足,以有心算无心,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惜呼罗珊骑兵的主将还是带着十余名亲卫逃脱了。”杜环沉声应道。

    “区区一个军将,掀不起什么风浪,此事不必介意。”王正见淡淡回道:“拿下怛罗斯城,不过是个开端,不足为喜。”

    “不知都护所忧为何?莫非是因为如意居?”杜环朗声问道。

    杜环明白,谈了半天小郎君后,王正见的思绪依然集中在战事之上。他只是不能完全确定,王正见究竟在忧心什么?是战局还是战场背后的朝堂?

    五月十三日,北庭军从碎叶城开拔赶赴怛罗斯城之前,如意居的刘掌柜以犒劳北庭健儿的名目,秘密向北庭军提供了十万石军粮、三万头羊和价值二十万贯的粟特金银币。

    而据杜环所知,安西军那边,根本不曾收到过任何犒劳。再联想到大军从庭州出发之前,如意居就慷慨解囊,提供过一大笔军资;西征途中,苏十三娘通过王勇和小郎君源源不断提供的各类情报。那么,如意居背后站的是谁,自然就一目了然……

    “六郎,东宫那边希望通过厚施恩宠拉拢我,不惜让王元宝如此出血,我又何必烦恼呢?”王正见坦然一笑,眼睛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大军征伐,从来都离不开粮草和钱财,有人乐意锦上添花,我们当然要笑纳啊。”

    “都护,是某多虑了。”杜环见王正见心思清明,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某那族兄被贬斥之后,身上还背着东宫党标签的边将,只剩吾一人。而唯李相马首是瞻的武将,可以说是不计其数。想来太子也不会蠢到故意刁难我,将北庭两万精兵拱手让人。”王正见对长安的朝堂之争洞若观火。

    “都护,他日圣人百年之后呢?东宫的性子,可不算宽厚啊!”杜环低低提醒道。

    沉默片刻之后,王正见淡淡说道“六郎,某以纯心事君,不求以谄媚上位,又何惧来自大明宫的雷霆呢?大不了,和族兄一般,当一闲散文官;再不济,某就辞官归家,耕读于故园。所幸家里还有点薄产,不至于过不下去。不过,解甲归田之前,某一定要击退大食、平定河中!”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都护之风,已近武侯!”杜环笑着赞道:“只是都护家里,恐怕不只是有点薄产吧。都护归家读书之时,吾可要死皮赖脸跟着都护,去太原蹭吃蹭喝啊!”

    “以六郎之才,天下何处去不得,非要到我家混饭吃吗?”王正见笑道。

    “天下虽大,某却只愿意给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担任西席啊!”杜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并无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只怕到那时,伊月小娘子就不可能再留在家中了……”王正见轻叹道。

    杜环一愣,才想起阿伊腾格娜身份特殊。他苦笑道:“看来,如果想继续教授伊月小娘子,还是期盼都护你不断加官进爵吧!”

    “功名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王正见长叹一声,然后严肃地问道:“六郎,你若是艾布??穆斯里姆,会如何应对?会将主力用在何处?”

    “都护,赛伊夫丁曾说过,那艾布??穆斯里姆用兵狡诈如狐,每每出人意表,难以捉摸。某扪心自问,非擅战之人,不敢以己心度量大食叛军的行踪。不过,某思之,北庭、安西两军南北分进、相互呼应之策,虽有双方平衡、妥协的考量,但确实是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占了一个‘正’字。若那艾布??穆斯里姆应对起来也无非就是奇正二途。若以正为主,则在飒秣建集结所有兵力,稳扎稳打地向北推进,在拓枝城下,依托坚城,汇合石国兵马,和前来攻城的安西军恶斗一场。若想以奇制胜,就隐蔽主力于飒秣建和拓枝城之间,然后尝试偷袭我军粮道、纵火焚烧辎重、策反属国兵马等策。在削弱我军之后,再集结重兵,与我决战。”杜环谨慎地回道。

    “六郎所言有理,但这也正是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王正见忧思道:“五月二十一日,我军抵达怛罗斯城后,立刻展开了攻击。半日之内,就占领怛罗斯城。战后清点,城中只有三千大食骑兵和一万石国守军,此绝非大食军的主力。攻克怛罗斯城后,某立刻下令斥候四出,搜索大食叛军。如今已过了两日,并未找到丝毫踪迹。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的主力,应当依然在拓枝城南活动。可是,根据高仙芝那边通传过来的消息,安西军昨日就率葛逻禄部和回纥部抵达拓枝城下,并将拓枝城围困起来。为何不见大食军主力有什么动静呢?如此不合常理的平静,着实令人不安啊!”

第六十章:扑朔迷离敌何在(五)

    “难道叛军主力潜伏在拓枝城中?”杜环忽然想到。

    “六郎,你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大食军确实可能潜伏在拓枝城中,利用偷袭重创安西军。不过,据赛伊夫丁所讲,艾布??穆斯里姆手下最擅战的呼罗珊骑兵,长于野战,不喜守城。大食叛军岂会以己之短击我所长呢?再说,叛军主力应当有十余万人,如果拓枝城中凭空多出如此多兵马,肯定会被安西的斥候侦查到的。”王正见委婉地否定了杜环的想法,继而鼓励道:“六郎,此乃你我私下论兵,有任何想法尽可以提出,不必拘束。”

    “在都护身边久了,早已不知‘拘束’二字怎么写了。某也知大食军不太可能隐藏在拓枝城中,只是灵思枯竭,胡乱揣测而已。”杜环笑道,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地图之上。

    杜环正说着,忽然一拍脑袋,惊道:“都护,大食叛军会不会从飒秣建向东,潜伏经过拔汗那国,从叶支城等地偷袭碎叶城,行围魏救赵之策呢?去年攻伐突骑施时,石国也曾派兵如此行军,准备接应移拔可汗啊!”

    王正见闻言一惊,急忙趴在地图上认真观看河中地的山山水水。

    看了许久之后,王正见不太确定地说道:“一两万人马,或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拔汗那国。若是十几万大军,很难掩盖行踪吧。不过,若是艾布??穆斯里姆强攻拔汗那国,以窦忠节的能力,最多也就是抵御十余日就会全土沦陷吧。”

    “都护,虽然只是某的推测,却也不得不防啊!何况,小郎君等人都在碎叶城中啊!”杜环急道。

    “六郎,立刻用飞鸽报王勇,让他通知谋剌逻多,加强碎叶城周边的警戒。留在碎叶城的一千兵马,也要将所有马匹钉上蹄铁、整理好大车和辎重,保证随时可以开拔。再派一队斥候,马上出发南下,将方才的推测报知高仙芝。我军上下也要收拾好辎重,随时准备拔营。”王正见站起身来,高声令道。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下午,拓枝城下安西军攻势正猛、怛罗斯城内外北庭军整理收拾辎重之时,库占城西北某处大道上,拔汗那国王子窦屋磨带领一万名士兵,押送着大量的粮草和牛羊,正急匆匆地向拓枝城方向行进。

    趁石国收缩兵力于国都拓枝城的空当,拔汗那国立即举国动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苦战四日,终于夺回了由两千石**队把守的库占城。

    出了一口恶气并雪了多年的耻辱之后,拔汗那国上下得意洋洋,对出兵协助安西军攻克拓枝城也变得不那么急切了。毕竟拔汗那国积极参战的目标,本就是夺回库占城,守好国土的西大门。对于战后瓜分石国的土地,窦忠节自知拔汗那国兵力孱弱,倒是很明智地不曾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然,出于对大唐的敬畏,窦忠节在拖拖拉拉数日之后,还是命窦屋磨率领一万兵马,带上大量的辎重赶赴拓枝城。他想着,待到儿子率军抵达之时,或许拓枝城就已经被高仙芝攻克了。那样,就不必再折损本国的人马了。

    年轻气盛的窦屋磨对于父王的小算盘虽然有点腹诽,但他也不敢忤逆父王的决定。不过,领兵出发之后,窦屋磨一直是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刻飞到拓枝城下,参与围攻石国国都的盛事。

    “那俱车鼻施、那俱远恩,你们可别死的太早,等某赶到将你们擒住吧!”窦屋磨怀着建功立业的渴望,在心中祈祷道。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抓住那俱车鼻施父子,前去长安城在天可汗面前献俘,当是何等的美妙。

    “王子,前方出现大队人马!”斥候惊惶的报告惊醒了窦屋磨的美梦。

    “哪里来的大队人马?赶快列阵迎敌!”窦屋磨慌道。

    拔汗那国的士卒慌乱列队之时,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在齐雅德的统率下,如同饿虎一般,迎面扑来。

    “呼罗珊骑兵?!”窦屋磨站在马镫之上,看清敌军的铠甲服饰之后,吓了一大跳。

    片刻惊惶之后,窦屋磨竭力压住了内心的恐惧。他高声喝道:“宁远国的勇士们,我们一直被人嘲笑,因为我们总是不敢直面强敌。今天,我希望用我们自己的勇气,让世人改变成见。今天,我要向光明神证明,我要向天下人证明,我们宁远国,并非软弱可欺的弱者!勇士们,随我冲锋!”

    窦屋磨高举长矛,在他马后,数百名轻骑兵紧张不安地列队待命。

    “冲锋!”窦屋磨高吼之下,以他为顶端的楔形阵隆隆发动,像颗主动扑向石头的鸡蛋,朝着前方的呼罗珊骑兵冲去。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下午,石国境内四处恶战之时,碎叶城中风平浪静。除了四处巡逻的葛逻禄骑兵和北庭轻骑之外,繁荣的东西二市里根本看不见一丁点大战的气息。

    百无聊赖的葛逻禄王子谋剌逻多带着一个百人队在西市里闲逛。统率这个百人队的百夫长是波图的弟弟,名字叫做布卡。

    波图被沙陀人杀死之后,谋剌逻多特别难受。他倒并非心疼波图的死,而是难受没有人能够如波图那般迎奉自己的**。

    后来,听闻波图的弟弟布卡也特别机灵,谋剌逻多就把布卡攫升为百夫长,统率波图的百人队。

    这布卡虽然年轻,却格外机灵,敛财的本领,更在波图之上,将谋剌逻多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是布卡行事谨慎,不若波图那么莽撞和直接,这一点反而不太讨谋剌逻多喜欢。

    不过,近些日子,谋剌逻多比较收敛。自从因冲撞王霨被父汗“踢晕”之后,他就不敢在碎叶城中为所欲为了。

    “父汗什么时候动手啊?唐军不走,这样憋屈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谋剌逻多望着西市里那些戴着帷帽或蒙着面纱的曼妙身姿,口干舌燥的他,心里如同有一群猴子在抓来抓去。

    饥渴难耐的他,本打算调转马头,回自己的帐篷中和几个美妾胡天黑地一番,忽听有几个流浪儿用突厥语拍手唱道:“北庭美姝有几许?阿史那家颜如玉!美目如霄衣胜云,潜伏碎叶为侍女。”

    “颜如玉!”谋剌逻多肥大的双耳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歌谣中的关键词。

    “布卡,把这群流浪儿全部给我抓起来!我要带回大帐慢慢审问。”谋剌逻多令道。

    “大王子,有唐军在,还是不要闹得动静太大吧。”布卡谄媚地说道:“几个小孩,待我去套套他们的话。”

    “也好!赶快去吧!”谋剌逻多点头同意。

    一会儿功夫,用几枚开元通宝哄开流浪儿的嘴巴后,布卡就急匆匆地回到谋剌逻多身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半天。

    听了布卡的话后,谋剌逻多油乎乎的肥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琢磨了片刻之后,高声喝道:“走,我们去大云寺拜访霨郎君去!”

    葛逻禄骑兵们虽然不清楚大王子今日为何转了性,竟然要去拜见他最厌恶和惧怕的人,不过,王子有命,不得不从。百名骑兵,呼啸着离开了西市,向碎叶城东南角的大云寺奔去。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三日深夜,大漠沙似雪、九天月如钩。在如水的月光照耀下,白日里酷热难耐的黑沙漠,已经变得清爽了许多。

    漫漫大漠之中,忽都鲁斜靠在驼峰之上,急着向北赶路。在他四周,五千名突骑施骑兵,也都骑乘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行军。素日里用的战马,此刻则用缰绳系在一起,由专人驱使,远远跟在驼队后面。

    突骑施骑兵周遭,还有一眼望不见头的骑兵和步行的士卒,在急匆匆的行军。

    队伍之中,还有成千上万峰骆驼,驮着水囊、食物、简易攻城器械等辎重。

    在碎叶城时,忽都鲁曾听父汗提起过,河中西部的黑沙漠极度酷热干旱,根本不适合游牧和居住。不过,据说一些大食行商,拥有在沙漠中辨别方向、选择道路的丰富经验,敢于横跨大漠。

    当时,忽都鲁以为跨越大漠只是荒诞不经的传闻。而此时,他才真正相信,大食人竟然真的拥入深入不毛之地的能力和勇气。虽说需要跨越的距离并不是特别长,但也足以震撼忽都鲁。

    残月照耀之下,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庞大的军队正如一条潜伏在沙石中的长蛇,吐着鲜红的舌信,向自己的猎物扑去。

    同样的残月之下,呼罗珊首府木鹿城东北方向的大道上,一支数百人的黑甲骑兵队,打着黑底新月旗,急匆匆地向河中驰去。

    路过关卡之时,骑兵队领头的将领只要亮出手中的令牌,呼罗珊的守军就急忙恭敬地放行。

    而黑甲骑兵队的将领,每次过关卡时,都会用流利的大食语,漫不经心地向呼罗珊守军打探前线的战况。

    守军们对前线战局所知不多,但一般都会将所知的和战况相关的传闻零零碎碎地说出来。

    而黑甲骑兵将领通过关卡之后,总会抽出一副随身携带的地图,沉思许久……

    星月之下,以石国为风暴中心的战争大戏,即将迎来诡异莫测的变局和残酷激烈的**。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丑时初刻。

    夏夜深深,碎叶城中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有驱马巡逻、维持宵禁的北庭轻骑兵和葛逻禄骑兵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深夜的宁静之外,偌大的碎叶城中,就只有大云寺浮屠塔檐角的铃铛,在暖暖夏风中叮叮当当,兀自响个不停。

    无边的夜幕中,忽然有数只信鸽,挣扎地收起着疲倦的翅膀,落在了浮屠塔的檐角之上,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而苍茫的夜色中,碎叶城西的天空中,还有一波信鸽在拼命地扇动双翅,朝碎叶城方向飞来……

    “霄云!霄云!”大云寺深处的卧房之内,王霨忽然从沉沉噩梦中惊醒。

    “小郎君,怎么了!”睡在外屋的阿伊腾格娜听到王霨的叫喊声,连忙起身,披上衣裳,手持一团烛光,来到里屋探看。

    “伊月,我做噩梦了,没吓到你吧。”王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郎君,近几日你晚上睡得可都不太好啊!”阿伊腾格娜将蜡烛放在银制的托盘之上,坐在王霨的床边柔声问道。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总有点心神不宁。”王霨纳闷道。

    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调皮地说道:“在庭州城时,总是我夜夜做噩梦,劳烦小郎君起床安慰我。怎么到了碎叶城,我睡得又香又沉,小郎君却睡不安稳了?”

    “那是因为你回家了啊!”王霨脱口而出。

    “回家……”阿伊腾格娜神色一黯,喃喃道:“这个飘扬着黑狼旗的城池还是我的家吗?”

    “只要你的心和你的根都在此处,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啊!无论现在是谁统治着这座城市,都无法割断你和她之间的血肉联系。”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我没事。”阿伊腾格娜的神情稍霁,她揉了揉了眼睛,笑道:“小郎君,还是说说你的噩梦吧。”

    “哦,就是吓人的噩梦呗,没有什么可说的。”王霨多少有点扭捏。

    “小郎君,要乖乖听话,可别在我面前说谎哦。”阿伊腾格娜调侃道。

    “唉,真不该教你怎么识破他人的谎言。”王霨哀叹道。事到如今,他再次深深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多么地疼。

    “是梦到霄云小娘子了吧。”阿伊腾格娜直截了当地问道,根本不给王霨回旋闪避的空间。

    “伊月,你怎么知道的?”王霨吃了一惊。

    “小郎君,你方才喊得那么大声,我在外屋听得一清二楚啊。”阿伊腾格娜解释道。

    “哦,是吗?”王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梦见忽然来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妖怪,把霄云给抢走了。其中领头的,是一个又黑又肥、青面獠牙的大怪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郎君,你是不是在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阿伊腾格娜认真询问道。

    “嗯,三四日前,谋剌逻多忽然带了一个百人队来到大云寺,说要拜访艾妮塞和我。”王霨回忆道:“王勇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来意不明,就没有同意让他见艾妮塞,只由我出面和他闲聊几句。”

    “我知道谋剌逻多来访之事,当时你还叮嘱我不要去前厅,以免被他看到。可是,王都护从来没有公开宣称艾妮塞公主随军西征之事,谋剌逻多如何会得知此事呢?”阿伊腾格娜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各方势力都不是傻子,他们明里暗里都有眼线,肯定早就探知到此事了,这倒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王霨摇头道。

    “哦,还有更麻烦的事?”阿伊腾格娜心里一惊。

    “那谋剌逻多不住地向我打听阿史那副都护家的情况,还直接问道,阿史那副都护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阿史那霄云。”王霨想起谋剌逻多色眯眯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啊,他怎么会知道霄云小娘子也在碎叶城?”阿伊腾格娜奇道。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王霨皱眉道:“若是关注艾妮塞的行踪,倒是合情合理。可怎么会有人在意霄云呢?”

    “小郎君,你问过雯霞小娘子没有?她师父可是非常擅长打探消息啊。”阿伊腾格娜提醒道。

    “谋剌逻多刚走,我就和王勇叔叔去东市找雯霞姐姐了。我们在如意居等了大半日,也不曾等到苏十三娘和雯霞姐姐。王勇叔叔就嘱咐如意居的刘掌柜,让他转告苏十三娘,回来之后,立刻来大云寺找我们。可过了这几日,也不曾见苏十三娘来。”王霨说道。

    “雯霞小娘子那边有什么急事吗?”阿伊腾格娜奇道。

    王霨摇了摇头道:“不清楚,这几日她也不曾来找我对练。”

    “可能是雯霞小娘子忙着查探什么情报吧。”阿伊腾格娜宽慰道:“小郎君,谋剌逻多虽然好色,也不过是个葛逻禄部的王子,他岂敢来大云寺抢人。恐怕是小郎君忧心太重,对霄云小娘子太过在意了吧。”

    王霨脸上一烫,讪笑道:“但愿如此吧。”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神情尴尬,就转换话题道:“小郎君,前线战事如何?可有突骑施部的消息啊?”

    “我们北庭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怛罗斯城,这你已经知道了。昨日又听王勇叔叔讲,五月二十五日,安西军激战两日,顺利攻下了拓枝城。四万石**队,一万余人战死,两万余人投降,唯有近万最精锐的骑兵,拼死护送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和王子那俱远恩从城南突围,向康国国都飒秣建逃去,两千安西轻骑兵和一万回纥、葛逻禄部骑兵正在尾随追击,安西军和回纥、葛逻禄部的主力已进驻拓枝城中。只是大食叛军的主力迟迟未曾露面,父亲和杜判官担心艾布??穆斯里姆会绕道拔汗那国,偷袭碎叶城,故而曾传令过来,让北庭的牙兵和轻骑都将马蹄铁钉上,并收拾好辎重,以确保随时可以转移。王勇叔叔也相应加强了城中的巡逻和对各处城门的掌控。尤其是距离大云寺最近的南门,王勇叔叔已经和谋剌逻多商议过,从前几日开始,已完全交由北庭牙兵驻守。至于忽都鲁特勤统率的突骑施人,至少截止到五月二十五日,还没有任何消息。”

    “怎么会没有哥哥和族人的消息呢?战争打得如此激烈,他们藏着哪里了啊?”阿伊腾格娜着急道。

    “伊月,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想,可能是艾布??穆斯里姆和齐雅德对忽都鲁特勤格外重视、赋予重任的缘故吧。”王霨耐心劝解道。

    “但愿如此吧!”阿伊腾格娜长叹道,眉宇之间凝结着浓重的愁色。

    王霨见阿伊腾格娜愁眉不展,心中大为怜惜。他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了伊月的快乐和幸福,是不是让她回到她兄长的身边会更好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王霨自己给否定了。忽都鲁此时已经召集了数千突骑施旧部,初步具有了自保的能力。但是,在列强环绕的河中,数千突骑施武士虽然战力不俗,距离复兴突骑施汗国的目标却依然很遥远。

    如果此时就让阿伊腾格娜回到忽都鲁身边,她不仅要忍受沐风栉雨的辛劳,还得提心吊胆,防备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因为她的身份,注定会成为其他势力威胁和要挟忽都鲁的最佳切入点。

    相反,如果阿伊腾格娜留在北庭军中,在王正见和王霨的庇护下,她的人身安全可保无虞,生活也会轻松自在。

    “现在让伊月回去,也只能成为忽都鲁的累赘吧。”王霨心中思量道:“再说了,伊月身份特殊,没有皇帝和政事堂点头,父亲也不能随意放她离去啊。此事只能待西征结束之后,徐徐图之吧!”

    想到未来阿伊腾格娜可能会离开自己身边,王霨忽然惊觉心海翻腾起朵朵不舍的浪花。

    数个月来,他与阿伊腾格娜朝夕相处,一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也分享了诸多欢乐和秘密。两人不仅同屋而眠、同室而学,还经常同乘一马或同坐一车,简直比自然界中一些动植物共生而存的关系还要亲密。

    此刻,别离的笙箫在碎叶城的夏风中悄悄奏起,即使它还很遥远,步伐也很缓慢,却昭示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若是伊月有朝一日真的离去了,我该怎样面对呢?”王霨暗暗质问自己,却发现心中除了留恋之外,唯有白茫茫一片空白。

    前世王霨和小雨曾共读不朽名著《红楼梦》,在看到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贾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之时,两人曾相视一笑,彼此认定,将会是对方的最初和唯一。

    穿越之后,王霨将对小雨的款款深情和缕缕思念,都移情到了面容酷肖的阿史那霄云身上,从不曾留意其他。

    而阿伊腾格娜可能离去的念头在王霨脑海中如烟花闪耀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习惯一位聪明如赫敏、善良如日向雏田的伊月陪伴在身边……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二)

    “这大概就是《火影忍者》里反复提及的伙伴间的羁绊吧!”王霨心中如是想着,下意识中将他和阿伊腾格娜的关系定位在“伙伴”二字之上……

    “小郎君,你有什么心事吗?”阿伊腾格娜见王霨良久不言,忍不住开口问道。

    “哦,没什么……”王霨正迟疑该如何回应之时,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郎君,赶快起来,都护他们被围困在怛罗斯城了!”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王勇的声音格外嘶哑,焦灼得似乎随时能够从嗓子里吐出一串串火焰。

    “什么?”王霨大吃一惊,来不及披衣穿鞋,急忙将屋门打开。阿伊腾格娜则胡乱披了件外裳,紧随其后。

    “小郎君,方才收到杜判官发回的信鸽。信中说,昨日傍晚,数队负责在怛罗斯城西南方向巡逻的北庭轻骑兵和沙陀骑兵均未按时归营。派去搜寻的百余名轻骑刚离开城池十余里,就发现铺天盖地的大食兵马汹汹而来。轻骑急忙撤回城内禀报敌情之际,十余万大食主力已经在怛罗斯四面扎下营帐,将整个城池团团围住。都护命我们在碎叶城中小心警惕,并尽力协助他们将相关信息传递给高仙芝。”王勇一口气将信鸽传来的情报全部说出。

    “十余万?怎能可能?”王霨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月初九军议的过程和结果王霨都一清二楚,高仙芝和王正见的战略设想他也听杜环详细解释过。按照之前的战况看,大食叛军的主力应当尚在石国国都拓枝城南潜伏,怎么忽然出现在石国北部的怛罗斯城呢?两地之间可是相距七百里地,中间还隔着已被安西军攻下的拓枝城啊!

    “安西军现在在哪里?拓枝城难道已经被大食人夺回了吗?高仙芝的赫赫之名难道都是吹出来的?”王霨心乱如麻,急声吼道。

    “小郎君,都护等人因被大食军围困,对其他地方的战况一无所知。在给我们传递消息之前,都护已经派出数队斥候突围南下,试图和安西军之间取得联系。但都护担心斥候被大食军截杀,故而也用信鸽给我们发了消息,以保证军情能够传递到拓枝城。”王勇解释道:“小郎君,你清楚的,我军携带的信鸽都是在碎叶城长大的,他们只会从其他地方飞回碎叶城,而不能从怛罗斯飞到拓枝城。而安西军和我军兵分两路离开碎叶城后,由于拓枝城和怛罗斯城之间本就没有完善的烽燧,我军也来不及设立军镇和守捉,因此两城之间主要是靠斥候来回传递军情。”

    “王勇叔叔,那我们立即出发,启程去拓枝城!”王霨十分忧心王正见和北庭军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到拓枝城,质问高仙芝为何放任大食军通过。

    “小郎君,我方才已经派了两队牙兵,携带信鸽传回的情报,一人三马,从南门出发,前往拓枝城了。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都钉有马蹄铁,速度应当可以比往日更快些,三天之内肯定能够抵达拓枝城。现在前线战况不明,你可不能冒险卷入!都护离开碎叶城前,反复叮嘱我,要确保你和怀远郡主的安全!”王勇见王霨想亲自前往拓枝城报信,连忙劝阻道。

    “唉!牙兵前往拓枝城需要耗费两三日时间,假设安西军依然安然无恙地待在拓枝城中,援兵出发又需要准备一两日,赶到怛罗斯城又要耗费七八日。难道这十余天之内,我们就静坐在碎叶城中,看着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围困在怛罗斯城吗?父亲总共才带了不到三万兵马,面对十余万敌人的围攻,能够坚持这么久吗?”王霨心有不甘地说道。

    “小郎君,你也别如此悲观。三日之内,送信的牙兵肯定能够抵达拓枝城。而牙兵抵达拓枝城前,说不定都护派出的斥候已经提前联络上安西军了。即使斥候们没有突围出去,十余万敌军忽然出现怛罗斯城,肯定会带来一系列的异状,引起高仙芝的重视。很有可能,两日左右,安西军就能派出援军北上。而小郎君你说的七八日时间,是按照大军行进的速度算的。高仙芝纵横碛西数十年,经历战事无数,岂不知先派数万骑兵轻装前行,提前赶赴到怛罗斯城。轻骑突进,三日左右即可抵达战场。如此算来,最多五六日,安西援军就能赶到怛罗斯城,然后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大食主力。”王勇尽力宽慰道。

    “父亲那边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吗?安西军能如此快抵达吗?”王霨喃喃道。

    “小郎君,你要相信都护和杜判官,他们经历过的血战和恶战之多,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你更要相信北庭健儿,他们的战力和战意,绝不在大食叛军最精锐的呼罗珊骑兵之下。再说了,我军粮秣本就充足,离开碎叶城之前,如意居又提供了大量的补给和资助,再算上小郎君你设计的配重砲车和猛油火,坚持十余日,虽然不容易,但绝非做不到!”王勇斩钉截铁地说道,对北庭军充满了信心。

    被王勇的信心所感染,王霨眉头的忧色略缓。他挥起右拳,狠狠地砸在门框之上:“艾布??穆斯里姆果真是个劲敌!”

    穿越之前,王霨对怛罗斯之战有大概的印象,却对细节了解不深。他只记得高仙芝败给了艾布??穆斯里姆,却并不清楚两军对垒的详细过程和具体细节。

    穿越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王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扭转怛罗斯之战的结局上。他竭尽全力影响王正见,并通过北庭都护府推动大唐决策层,最终实现了安西和北庭唐军利用大食国内战未停的千载良机提前西征河中。为了增加唐军胜利的筹码,王霨还因地制宜,为北庭军提供了配重抛石机和希腊火这等利器。

    王霨本以为,唐军做了如此充足的准备后,应当可以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石国,大胜大食。

    战事最初的进展也确实符合王霨的预期,石国重镇怛罗斯半日而下,国都拓枝城两日而克,大食叛军逡巡在石国之南,似乎是畏惧唐军之威,不敢北上。战争进行至此,形势好像已经明朗如天上圆月,唐军的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可今夜传来的惊人变局,令王霨一时乱了阵脚。大食叛军主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越过了安西军驻守的拓枝城,直扑兵力稍弱的北庭军,一举将原本清晰的战局搅乱。

    那么,大食叛军为何要绕开拓枝城的安西军,围攻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呢?王霨绞尽脑汁寻思着艾布??穆斯里姆的意图。

    安西军和北庭军有何不同呢?拓枝城和怛罗斯城有什么区别呢?王霨从差异入手,试图推测大食叛军的行为。

    王霨略一思索,就明白两军最大的区别在于,安西军兵力雄厚,北庭军兵力稍弱。

    当日定下兵分两路、南北呼应的战略时,因考虑到拓枝城为石国国都,盘踞了大量的石国兵力,且大食叛军的老巢呼罗珊距离拓枝城更近,因此南下和北上的兵力并不均衡,呈现南重北轻的格局。

    安西都护府共出动了一万五千人西征,除了在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留下三千人守城外,南下拓枝城的安西军精锐还有一万两千人,再加上两万葛逻禄骑兵、一万回纥骑兵和两万拔汗那国士兵,高仙芝麾下可调动六万余人。而北上怛罗斯城的王正见,只带了九千北庭军和两万黠戛斯、沙陀军,总兵力还不到三万人。

    想到此处,王霨大致明白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战略布局。

    “王勇叔叔,那大食叛军十分狡猾,他们肯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我军南北呼应的部署,并探知父亲那里兵力稍弱,故而欲图云集重兵,彻底歼灭我们北庭兵马,然后挟大胜之威,南下和高仙芝决战。”王勇忽然想到了明末清初的萨尔浒战役,脱口说道:“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艾布??穆斯里姆是打算集中优势兵力,对我军进行逐步击破。”

    “小郎君所言有理!”王勇先是眼前一亮,但他迅速发现了王霨推测中的漏洞:“不过,小郎君,依某估计,即使大食叛军数倍于我军,都护依托坚固的城池和北庭健儿的武勇,肯定可以抵御大食叛军一段时日。而只要安西军迅速北上,我们依然能够形成南北呼应、里外夹击大食叛军的局面啊?如此说来,大食军北上偷袭又有何意义呢?”

    “这个……”王霨沉吟道。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王勇的质疑,就听阿伊腾格娜启唇问道:“王别将,你如何能够肯定,高仙芝一定会派兵北上救援王都护和杜判官啊?那大食军的主力,又怎么会在安西军的眼皮子底下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呢?我虽来庭州日短,却也知高仙芝和王都护的关系似乎并不亲密啊!”

    “啊!”王霨闻言大惊失色,他慌忙问道:“王勇叔叔,高仙芝不会因私废公,借机报复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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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