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三)
“说不好!”王勇想了半天,才谨慎地开口说道:“小郎君,伊月小娘子,你们也都清楚,高仙芝是李相的心腹爱将,都护却因诸多牵扯,不得不和东宫捆绑在一起。眼下长安朝堂之中,李相和太子明争暗斗不断。高仙芝是否会借机打击都护,替李相削弱太子的实力,某不敢轻言啊!从信鸽传回的信息看,都护和杜判官也都很诧异,他们从未料到会出现如此异变,也不明白为什么安西军不曾发现大食叛军的动向。不过,据某所知,高仙芝虽然性情高傲,却并非无耻小人。我军被围困于怛罗斯城中,若安西军坐视不理,并由此引发战局急转直下,似乎也并不符合高仙芝的性格……”
王勇模棱两可的解释并未能够让王霨安心,一夜之间战局逆转,放眼望去,处处是敌、人人可疑。此景此情,又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不着急呢?
王霨正要继续和王勇讨论战局,大云寺外忽然传来嘚嘚马蹄声。
“什么人?”王霨听到守在寺外的北庭牙兵高声喝问来人。
王霨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而王勇早已伸手拔出横刀,守在了王霨和阿伊腾格娜身前。
“王别将,是我!”北庭牙兵的喝问声方落,寺门外传来苏十三娘的娇吼声。
“十三娘!?”王勇赶忙收起横刀,急步向寺门处奔去。
王霨也想跟着上前,却被阿伊腾格娜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阿伊腾格娜单手捧着他的衣裳。
王霨回屋急匆匆更衣之时,王勇已来到了寺门外。
骑在紫骍马苏十三娘见到王勇之后,也顾不上寒暄,焦急地说道:“王别将,城中有异动,数千葛逻禄骑兵正在玄色大帐处集结。我和雯霞感觉不对劲,就尾随在一小队葛逻禄骑兵后面,趁机抓了个活口。审问之后得知,他们是连夜被谋剌逻多召集起来,说要来大云寺搜寻大食探子。”
苏十三娘身后,久未露面的阿史那雯霞骑在青墨骐背上。可能是因为夤夜惊变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和苍白。
阿史那雯霞的右侧,有匹黑色的突厥马,马上似乎横放着一个人。
“十三娘,活口呢?”王勇站在紫骍马之前,严肃地问道。
苏十三娘的眼神一冷,似乎有些恼意,却只撇了撇嘴,然后重重地招了招手。
阿史那雯霞左手牵缰,右手一探,揽住黑马的缰绳,催马向前,将黑突厥马带到了王勇身前。
王勇长臂一伸,就将横在黑马之上的葛逻禄骑兵像麻袋一样抓了起来,然后顺手一抛,把葛逻禄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葛逻禄骑兵眼前金星四冒之时,王勇拔出横刀将堵在他嘴中的衣物挑出。
“谋剌逻多深更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想干什么?”王勇横刀的刀锋在葛逻禄骑兵的咽喉上如水滑动。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说!”葛逻禄骑兵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正在营帐中睡觉,忽然被十夫长用鞭子抽醒。十夫长说,大王子有令,发现有大食探子隐匿在大云寺中,让我们赶紧到玄色大帐前集合。”
“什么大食探子?蠢笨的谋剌逻多每次都只会用同样的借口吗?”换好衣裳的王霨也赶到大云寺山门口,听阿伊腾格娜将葛逻禄骑兵的说辞翻译出来后,王霨又气又笑。
阿史那雯霞见王霨出来之后,本欲张口,却紧张得连连咳嗽了数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十三娘回眸,冷冷地盯了阿史那雯霞一眼。阿史那雯霞赶忙低下了头。
“王勇叔叔,之前十三娘和雯霞小娘子就发现葛逻禄和大食人之间可能有勾连。现在看,谋剌逻多恐怕是得知了前线战况,故而准备有所动作。”王霨深恶谋剌逻多的做派,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道。
王勇皱眉道:“谋剌逻多如此猴急地试图袭击我们,对葛逻禄部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别将,形势紧急,你就别婆婆妈妈地推测谋剌逻多那个色鬼的心思了,赶紧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苏十三娘催促道。
“好色?”王勇心头一动,似有所悟。他正想继续追问倒在地上的葛逻禄骑兵,忽闻有数骑疾驰而来。
“禀报王别将,葛逻禄部有异动,数千骑兵正朝我军驻地急行而来。”北庭轻骑兵气喘吁吁道,胯下的战马也累得口吐白沫。
王勇凝视着这几名负责在城中巡逻的北庭轻骑兵,正欲询问葛逻禄部出动的详细情形,陆续又有数批轻骑兵急匆匆赶到大云寺外。他们汇报的情况大同小异,均是发现了葛逻禄人的动静。
多方消息相互印证,王勇不再犹豫,沉声令道:“各队轻骑兵,立即通知在城中负责巡逻和各处城门驻守的弟兄们,不要和葛逻禄骑兵发生冲突,迅速回撤到南门附近,牢牢守住南门。”
北庭轻骑兵依令散开之际,如雷的马蹄声在大云寺北方响起。
守在大云寺山门前的北庭牙兵立刻附耳在地,倾听了一会儿后,起身禀告道:“王别将,大约有五六千骑兵,正急速朝我们扑来。”
“王勇叔叔,我们索性去拓枝城吧!”王霨方才本就想去拓枝城报信,此刻见谋剌逻多心怀歹意,就再次建议道。
马蹄声惊天动地,王勇面上却稳如泰山,对来势汹汹的葛逻禄骑兵似乎毫不畏惧。
“王别将,你快拿个主意。你如果不走,我可就叫上同罗娘子,带上雯霞,抓紧从南门离开碎叶城了。”苏十三娘对王勇略显迟钝的反应甚是不满。
“小郎君、十三娘,既然谋剌逻多欲图不轨,我们此刻便离开碎叶城,一起赶赴前线去。或许也能有助于都护他们。”王勇终于下定了决心:“十三娘,你立刻前去通知同罗娘子,赶紧叫醒怀远郡主和霄云小娘子,轻装出发。小郎君、伊月小娘子,你们赶紧收拾好行装。北庭牙兵,速速通知牙兵营和轻骑兵营集合,我们要立即从南门出发,离开碎叶城。另外,准备好投石车、火箭和猛火油,我们得给谋剌逻多一个‘惊喜’。”
北庭牙兵将王勇的命令传递下去之后,驻扎在大云寺周边的近千名北庭牙兵和轻骑兵即刻高速运转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在残月下露出了森森寒芒。
大云寺内的唐军准备迎击葛逻禄部、撤离碎叶之时,城内鸿鹄大街上,肉山一般的谋剌逻多,在数百名举着牛油火把的葛逻禄骑兵护卫下,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他胯下的坐骑是千里挑一的高大骏马,却被肥肉颤颤的主人压得举步维艰。
“美目如霄衣胜云!嘿嘿,小美人,某马上就去疼你了!”色心大炽的谋剌逻多望着东南方向的大云寺,恨不得立马就能飞过去,将明艳的阿史那霄云搂入怀中。他挥鞭猛抽坐骑,却也只把速度提高了一丁点。
和喜笑颜开的谋剌逻多不同,百夫长布卡却面有忧色。对于大王子的特殊癖好,布卡实在无法认同。但自己是大王子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了顺从大王子的意志外,也确实别无选择。
犹豫了许久之后,布卡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王子,小王子通过信鸽传递的叶护命令,只是说北庭军被困怛罗斯,让我们严加监控大云寺周边的唐军,防止他们有什么不利于我部的行动,可没有让我们大举进攻大云寺啊?”
“什么小王子,就是个贱货、杂种!”谋剌逻多狠狠地抽了布卡一鞭。
“大王子,是我说错了,谋剌思翰就是个杂种!”布卡捂着脸,点头哈腰道。
“你呀,样样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如你的兄长波图,那就是太胆小了!我都不怕,你担心个屁啊!父汗什么时候责罚过我?”谋剌逻多不满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怕唐军的报复。不过,既然北庭军已经被呼罗珊骑兵围困,那王正见、阿史那旸估计都活不长久,你又惧怕什么?再说了,我们只是去大云寺搜寻大食探子,又不是去攻打唐军,对不对?要说担心,我最担心的是唐军会带着小美人,从南门溜走。那王勇实在太狡猾,几天前就把我们葛逻禄的勇士从南门调走。所以,一定要抓紧,决不能让唐军逃了!”
“大王子英明!”布卡赶紧奉承道,根本顾不上鞭痕的疼痛。
“哈哈哈哈!”谋剌逻多狂笑不止:“本王子当然聪明不凡,岂是那装模作样的贱货可以比的!我们假装去搜寻大食探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怀远郡主身边的武士和侍女都说成是大食人安插的探子,然后就能把阿史那霄云带到我的大帐里了,哈哈!”
“大王子妙计啊!”布卡阿谀之词不断:“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千人队马上就要抵达大云寺了,大王子今晚肯定能够如愿以偿!”
第六十一章:夤夜惊变大云寺(四)
“布卡,你带上自己的百人队前去督战,让他们几个千夫长抓紧,赶快攻进大云寺。有抵抗者,一律视作大食探子,格杀勿论。只是千万谨记,别伤了我的小美人啊!”谋剌逻多急着传令道。
布卡带着一百名葛逻禄骑兵,催促着战马准备前去大云寺时,碎叶城东南方向,忽而飞起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光点,将大半个天空照亮。
“火箭?”布卡愣住了原地:“大王子,北庭军已经发现我们了!”
“那又如何?”谋剌逻多毫不在意:“北庭军总共只有一千人,我们则动用了六千骑兵。即便是用三名葛逻禄勇士的性命换一名唐军,我们也能把他们全部杀光。你还愣住这里干什么,赶快去前面督战!”
布卡不敢反抗谋剌逻多的意志,急忙率领自己的百人队,催马上前。
火光点点,盖过了天上的残月。在空中飞行片刻之后,呼啸着向在大云寺前街道上策马飞驰的葛逻禄骑兵扎去。
身披皮甲的葛逻禄骑兵未曾想到北庭唐军的反应如此快,在火箭的覆盖打击下,不免有点慌乱。
有几十名葛逻禄骑兵被火箭直接射中,当场毙命。还有不少葛逻禄人所骑乘的战马被星星点点的火焰吓得不住嘶鸣,更有些胆小的坐骑人立而起,差点将主人摔下马背。
原本气焰高涨的葛逻禄骑兵被火箭进攻之后,气势顿时一滞,行动也缓慢了起来。
“快疏散开来,用盾牌护住要害,唐军没有多少人,不要怕!”葛逻禄部的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们大呼小叫,试图把乱成一团的队伍组织起来。
一轮火箭过后,大云寺上空再次飞起了如幕般的火光。
火箭再次落下之时,有所防备的葛逻禄骑兵纷纷抄起盾牌,将头部等要害护了起来。
除了极少数倒霉鬼被火箭射中或坐骑被烧伤之外,此次葛逻禄骑兵的伤亡极小。
火箭落在街道上、房屋上和树枝上,点燃起一团团火苗。火光在熏熏的夏风中摇曳,宛若元夕夜的灿烂灯火。
“儿郎们,唐军没招了,赶快冲啊!”见手下顺利避开第二轮打击,葛逻禄骑兵的大小头目们精神一震,嚷嚷着给属下打气,准备一鼓而下,冲进大云寺中。
葛逻禄部骑兵们刚刚开始提高马速,就听前面又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只是此次,天空中唯有残月一钩,却不见任何火光。
“石弹?唐军竟然还藏有梢砲?”葛逻禄骑兵正纳闷间,就听队伍之中不时有陶罐落地破碎的脆响。
刚刚赶到大云寺前的布卡,他的坐骑非常不巧,正好被一个斗大的陶罐砸中了脑袋。
陶罐四分五裂的同时,布卡坐骑的脑袋也被砸得鲜血直冒,它痛苦得长嘶一声,倒在了地上。
布卡虽然人品不行,反应却很快。坐骑刚被陶罐砸中,他就翻身下马,躲开了重重摔倒的坐骑。
“北庭军这是在干什么?”布卡不明白唐军用梢砲发射陶罐有何意义?他放眼望去,大部分陶罐都摔在了地上,只有极个别陶罐砸伤了寥寥数匹战马和两三个骑兵。
“奇怪?”布卡迈步向前时,忽觉脚下一片黏稠,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而地上尚未熄灭的火箭和黏糊糊的液体遇到一起之后,不时有大团大团的火焰升腾而起,将街道照耀得一片透亮。
“火攻!”明亮而炽热的火焰让布卡明白了唐军的用意,他急忙高声吼道:“快撤!”
喧嚣嘈杂的葛逻禄骑兵并未听到布卡的吼声,他们懵懵懂懂,尚不明白唐军意欲何为,夜空中就再次飞起如飞蝗般密集的火箭。
不少葛逻禄骑兵再次将脑袋埋在骑盾之下时,布卡拔腿就向后跑去。
密集的火箭和地面上蜿蜒蔓延的猛油火甫一接触,大云寺山门前的整条街道顿时燃烧起来,大量刺鼻的烟雾从火焰中溢出。
火海之中,无论是葛逻禄骑兵还是他们的坐骑,无论是坚实的街道还是牢固的坊墙、无论是街道两边水流潺潺的沟渠还是沟边的青松云杉,只要被黏稠的猛油火覆盖之处,猛烈的火焰就在拼命灼烧。
“啊!啊!救命啊!”葛逻禄部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骑兵完全被冲天而起的火焰笼罩,各种痛苦的嘶吼声和求救声此起彼伏。
紧随其后的葛逻禄骑兵被炽热的火苗烫得连连后退,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凭空而起的火海,吓得面色青白。
布卡站定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刻的他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望着火海中逐渐倒下的人形火焰,布卡清楚,若非早走一步,他也必然会葬身于此。
熊熊燃烧的火焰经久不息,把剩下的数千吓破胆的葛逻禄骑兵和不远处的大云寺隔了开来。
火海那侧,马蹄声阵阵、车轮声辚辚,布卡明白,大云寺附近的唐军正在趁机撤离。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去冒犯如此强大的敌人。
“混账!你们怎么都停下来了!布卡呢?不是让你督战吗?”姗姗来迟的谋剌逻多如疯狗般咆哮不停。
咆哮半天之后,谋剌逻多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他。
“你们都哑巴了吗?”谋剌逻多更怒,低着头胡乱挥鞭击打身边的葛逻禄骑兵。
“什么味道?”狂怒中的谋剌逻多鼻翼大动,一股焦臭味混杂着肉香扑面而来。
谋剌逻多抬头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他,视线越过重重骑兵,和仍在燃烧的火海地狱连接在了一起。
“啪”得一声响,谋剌逻多的马鞭掉在了地上。惨烈的火海将蠢笨如猪、贪财好色的他也吓呆了。
葛逻禄骑兵在火海之前止步不前之时,碎叶城南,安然撤离的王勇骑在乌骊马上,回望着城中的火焰和浓烟,凝重的神色中微微有一丝轻松。
“王别将,猛油火烧大蠢猪,实在妙啊!”同罗蒲丽挥舞着弯刀,大声嘲笑着谋剌逻多。
“王别将用兵如神,有大将之风!”苏十三娘笑语盈盈地骑在紫骍马上,夸赞道。
“十三娘谬赞了,猛油火可是小郎君的奇思妙想,某不过是借力用之而已。”王勇谦虚了几句后,他飞快地扫了阿伊腾格娜一眼,神色坚毅地说道:“不过,在这碎叶城中,尤其是大云寺附近,我们北庭健儿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苏十三娘一怔,初次来到河中的她,并不清楚大云寺有何特殊,能够让王勇如此自信。
此时,她忽然想到,五月十二日,北庭军离开碎叶前,王正见为何非要将小郎君等人安置在大云寺中居住呢?莫非大云寺中有什么古怪?大云寺墙高院深,确实更利于防守,难道王勇的依仗就是此吗?
“大黑牛的心中藏有不少秘密啊!”苏十三娘心中冷哼不已的同时,也对王勇更加好奇。
“王别将,那大云寺可是为纪念我们阿史那家的公主所建的,你放的大火不会把大云寺也烧成废墟吧?”阿史那霄云兴高采烈地远眺碎叶城中的大火,调皮地和王勇开玩笑。
“县君放心,大云寺去年才被王都护修葺过,某怎么敢冒犯呢?”王勇笑着回应道。
“霄云姐姐,半夜为葛逻禄人围攻,你不害怕吗?”王霨见阿史那霄云兴致颇高,有些不解。
“霨弟,你忘了吗?我来河中,本就是想亲眼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子。可父亲非让我留在后方,待在碎叶城中,实在无聊透了。现在忽然出了点意外,不是挺有趣的吗?”
阿史那霄云的回答让王霨一愣,他没有想到,惊险万分的夤夜出逃,在活泼开朗的阿史那霄云心中,竟然只是场有趣的意外。
“心真大啊!”王霨心中暗自感慨。不过,他想起三月初三那日,阿史那霄云旖旎万千,询问他战场之事,并说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时,心不由醉了。
王霨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中,他未曾留意到,阿伊腾格娜遥望着再次陷入兵燹的碎叶城,痛苦万分。而今夜一直畏畏缩缩的阿史那雯霞,盯着明艳的姐姐,神情复杂。
“王别将,我们下一步去哪里?”神色沉重的赛伊夫丁用大食语问道。米薇则连忙将赛伊夫丁的话翻译成汉话。
“向西!”王勇成竹在胸,“谋剌逻多如此胆大妄为,无论是自作主张,还是谋剌黑山的授意,都说明葛逻禄人不可靠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前线,将此变化禀告给都护和高仙芝。”
苍茫夜色中,九百名北庭骑兵借着碎叶城中的火光,纵马飞驰,沿着素叶河谷向西赶去。
同样夜色的笼盖下,怛罗斯城外,层层叠叠的大食军营帐,将方圆十余里的城池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飞鸟难进、苍蝇难出。
一夜之间,震动东西两大帝国、牵连河中十余国的大战奇峰突起、异变纷呈。战事的变化和走势,在穿越千年而来的蝴蝶双翼的扰动下,早已脱离了原本的历史轨迹,变得面目全非、难以预测。
年少的穿越者,能否秉承初心,扭转华夏文明痛失河中的千载失落,在昭武之地重振大唐荣光?
满天星斗之下,策马飞奔的穿越者,也在不断向冥冥的上天和自己的灵魂,询问着答案。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清晨。
生机勃勃的初夏朝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慷慨无私地将明亮的日光和温暖的热量,撒播在辽阔的河中大地上。
在朝阳的照射之下,怛罗斯城东蜿蜒流转的怛罗斯河上水汽氤氲、金光粼粼。
一身戎装的忽都鲁牵着匹神骏的金色大食马,来到怛罗斯河畔。附离军的独臂千夫长苏鲁克,带着十余名突骑施战士,紧随其后。
怛罗斯河作为素叶水的支流,即使在盛夏雨季,河水也十分清浅。河水两岸,杨柳青青、绿草茵茵。而甘甜清冽的河水、柔嫩多.汁的青草,都十分符合大食马挑剔的胃口。
忽都鲁轻轻拍了拍坐骑的脖子,就放开缰绳,任它在河畔自由自在地饮水、觅食。
金色大食马长嘶一声,在河畔撒欢奔跑之时,整个怛罗斯河两岸,包括河水之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战马和容貌、服饰各异的士兵。
士卒之中,既有高鼻深目的大食人、又有卷发虬须的粟特人、还有黑发深眸的突骑施人……
但在所有士兵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浓眉宽颐、杀气凌厉的波斯人。他们就是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麾下最精锐、最悍勇的呼罗珊骑兵。
忽都鲁放眼望去,但见自己的几千族人,散落在数目庞大的波斯人、大食人和粟特人之中,如同沙石散入大海,一丁点水花也溅不起来,就被广阔的海水给吸纳的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忽都鲁忽而一阵心悸。他再次想起了妹妹的话:“大食人不可轻信!”
离开庭州之后,忽都鲁日日逼迫自己忙于招徕兵马、训练士卒、筹谋复国。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却妹妹依然被唐军软禁在庭州城中。
忙碌也确实颇有成果,离开庭州之时,忽都鲁还是单枪匹马、孑然一身。所谓用来“保护”他的百名呼罗珊骑兵,其实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只是唯穆台阿之命是从。
虽然穆台阿特别讲义气,一路遭遇险情时,也总是独自冲杀在前,将忽都鲁掩在身后。但是,这只是穆台阿和忽都鲁之间的私人情谊,并不能代表艾布??穆斯里姆和齐雅德的态度。
而在素叶河谷一番努力之后,此刻的忽都鲁,手下终于集聚五六千颇有战力的突骑施勇士。突骑施人本就是河中最悍勇的部族,经大食人武装之后,配备了大食马和大食长刀的突骑施军,战力大大提升。
有了忠于自己的兵马后,忽都鲁总算初步具备了自保之力,不再过于依赖呼罗珊骑兵。
更为重要的是,在阿史不来城逼退葛逻禄和沙陀的追兵后,忽都鲁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突骑施人正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忽都鲁身边。突骑施人的力量,正在日益强大。
族人的回归、实力的增强,都让忽都鲁特别开心。可是,无论如何拼命忙碌、如何废寝忘食,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就会浮现出妹妹的身影。
他忘不了,妹妹依然困在北庭都护府中,沦为侍奉他人的婢女;他忘不了,是妹妹牺牲了自由和幸福,才将他从庭州城中救出;他忘不了,自己在庭州城外对光明神所许下的誓言,要带十万大军,救妹妹于水火……
国破家亡之后,阿伊腾格娜已经成了忽都鲁唯一的情感寄托。而天地不仁,命运也总是如此作弄人,非要让他和妹妹天各一方、东西不见如参商。
因此,妹妹的音容笑貌和一言一行,总是时不时地在忽都鲁的心中闪现。
此刻,望着数千族人消散在由大食人、波斯人和粟特人组成的人海中,忽都鲁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心中自然而然就蹦出了妹妹说过的话。
和呼罗珊骑兵相处久了之后,忽都鲁对大食人东扩的野心有了更深的认知。他逐渐认识到,和唐人相比,大食人对外扩张的冲动要强烈得多。
大食人的心中似乎澎湃着神圣的使命感,恨不得让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皈依他们的信仰。
因此,大食人屡次东进,都要求昭武九姓改宗换教。当年昭武九姓之所以选择跟随突骑施汗国抵御大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愿意放弃祆教信仰。
而唐人对河中诸族的信仰则要宽容得多,在唐人眼里,附属各部族信仰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尊重大唐的宗主国地位、服从大唐所确定的规则和秩序即可。至于你是信仰祆教、佛教、景教还是其他什么教,唐人根本不予干涉和约束。
忽都鲁想到,父汗和妹妹都曾经说过,唐人在信仰上之所以宽容,根源在于他们是以儒学治国。而儒学提倡的是“君子和而不同”、“敬鬼神而远之”……
对比了大食和唐人的异同之后,忽都鲁渐而理解,妹妹为何反复叮嘱,期望突骑施人能够重新成为大唐的藩属。在信仰宽容上,唐人确实要胜于大食。
可是,唐人远在千里之外、大食兵锋却近在咫尺。更为重要的是,对忽都鲁而言,唐军是导致一切悲剧产生的根源,是逼死父汗的凶手和囚禁妹妹的罪人。此时此刻,忽都鲁胸中满满都是对唐人的愤怒和仇恨!
至于重新成为唐人的鹰犬、屈膝在天可汗面前,忽都鲁根本不曾考虑过。他虽然理解妹妹的苦心,却绝不愿意重蹈过去的覆辙。
当然,对于大食人,忽都鲁此刻也保留着一份警惕。
那日在碎叶城北遭遇葛逻禄骑兵追击时,忽都鲁和穆台阿失散了。
忽都鲁当时曾十分担心穆台阿,既担心他被葛逻禄人杀死,又担心他遭受谋剌黑山的酷刑。
可数日之后,忽都鲁正率领苏鲁克等人向西逃脱,却见毫发无伤的穆台阿从后面追上了他们,并说他会尽快想办法帮助突骑施人。
穆台阿言出必行,及时带领两万忠于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的军队出现在阿史不来城,帮助忽都鲁逼退了葛逻禄和沙陀联军,极大鼓舞和振奋了突骑施人的反抗精神。
在穆台阿的指引下,忽都鲁和手下的族人来到了俱兰城外的乌浒庄园。庄园之内,不仅有大量的兵器和战马,还有一百名精悍的呼罗珊骑兵。
在武装突骑施人的同时,一百名呼罗珊骑兵也被穆台阿安插进忽都鲁的麾下。其中五十人进入了附离军,另外五十人则在新组编的百人队中担任百夫长。
忽都鲁明白这是齐雅德的安排,并未因此迁怒穆台阿。可是,大食人如此吃相,确实让他有点不舒服。因而他四处行动之时,一般只让苏鲁克带领突骑施人负责贴身保护,从不让那五十名呼罗珊骑兵近前。穆台阿知道后,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干涉。
只是,对下定决心要反抗大唐、重建突骑施汗国的忽都鲁而言,除了依靠大食人的支持外,眼下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这点小小的不配合,更像是小孩子在闹情绪……
“特勤,一会儿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就要召开军议,部署今日的攻城安排,我们该回去了!”苏鲁克小声的提醒,让沉思的忽都鲁回到了现实。
“攻城!”忽都鲁长叹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呼哨:“金狼,快回来。”
正在河水中嬉戏的金色大食马听到主人的召唤,闻声而来。
这匹金色大食马,是忽都鲁召集了突骑施旧部后,齐雅德赠送给他的礼物。当时齐雅德准备了数匹大食骏马任忽都鲁挑选。忽都鲁一眼就看中了金色骏马,并将其命名为“金狼”。而苏鲁克等突骑施人,当即就明白了特勤的心意和志向……
忽都鲁翻身骑上金狼,在苏鲁克等人的护翼下,驱马前往城南的大食人营地。
大食人营地正中,有一顶巨大的牛皮大帐,那就是艾布??穆斯里姆召集诸军军议的所在地。
忽都鲁轻踢坐骑,抬头望了望远处沐浴在朝阳中的怛罗斯城,想着杀父仇人王正见已被围困在此城之中,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混杂着喜悦和仇恨的复杂情感。
在他身后,苏鲁克几次试图张口,却都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眺望过城池后,忽都鲁想到即将召开的军议,回首低低问道:“苏鲁克,你曾在我父汗的金狼旗下南征北战,以你所见,今日能攻下怛罗斯城吗?”
“这……”苏鲁克见特勤主动开口相问,他心头一喜,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迟疑了半天,环顾四周之后,苏鲁克才摇了摇头,悄声说道:“很难!唐军和我们草原部族不同,他们本就擅长筑城和守城,又长于器械和弓弩。前两日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折损了七八千康国、安国等粟特人的军队,才不过堪堪将北庭军在怛罗斯城外的军寨和据点一点点拔掉。大食人的仆从军士气已疲,北庭军却伤亡甚少、战意犹在。且从前几日的战斗看,北庭军箭矢充足、粮秣无虞,今日攻城,必是一场苦战。想要一日之内攻下怛罗斯城,根本不可能。不过,大食军五倍于北庭军,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只要不吝惜士卒的伤亡,二十日之内,还是肯定能够攻下怛罗斯城的。只是那样的话,伤亡必将无比惨重。除非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又能想出千里奔袭般的妙计,才有可能尽快攻克坚城。”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二)
“横亘在拓枝城西黑沙漠,不要说唐军,就是在熟悉河中地理的我们眼中,也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实在不曾想到,大食人竟然如此擅长沙漠行军。”苏鲁克提及艾布??穆斯里姆千里奔袭,忽都鲁也感慨万千。
“征发十万峰骆驼,召集了千余名精通大漠行军的向导,十五万大军从飒秣建城向西北出发,在黑沙漠中行进三百余里,避开拓枝城周边的安西军斥候和侦骑,一举包围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确实是神来之笔!”苏鲁克对大食人从来没有好感,可他也不得不叹服,艾布??穆斯里姆用兵格局之大、视野之阔、拿捏之妙,确实令人赞叹。
“只是北庭军战意之坚,也大大出乎大食人的预料啊!”忽都鲁叹道,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情感和倾向。
苏鲁克双目闪烁,望了自家特勤一眼,才谨慎地开口说道:“特勤,唐军步骑齐全、兵甲坚利、操练甚勤,实力本就远超河中诸部。大食人兵力虽多、兵锋虽盛,但其核心,仍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最信任的三万呼罗珊骑兵。前两日,呼罗珊骑兵和我军都未曾出动,战力如何,我不敢妄言。但细观其军容及我军中呼罗珊百夫长的战技,呼罗珊骑兵和北庭唐军战力相仿、相差不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大食军势大,假以时日,王正见必然受挫!”忽都鲁终究忍不住,话语中泄露出了一丝丝恨意。
“特勤,大汗是被王正见逼死的,我的弟弟也是死在唐军手里,我当然也恨不得唐军一败涂地。可是,特勤别忘了,拓枝城中还有高仙芝统领的五六万军队呢?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军刚开始围城,就有百余名北庭斥候从城中杀出。呼罗珊骑兵出动数千人倾力阻击,也只杀死了三十余人。尤其是当先的那名银甲唐将,箭法无双、悍勇无比,实在惊人。呼罗珊骑兵堵截了半天,不仅放跑了六十多名北庭斥候,还被唐军的烈火烧死近百人。”
“嗯?北庭那员银甲将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唐军施放的烈火也格外诡异!”忽都鲁自言自语道,从素叶河畔到庭州城,银甲武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特勤认识银甲唐将?”苏鲁克有点好奇。
“没有直接交过手……”忽都鲁模糊应道。
苏鲁克见忽都鲁不愿多言,就继续分析道:“虽然艾布??穆斯里姆已经派了一个千人队尾随追击,但谁能保证一定能够将北庭斥候截杀干净呢?一旦高仙芝得知我军主力在此,就不会再被齐雅德的疑兵所迷惑。当安西军北上夹击之时,大食军的处境可不妙啊!”
苏鲁克久经战事,对当前战局的思考,要比忽都鲁深远得多。之前在突骑施汗国时,由于地位所限,苏鲁克所知的信息和情报有限,只是个经验丰富的十夫长。此刻,当他为忽都鲁信任,跻身为突骑施人的决策核心后,苏鲁克身上埋没许久的军事才华,正如夏花般尽情绽放。
忽都鲁凝眉思考,发现苏鲁克所推演的战局走向很有可能实现。
见忽都鲁听了进去,苏鲁克才继续说道:“特勤,眼下两强相争虽然激烈,却都不会伤及他们的根本。大食获胜,无非是进一步掌控河中,绝不可能威胁到大唐腹心;唐人侥幸获胜,也无力继续西征呼罗珊。河中之地,现在是狮虎搏杀的战场,真正饱受战争之苦的却是我们。因而,特勤,咱们一定留个心眼,不能白白为了狮虎牺牲啊。”
“苏鲁克,你绕了半天,其实只是要提醒我,要在今日的攻城战中保存实力啊!”忽都鲁明白了苏鲁克的意图。
“特勤,我部此刻真正可战之兵不过五千多人,根本无法和康国、安国等粟特人相比。大家之所以追随特勤,是为了收复失地、夺回碎叶城,而不是替大食人卖命啊!葛逻禄部有二十余万人,控弦之士有六七万人。以我部当前的实力,距离完成复国大业还很遥远,怎么能够将族人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怛罗斯城下呢?”苏鲁克十分清楚忽都鲁的志向是什么,他的劝谏也确实抓住了忽都鲁的心思。
“苏鲁克,你放心。一会儿军议之时,我一定据理力争,不会让我们族人担任正面攻坚的苦差事。突骑施勇士的鲜血,一定不能空白耗费。”忽都鲁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特勤说得如此笃定,苏鲁克打着奴隶烙印的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喜悦。特勤虽然年轻,独立指挥作战的经验也比较欠缺,但他性情宽仁、聪明好学。苏鲁克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特勤一定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突骑施可汗。
“特勤,最近怎么一直没有见穆台阿的踪影啊?”大事说定之后,心情稍稍放松的苏鲁克问出来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我也不清楚!”忽都鲁对穆台阿的行踪同样一无所知:“我们协助那俱车鼻施击杀屈勒之后,齐雅德就告知我,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有重要任务交给穆台阿,他会离开一段时间。让我们直接听从总督的命令,跟随大军北上。”
“大食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苏鲁克一脸疑云。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心思,我可实在是琢磨不透啊!”忽都鲁苦笑地摇了摇头,猛夹马腹,向遥遥在望的牛皮大帐奔去。
忽都鲁从怛罗斯河畔向城南营地进发之时,华丽的牛皮大帐内,满脸阴沉的艾布??穆斯里姆手持两块马蹄铁,如同一头焦躁的雄狮,在缭绕的香气中走来走去。
蓬头垢面的千夫长哈米德四肢着地,惊恐地匍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浑身筛糠。
“蠢材,你手下不是有三千呼罗珊骑兵吗?石国也留有一万精兵归你指挥。怛罗斯城墙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又高又厚,一点也不逊色于拓枝城和飒秣建。城中更有十余万壮丁和成千上万的守城器械。你怎么半日之间,就丢了怛罗斯城呢?”艾布??穆斯里姆十分愤怒,一脚踢在了哈米德的头上。
“总督,实在是唐军的攻势太猛烈啊!”哈米德忍住疼痛,大声辩解道:“他们的抛石机打得又远又准,石弹像长了眼睛一样,片刻功夫,就将我军安置在城墙上的投石车和城池内的抛石机一扫而光。而我军的抛石机根本没有那么远的射程,根本无法反击啊!”
“那又如何?没有器械,你就不会守城了吗?抛石机再厉害,也无法取代士卒登上城墙啊!”艾布??穆斯里姆怒意更盛:“本以为你能依靠坚城,抵住北庭军数日,这样我军就可以里应外合,直接将北庭军歼灭在怛罗斯城下。即使再不济,怛罗斯城被攻克了,你也应该将北庭军削弱三四成啊!现在呢?唐军几乎毫发无伤,只花了半日就攻克城池,还有充裕的时间在城外修筑军寨和据点,并修葺城墙、完备防御,把怛罗斯城打造得像刺猬一样。为了绕开安西军,我率部深入沙漠,绕道千里。为此,军中并无携带巨型攻城器械。此刻,我空有十五万大军,也只能一边伐木制造攻城器械,一边用人命一点点、一步步向前推进。耗费两日、损兵折将,也只是将城外的据点拔除!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歼灭北庭唐军?恐怕我们还没有攻下怛罗斯城,拓枝城的唐军就来救援了!!”
“总督、总督!唐人的抛石机不仅会发射石弹啊!”哈米德听出了总督话语中的滔天怒气,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石弹,无非就是用易燃物浸满油脂制成的火弹,这又有什么值得说的!你手下的士卒没有巨盾吗?石弹势大力沉,无法用巨盾抗衡,只能躲避。那火弹轻飘飘的,叠起巨盾不就阻挡住了吗?”艾布??穆斯里姆跟随阿拔斯举旗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经历过无数攻城或守城之战,对各种攻城器械的特点十分熟稔。
“总督,不是火弹!唐军用了一种装满黏液的陶弹。陶弹落地之后,黏液流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火箭和火弹,整个城墙和城墙附近的城池都被燃烧起来。火势特别猛烈,更奇怪的是,用水根本无法扑灭。无数士卒都是被这种邪火烧死的。邪火烧过之后,残存的石**队都一哄而散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骑兵突围。”哈米德想起那日的惨烈景象还心有余悸。
“邪火?”艾布??穆斯里姆想起怛罗斯城墙上的焦痕,对哈米德的话信了三分。
“总督,我拼死突围,手下骑兵被唐军的弓矢和长刀杀死了七七八八。最后,只有我和十几名手下逃了出来。唐军不依不饶,将骑兵撒开来,要抓捕我们。我带着属下渡过怛罗斯河,在城东的山林中躲避了数日,直到昨日晚上,才得知总督率领大军包围了怛罗斯城。”哈米德想起那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日子,痛哭流涕。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三)
“难道是罗马人发明的罗马火?前两日一百来名唐军突围时,也曾用一种奇怪的火焰,伤了百余名骑兵。如此看来,唐军这次真是有备而来啊!”艾布??穆斯里姆根本没兴趣听哈米德哭诉,他在意的只是唐军的新式武器。
“罗马火?”哈米德愣住了。他知道,在大食西北边境,有一个和帝国接壤的大国,他们自称为罗马人,国都在海峡对岸的君士坦丁堡。
八十多年前,罗马人忽然发明了一个令所有邻国恐惧不已的武器,那就是能够在水面上燃烧的罗马火。
据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沾染上罗马火,就根本无法扑灭,只能被烧成焦炭。不过,哈米德从来不曾和罗马人交过手,这些零散信息也只是他道听途说而来的。
“总督,唐人怎么会用罗马火?”哈米德奇道:“不是说只有罗马人才会使用吗?倭马亚家族也曾向君士坦丁堡派遣了大量的探子,但始终没有能够学会啊。”
“太奇怪了!”艾布??穆斯里姆也是一筹莫展:“难道唐人和罗马人勾结在一起了?但他们之间相隔如此遥远,根本不可能避开我们的耳目啊!”
见总督的心思都集中在了罗马火之上,匍匐在地的哈米德稍稍松了口气。
“这支唐军实在是太诡异了!”艾布穆斯里姆将手中的两块马蹄铁互相敲击了数下后,将之递了过去:“哈米德,你可认识此物?”
哈米德赶忙接过马蹄铁,仔细端详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总督,在下愚钝,不认识此物。不过观其形状,似乎和马蹄大小相仿。”
“算是还有几分眼力!”艾布??穆斯里姆脸色稍霁:“此物是从唐军突围骑兵的战马身上发现的,唐人将之钉在马蹄上。”
“钉在马蹄上!?”哈米德先是吃了一惊,但熟悉战马的他旋即明白了此物的作用:“好聪明的想法,如此马蹄就不易磨损了。”
“确实如此!可惜我军此刻并无随军铁匠,无法开炉打造此物。不然的话,我肯定要立刻让所有的战马都钉上此物。”艾布??穆斯里姆对麾下的呼罗珊骑兵一向重视。
“总督,战胜唐军后肯定能够缴获一大批此物。回到呼罗珊后,我们还可以继续打造,不必急于一时。”哈米德小声说道。
“此乃小物,无关大局,确不需着急。我此刻最在意的是,唐人手中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不是罗马火?北庭军的主将王正见倒也真沉得住气,城外据点的争夺如此激烈,他竟能忍住不用。看来只能通过今日攻城之战才能见分晓。”艾布??穆斯里姆自言自语道:“只是,若唐军手中真有如此利器的话,我的筹划也得相应调整了……”
初夏的朝阳越升越高,暖暖的阳光默默注视着壁垒森严的怛罗斯城。各色兵器在暖阳的照耀下,反射回来的,却是点点夺目的寒光。
怛罗斯城虽是石国北部重镇,但城池的格局还是要比庭州城和碎叶城小得多。它的四处城门皆为单层,并未构建瓮城,城墙的高度也比碎叶城矮了不少。
护城河中的水引自怛罗斯河,可由于怛罗斯河水流有限,这就致使护城河的水面偏浅偏窄。
北庭军拿下怛罗斯城后,曾组织军民拓宽护城河道、加固城墙。但因时间有限,终究无法和庭州城、龟兹城等大唐军镇完善的防御体系相媲美。
在初夏骄阳的照耀下,怛罗斯城的四个城门洞中,各有数十名士卒,喊着整齐的号子,费力推动着宽三四丈的塞门刀车。在士卒们齐心协力的合作下,装有二十四把长刀的刀车前壁,紧紧贴在了城门之后。
攻城战中,城门永远是防御力最薄弱、也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有塞门刀车在,城门处就多了一道防御。即使城门被大食军的冲车撞开,塞门刀车也能保证敌军无法一拥而入。
东、西、北三处门洞的塞门刀车之后,各矗立着一个团的陌刀手。
随军出征的一千名最精锐的北庭陌刀手共分成五个团,其中三个团分别集聚在东、西、北三个城门洞中养精蓄锐,他们既要负责城门的防御,还要随时准备参与附近城墙上的战斗。
而剩下两个团的陌刀手,则在李定邦的带领下,在直面艾布??穆斯里姆大帐的南门城洞附近,泰然自若地等待大战来临。
和南门城洞相连的南城墙上,北庭弓弩手正奋力转动着轮轴,给三十台巨大的八弓弩上弦,吱吱呀呀张弦声此起彼伏,如同一支乐队,正在准备奏响一曲致敌死亡的乐章。
八弓弩之间,三千名黠戛斯和沙陀族的轻骑兵弃马挽弓,手捏羽箭虚搭在弦,五百名唐军弩手则食指轻抚牙发,锋利的长箭短矢冷冷地对着城墙之外。
弓弩手身后,二百名身披重铠的北庭刀盾兵如石像一般,面无表情地斜靠着堞墙,静待大战的打响。
城墙之上,滚木礌石、狼牙拍、沸水滚油等守城器械一应俱全。在士卒身后,数万辅兵和各族壮丁都被动员起来,他们沿着楼梯上下跑动,不断向城墙上搬运滚木和礌石。
攻城战一旦打响,辅兵和民壮将负责给弓弩手补充箭矢、投掷滚木礌石、烧火倒油和救死扶伤等杂事。
南城墙之外,东、西、北三面城墙上皆是如此配置兵力。
城墙里面,五百名工兵营的士卒正在赵达晖的指挥下,调整五十台配重石砲的位置和角度。
剩余的万余名轻重骑兵,均留守在城池之中的军营里厉兵秣马。只待王正见一声令下,体力充沛的骑兵们就会杀出城池,反击大食军的攻城部队。
南门城楼上,神色沉静、戎装在身的王正见俯视城内各处的兵力部署。目光所及,无论是北庭百战精兵,还是黠戛斯、沙陀部的游牧战士,在恶战即将打响之际,仍都保持着高亢的士气和昂扬的战意。
王正见身后,面色兴奋的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略显紧张的监军张道斌、狡黠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和冷漠的黠戛斯阿热李昆站成了一个半圆,簇拥在王正见身后。
北庭判官杜环、沙陀王子朱邪尽忠和黠戛斯王子李纪,则因为身份略低,站在了半圆之外。
众人四周,布满了神色警惕的北庭牙兵。他们或手持巨盾,遮掩着军中首脑;或平端硬弩,冰冷的箭簇指着城下。
“军心可用!”王正见满意地点了点头:“艾布??穆斯里姆肯定想着我军是软柿子,他带着十几万人,像个市井小贼一般,偷偷摸摸走了这么久,本想一口把我们吞了。却不知我军是块硬石头,他不仅没有沾便宜,还磕掉了两颗牙!”
“都护用兵如神,那艾布??穆斯里姆区区蛮夷,哪知兵法之精妙呢?”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笑着奉承道:“何况都护手中还有神兵利器呢!弹指之间,就能将十万敌军烧得片甲不留。”
站在父汗身后的朱邪尽忠实在有点看不惯骨咄支的谄媚,他粗眉如聚,有心打断父汗的话,却畏惧骨咄支的积威,不敢开口。
王正见对朱邪骨咄支心中的小九九一清二楚,却笑而不语,并不回应。
聪敏的杜环立即开口应道:“朱邪叶护,有贵部和黠戛斯部与我军同心同德,别说十余万大食军,就是再翻上一番,也不必放在眼里。不过,那艾布??穆斯里姆千里转战之举却令某又愧又赞。事到如今,吾依然不知,十余万大食军,是如何绕开高节帅驻守的拓枝城?还有,艾布??穆斯里姆如何得知北庭、安西两军的兵力部署的呢?恐怕是有人通敌吧!”
朱邪骨咄支见杜环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瞄来瞄去,赶紧摆手否定道:“王都护、杜判官,我们沙陀部世受大唐恩泽,对天可汗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可绝不会干吃里扒外的事!”
阿史那旸见杜环三言两语就将朱邪骨咄支对猛油火的注意力扭转到了“自证清白”之上,也笑着接话道:“沙陀部和北庭都护府为世邻,我们但又所求,朱邪叶护从不推辞,贵部的忠心当然不会有人怀疑。只是,艾布??穆斯里姆对我军兵力了若指掌,实在有点古怪。”
“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以在下看来,寻找通敌之人很简单,只要想想谁能从我军失利中获益最大即可。”朱邪骨咄支话里有话。
“获益最大?”阿史那旸咀嚼着朱邪骨咄支的话,若有所思。
“李昆阿热,你怎么看?”王正见不待阿史那旸再言,就转而征询李昆的意见。
“王都护,我们黠戛斯人身为华夏苗裔,岂会与西戎勾通。”李昆看不惯朱邪骨咄支的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议论道:“大食人如何得知我军动向,我不敢妄言。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也可能是大食探子无孔不入。不过,我们黠戛斯人十分清楚的是,回纥帐下有二十多万控弦之士,只派了一万人前来参战也就算了。可他们一路窥测河中地理风貌、四处拉拢送礼,究竟意欲何为啊?”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四)
十七岁的李纪站在父亲身后,少年英武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写满了对回纥人的怀疑。
杜环瞄了一眼李纪,他很喜欢李昆父子,尤其喜欢英毅俊朗的李纪。
北庭军离开碎叶城以来,大大小小也经历了攻克怛罗斯和城外据点攻防等数战。在和大食叛军的战斗中,沙陀部和黠戛斯部的两位王子的表现都很抢眼。
呼罗珊骑兵从怛罗斯城内突围之时,力大无穷的朱邪尽忠手持长斧,率领沙陀战士最先杀入敌阵。一柄长斧,被他舞得如风葫芦一般,磕飞了无数把大食长刀,击毙了二十余匹大食战马,斩杀了十余名大食骑兵。
而前两日,唐军与大食叛军争夺城外的据点和军寨之时,继承祖先擅射传统李纪,带领十余名黠戛斯部的射雕手,在战场上箭无虚发、招招毙命。
两位王子虽然都很勇武,但相较而言,杜环还是更倾心于李纪。或许是因为朱邪尽忠的一身蛮力总是带着掩盖不住的狄戎气息,而李纪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依然有着浓重的汉家风采。
不过,杜环十分清楚,回纥人在漠北开牙建国之后,和生活在极北丁零故地的黠戛斯部之间屡屡发生摩擦。故而,李昆直言不讳的质疑和朱邪骨咄支隐隐约约的暗示一样,均有“假公济私”、“借刀杀人”的嫌疑。
虽然杜环已经从王霨和王勇那里得知,谋剌黑山很可能曾暗中放走了穆台阿。但他认为,这只意味着葛逻禄人有些小心思,并不代表着谋剌黑山已经胆大包天到叛国通敌的地步。谋剌黑山虽然贪婪粗鄙,但他不会不清楚,勾结大食叛军的风险极高,很有可能会葬送他的性命。
再说了,从谋剌思翰反馈的信息看,葛逻禄部离开碎叶以来的所作所为还算正常……
至于回纥人,英武可汗派叶斛王子出兵的目的确实不单纯,但若说叶斛王子会直接和素未谋面的艾布??穆斯里姆暗通款曲,却也不太可能。
至于沙陀人和黠戛斯人,无论是从情理推测,还是从方才的反应看,通敌的动机都微乎其微。
只是,北庭和安西兵马的部署和行踪究竟是被谁泄露出去了呢?杜环揉了揉太阳穴,依然有点拿不准……
“李昆阿热与圣人乃是同宗,自然不会理会大食人。朱邪叶护有召必来,在河中只有数块牧场,也根本没有必要和大食人来往。至于回纥人的作为,此刻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全神贯注于如何守好城池吧!”王正见将话题转回了眼前。
见王正见不欲再谈论唐军部署泄露之事,朱邪骨咄支和李昆都十分明智地拱手应道:“吾等谨遵都护军令!”
阿史那旸和杜环对视了一眼,两人显然清楚,此事绝不简单,只是眼下北庭军被艾布??穆斯里姆围困在怛罗斯城中,当务之急是突围脱困,而非追究情报如何泄露的……
王正见捋了捋胸前美髯,继续说道:“不过,吾已嘱托马校尉,让他见到高仙芝后,面陈疑惑,以免安西军也被大食叛军牵着鼻子走。”
王正见说的很隐晦,但南门楼上的诸人不是雄踞一方的首领、酋长,就是北庭都护府的顶尖人物,都明白王正见对葛逻禄部和回纥部多少还是起了疑心。
众人心里清楚,但谁也不会不识时务地挑明说透。杜环轻叹了口气,分析来分析去,也确实是葛逻禄和回纥的嫌疑较重,让马璘提醒一下高仙芝,也是必然之举。
不过,艾布??穆斯里姆用十五万大军,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实在不知道马璘能否顺利抵达拓枝城。在城中兵马的配合下,马璘带领一百名斥候杀透重围的难度不大。但突出重围之后,如何躲避大食叛军的尾随追杀,才是真正的挑战。
“但愿王勇那边能够顺利接到消息,尽快联络上安西军。如此,才能确保实现夹击大食叛军的战略。”杜环在心中祈祷道。
昨夜和王正见夤夜推演战局时,杜环曾提出,是否考虑集中兵力,杀出重围,南下拓枝城,和安西军汇合。
王正见深思良久后,否定了突围的提议,仍然主张凭借坚固城池和守城利器,固守怛罗斯城,以大量杀伤大食叛军,为安西军北上争取时日。
之所以不选择突围,王正见一方面是担心沙陀部和黠戛斯部经不起大食叛军的尾随追击,将突围演变溃败;另一方面是不希望放弃夹击艾布??穆斯里姆,重创大食叛军的战机。
“都护为顾全大局,甘愿身处险地,以牵制艾布??穆斯里姆,实在令人钦佩。但愿高仙芝和安西军能不辜负都护的一番苦心。”杜环远观逐渐喧嚣起来的大食军营,暗暗念道。
“朱邪叶护、李昆阿热,某知贵部对我军使用的猛油火甚是好奇。此物乃我军在战前刚刚试制出来,所需原料极其苛刻,调配也十分繁琐。”对于城外大食军的动静,王正见视若不见,反而提起了猛油火。
朱邪骨咄支不意王正见主动谈及威力巨大的猛油火,双目放光道:“王都护,既然调配不易,是否需要我们沙陀部的儿郎们帮忙啊?”
高傲的李昆冷哼了一声,对朱邪骨咄支的猴急十分看不上眼。他大大方方地拱手施礼道:“王都护,漠北的局势你也清楚。回纥势大,多次侵扰我部。还望都护将此利器赐予我部,以抵御回纥。”
“朱邪叶护、李昆阿热,沙陀和黠戛斯两部乃北庭的股肱,若无二位支持,北庭都护府如何能够屡战屡胜?某又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岂会吝啬于区区猛油火。平定石国、击溃艾布??穆斯里姆后,某自会上奏圣人,提议调拨猛油火给沙陀和黠戛斯部。”王正见慷慨大方地许诺道。
“多谢王都护!”朱邪骨咄支赶紧施礼道,生怕王正见再反悔。
“都护大恩,黠戛斯人永记心间。”李昆郑而重之地再次施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由于猛油火的原料极度罕见,制作程序格外复杂,即使圣人和政事堂点头,某也只能承诺给二位提供一定数量的成品,毕竟要优先保障北庭军的武备。还望二位体谅某的苦衷。”王正见淡淡笑道。
“一定数量的成品?”朱邪骨咄支一愣,随即谄媚地笑道:“王都护愿意将此神兵利器赐予沙陀部,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们岂敢埋怨都护。”
“王都护,你给多少,我们黠戛斯人就要多少,绝不敢贪心。”李昆的话言简意赅。
“多谢二位能体谅某之苦衷,大食军即将开始攻城。还请朱邪叶护和李昆阿热回到各自军中,依令指挥勇士们应战。”王正见吩咐道。
“诺!”矮壮的朱邪骨咄支和身高臂长的李昆同时拱手应道,然后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南城楼。
怛罗斯城外,鼓声雷动、动人心魄。乌压压一片大食军、粟特军和来自吐火罗地区的仆从军,在黑底新月旗和各式各样方型、三角形或长条形战旗的指引下,正鱼贯出营,列队待命。
王正见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敌军随风招摇的旗帜,才转身说道:“旸弟,烦请你到城中军营中指挥不曾登城迎敌的轻重骑兵,随时准备反击敌军。”
“诺!”战场之上的阿史那旸,仍然保持着整洁的仪容和儒雅的神情。
转身离去之前,阿史那旸低低问道:“王都护,那猛油火……”
“旸弟,沙陀等部,向来重利轻义。此刻敌强我弱、形势危急,若不给他们点甜头,如何能让他们安心应战呢?方才骨咄支心急提及猛油火时,我若开口答应,显得有求于人,容易被沙陀人小瞧,故而令杜判官接话,乱其心神。待我主动赐之,则可彰显汉家威仪和风度。至于以后如何,待战后再细议,眼前须以抵抗并尽可能击杀大食叛军为重。”
“明白!”阿史那旸在十余名牙兵的护翼下,急匆匆走了下城楼。
“张监军,你是留在城楼上观战?还是回到城中鼓舞士气、督促民壮呢?”王正见望着脸色发青、许久不曾出声的张道斌,笑着问道。
肠子都要悔青了的张道斌从咯咯直响的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王都护,在下不懂行兵布阵之道,还是去城中干点琐碎事吧。”
“北庭牙兵,保护好张监军,不得有误!”王正见高声令道。
“诺!”两个火的牙兵齐声答道。在他们的簇拥下,张道斌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城楼。
南门城楼上仅余王正见和杜环之后,杜环本想上前说什么,却被城外震天的鼓声和呼喝声打断了。
杜环探头向外一看,只见大食叛军已基本列队完毕,惨烈的攻城战一触即发。
杜环环视四周,遥遥望去,怛罗斯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均有大食军都在列队待战。其余方向距离太远,杜环看得不太清晰,但仅仅南城楼正当面,就至少有两万余名大食叛军列队待命。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五)
“围三阙一也不讲了?”杜环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艾布??穆斯里姆不懂华夏兵法,还是他的胃口太大,想要凭借兵力优势,一口吞了北庭军?
怀着质疑的心情,杜环继续打量城池外的大食叛军。对熟悉河中地理风物的杜环而言,只需要瞥一眼,就可以对方从旗帜、服饰和兵器认出他们所属的部族和国家。
“真杂乱!真庞大!”细细看了一遍后,杜环长叹道。
“六郎此言何意?”王正见出声询问道。
“都护,你看。从战旗可以辨出,居于队列最前方的是近两千名粟特弓箭手。不过,粟特人在弓箭上的造诣浅显得很,如此距离,根本不可能射上城头。如此布置,不过是为了防备我军突然杀出而已。弓箭手队列之中的轻便器械,观其形状,似乎就是赛伊夫丁说过的,大食人从遥远的罗马学会的罗马弩炮。说来‘弩炮’二字,伊月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翻译时,还是小郎君定下来的。”对大食军和河中诸部甚是了解的杜环侃侃而谈。
“观其规制,确与我军的床弩不同。霨儿也曾说过,那罗马弩炮发力方式不同于床弩,一些设计十分精巧,个别部件也非常精致。若能将罗马弩炮和我军的床弩对照比较,应当可以制作出威力更大、精度更高的床弩。”王正见观敌之时,心中依然念念不忘幼子。
“若此战可胜,想必能缴获几台罗马弩炮,可交由赵达晖钻研。”杜环笑道:“我们离开碎叶城前,小郎君还叮嘱在下尽可能地收集大食马和大宛马等名驹,说要搞战马的血统谱系。某实在不知,小郎君心中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点子。也就是伊月小娘子,能够毫不惊诧地陪着小郎君忙东忙西。”
“伊月小娘子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而且心无成见,故而才和霨儿如此投契吧。”王正见脸上柔情微露。
杜环站在王正见身侧,笑而不语。
“六郎,那弓箭手之后呢?”王正见迅速将话题转回到观察敌情上。
“都护是说那万余名轻步兵吧?”杜环轻笑道:“如果某没有认错,他们应该一半来自吐火罗、一半来自昭武九姓。这些轻步兵身着皮甲、武器简陋,在大食叛军中的地位显然不高,艾布??穆斯里姆应当是打算让轻步兵打头阵的。”
王正见城下的轻步兵或背着装满泥土的麻布袋、或抬着刚刚制作完毕的简易云梯、或推着树皮都没有完全削干净的粗糙攻城塔、或拉着石砲前端的牛皮绳,便点头赞同道:“六郎所言不差,这些的轻步兵,在艾布??穆斯里姆眼里,也仅仅只是比民夫丁壮强一点而已。他们将负责填平护城河、消耗我军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只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还没有能够把护城河填平,就会被我军的弓弩手射杀。”
“都护,这些轻步兵的战力确实一般,但奈何其人数太多。南诏有谚曰:蚁多咬死象。我们的弓箭再犀利,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将数量如此庞大的轻步兵杀光。而怛罗斯城的护城河又不甚宽阔,如果大食军不惜人命冲锋的话,恐怕要不了两个时辰,他们就能把护城河填平。之后,我军就需要应对敌军登城了。”杜环屈指算到。
“两个时辰……”王正见若有所思。
“都护,需要用猛油火阻止这些轻步兵吗?”杜环谨慎建议道。
“不到紧要关头,不必动用。”王正见坚定地摇了摇头:“一来猛油火数量有限,要省着用。二来杀鸡焉用牛刀,区区轻步兵而已,我军的弓矢充足、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不必浪费猛油火。猛油火只有烧在呼罗珊骑兵的身上,才能烫疼大食人不断东侵的野心,逼他们收回利爪,不再试图染指河中。”
“谨听都护安排!”杜环附身应道。
“六郎,此刻再无他人,不必如此拘束。”王正见笑道:“六郎还是继续介绍大食叛军的阵列吧。”
“都护,那在两翼负责掩护轻步兵的,是来自昭武九姓的轻骑兵。昭武九国既有定居于城池中的商人,也有游牧于草原上牧民。粟特之地本就盛产骏马,他们的轻骑兵虽不如突骑施、葛逻禄等西突厥别部,但也有一二可观之处,不可轻视。”杜环继续分析道。
“六郎,那居于阵列最后,打着黑底新月旗的应当就是艾布??穆斯里姆的宝贝呼罗珊骑兵了吧?”王正见右手搭在额头上,远眺道。
“都护好眼力!”杜环赞道:“艾布??穆斯里姆将压箱底的宝贝放在最后,明显是不想折损本部人马。”
“如此布阵,中规中矩,却也没有什么惊艳绝伦之处。于艾布??穆斯里姆之前千里运兵的才华相比,今日的攻城布局,却有些寡淡了啊。”王正见略微有点疑惑。
“都护,你看!”杜环的注意力依然在城池外的阵列之中:“呼罗珊骑兵旁边,还有一面突骑施人的金狼旗。”
“金狼旗?!”王正见凝目望去,只见远处天地交际的地平线上,一面金狼旗隐藏在黑底新月旗之间,迎风飞扬。
“庭州一别,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相遇啊!”王正见叹道:“幸好霨儿和伊月小娘子不在怛罗斯城中,不然兄妹二人如此相逢,实在令人不忍啊!”
“也不知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现今如何了?王别将也应早已收到信鸽了,并派出牙兵去联络高仙芝了吧。有马校尉和王别将两路人马同时行动,高仙芝也应马上得知我军的处境和战局的变化了。”杜环盘算道。
“若一切顺利的话,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高仙芝就应清楚,大食叛军主力已经越过拓枝城,北上怛罗斯了。”王正见右手轻拍城墙。
“都护,高仙芝会北上救援我军吗?”杜环低低提醒道。
“六郎,我知道,你们都担心高仙芝会因为李相的缘故杯葛我军。甚至会有人以为,我军被分派北上怛罗斯,也是高仙芝排挤的结果。”王正见仰望夏日的天空,双目深邃若星海:“其实北上怛罗斯,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当然,一心欲立战功的高仙芝当然乐见其成。”
“都护,某知北上并非高仙芝所迫,却不知都护为何会主动请缨?”杜环不解问道。
“六郎,西征河中,某之心本就不在争夺军功之上。东宫欲凭此战与李相争斗,李相也早已出手,借元夕大火的名目,将高仙芝命为行军大总管。”高仙芝缓缓说道:“太子**甚炽,吾却冰心一片,只求能退却强敌,维护河中稳定。故此,某根本不曾想与高仙芝争夺灭国之功,只求两军协力,共破大食。”
“都护高风亮节、谈薄名利,令某佩服不已。只是不知高仙芝能否体谅都护的一片苦心呢?”杜环依然有点忧虑。
王正见悠然笑道:“高仙芝其人,虽不免有些贪功逐利,但却是个坦荡而简单的人。他是个天生的武士,一心所想只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纵马天山、睥睨碛西。他当年之所以选择投靠李相,并非是认同李相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李相拥有让他展翅高飞的权力和能力。只有获得李相的支持,他才能代替夫蒙灵詧,一跃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但究其本心,高仙芝和王鉷、吉温、罗希奭之流不同,他务实却自律、高傲却不狂妄。这样的人,会有私心、会有贪欲,却不会错失歼灭大食叛军的良机,也绝不会放弃战胜艾布??穆斯里姆的荣耀。因此,某坚信,他只要得知战局的变化,必将兴兵北上!”
“世人皆言都护和高仙芝因朝堂争斗而不相往来,殊不知都护对高仙芝所知如此之深。若不是追随都护日久,单听都护方才所言,恐怕会误以为都护和高仙芝是神交多年的好友呢!”杜环轻笑道。
“好友是不可能了……”王正见长叹一声:“世事如棋,我和他都是深陷战局的棋子,虽有逍遥之心,却终究无法摆脱俗世的约束。我对他,也不过是棋子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杜环来到北庭都护府已经三年多了,他深受王正见器重,也自认为对这位宽厚如山、深沉似海的都护了解颇深。
可是,王正见偶尔流露出的萧索之言,却会让杜环意识到,这位节镇一方的都护心中,有一湾深不见底的湖水。湖水表面看似碧蓝透亮,却宛如一面铜镜,将所有试图探究湖水深处的光线统统弹回。
杜环很聪明,他明白,这湾湖水正如龙之逆鳞,绝不能轻易触碰。而王正见也用雍容高贵的世家风度,将这一泓湖水掩盖得严严实实,基本从不显露出来。
想到此处,杜环心中微微得意。王正见愿意将内心最深的感受在他面前流露一鳞半爪,确实是难得的信任和肯定了。
不过,杜环也隐隐察觉到,平时里沉默寡言的王勇,似乎比他更了解湖水深处的风景……
而杜环也因此推测出,湖水最静最深之处,必然会有小郎君的身影……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六)
“咚咚咚!”南城楼外战鼓隆隆、号角声声,大食军的轻步兵在巨型皮盾的遮蔽下,背着麻布袋,呐喊着向护城河冲去。
城南的大食军发动的同时,其余三个方向,也同时响起了如雷的呐喊声和咆哮声。大食军的攻城作战,终于全面发动了!
“传令城墙各处弓弩手,先让沙陀和黠戛斯部的战士用骑弓对护城河一线进行覆盖射击,试试大食轻步兵的成色。然后再动用步弓、硬弩和八弓弩,决不能让大食军轻易填平护城河!”
“传令赵达晖,各台石砲要保持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发射石弹!大食军的攻城塔对城墙威胁最大,一定要尽快摧毁!”
“刀盾兵、陌刀手,小心戒备,防止敌军登城!”
王正见虎目炯炯,条条军令如流水传出,身上再无半分萧索颓唐之意。
大食军的轻步兵刚冲到距离护城河五十余步远的地方,怛罗斯城头就飞起了一蓬蓬的箭雨,夏日晴空顿时为之一暗。
寒光四射的羽箭,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蝗,带着细密的死亡尖啸,朝奔跑中的大食轻步兵扎去。
见城头弦响,大食兵连忙举起巨盾,将脑袋和上半身躲在牛皮盾后。
从空中最高点开始下坠的羽箭,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了轻步兵群中。不少羽箭射穿了皮盾,砰砰作响,却也无力再杀伤盾后的大食兵;有些羽箭更是扎进了麻袋之中,被厚厚的泥土抵消了劲道,只发出噗噗闷响;也有少量羽箭射中大食步兵遮挡不严的手臂和腿部,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一轮箭雨过后,大食步兵从盾后小心观察,发现同伴死亡甚少,不禁士气高涨,怒吼着向护城河冲去。
刚冲二十余步,城头之上又是阵阵密集的破空声。但和上一轮细密的呼啸不同,此轮箭雨之中,还夹杂有类似矛槊穿刺的猛烈狂吼。
大食步兵再次举盾抵御,他们有了经验,对手中的牛皮巨盾甚是信任。
然而,和上一轮略显疲软的羽箭不同,此轮攻击,箭速更快、劲道也更强。不少箭矢破盾而过后余力犹劲,刺破了大食步兵的轻甲,鲜血汩汩流出,将甲叶染成赤红。
更有粗若车辐的巨型弩矢,山呼海啸而来。巨若斧钺的箭簇穿透一个轻步兵之后,巨大的劲力带着轻步兵的尸首继续向前,直接将另一个步兵也刺穿,才止住了杀戮的步伐。
此轮箭雨过后,大食轻步兵的死伤大大增加。不少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麻布袋里的深红色的泥土也洒了一地。还有人犹豫不决,想着是否应该转身逃窜。只有极少数人,在箭雨停后,继续如野兽般向前狂奔,急着将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忽都鲁骑在金狼之上,遥望前方横七竖八倒在泥土里的轻步兵尸体,面有不忍之色。
“特勤,若是让突骑施负责填充护城河,那倒在地上的,就会是我们的勇士。那样的话,特勤的心恐怕会更疼!”苏鲁克在忽都鲁耳边低语道:“特勤,无论歌谣里将战争描述得多么光荣,它的真面目,从来就是如此的丑陋和残酷。”
“苏鲁克,父汗曾经教导过我,也带我上过战场。我清楚战场上的残忍,只是每每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依然会有些不忍。”
“特勤,你有颗仁慈的心,这是光明神的赐福,也是突骑施人的幸运。期望你的仁慈,永远能够如春日暖阳,照耀着你的子民。也期望你面对敌人之时,能够如同冬日狂风,绝不留情。”苏鲁克意有所指。
“苏鲁克,你放心,面对唐军,面对该死的葛逻禄人和沙陀人,我心中满满都是愤怒,肯定不会心慈手软!”忽都鲁咬牙切齿道。
“特勤,艾布??穆斯里姆为何会如此痛快就答应你的请求,没有安排我军冲杀在前?这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苏鲁克对忽都鲁的表现很满意,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眼前的战局。
“我也不曾想到,或许是我们太谨慎和太多疑,对艾布??穆斯里姆总督过度提防了。”忽都鲁反思道:“现在想想,能够让穆台阿献出忠心的人,又岂会是奸邪之徒呢?”
“或许吧……”苏鲁克点头附和道,心中却疑云重重。那隐隐作疼的左肩始终提醒着他,是谁砍掉了他的手臂。
大食军后阵,哈米德见前方轻步兵冲锋受挫,急忙跑到艾布??穆斯里姆身前,跪拜在地道:“总督,唐军弓矢太猛,如此下去,根本无法填平护城河。可否让抛石机和弩炮发射,压制城头的唐军弓箭手?”
“不过是些蝼蚁,有什么可在意的!”艾布??穆斯里姆坐在金色的遮阳帐下,对仆从军的生死根本不在意:“不过,倒是刚好可以试探一下唐军的抛石机是否像你说的那样犀利!传令,让三十台抛石机和六十具弩炮向前推进三百步,然后朝城头射击,压制唐军弓弩手!”
大食军笨重的抛石机和精巧的弩炮,在步兵的齐声呐喊声中,刚刚开始向前挪动,就见怛罗斯城的上空,数十枚石弹冲天而起,如同流星一般,朝着慢速前进的抛石机急速砸来。
虽然只有不到三成的石弹砸中目标,可大食军还来不及喘息,第二轮和第三轮石弹就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将大食军的抛石机砸得稀里哗啦。一会儿功夫,三十台抛石机,就只剩下六七台还能勉强运转。
倒是轻巧的弩炮躲避甚快,除了有三具比较倒霉,被倒下的抛石机砸毁外,其余倒是在石弹攻击中毫发无伤。
“怎么可能?”在抛石机被摧毁的“咔擦”声中,艾布??穆斯里姆惊得从填满羽毛的丝绸软榻中站了起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竟然足足比我们远了二百多步!发射速度还如此迅捷!据我所知,我们的抛石机虽然略逊于罗马人,但绝非粗制滥造之物!”
哈米德连忙再次跪拜在地,涕泗俱下道:“英明的总督,我就是被唐军的抛石机砸得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出城突围!”
阴仄仄的艾布??穆斯里姆对哈米德的哭诉置若罔闻,他仰望着怛罗斯城的南城楼,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道:“北庭王正见,好手段!”
哈米德和周边的亲卫被艾布??穆斯里姆的气势吓到,大气都不敢出。
“传我令,所有轻步兵,大举压上。弩炮对准城头,压制唐军的弓箭手!太阳升到天顶之前,我要看到护城河被填平!太阳落山之前,我要看到我们的勇士登上城头!有违抗军令、萎缩不前者,立斩不饶!”
艾布??穆斯里姆的怒火和军令,经大食传令兵传递后,迅速转化为急飞的箭矢,向怛罗斯城头的唐军飞去。
城头上的北庭刀盾兵立即扛起巨盾,护在了弓弩手身前。箭矢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
唐军的八弓弩和配重石砲则频频还击,用弩箭和石弹回击前压的大食弩炮。
趁城头唐军的火力集中在弩炮上时,在呼罗珊骑兵的催促和威逼下,数万轻步兵,如同横扫原野的蚂蚁一般,拥挤着向前,前仆后继向护城河扑去。
在城楼上观战的王正见留意到了大食军攻势的转变,连忙下令唐军弓弩手对护城河沿线进行覆盖射击。
密密麻麻的大食轻步兵,有的人尚未冲到河边,就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被后面的同伴踩成肉泥;有的人刚将泥土倒入河中,就被羽箭射中,噗通一声落入水里,和泥土混在一起。
在泥土和尸体的共同作用下,护城河里的水越来越浑浊,流速也越来越慢。
大食军的弩炮已经被唐军的石砲和八弓弩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城头上的弓箭手也再次开始频频张弓。更多的大食轻步兵,却依然顶着密集的箭雨,向护城河奔去。
唐军的弓弩虽然犀利,却架不住大食轻步兵人数太多。更可况,不少轻步兵被唐军射杀后,直接掉入护城河中,也发挥着堵塞河流的作用……
夏日逐渐升到了中天,大地上浅浅的护城河也逐渐被填平。大食轻步兵失去了大部分攻城塔,只好抬着简易的云梯向前狂奔。
“王正见,真耐得住啊!”艾布??穆斯里姆见唐军迟迟不动用秘密武器,心中未免有些焦躁。
无数轻步兵倒在进攻路上后,终于有数架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苦战半天,只挨打却无法还手的大食轻步兵们一阵狂呼,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兴奋的大食轻步兵沿着云梯蚁附登城之时,唐军的弓弩手忍着臂膀的酸痛,奋力开弓击杀敌军。不时有大食轻步兵惨叫一声,从云梯上跌落下来,摔成肉泥。
有人跌落,却有更多的人沿梯而上,一架架云梯上,满满都是如虫豸般蠕动的大食轻步兵。
云梯上,攀登最高的一名大食兵眼看就要登上城墙,一柄巨斧忽然携着狂风呼啸而来,直接将他从云梯上扫落。
朱邪尽忠手持巨斧向下扫荡的同时,高声急呼:“倒油!”
一釜釜滚烫冒泡的沸油顺梯而下,云梯被烫得吱吱直响,梯上的人更是惨叫连连。无数大食兵鬼哭狼嚎地从梯上坠落,很多人落地之前,就已经被烫熟。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七)
“举盾!举盾!”见唐军动用了滚油,大食轻步兵们大呼小叫,纷纷举盾应对。
云梯下的尸首还在散发焦臭,轻步兵们已经再次登上云梯,发动了新一轮攻势。
滚滚热油从天而降,淋在大食步兵的盾牌上,刺啦啦乱响。有些步兵被透过缝隙的滚油烫伤面孔或手指,忍不住钻心剧痛,从云梯上滑落。更多的大食士兵,则依靠盾牌躲过了滚油的攻击,拼命向城头攀去。
黠戛斯王子李纪箭发连珠,开战以来已射杀数十名敌人。他正欲挽弓向城池下射击时,余光忽然留意到,有架云梯上的敌人马上就要登上城墙了。
李纪立刻调转箭镞,对准云梯上即将登城的敌人。弦响之际,敌人应声而落。
李纪从腰间再次捏出一羽雕翎,正欲狙杀云梯上的下一个敌人时,城头的唐军抛出了狼牙拍。
狼牙拍的主体是段长约五尺的圆木,木身上缀满了狼牙状的锋利铁钉。圆木两头均装有铁环,铁环上系着结实的麻绳。
城头的守兵牢牢拉住麻绳,然后将狼牙拍顺着云梯抛了下去。圆木滚动、狼牙乱咬,大食步兵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挡如此势大力沉的攻击,不是被击落,就是被铁钉咬出了一身血窟窿。狼牙拍滚过,云梯上的敌人转眼就被一扫而空,唯留斑斑血痕。
清理完毕敌人后,唐军一边将狼牙拍向上拉,一边将靠在城头的云梯推翻。
攻势再次受挫之后,死伤惨重却毫无建树的大食步兵士气有些低落。
“总督,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已经死伤四千余人了,弩炮队也损失惨重,是不是稍事休息,然后再攻?”哈米德谨慎建议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哈米德的提议:“在我亲眼目睹唐军的烈火之前,决不能停止攻城。传令,粟特弓箭手前进四百步,压制城头唐军;弓箭手射击时,攻城锤快速出击,直接破坏城门;轻步兵,继续用云梯攻城!呼罗珊骑兵,随时待命!有违背军令后退者,立斩不饶。”
艾布??穆斯里姆治军严酷,不仅曾数次屠杀违背命令的仆从军,对呼罗珊骑兵也奖罚分明。积威之下,军中从来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粟特弓箭手明知前进四百步就会完全陷入城头唐军的覆盖射击中,却畏惧身后明晃晃的大食长刀,不敢有任何抵触。
唐军的弓弩本就强劲,又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在对射之中十分占便宜。不到一刻钟功夫,粟特弓箭手就死伤惨重。
城头和城下弓箭对射之时,四辆攻城锤各自在数百名大食兵的推动下,轰隆隆地向四座城门撞去。攻城锤周围,还环绕着一群举着巨盾的士兵,他们负责保护攻城锤。
唐军城头的八弓弩不断地张弦射击,将巨矢射向攻城锤。无奈攻城锤所用的木料极其厚实,不少巨矢射中了攻城锤,却根本无法将之破坏。
城中的配重石砲也在城头守军的指挥下,发弹如雨,纷纷攻击攻城锤。可攻城锤体型比攻城塔矮小得多,推进速度也快。急切之间,石弹砸死砸伤了不少大食士兵,但却无法阻止攻城锤的前进。
攻城锤逼近城门后,配重石砲因射击盲区的限制,无能为力。城头火箭如星落,却被大食军的巨盾弹开,毫无作用。
攻城锤的尖顶一次次撞击着城门之时,城墙各处,云梯上再次爬满了一手巨盾、一手持刀的大食轻步兵。
狼牙拍、滚木和礌石纷纷登台,杀伤了大量的大食步兵。可大食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已经有不少人攀上了城头,闯入唐军弓弩手中挥刀斩杀。不少弓弩手还来不及弃弓抽刀,就已被大食步兵砍倒。
北庭重装刀盾兵见形势危急,也加入到战团之中。城墙之上,一时混战如麻。
“都护,形势危急啊!可以启用猛油火了吧?”杜环略微有点焦急。
王正见虎眼长扫整个战场后,思虑了片刻,才高声令道:“传我军令,四处城门,撤下塞门刀车;出动三千轻骑一千重骑,从四门突破而出,摧毁攻城锤和敌步兵;陌刀手,随时准备上城墙增援。”
“都护!”杜环大惊,不明白为何要出动骑兵出城:“不怕呼罗珊骑兵趁机入城吗?”
王正见微微一笑,继续令道:“传令工兵营,准备好猛油火和火弹。”
“请君入瓮!”杜环顿时明白了王正见的谋略。
怛罗斯南门,攻城锤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城门虽然厚实,可在攻城锤面前,却若纸片一般单薄。
“咔嚓”一声巨响,城门的门栓破裂,再也无法阻挡攻城锤的冲击。
大食军欢呼雀跃,一拥而上,准备进城之际,却听门后面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不待大食军主动上前,城门已然从里打开。大食军正诧异间,一匹被马甲遮的严严实实的黑马从城门洞中腾跃而起,直奔大食军而来。
黑马背上,一员浑身玄色重铠、脸覆黑色面甲的唐将,手持长矛、腰挎弯刀,如饿虎扑食,杀入大食步兵当中。
长矛在黑甲唐将手中,忽东忽西、时伸时缩,路线之诡异,宛若出洞之灵蛇。大食步兵的巨盾也无法阻挡灵蛇的攻击,矛尖所指,必有死伤。
唐将身后,数百名同样披挂的玄甲铁骑,手持长槊,借助战马冲锋的力量,如巨石般生生撞入大食军中。不少大食兵或是直接被具装重骑兵撞飞,然后被马蹄上的铁掌踏成肉泥;或是被寒冷的槊锋切开巨盾、割伤咽喉或胸膛。
大唐玄甲铁骑一个冲锋,就将城门口的大食攻城锤部队杀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
玄甲铁骑之后,沙陀和黠戛斯部的轻骑兵手持弯刀,沿着玄甲铁骑冲开的血路,继续收割四下逃窜的大食兵。
南门外大食军溃败的同时,其余三处城门外,大食军的攻城锤也先后被突然杀出的大唐骑兵摧毁。
南门城口,解除了攻城锤的威胁后,黑甲唐将长矛一举,北庭玄甲铁骑迅速在他马后列出了楔形阵。
“杀!”黑甲唐将一声怒吼,玄甲铁流滚滚向前,向城池下正在蚁附攻城的大食兵杀去。
残存的数百名粟特弓箭手见势不妙,一边回撤,一边漫无目的地将弦上的羽箭洒向大唐骑兵。
软弱无力的箭支射到玄甲铁骑身上,只发出一声脆响,却根本扎不进去。倒是有些沙陀和黠戛斯部的轻骑兵被弓箭射伤,翻身落马。
南门城楼上,第一次目睹阿史那旸冲锋陷阵的杜环惊讶万分:“阿史那副都护平日里温文尔雅,不料厮杀起来却是如此勇猛。”
“他终究是西突厥的狼种!体内奔流的是纵横厮杀的大漠之血。”王正见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杜环一愣,旋即笑道:“此刻便看艾布??穆斯里姆如何应对了。”
王正见紧紧盯着城下的黑底新月旗,神色凝重道:“六郎,令工兵营随时准备发射猛油火弹。”
怛罗斯城下,远望如砍瓜切菜般蹂躏大食攻城部队的大唐铁骑,忽都鲁挥拳道:“苏鲁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如此强大的具装骑兵?!”
苏鲁克无奈摇头道:“特勤,我们突骑施人不缺战马和勇士,却缺少足够的铁料和工匠,根本无法打造如此重铠。其实,不仅是我们突骑施人,即便是呼罗珊骑兵,也没有如此优良的铠甲。”
“唐军实在是太强了!”忽都鲁叹道:“若是此战北庭军败北,或许能缴获几具铠甲。”
苏鲁克小声道:“特勤,从此刻战局看,如此打下去,胜负难料!”
“且看艾布??穆斯里姆总督如何应对吧。北庭军动用了骑兵,我军也要做好出击准备了。”
“特勤,请务必牢记,保持实力才能实现复国大业。”苏鲁克再次提醒道。
忽都鲁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会牢记在心。
大唐铁骑大肆冲杀大食步兵之时,艾布??穆斯里姆遥望南门城楼,不屑笑道:“这是在诱我出动呼罗珊骑兵吗?我想看你暗藏的利器,你却盘算着杀伤我的主力。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吧。”
一直站在艾布??穆斯里姆身边侧耳倾听的哈米德连忙问道:“总督,要传令出动呼罗珊骑兵了吗?”
“蠢材!”艾布??穆斯里姆骂道:“你已经折损了三千精骑了,还要继续葬送我们的兵力吗!”
哈米德连忙跪在艾布??穆斯里姆脚下,不住磕头求饶。
“起来吧!”艾布??穆斯里姆此时也无心和哈米德计较。他扭身望了眼忽都鲁的金狼旗,犹豫了一下,沉声令道:“传令,东、西、北三个城门先别管,南门处出动三千粟特轻骑兵,大举压上,截杀唐军。粟特轻骑兵后,可派一千呼罗珊骑兵尾随其后,只是千万小心,不要进入敌军抛石机的射程。”
怛罗斯南门外,三千粟特骑兵依令前压之时,阿史那旸长矛轻点,顷刻间又击毙了一名大食兵。他的长矛再次出击之时,却发现视野所及,已经没有大食步兵的踪影了。
第六十二章:大食铁骑绕坚城(八)
在面甲的遮掩下,阿史那旸温润的面庞上杀意腾腾。亲自上阵搏杀的快感,让他倍感酣畅淋漓。挥矛厮杀之时,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祖先灵魂的呐喊。
数日前,阿史那旸的心情十分晦暗。对于王正见主动选择北上怛罗斯,他虽然怨意颇深,却无法改变也无处发泄。
西征石国的军功,对威名远扬的高仙芝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他本人并不重视,只是囿于李相的布局,必须要与北庭军争夺破国首功;对心志淡泊的王正见而言,所谓军功,宛如身外钱财,并不在意,所以他选择了主动退让。
可对于阿史那旸来说,这场军功,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王正见的忍让令阿史那旸烦躁许久,因为从战前军议看,与大食叛军的激战,十之八.九会发生在拓枝城附近。北上怛罗斯,可以说在此战中必将沦为敲边鼓的辅助角色,战后论功行赏之时,所得必少。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西军兴致冲冲南下,本以为可以抢得首功。却不料大食叛军主力千里绕行,直扑怛罗斯而来。
张道斌等人惶恐不安之际,阿史那旸心头浮现得却是造化无常、喜从天降的快意。
阿史那旸一度曾担心王正见会选择弃城南下,和安西军汇合。但冷静下来后,他很快就判断出,以王正见的性格,绝不会畏难而退。
果然,王正见决定坚守怛罗斯城,等待安西军北上,以重创大食军。心情舒畅的阿史那旸,也更积极地投身到守城事宜中。
当王正见下令玄甲铁骑出动之时,以阿史那旸的身份,本可以安居幕后、运筹帷幄。热血沸腾的他,却毫不犹豫决定亲自出阵厮杀。而他,除了带女儿们去庭州城外狩猎外,也确实许久不曾弯弓射箭、上阵搏杀了。
鲜血飞溅所带来的刺激,令他极度兴奋的同时,思绪万千。
想到青梅竹马的爱妾,他心中柔情一片;想起剑技高涨、性格激烈的次女,他心情甚慰;想到性情迟钝、沉迷匠作的独子,他不免有点惆怅;想起雍容大气的正妻,他神情复杂;想到明艳秀丽的长女,他微微有点愧疚……
从自家子女,思绪又转到霨郎君身上。小孩子们过家家般的一点小心思,他看的一清二楚。
王霨对于长女的迷恋,让阿史那旸有点恼火。他心中明白,自己是绝不会任由此情滋长的。不过,若是次女能够和霨郎君走到一起,阿史那旸倒是乐见其成……
在面甲的掩护下,平日里始终温润如玉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了各式各样的丰富表情。
隆隆的马蹄声和城头的箭矢声让阿史那旸惊醒,他的目光透过面甲的孔洞,发现大食军的轻骑兵正在大举压上。
怛罗斯城头的唐军弓弩手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断张弓射箭,将一**箭雨泼向敌军。
南门城楼上战鼓声声、令旗变幻,阿史那旸立刻领会到了王正见的意图,长矛前指,高声喝道:“玄甲铁骑,随我冲锋!轻骑兵,散开骚扰敌军!”
见唐军骑兵奔驰而来,在箭雨的打击下的粟特轻骑兵们心头一喜。一旦和唐骑卷到一起混战,城头的唐军弓箭手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发箭了。而己方具有人数优势,一旦短兵交接,唐军骑兵无论铠甲遮护得再严实,也肯定会被击败。
粟特骑兵们猛踢战马,加速迎击唐骑之时,紧随其后的呼罗珊骑兵为了保持队形,也稍稍加速,将队列向前压了压。
呼罗珊骑兵阵中,十夫长艾本尼一边呼喊着本队的年轻骑兵们维持队形,一边望着满地尸首暗自心惊。
“唐军的守城器械,实在太强大了!”如此念头,在艾本尼的心中反复涌现。
野战之时,艾本尼自信不会畏惧任何敌人。可方才的攻城苦战,唐军花样繁多的守城器具、威力强大的强弓硬弩、射程极远的抛石机,都让他目瞪口呆。
艾本尼隐隐有种感觉,这股唐军,似乎对帝国的军队特别了解,明白呼罗珊骑兵的优势和短处。他们的许多战术和器械,仿佛都是为克制大食军量身定制的。
如此敌人,确实令人畏惧。艾本尼也更加坚信,那苏禄酋长,必然只是唐人的一个仆从附庸。
“慢!慢!”艾本尼出神之际,千夫长、百夫长们的吼声不断传来。
显然,呼罗珊骑兵已经接近方才唐军石弹的最远落点了。艾本尼赶忙轻勒缰绳,降低了马速。跟随他的年轻骑兵们,也依葫芦画瓢,开始控制微微有点兴奋的坐骑,避免进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内。
前方的粟特骑兵越冲越快,虽然不时有骑兵被箭矢击中,却根本无法阻挡他们燃烧的战意。
距离唐军重骑兵越来越近之时,粟特轻骑兵纷纷平端长矛,随时准备与敌对冲。
粟特轻骑兵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就能和唐军展开厮杀。
可距离唐军还有二百余步时,对面的数百名唐军重骑兵忽而队列中分,一左一右分别向两侧散开,然后调头向城门洞奔去。
“唐军骑兵要逃!”粟特骑兵们怪叫着,拼命驱使坐骑。唐军的后撤让他们更加兴奋。
“唐军骑兵竟然会后撤?”艾本尼留意前面战局的变化,有点迷惑不解。在他看来,唐军重骑兵数量虽少,但面对粟特轻骑时,也并非毫无一战之力?
“难道是担心和粟特骑兵对战时被我们包抄吗?”艾本尼正在苦思着唐军为何避战,却听到手下的年轻骑兵们高呼着:“十夫长,粟特轻骑马上就要追上唐军了!”
艾本尼凝视前方,果然,唐军重骑兵由于速度稍慢,和粟特轻骑兵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小。而洞开的怛罗斯城南门,仿佛是娇艳欲滴的水蜜.桃,随时会被粟特骑兵摘下。
“王正见在想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重骑兵肯定会被轻骑兵追上吗?如果是陷阱的话,用重骑兵当诱饵,可实在是太奢侈了!”大食军本阵中,艾布??穆斯里姆皱眉不解道。
“总督……”哈米德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艾布??穆斯里姆对哈米德的吞吞吐吐有些厌烦。
“总督,据穆台阿等人战前在庭州查探的消息看,北庭军的重骑兵总共也只有两三千人。想必是唐军不舍得消耗宝贵的重骑兵,因此打算将粟特骑兵引到城墙之下,用箭矢杀伤。”
“有可能……”艾布??穆斯里姆沉思道:“呼罗珊骑兵距离方才唐军的石弹落点还有多远?”
“一百多步。”哈米德一直留意着战局的变化。
“传令,让呼罗珊骑兵再往前压五十步左右,吸引一下唐军的注意力,不过绝对不能踏入抛石机的射程之内。粟特骑兵若能趁机夺取南门,当然最好;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艾布??穆斯里姆思虑半天,还是忍不住想用三千粟特骑兵去赌一把。
艾本尼接到百夫长传来的军令,轻拍坐骑向前之时,前方的粟特骑兵的矛尖,已经似乎随时可能触到唐军重骑兵的马尾了。
“就是此刻!”一直聚精会神关注城下战局的王正见喜道:“传令,猛火油弹发射!”
艾本尼计算着距离,正准备要勒住马缰时,怛罗斯城头忽然飞起了数百个小黑点。
“石弹?怎么感觉有点小?”艾本尼正诧异间,数百个陶罐噼里啪啦落在了呼罗珊骑兵的阵列之中。
除了十几名呼罗珊骑兵被陶罐砸中当即落马外,陶罐并没有带来更大的损伤。只不过,地面上以及许多骑兵的战马上满满都是黏糊糊的液体。
“这是什么?”艾本尼迷惑不已时,忽听后方传来了急促的退兵号令。
“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后退啊?”艾本尼心中满是疑惑,却依然严格遵照号令,催促着手下准备后撤。
“火!”艾本尼正在调转马头,忽听手下有人惊呼道。他扭头一瞧,只见怛罗斯城头又飞起了一团团火球。
硕大的火弹带着零星散落的火星和滚烫的热气,如同流星一般,恶狠狠地向呼罗珊骑兵砸来。
此时此刻,不用再去思考为什么要后退的艾本尼猛踢战马,恨不得立刻逃离火弹的覆盖范围。
火弹刚一落地,冲天的火焰就迅速在呼罗珊骑兵的阵列中四处蔓延。无数匹沾染有黏液的大食骏马身上都窜起了诡异的火焰,疼的战马又蹦又跳,将不少骑兵都甩落到火海之中。
此时,粟特轻骑距离唐军重骑只有十余步远,南门城洞也近在咫尺。升腾而起的火海和惨烈的叫声令奋勇追敌的粟特骑兵吓了一跳,南风吹来的灼热更是烫得他们心里发慌。下意识中,三千粟特轻骑兵都放慢了马速。
正愣神间,唐军重骑兵再次扭转马头,向两边分开。城门洞中,则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四百名手持雪亮长刀的北庭陌刀手,在李定邦的指挥下,如墙而来。
粟特轻骑兵挥动着长矛,欲图催马冲击陌刀手的阵列。迎接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刀林。雪片般的陌刀一个起落,就将数十杆长矛砍断。
队伍最前列的轻骑兵还来不及拔出弯刀,陌刀已劈砍入他们坐骑的体内。
马血横飞、碎肉四溅的同时,轻骑兵们纷纷落地,沦落为轻步兵。
粟特骑兵落地之后,有人顺势挥刀,向李定邦的腿部砍去。弯刀撞到腿甲之上叮当直响,却无法破甲而过。李定邦冷冷一笑,手臂向下轻轻一挥,就收割走了敌人的性命。
被陌刀手攻击的同时,城头的弓弩手也矢落如雨下,向粟特轻骑兵的队列中招呼。一直在附近骚扰的沙陀、黠戛斯轻骑兵,也不住地泼洒着箭雨。
铠甲厚实、身高臂长的陌刀手在粟特轻骑阵中大杀四方之时,阿史那旸带领的玄甲铁骑已经再次调转马头,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四下受敌的粟特轻骑兵意志崩溃,他们调转马头试图撤离,却发现身后的火海依然在熊熊燃烧。
“投降免死!”阿史那旸用突厥语高声喝道,沙陀部和黠戛斯骑兵也齐声附和。
“我投降!我投降!”再无战意的粟特轻骑兵纷纷抛下武器,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怛罗斯城南,金狼旗下,双拳紧握的忽都鲁瞪着变幻莫测的火焰,咬牙切齿道:“父汗之仇,何时可报!?”
在他身后,苏鲁克则满脸疑云地思忖道:“大食人究竟想利用特勤做什么呢?为何数次用兵,都不派遣特勤呢?”
当惊惶的艾本尼逃回士气低落的本阵时,艾布??穆斯里姆和哈米德都已经离开战场,回到了大帐之中。
“总督,是我忽略了陶罐比石弹质轻,因而把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算错了啊!”刚进大帐,哈米德就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连声请罪。
“当日唐军攻城时,你竟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初战失利的艾布??穆斯里姆心情极坏。
“总督,我军缺少强弓,唐军攻城时,无论是弩车还是抛石机,都逼近了我军弩炮射程的边缘,所以我并不知唐军抛石机的射程究竟有多远。”哈米德赶紧解释道。
“算了,我也疏忽了。幸亏发现的早,没有折损太多人马。”疲倦的艾布??穆斯里姆低声说道:“不过,总算亲眼见识了王正见手中的利器。”
“总督,明日还攻城吗?”哈米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攻!为什么不攻!”艾布??穆斯里姆怒道:“不过,不必再如今日如此强攻,保持压力即可。”
“总督,吐火罗和粟特仆从军今日的伤亡都很惨重,明日是否派突骑施人出战呢?”哈米德谨慎地建议道。
“不!”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突骑施人的用处不在此处。哈米德,你去取信鸽来。”
哈米德退出大帐后,艾布??穆斯里姆取出鹅毛笔,在一指多宽的纸条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命令。一个新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战场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之时,被俘的粟特骑兵已被唐军押回城中,士气低沉的大食军也回到了各自营中。
南门城楼之上,王正见望着城下的火海,轻叹道:“艾布??穆斯里姆谋略胆大,用兵却谨慎小心,实乃劲敌。我们耗费半天心力,却也只烧死了几百名呼罗珊骑兵,不免有些遗憾。”
“都护过谦了!”杜环笑道:“虽还来不及细算方才的战果,但粗粗算来,半日时间,我军至少歼灭了五六千大食轻步兵和近千呼罗珊骑兵,还俘虏了两千多粟特轻骑。我军伤亡微乎其微,可以说是大胜啊!”
“我军虽胜,却是依托城池才取得如此战果。且敌军势大,数千人的伤亡,只是九牛一毛罢了。要想击溃艾布??穆斯里姆,终究还是离不开安西军的配合。”王正见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胜利沉醉。
“马校尉也该到拓枝城了吧。”杜环目视南方,微微有些担心。
而远处天空中,数羽信鸽扇动着洁白的双翼,离开了大食军营,向南飞去。
惨烈的攻城战后,短暂的平静中,对战双方都在调整对策、积蓄实力。更加猛烈的对撞,则必将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发生。
而碎叶城西的大道上,急匆匆行军的穿越者一行,却注定会成为左右战局走势的关键力量!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上)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中午,似火骄阳高悬于天穹正中,烤炙着整个河中大地。但和焚天毁地的战火相比,这点暑热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怛罗斯城外攻防正酣之际,碎叶城与俱兰城之间的大道上,五千名挥汗如雨的葛逻禄骑兵,顶着初夏烈阳,不停地扬鞭驱马,毫不吝惜马力。
虽然已经有不少马匹累得口吐白沫,葛逻禄骑兵们却依然挥鞭不止,恨不得坐骑四蹄生风、肋生双翅,速度再快一点!
在他们前面,蹄声哒哒、烟尘滚滚,有数百名唐军轻骑正如惊慌的野鹿一样,拼命逃窜。
骑兵队列的末尾,百夫长布卡警惕地望着道路两侧,生怕唐军会有埋伏。他的神情,与其说是个谨慎的猎手,却更像是个担惊受怕的猎物。
可是,布卡仔细审视了半天,左探右望,却只看见蜿蜒向前的大道和一望无际的草原。更远的远方,唯有隐约可见的俱兰城和高耸入云的雪山,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
如此开阔的环境中,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藏匿伏兵的地方。目力所及的地面上也没有发现黑乎乎的黏稠液体。
其实,不仅布卡谨慎,整支葛逻禄骑兵都小心得有点过火,和他们素日里的骄狂作风大相径庭。
布卡明白,两日前的深夜,偷袭大云寺之时,北庭军施放的怪火已然把大王子帐下的勇士们吓得心惊胆战、斗志全无。
那夜,火焰熄灭后,谋剌逻多彻底慌了神。既然北庭牙兵已经逃出了碎叶城,一旦他们向高仙芝或王正见控诉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父汗多溺爱他,恐怕也无法替他遮挡了。
事情闹到如此田地,谋剌逻多急得团团转,像一堆大肉包晃来晃去,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尤其懊恼,怎么刚得知北庭军被大食人围困,就如此着急出手呢?是不是应该等王正见被大食人击溃之时,再趁乱动手呢?此时,谋剌逻多完全忘记了,**熏心的他兴兵攻击大云寺时是多么地急不可耐。
谋剌逻多六神无主之时,平日里行事相对谨慎的布卡反而冷静下来。他建议大王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调动帐下精兵,穷追猛打,争取在北庭牙兵逃脱葛逻禄控制范围前,将王勇等人全部灭口,彻底杜绝后患!
此时此刻,别无他法的谋剌逻多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不过,被北庭牙兵一把火吓怕了的他,再也鼓不起亲自带兵追击的勇气了。
打定主意后,谋剌逻多火速派了五个千人队,一人双马,连夜出城,前去追杀北庭军。他让其中资历最深的千夫长统兵,并派布卡负责督战和监视。
布卡等人在天未大亮之时,便搜寻着北庭军留下的马蹄和车辙,尾随向碎叶城西北而去。
虽然谋剌逻多贪财好色,为非作歹,但在领兵打仗上,多少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而葛逻禄骑兵在碛西、河中之地也算得上精锐。若非帐下拥有数万骑兵,谋剌黑山也不敢萌生称霸河中的勃勃野心。
对葛逻禄骑兵而言,追踪、骑射都是从小就练就的看家本领。若无如此本事,根本无法在草原上狩猎和生活。
在查看北庭牙兵留下的痕迹时,布卡惊讶地发现,唐军的马蹄印和葛逻禄战马的蹄印略略有些差别,可具体哪里不一样,葛逻禄骑兵中经验最丰富的猎手也说不清楚。
尽管心有疑惑,但熟悉地形、轻装追击的葛逻禄骑兵,追了两日后,还是在俱兰城东发现了三百余名北庭牙兵的踪影。
统兵的葛逻禄千夫长见此处地形开阔、青草湿嫩,并不利于火攻。而即使北庭军再次纵火,有所防备的葛逻禄骑兵也肯定能及时逃脱。
打定主意后,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命令五个千人队弯弓搭箭、纵马冲锋,准备像捕杀野狼群那样,用骚扰和骑射战术,将眼前的北庭军一网打尽。
葛逻禄骑兵冲到距离北庭并大约还有千余步远之时,忽见唐军骑兵急速拐弯掉头,长长的队伍在大地上画出了一条巨大的弧线。
调转马头后的唐军并未驱马冲锋,而是停在原地,忙碌着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葛逻禄骑兵对唐军的举动有点惊愕,下意识放缓了马速。而让他们更加错愕的是,遥遥望去,唐军阵列中,当先一骑,竟是员身材苗条、英姿飒爽的女将。
葛逻禄部中虽也不乏擅于骑射的女子,但能够在军中领兵作战的却寥若晨星。此刻,意外发现唐军中有女人,葛逻禄骑兵们又惊又喜。
吊在队伍最后的布卡,感到前方队伍突然慢了下来,心中不免一惊。
他勒住坐骑,正准备站在马鞍上瞭望,却听到天宇之中,传来了稀稀疏疏的破空声。
在明亮的阳光中,数百支火箭的光亮,十分不起眼。它们在空中飞了段时间,就在距离葛逻禄骑兵数百步远的地方一头扎了下来。
火箭刚一落地,一股股巨大的火苗急遽升腾而起,迅速在葛逻禄骑兵身前连接成一堵火墙。
葛逻禄骑兵们正犹豫是否能够纵马越过火墙之时,整面火墙急速蔓延,在葛逻禄骑兵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将他们困在其中。
火环并未全部封闭,在东方留有一道狭窄的出口,位置恰好就在布卡身后数十步。
一些葛逻禄骑兵距离火墙比较近,战马被火舌舔到,痛得哀鸣不已。大部分骑兵则距离火环还有段距离,暂时无火烧之忧。
“看来唐军把那些黏糊糊的液体洒得比较远,以避免被我军发现。可他们在如此远的地方放火,又有什么作用呢?”布卡有点迷惑不解。
似乎是为了回应布卡心中的疑惑,火环外的北庭牙兵们纷纷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牛皮袋,借助马速,大力向火环内抛去。
牛皮袋从火海中穿过之时,封口被火焰烧开,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洒得到处都是,火环变得越来越大,火势变得更加凶猛。
葛逻禄骑兵被不断扩张的烈火逼得连连后退,越来越多的人不是被火焰灼伤,就是被惊慌失措、急于退缩的同伴误伤。
惊恐的葛逻禄骑兵试图张弓反击时,他们悲哀地发现,由于视线被火墙阻挡,要想击中在火环外驱马盘旋的唐军,只能凭借模糊的马蹄声追寻唐军的踪迹。
可要在烈焰焚烧声和同伴的哀嚎声中分辨出唐军的马蹄声,简直是难如登天。因此,葛逻禄骑兵胡乱射向唐军骑兵的羽箭,大多数都插入了地面,连唐军的坐骑都没有碰到。
烈火越烧越烈,葛逻禄骑兵的伤亡正在急遽增加。有些发昏的葛逻禄骑兵试图催促战马越过火墙,但在畏火本能的驱使下,大多数坐骑们根本不理会主人的命令,不进反退。有个别战马在主人的鞭打下,试着想冲过火海,却被烧得只剩下骨架。
“该死!又上当了!”惜命的布卡见葛逻禄骑兵再次陷入混乱,赶忙驱马调头,从火环的出口中逃离出来。
队尾的葛逻禄骑兵发现身后有缺口时,也有样学样,乱哄哄地调转马头,跟在布卡身后,逃了出来。
火环之外,马蹄如雷,三百名北庭牙兵们在同罗蒲丽的带领下,围绕着火环反复盘旋。他们不停地弯弓射箭,羽箭东一簇、西一簇,一**地向里飞去。
由于火环内的葛逻禄骑兵慌慌张张挤成一团,同罗蒲丽和北庭牙兵们根本不用去瞄准,他们只需将雕翎抛过火环,就基本能确保箭无虚发。
火势熊熊、浓烟滚滚、箭雨如注,视线被遮掩的葛逻禄骑兵,本就对大云寺外的烈火心存畏惧。此刻得知后面有出路时,从千夫长到普通骑兵,人人都急于逃命,根本无心恋战。
逃出火海的葛逻禄骑兵们兵不知将、将寻不到兵。骑兵们找不到熟悉的十夫长,千夫长也找不到自己麾下的百夫长。
面对毫无组织的游兵散勇,同罗蒲丽妙目圆睁,挥着弯刀吼道:“北庭牙兵,冲锋!”
北庭牙兵挂回骑弓,抄起马槊,摆出楔形冲锋阵,向混乱不堪的葛逻禄杀去。
北庭牙兵的冲锋击碎了葛逻禄骑兵最后一丝抵抗之心,他们丢盔卸甲、仓皇东逃。
同罗蒲丽自知北庭牙兵人数有限,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重新拿起长弓,向逃窜中的葛逻禄人射去。
同罗蒲丽击毙了数名敌人后,秀目西眺。地平线上,先前远远潜伏在云杉林中的王勇和苏十三娘,正率领六百余名北庭骑兵飞驰而来,他们将会对如野兔般四处逃散的葛逻禄骑兵发动致命一击!
王霨等人赶到之时,北庭牙兵们正在抓紧时间打扫战场,而葛逻禄骑兵早已抱头鼠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别将两烧葛逻禄,用兵真如神!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跟随同罗娘子,一起吸引敌军?我骑马、射箭样样都不差!”嘴角微绷的阿史那霄云骑在白练驹上,望着草地上残存的火苗,有点怏怏不乐。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中)
“霄云小娘子,某不过是利用葛逻禄人的急迫心情,故技重施罢了,算不上高明。”王勇神情郁郁,并无胜利的喜色:“县君乃千金之躯,某岂敢将你置于险地。”
“嘿!”同罗蒲丽不满地嚷道:“王别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生死安危都毫不不重要吗?”
“死妮子!”苏十三娘拍了一下同罗蒲丽的脑袋:“之前是谁哭着闹着,自告奋勇要当诱饵的!现在反而怪罪王别将,真是可气。”
“十三娘,你太可恶了,竟然重色轻友!”同罗蒲丽口不择言。
苏十三娘登时面红耳赤,追着同罗蒲丽边打边骂:“死妮子,让你胡说!”
同罗蒲丽哈哈大笑,一跃而起,跳到雪墨骃背上,一溜烟地逃走了。
苏十三娘并未追赶同罗蒲丽,她平定了一下心绪,对王勇致歉道:“王别将,同罗娘子无拘无束惯了,平常说话也口无遮拦,请勿怪罪。北庭军虽被困在怛罗斯城中,但以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之能,想来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危险。”
“十三娘客气了,同罗娘子脾气某也清楚,岂会生气。”王勇见苏十三娘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心头暖暖:“如今葛逻禄追兵已被杀退,我们要抓紧赶路,向拓枝城进发。”
逃离碎叶城后,王勇经与王霨商议,悄悄把北庭军遭受围困之事告知了阿史那姐妹、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而对于艾妮塞和赛伊夫丁,王勇只提葛逻禄部出现异动,所以要离开碎叶城投奔北庭军,却只字不提前方战局的变化。
阿史那霄云得知父亲被困怛罗斯城,大为惊骇。虽经王霨排解,一向乐观开朗的她也不免长吁短叹、忧心不已。
阿史那雯霞近几日的情绪本就有些反常,得知此事后,心情更糟,偷偷大哭了一场。阿史那霄云试图劝解妹妹,阿史那雯霞却总是躲着姐姐,不愿和她说话。
阿史那霄云无奈之下,只好向王霨求助。
当王霨遵照阿史那霄云的吩咐前去安慰了一番后,阿史那雯霞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点。不过,她还总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王霨想着她是担心父亲安危,也不疑有他。王霨自己,也对王正见的处境甚是挂念。
穿越以来,如果说面容酷似小雨的阿史那霄云是上天给王霨的最大惊喜,那么,父爱如山的王正见,则是上天给他的最大补偿。
在王正见的宠爱甚至放纵下,王霨才能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不断尝试和探索。
虽然对唐军的战力十分有信心,但想到王正见和被十余万大食军困住怛罗斯城中,王霨还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到拓枝城,劝高仙芝尽快发兵救援。
王霨知道王正见已派出斥候突围南下,也清楚王勇已派了一百名牙兵提前出发。
但是,王霨特别担心,高仙芝会因为李林甫和李亨之间的争斗,借机削弱北庭军。
因此,一路上,王霨都在和王勇、阿伊腾格娜反复思量,如何才能说服高仙芝。
目前看,最可能打动高仙芝的,恐怕还是整个西征的胜负……
王霨沉浸在“舌战高仙芝”的想象中时,葛逻禄追兵却出现在北庭牙兵的视线中。
当得知葛逻禄人一直尾随追击时,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十分生气。
夤夜惊变后,王霨私下和阿伊腾格娜推演了数次,多少猜到了谋剌逻多的真实意图,对他觊觎阿史那霄云之举极其愤恨。但是,王霨和阿伊腾格娜依然没有想明白,谋剌逻多是如何得知阿史那霄云的行踪的。
阿史那霄云并不知惊变的缘由,她只是厌恶葛逻禄人的穷追不舍和谋剌逻多色迷迷的眼神。
得知北庭军决定伏击葛逻禄人,对战争兴趣浓厚的阿史那霄云主动向王勇提出,要作为诱饵部队的一员,参与厮杀。
王勇担心她有闪失,自然不许。王勇十分清楚,若是阿史那霄云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阿史那旸,就是小郎君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王霨也被阿史那霄云的大胆请战吓了一跳。伏击之前,他一直牢牢盯着阿史那霄云,生怕她真的会不顾一切、上阵厮杀。
因此,阿史那霄云在击退葛逻禄骑兵后,才小小地对王勇抱怨了一下。
“禀告王别将,葛逻禄人丢弃了三千余匹战马、两千多件兵器,该如何处置?”战场清理完毕后,牙兵队的陈队副以最快速度将有用的战利品统计了出来。
“王勇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多战马?”王霨没想到一战就能收拢如此多战马。
“葛逻禄人为了追我们,肯定是一人双马。方才仓皇逃窜,肯定顾不上备马了。”王勇解释道:“只是,如此多的马匹,带着也很麻烦啊。我们离开碎叶城时,也是一人双马。”
“五千多匹战马!”王霨感慨唐代战马资源丰富的同时,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中国古代战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
“王勇叔叔,前方战局变化莫测,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既然葛逻禄人已经退却,我建议带上战马,万一有事,或许能用得上。再说了,我们带的辎重本来就不少,此刻又正是初夏,草木旺盛,突厥马不挑食,草料也容易解决。”说过之后,王霨又在王勇耳边低语半天。
王勇琢磨了一会儿,对王霨点了点头,然后令道:“北庭牙兵,收拢起所有战马,即刻西行!”
片刻之后,五千余匹战马和数十辆四轮马车在滚滚烟尘中,再次向西出发。
马车之内,大食公主艾妮塞虔诚地祈祷道:“至高无上的安拉,请保佑父王身体康泰!请保佑家族长盛不衰!请保佑唐军尽快战胜叛贼!”
马车外,赛伊夫丁远远观察者王勇等人的神情,面有疑色。他虽然不懂汉话,但武士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王勇说的那么简单……
王勇等人在俱兰城外伏击葛逻禄追兵之时,拓枝城北的山林中,战马飞霜撒开四蹄,如出水白龙,在绿色的海洋中穿梭。
飞霜那钉着蹄铁的马蹄,偶尔踏在树林中堆积的碎叶和旧年枯枝之上,它不仅毫不减速,还常常会加大力道,将枯枝踩成粉齑。
飞霜背上,银甲上血迹斑斑,红一丛、褐一团的马璘,手持烈日长弓,疲惫的脸上神采奕奕。
奔驰许久,飞霜的体力却依然充沛。它四蹄飞跨之时,脊背如浪起伏耸动。马璘如风头浪尖的弄潮儿,乘风破浪的同时,警惕地关注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飞霜身后,十余名疲惫不堪、一身征尘的北庭牙兵远远跟着后面。
马璘等人从怛罗斯城突围南下两日来,一千名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如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离开怛罗斯城时,马璘一共带了两个队足足一百名的牙兵。
那时,大食军刚刚抵达怛罗斯城下,营寨未扎、立足未稳。
在沙陀和黠戛斯部骑射手的掩护和配合下,马璘和牙兵们张弓舞槊,选择从大食军中最薄弱的粟特军和吐火罗军的衔接处破阵而过。
大食仆从军的战力相较大唐藩属沙陀、黠戛斯等部尚不如,与北庭的百战精英相比简直天上地下。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所震撼的仆从军们,面对突然杀来的北庭牙兵,毫无应对之力。
马璘手若春风抚弦、箭发如夏日骤雨,一个照面,就击毙了四名敌军。牙兵们在马璘的带领下,如猛虎逐鹿,战意昂扬,狠狠杀入仆从军中。
一时间,弓张霹雳响、槊舞夏叶密。粟特人和吐火罗人哭爹喊娘、哀鸿遍野。四溅的鲜血,染红了马璘的银甲、黯淡了牙兵们的明光铠。
从城中出发前,王正见特意命杜环前往工兵营,指挥士卒打开数罐猛油火,小心翼翼地将黑乎乎的黏稠液体倒入一个个牛皮袋中。每一名南下突围的牙兵们都在马鞍上挂了三两袋,并在腰间别好火石、火镰等取火之物。
马璘担心猛油火的机密被大食人获取,试探着提出是否可以不带。
杜环还未开口,前来送行的王正见就皱眉说道:“十三郎,天地万物、以人为贵,岂能因噎废食、重外物而轻性命?此行凶险异常,一切有助益的武器都应带上,不必担心泄密之事。和猛油火相比,某更看重的是诸位的安危。”
马璘和众牙兵连忙拱手拜谢,都为王正见的仁心感慨不已。
王正见也郑重地向英勇的北庭牙兵回了一礼:“我军近三万人之生死存亡、西征之胜负、河中之归属,皆拜托诸位了!”
“都护放心,吾等必不辱使命!”众牙兵慨然应道。
马璘率牙兵上马出城之时,杜环站在王正见身侧,长叹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但愿壮士百战皆能还!”
王正见轻轻摇了摇头,低吟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战士本应沙场死,何须马革裹尸归。六郎,他日吾若战死,你择一山清水秀之处,随意掩埋即可。”
第六十三章:围追堵截何足惧(下)
“都护何处此言!?”杜环惊道。
“六郎,人固有一死,又何必讳言。死不足惧,只是唯恐负人所托啊!”王正见幽幽长叹。
“都护,真的不需担心猛火油泄露吗?”杜环赶忙转移了话题。
“六郎,难道你以为某是效法吴起、吮疽市恩吗?”王正见有些不快。
“都护的仁心,在下从不曾有丝毫怀疑。吾只是多少有些担心利器泄露。”杜环面无惧色。
王正见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六郎,要对霨儿有信心。他拿出的东西,岂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学会呢?”
浑身披挂、全副武装的北庭牙兵在大食仆从军中冲杀之时,马璘发现,面对如此孱弱的对手,根本无需动用宝贵的猛油火。不过,对于王正见的周密安排和体恤照顾,马璘特别感动。
眼看北庭牙兵就要躐阵而过,仓促之间,大食叛军中战力最高的呼罗珊骑兵最先反应过来,他们身披轻甲、背负短矛、臂挎圆盾、腰系长刀,嘴里发出狂热的呼啸声,势若狂飙,狠狠咬住了牙兵们的尾巴。
北庭牙兵们扭身回射,箭刚离弦,呼罗珊骑兵已将手中的短矛大力掷出!
六七名呼罗珊骑兵中箭落马的同时,也有数匹北庭牙兵的战马被短矛刺中,哀嘶倒地,更有三四名唐军的铠甲被短矛刺透,倒地身亡。
见呼罗珊骑兵来势凶猛,不待马璘吩咐,落在最后的三个火牙兵在火长的带领下,拨转马头,回身骚扰牵制大食骑兵。
马璘明白,断后的三十名弟兄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注定要战死沙场。想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的眼睛里似乎落进了沙子,异常难受。
马璘在安西斥候营待了快三年,调入北庭牙兵营不过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可他时常觉得,似乎已经在温暖和谐的北庭牙兵营待了许久许久,而在安西斥候营的经历,不过是场遥远的模糊的梦。
大半年来,马璘已经和牙兵营的弟兄们混熟,无论是略显马虎的陈队副,还是机灵话多的瘦猴,都和他关系好得不行。
不少年轻的牙兵都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操练、出勤之余,马璘就就常召集他们在一起喝酒聊天。
牙兵们对箭技高超、作战勇猛的马璘也格外敬服。因此,脾气略显暴躁的马璘,在北庭牙兵营中如鱼得水,过得特别舒心。
如今,陈队副跟随王勇,留在碎叶城中保护怀远郡主;瘦猴则紧跟在马璘马后,一同前往拓枝城求援。而另外三十多名熟悉的弟兄却马上就要葬身在怛罗斯城外,横死在大食军的短矛和弯刀之下。
想到此处,马璘心如刀割、怒气冲天。可是,他不能回头,更不能调头冲杀。他和剩下的弟兄们,肩负着为北庭军求援的重任。沉甸甸的责任、数万大军的生死、整个战役的胜负,都不容他任性放纵。
“驾!”马璘双腿发力,猛夹飞霜的腹部。飞霜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长嘶一声,逐日追风一般飞驰南下。
在他身后,羽箭和短矛的破空声此起彼伏、大唐横刀和大食长刀的碰撞声叮当不停。一炷香的功夫后,依稀传来烈火焚烧的味道。马璘明白,三十名弟兄点燃了随身携带的数袋猛油火,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马璘带领剩下的六十余名牙兵,刚杀透大食仆从军的阵列不久,被三个火的兄弟阻挡了片刻的呼罗珊骑兵,就又咬了上来。
从去年九月的碎叶大战以来,马璘先后和呼罗珊骑兵接触过数次。他十分清楚,呼罗珊骑兵甲轻马快,冲刺起来疾若闪电。北庭牙兵所骑乘的突厥马,长于耐力,短距冲锋却要比大食马逊色不少。
若是率军厮杀,马璘自会冥思苦想,找出有利于发挥突厥马耐力的战术,以抗衡呼罗珊骑兵。
可此刻,北庭牙兵急于尽快南下拓枝城求援,根本没有可供回旋和消耗的时间。而身后的追兵,不仅数量占优,更兼能征善战。
马璘曾集中所有牙兵的猛油火,放火烧退了追兵一次,让呼罗珊骑兵折损了一百多人。
可是,训练有素的呼罗珊骑兵在火熄之后,就又像敏捷的猎鹰一样,迅速追杀上来。
无奈之下,马璘只好忍痛采用添油战术,一次次派出数火牙兵,调转马头,前去骚扰和阻击呼罗珊骑兵。
所有牙兵都明白,负责断后则九死一生。但是,临别之际,年轻的牙兵们高唱赳赳秦风,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们坚毅的脸上并无一丝惧色。
牙兵的数量越来越少,当踏入崎岖山路时,已然只剩十余人了。而呼罗珊骑兵在损兵折将之后,杀意更盛,依然紧追不舍。
马璘咬着牙瞥了眼紧跟在身边的瘦猴,将两日来一直紧紧背在身上的牛皮袋取了下来,递向瘦猴:“瘦猴,从地图看,此地距离拓枝城不过一百余里了。你再挑个弟兄,选四匹马,你们两人赶紧去拓枝城面见高仙芝。”
“校尉,还是你去吧!安西军的人大多都认识你,飞霜跑得又快,所以都护才选择让你带队求援。我和弟兄们负责为你断后!”瘦猴毫不犹豫地将牛皮袋推了回去。
“呼罗珊骑兵太多了,不是小看你,但我留在这里,肯定能比你多杀几个敌人,替你多争取点时间。前面基本都是山路,树林也多,有我守在这里,你们应该能够借助地形的掩护,安全抵达拓枝城。”马璘再次将牛皮袋递出。
“山路?”瘦猴看也不看牛皮袋,只是呆呆怔怔地自言自语道:“马蹄铁!”
远处的蹄声越来越急,马璘正要直接将牛皮袋绑到瘦猴身上时,忽听他欣喜若狂地大吼道:“校尉,我有办法了!”
瘦猴说出计划之后,马璘和牙兵们都兴奋地放声嘶吼,沉闷多时的士气,也再次高昂起来。
战意高涨的北庭牙兵,在马璘的带领下,鞭策着战马,离开蜿蜒崎岖的山路,钻入了路旁山腰的丛林之中,抄近道直接南下。
从怛罗斯到拓枝城六百余里的路程,北部四百多里全是平坦的草原,而南部百余里则是在高山之间盘旋穿行。拓枝城距离北部的山脉,只有短短十余里。
北庭牙兵的战马,凭借着马蹄铁的保护,在漫山遍野的碎石块和枯树枝中如履平地,行进速度只是略微下降。
呼罗珊骑兵在山道上追丢了北庭牙兵后,仔细搜索了半天,惊愕地发现,唐军竟然根本不顾惜马匹的损伤,选择从对马蹄伤害最大的山间密林之中穿行。
发现沿着山路前行必然会让北庭牙兵逃脱之后,近千名名呼罗珊骑兵,也毫不犹豫地驱马进入了丛林之中。
山林之中暗藏的碎石块和随处可见的枯树枝,让娇贵的大食马举步维艰。
一向爱惜战马的呼罗珊骑兵个个心疼不已,若不是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催促,呼罗珊骑兵们恨不得跳下战马,选择步行。
呼罗珊骑兵们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了,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唐军的踪迹了。
呼罗珊骑兵在山林之中步履蹒跚之时,一马当先的马璘,已经翻过重重山岭,横刀立马,望见了远方阴云笼罩下的拓枝城。
“来者何人?”马璘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前面传来了喝问声和阵阵马蹄声。
刚刚赶到马璘身后的瘦猴正要举起骑弓,他的双臂就被马璘牢牢按了下去。
“前面可是白旅帅?”马璘高声应道:“在下马璘,有紧急军情,需要立刻求见高节帅!”
“十三郎!?”欣喜声中,面容白皙、鼻梁高挺的安西轻骑团旅帅白孝德纵马而来。在他马后,一百名安西轻骑兵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马璘。
白孝德一边将手中的两柄短矛挂回马鞍两侧,一边嗔道:“好个十三郎,大半年不见,升了校尉也就算了,说话愈发客气了啊!五月初九军议之时,听闻你陪同王都护回来了一趟,可惜某被节帅派出去巡逻,未曾与你相见,实在遗憾!今日相遇,你竟然叫我‘白旅帅’,实在可气!难道是想让我恭恭敬敬叫你一声‘马校尉’吗?往日你我不都是兄弟相称吗?”
“白兄,军情十万火急,实在无暇叙旧。还请白兄带路,我们要即刻面见高节帅!”马璘见到故人虽然欣喜,但心忧怛罗斯战事的他,实在顾不上和白孝德寒暄:“还有,有近千名呼罗珊骑兵咬在我们身后,也请白兄尽快禀告高节帅。”
白孝德见马璘的神色不似作伪,惊道:“呼罗珊骑兵?他们不是在拓枝城南吗?”
马璘缓缓摇了摇头,却不再多言。此时,十余名北庭牙兵先后赶到,血染征袍的他们勒马止步,默默矗立在马璘身后。
白孝德驱马来到马璘身前,快速扫了眼马璘银甲上星星点点的血斑和北庭牙兵们的血衣后,转身吼道:“柳队正,你带上本队儿郎,随我护送北庭的弟兄们前往城中拜见节帅。薛队正,你留在此处监视呼罗珊骑兵,留意他们的行踪,不要打草惊蛇。我到城中后,会请节帅发兵围剿。”
白孝德部署完毕之后,拱手对马璘道:“十三郎,请!”
疲惫的北庭牙兵在五十名安西军的护卫下,策马向南,拓枝城的轮廓正变得愈发清晰。
浑身放松下来的马璘和北庭牙兵们不曾注意到的是,在他们头顶,数只信鸽,翩翩飞过,在他们抵达拓枝城前,落到了拓枝城西葛逻禄人的军营之中。
马璘和北庭牙兵们踏进断壁残垣、狼藉不堪、腥味浓重的城池时,在拓枝城东北处的大道上,百余名疲惫不堪的北庭牙兵,也在策马扬鞭,向着拓枝城方向急速前进。
从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叛军主力围困怛罗斯城算起,两天半过后,北庭军的求援信息,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先后抵达了拓枝城。而此时,北庭军已然和大食叛军血战数场。
至于高仙芝将如何选择、安西军什么时候北上,却已不是马璘等北庭将士所可以掌控的了……
同一时间,拓枝城南,飒秣建城外的呼罗珊大道上,数百名打着黑底新月旗的黑甲骑兵,匆匆急行。
沿途的康国人一见那面在夏风肆意招摇的新月旗,就连忙躲在一旁,又惊又惧。
所幸,行色匆忙黑甲骑兵们似乎重任在肩,他们双目向前,急于行军,对路两旁的粟特人并不在意。
“拓枝城那边还在打仗吗?大食人怎么又调动呼罗珊骑兵北上了?”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但好像说唐军在拓枝城屠城了!”有消息灵通的行商低低说道。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大食人征调走了,他们不会已经战死了吧?”有位粟特老者抽泣不止。
“屠城!?天可汗的军队不是从来不滥杀无辜的吗?”人群中一片哗然。
“谁知道呢?”行商叹了口气:“或许天可汗认为我们投靠了大食人,已经不再是大唐治下的子民了吧。”
“啊!”人群中一片惊呼,失望乃至绝望之情四处弥漫。
“天可汗,我们粟特人是被逼无奈啊!大食人那么蛮横,上国却又不发大军抵御大食。我们只能屈服于大食人的淫威啊!我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被大食人征调到前线送死啊!”粟特老者顿足捶胸道。
大概是因为老者的动静太大,黑甲骑兵中有人冷冷地扫了几眼过来。躲在路旁的粟特人噤若寒蝉,生怕惹得大食人发怒。他们还赶紧捂住了粟特老者的嘴,生怕他再胡言乱语。
可怕什么来什么,黑甲骑兵队中分出了数十人,策马向路边驰来。
“哪里被屠城了?”当先一名黑甲骑兵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粟特行商忙点头哈腰道:“拓枝城……是石国国都拓枝城被唐军屠城了。”
“拓枝城……”黑甲骑兵并未如粟特人所想象那般肆意刁难,而是沉思片刻后调转马头就走。
黑甲骑兵返回队列后不久,整支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数百匹战马掀起滚滚烟尘,向北疾驰。他们似乎对拓枝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格外感兴趣。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上)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拓枝城上空,阴云浓郁,气氛低沉。
残破不堪的城池中,唯有石国的王宫幸免于兵燹,依旧保持着富丽堂皇的外观。
石国王宫的某处偏殿内,面有病容的安西掌书记岑参,斜靠在胡床之上,长叹不已。胡床之后,两名畏畏缩缩的石国侍女,低头不语。
岑参的目光穿过殿门向外望去,石国宫殿内雕栏玉砌虽在,宫中所居人物却已天翻地覆。
安西军在五月二十五日攻下拓枝城后,便将战时节堂设置在石国宫殿之中。
高仙芝、边令诚、封常清等安西要员均挑选一二称心如意的宫殿入住。就连岑参,也被封常清安置在自己住处的偏殿之中。
入住石国宫殿的当夜,岑参躺在香气缭绕的宫室之内,闻到的却是浓稠的血腥味。
后来岑参才知道,他和封常清所居的宫殿,本是石国副王屈勒的寝殿。而屈勒早在十几日前的血雨之夜,就已经被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联合突骑施部斩杀。据说那一夜,整个宫殿之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得知此事后,岑参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免有点发毛,夜里更加睡不好了。
第二日,无精打采的岑参四肢乏力、浑身发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封常清得知岑参身体不适,在奚落、调笑他的同时,急令北庭牙兵请随军医师前来治疗。
医师望闻问切一番,笑着说道:“封判官,岑掌书的病不妨事。只是长途征战导致劳累过度,加上睡眠不足,故而感染了点风邪。只需按时服药,再静养数日即可。”
得知岑参并无大碍,封常清松了口气,并亲自挑选了两名石国侍女,负责照料岑参的生活起居。
岑参有意拒绝,却也无法驳斥封常清的好意,况且身体有恙之时,也确实需要人照顾。
不过,为了避免再次被安西都护府的人嘲笑,岑参决定咬着牙,以带病之躯,继续住在飘荡着血腥味的宫殿中。
对于封常清派来的石国侍女,岑参则视之如自家婢女,以礼待之,并未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心态和折磨凌辱的举止。
静养中的岑参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监军边令诚挑选了数名姿色上佳的石国少女,夜夜令她们暖床陪寝。
岑参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饱读经书的他深知自古为寺监者,虽不乏豪杰文士,却也多变态扭曲之人。
只是此事的真相如何,岑参自知无力探究也无法改变。他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身边的两位石国侍女。
时至今日,待在宫室内静养了两日的岑参,渐渐适应宫殿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健康也逐渐恢复,只是身体还有点懒洋洋。
在胡床上斜靠了良久,离家万余里,触目所及多是西戎风物的岑参,忆起夏日长安曲江池畔的垂柳和终南山中的叠翠,感慨万千。
“不如归去啊!”大概是因为尚未完全康复的缘故,岑参往日的豪情壮志皆蜷缩在心灵一角,被浓浓的思乡之情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岑参再次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波动。气流进入鼻中,他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过了这么些时日,屈勒被斩杀那夜所遗留的血气还是如此浓重呢?”岑参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
岑参想了想,扭头问道:“石拓、石枝,你们可闻到什么异味?”
封常清精挑细选出的两名十六七岁的石国侍女,本是石国某贵族膝下的姐妹花,从小都学过汉话,也略懂诗文,让他们照顾岑参,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她们原本的粟特名字特别冗长,岑参不懂粟特文,不解她们名字的含义,便以国为姓,再将“拓枝”二字分开,为姐妹二人分别取名为“石拓”、“石枝”。
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姐妹二人见岑参如此发问,都忍不住低低抽泣。
“怎么了?还在畏惧前几日攻城时的惨烈吗?”岑参以为她们是受到了战争的惊吓,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那俱车鼻施已经逃亡,拓枝城内也安全了。”
“唐军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劫掠和屠杀!”妹妹石枝胆子略大,气鼓鼓地说道:“你闻到的血腥味,都是城中石国人被杀时的愤怒和怨恨!”
“妹妹,不能胡言乱语。阿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此事和他并无关联。”姐姐石拓连忙用柔荑捂住了妹妹的嘴。
“哼!就算他没有举刀杀人,可最后瓜分我们的财富时,岂会没有他的那一份!”石枝甩开姐姐的手,继续说道。
“什么!?”岑参根本无暇顾及石枝的怒火,他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呆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阿郎,唐军攻下拓枝城的第二日,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掠夺。我国盛产宝石、良马和胡姬,已经有无数家庭因此而毁于一旦了。不然我们姐妹又怎么会在此处呢?”石拓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字字千钧,直击岑参的心房。
此时,岑参恍然明白,为何宫殿之内的血腥味过了如此长的时间始终不散。原来,在空气中飘荡的,不仅仅是副王屈勒早已阴干的血痕,还有更多石国居民的淋漓鲜血。
“你们的父母呢?”岑参低低问道,心中多少还有点侥幸。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岑参立刻明白了真相的残酷。
“放心,我会照顾你们,也会帮你们讨回公道的。”岑参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不顾身体尚未痊愈,就大踏步离去。
出离愤怒的岑参,不待通报,就闯入封常清的临时官房中。
“封判官,安西军为何要大肆屠杀石国人!?我们不是已经击溃那俱车鼻施、攻克拓枝城了吗?为何还要滥杀无辜?”来到安西都护府之后,岑参还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大的嗓门对任何人说过话。
“岑掌书,病好了?”低头忙碌的封常清斜眼微抬,笑着说道:“身体好了,我就能松口气了。这么多文书和清单,我一个人可真忙不过来啊。”
“封判官,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屠城之事!”岑参见封常清对自己的问题置若罔闻,更加生气。
“屠城?”封常清疑惑道:“我们安西军从来都没有屠城!”
“没有屠城?”岑参一愣,他没有想到封常清的答案竟是一口否决。
“岑掌书,谁对你说我军屠城了?”封常清冷笑着问道。
“是……”岑参张口就要说出石拓和石枝的名字时,忽然意识到,封常清是在套他的话。
岑参灵机一动,手指着虚空说道:“封判官,你自己闻闻,到处都是血腥味。你不至于还要继续骗我吧!”
封常清微微一笑,赞赏道:“岑掌书,有长进啊!不过,我何曾骗过你啊。你自己想想,从你来到安西以来,我封常清可曾对你说过一句虚言?”
“这……”岑参迟疑了,他仔细想想,封常清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似乎还真没有欺骗过他。
“我军真的没有屠城?”岑参心中颇为惊喜。虽然这意味着石拓姐妹说谎,但他依然期待封常清的肯定回答。
“安西军确实从未屠城。”封常清逐字逐句地说道:“岑掌书,你总不会还需要我说第三遍吧。”
“没有屠城就好!没有屠城就好!”浑身虚脱的岑参靠在案几之上,松了口气。
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书和清单,岑参此时才想到,自己养病的日子,本应自己负责的文书工作,全部都是封常清在代劳。
“封判官,请恕在下为人所蒙蔽,方才失态了。”岑参心中满满都是懊恼,一路行来,不断提醒自己勿要轻信人言,却屡屡犯错,实在气人。
“无妨!”封常清哈哈一笑:“想来岑掌书这几日沉醉花丛之中,不免有点乱花迷眼、不辨东西。”
岑参满面羞红,低头无语。虽说他并未像封常清所调笑的那样,对石拓姐妹有任何举动,但被两名冲龄少女所欺骗,也足以令人羞愧了。
低头之时,岑参忽然瞧见,案几的文书堆中有份清单,上书:瑟瑟十八石、红宝石十三石、蓝宝石九石、大宛良驹七百匹、绝色石国胡姬八百人……
“封判官,这是什么?”岑参抓起清单,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
“礼单。”封常清轻描淡写道:“葛逻禄部送给节帅的礼单。正好,我给你交代一下,你就可以接手了……”
“封判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别说,这些带血的宝石名驹和哭泣的胡姬都是石国人主动进献的!”岑参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恼怒过。
“岑掌书,慎言,某何时骗你了?”封常清丑脸之上波澜不兴。
“你说没有屠城,那这些珍宝和胡姬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以为是石拓姐妹骗我,却不料是你在信口雌黄。”岑参觉得自己都要气炸了。
“岑掌书,某今天破例再说一遍,安西军并未屠城!”封常清面上也微微有了怒意。
“没有屠城??”岑参见封常清说得如此肯定,再次陷入了疑惑之中。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中)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岑参狂笑了起来:“封判官,你玩弄文字的功力令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安西军确实不曾挥起屠刀,负责屠城的是葛逻禄人吧?或许回纥人也参与了吧。”
“我安西军军纪森严,岂能做那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封常清不再辩解:“再说了,无论是高帅还是某,均不曾下令屠城,只是命令葛逻禄部清理城中残敌,顺便搜罗一下石国特产。”
“石国特产?在你眼中,胡姬也只是特产吗?”岑参讽刺道:“今日方知封判官是如此贪婪之人。”
“岑掌书,你以为礼单上的珍宝是节帅和某私下享用的吗?”封常清冷笑道:“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难道不是吗?恐怕还有边监军的一份吧。”岑参双目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边监军还真有一份。不过高节帅分文不取,某也只是破例要了两名知书达理的胡姬,就是现在侍奉你的那对姐妹。”封常清根本不惧岑参的怒火。
“是吗?”岑参将信将疑。
“你看看这个。”封常清从礼单下面,抽出了一叠清单。
岑参一目十行扫过去,只见最上面的清单上列着安西军准备进献给圣人、贵妃的礼物,后面则分别写着李相、高翁、杨氏兄妹等诸多当前最炙手可热的大唐权贵的姓名。
李相国名字的后面特意补注了一句“切记挑选大宛良驹数匹赠小郎君李仁之”,边令诚的名字则列在最后。只是礼物处却还是一片空白,看来封常清还在斟酌礼物的轻重。
岑参捏着薄薄的清单,胳膊却止不住地颤抖:“封判官,这都是石国人的血啊!对你而言,成千上万的人命,还不如节帅的权位重要吗?”
“那又如何?”封常清不屑道:“岑掌书,你是大唐人,可不是石国人!再说了,在某眼中,再多的粟特人,也不如节帅一人重要。”
“石国也是大唐的藩属之臣啊!”岑参不解道。
“背叛大唐岂能毫无惩戒?若是轻轻放过,那背叛岂不是太容易了!”封常清冷酷一笑。
“那俱车鼻施已经受到惩罚了!拓枝城的居民又有什么过错呢?”岑参吼道。
“如此说来,攻城战中,我们折损的千余名安西健儿又是被谁杀死的?难道都是那俱车鼻施一个人杀的吗?你口中那些无辜的石国人难道就没有挥刀吗?即便没有亲自动手,他们没有给石**队提供粮饷吗?岑掌书,你不仅天真,还很糊涂!”封常清冷冷反驳道。
“就算要惩罚石国人,也不必屠城啊!”岑参的话里带着一丝不甘和哀求。
“岑掌书,高节帅和某只是命令葛逻禄部清理残敌。你口口声声所谓屠城,也只不过是葛逻禄部没有约束好部下,多杀了些许粟特人罢了。战场之上,总是难免会有些误伤。”封常清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岑参颓然地蹲了下来,浑身颤抖不止。
“唉!”封常清叹了口气,挪到岑参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岑掌书,攻城之时,某就告诉过你,这世上大多数功业都是血淋淋的,看见血就恶心的人,是无法在碛西生存的。你如此性情,适合在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却不适宜沙场建功立业。西征之后,你还是回长安吧。”
“换作北庭军,他们会放任葛逻禄部屠城吗?”岑参低低问道。
“哈哈!”封常清目光冷峻:“你以为王正见和阿史那旸就是善男信女吗?去年灭了突骑施汗国后,是谁把突骑施人赐给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部为奴隶的?”
“那不一样,他们至少没有滥杀无辜。”岑参摇头反驳。
“岑掌书,在草原上当奴隶,无非就是在主人的奴役下多活个三五年。其中的痛苦滋味,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忽都鲁大旗一举,就有那么多突骑施奴隶纷纷逃亡。”封常清冷笑不止:“再说了,节帅放任葛逻禄部劫掠,自有深意在其中,此非你所能理解的。”
“杀人就是杀人,屠城就是屠城,又能有何深意?”岑参对封常清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封常清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忽听门外的安西牙兵禀告道:“封判官,节帅说有紧急军情,请你立刻前去商议。”
“紧急军情?!”封常清略一思索,对半蹲在地的岑参说道:“岑掌书,这世上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所以难免有点神志不清。你先回去再休养数日,有时间我们再细谈。”
说完之后,封常清推门而出,对守在门口的安西牙兵低低交待了几句,就急忙一瘸一拐地找高仙芝去了。
安西牙兵将昏昏沉沉的岑参送回偏殿中时,封常清也抵达了高仙芝的临时官房外。
推门进去后,封常清发现,高仙芝的官房内还有一位银甲武士。他定睛一看,发现武士赫然正是被王正见调到北庭去的马璘。
不待高仙芝开口,封常清迅速打量了一眼浑身血迹斑斑、风尘仆仆的马璘,电光火石间,他的脑子里已经推演了数种可能。
推演之后,一个惊人的结论呼之欲出,把封常清自己也吓了一跳。
“敢问马校尉,可是大食叛军主力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封常清试探着问道。
“啊!”马璘大吃一惊:“封判官真神人也!”
高仙芝方才已知怛罗斯城下战局的惊变,正忧思该如何应对。此刻见封常清只瞧了马璘一眼,就大致推断出了局势的变化,倍感欣慰。
“无他,某其实只是猜测而已。”封常清略略有点得色:“马校尉一身征尘、面有忧色,必是北庭军发生了惊人变故。而战局进行至此,能够让王都护都惊愕的变化,也就只有艾布??穆斯里姆突然避开我军的耳目,潜伏到怛罗斯城下。”
“正是如此!”马璘连忙将突围之时怛罗斯城下的战况简略告知封常清。
“艾布??穆斯里姆是怎么做到的?”封常清眉头紧缩,一瘸一拐地踱来踱去,浑然不顾维持形象。
“封判官,在下离开怛罗斯已经两日多。城外敌军势大,北庭军必将陷入苦战。当务之急,是否应当是尽快发兵北上,救援怛罗斯,而非思索大食人的行军路线。若不能及时发兵,一旦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击溃,安西军也将危矣!西征的战果必将付诸东流。”焦灼的马璘尽量委婉地提醒道。
封常清嘿然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马校尉离开安西半年多,长进不少。不过,马校尉切莫着急,如何应对,节帅心里有数,吾等谨听军令即可,你说是不是呢?”
马璘在安西之时,对位高权重的封常清就有些忌惮。此刻再次面对面容丑陋的封常清,听着他夹枪带棒的一番话,马璘心中甚是不爽,却又不知该如何应付封常清的挤兑。
驰骋沙场、冲荡敌阵,马璘从来不惧;可应对弯弯绕的言语攻击,却实非马十三郎所长。
“禀报节帅,拓枝城外来了百余名骑兵。他们自称是来自碎叶城的北庭牙兵,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告节帅。”殿外安西牙兵的禀告声将马璘从窘迫中救了出来。
封常清眼珠一转,笑道:“马校尉,王都护可曾将异变告知留守碎叶城的王别将?”
“封判官,在下离开怛罗斯前曾听杜判官讲,王都护已飞鸽传书通知碎叶城,让他们也尽快将军情变化禀告给高节帅。”马璘连忙答道。
“算算时间,倒是基本对得上。”封常清点头道:“这样吧,马校尉,战局变化节帅已了然于胸。你且前去迎接北庭袍泽,某和节帅稍加商议后,会尽快拿出对策。”
“在下遵命!”马璘施礼道,挺起胸脯离开了高仙芝的官房。
“封二,你怎么看?”马璘走后,高仙芝幽幽问道。
“节帅,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筹谋了许久,本以为首功在手,不料煮熟的鸭子竟然飞到别人的锅里去了。”封常清叹道:“大食叛军猬集在怛罗斯城下,本来负责敲边鼓的北庭军转身成为抗击艾布??穆斯里姆的主力,我军反而沦为配角了。某在想,难道王正见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有如此变化吗?”
“不可能!”高仙芝坚定地摇了摇头:“封二,王正见虽然心机深沉,却非孤注一掷的赌徒。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麾下的数万人马去冒险。如果马璘带来的消息无误,大食叛军主力当有十余万。北庭军的实力你我都很清楚,他们凭借坚城,或许能固守十余日。但要野战取胜,却难之又难。若是王正见早已察觉到大食叛军主力的动向,他岂会只带三万人马北上。再说了,数日前,王正见还怀疑艾布穆斯里姆是否会通过拔汗那国奇袭碎叶城。由此可见,战局之变完全出乎王正见的预料,北庭军对于突然被围也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