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下)
“现在想来,无论是让石国轻骑伪装成呼罗珊骑兵,还是在拓枝城南袭击拔汗那王子窦屋磨,均是为了迷惑我军,让我们误以为大食叛军的主力潜伏在拓枝城和飒秣建之间。”封常清渐渐抓住了艾布??穆斯里姆的思路:“拓枝城被攻克后,我们曾派遣的一万两千骑兵追杀向南逃窜的那俱车鼻施的残部,并试图由此找到大食叛军的主力。虽然抓了不少俘虏,不料那俱车鼻施熟悉地理,迅速藏匿起来。我军骑兵劳而无功,寻了数日,并未找到大食叛军主力,昨日均已返回军营,只留了数百名斥候继续警戒和索敌。现在看,在我军追击那俱车鼻施、搜索大食军之时,叛军主力早已悄然北上,杀向了怛罗斯城。”
“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是要先北后南、先易后难,准备将北庭和我军逐一击破了。”高仙芝手指轻扣案几,沉思道:“不过,王正见麾下兵马虽少,战力却不弱。艾布??穆斯里姆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但他的牙口如何,却要真刀真.枪斗上一场才能见分晓。”
“节帅对王正见如此有信心?”封常清笑着说道。
“王正见之前为其族兄的光辉所遮掩,常常被人忽视。世人皆知太原王氏出了个百战百胜的名将王忠嗣,却不曾留意植根庭州多年的王正见。”高仙芝屈指比较道:“若论个人武勇,王正见确实不如王忠嗣;若论行军布阵,王正见并不弱于其族兄;若论心思之缜密,王正见则远超王忠嗣。因此,某不认为艾布??穆斯里姆能一嘴吞下北庭军。说不定王正见还能敲下大食叛军的几颗牙呢!”
“既然王正见如此骁勇,那我军就也不必着急北上。北庭军再勇猛,毕竟以寡敌众,总是会有损失的。若是王正见在乱战之中有个三长两短,李相应该会更加满意吧……”封常清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的盘算。
“不是已经给李相家的仁之小郎君准备了数匹大宛宝马了吗?”高仙芝不置可否,却忽而没头没脑地说道。
封常清丑脸低垂,沉默不语。
“唉!”良久之后,高仙芝长叹道:“封二,你赤心为我筹谋,某岂不知。若能平平稳稳地削弱王正见,吾必不会心慈手软。奈何当前敌军势大,不可冒险。一旦我军拖延,怛罗斯城破之日,就是西征大计毁于一旦之时。西征若败,即使李相圣宠再深,也免不了要受牵连。即便是为了李相,我们也不能玩火**。至于首功,若北庭军依赖我军救援才能脱险,自然还是安西军更胜一筹。”
封常清见高仙芝竭力自圆其说,心中哂笑,面上却装出赞同之色:“节帅目光深远、心忧大局,在下佩服。”
“封二此言,不尽真心吧!”高仙芝显然不信封常清的奉承话。
“节帅,某之言语皆发自肺腑、句句真诚。”封常清立即辩解道。
“但愿如此吧。”高仙芝仍然持着怀疑的态度。
封常清不再纠缠此事,他话锋一转道:“节帅,北庭军我们肯定是要救的。不过,马璘离开怛罗斯城已经两日,前线战局如何变化他也不清楚。为了尽快探明怛罗斯城下的战况,是否先派葛逻禄部明日一早便轻装北上。而大军则可跟随在葛逻禄部后,徐徐进发。”
“忙着劫掠的葛逻禄人还有力气北上吗?”高仙芝有点怀疑。
见高仙芝不曾质疑“徐徐进发”的安排,封常清心中暗乐:“节帅放心,谋剌黑山就是我们安西都护府的一条狗。节帅有令,他岂敢不从。再说了,这几日也不曾亏待他,葛逻禄部可从拓枝城中搜刮了不少好处。”
“短视之徒!”高仙芝冷哼道:“当他挥刀屠戮石国居民之时,就永远失去了统合昭武九姓的机缘。当年苏禄之所以萌生野心,就是因为他数次抵御大食东侵,获得了粟特人的爱戴。而今谋剌黑山因小失大,葛逻禄部就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突骑施汗国。可惜回纥部的叶斛王子十分狡猾,婉拒了我们的提议。不然的话,日后就可以少很多麻烦。”
“节帅,能够让葛逻禄人上钩,已经达成初衷了,又何必得陇望蜀。回纥人的手暂时还伸不到碛西和河中,无需忧虑。”封常清重重叹了口气:“唉!节帅一片苦心,世人却未必能够体谅啊,在下担心节帅会背上千古骂名。”
“封二,你说的是岑掌书吧。”高仙芝讥笑道:“他此刻应该恨我恨得牙痒痒!”
“节帅,岑掌书虽有些迂腐,却从未诽谤节帅。再说,他的一腔怨气,都已经发作在某身上了。”封常清急忙澄清道。
“封二啊封二!”高仙芝不解道:“你杀我乳母之子时是何等果决狠辣,怎么对岑参却总是维护有加呢?”
高仙芝重提往事,似有诛心之意,封常清却毫不畏惧,直言回道:“节帅,那郑德诠仗着其母的庇护,在安西横行不法,四处败坏你的名声。我杖毙此僚,是为君除害,自然毫不犹豫,也从不曾后悔。而岑掌书,乃心思纯净、文采风流的赤子,他见不得阴暗和血腥未必值得称赞,却也不能成为我们责罚他的理由。”
“赤子……”高仙芝愣住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渐渐复苏。
“赤子!”高仙芝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封常清反而有点迷惑。
“封二,我们就一起当回赤子吧!”高仙芝轻松笑道:“传我军令,葛逻禄部立即封刀,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跟随北庭牙兵北上怛罗斯。另,从拔汗那军中分出三千步兵和两千骑兵,由窦忠节统领,负责留守拓枝城。其余各军,立刻整理辎重,明日一早,我军要迅速拔营北上!北庭军被困怛罗斯之事,可先向边监军、李嗣业、席元庆、段秀实、岑掌书及各部首领通传,让他们做好应战准备。至于其余将士,我会在明早启程前统一告知。”
“啊!?”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封常清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封二,岑掌书有病在身,军令就由你来起草吧!”高仙芝朗声笑道。
“节帅三思啊!”封常清竭力劝道:“若遭受李相猜忌,节帅才略再高,却再也无法在碛西尽情施展了!”
“封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石国人的血我可以不在意,那俱车鼻施背叛圣人和大唐,乃十恶不赦的重罪!石**队抵抗两日杀伤近千安西健儿,也该让他们受点惩罚。但北庭军的生死存亡与西征胜负息息相关,我岂能坐视不理?”高仙芝心意坚定:“再说了,我如此安排,只是为了尽快击杀艾布??穆斯里姆,争得西征首功,并非为了救王正见。李相虽然专权,却也深知天下大势,当能理解我的苦心。”
“属下谨听节帅军令!”沉默许久后,封常清终于低头领命。
高仙芝在封常清挥毫拟好的军令上加盖印章后,立即命令安西牙兵将军令传递到各军之中。
“节帅,属下告辞。”封常清闷闷不乐,随意拱了拱手,转头就走。
“封二,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对岑掌书高看一眼?”高仙芝忽然问道。
“嗯?”封常清不明白高仙芝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停下了脚步。
“封二,你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了,确实早已习惯用最灰暗的想法去揣测人心、操纵众生。但是,你内心深处,却依然保存着对光明的向往。因此,但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出现时,你虽然觉得他很天真很幼稚,却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地去呵护他。这大概就是你一直维护岑掌书的原因所在吧。”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封常清随口背诵了一段《孟子》中的名句,然后自嘲道:“想不到我这颗又黑又硬的心中,竟然也残留有一丁点‘仁’。”
“封二,其实我何尝没有动摇过。”高仙芝低低说道:“放任北庭军被艾布??穆斯里姆围困、屠杀,借敌人之手削弱王正见的实力,以讨李相之欢心。如此抉择也深深诱惑着我,我一度也准备采用你的提议,徐徐北进,拖延时间。”
“敢问节帅,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呢?”封常清皱眉道。
“当你提到‘赤子’时,某惊愕地发现,我们都在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中陷得太深,早已忘了武士的职责和纯粹的快乐。”高仙芝敞开心扉道:“借刀杀人、浑水摸鱼,或许确实能害了王正见,进而加官进爵。可是之后,我都会日夜不安、心神不宁。与其如此,不如像岑掌书那样,简单一点、纯净一点,将所有心思集中在如何战胜大食叛军上,而非蝇营狗苟于内斗的鬼蜮伎俩。至于朝堂争斗、军功高低,一切都待诛杀了艾布??穆斯里姆后再说吧!”
“节帅英明!”封常清诚心诚意道:“听节帅一言,忽觉形骸轻松。不过又多少有点担心,怕日后在节帅帐下再无用武之地。”
“哈哈!”高仙芝放声大笑:“封二,某只说‘当回赤子’,可不曾说要永远当赤子。也就是面对王正见这样的君子,某才敢用赤心对人。若是遭遇吉温、罗希奭之流,岂能离开你的大才!”
“节帅说笑了!”封常清笑道:“吉温、罗希奭的心中,恐怕连一丝丝仁义也找不到了。”
高仙芝闻言大笑之时,封常清心中却暗暗叹道:“节帅啊节帅,在这世上,赤子挫折虽多却身心轻松,恶徒满手血污却毫不自惭,唯有赤心未灭却又不得不污了双手之人最为痛苦。不过,既然你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道路,某便舍命陪你走下去。关键时刻,吾自会劝你明哲保身……”
高仙芝的军令传达到城西的葛逻禄军营中时,一身葛逻禄皮甲的穆台阿,手里拿着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拿出火镰,将纸条付之一炬。
片刻之后,在十夫长们的催促下,葛逻禄士兵们恋恋不舍地从石国女人的身上爬起来,藏好血痕未干的金币和宝石,然后怨声载道地开始收拾行装、打整坐骑。
军营之内人马喧嚣之际,穆台阿跟在谋剌思翰身后,悄然踏入了谋剌黑山的大帐之中。
从大帐走出来时,穆台阿面色沉重、步履蹒跚,谋剌思翰则似笑非笑、高深莫测。
葛逻禄骑兵们在军营中整装待发之时,数羽信鸽扑棱棱地展开双翅,向南飞去……
马璘带领从怛罗斯和碎叶两处汇合的一百多名牙兵赶到葛逻禄军营时,面容清秀的谋剌思翰立即笑着迎了上来:“马校尉突围南下已经够辛苦了,此刻席不暇暖就又得北上,实在可敬。”
“军情紧迫,哪里顾得上休息!只是劳烦贵部了。”马璘客气道。
“军令如山,谈何劳烦。还请马校尉为我军讲解大食军的战力和沿途的地理。”谋剌思翰满脸真诚。
马璘和谋剌思翰寒暄之时,忽有十余名斥候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提前离开了军营。
马璘下意识地举目望向斥候的背影时,忽而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见马璘神色凝重,谋剌思翰笑道:“据白旅帅讲,有支近千人的呼罗珊骑兵一路尾随马校尉南下。父汗怕他们耽误我军北上,就派出大量的斥候,前去山路附近侦查地形。”
谋剌思翰合情合理的解释,让马璘暂时压下了疑心。
两万名葛逻禄骑兵,催促着战马,轻装离开拓枝城北门时。拓枝城内外的数万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军都在整备辎重、打磨兵器。
战局的巨变和赤子的光辉,暂时将幸存的拓枝城居民从屠刀下解救了出来。
而无意中促使葛逻禄人提前封刀的岑参,此刻正走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失声痛哭。他恨自己除了吟诗作赋、处理文书外一无是处,根本无力改变四处飘荡着血污的残酷世界……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初刻,一眉下弦月在云团中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被越积越厚的乌云吞噬。
乌云密布,星月无辉。浓浓的夜色中,四百多名北庭牙兵,手持牛油火把,小心翼翼地驱赶着五千余匹战马和十辆四**马车,在俱兰城西的大道上摸黑前行。
剩下的几百名牙兵,或半趴在马鞍之上,搂住马脖子大墩;或挤在马车里面,沉沉酣睡。
一脸倦容的王勇左手持缰、右手举着火把,默默守护在一辆四**马车之旁。
在他身后,神情凝重的赛伊夫丁,则牢牢守护着另一辆大马车。
“王别将,你去休息会儿,我来替你。从地图看,我们距离怛罗斯城还有二百余里,距离拓枝城则更远。离开碎叶城后,我们一直在赶路,根本不曾休整。而你值守最多、休息最少,如此下去,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苏十三娘从赛伊夫丁看护的马车里轻轻跃出,骑上紫骍马,来到了王勇身边和他并驾齐驱。
“十三娘,距离怛罗斯城和拓枝城越近,就越可能遭遇险情。虽然一把火烧退了葛逻禄追兵,但此地已近前线,随时可能发生险情。小郎君、小娘子们和怀远郡主的安危都系在某身上,我实在放心不下。”王勇叹道。
苏十三娘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劈手从王勇手中夺过了牛油火把。
王勇伸手想要夺回火把,却见苏十三娘长眉一挑,娇斥道:“你敢!”
王勇孔武有力的手臂停在半空,不敢再坚持分毫。
“搂住马脖子休息会儿,有我盯着,你放心!”苏十三娘得寸进尺,如命令阿史那雯霞般指挥着王勇。
王勇正欲拒绝,苏十三娘就劈头训道:“王别将,别小瞧人。行军布阵我比不上你,但深夜探查敌情,我绝不会弱于你!”
“姐姐,我也来助你!”同罗蒲丽猫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大声吼道:“我可是纵横灵州的修罗刀,带几百骑兵轻而易举。”
“嘘!小点声!”苏十三娘瞥见赛伊夫丁面色不豫,连忙交待道:“别吵醒小公主。”
北庭军从庭州出发时,带了五十多辆四**马车以运输攻城器械、猛油火等物,其中更有两辆马车是为艾妮塞和王霨准备的。
行军途中,艾妮塞大多数时间都乖乖坐在马车里,而王霨则更钟情骑马,基本不用自己的马车,反而是阿伊腾格娜骑马累的时候,会上车休憩。
王正见离开碎叶前往怛罗斯时,留下了十辆马车供留守的北庭牙兵使用。艾妮塞和王霨的马车自然都留在了碎叶。
当发现谋剌逻多欲图夜袭大云寺时,王勇一边用猛油火阻击葛逻禄骑兵,一边命令北庭牙兵将最重要的辎重全部装在马车上,火速从碎叶城南门离开。
逃离碎叶城后,王勇一行昼夜不停,急速西行。
队伍之中,王勇久经战阵,体力充沛;苏十三娘受过严苛的师门训练,拥有足够的精力;同罗蒲丽在灵州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生活;赛伊夫丁作为倭马亚家族精挑细选的宫廷武士,实力不凡。
他们四人对于如此强度的急行军,不仅毫无惧色,还有余力布局设伏,故技重施烧退葛逻禄追兵。
刚离开碎叶城时,王霨等一众少男少女还比较精神。可日夜急行数日后,年幼的他们就撑不住了。身体素质最好的王霨和兴致最高的阿史那霄云也经常需要坐到马车里休息。至于年纪最小的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基本已经离不开马车了。
为了让更多的北庭兵能够充分休憩、保持战力,王勇和赛伊夫丁商量后,安排王霨、阿史那姐妹和阿伊腾格娜共同乘坐王霨的马车,艾妮塞、米氏姐妹乘坐另一辆马车,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累的时候则可以去艾妮塞马车里小憩片刻。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小郎君虽然只有十岁,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可能让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位成年女性去王霨的马车里休息。
至于阿史那姐妹,她们年纪尚小,又时常和王霨厮混在一起,此时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
王勇和赛伊夫丁困顿疲倦时,不是胡乱找辆马车和北庭牙兵们挤在一起,就是趴在马背上小憩片刻。
方才苏十三娘离开马车时,轻手轻脚;而同罗蒲丽则大大咧咧,动静不小。因此,赛伊夫丁才会有些不满,生怕惊扰了小公主。
明白苏十三娘的意思后,同罗蒲丽冲着赛伊夫丁做了个鬼脸,然后纵身一跳,骑上雪墨骃,赶到苏十三娘身侧。
“王别将,十三娘心疼你,你就接受她的好意吧!”打趣王勇和苏十三娘,已经成为同罗蒲丽的最大乐趣。
“死妮子!”苏十三娘啐道:“快滚到前面当斥候去。你不是马匪嘛,就干点老本行吧。”
“十三娘,同罗娘子,某有点乏了,这就去打个盹。劳烦两位谨慎留意。”黑脸发烫的王勇领教过同罗蒲丽的数次调侃后,对她有点畏惧。
“姐姐,你还骂我。若不是我,王别将能这么听话吗?”同罗蒲丽嬉皮笑脸道。
“暂且饶你一次!”苏十三娘见王勇驱马向后面的马车赶去,心情大好。
“姐姐,你说谋剌逻多那头蠢猪是怎么样想的,平白无故,竟然要攻击唐军。我当年也算嚣张,可也不敢打朔方军的主意啊。”吓走王勇后,同罗蒲丽没话找话。
“谁知道呢?”苏十三娘面色一冷:“不过,葛逻禄部有数万骑兵,可不是你们一支小小的马匪可比的。”
“那又如何?葛逻禄人对回纥部一向怕得要死,我可是见回纥人就杀的!”同罗蒲丽不甘示弱。
“那你在碎叶城时,怎么不单枪匹马杀到回纥军营中,一刀将叶斛王子劈成两半啊!”苏十三娘毫不留情反击道。
“有一万骑兵护卫着他,我怎么下手啊!”同罗蒲丽撇嘴道:“难道姐姐能做到?”
“我和叶斛王子无冤无仇,干嘛要琢磨如何刺杀他。”苏十三娘不置可否。
“我看姐姐也做不到,才故意找个借口回避我的问题。”同罗蒲丽激将道。
“杀人的手段有很多,只要你有耐心,肯定会有机会的。至于能不能成功,则是另外一回事。”苏十三娘幽幽解释道,火光之下,她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可是,究竟有多大的仇恨或信念,才会让一个人不管不顾,整日只想着去诛杀一个人呢。古往今来,能如豫让那般的,又有几人呢?”
“豫让是谁?”在马匪群中长大的同罗蒲丽读过的书并不多。
“豫让是春秋时的一名刺客。他本是晋国上卿智瑶的家臣。后来,晋国的另一名上卿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灭了智家。豫让感念智瑶的知遇之恩,立下重誓要诛杀赵襄子,为智家复仇。他多次刺杀均未得手,后来更是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改变面容,让妻子和朋友都认不出他,以便接近赵襄子。”苏十三娘在师门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刺客剑侠的故事更是如数家珍。
“豫让成功了吗?”同罗蒲丽被豫让的执着吸引住了。
“没有。”苏十三娘摇了摇头:“豫让暗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准备谋刺。赵襄子过桥的时候,坐骑感受到了豫让的杀气,嘶鸣不前。赵襄子令军队搜查,抓住了豫让。”
“真可惜!”同罗蒲丽叹道。
“之前赵襄子曾多次放过豫让,只是勒令他不许再接近自己。此次赵襄子见豫让如此执着,也心生畏惧,不敢再纵虎归山。临死时,豫让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后伏剑自杀。”苏十三娘讲出了故事的悲壮结局。
“太了不起了!”同罗蒲丽长叹了口气:“不过,姐姐不会只是想给我讲故事吧。”
“妹妹,豫让面对的不过是春秋时代的一个大臣,复仇尚如此艰难。你面对的,可是一个庞大的汗国啊。回纥虎视漠北、雄兵数十万,连王都护都得礼让三分,绝非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扳倒的。你这些年杀了不少回纥人,也该放下执念了。”苏十三娘劝道。
“不,还不够!我母亲死在回纥刀下,岂能如此便宜他们!若被我抓住机会,管他是可汗还是王子,都会成为我的刀下之鬼。”同罗蒲丽恶狠狠地说道,双目之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唉!”苏十三娘叹道:“你心中的仇恨我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劝你放弃复仇是我冒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在仇恨中陷入太深。其实你可以琢磨琢磨其他事情,比如,找找你的父亲。”
“父亲……”同罗蒲丽凄惨一笑:“母亲连父亲的名字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回纥人杀死。我如何去寻找父亲?又怎么不恨回纥人!”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中)
“令堂不是提到了仆固部吗?想来你的生父当是仆固部的头面人物。”苏十三娘谨慎推测道。
“仆固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这几十年来,或南下内附、或北上北海、或归属回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四方。而我在灵州则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随时可能丧命,又哪里有闲暇去寻找呢?”同罗蒲丽无奈道。
苏十三娘借助火把的光芒,望着同罗蒲丽俏丽的容颜上覆盖着由仇恨和无奈凝成的薄霜,不觉侠气上涌:“以前你在灵州不方便,西征结束后,我和你一起打听吧。大唐消息最集中的地方自然是长安,而我们师门和长安的三教九流都说得上话,或许能打探出点什么。”
“有劳姐姐了!姐姐你真好!”同罗蒲丽郑重谢道。
“难得你能正正经经说句话。”苏十三娘轻笑道:“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不过此事绝非朝夕之功,你可不能着急。”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急,现在又岂会焦躁呢?姐姐放心。”同罗蒲丽的情绪逐渐平复。
“那就好!”苏十三娘点了点头:“你年华正好,切莫因身世而自哀自伤,要善待自己。”
“姐姐,我很好啊,整天逗逗你和王别将,很开心啊。”同罗蒲丽莞尔一笑,迅速从苦大仇深的冷面修罗变回了口无遮拦的艳丽美女。
“死丫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个!”苏十三娘反击道:“上巳节的时候,你为什么非要逼着马校尉和你比箭法啊。”
“人人都说他箭法好,我不服气呗!”同罗蒲丽大喇喇回道。
“比完之后你服了吗?”苏十三娘笑道。
“嗯,马马虎虎吧。”同罗蒲丽忽而有点羞涩。
“马校尉可还是孤身一人啊。”苏十三娘意有所指。
“他有没有娶妻,关我什么事?”同罗蒲丽依然嘴硬。
“马校尉人挺不错的,妹妹可要抓紧哦。”苏十三娘调笑道。
“姐姐怎么也学坏了!”同罗蒲丽嘟起红唇,抱怨道。
“你也知道这样不好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苏十三娘正色道。
“嗯……”同罗蒲丽歪头想了想,忽而狡黠一笑:“我才不呢!大不了我就承认自己喜欢马校尉呗!我是大草原的女儿,绝不会像姐姐这般扭扭捏捏!”
“气死我了!同罗蒲丽,你是不是皮痒了!”苏十三娘佯怒道,右手一挥,明晃晃的火把就朝同罗蒲丽扫去。
“姐姐,王别将可是嘱咐你仔细小心周边敌情,你可别光顾着和我较劲!”同罗蒲丽反应很快,身子向后一仰,试图避开苏十三娘的进攻。不过,当她的目光穿过夜空望见峨眉弯月之时,才发现火把其实离她还有段距离。
“姐姐好疼我啊!”同罗蒲丽嘻嘻哈哈和苏十三娘打闹着。
两位身手不凡的娘子手嘴并用,笑声若珍珠落玉盘。疲惫的北庭士兵听着清脆动人,精神一震。
赛伊夫丁担心地瞄了眼小公主的马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跟随北庭军从庭州来到碎叶,赛伊夫丁的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在护送小公主万里东行之前,赛伊夫丁曾经听人讲起过大唐,也知道两国曾在乌浒水沿岸发生过碰撞。因此,他对哈里发派小公主去大唐乞援十分不解,担心此行徒劳无功。
在长安等待大唐皇帝召见之时,赛伊夫丁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当他发现小公主情绪低落时,便不断地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坚信唐军会派出援军,然后再用乐观的情绪感染小公主。
而当唐朝皇帝答应帮助哈里发,出兵攻打叛军时,赛伊夫丁简直不敢相信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欣喜若狂的他涕泗横流、又哭又笑。
因此,在北庭都护府节堂,他倾尽所能,给王正见等唐军将领详细讲解了呼罗珊骑兵的编制、武器装备和作战特点。毕竟在阿拔斯扯旗反叛之前,以波斯人为主的呼罗珊骑兵,一直都是帝国东部最精锐的骑兵军团,赛伊夫丁对之还是有较深的理解的。
当唐军西征到碎叶城时,冷静下来的赛伊夫丁开始觉得唐军的动静有点不对劲。北庭军的军机要务从来都是避着赛伊夫丁的,他自然不清楚唐军的作战部署。
但赛伊夫丁在照顾小公主之余,时常带着米薇或米兰在北庭军营中闲逛。通过对北庭军辎重的观察以及探听北庭军将的闲聊,久经行伍的他隐隐觉得,北庭军似乎并无主动进攻叛军老巢呼罗珊的部署。
唐朝皇帝为何愿意发兵西征?唐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前两日深夜,北庭军为何会突然遭到葛逻禄人的袭击?北庭军上下愁眉不展,是不是战局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一系列问题,都让心思耿直的赛伊夫丁迷惑不解。他有心找王勇问个究竟,对方却总是避而不答,只推说夜袭是谋剌逻多的个人行为,北庭兵西进就是为了和主力汇合,并找谋剌黑山讨个公道。
赛伊夫丁清楚对方所言不实,却也不便揭破。离开碎叶城后,他就多留了个心眼,暗中交待能听懂些汉话的小公主留意苏十三娘、同罗蒲丽和阿史那霄云等人的话。至于米氏姐妹,赛伊夫丁是不敢完全信任的。
可是,马不停蹄西行数日,唐人的口风却都紧得很,从不在他或小公主面前商谈机密。
赛伊夫丁内心急得不行,脾气不免就有些暴躁。对于喜欢嬉笑打闹的同罗蒲丽就越来越看不顺眼。只是同罗蒲丽是北庭军特意安排来负责贴身保护小公主的,赛伊夫丁也无法将她撵走。
“小公主一心欢喜,希望唐军能够杀到呼罗珊,剿灭阿拔斯,可千万别让她失望啊!”赛伊夫丁抬头望着在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残月,向真主安拉暗暗祈祷道。
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的打闹声,不仅勾起了赛伊夫丁的满腹心事,也将沉睡中的王霨吵醒。
王霨虽然超越时代,拿出了装有差速转向器的四**马车,却尚未给马车配上减震装置。因此,马车的舒适性还比较差。
颠簸之中,王霨睡得本来就比较浅。同罗蒲丽的大呼小叫,则直接将他惊醒。
“父亲!”王霨惊叫了一声。半睡半醒之时,王霨再次陷入了噩梦中。他梦见怛罗斯城外尸横遍野,整个城池一片火海。披头散发的王正见站在城楼之上,衣袍上正绽放着一朵朵妖异的火苗……
王霨刚睁开双目,眼前赫然竟是一缕青丝。迷迷糊糊间,他以为是王正见的头发,情不自禁就伸手抓起。
青丝入手,一缕幽香沿着指尖扑鼻而来。熟悉的馨香让王霨一震,他立刻意识到,手中握的是阿史那霄云的乌发。
王霨如摸到了火炭一般,连忙松手。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半躺在马车里。
“但愿希腊火和配重抛石机能够帮助父亲多抵御艾布??穆斯里姆,能够支撑到安西军赶到。可是,高仙芝会不会借故拖延,趁机削弱北庭呢?李林甫心狠手辣,和太子斗得这么凶,西征之前岂会不暗授机宜。不然的话,北庭和安西两军怎么会心照不宣地赞同兵分两路呢?”王霨竭力让自己思考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前线战局之演变和大唐朝堂之争斗,以忽视手指的滚烫、掩盖内心的慌张。
“也不知之前派出的牙兵是否平安抵达拓枝城?高仙芝是否清楚战局的异变。如果高仙芝磨磨蹭蹭,却又该如何呢?还有,谋剌逻多的夜袭,究竟是他见色起意的个人行为,还是代表谋剌黑山的态度呢?可惜先行的牙兵不知道谋剌逻多的异动。”一串串念头如月光下的银鱼,在王霨的心湖中争先恐后地跃出,以掩饰湖面的动荡不安。
王霨努力将杜环传授的知识、穿越前的见识和自己的分析编织在一起,尽力自我安慰道:“我是因为忧心战局而惴惴不安!我要琢磨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可是,无论王霨如何拼命思索,火辣辣的手指依然在执着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刹那间的柔滑。
“唉!”王霨轻叹了口气,放弃了徒劳的抵抗。他扭头望去,黑乎乎的车厢内,唯有车窗帘幕的缝隙处,透过一丝丝火光。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光线在阿史那霄云那张英气逼人、若水莲花盛放的脸庞上跳动,王霨不觉看痴了。
和热爱读书、上网、看电影的宅男王霨不同,小雨是位酷爱运动的女孩,她打羽毛球技艺不凡,在泳池里又有出水芙蓉之姿。因此,和喜爱马球、性格爽朗的阿史那霄云接触越深,王霨就愈发地会将小雨和霄云两个名字重叠在一起,根本不愿区分开来……
指尖清香未散、滑腻尚存,王霨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睡中的阿史那霄云,望着那如瀑散落的青丝,不禁轻轻哼道:“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夜色深深、歌声娓娓,王霨思念着渺不可及的小雨、轻嗅着少女发梢的芬芳,泪水缓缓湿润了眼眶……
第六十五章:密云不雨月色昏(下)
“小郎君,你唱的曲调和歌词都好奇怪啊!”阿伊腾格娜轻不可闻的呢喃若惊天霹雳,将沉醉不知归路的王霨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郎君,低点唱,若把雯霞小娘子惊醒就更麻烦了。”阿伊腾格娜俏目紧闭,仿佛是在梦呓。
可王霨心里清楚,比赫敏还要聪明三分的伊月,肯定早就注意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所以才故意不愿睁眼,以免自己尴尬。
做贼心虚的王霨挠了挠头,也收敛心神、闭上双目,试图逼迫自己再睡一会儿。
眼皮遮住双目的一瞬间,王霨忽然想到:“霄云是白日过于兴奋,因此睡得比较沉。可为什么伊月都被我惊醒了,武技远超伊月的雯霞姐姐却并无任何反应呢?”
王霨偷偷睁开眼睛,侧耳倾听,却发现阿史那雯霞的呼吸时长时短,似乎有点紊乱。不过从她的神态看,应当不是在装睡。
王霨轻拍胸膛,暗自松了口气。他正欲闭目入睡,忽听阿史那雯霞高呼道:“姐姐、姐姐,我只是想吓吓你……”
“雯霞姐姐,快醒醒,你做噩梦了!”这几日一直被噩梦所困的王霨赶紧伸手去拽阿史那雯霞的衣袖。
阿史那雯霞被王霨摇醒之时,装睡的阿伊腾格娜已睁开乌溜溜的双眼,若有所思;阿史那霄云则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大家怎么都醒了?”
阿史那雯霞避开姐姐的目光,低低回道:“没什么,我太担心父亲了,所以睡得不踏实。”
“我也很担心。”想到父亲被困在怛罗斯城,阿史那霄云睡意全无:“真恨不得能立刻飞到怛罗斯城头,帮助父亲杀退大食叛军,生擒那个什么布穆木。”
“霄云小娘子,你想说的是艾布??穆斯里姆吧?”阿伊腾格娜委婉纠正道。
“对!就是这个曲里拐弯的名字。”阿史那霄云点头称是:“伊月太厉害了,如此复杂的名字也记得住。”
阿伊腾格娜笑了笑,不再言语。
阿史那雯霞则低语道:“姐姐,我也是如此期盼的,恨不得一剑将他刺死!”
“不过,我们也要对父亲和王都护有信心。无论大食人有多强,我们北庭军可从来不会畏惧。妹妹,你记不记我们跟随父亲打猎时,父亲曾教导我们,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对手,首先都不能胆怯,不能失去对阵的勇气。”阿史那霄云情绪高昂。
“霄云姐姐说得太好了!面对强大的对手,明知不敌,也要毅然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一道岭!如此才是我大唐的军魂!”王霨直接把“亮剑精神”搬了出来:“何况我大唐将士都是百战精英,谁胜谁败还说不好呢!”
“对!”阿史那霄云连连点头赞同,阿史那雯霞也被王霨的感慨激昂所感染。阿伊腾格娜则神思缥缈,想起了正在为大食人效力的哥哥……
“姐姐,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心气很高啊!”同罗蒲丽一心二用,和苏十三娘打闹的同时,还留意着马车内叽叽咕咕的对话。
“有心气就好。”苏十三娘有点心不在焉。
“姐姐,有什么不对吗?”同罗蒲丽这些日子常常和苏十三娘在一起,对她的细微神情了若指掌。
“没什么。”苏十三娘轻叹了口气:“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下面就是小家伙们自己的事了。”
“咦?姐姐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同罗蒲丽有点迷惑。
“听不懂就对了!”苏十三娘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你再调侃我,听不懂的话只会更多!”
“姐姐,你可真记仇!听不懂就听不懂,大不了我找王别将问去。”同罗蒲丽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找打!”苏十三娘挥拳击去,两人遂开始了新一轮的打闹……
残月如钩,拓枝城北的密林中,奔波了数个时辰后,葛逻禄部骑兵将战马栓在树上,给坐骑套上草料袋后,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乱哄哄地啃干粮。他们一边啃一边抱怨,不住怀念在拓枝城内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不时有些淫.秽不堪的词语冒出,还有人热衷于比较谁积攒的金银币更多。
马璘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口气杀到怛罗斯城下,将安西军北上的消息回禀王都护。
但他也明白,上万规模的大军要想保持战力,就不可能如同斥候行军那般不眠不休,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葛逻禄人黄昏出城、摸黑赶路,直到亥时才下马休整。望着疲惫不堪的葛逻禄骑兵,马璘根本不可能指责他们偷奸耍滑。
将北庭牙兵安顿好后,马璘就去询问谋剌黑山何时出发。
“马校尉放心,我已下令,所有人只能休息三个时辰,就会在朝阳升起之前继续北进。”谋剌黑山说得十分肯定。
见谋剌黑山如此顺从高仙芝的军令,马璘稍稍放了点心。
在安西都护府当斥候队正时,马璘就多次听人讲,葛逻禄部的叶护谋剌黑山虽然又贪又蠢,却对高节帅言听计从,是条差强人意的忠犬。
由今日的所见所闻看,谋剌黑山倒是对得起“忠犬”二字。想到数日后,安西军大队北上,就可以与北庭军里应外合,击溃大食叛军,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的马璘终于能够松口气。
和谋剌黑山商谈完毕后,谋剌思翰主动提出送马璘一程。
在经过谋剌思翰帐下千人队的临时宿营地时,马璘留意到,谋剌思翰治军格外严谨。千人队附近明哨、暗哨俱全,有人休息、有人照顾马匹,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其他千人队的杂乱截然不同。
“思翰王子带兵有方啊!”马璘随口赞道。
“边疆小部,岂能和大唐天兵相比。”谋剌思翰十分恭谨:“葛逻禄部散漫已久,某不得已用了些霹雳手段,才驯服了这一千名莽夫。”
“思翰王子举止儒雅,却能把一群武夫治理得服服帖帖,实在令人佩服。难怪王都护对王子赞不绝口。”马璘身为牙兵校尉,王正见臧否碛西各部人物时,他难免会听一耳朵。
“王都护是某最敬重的人。”谋剌思翰从腰间摸出一块古玉。淡淡月光下,玉佩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此刻北庭军被困怛罗斯城中,某就是拼着不要自己的贱命,也要救出王都护。”谋剌思翰的语气很平淡,可言语中透露出的决心令马璘动容。
“思翰王子真乃忠义之士!”马璘郑重地拱手施礼,他对谋剌思翰颇有好感。
“马校尉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的英勇,才更加令人佩服!”谋剌思翰立即报之以琼瑶。
“此非某之功劳,是用失去弟兄们的性命换来的。”想起倒在南下路上的一张张熟悉面孔,马璘悲从中来。
“可敬可叹!”谋剌思翰竖起大拇指道:“不知马校尉可否给我引荐一下南下的各位勇士。”
马璘和谋剌思翰边走边聊,此时才发现已回到了北庭牙兵的宿营地,就笑着说道:“这有何不可?瘦猴过来,见过思翰王子。”
谋剌思翰毕恭毕敬地和每一位从怛罗斯城中杀出的北庭牙兵寒暄了几句,还和从碎叶城赶来的牙兵们闲聊了几句,问了问碎叶城中的情况。当得知碎叶城中并无异动时,谋剌思翰微微皱了皱眉。
“马校尉,一会儿还得赶路,某就不叨扰了。贵部抓紧时间休息吧。”和北庭牙兵们闲谈片刻,谋剌思翰便起身告辞。
“有劳王子了。”马璘施礼送别时忽然想到尾随北庭牙兵南下的呼罗珊骑兵,连忙补充道:“思翰王子,附近可能有支八百余人的呼罗珊骑兵,还请转告谋剌叶护,多派斥候,以免为敌所趁。”
“多谢马校尉,一定转告!”谋剌思翰潇洒地回了个礼,施然离去。
夜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月光已经几不可见。北庭牙兵除了值守的十余名岗哨外,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沉沉入睡。马璘更是鼾声震天,远远听之,会让人误以为是是九天之上的雷霆。
“父汗,北庭牙兵一共一百一十七人。长途跋涉数日,他们肯定又困又乏,若要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谋剌思翰和马璘分别后,并未回到自己的千人队,而是以最快速度赶到谋剌黑山身边。
“思翰,给艾布??穆斯里姆传递点消息,让大食军和唐军斗得两败俱伤,让没有任何一方能够限制我们葛逻禄人称霸河中,我当然十分乐意。可是,若是真要动手杀了北庭牙兵,那我们可就不得不和大食人牢牢绑在一起了。”事到临头,谋剌黑山有点犹豫。
“父汗,那穆台阿已经说了,艾布??穆斯里姆愿意在战胜唐军之后,任由我部占领拓枝城、怛罗斯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上已经到手的弓月城和碎叶城,当年突骑施人的苏禄可汗,也不曾统治过如此广袤的土地啊!父汗完全可以像回纥人一般,开牙建国,而不必像奴隶一样,屈从安西都护府的指令。如果我们不襄助大食军,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能力,必然能在怛罗斯城下击溃艾布穆斯里姆。一旦唐军得胜,他们必然会尽快在河中部署驻军,进而削弱我部的势力。而艾布??穆斯里姆获胜,却依然需要集中兵力对付倭马亚家族,无力约束我们。”谋剌思翰焦急地劝解道。
“开牙建国、独占河中。”金灿灿的未来让谋剌黑山有点目眩神迷,但他依然有点忐忑:“思翰,你说大食人可靠吗?”
“父汗,你提出的所有条件穆台阿都代表总督答应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谋剌思翰知道父亲已经动心,忙着给他吃定心丸。
“是呀,穆台阿居然会答应那个要求,我确实没有料到。”谋剌黑山点了点头,脸上已无犹豫之色。
“父汗,我这就去联络穆台阿。根据斥候传回的消息,穆台阿已经找到那股追击北庭牙兵的呼罗珊骑兵了。”谋剌思翰担心父亲反悔,抬腿欲走。
“思翰,等一下!”谋剌黑山叫住了次子。
“父汗?”谋剌思翰面色平静,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带上你的千人队一起去。盯紧大食人,更不要放过任何一名北庭牙兵。但是,我们的人不要亲自动手。”谋剌黑山事无巨细交待道。
“父汗,我明白。只要我们的刀上没有沾染唐军的鲜血,万一有什么变故,还能有回旋空间。”谋剌思翰一边附和父亲的话,一边腹诽道:“这些具体环节都是我和穆台阿商议的,此刻你反而来教导我,哼哼,荒谬!”
谋剌思翰刚跨上坐骑,却见谋剌黑山又走了过来。
“难道还会变卦?”谋剌思翰大惊。
出乎谋剌思翰意料,父亲只简单叮嘱道:“思翰,小心点。”
谋剌思翰心头一震,百感交集,一瞬间有点犹豫不决。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万人队,并将怛罗斯城赐予你。”谋剌黑山大方许诺道。
“怛罗斯城?”谋剌思翰飘忽的眼神旋即变得又冷又亮,如同冰晶一般。他彬彬有礼地回道:“谢父汗,我一定会全歼北庭牙兵。”
谋剌思翰带着自己的千人队,悄悄摸向北庭牙兵的临时宿营地时,残月已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再也找寻不到了。天地之间一团漆黑。
见帐下的骑兵快要接近北庭牙兵最外围的暗哨,谋剌思翰挥手示意,让所有人勒住战马、搭弓上箭。
谋剌思翰凭着记忆,一箭向摇曳不定的树枝深处射去。他的箭刚离弦,一千张骑弓也齐声作响。
箭雨在空中飞行之际,乌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细密的雨珠开始从云朵之中坠落。
雨点尚未落到地面之上,北庭军的暗哨已变成了个箭垛子,从树上摔了下来。
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则拔出长刀,猛磕战马,闷声向密林深处杀去。
雷声隆隆,雨点落地。飞霜咴咴而鸣,四蹄猛踹,试图叫醒主人。而帐篷之内,马璘却依然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一)
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三刻,怛罗斯城上空,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整个天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苍茫夜色中,零零星星的雨滴从天而降,洒落在城头巡逻的唐军士卒肩甲兽吞之上、洒落在或焦黑或殷红的战场上、洒落在城外大食军连绵不绝的营帐上……
在雨水的冲刷下,大地上的血迹,正逐渐变得模糊和黯淡。数千人牺牲的最后一丝痕迹,在天地之威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
怛罗斯城原石国官衙后宅里,走廊上的灯火被骤风吹动,忽明忽暗,宛如变幻莫测的战局。
光影摇曳间,杜环双臂搭在栏杆上,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和南方天宇中隐约可见的电光,出神凝思。
“六郎,睡不着吗?”王正见忽然出现在杜环身后。
“都护怎么也没休息?”杜环拱手反问道。
“想起上午的鏖战,睡不踏实。故而出来走走,不想你也未曾入睡。”王正见走到杜环身侧,手扶栏杆,任风雨吹打着衣袍。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敢问都护,所忧为何?”杜环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六郎,大食兵力虽盛,但若军情能及时传递到拓枝城,安西军迅速北上夹击,我军必能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吾所忧的是,为何数万乃至数十万粟特人,甘愿为大食人卖命。今日一战,我军虽稍占上风,挫了大食军的锐气。但见粟特士卒对大食人惟命是从,心中不免有些气闷。”王正见长叹之时,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穹中翻滚不息。
“都护,西征石国之前,我们已从赵无极等行商口中得知,大食人对昭武九姓渗透极深。来到怛罗斯城中,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我大唐已基本失去了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除了拔汗那,其余八国早已不再听从大唐的号令,我们目前所剩下的,也只有宗主国的虚名了。今日一战,见艾布??穆斯里姆对数万粟特兵将颐指气使。吾担心,若非都护及时提议西征,数十年后,河中将无华夏的立足之地。”风吹雨动,斜入走廊。灯火明灭之间,杜环面有忧色。
“那以六郎所见,粟特人为何愿意为虎作伥?据我所知,大食人对粟特人的压榨可远超大唐。”王正见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护,某自来到北庭以来,对碛西、河中甚是感兴趣,也曾广泛收集情报,了解沙陀、黠戛斯、突骑施、葛逻禄和粟特人的历史和习性。在吾看来,粟特人之所以甘愿投靠大食,究其根源,乃‘失望’二字。”杜环胸有丘壑,对昭武九姓了若指掌。
“失望?”王正见指敲栏杆、若有所思。
“都护,几十年来,大食军曾多次越过乌浒水,攻伐昭武九国。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等昭武九姓,最初也都曾奋力抵抗过大食人的入侵。但大食国方兴未艾、兵强马壮,反观粟特人,一盘散沙、实力不济。数次抗争都是寡不敌众,屡战屡败。昭武九姓的国王们,也曾多次上表、遣使或亲自前往长安,祈求圣人和政事堂发兵。可大食兵马东侵越来越频繁,圣人除了在开元三年(715年)发兵帮助过拔汗那国外,却再也没有为援助粟特人而西征河中。”
“鞭长莫及啊!那时圣人方登大宝,朝政久为武三思、韦后等人所乱,国事纷乱如麻。圣人急于拨乱世、反诸正,何尝有余力瞩目河中呢?就连援助拔汗那国,也是考虑到安西四镇的安危,不得不救。那次出兵,只是精兵轻进,一击而返,何曾有今日十万大军西征的底气。”今昔对比,王正见感慨良深。
“都护亲历过当年之事,所感所思,比某从卷宗所知要深得多。”杜环继续说道:“国内不靖,难御西戎。都护深知圣人当年之无奈,可被大食铁骑追杀的粟特人,却不会体谅大唐的困窘。他们久不见圣人发兵,自然伤透了心,对大唐的亲近感也愈发淡薄。昭武九姓中,除了躲在费尔干纳盆地中的拔汗那人借助地理优势,较少为大食侵扰外,其余诸国,每被大食军掠夺一次,心就更疏远大唐一层。”
“所以圣人才不得不扶植突骑施人,以抵御大食东侵,维系河中人心!”对于大唐碛西国策的变迁,王正见知之甚深。
“都护,支持苏禄可汗,确实是圣人在无奈之时的不得已选择。二十多年前,勃然崛起的突骑施汗国被收归大唐的藩属。在圣人的支持下,苏禄可汗将昭武九姓团结在金狼旗下,率兵与大食军抗争。那苏禄可汗倒是一员悍将,三战三捷,终于将大食人顶回了乌浒水西。圣人也不吝敕封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为交河公主,和亲苏禄,以彻底收服其心。而此时,粟特人也多少对大唐恢复了些许敬畏之心。”杜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可惜啊,苏禄可汗击败了大食人后,却萌生了称霸河中的妄念,试图将大唐驱逐出去。他转身和吐蕃、大食之间勾勾搭搭不说,还屡次袭击龟兹城,实在可恶。”王正见叹道:“欲借外力成事,却难免受其反噬之苦。河中如是,某担心漠北亦将步之后尘。”
“都护所忧甚是!因人成事者,总难免为人所轻。昔汉武北击匈奴,班超收复西域,何曾借助他人之手?赫赫功绩,皆我汉家男儿一刀一剑,用血肉和勇气与强敌拼杀出来的。我大唐气运甚佳,突厥虽强,却因内乱而衰;吐蕃崛起,却困于高原之上;大食东侵,天降突骑施为干城。可是,顺遂久了,却难免贪图安逸,丧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锐气。大唐彼时对苏禄依赖甚深,也无怪乎突骑施人会妄图驱逐大唐的势力,独占河中。至于回纥何去何从,某观察不多,不敢妄言。但从叶斛王子的表现看,英武可汗所谋甚大,有染指碛西之心。如今回纥还算恭顺,但他日中原若有动荡,漠北恐不太平。”杜环博古晓今,对于边事独有一番见解。
“东北的契丹、奚等部近些年也动静不小。安禄山养贼自重,小手段不少,固宠之心甚炽,却无老成谋国之举,也甚是令人忧心。”王正见视野开阔,所留心的不只碛西一地。
“盛世煊赫,为何某却深感隐忧重重。都护,是某多心了吗?”雨点飘飘洒洒,落在屋顶檐角上,杜环的眼神,也变得如雨幕一般迷离。
“六郎,圣人近些年虽耽于享乐,但仍能掌控天下大势;李相的专权跋扈的确令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有震慑百官、威压边将的理政之才。只要圣人耳聪目明、李相圣宠不衰,这盛世的架子总还是维持得住的。”王正见仰望雨落潇潇,幽幽叹道。
“都护所言若为太子所知,恐又惹出祸端!”杜环委婉提醒道。
“若不是王家和他牵连太深,族兄又和他亲如兄弟,某又何必陷此棋局之中!”谈起长安的朝政,王正见郁郁寡欢:“六郎,缥缈久远之事不必再议,此刻困于怛罗斯城中,还是谈谈河中之事吧。”
“都护,苏禄可汗与大唐貌合神离之后,数次骚扰北庭和安西都护府,均为我军所败,不久便在汗国内乱中身亡。他的继承者却不以之为戒,反而越走越远。突骑施人自不量力,竟然试图西战大食、东掠大唐、南抗吐蕃,将河中视为自家禁脔。不过,突骑施汗国心气虽高、实力却愈发不济。在遭受我军和大食人的打击后,突骑施汗国的控制范围不断萎缩,最终在去年彻底倾覆。”杜环明白王正见心情不佳,便将话题转回河中往事。
“其实移拔可汗已经明白突骑施汗国的困境,试图缓和周边关系。但其前人作孽太多,圣人和政事堂也实在不敢再信任突骑施人,故而下定决心,在石堡开战前,彻底摧毁突骑施部。”王正见对移拔可汗这个对手的评价并不低。
“都护,击溃突骑施汗国,避免其干扰石堡之战,自然没错。可突骑施部的衰落,却导致河中门户大开,使得大食人趁机悄悄越过乌浒水,软硬兼施,重新恢复了对昭武九姓的掌控。从名义上看,昭武九姓还是大唐的藩属;可实际上,却是大食人在此征税、征兵,并不断企图让粟特人改宗皈依。单就怛罗斯城而言,大食叛军居然偷偷在此驻扎了三千呼罗珊骑兵,石国实际上已经彻底沦为大食人的仆从国。因此,在庭州听行商讲怛罗斯城中大食人的商队格外多时,某便担心石国北部潜伏有大食人的军队。”
“六郎说得对,终究是因为河中路途遥远,我军救援昭武九姓太少,故而粟特人才会对大唐失望,也才不得不为大食人所驱使。只是如此下去,河中堪忧啊!”王正见忧心忡忡。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二)
“都护也不必如此悲观。依某所见,向大食人投怀送抱的,多是昭武九姓的国王。他们之所以认贼作父,更多是为了巩固自身的权位。而粟特的普通民众,对大唐还是心存向往的。”杜环劝解道。
“六郎此言甚佳!”王正见拍栏叹道:“想那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之所以卖身投靠,究其根本,还是为了满足私欲,压制副王屈勒。”
“都护,粟特诸国因其独特传统,多实行双王制。国内设正副二王,在各自家族中传承。至于两王谁的权力更大,则完全是双方斗争的结果。长期以来,石国副王一系行事温和、关心民众,侍奉大唐甚是恭谨,在石国也颇具人望,掌握了国内的军政大权,压制住了正王一系。那俱车鼻施不满于此,继位以来,野心勃勃,一心要把持石国朝政。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彻头彻尾投靠大食人。而在大食人的帮助下,他也逐渐从副王屈勒手中拿回了许多权力。”杜环对石国内政相当了解。
“可惜屈勒全家皆被那俱车鼻施屠戮,不然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后,让屈勒出面招抚石国人,当可为以后驻军河中提供有力支持。”王正见已知屈勒的死讯,深感痛惜。
“都护,屈勒已死,为了争取粟特人心,我军此刻能做的,也唯有善待怛罗斯城中的居民。今日俘获的粟特轻骑兵,也可与大食战俘区别对待,施之以恩德。击退大食叛军后,若适当整编,粟特轻骑兵的战力也可堪一用,能够成为大唐驻军的藩属军。粟特人之所以抵挡不住大食人,军备不振是一方面,但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九国各自为战,缺乏协作。日后只需在河中驻扎一两万强军,再从粟特诸国编练出数万精兵,足以抗衡大食。”杜环思路敏捷,立刻就拿出了争取民心、巩固河中的方略。
“六郎此计大妙!”王正见情绪稍微高涨:“若高仙芝在拓枝城也能善待粟特人,收拢河中人心指日可待。他日也能从石、安、康等国征调更多兵力。如此才能实现河中的长治久安”
“都护,这些都是击退大食叛军之后的事了。长谈许久,夜深雨急。明日大食军必然还会攻城,都护身负全军之安危,还是早点休息吧。”杜环见雨下得越来越急,出言劝道。
“与六郎议论河中之得失、人心之所向,吾心稍安。不知明日艾布穆斯里姆又将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某也得休息片刻,以应对这位狡猾的对手。六郎也早点安歇吧。”
杜环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入睡之时,已经是子时初刻了。此时,位于怛罗斯城南六百余里的拓枝城上空,银龙狂舞、雨势滂沱。
在气候干旱的河中,如此丰沛的夏雨十分罕见,也极其难得。暴雨过后,牧草疯长、野花绚烂、河水满溢,望着漫山遍野的马、牛、羊在天地之间自由徜徉,那是牧民们最为幸福的时刻。
可是,对于拓枝城中的安西军、回纥军和拔汗那**而言,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令人烦躁。
二十九日下午,各军接到高仙芝的命令后,立刻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准备北上怛罗斯。
高仙芝治军甚严,军令一下,决不可有丝毫延误。各军都生怕因为行装没有拾掇利索,耽误明日开拔,被军中的虞候治罪,恨不得把营帐都提前收拾起来。
因此,此时拓枝城内的各处军营里都比较凌乱,营帐里的设施也收拾起了许多。
收拾之时,普通士卒们难免聚在一起猜测为何会突然北上。中层军官们则通过各自的渠道,忙着打听战局的变化。很快,大食叛军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的消息就在军中广泛流传开了。联想到匆忙赶到拓枝城的北庭牙兵,大家对此消息就更加深信不疑。
收拾利落后,各部士卒都早早钻入空荡荡的营帐,或酣睡、或闲聊,为明日北上养精蓄锐。
万万没有料到,深夜时分,夏雨倾盆而下。营帐内又闷又潮不说,军营里更是一片泥泞。更可气的是,本来收拾好的东西又被大雨冲刷得七零八落,平白增添了许多琐事。
在火长、队正或者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本已躺下的安西军、回纥部和拔汗那国的士卒们,不得不披上蓑衣,在大雨中四下奔跑、遮盖辎重。在暴雨的冲刷下,不少人的蓑衣都被打透,浑身**的。
回纥军营内,士卒们的士气有些低落。他们一边在暴雨中有气无力地干活儿,一边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发财睡女人没我们什么事,大半夜冒着雨水干活儿时倒想起我们了!”一个猥琐的回纥兵抱怨道。
“真羡慕葛逻禄人,这几天他们可真是玩爽了!听他们说,石国小娘特别鲜嫩……”另外一个色眯眯的回纥兵一脸羡慕。
“真后悔,我们应该扮成葛逻禄人出去快活快活,还能顺手捞点金银细软。”那个猥琐的回纥兵高声说道。
“嘘,小点声,被王子听见可就麻烦了!”色眯眯的回纥兵胆子比较小。
“麻烦个屁,老子只认识可汗,不知道什么狗屁王子!有本事他当了可汗再来教训老子。”另外一个粗嗓门的回纥兵吼道。
“叶斛王子是长子……”色眯眯的回纥兵小声说道。
“狗屁,我们回纥人只认勇士,不认什么长子次子!若是二王子带兵前来,我们肯定不会如此憋屈!”粗嗓门根本不在意叶斛王子。
三个回纥兵议论之时,他们不曾发现,披着蓑衣、面色冷峭的叶斛王子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突降暴雨,叶斛王子担心营中不稳,特意叫上回纥阿波(回纥官职,为统兵马官)葛萨.曳勒罗,在十余名亲卫的扈拥下,在营中巡视。
叶斛王子的亲卫几次把手放在了刀柄之上,却都被王子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见三个回纥兵收拾妥当离去之后,亲卫才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让在下斩杀这三个狂徒。”
“笨蛋!你杀得了三个人,但你能堵住一万张嘴吗!”叶斛王子眼神冰冷,亲卫被吓得低头不语。
喝止了亲卫后,叶斛王子扭头问道:“葛萨阿波,你觉得呢?”
“殿下,儿郎们被拘在兵营了这么多天,看着葛逻禄人日日逍遥自在,情绪肯定不高,难免会说几句怪话,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曳勒罗站在叶斛王子身后,板脸说道。
叶斛王子冷眼仰望夜幕中扑面而来的雨珠,忽而感慨道:“暴雨虽然令人讨厌,却能把血腥气遮掩不少。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宁愿忍受雨水的折磨。”
曳勒罗见叶斛对自己说的话无动于衷,便大义凛然地说道:“殿下,大军离开黑虎城时,可汗曾责令在下,一路好生照应王子。回去之后,一路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均需回禀可汗。回头可汗问起拓枝城破后所发生的事,在下肯定会一五一十禀告可汗,不敢有所隐瞒,还请殿下谅解。”
“葛萨阿波,这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理解呢?”叶斛王子冷笑道:“黑虎城中,谁人不知,移地健的骑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不然的话,父汗岂会派你来统率西征兵马。”
“殿下说笑了。此次出征的一万精兵,皆归殿下统管,在下不过是打打下手。”曳勒罗连忙说道:“还有,殿下的弟弟确曾在我身边学过点本领,但在我眼中,两位都是我们汗国最尊贵的王子,在下并不敢有任何偏颇。”
“是吗?”叶斛似笑非笑道:“那我拒绝封常清的提议,不愿劫掠拓枝城居民时,你为何要反对呢?这会儿士卒们不过略略有点情绪,你又为何要趁机诘难我呢?”
“殿下,在下只是替儿郎们求情,绝无诘难殿下的意思。何况,我这都是为了汗国,而非私心啊。”曳勒罗辩解道:“殿下你也清楚,可汗之所以同意唐庭的请求,愿意发兵石国,并不是为了帮助唐军获胜,而是希望结交碛西诸部、探知河中虚实。封常清身为安西都护府判官,深得高仙芝信任,殿下之前也不惜屈身结交,又何必在此小事上违背他的命令呢?万一惹恼了封判官,岂不是前功尽弃。”
“葛萨阿波,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叶斛王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高仙芝和封常清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在下愚钝,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曳勒罗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高仙芝是为了葛逻禄人和粟特人结仇,才故意放纵他们大肆屠杀的。高仙芝肯定会背上恶名,但粟特人更会永远记得,是谁向他们举起屠刀的。如此,唐廷就不必担心粟特人会归顺葛逻禄部了。若我稀里糊涂答应了封常清的要求,那回纥汗国要想收拢河中诸国,就会难上加难。而父汗若知我如此不辨是非,也会更加偏爱移地健吧。”叶斛王子单刀直入,直接点出肯綮所在。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三)
“殿下,在下只是个挥刀弄弓的武夫,并不曾想到后面还有如此多的计较。”曳勒罗不卑不亢地回道。
“是吗?”叶斛显然不信,但他也懒得继续计较了:“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曳勒罗还想分辩,却听叶斛王子忽然自言自语道:“奇怪,那谋剌思翰心思缜密,怎么会看不透高仙芝的用心呢?不过,这样也好,葛逻禄已然兵强马壮,若是进一步坐大,反而不美。幸好谋剌黑山喜欢的是蠢笨的长子,日后若是谋剌逻多成为葛逻禄部的叶护,将不会成为我们西进的绊脚石。”
“殿下,两万葛逻禄已经先行北上,明日我军也将赶赴怛罗斯城。出征以来,无论是围攻拓枝城还是南下追杀那俱车鼻施,我军的伤亡都微乎其微。不过,之后的战事应该不会如此轻易了。”提到葛逻禄人,曳勒罗想到了未来的战事。
“葛萨阿波,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吧?”叶斛王子冷冷一笑。
“殿下,出征之前,可汗反复叮嘱在下,要保护好殿下,也要尽力保全儿郎们的性命。从各方面情报看,艾布??穆斯里姆兵力雄厚,和唐军必有一番龙争虎斗。若是唐军顺遂,一切好说;若是唐军失利,还请殿下以麾下勇士的性命为重。”
“葛萨阿波,我有其他选择吗?”叶斛王子语气不善。
曳勒罗沉默不语,任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蓑衣。
“唉!”叶斛轻叹道:“策马踏敌阵、舞刀割贼首,何等快意之事!却总是要和如此多的计较和考量纠缠在一起,实在无趣。”
曳勒罗注视着英武的叶斛,他的神情,如同丛林中的孤狼忽然发现了一头眼神冰冷的乳虎。
叶斛对曳勒罗内涵复杂的目光并不在意,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夜幕中的雨珠,许久不语……
拓枝城上空夏雨如注,而在拓枝城和飒秣建之间的某处山林里,却只有些许零星小雨。
山林之中,密密麻麻的牛皮帐篷如同巨型蘑菇,任雨珠从帐篷表皮滑过。蘑菇之内,呼罗珊骑兵和石国残兵都在呼呼大睡。营地四周,明岗暗哨一应俱全。
万籁俱寂、细雨绵绵,本应是入睡的最佳时节,大食将军齐雅德却焦灼地在逼仄的帐篷里走来走去,毫无一丝睡意。
五月十一日在乌浒水接到总督的命令后,齐雅德马不停蹄赶回飒秣建。他手持艾布??穆斯里姆的军令,从粟特人中征召了尽可能多的骆驼和仆从军。
五月十四日,五千突骑施人在协助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杀掉副王屈勒之后,也赶到飒秣建,和齐雅德汇合。
五月十六日,艾布??穆斯里姆率主力抵达飒秣建城后,齐雅德便只身带领手下的七千呼罗珊骑兵,轻装北上。虽然派了不少斥候在拓枝城南打探战况,但他的目的地,却并非拓枝城。
五月二十三日,在飒秣建和拓枝城间游弋的齐雅德发现拔汗那国的军队后,立刻主动显身,轻松击溃对方。
拔汗那**队的实力十分孱弱,齐雅德若是愿意,完全可以全歼敌军。但他遵照总督的命令,只是将之击败,却并未大肆屠杀。
对战之时,拔汗那国唯一让齐雅德稍稍感到惊奇的,是那位率队的年轻将领。在他的鼓舞下,拔汗那国的骑兵们曾发动了一次勇敢的冲锋,却被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和长刀给杀得稀里哗啦。
“这是一头骄傲的幼狮,可惜生在羊群之中,终究无法成长为威震百兽的雄狮。除非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同类。”齐雅德望着年轻将领被胆怯的拔汗那国亲卫们拖走,感慨道。
出于对勇士的尊重,齐雅德阻止了欲图追杀年轻将领的呼罗珊骑兵。
击败拔汗那**后,齐雅德率部藏匿踪迹,潜伏北上,在拓枝城南待命。
五月二十五日,齐雅德接应上了城破突围的那俱车鼻施父子和石国残存的最后一万兵马。
两军汇合之后,齐雅德和那俱车鼻施就匆忙南下,在山林中藏匿,躲避唐军的搜捕。幸好石**队熟悉地形,带领齐雅德部在山林中不断迂回盘绕,终于摆脱了唐军的追击。
唐军退去之后,两军并在飒秣建城北的山林中潜伏下来。扎营之地处于石、康、曹三国的交界地带,那俱车鼻施在这里依然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两军的补给倒是不成问题。
那俱车鼻施多次试探齐雅德下一步作战方略,都被齐雅德直接拒绝了。
两日后,安西军在拓枝城中大肆屠杀、劫掠的消息被侥幸逃脱的居民传播到粟特大地上后,愤怒的那俱车鼻施如疯狗一般,不顾亲卫的阻拦,带着儿子那俱远恩,闯进齐雅德的营帐。
那俱车鼻施用结结巴巴的大食语怒吼道:“这就是总督的计划吗?我们石国人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你们究竟准备如何对付唐军?难道就是藏匿在山林中,等待唐军自己撤退吗?”
齐雅德冷冷地打量着声嘶力竭的石国正王,沉默不语。
待那俱车鼻施力气耗尽,大口喘气之时,齐雅德才缓缓说道:“国王陛下,昨日傍晚,总督已率领十五万大军,包围了怛罗斯城。三万唐军,不日就会被总督击败。不知此消息,能否稍稍缓解你心中的悲痛。”
那俱车鼻施听后多少有点明白,却又不敢确信。待大食语比较流利的那俱远恩将齐雅德的话完完整整翻译出后,他才欣喜若狂。
“总督妙计啊!”那俱车鼻施的脸色变得比高山间的流云还快:“齐雅德将军,下一步需要我们石国人做什么?”
“等!”齐雅德蔑视地盯着那俱车鼻施父子,冷冷说道:“等待总督的命令,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还得等吗?”那俱车鼻施有点无奈。
“嗯……”齐雅德沉吟道:“我记得忽都鲁特勤曾经说过,唐军一般都不会屠城的。此次高仙芝在拓枝城大开杀戒,是否算是比较反常呢?”
“经将军一提醒,还真有点古怪!”那俱车鼻施连声附和道。
“那最近几日,你就尽快把唐军屠城的消息广泛传播开来,号召更多的粟特人前来帮助我军。”齐雅德吩咐道:“我相信,在击败北庭军后,无论总督计划用什么样的方法歼灭安西军,我们手下的兵马多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将军吩咐得是!小王这就去组织人手。”那俱车鼻施带着儿子,恭恭敬敬地离开了齐雅德的营帐。
随后两日,陆陆续续有愤怒的粟特人在那俱车鼻施的鼓动下,前来营地参战。他们的武器虽然简陋,但毕竟聊胜于无。
齐雅德虽然暂时安抚下了那俱车鼻施,但他自己内心却万分焦灼。
总督的计策虽然精妙,齐雅德却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整个计策有个软肋。那就是,总督必须尽快以雷霆之势击溃北庭军,否则就会再次陷入被唐军里外夹击的困境之中。
根据穆台阿从庭州带回的情报看,唐军的战力极其强大,绝非粟特人可比。因此,齐雅德隐隐有些担心,拿不准总督能否尽快吃掉北庭军。
当他在乌浒水畔对总督提出心中的疑惑时,艾布??穆斯里姆赞许道:“齐雅德,你一眼就看出此计蕴含的风险,令我非常欣慰。可是用兵对敌怎么会一点险也不冒呢?其实,我反复考虑过了,风险不是没有,但确实很小。唐军的实力不弱,可攻打怛罗斯城的唐军不过三万人,且其中只有一万北庭兵。哈米德手中有三千呼罗珊骑兵和一万石国士兵。他很有可能抵挡住唐军的攻城。我率主力抵达之时,就可以里应外合,一举包抄唐军。即使哈米德没有守住城池,唐军在攻城之中也会受到重创,岂是我十余万大军的对手。因此,值得赌一把。”
被总督缜密的分析折服,齐雅德也相信,总督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歼灭北庭军,然后快速南下拓枝城。
而齐雅德的任务,就是在总督和高仙芝决战之时,从南面奇袭唐军。
可是,距离总督包围怛罗斯城已经过去三天了,却迟迟不见新的军情传来。难道有什么变故?齐雅德心里越来越不安。
“将军,紧急军情!”亲卫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齐雅德的营帐。之前齐雅德特意叮嘱过,只要有军情,都必须立即送到他的手里。
“哪里来的?”不待亲卫呈上,焦躁的齐雅德一把从亲卫手中拿走了纸条。
“穆台阿百夫长通过信鸽将消息送到飒秣建,然后用快马从飒秣建送到营地。”亲卫简明扼要说清了情报的来源。
齐雅德展开纸条,才扫了一眼,面色大惊。不过,当仔细看了数遍后,他眉宇之间一宽,笑着感叹道:“唐军再强,也终将是总督的手下败将!”
亲卫并不清楚纸条上的军情是什么内容,但他见将军不再烦躁,心里也美滋滋的。
“天明了吗?”齐雅德忽然问道。
“将军,还有段时间才会看见太阳呢!”亲卫连忙回道。
“我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日出之时,你来将我叫醒。明天,我们就得启程了!”齐雅德交待完毕后,和衣而卧,躺在地毯上就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四)
齐雅德沉沉入睡之际,拓枝城北的山林中,雨水打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上,由高到低,汇成一道道细流倾斜而下。整个树林,似乎变成了瀑布的世界。
“嗖!”一支羽箭穿透了重重瀑布,如长了眼睛一般,恶狠狠地穿透了一名呼罗珊骑兵的咽喉。
那名呼罗珊骑兵中箭倒在泥水中时,更多的呼罗珊骑兵催促着战马,踏过袍泽的尸体,继续向前冲锋。他们显然很忌惮对手的长弓,纷纷将手中的短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投去。
七八支短矛掠过树枝、穿过树叶,溅落更多的雨珠,然后斜斜插到泥泞的地面,并无击中任何目标。
“敌人躲在哪里?”呼罗珊骑兵们用目光互相交流着,紧张不安地搜索着四周。但雨幕的遮挡,却让他们根本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嗖!”又是一箭毙命,却是从呼罗珊骑兵们根本想不到的角度射来。
又一轮短矛投出,有数只短矛似乎击中了什么。呼罗珊骑兵兴奋地前去察看,却发现短矛只是扎进了树干中。
几名呼罗珊骑兵气愤地拔出长刀,对着空中一阵乱砍。跟随总督越过乌浒河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方才,得益于葛逻禄人的指引和协助,几百名呼罗珊骑兵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北庭牙兵的临时宿营地。
在夜幕和雷声的掩护下,他们如鬼魅般突然显身,先投掷短矛、然后挥刀冲杀,对沉睡中的唐军大肆屠戮。不少北庭牙兵尚在梦乡中就被大食弯刀收割走了性命。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一百多名唐军就死了七七八八。直到此时,呼罗珊骑兵才遭遇到抵抗。
幸存唐军随手抓起武器就开始抵抗,以步战骑,竭力搏杀。可他们人数本就处于劣势,又是在自认为安全的宿营地遭遇偷袭,也不清楚敌人的身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根本无法抵御呼罗珊骑兵的步步紧逼。
北庭牙兵的拼死抵抗,也只是让他们多活了片刻。不久,宿营地里就铺满了唐军的尸体。宿营地外围,不时传来弓箭破空声和人坠马落地声。那是葛逻禄骑兵在击杀骑马出逃的漏网之鱼。
唐军的数百匹战马或被栓在树上,或在树林里如无头苍蝇般窜来窜去。它们见自己的主人纷纷死去,哀鸣不已。惊慌的马群中,唯有一匹白若闪电的骏马悠闲地围绕着几棵大树走走停停。
“一百一十五人?”呼罗珊骑兵反复清点了数遍,却怎么也找不够一百一十七具尸体。
呼罗珊骑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地面上时,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满眼怒火的马璘站在坚实的树枝上,拉弓如满月,将冰冷的箭镞对准下面的敌人。
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身体轻盈的瘦猴紧紧抱着树干,气的两眼冒烟。
雨越下越紧,若是一般的弓,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中威力难免会大打折扣。不过,马璘手中的逐日弓,乃是从长安武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名弓,弓身上不仅贴有防水的桦树皮,还涂有一层细密的漆,防水性能远超其他弓弩。
刚才,送走谋剌思翰后,马璘连铠甲都顾不上脱掉,爬进帐篷里倒下就睡。
突围南下以来,马璘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不停地琢磨如何摆脱追兵尽快抵达拓枝城。
现在,高仙芝已经答应北上救援,葛逻禄作为先锋更是连夜出发。马璘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能够美美睡上一觉。
在梦中畅想冲锋陷阵、大破大食军、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之时,马璘忽然听到飞霜焦急的嘶鸣声和四蹄踹地的猛击声。
从夷播海驯服飞霜以来,马璘对爱驹的习性特别了解,清楚它绝不会无故喧嚣。
马璘刚猫腰从帐篷里面钻出来,就敏锐分辨出雷声掩盖下的隆隆马蹄声。
“敌袭!?”马璘清楚,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绝对是敌非友。他踢醒距离自己最近的瘦猴,正要招呼北庭牙兵们迎敌,上百支短矛已夹杂着风雷呼啸而来,不少帐篷瞬间就被短矛洞穿,惨痛的叫声此起彼伏。
敌人来势汹汹,马璘单手抓起逐日弓和箭囊,准备拼死杀敌之时,却听见瘦猴在他头顶喊着:“头儿,敌人有数百骑,快上树。”
马璘犹豫的瞬间,又一轮短矛激射而来。他迅速挥刀格挡,磕飞了一支短矛。
“呼罗珊骑兵?”熟悉的短矛让马璘大致猜到了敌人的身份。他回头一望,却见更多的北庭牙兵根本来不及抵抗,就已惨死梦中。
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马璘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焰,挥刀砍断飞霜的拴马绳,然后手抓脚蹬,爬上了一棵高大的云杉树。
马璘刚在树上藏匿好,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就从雨雾中杀出,在北庭牙兵营地中大肆屠杀。
此时,已经有不少北庭牙兵醒了过来,他们有的选择拼命抵抗,有的选择翻身上马,试图逃离雨夜下的屠杀场。
马璘在树上见一个个熟悉的弟兄倒在血泊之中,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唯有祈盼弟兄们能够逃脱呼罗珊骑兵的杀戮。
也确实有数骑从呼罗珊骑兵的空隙中钻了出去,马璘刚松了口气,就听见风雨声中,箭矢破空声、尸首落地声和马鸣哀哀声纷至沓来。
“葛逻禄!”马璘被呼罗珊骑兵尾随追杀数日,十分清楚他们喜欢用的远程武器是短矛而非弓箭。因此,在外围捕杀北庭牙兵的,只可能是葛逻禄人。
同时,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呼罗珊骑兵能够在风雨之夜,悄悄摸到北庭军的宿营地。
“谋剌黑山,你这个恶贼!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想起方才谋剌思翰抚摸玉佩的神情,马璘下意识觉得,肯定是贪婪的谋剌黑山背叛了大唐。
马璘心海中怒涛翻腾的同时,他也理智地认识到,当前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并尽快将葛逻禄人叛变的消息传递出去。
葛逻禄人为什么会叛变?如何应对如此始料不及的惊变?这些问题是王都护和高节帅等人需要费心考量的,却不是马璘的当务之急。
马璘本以为呼罗珊骑兵屠杀完毕后就会撤退,然后他和瘦猴趁机逃离,赶回拓枝城。
可看到呼罗珊骑兵一具具清点弟兄们的尸体,并派人到宿营地外寻找尸首时,马璘的心在风吹雨打之下一点点凉了下来:“该死的谋剌黑山,竟然派人偷偷清点过我军的人数!”
“该怎么办呢?”马璘正思虑间,忽听雨中传来夜枭低低的的怪叫声。
“雨这么大,哪里来的夜枭?”马璘愣神的功夫,就听瘦猴的声音低低飘来。
“头儿,我下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你趁机杀出去!”
马璘还来不及出语制止,瘦猴就灵巧地从树上滑了下来,摸上一匹战马,向外冲去。
风雷荡荡、雨落潇潇,瘦猴在风雨的掩护下,策马冲出了近百步,才被呼罗珊骑兵察觉到。
十余支短矛又急又快,若密集的彗星群,朝瘦猴飞去。
瘦猴挥着横刀,奋力左挡右支,磕飞了几支威胁最大的短矛。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就又飞来一批短矛。
瘦猴听声辨位,猛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奋力一跃,堪堪躲过了短矛的攻击。
战马四蹄刚要落地,几支短矛倏忽而至,深深刺进了马匹的背部。马血飞溅,把周围的雨水染成一片绯红。
战马哀鸣连连,背部的疼痛让它忍不住跪倒在地。瘦猴在滚烫的马血染上后背之时,就急忙把脚抽出马镫,跳到马鞍之上,纵身跃下。
北庭军的临时宿营地里,四散奔驰着众多失去主人的战马。瘦猴若灵巧的猿猴一般,在马匹中间翻腾跳跃,用战马的身体掩护自己。
呼罗珊骑兵则在瘦猴下马奔跑之时,催马围了上来。不过,他们被散乱的北庭战马所阻挡,一时无法抓住瘦猴。
马璘站在树枝上,望着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的瘦猴,轻易不曾落下的男儿泪,大把大把流了下来。
胡乱抹了抹眼睛,马璘悄悄攀援而下。飞霜嗅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溜溜达达来到树下。
马璘轻声跳到飞霜背上,仔细倾听风雨中的各种声音,试图寻找出呼罗珊骑兵的空隙。
马璘隐约觉得西边的呼罗珊骑兵似乎比较少,正要向那边摸去,忽听风中飘来利器入骨的摩擦声、瘦猴的闷哼声和呼罗珊骑兵的怪笑声。
马璘听得出来,瘦猴是强忍着剧痛,不愿发出叫声。
“瘦猴!”马璘泪眼模糊地望着满地的牙兵尸首,想着瘦猴危在旦夕,双手不由自主就张弓搭箭。
一支雕翎脱弦而出,冲破雨幕,循着怪笑声飞去,插进了一名呼罗珊骑兵的胸部。
呼罗珊骑兵们不怒反乐,丢下小腿受伤的瘦猴不顾,朝羽箭射出的方位扑来。
人马未到、短矛先行。数支投矛射出,却根本听不到击中目标的声音。
呼罗珊骑兵愣神的功夫,羽箭竟然从侧方射来。又有一名骑兵中箭倒地。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五)
树林之中,马璘时而骑着飞霜左拐右转、时而如灵猿般弃马上树。
颇通人性的飞霜则总是能够及时出现在主人从树下跃下的位置,确保马璘能够及时从射箭的位置撤离。
在协助主人杀敌的同时,飞霜还如狂狮一般嘶吼着,如同马王一般喝令着北庭军的战马。
在夷播海畔的野马群中,飞霜的地位虽无法和天马相比,但也是马群中的佼佼者。
来到庭州后,飞霜和乌骊马曾和北庭牙兵的战马们暗中比拼过数次,早已把它们压服。
在飞霜的呼唤下,宿营地里的北庭战马都动了起来。风雷激荡、马蹄隆隆,都为马璘的行踪提供了最佳掩护。
马璘也将速度提到巅峰,如鬼魅般在树林中时隐时现,不时射出一支支带着怒火的羽箭。而雕翎所至,必有死伤。
依靠飞霜的灵活和速度,马璘总是保证自己在呼罗珊骑兵的射程之外;依靠逐日弓的变态射程,片刻功夫,马璘就狙杀了七名敌人。
“散开、散开,一点点清查!不能给敌人腾挪的空间!”气急败坏的呼罗珊骑兵中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数百名呼罗珊骑兵聚拢在宿营地的东侧,如同涨潮时的巨浪,逐渐向西探出松散的阵型,如磨盘般缓缓压过来。
树梢之上,马璘张弓瞄了数次,都不得不放弃攻击。虽然他能狙杀敌人,但暴露所在的位置后,却不能保证在逐渐狭隘的空间中逃脱。
“怎么办?怎么逃脱?吾死不足惜,只是该如何将葛逻禄人背叛的消息传递出来?”豆大的汗珠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马璘额头上落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马璘质疑自己,是否应该弃瘦猴不顾,独自突围。但他的心,却终究做不到如铁石一般无情。
呼罗珊骑兵越逼越近,马璘的手臂微微开始颤抖。对于一个优秀的射手而言,这是十分罕见的现象。
树林外围,谋剌思翰带着帐下的千人队,举着数百把牛油火炬,稀稀疏疏将整个营地包围。包围圈内,二十余名北庭牙兵的尸体如刺猬一般,扎满了箭支。
听着树林中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谋剌思翰略加思索,笑着自言自语道:“马校尉果然神勇,难怪深受王都护器重。不过,如此更好!省了许多麻烦。”
“王子,呼罗珊骑兵对残存的唐军有点束手无策,我军是否需要帮上一把?”时刻关注谋剌思翰一举一动的千夫长特尔克听到了王子的轻笑,殷勤提议道。
谋剌思翰盯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千夫长,意味深长地笑道:“是该我们出场了,不过嘛,和你想得不太一样。”
一刀闪过,谋剌思翰将衣袍斩断一角,然后咬破手指,用指血在布料上写了数个大字。
呼罗珊骑兵如山岳般压迫而来,马璘一退再退,行将撤到宿营地西侧的边缘。在风雷声中,马璘已经隐约听到外围葛逻禄骑兵的马嘶声。
“葛逻禄骑兵间的缝隙似乎比较大,可以考虑潜到葛逻禄人当中,杀死个骑兵,伪装成葛逻禄骑兵的样子逃脱。只是如此安排,就肯定无法带走瘦猴了。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马璘一边后退一边思索。
犹豫不定间,外面忽然传来羽箭袭来的破空声。马璘正要低头躲闪,却发现目标并不是自己。羽箭射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箭杆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风飘摇。
马璘略一犹豫,还是跃了过去,一把扯下箭杆上面的长布。
“血?”马璘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发现布条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将布条展开后,天上恰好有道闪电。借助转瞬即逝的电光,马璘看见布条上写着五个正在被雨水打湿的血字:“抓我突围,翰。”
马璘的目光逆着羽箭飞来的方向而去,影影绰绰看见有人正在和外面的葛逻禄骑兵争吵着什么。
马璘咬了咬牙,想想生死未卜的瘦猴,决定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希望压在谋剌思翰身上。
作为一名神射手,马璘的视力自然十分出众。他凝神辨别,很快就发现了谋剌思翰的身影。
在潜伏接近的同时,马璘注意到,谋剌思翰也在不断驱马向前,有意无意和其他葛逻禄骑兵拉开些距离。
距离谋剌思翰只有十余丈远时,马璘将逐日弓挎到背上,俯下身子,在泥泞的地面上匍匐前行。泥巴和枯叶沾满了他的衣甲,使他和地面浑然一体。
“父汗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我会找他理论的,你们赶快撤回去!”马璘一边爬行,一边留意葛逻禄骑兵中的争吵和喧嚣。他听得出来,谋剌思翰的语气既震惊又愤怒。
“王子,我们只是依可汗的军令行事。可汗说唐军发生内乱,让我们封锁北庭军的宿营地,我们可不敢抗命啊!”有名葛逻禄军官辩解道。
“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吗?看看地面上被你们杀死的是什么人!”谋剌思翰的语气愈发严厉,可葛逻禄士兵并不买他的账。
“草原部族只尚强权,无权无势的王子实在可怜。”马璘脚下用力,一跃而起的同时,心中还暗暗感慨了句。
谋剌思翰正焦急等待马璘回复之时,忽觉脖颈一凉,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马璘如此武勇,竟然能够在众多葛逻禄骑兵的眼皮子底下摸到自己身边;喜的是,马璘再勇猛,还是掉入自己彀中了……
“谁?”谋剌思翰心中百念丛生,面上却表现出足够的惊惶。
“思翰王子,你们葛逻禄人究竟意欲何为!”马璘坐到谋剌思翰身后,将横刀架到他脖上。望着地上惨死的弟兄们,马璘眼中满满都是怒火!
“马校尉,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营地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谋剌思翰装作又惊又怕的样子。
此时,谋剌思翰身边的葛逻禄骑兵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弓箭对准马璘。
马璘缩在谋剌思翰身后,用突厥语大声喝道:“放下武器,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快放下弓箭!”谋剌思翰用惊慌失措的强调急着命令道。
葛逻禄骑兵整齐划一地收好弓箭,不再有任何异动。
“奇怪,这些葛逻禄骑兵怎么突然如此听谋剌思翰的话?”马璘忽然感觉事情有点不对。他记得王勇说过,五月初九小郎君和谋剌逻多在碎叶城内发生冲突时,谋剌思翰根本号令不动葛逻禄骑兵。
马璘还在思索间,谋剌思翰用汉话低低说道:“马校尉,我父亲可能与大食人之间有勾结,请你尽快告知王都护。”
“你怎么现在才说?”马璘虽知谋剌思翰是在帮助自己,但想到百余名弟兄的惨死,对他也不再客气,也多了几分怀疑。
“马校尉,先离父汗帐下的骑兵远点,别让他们看出破绽。”谋剌思翰没有回答马璘的质疑,而是催促他远离葛逻禄骑兵。
马璘猛踢谋剌思翰的坐骑,后退到距离葛逻禄骑兵五六丈远的地方。
葛逻禄骑兵想要跟上,却被谋剌思翰用眼神制止了。
“马校尉,五月初九我去军营中拜见王都护时,就表达过对大唐、对北庭的忠贞不二之心!之后,我也按照都护的吩咐,留意葛逻禄部中的风吹草动。可是,你也清楚,父汗一直不喜欢我,很多机密都不让我参与。因此,我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和大食人搭上线了。”谋剌思翰辩解之时,他的喉结和马璘的刀锋来回摩擦,似乎随时都会有血丝渗出。
马璘记得谋剌思翰曾到北庭军营请罪,并和王正见长谈许久,但他并不清楚两人会谈的内容。不过,他手中的横刀还是稍稍远离了谋剌思翰的咽喉。
“多谢马校尉!”谋剌思翰察觉到了马璘情绪的变化。
“不用谢,我还不确定是否会杀了你。”马璘冷冷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袭击我军的是大食人?”
“马校尉,深更半夜、风雨交加之时仍能发动偷袭的,据我所知,也就只有贵军和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谋剌思翰辩解道:“方才从贵军营地回转,我就赶紧睡下了。半夜被雷声惊醒,急忙出来巡营,听到这边有动静,才带了几名随从赶过来。”
马璘琢磨着谋剌思翰的话,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马校尉,当务之急,是你赶紧利用我杀出去,尽快向王都护和高节帅汇报此地的变化。”谋剌思翰怕马璘琢磨更多,连忙催促道。
“思翰王子就如此有把握,能够用自己的命要挟谋剌黑山帐下的骑兵?”马璘想起方才谋剌思翰号令葛逻禄骑兵令行禁止,试探地问道。
谋剌思翰心头一紧,杀意腾升。但近在咫尺的刀锋提醒着他,此时此刻他才是砧板上的鱼肉。
“马校尉说笑了。”谋剌思翰尽量轻描淡写道:“父汗帐下的骑兵虽然不会听我的命令,但还不至于不顾忌我的性命。不然的话,他们方才也不会乖乖放下弓箭。”
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六)
马璘见谋剌思翰的回答合情合理,手中的横刀也就不再贴的那么近:“我还有个弟兄陷在呼罗珊骑兵手中,不知思翰王子可有办法救他出来?”
“他可曾受伤?”谋剌思翰心念一动,急忙问道。
“应该受伤了。”马璘想起利刃入骨声,心急如焚。
“马校尉,你用我的性命要挟,让千夫长特尔克去和大食人交涉,借口说父汗要拷问幸存的北庭将士,逼迫大食人把贵军士卒交过来。”谋剌思翰稍一思索,就拿出了对策。
“决不能丢下瘦猴不管!可陷在,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出去容易,要救瘦猴就不得不借助谋剌思翰的力量……”马璘思前想后,实在寻不到更好办法,只好依计行事。
好在葛逻禄骑兵确实担心谋剌思翰的性命,千夫长特尔克带上一名会说大食语的士兵和一个百人队,就冲入了密林中。
雨越下越大,马璘控制着谋剌思翰,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铠甲上的尘埃和泥土。
不久,营地里就传来了阵阵喧嚣声。马璘手中的横刀不觉又逼近了谋剌思翰的喉部。谋剌思翰却闭目养神,毫不紧张。
片刻功夫,千夫长特尔克就率队从营地归来,他盯着谋剌思翰的眼睛,只简简单单说了句:“大食人已经撤走了。”
小腿受伤、血流不止的瘦猴则被葛逻禄骑兵横放在马鞍之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他迷迷糊糊朝着马璘微微一笑,然后念叨着:“头儿,别管我,你一定要杀出去!”
马璘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但他此时也无暇思考其中是否有异,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瘦猴身上。
在马璘的威胁下,葛逻禄骑兵简单粗暴地将瘦猴的伤口胡乱包扎一下。
马璘见瘦猴的伤口不再流血,就打了个唿哨,飞霜应声而至。
马璘右手持刀,继续挟持着谋剌思翰,左手牵上驮着瘦猴的战马,缓缓南下。飞霜则不紧不慢,尾随其后。
特尔克按照谋剌思翰事先的吩咐,只是远远跟上、虚张声势、喊话威胁,却并没有向马璘施加更大的压力。
待距离葛逻禄骑兵数十丈远时,谋剌思翰笑着说道:“马校尉,你的弟兄我已经帮你要回来了,你的横刀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我的武技稀疏平常,绝非你的对手,还请放心!”
马璘绷着脸,冷哼一声,却并未收回横刀。雨点打在刀身上,点点滴滴的雨水沿着刀刃汇在一起,顺着谋剌思翰的颈部往下流。
谋剌思翰无奈苦笑道:“马校尉,我马鞍右侧的牛皮袋里有些常用的止血药,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你赶快给他敷上。还有,我建议你不要直接南下。父汗和大食人肯定会封锁南下拓枝城的道路。你带着受伤的手下很难突围,不若先向东或向西,在山林中迂回南下。反正安西军明日也要启程北上,两三日间,你应该就能见到高节帅。”
“军情如火、变幻莫测,两三天可能会发生很多变故。”夜空中雷声隆隆,马璘的刀锋始终不离谋剌思翰的颈部。
“马校尉,我虽然还不清楚大食人何时拉拢了父汗,但他们的目的我还是能猜得七七八八的。”谋剌思翰竭力平静地分析道:“我军分驻南北、北轻南重、犄角相望,大食军要想破局,只能是绕开拓枝城,尽快击败北庭军。然后挟大胜之威,南下与高节帅决战。此时他们拉拢我部,无非是想削弱安西军的力量,拖延与高节帅决战的时间,以争取时日尽快攻下怛罗斯城。”
“嗯?”马璘将信将疑。大食军攻打怛罗斯前,马璘就已带队南下,因此他并不清楚战局的变化,也判断不出谋剌思翰所说之言的真假。
“马校尉,回去后,我会尽力劝说父汗,让他与大食人决裂。联合高节帅和王都护,将大食叛军歼灭在怛罗斯城下!”谋剌思翰担心马璘深思,忙不迭许诺道。
“思翰王子,你有几分把握?”马璘脸色阴沉。
谋剌思翰思忖片刻,才字斟句酌道:“去年王都护赠我玉佩,我日夜随身携带,反复思量都护的深意。后来我领悟到,王都护是希望我能恪守‘君子如玉’的古训,谦恭处世、坚韧为人。而君子安身立命之本,在于忠君孝亲。父汗欲图投靠大食人,只是一时糊涂。无论是为了忠君还是孝亲,吾必不吝此身,力劝父汗在铸成大错前悬崖勒马。再说了,即使我无力回天,不还有马校尉吗?你只需尽快将此变故告之高节帅,以节帅之英明,自会想出对策。”
马璘见谋剌思翰说的情真意切,手臂的肌肉稍微放松。利刃即将离开谋剌思翰的喉咙前,马璘狠狠说道:“思翰王子,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一百一十五名弟兄的仇,在下绝不会忘记。”
不等谋剌思翰回话,马璘长臂一拨,就将他推下了马鞍。
特尔克闻声赶来时,谋剌思翰正狼狈地拍打身上的泥水,马璘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子,直接杀了他,岂不是一了百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想来实在令人后怕!”特尔克扶谋剌思翰上马时,忍不住抱怨道。
“杀人容易救人难,再说,杀了马璘,日后谁为我作证?!”谋剌思翰神秘一笑,吩咐道:“立刻封锁所有南下道路,务必阻止他南下拓枝城。再派一个百人队尾随跟踪,要尽量延迟他和安西军汇合的时间,关键时刻,可以伪装成父汗帐下的骑兵,出手控制住马璘。他带着伤员,行动肯定不会太快,你们只要用点心,就不会跟丢。”
“王子,百人队什么时候可以任由马璘离去?”特尔克请示道。
“冲天而起的战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燃起之时,马璘应该感谢我们的百人队,让他避免了一场生死劫难。”谋剌思翰笑道:“那时,我们的勇士也就可以归来了。”
似懂非懂的特尔克离去部署之时,谋剌思翰披上蓑衣,仰望潇潇雨落,狞笑道:“高仙芝、封常清,你以为我不明白你们的打算吗?我纵容那老家伙犯错,只是为了让你们对老家伙的愚蠢深信不疑!安西军的兵力太强了,就让我借大食人的长刀稍稍裁剪一番。如此,日后我才不会为人驱使、如芒在背。”
笑过之后,谋剌思翰又低头沉思了片刻。他的手伸进蓑衣内摸了摸系在腰间的古朴玉佩,轻声叹道:“艾布??穆斯里姆也是头欲壑难填的贪狼,我的谋划,最终还得依靠这枚玉佩才能圆满。只是到时如何脱身,还需仔细谋划……”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夏雨来地急、下地猛,去地也快。席卷石国大部、足足下了大半夜的暴雨,渐渐停了下来。
雨疏风淡、东方欲晓之时,拓枝城内炊烟袅袅,一万多名安西军、一万名回纥骑兵和两万名拔汗那国的士兵分别在各自的营地里生火做饭。
营地里虽然泥泞不堪,士卒吃得却都很香。一方面是因为忙碌了大半夜,早已饥肠辘辘;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空气中的血腥味终于散去了……
夏日朝阳即将升起之时,除了五千名留守拓枝城的拔汗那**队,数万人马已全部在拓枝城北门外集结完毕,随时可以轻装向北进发。
高仙芝严令要以最快速度北上。整个安西军,上到高仙芝本人、下到普通步兵,都必须骑马而行,即使是骑术不佳的监军边令诚、腿脚不便的封常清和大病初愈的掌书记岑参都概莫能外。
好在安西军本就不缺战马,攻破拓枝城后又收拢了数万匹骏马。因此,全军上下,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人人都有两三匹战马可用。除了战马外,安西军还配备了大量的驮马和健骡,用以携带辎重。
至于回纥部,他们本就是清一色的精锐漠北轻骑兵,行军速度自然也很快。
唯有拔汗那国的一些步兵骑术不佳,不过这些步兵都被封常清安排给了窦忠节,用以留守拓枝城。
如此,三万多人的大军,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轻装进发。
高仙芝威压地站在城楼之上,望着麾下的数万精兵,大声喝道:“将士们!我知道,你们昨晚一直在猜测,我们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拓枝城北上?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们,我们北上,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胜利!”
面容憔悴的岑参仰望着在城楼上慷概激昂的高仙芝,又望了望东方天宇灿若蜀锦的朝霞和眼前威风凛凛的大军。天地美景动人、熊罴豪气冲天,仿佛和攻城之日毫无差别。
可是,当他深深吸了口满满都是青草芬芳的清新空气时,浓浓的血腥味依然在他鼻腔中盘旋不散。
岑参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暴烈的夏雨已经洗净了所有罪恶的痕迹。但是,刻在他心中的血痕却永远也无法磨掉。
“将士们!我们和北庭军一南一北,就是为了等待大食叛军自投罗网。本来,某和王都护都想着,大食叛军会如真正的勇士一样,在拓枝城下摆出堂堂之师,和我军一较高下。可是,你们实在是太勇敢、太威武了!两日之内,就攻克了石国的国都,将那俱车鼻施杀得屁滚尿流!你们的实力,把大食叛军也吓怕了!”高仙芝声若洪钟,用调侃那俱车鼻施的方式鼓舞士气。
安西军的将士听后哈哈大笑,放声嘲笑敌人的胆小。拔汗那国的士卒虽然不曾参与攻城战,但不少懂唐话的士兵听了高仙芝的话后,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得意神情。
窦屋磨望着恬不知耻的手下,想起被呼罗珊骑兵碾压的耻辱,恨恨不已。
那日被呼罗珊骑兵击溃后,窦屋磨一边收拢残部继续向拓枝城进发,一边派人告知父王,让他小心呼罗珊骑兵。
窦忠节得知儿子遇袭后,在庆幸窦屋磨安然无恙的同时,急忙整兵北上。他倒不是急与帮助高仙芝攻城,而是觉得和强大的唐军待在一起才会有安全感……
“将士们!大食叛军听了我们的威名后,竟然偷偷摸摸,绕开拓枝城。悄悄北上,准备偷袭怛罗斯城!”高仙芝用轻松的语调讲出了战局的惊变。
数万将士听到主帅肯定形势的变化,多少还是有些吃惊。但因为高仙芝语气从容自信,士兵们倒是没有慌乱。
叶斛王子认真倾听高仙芝的动员,细细琢磨其中的遣词造句,对他的讲话技巧十分佩服。
“将士们!王都护派了几十名牙兵,就轻松杀出了大食军的包围圈。领队之人,正是曾在安西军效力的马璘马校尉!据马校尉带来的消息,大食叛军的精锐不过两三万人,其余都是不堪一击的废物。此刻,大食叛军已被王都护牵制在怛罗斯城外。我军只要快速北上,就能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听到马璘之名,安西军将士纷纷交头接耳。他们想到马璘曾是自己的袍泽,更是兴奋不已。
“又让你小子出风头了!”安西轻骑兵旅帅白孝德暗自沉思:“马璘到了庭州,真是混得越发风生水起了,谁让北庭军要比安西军要差一点呢!不过,无论北庭军怎么样,也轮不到大食人来欺负。北庭的兄弟们,你们坚持住,我们安西军很快就会与你们并肩抗敌!”
“将士们!敌人在前!荣耀在前!胜利在前!让我们挥师北上,生擒敌酋!”
“挥师北上!生擒敌酋!!”安西军响应着高仙芝的号召,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回纥骑兵和拔汗那国的士兵也随之高声齐呼。
封常清望着士气高涨的大军,点头笑道:“军心可用!果然,这才是节帅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事!至于阴谋诡计,他心里清楚,却总是下不去狠手……”
高仙芝率军离开拓枝城轻装北上之时,朝阳已经升到半空,照耀着拓枝城和飒秣建间的原野和山林。
齐雅德带领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做完祷告后,他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那俱车鼻施父子,心情愉悦地上前问道:“国王陛下,你什么时候和我们一起做祷告呢?”
那俱车鼻施一愣,旋即用不太熟练的大食语笑着回道:“将军,高仙芝和王正见授首之日,便是整个石国皈依之时。那时,陪着总督和将军做祷告的,将不仅仅是在下一人。”
“如此最好!”齐雅德明白艾布穆斯里姆的作战方略后,暴躁的情绪已经随着昨晚的夏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的心愿,总督很快就可以替你实现了!”
“将军,我们是要反攻拓枝城吗?”那俱远恩急切地插话道。
“王子殿下,你的眼里就只有拓枝城吗?国王陛下看到的是整个粟特地,总督阁下关心的却是一个庞大的帝国!”齐雅德哂笑道。
那俱远恩还要追问,却被父亲拉住了。那俱车鼻施恭敬地说道:“将军,石国最后残存的士卒,都将跟随在将军马后,为总督效力。”
齐雅德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在他身后,七千名呼罗珊骑兵和一万多名粟特轻骑兵整装待发。
齐雅德的部队离开茂密的山林,不再掩饰行踪,转入连接飒秣建和拓枝城的大道,用最快的速度向北进发。
大军走过半个多时辰后,一支三百多人的黑甲骑兵从南而来,在大道上停了下来。
夜雨刚过,道路还比较泥泞,各式各样马蹄印清晰可见。带队的将军下马仔细审视了半天,然后用大食语低低说道:“呼罗珊骑兵?看来距离战场不远了。战马行进的速度如此急促,必有紧急情况,跟在后面肯定会有收获!”
石国西部雨落九天、干戈不休,东部的俱兰城一带却烈火骄阳、暑气炎炎。
王霨一行千余人马不停蹄,急于向拓枝城赶去。可他们却不知道,高仙芝已经离开拓枝城北上;他们更不清楚,整个西征战局,正在发生更为剧烈的变化!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天意冥冥、玄妙难测,最终左右胜负的关键,竟然会落在那双稚嫩的肩膀上……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一)
天宝八载六月初三黄昏,拓枝城北的山林之上,晚霞还未散尽,一弯细细的新月却已挂上了西边的天空。
月牙四周,几颗极其耀眼的星星,已经若宝石般镶嵌在美丽的天宇中。
山林里,一支百余人的安西轻骑正策马而行。轻骑兵们的队列散得很宽,他们用鹰隼般的利眼,认真审视着山林中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生怕漏过任何异常之处。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治军严厉、行军谨慎,颇有汉代名将程不识之风。北上行军途中,哪怕只是住宿一晚,他都会要求安西军搭建防御措施完善的军营。
从拓枝城北上怛罗斯,有百余里险峻山路。从兵法上讲,山高林密,乃设伏之良地。
虽已有葛逻禄部作为探路先锋,更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四处侦查,可高仙芝依然不放心,他又抽调三百名轻骑兵,以旅为单位,分别在大军的前方、左侧和右侧巡视,以提前预警,避免为敌所趁。
马璘的好友、安西轻骑兵旅帅白孝德因性格沉稳、为人周密、作战勇猛,被高仙芝选中,负责在大军前数十里处巡查。
白孝德深知责任重大,因此对属下要求格外严格,严令他们必须盯紧山林里的风吹草动,决不能有丝毫疏漏。
黄昏之时的河中大地,暑热已去,山风阵阵。
云杉和松柏等林木在夏风的摇曳下,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偶尔会将全神贯注的安西轻骑兵们吓一大跳。
首次参加远征的安西轻骑兵卫伯玉也闹过几次笑话。他数次误以为摇摆的树影或被风吹动的藤蔓是敌人,立即左手持刀、右手拿剑,在马上左砍右刺。
不得不说,卫伯玉的动作十分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斩断了不少树枝和藤萝。
可是,叶落藤断,不但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反而召来了不少善意的嘲笑。
卫伯玉恨恨地用刀剑砍斫树木,气呼呼地吼道:“大食叛军,你们快来啊!我急着和你们一较高下!”
“卫十一郎,你这双手刀剑术倒是俊的很!不是师从名家就是曾得到过高人指点吧?”旅帅白孝德指挥着手下小心探查的同时,笑着向卫伯玉询问道。
“旅帅好眼力!”卫伯玉对自己的武技甚是得意:“吾幼年时曾偶遇一剑术奇绝的将军,蒙他传授了几招剑法。可惜的是,某一直不知他的姓名,也无缘登堂入室,拜其为师。”
“那位将军教你的就是双手刀剑吗?”白孝德最擅长的兵器是两支短矛,他对于双手刀剑术很感兴趣,思索着大唐有哪位将军精通双手搏杀之术。
“不。”卫伯玉摇头道:“将军教我的只是剑法。一手挥刀、一手使剑是我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了不起!”白孝德在一双短矛上浸淫,深知练好双手搏杀之术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击溃大食叛军后,我们切磋切磋。”
“不敢!还请旅帅赐教。”卫伯玉话说得客气,但神情中却隐隐有傲色。
白孝德微微一笑,并未责备卫伯玉的年少轻狂。
作为龟兹国王族后裔,白孝德当年也是龟兹城中最狂傲的少年郎,日日鲜衣怒马、挥刀舞棒、呼鹰逐兔,以少年游侠自居。
主动投身安西军时,白孝德自负弓马娴熟、武技不凡,也曾鼻孔朝天、自视甚高。
不过,很快,安西军中来自大唐各地的长征健儿和天南地北的骑射高手,就让白孝德见识到什么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孝德本来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傲,但他见过马璘神乎其神的箭法后,瞠目结舌、惊愕不已。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之前不过是只可怜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因此,在强手如林的安西军中服役多年后,白孝德的性子日益沉稳。他早已能够平心静气地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并以谦逊的姿态学习借鉴别人的长处。无论是自己的上司和属下,只要有比自己强的地方,白孝德都会主动结识、虚心请教。
这些年来,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掌中的一对短矛上,日日勤练不辍,渐而杀出名气,成为安西军中威名赫赫的双枪将。
突然发现自己手下竟然有位年轻的骑兵善使双手刀剑,白孝德难免见猎心喜,想要切磋一番。
当然,心如止水的他考虑的只是提高自身技艺,并没有一较高下的打算。
马璘未离开安西都护府时,白孝德也时常和他比试骑射。当然,两人知根知底,从来都是切磋为上,不计较输赢。
想到好友马璘,白孝德心中升起一股怨气:“该死的马十三郎,你明明带有一百多名北庭牙兵,为何不派几位弟兄和后方的大军保持联络?难道你到了北庭之后,就浑然不顾安西的兄弟了?”
心中怨声载道,但其实白孝德也清楚,马璘十之八.九是太忧心怛罗斯城下的战况,一股脑只想着将安西援军北上的消息尽快传回怛罗斯城中,所以顾不得和后方联络。
“哼哼,大战结束后,一定要好好算算这笔账!得让这小子在碎叶城请我好好打打牙祭。”白孝德在心中悄悄记上了一笔。
白孝德腹诽马璘之时,侧方忽然传来扑啦啦地声响。他刚抓起两杆短矛,性急的卫伯玉已经拔出刀剑,驱马向声音来源处驰去。
“真年轻!身手真快!”白孝德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点评着卫伯玉,浑然不管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望着在树林上空惊慌盘旋的飞鸟,白孝德眉头紧皱,攥紧了手中的短矛:“弟兄们,宿鸟被惊,林中必有动静。抄起家伙,小心有埋伏。”
安西轻骑兵依令张弓举槊,朝林鸟惊飞处围了过去。年轻气盛的卫伯玉更是一马当先,恨不得前方立刻蹦出几名敌人给他试刀。
“我们是葛逻禄斥候,来者何人?速速止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冲在最前的卫伯玉在暮色中隐约发现“敌踪”时,对方也看到了他。
若是其他安西轻骑兵,对方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唐军的铠甲和服饰。可是,卫伯玉和其他人不同,他披了两层铠甲,里面穿了件自带的轻薄皮甲,外面套着安西轻骑兵的制式明光铠。
卫伯玉本就人高马大,披了两层甲后,远远望去,魁梧异常。从身形上看,不太像以矫健敏捷见长的轻骑兵,而更接近陌刀手或重骑兵。
对方是用突厥语发问的,可卫伯玉来安西都护府时日尚浅,语言天赋也十分有限,对突厥语根本不熟。在他听来,“敌人”乌七八糟乱叫了半天,似乎心虚得很。
“攻打拓枝城时轻骑兵基本无用武之地,现在总算有猎物撞上来了。”立功心切的卫伯玉根本不管对方的威胁,挥着刀剑就冲了过去。
“冒失鬼,快停下来!”白孝德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连忙高声制止卫伯玉。
可是,热血沸腾的卫伯玉还没有听清白孝德的命令,前方就传来了密集的破空声。
“太好了!果然是敌人,终于能斩获军功了!”卫伯玉心中大喜,刀剑齐挥,在身前舞出两团光盾,叮叮咣咣磕飞了七八支羽箭。
“杀!”趁着对方箭雨的空隙,卫伯玉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如捕杀猎物的猛虎一般从天而降,朝一名敌骑砍去。
那名葛逻禄骑兵刚把手中的弯弓放下,还未来得及抽刀格挡。卫伯玉左刀右剑一个交叉,就将一颗硕大的马头斩落在地。
卫伯玉灵巧一闪,躲开了喷涌而出的滚烫马血。
葛逻禄骑兵愣神的功夫,胯下的无头战马应声倒地,将骑兵狠狠地摔到地上。
卫伯玉右手里的长剑朝葛逻禄骑兵的咽喉刺去之时,一柄短矛急声而至,搭在剑身之上轻轻一挑,将卫伯玉的攻击化解。
卫伯玉本欲用横刀劈砍短矛,但他发现是旅帅出手阻拦自己,连忙止住攻势,退到了白孝德马后。
“你们是谋剌叶护帐下的还是思翰王子帐下的?我们是安西都护府的轻骑兵!我是旅帅白孝德!”白孝德制止了卫伯玉的冒失行为后,用流利的突厥语高声问道。
“见过白旅帅!我们是叶护帐下的斥候,正奉命为贵军北上巡查道路。方才在林中发现一头云豹,我们正要射杀它,猎取皮毛。却不知怎么就和贵军发生了冲突,实在抱歉!”一名百夫长模样的葛逻禄将官止住了欲图攻击卫伯玉的葛逻禄骑兵,驱马来到白孝德面前,恭敬地拱手施礼道。
“难得你礼节如此严谨,简直如思翰王子一般。”白孝德随口回了一句。
百夫长面色一紧,连忙笑道:“思翰王子的英姿和风采,我们这些粗鄙武夫是永远学不来的。”
收起刀剑的卫伯玉虽听不懂白孝德和对方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对方的神色和语气有些莫名的紧张。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二)
“有劳贵部了!”白孝德没有想到谋剌黑山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到,心中微微有点诧异:“手下兄弟刚到碛西,不太熟突厥语,才发生如此误会。耽误贵部田猎不说,还误杀了一匹骏马,实在遗憾。”
“劣马一匹,算不得什么!”百夫长不仅毫不在意自家的损失,还客气地问道:“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帮助贵军的?”
“附近有什么异常吗?”白孝德关心的依然是大军前行的安全。
“没有!没有!”百夫长急忙摇头。
已经翻身上马的卫伯玉虽然听不懂突厥语,但他却从百夫长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丝压抑不住的焦躁。
“多谢贵部!”白孝德随意拱了拱手:“不过,军令在身。我军还是要过去查探查探,才好给高节帅复命。还望贵部理解。”
“岂敢!岂敢!”百夫长连声说道。
卫伯玉瞥了眼葛逻禄百夫长,他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却看不出来问题在哪里。
白孝德带着安西轻骑兵从葛逻禄骑兵中间穿过之时,卫伯玉眼珠忽然瞄到对方队列中,似乎有两个人趴在坐骑上。两匹战马一白一红,格外显眼。
卫伯玉立刻悄悄拉了拉白孝德的胳膊,用目光示意那两个人的异状。
“虽然冒失,眼睛倒是很贼。”白孝德对卫伯玉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而他也留意到了葛逻禄骑兵队伍中的异常。
“敢问百夫长,贵部可是有人受伤?”白孝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询问道。
“啊?!”百夫长神色一愣,急忙解释道:“白旅帅的眼睛真是比天上的雄鹰还要敏锐!方才猎杀云豹,那豹子皮毛漂亮,却也格外凶猛。有两个弟兄不小心被豹子抓伤,所以趴在马背上休息。”
“我军带有上好的止血药,不若现在就给两位勇士敷上。”白孝德顺手从马鞍旁的牛皮袋中取出了一小盒药膏。
“多谢白旅帅,血已经止住了。”百夫长婉拒了白孝德的善意:“为了手下弟兄能尽快休息,我们就先回营了。”
白孝德见对方应答有理有据,不方便强行搜查,就转而问道:“谋剌叶护的大军此刻在什么方位?”
“嗯……”百夫长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答道:“两日前,叶护的大军就已经离开此地向北,现在应该已经抵达怛罗斯城南了。”
“你们这几日竟然都没有和谋剌叶护联络?”白孝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叶护事先吩咐,有事回禀,无事的话便不需和他联络,以免影响大军行进。”百夫长急忙解释道:“白旅帅,时候不早了,我部就先告辞了。”
不待白孝德回话,百夫长就急匆匆骑上战马,带着部下扬鞭离去。
白孝德望着急匆匆离去的葛逻禄骑兵,忽然觉得有些十分眼熟的东西,如同翩迁起舞的蝴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让他看清那美丽的斑纹。
白孝德心中涌起了一股追上去的冲动,召唤他去截住葛逻禄人。他犹豫再三,紧紧攥着短矛,手汗如泉涌。最终,还是理性压过了突如其来的冲动。
毕竟他肩负的职责是为安西军北上探查道路,而非监视葛逻禄部。况且,葛逻禄人作为大军前锋,北上以来最为辛苦,此时也不便与之起冲突。而白孝德也深知谋剌黑山的为人,相信他虽然贪婪,却甚是畏惧高节帅的虎威,不敢做太出格的事。
“估计是谋剌黑山让这个百人队以探查道路为掩护,悄悄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吧。”白孝德暗自推测道:“莫非是在拓枝城中劫掠的钱财太多,怕别人眼红,所以先埋在此处?”
对于葛逻禄人在拓枝城中的所作所为,白孝德很不屑,但也并不反感。他深信高节帅和封判官之所以默许甚至纵容葛逻禄部大肆屠杀和劫掠,必有一番考量。
白孝德认为,作为一名中层武将,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发现敌人、战胜敌人!至于战场之外的算计,那是高节帅和封判官操心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旅帅着急。
想到这里,白孝德下定了决心,高声令道:“弟兄们,点起火把,仔细搜索,可千万不能让后面的弟兄中埋伏!”
安西轻骑兵手持利刃、依令散开,在昏暗的树林中一寸寸地搜寻。他们的任务就要确保安西军北上的安全。
在火光照耀下,卫伯玉在一棵松树上发现了数个深深箭洞,羽箭却早已被人拔掉。松树下面的地面上有些零零散散的血痕。
“旅帅,快看!”卫伯玉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觉得自己有重大发现。
白孝德仔细审视了一圈后,拍着卫伯玉的脑袋吼道:“冒失鬼,以后你多动动脑子。这大概就是葛逻禄人射猎云豹的地方,地上应该就是受伤的葛逻禄骑兵的血,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云豹?”卫伯玉一脸茫然。安西轻骑兵们被卫伯玉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
“冒失鬼,击败大食叛军后,你抓紧时间学点突厥语。不然的话,以后还不知道要闹多少误会和笑话。”白孝德拍了拍卫伯玉的肩膀,简单复述了一下他和葛逻禄百夫长的对话,就策马离开了。
“唉!”卫伯玉心中气鼓鼓的,为自己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懊恼不已。他更郁闷的是,“冒失鬼”这个称呼,估计要粘在自己身上,永远也拽不掉了……
卫伯玉正要离开时,忽觉地上有片树叶大小的金属物反射出一道清冷的寒芒。他在马鞍上一探,施展了个猴子捞月,脚不离蹬就将金属物捡了起来。大略扫了一眼,卫伯玉发现这是一枚从铠甲上掉下的甲叶。
“银色的甲叶,葛逻禄中居然有人用如此华丽的铠甲?”卫伯玉本想再叫白孝德看看甲叶,但他转念一想,担心再次闹笑话,便随手将甲叶塞到了腰间。
满天星斗之下,安西轻骑兵认真搜检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弟兄们,下马喝口水、吃点干粮。一会儿我们继续向前,山路应该很快就要到尽头了,之后就不会如此辛苦了!”白孝德大声吆喝着给属下打气。
“头儿,不辛苦!”安西轻骑兵们嘻嘻哈哈回应着。卫伯玉更是披着双层甲、全副武装蹦了半天,表示自己体力充沛。
“别胡闹了!一群猴崽子!”白孝德嘴上严厉,脸上却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稍事休息后,安西轻骑兵继续向北。一路上虽然星光相伴、火把照明,但一些曲折盘旋的山路还是令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在山林中行了半个多时辰后,坡势渐缓、树林愈稀。终于豁然开朗,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展现在安西轻骑兵面前。
星光洒落、原野开阔,不少安西轻骑兵忍不住振臂欢呼了起来。
白孝德作为旅帅,当然不会像下属一样大呼小叫,但他心里也格外轻松。既然最可能设伏的山林中并未发现敌情,那么之后的草原上,安西大军就更不必担心遭遇埋伏了。
袍泽们欢呼雀跃之时,卫伯玉却只是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两侧的横刀和长剑,心中才由衷感到踏实。
“冒失鬼,你一天得摸多少次刀剑才安心啊?”卫伯玉的动作被白孝德瞟见,他笑着调侃道。
卫伯玉听出白孝德心情不错,就回击道:“旅帅,你刚才和葛逻禄人对峙之时,攥着短矛的手都颤抖了呢!我本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新兵才会在对敌的时候忐忑不安,没想到旅帅也会紧张!”
“猴崽子,哪有这样的事!再说了,我只是和葛逻禄部的百夫长交流一下军情,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对峙’?”白孝德极力否定的同时,心中却不由自主回想到:“莫非我手心出汗被他贼不溜秋的毒眼发现了?”
其他安西轻骑兵见白孝德有点犹豫,便凑过来七嘴八舌打趣道:“头儿,你刚才说话都有点哆嗦!”“旅帅,方才那些葛逻禄骑兵面色不善,我发现你的胳膊蹦得紧紧的。”“头儿,莫非是刚才的山路太险,把你吓着了?”……
“够了!”白孝德佯怒道:“你们是不是皮痒了,跟着冒失鬼落井下石。区区山路,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节帅和封判官担心拓枝城北的百余里山路地形险恶,容易有伏兵,所以才派我们先行一步,前来查探。”
“旅帅,根据之前葛逻禄部传来的消息,大食叛军尚在怛罗斯城下与北庭军鏖战。北上一路都风平浪静、毫无敌踪。既然葛逻禄人作为大军的前锋,已经为大军探明了一切,封判官又何以非要让我们多跑一趟呢?”有位年轻的安西轻骑兵小声抱怨了句。
白孝德尚未开口,卫伯玉抢先摇头驳斥道:“此言差矣!大军出征,了解敌情为先。而要切实掌握敌情,最可靠的绝非他人之言,而是自己的双眼!”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三)
“冒失鬼,你这番见识是从哪里学来的?”白孝德间接肯定了卫伯玉的看法。
“旅帅,在下曾在长安担任高官显宦的私人护卫。长安城中三教九流云集,剑侠刺客甚多,若是只依赖他人提供的信息,如何能够护卫东主的安全?所以,我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卫伯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出了自己的过往。
“冒失鬼,你去过长安?!”白孝德惊道:“我只到过敦煌,却无缘长安。”
“旅帅,在下自幼便在长安长大。”卫伯玉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你待在长安不是挺好的吗?何必要来安西投军呢?你看都护府中,除了岑掌书,又有几个人是从长安来的?”白孝德有些不解。
“旅帅,你又为何来安西投军呢?”卫伯玉不答反问。
“冒失鬼,头儿是龟兹国王族后裔,不是他来安西,而是安西都护府设在旅帅家里!”不待白孝德回答,有个性急的老兵就说出了他们旅帅的底细。
“啊?”卫伯玉一惊,没有想到白孝德竟有如此显赫的出身。
“什么王族不王族的,某只知自己是大唐将士!”白孝德对于自己的龟兹王族身份并不看重:“若能用手中的短矛护得龟兹万民安居乐业,某愿足矣。”
“旅帅高义!”卫伯玉郑而重之地拱手行礼:“在下曾在李相的卫队中担任护卫,虽然威风八面,却深感无聊。想着男儿当投身沙场、建功立业,岂能一辈子为权贵看家护院?当时高节帅千里远征小勃律,乃长安城中一时之美谈,吾才动了投军安西的念头。”
“嚯!”安西轻骑兵们一阵喧哗。
“好小子,竟然担任过李相的护卫!”
“快说说,李相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传闻说得那样,口什么蜜什么的。”
“傻小子,给李相看家护院,那才叫前程远大呢!不过呢,来安西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男人!”
“在下在卫队中年纪最小,每次都在队列最外围,只远远瞟过几眼李相的马车,何曾见过李相是高是矮?”卫伯玉抱怨道:“至于李相为人如何,我就更不清楚了。”
“队列外围?”白孝德惊道:“李相卫队有多少人?”
“六七百人吧!”卫伯玉心中默默算了算,认真回道。
“这么多!”安西轻骑兵们惊愕不已。
“卫队的俸禄是政事堂支付的还是李相自己承担的?”白孝德直扑关键。
“不清楚。”卫伯玉摇了摇头:“但每次都是李府的管家李庄负责结算,想来应该是李相自己掏的腰包。”
“日常出行,数十人扈从足矣,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白孝德对李林甫此举略有微词。
“听老护卫们讲,说李相自知得罪的人太多,生怕被刺客谋害,所以才如此谨慎行事。还有人说,李相的府邸重重叠叠,如迷宫一般。而李相每天晚上都会换房间睡觉,绝不会在同一个房间连续睡两晚。”卫伯玉解释道。
“刺客有这么厉害吗?需要李相召集数百人护卫,还如此小心应对。”白孝德是员战场冲杀的猛将,对刺客之道并不熟悉。
“旅帅,我当了一年多护卫,并未遇见任何一名刺客。想来是李相声势浩大的卫队将刺客都吓走了。”卫伯玉摊手笑道:“不过,指点过我剑法的那位将军曾说过,刺客之技与战场厮杀之术不同,首要的不是武勇,而是敏锐眼神和巧妙的伪装。”
“如此说来,这位将军肯定精通刺杀之术。”白孝德追问道。
“不!”卫伯玉摇头否定道:“将军说过,他所传的剑法,虽和军中盛行的刀法略有不同,但依然是军阵之技,更适宜于沙场争雄,而非刺杀夺命。他隐约提过,曾有人根据他的剑法创了一套更为适合街头搏杀的剑术。不过,在下福分浅,无缘登堂入室,也就不知将军所说的人是谁。”
“天下之大、豪杰之多,令人神往!”白孝德幽幽叹道:“真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如马十三郎一般,在含元殿上、圣人面前展现技艺!”
“马十三郎?”卫伯玉不知此人是谁。
“哦,某说的便是那日从怛罗斯城突围南下的马璘马校尉。他本是我军斥候营的队正,去年被北庭王都护看中,现在已然是北庭牙兵校尉。”白孝德简明扼要地说清了马璘的过往:“今年元日大朝,他陪同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前往长安敬献天马,在圣人面前着实卖弄了一番。”
“原来是马队正。”卫伯玉回忆道:“在下去年夏天来到龟兹,也曾听人提起过斥候营的马队正箭法极佳。可惜缘悭一面,没有请教的机会。那日旅帅和马队正在城北相逢之时,在下远远站在队尾,后来又跟着薛队正在山林中搜寻呼罗珊骑兵,因此并没有看清马队正的相貌。”
“肯定有机会一见的。”白孝德笑道:“到时你可敢向他请教箭法?”
“有何不敢?”卫伯玉毫不畏惧:“我又不是没有练过箭法!”
“哈哈!”白孝德朗声大笑:“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好!”
“旅帅,谁说我就是牛犊了,说不定我是一只乳虎呢?”卫伯玉对白孝德的类比有些不满。
“好,你是乳虎!”白孝德拍了拍卫伯玉的肩膀:“我期待你挑战马璘的那一日!”
“旅帅,之前明明说了,在下先要向你请教呢!”卫伯玉不依不饶。
“好!”白孝德豪气顿生:“击败大食叛军后,某便与你在怛罗斯城中切磋切磋!如此也方便你挑战马十三郎!”
和卫伯玉定下时限后,白孝德用马鞭遥指远方的原野,大声吼道:“柳队正,你带二十名弟兄返程,禀告封判官一路无忧,然后再来和大队汇合。其余弟兄,继续向前!”
八十名安西轻骑兵策马而行,逐渐消失在辽阔的草原上。
两个多时辰后,成千上万的唐军从崎岖的山路来到原野之上,开始一板一眼搭建营地,布置明岗暗哨。
熠熠星辉下,高仙芝仰望着一钩新月,长叹道:“艾布??穆斯里姆用兵诡计多端,某一直担心他侦知我军北上后,会在山林中设伏。现在一路顺遂,此心方安。”
“节帅,你对谋剌黑山不放心?”封常清品味着高仙芝的话,若有所思。
“谋剌黑山的忠诚没有问题,可他的才干有限。某是怕他太过疏忽,让大食叛军钻了空子,故而才加派轻骑,全力侦查。”在高仙芝眼里,葛逻禄部斥候的能力很值得怀疑。
“节帅,北上以来,在下一直在琢磨大食叛军的行军路线。现在想来,他们很可能是绕开拓枝城,从城西三百多里处的黑沙漠北上怛罗斯城的。艾布??穆斯里姆的用兵之道实在令人惊讶,面对如此强敌,确实需要慎之又慎。”封常清见高仙芝并未怀疑葛逻禄部,便将话题转到大食叛军之上。
“封二,你如何确定大食叛军是走黑沙漠北上的?可有什么凭证?”高仙芝语气急切。
“节帅,目前我军还未与大食叛军接战,也不曾捕获活口,尚未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封常清食指轻敲额头道:“不过,在下北上以来,在马背上对照地图思前想后,发现我军布防的唯一疏漏就是沙漠一带。因此,除非大食军长有翅膀,否则的话,十几万大军只有在沙漠中潜行,才可能避开我军耳目。”
“此乃某与王正见之失误,筹谋之时,竟然都忽略了黑沙漠一带。”高仙芝有点懊恼:“故此,他被强敌困于城中,某不得不长途跋涉,急行救援。也算是报应不爽。”
“节帅莫要自责,这并非是你的失误。事前谁能想到,黑沙漠中竟然能够通行十余万大军?又有谁能想到,艾布??穆斯里姆居然会如此豪赌?!”封常清连忙劝解高仙芝:“再说了,北庭军出征前,王正见还让怀远郡主的护卫讲解大食叛军的用兵策略。可最终他也没有想到大食叛军可能会通过黑沙漠北上。”
“封二,既然下定决心当回赤子,就嘴上留德,不要再攻讦王正见了。”高仙芝哂笑道:“况且,北庭军被大食叛军困在城中,滋味肯定不好受,我们就不必幸灾乐祸了。”
“节帅,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攻击王正见之意。”封常清辩解两句后,幽然劝道:“不过,某残存的一丁点赤子之心最多也就支撑到大食叛军土崩瓦解之日。希望节帅的赤心,不会比在下的更多。”
高仙芝沉默片刻后,黯然叹道:“封二,星垂原野、天地辽阔。此景此情,实乃闲谈风月之良辰。你又何必耿耿于他日之事,辜负眼前美景呢?”
封常清心头一震,嘴中却笑道:“节帅,龟兹城佛寺林立、僧尼甚多。在下闲暇时甚喜到寺院中听高僧**,以放松思绪。曾有一高僧问在下,若在山谷中赤手空拳被饿狼追赶,幸而悬崖峭壁上有根蔓藤可攀。攀至半路,却见上方有一猛虎虎视眈眈,张牙舞瓜正撕咬蔓藤。进退失据之时,忽见蔓藤旁触手可及之处悬一蜂巢,不时有蜂蜜滴出,高僧问我此时该如何应对。现在某亦问节帅应当如何脱困?”
第六十七章:星垂原野杀机伏(四)
“下有狼,上有虎,中间有蜂巢……莫非是冒着被蜜蜂蛰伤的危险,摘下蜂巢,抛掷下去。用蜜蜂驱赶走饿狼,然后跳回到山谷中。”虽不明白封常清为何忽然讲起了禅,但高仙芝还是认真思索着答案。
“哈哈!”封常清放声大笑:“节帅如此回答,某便放心了。”
高仙芝莫名其妙地盯着封常清,不明白他卖的是什么关子。
“节帅,当时某亦绞尽脑汁,反复思索该如何脱困。某说了数条对策,但那和尚总是笑而不语。最后某实在想不出答案,只好低头请教。节帅可知和尚如何回答?”
“莫非有更好的办法?”高仙芝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
“那和尚说,既然蜂蜜在侧,但吸吮蜜.汁即可,又何必忧心虎狼?人生本就无常,活在当下方能解脱。”封常清揭开了谜底。
“荒唐!出世之人自可追求刹那之喜、解脱之道。吾等戍边武将,岂能以禅理退敌。为将者,必须庙算在心、握刀在手,如此方能节镇一方。”高仙芝对高僧的答案并不认同。
“那敢问节帅,你只望原野星辉,不谈未来之事,岂不正是吮吸蜜.汁之举?”封常清毫不客气地回道。
“啊?!”高仙芝一时语塞。
封常清默然而立,不再多言,只是斜眼凌厉如刀。
“唉!”许久之后,高仙芝长叹一声:“封二啊封二,某本想轻松片刻,却被你搅得寸心不安。”
“节帅,汉儒贾谊在《鹏鸟赋》中曾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吾等已深陷火炉之中,日夜为烈焰所烤,本就不能贪恋轻松。”封常清并未退却,反而继续劝道:“击溃大食叛军后该如何行事,还请节帅早定章程。”
“某知矣!”面对封常清的坚持,高仙芝虽神色不豫,最终却选择了让步。
“救下北庭军,击败艾布??穆斯里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节帅又何必如此惆怅?”封常清劝慰道。
高仙芝沉默了一会儿,才讪笑道:“某说高僧荒唐,细细想来,吾却正在吮吸蜂蜜。只是这蜜.汁不是普照原野的星光,而是那放下一切的轻松。”
见封常清还要再劝,高仙芝挥手喝道:“封二,不必多言。某已知汝心!记住,某这辈子注定是手持利刃的武士,而非超脱物外的闲云野鹤!”
“节帅心思澄明,吾安心了!”封常清面有喜色。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战胜大食叛军。不然的话,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将是无聊笑话!”高仙芝恢复了名将风采:“封二,山林已尽,原野平坦,明日务必加速行军,以尽快赶到怛罗斯城下。还有,你记得派人联络谋剌黑山,让他将大食叛军的详细情形尽快报来。”
不待封常清回应,高仙芝已转身离去。如银星辉下,威震碛西的一代名将的背影却有些落寞。
封常清笑着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巡视营地去了。
星斗点点、星辉灿灿,怛罗斯城下,忽都鲁漫步在突骑施军营之中,忆起去年夏夜父汗带着他和妹妹,在碎叶城头一起遥观星斗的情形,不由潸然泪下。
紧紧跟着忽都鲁身后的苏鲁克却根本不为星光所动,他眺望着连绵不绝的营盘,听着些微有些稀疏的声响,面色凝重。
见忽都鲁悄悄擦干了眼泪,苏鲁克才低声问道:“特勤,艾布??穆斯里姆两日前忽然带着两万多呼罗珊骑兵和五万仆从军连夜悄悄南下,只留下哈米德率领五千呼罗珊骑兵主持围城大局,究竟意欲何为?”
“苏鲁克,你也清楚,艾布??穆斯里姆走得急,连军议都没有召开。他只是在出发前将我叫到大帐中,吩咐我军假扮成呼罗珊骑兵,每日摆出围城的架势,不要让北庭军发现破绽。至于下一步何去何从,则需等待他的命令。”忽都鲁不厌其烦,将这两日说过几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特勤,大食军的行动太诡异了!可惜我不懂大食语,无法套那些呼罗珊骑兵的话。”苏鲁克目光灼灼地盯着忽都鲁。
忽都鲁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苏鲁克的话外音。他摇了摇头:“我试着和咱们军中的呼罗珊骑兵聊过,他们要不是口风特别紧,要不就是真的一所无知。关于艾布??穆斯里姆的方略,什么也问不出来。”
苏鲁克狠狠地挥了挥右拳:“大食人终究还是不信任我们!”
忽都鲁低低笑道:“苏鲁克,你不也不相信大食人吗?”
苏鲁克一愣,不禁笑出声来:“这倒也是!我一直觉得无论是艾布??穆斯里姆还是齐雅德、哈米德,都只是想利用特勤和我们突骑施人。唯有穆台阿,才真的是将特勤当做生死与共的朋友。只是好久都未见到他了。”
“穆台阿!”忽都鲁惊叫道:“你不提我都忘了。那些呼罗珊骑兵虽不知艾布??穆斯里姆的打算,却曾提到,两日前在大帐附近见过一个很像是穆台阿的人。他们还问我,穆台阿是不是回来了?有没有来找我?”
“穆台阿?他没有来找特勤啊!”苏鲁克沉思半天,却始终理不清头绪。
“苏鲁克,别想了。可能是呼罗珊骑兵认错人了,也可能是穆台阿肩负重任,来不及找我们。穆台阿救过我好多次,应该不会害我。至于他在忙什么,等他回来问问就是了。”忽都鲁对穆台阿比较信赖。
“也罢!”苏鲁克点了点头:“当前大食军的主要精力都在如何对付唐军上,我们还有利用价值,轻易不会被抛弃。至于艾布??穆斯里姆的筹谋,我们虽不清楚细节,但肯定也是为了对付唐军,我们先静观其变吧。”
“我军兵马甚少,目前也只能依附大食人,静待复国良机。”忽都鲁叹道:“不知何日,才能回到碎叶城头,和妹妹一起欣赏如斯美景……”
“特勤,在下坚信,我们一定可以做到!”苏鲁克攥起右拳,神色坚毅。
“一定!”忽都鲁也挥起了拳头:“父汗、妹妹,我一定会做到的!”
忽都鲁和苏鲁克不知道的是,在同样一片灿烂星光下,穆台阿带着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守在军帐之外。
在军帐周围,数千葛逻禄骑兵紧张地逡巡不已,似乎随时准备搭弓射箭。
穆台阿不屑地瞥了眼葛逻禄骑兵,冷冷一笑。可当他回首北望时,却不由黯然神伤。他很期望自己不曾做出某个决定,但是,一切却早已不能回头……
军帐之中,艾布??穆斯里姆正通过谋剌思翰的翻译,和谋剌黑山在地图上一点点敲定着什么。两人时而争执、时而大笑,无边的杀气,正从军帐之中弥漫出去,似乎要覆盖整片原野。
拓枝城上空,星光闪亮、星汉如河。
守城的拔汗那国士卒们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不是在打瞌睡,就是聚在一起闲聊。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一支两万余人的部队,马勒口、人衔枚,正小心翼翼地避开拓枝城头的火光,沿着城西的小路悄悄北上。
绕过拓枝城后,齐雅德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却还没有完全踏实。
他催促着呼罗珊骑兵和石**队快速前进,因为只有进入北部的山林,才会真的安全。
忙于指挥军队夜间行军的齐雅德并不知道,有一支三百余人的黑甲骑兵,避开了呼罗珊和石国的斥候,不远不近地吊在队伍后面,如影相随。
夏夜朗朗,万里无云。整个河中大地,都被一丝月光和繁盛的星华覆盖。
在拓枝城和怛罗斯城之间的广袤草原上,各方势力或北上、或南下,他们都正朝着宿命般的交汇点进发。
而在草原东侧,数千匹战马沐浴着星光,正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飞奔。
王霨轻轻掀开马车窗帘,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天河,看着那似乎亘古未变却又悄然变幻的星图。他百念丛生、感慨万千。
穿越以来,他竭尽全力,试图用稚嫩的双手阻拦沉重的历史惯性。现在看,历史的轨迹确实发生了一点点偏差,正如那缓慢变动的星云的一般。
可是,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一点点的改变带来了一连串的变化,整个怛罗斯大战变的面目全非,浑不似“旧日”模样。
在失去“未卜先知”的能力后,王霨也不清楚,自己推动引发的西征将如何演变?试图改变唐军惨败于黑衣大食命运的努力能否实现?想到这里,王霨心里也难免忐忑不安。
车厢内,幽香缕缕,如云浮动。
王霨回头望了望明艳如莲的执念、聪慧如兰的羁绊和清冷如雪的守望,心思纯净如月的他,深深感受到了所有的美好和希望。
马车外,千骑猎猎,如虎如龙。
王霨回忆起穿越前在伊赛克湖景区和章导游的一番交谈,想到正是窗外威武雄健的大唐男儿,守护着河中的秩序和大唐的繁盛,他怦然心动、热血上涌。
西北望,星光闪闪,杀气升腾。
宽厚如山的父亲、多谋善断的杜环、勇武擅射的马璘……一想到他们已被大食叛军围攻了数日,王霨心急如焚、气冲霄汉。
“为了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为了大唐!为了华夏!无论有千难万险,我都要逆流而上,百折不回!”
星光灿烂,少年意气决云起!杀机四伏,宿命决战风雷激!
幽远的天宇之中,古老的星辰们正在宇宙伟力的作用下,上演着斗转星移的浩然大戏。
辽阔的大地之上,盛极将衰的帝国,却正在缓缓脱离原有的黯淡轨迹。
第六十八章:汹汹十万敌骑疾(一)
天宝八载,六月初五凌晨,寅时初刻。
新月已隐,星斗灿烂,散碎的薄薄流云为风所动,在天宇中结队而行。星光在云朵中时隐时现,天地之间忽明忽暗。
怛罗斯城南的原野上,清风吹过,野花野草摇曳不定。
白孝德和手下近百名横七竖八地的安西轻骑兵一样,裹着大氅、枕着箭囊,躺在草地上酣睡。
轻骑兵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或如雷鸣、或如钟磬,汇在一起,宛如开了一个水陆道场,嘈杂无比。
可是,劳累了数日的轻骑兵实在太疲乏了。他们睡得昏沉沉的,似乎天崩地裂都不会被惊醒。
离开拓枝城后,白孝德和手下的弟兄们一直作为探路先锋,在大军前方十余里处查探,马不停蹄、奔走不休。
白孝德手下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可如此连轴劳碌数日后,也难免有些疲倦。一旦有可能,他们就会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当然,此地距离怛罗斯城只有一百余里,随时可能遭遇大食军的斥候。
虽然北面有葛逻禄部为安西军遮拦掩护,还有数队安西斥候顶在前面,但由于怛罗斯城南的草原过于开阔,大食斥候随时可能洞穿葛逻禄部的防线、绕开安西斥候,逼近安西军大营。
因此,肩负为大军巡逻警戒重任的安西轻骑兵们高度警觉,他们绝不会将自身安危和大营的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只是短暂宿营小憩,白孝德依然严格制定了轮流休息、分时担任岗哨值守的章程。
丑寅之交,是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困乏、防备最松懈的时辰。
而精力充沛、剑法出众的卫伯玉,则被白孝德特意安排在此时执勤。
换作其他人,难免会多想,考虑是不是旅帅对自己有意见,借机会刁难人。
但在卫伯玉眼中,白旅帅将最艰难的任务交给自己,简直是最大的信任和无上的荣耀!
接受任务之时,卫伯玉就开始幻想,会不会自己担任岗哨时,恰好遇到大食斥候偷袭呢?那样的话,自己左右开弓、刀剑齐挥,三下五除二,干掉几名斥候,就可以抢个头功了。
若是运气好,斩杀个百夫长啥的,功劳就会更大。战后论功行赏,就可以争取个队正、旅帅什么的。
卫伯玉越想越开心,笑得嘴都合拢不上,似乎他已经当上了旅帅或校尉了。
可是,当他被上一班岗哨叫醒,迷迷糊糊开始为袍泽们警戒时,卫伯玉放眼望去,广阔寂寥的草原上只有风吹过的轻响,却根本没有大食人的踪影。
潜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待了小半个时辰后,冒失爱动的卫伯玉简直要憋疯了。可军令如山、职责在身,他不得不强压下活动活动筋骨的冲动,继续咬牙坚持。
此时,卫伯玉才恍然大悟,旅帅白孝德如此安排,很有可能和信任、荣耀毫无关系,而只是为了打磨自己冒冒失失的性情。
想通此节后,卫伯玉哭笑不得。看来误杀葛逻禄战马一事给白旅帅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百无聊赖之际,卫伯玉忽然想到那日在山林中捡到的银色甲叶,便伸手从腰间将之摸出。
星光之下,光滑的甲叶散发出银色的光辉。
“纹路好精致!”卫伯玉用右手大拇指将甲叶弹起,然后再伸手将之接住。如是反复,甲叶如跃出湖面的银鱼一般,在草丛上空闪耀不止。
“唉,还是无聊!”把玩了半天银色甲叶后,卫伯玉又开始觉得无精打采:“该死的大食人,你们怎么还不来啊?我的刀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正抱怨间,地面忽然开始微微颤动。卫伯玉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把甲叶收回腰间,手攥着甲片,急匆匆拔开草丛,向北望去。
大地的颤动越来越强,满天星辰似乎都被震得摇摇欲坠。星光明暗间,卫伯玉看到,北方的地平线上,成千上万的骑兵正如潮水一般缓慢而坚定地涌来。
“敌袭!敌袭!”卫伯玉一跃而起,跑到袍泽身边,放声大吼。
箭囊将大地的震动放大了数倍,沉睡中的白孝德一跃而起,警惕地望向北方。此时,卫伯玉和其他警戒的士卒正在奋力叫醒其他同伴。
来自北方的骑兵大潮依然在缓缓逼近,白孝德跃身上马,借着星光,极力远眺。
“从旗帜和衣甲上看,前几排骑兵应该是葛逻禄人。”认出对方的身份后,白孝德微微松了口气:“深更半夜,谋剌黑山闹得是哪一出?昨日确实有牙兵北上联络葛逻禄部,说是节帅要谋剌黑山尽快到大营中禀报怛罗斯城外的军情。可葛逻禄部怎么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难道战局有变?”
成千上万的葛逻禄骑兵步伐虽缓,可那股汹汹气势却让安西轻骑兵不免有些紧张。
在薛、柳两位队正的指挥下,安西轻骑兵们也纷纷上马,马头向南,随时可以后撤。
白孝德稍一思索,觉得还是应当探明葛逻禄部的来意。于是,他沉思令道:“薛队正,你带几个弟兄迎上去,问问葛逻禄部中领军之人是谁?为何出动如此多的人马?大食叛军是否有什么异动?”
薛队正依令点了五名轻骑兵,如同一叶扁舟逆流而上。而无穷无尽的葛逻禄骑兵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地平线后跃出。葛逻禄骑兵为了保存马力,速度并不快。可在千万只马蹄的践踏下,整个草原都在颤动,令人不寒而栗。
凝视着轮廓越来越清晰的葛逻禄骑兵,白孝德的神色变得异常谨慎。回首朝南边大营所在地的方向望了望,他才稍稍感到一点踏实。
葛逻禄骑兵越逼越近,前锋距离安西轻骑兵已经只有数千步远了。卫伯玉顿时感到巨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
下意识中,卫伯玉的双手摸向了腰间,一把将刀剑抽了出来。唯有刀剑在手,他才会感到安心。
白孝德听到刀剑出鞘之声,立刻明白年轻莽撞的卫伯玉沉不住气了。
“冒失鬼……”白孝德扭头斥责卫伯玉之时,却看到一线银光从卫伯玉身侧一闪而过。
“这是什么?”白孝德探身伸臂,将银光闪闪的甲叶抓在手中。
“头儿,甲叶而已,前两日在山林中找到的。嗯,就是遇见葛逻禄百人队那日。”卫伯玉随口解释道。这几日,他和白孝德混得很熟,称呼也从规规矩矩的“旅帅”变成了“头儿”。
白孝德摩挲着精致光滑的甲叶,盯着上面的纹路,双眼出神。
“头儿,我是在一棵满是箭洞的松树下找到的。你当时还说,那是葛逻禄人围猎云豹的地方。”卫伯玉发现白孝德的神色格外凝重,赶忙将所有细节一一道出。
“不好!”白孝德忽然一声大吼。他抬眼一望,发现薛队正已经快要和葛逻禄部骑兵接触上了,神色更是慌张。
“快!大伙儿齐声喊:‘薛队正,快回来!’”白孝德环视了一周,发现没有更好的办法通告薛队正,只好让安西轻骑兵齐声呼喊。
安西轻骑兵虽不明白白孝德是何意,但他们依然遵照军令,放开嗓子吼道:“薛队正,快回来!!”
安西轻骑兵呼喊了数次后,薛队正等人似乎听到了袍泽们的呼唤,勒住马缰,疑惑地回头眺望。
可惜,已经太晚了。看见安西轻骑兵们勒马止步,葛逻禄骑兵的阵列中飞起了数十只羽箭,呼啸着朝薛队正等人扎去。
薛队正刚抄起骑盾挡住两枚羽箭,就已经有两名安西轻骑兵被射中面门,掉落马下。
箭雨纷纷,薛队正带领剩下的三名轻骑兵扭头就跑。不少羽箭打在明光铠的后护心甲上,旋即被弹开。
薛队正正庆幸间,忽听背后传来矛槊破空的巨响。他来不及细思葛逻禄骑兵怎么会投掷短矛,连忙猛夹马腹,躲开了数支短矛。
可敌人的短矛投得又急又密,薛队正左躲右闪,却还是被接踵而至的第二轮短矛刺透了胸甲……
见薛队正等人转瞬之间就被葛逻禄人全部射杀,白孝德怒发冲冠、眦睚欲裂。卫伯玉一瞬间怀疑,白孝德随时可能会紧攥着两杆短矛,冲到葛逻禄阵列中放手厮杀。
“撤!赶快回到大营,葛逻禄人叛变了!”极度愤怒的白孝德并未丧失理性:“高节帅和封判官应当不曾想到葛逻禄部会投敌,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回大营,及时警告大军!”
安西轻骑兵纵马后撤之时,卫伯玉忍不住开口问道:“头儿,你怎么在葛逻禄人动手前就知道他们有问题?”
白孝德挥鞭吼道:“银色甲叶是从马十三郎身上掉下来的!那套银甲是他家传的铠甲,甲叶的纹路很独特,整个碛西,独此一份。那日葛逻禄人骗了我们,他们根本不是在围猎云豹,而是在追杀十三郎!”
“啊!”卫伯玉大惊失色,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头儿,我应该早点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