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莺燕闲碎谋所藏(下)
琉璃作为陪伴霄云小娘子一起长大的大丫环,一直把小娘子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疼惜的。
情窦初开的她,如何不知道自家小娘子的明艳是多么勾人魂魄,如何不知道庭州城内多少官宦人家的诰命夫人都在打小娘子的主意,尤其是敕封县君之后,简直是门庭若市。
现在追求者的队伍里多了个王霨小郎君,琉璃其实并不惊奇。唯一让她好奇的,是小郎君的看向自家小娘子的眼神格外清澈,和其它人的热切截然不同。
当然,这些发现和惊讶,琉璃只是在心里转一转,却从来不向任何人提,包括霄云小娘子。毕竟小娘子的终身归宿,上有圣人、下有阿郎,绝非她自身可以决定的,知道得多与少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玛瑙是中途服侍阿史那雯霞的,和小娘子的情感要淡些。雯霞小娘子终日阴郁沉默,玛瑙也很是压抑,不怎么和小娘子掏心挖肺。
虽然雯霞小娘子什么也不对她说,但玛瑙自己能够琢磨出来,小娘子的阴郁很大程度上由霄云小娘子的光彩带来的。如果说霄云小娘子是明丽的阳光,那么自家小娘子就是阳光下必然产生的阴影。
前几日,玛瑙忽然发现,雯霞小娘子从火场归来之后,笑容逐渐多了点,但深思的时间更久了。细细观察后,玛瑙发现,这些变化都和王霨小郎君有关。
可关于王霨小郎君痴迷霄云小娘子的流言早就传入玛瑙的耳朵里了。玛瑙暗暗焦急,怕雯霞小娘子最终伤心落魄。故此,她尤其听不得别人提这件事。
菊香作为贴身丫环,过得比较自在,因为自家小娘子性格稳重、宽厚,既不像霄云小娘子那么疯、也不像雯霞小娘子那么阴郁,在她身边很是舒畅。
绯儿小娘子心明嘴严,菊香久在她身边,也沾染了小娘子的气度和风格。因此,菊香虽然早就看出来王霨小郎君对霄云小娘子的在意,也深知王珪小郎君的蠢蠢欲动,后来更是察觉到雯霞小娘子的一点醋意,但是,她无论和什么人闲聊,都从来不提这些事。
菊香是王家的家生仆,深知裴夫人的凶戾和内宅的凶险,所以更是谨言慎行,绝不多说无关闲话、绝不多做无聊之事。
不光自己注意,菊香常劝比自己年纪小的梅香要管好言行。尽管菊香不知道阿伊腾格娜的来历,但她从小郎君的在意、崔夫人的客气和阿郎的照拂之中,还是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更何况,菊香还听绯儿小娘子说过,大名鼎鼎的杜判官也对这个伊月很是欣赏,常常教授她诗文。这绝对不是对待婢女的做法和态度,因而菊香虽然不亲近阿伊腾格娜,但对她始终保持一团和气。
兰香和荷香由于年纪更大,且最近几年跟随王珪小郎君去外宅居住了,所以和其余几个丫环来往反而少了。因此她们反而不如其他几人清楚内宅的一些流言。
现在兰香的无心之言,捅破了好几个丫环心中所忧所思之隐秘,气氛一瞬间有点冷场。
这时,马球场周围传来了如雷的喝彩声,几个丫环抬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她们闲聊打闹的时候,王霨和王珪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出乎意料的是,王霨小郎君竟然占了上风,还顺势发动了反击!
一群丫环们赶忙为自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喝彩,一时没有人顾得上方才的尴尬了,更没有人留意依然在马球场边蹙眉长思的阿伊腾格娜了。
兰香和荷香两人发现自家小郎君不仅吃了亏,形势上又处于下风,不禁担忧不已。
她们深知王珪是多么重视这次马球比赛,多么想在霄云小娘子面前展现自己。万一最后输了球,以王珪的性格,肯定要大闹一场的。
兰香和荷香和其它几个丫环不同,她们是裴夫人从河东裴家成千上百的小丫环中精挑细选而来的,并非王家的家生奴仆。
虽然已经嫁入王家这么多年,在许多事上,裴夫人还是更信任娘家人。王珪作为裴夫人的心头肉,一切相关事宜都是重中之重,裴夫人自然要谨慎为之。
两个丫环也明白自身在王家内宅势单力孤,只能紧紧依靠王珪和裴夫人。所以她们即使不敌视王霨,也绝不会对这个不明不白的小郎君如何友善。
兰香年纪最大,心眼也更多。她平日里只要有空闲,就会去寻梅香玩耍,费尽心机和她套近乎。
梅香比兰香年纪要小,又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在兰香有意无意的挑动下,难免会把王霨小院里发生的各种隐秘事泄露出来。
什么突骑施小贱婢被宠溺的不像话啊!小郎君每天早起锻炼很用心啊!小郎君盯着霄云小娘子双眼都移不开啊……
王霨宅院里诸如之类的**消息,都经梅香之嘴透露给了兰香。
兰香花费心思打探到这些,自然要在王珪面前卖好。秘密一旦被说出来,就会插上翅膀自我飞翔,落到有心人的耳里,就会成为阴谋的发源……
王霨最后的雷霆一击引发了全场的轰动,炽热的喝彩声将长思许久的阿伊腾格娜惊醒。
抬头望着进球之后意气风发的王霨,阿伊腾格娜心中也激动不已。
“小郎君进球的英姿,真像忽都鲁啊!”疲惫不已的阿伊腾格娜在心中感慨道。
她转动脑筋想了许久,耗神太过,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但想了这么久,也实在琢磨不透裴夫人为什么放手让王珪追求霄云小娘子。
从小郎君的失魂落魄和杜判官的笑而不语看,他们应该都察觉到了霄云小娘子和亲的可能性。
离开碎叶以来,阿伊腾格娜认为,所遇见的人中,最聪明和最有见识的,应该就是这两人。既然这两人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霄云小娘子被敕封县君是为了和亲应该不是无中生有啊!
究竟哪里出错了?难道小郎君、杜判官还有自己都错了吗?
阿伊腾格娜不断推导和演绎,却始终没有琢磨透其中的玄机。
脑子的酸胀让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脖子,扭转脖子的时候,她刚好瞥见了坐成一圈观战的大丫环们。
对于丫环们聚在一起的闲聊,她从来都没有兴趣。虽然她也积极努力,希望能够和“四香”和“四宝”保持良好的关系,但她还不至于要可怜兮兮、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她们的认可。
正要扭过头继续思考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忽然听到兰香小声嘟囔了一句:“嗯,进个球又如何了?你再喜欢霄云小娘子,也只是个庶子,终究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你再喜欢霄云小娘子!?”兰香的埋怨让阿伊腾格娜心头一震:“看来之前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啊,连王珪的小丫环都知道小郎君的心思了!”
流言传播的速度,还是超出了阿伊腾格娜的想象。毕竟她不是一个爱搬弄是非的婢女,所以对流言威力的估计还是发生了偏差。
“不对!这里有古怪!”阿伊腾格娜心中忽然闪过一束火花:“既然兰香知道小郎君的心思,那么王珪肯定也知道。王珪知道意味着裴夫人也知道。如果隐藏在暗中的敌人已经开始利用小郎君对霄云小娘子的在意了呢?”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头涌上一层寒霜:“假如对方知道小郎君的心思,那么肯定会设法利用这点将小郎君置于险地的。如果从这个方向想的话,哪里是险地呢?”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下意识抬头观察这个简易的马球场,忽然意识到,马球场位于无依无靠、人烟稀少的城外,北边还有一片密林。
“难道这里就是险地!”阿伊腾格娜不知道对方会如何下手,毕竟她没有像忽都鲁一样学习战场搏杀之术。但她还是从兰香的不经意的抱怨中察觉到了危险。
“如果是这样,之前的疑惑就说的通了!”阿伊腾格娜脑子全速运转,思路豁然开朗:“也许裴夫人一开始就明白霄云小娘子以后可能和亲,所以她根本没有真的准备让王珪娶霄云小娘子。她只是以此名目为掩护,目的还是在于小郎君!”
打破之前心中的迷惑不解之处后,正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在阿伊腾格娜的心中逐渐串联起来:裴夫人以祝贺为名送霄云小娘子纯银鞍鞯和特制的马球杆——以为火灾受伤民众祈福为名来西大寺上香——鼓动王珪约霄云小娘子来此地打马球——霄云小娘子肯定会答应——小郎君必然愿意跟随霄云小娘子一起打马球!!
“啊!”阿伊腾格娜惊得叫了起来,她被自己的推导吓住了。她恨不得上面的一连串事件都是偶然,恨不得自己的推演都只是胡思乱想。但理智告诉她,不会有这么多巧合,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小郎君,有危险!”阿伊腾格娜急得大叫了起来,可是此刻正是胜负已分的比赛**,全马球场的人,无论是参加比赛的小郎君和几位小娘子,还是观战的牙兵、家仆和丫环,此时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阿伊腾格娜的喊叫根本无法突破众人的欢呼。
阿伊腾格娜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迈开步子,准备挤到小郎君马前,告诉他赶紧回城。
可是,已经晚了,在她刚刚跑出两步的时候,北边树林里传来了呼啸的破空声。
这个声音,将阿伊腾格娜拉回了噩梦之中。在噩梦里,到处都是羽箭的呼啸和父汗的鲜血!
现在,令人心碎的破空声再次响起,阿伊腾格娜一瞬间心若死灰。
马球场上的其他人,有的还陷入狂欢中,根本没有听到利箭袭来的风声;有的已经察觉到了一点异常,但茫然无措,不知道利箭的目标是谁。
只有阿伊腾格娜明白,这利箭的目标,只可能是小郎君。因为敌人花费如此大心思,就是为了狙杀他!
难道,所有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都要一一离开自己吗?在树林中穿梭飞行的利箭即将袭来的时刻,阿伊腾格娜心头剧痛,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如果小郎君今日要死在这里的话,我也就没有必要再苟活于此了!”心痛难忍的阿伊腾格娜毫不犹豫地下定了决心:“万能的阿胡拉??马兹达,我祈求你保佑小郎君吧!”
但是,万能的光明神似乎并没有听到阿伊腾格娜的祈祷,利箭的破空声依然在咆哮,它的目标就是王霨的咽喉!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一)
马球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球场北边的树林里,身着黑衣的同罗蒲丽站在树梢之上,拉弓如满月,寒光凌厉的箭镞对准了赤红马驹上欢欣鼓舞的小郎君。
站在树下的老者,已经发出了动手的命令。但临到松弦的一刻,早已心硬如铁的同罗蒲丽还是有点迟疑了。
她之所以犹豫,并非同情那位即将成为自己箭下亡魂的小郎君。她并不知道骑在小红马上的少年郎君是谁,也根本不需要知道。
作为一名资深马匪,同罗蒲丽还是非常有职业操守的,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知道的绝不知道,她只负责挥刀杀人。但是,她也绝不容许自己以及手下的弟兄被人挖坑卖了。
同罗蒲丽并不认识树下蒙面的老者。来到庭州之前,她接到雇主的指示,在庭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这个老者的安排。
刚开始,同罗蒲丽并没有觉得这次任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随着时间的延续,她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同罗蒲丽常常记不清楚自己当马匪多久了。她骑在马背之上,挥动弯刀拦截满载货物的商队之时,拉弓射箭追杀四散如失群羔羊的旅人之时,总是会误以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个残酷冷血的马匪。
但纵马厮杀之后,望着四溅的鲜血如故乡山坡上开满的萨日朗花之时,同罗蒲丽也偶尔会忆起,那遥远的故乡和自己悲惨的童年。
同罗蒲丽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生来就只有母亲。
她的母亲,既不是金枝玉叶,也不是贵族小姐,只是铁勒同罗部的一个孤单可怜的牧女。
同罗蒲丽从来都不明白,自己母亲当年犯了什么样的糊涂、遇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然后竟然傻傻地有了自己。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个自己应该叫他“父亲”的人,之后再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在同罗蒲丽的幻想中,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步伐匆匆的商人,某日偶然从同罗部经过,和当地略有姿色的牧羊女一夜风流,然后怀着廉价而惬意的满足感轻松离去,丝毫不知自己的一时放纵遗留下什么样的恶果;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纵横草原的马匪,盯上了同罗部的牧女,用弯刀强迫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后很快就死在了草原上的争斗之中……
对于父亲,同罗蒲丽有过千奇百怪的设想。但无论在哪一个故事里,父亲都是主动而负心的;母亲都是被动而傻弱的。
这个不变的故事大纲,是同罗蒲丽对父母永恒不变的印象,毕竟对于父母而言,她现在能够拥有的,也只剩下心中那模糊而荒诞的幻想了。
同罗蒲丽的童年,正逢漠北草原大乱之时。复国成功的后突厥汗国,竭力试图寻回昔日统率漠北、威震中原的突厥汗国的荣光,但无奈它的复兴,只是末路狂花,因为实力大不如前,转瞬便成为明日黄花。
大唐帝国面对旧日之敌余烬复燃,自然不敢大意。虽然两者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但漠北与中原之间持续几千年的对抗惯性,依然将后突厥汗国推上了敌视大唐的轨迹。
后突厥汗国自称为草原之主,但回纥、拔悉蜜、葛逻禄等过往从属于突厥汗国部族,都逐渐认识到了后突厥汗国色厉内荏的本质,纷纷和大唐私定盟约,毫无为腐朽的旧主人殉葬的打算。
在漠北长大的同罗蒲丽明白,诸部族的选择可以说是非常英明果决的。
漠北草原土地贫瘠、征伐不断,任何一个部族想要长久生存,只有两条路可选,不是通过武力杀伐成为最强的部族,就是选择尽快依附强大的部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因此,在中原的人看来,草原上的部族名目纷繁、变化频仍,令史官们眼花缭乱、烦不胜烦。
就同罗部而言,此刻是依附于回纥汗国的从属部族;在回纥兴起之前,同罗部是薛延陀汗国的外围部族;再往前推,同罗部是铁勒族的核心部族,而铁勒族又是从属于突厥汗国的;如果还要往前寻找的话,魏晋之时的高车族、秦汉之时的丁零族里,都曾活跃过同罗族的身影。
草原众多弱小部族,为生存所限,不得不依附于强者周围,然后被中原王朝视为强者的天然组成部分。秦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隋唐之突厥,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单一的部落,他们只是当时草原上最强的一个部族而已。在他们周围,是一群抱团围在一起的形形色色的小部族。
这也是草原上的汗国,在中原史书里总是骤兴骤衰的缘由所在。
一部族或偶然、或必然,获得强盛之机后,通过数次征战,就可能确立了威名。
然后,就会有一群小部族如滚雪球一样,纷纷前来依附。以最强的部族为核心,以依附的部族为四肢,草原上就会迅速出现一个新兴的强大汗国,摧枯拉朽推翻之前的统治秩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过程之快,有时可能只需要两三场战役即可。
新的草原秩序确立之后,如果适逢中原诸侯征战、群雄逐鹿,那么新兴的汗国就可以统领数十万控弦之士,挥马叩关,杀向富庶的南方。胜则入主中原,败亦可以劫掠一番。
如果不幸巧遇中原帝国江山一统、上下齐心,草原汗国就会明智地选择低头称臣,通过贸易手段获取必须的日常用品。
最悲催的是,如果中原王朝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立志开拓的话。草原汗国的核心部族很可能被锐意进取的中原王朝打垮。
而核心部族一旦稍显疲态,各附属部落就会毫不犹豫地背离,或内迁中原、或自起炉灶、或反噬旧主。昔日气吞万里的汗国,可能转眼就分崩离析、四散凋零了。
和骤然兴起相比,这个衰落的周期往往也很短促,有时候,甚至仅仅只需要一场战役即可!君不见,强横一时的东.突厥汗国,就是被唐将李靖以三千精骑突袭得手,三个月不到就国破族亡吗!
后突厥汗国作为往日强大突厥汗国的残影,自以为可以号令草原诸部,重现昔日荣光。
殊不知,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大唐的力量早已深入漠北、旧有的附属部族各怀心思、草原上新的强者也正蠢蠢欲动。
因此,后突厥汗国只是昙花一现,持续不过六十余年,就在唐将王忠嗣联合回纥、拔悉蜜、葛逻禄等部的围攻下,成为明日黄花了。
对于漫长的草原帝国兴衰史而言,后突厥汗国不过是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甚至可能连浪花也算不上,因为它既不出名也不精彩。
同罗蒲丽有时候甚至都怀疑,数百年后,除了中央帝国的史官之外,还有人会记得这个短命的草原汗国吗?
但对于同罗蒲丽而言,这个短促的汗国以及由它引发的战争,却永远改变了她的一生。
时光荏苒之后,回忆总会带着夕阳般昏黄而温暖的光环。即使同罗蒲丽的童年已经很悲惨了,但她还是偶尔会忆起小时候的某个夏日,坐在木轮高高的牛车之上,跟随整个部族转移放牧草场时的快乐。
那时,天空湛蓝而辽阔、白云轻柔而悠闲,闭目不语,满鼻都是青草的香甜和花朵的清幽。
但即使是这样卑微的美好,对同罗蒲丽而言也是难得的奢侈。
同罗蒲丽9岁那年冬天,草原上暴风雪肆虐,白灾横行,部落里的牛羊成群地冻死。
征战不休的后突厥汗国内部,各部族都在疯狂的扩充人口和牛羊。白灾的出现,让各大部族加强了对中小部族的压榨和掠夺。
说起来同罗部在当时的草原上也不算弱小,首领阿布思更是被后突厥汗国的乌苏米施可汗任命为西部叶护。
但面对勃勃兴起的回纥部之时,疏于防范的阿布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带着亲卫和精壮仓皇逃窜,根本顾不上照看同罗部的其他老弱病残。
长期孤身一人照顾同罗蒲丽的母亲,自然跟不上首领阿布思逃窜的步伐。她们母女二人以及帐篷里仅有的一点家当都被回纥部劫掠而走。
在草原上,女人永远都是宝贵的财富,诸部混战,胜者一般都不会杀掉战败部族的女性,而是将其全部掠夺走。
这些女人,年轻貌美、姿容秀丽的,可能有幸成为胜利者大小头目们帐篷里的女人,虽然地位低贱、备受凌辱,但至少不用干粗贱活儿;那些年纪较老、无甚姿色的,都会变成给胜利者牧羊、挤奶的仆役;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女孩们,要不成为粗使丫环,要不就被卖给奴隶贩子。
被回纥部劫掠走之后,同罗蒲丽即将面临的就是被贩卖为奴隶的悲惨命运。
同罗蒲丽的母亲知道之后,拼死反抗、反复哀求,绝不容许回纥人将同罗蒲丽卖给奴隶贩子。
过了许多年之后,同罗蒲丽依然记得那天鬼哭狼嚎的北风和回纥十夫长带血的弯刀。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二)
母亲那时还比较年轻,容貌还算出众,被赏赐给一个回纥的十夫长。
当衣衫不全的母亲跪在奴隶贩子车队前的雪地里,不断祈求他们放过同罗蒲丽的时候,早已忍无可忍的十夫长,直接拔出弯刀,朝喋喋不休的母亲砍去。
母亲没有想自己的哀求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屠刀落下前的一刻,母亲大声吼道:“蒲丽,希望你能在自由自在的草原清风的带领下,找到你的父亲,他是仆固族的……”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刀光夺走了生命。
十夫长干脆利落了斩杀了自己的战利品后,随手在母亲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那冷酷而淡漠的表情,仿佛只是宰杀了一只羔羊。
鲜红的血,缓缓流到泥泞不堪的雪地之上,将肮脏的大地染得殷红。
同罗蒲丽隔着马车笼子的栅栏,望着地面上那团暗红色的血迹,眼泪止不住地如大雨滂沱。
她此时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给自己起名为“蒲丽”。在同罗人的语言里,“蒲丽”就是自由自在的风。
母亲一辈子都在同罗部里生活,唯一一次像风一样在精神和**层面都跨越了部族的约束,就是遇见了父亲。
但她大概不曾料到,一次无拘无束的自由,居然带来了如此沉重的负担,竟然需要用生命来偿还。
但母亲依然固执地怀念那缕闯入她生命里的清风,并以风为自己命名!母亲心中的执着和不悔,震撼了同罗蒲丽幼小的心灵!
震撼之后,同罗蒲丽心中更是充满了愤怒和疑惑。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回来看望母亲和自己!广阔的草原上,为什么充满了暴力和杀戮!
心中疑惑,同罗蒲丽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而她的愤怒,则通过别的渠道发泄了出来。
贩卖同罗蒲丽的奴隶贩子,在前往灵州的途中遭遇了一股马匪的袭击。天寒地冻、白灾肆虐,草原上的马匪们也不得不频繁出击,以熬过严冬的凛冽。
看见奴隶贩子被马匪拖着马尾后面,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同罗蒲丽心中感觉无比的畅快。
她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走到早已血肉模糊到不成人样的奴隶贩子身前,冷冷地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那时,同罗蒲丽的力气很小、毫无杀人的经验,费了半天劲,才把匕首刺了进去。
匕首割破皮肤的时候,同罗蒲丽似乎听见了无比悦耳的仙乐,她如此陶醉,以至于喷射出来的鲜血把她的脸和头发染红了都毫不在意。
马匪们一开始还把同罗蒲丽的奇怪举动当做厮杀之后的调剂品看,但当满面血污的小女孩,用兴奋的目光看着奴隶贩子尸体的时候,杀人如麻的马匪们也惊讶了。
头发秃顶却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匪头领,走到了同罗蒲丽身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攥着匕首的小手,将滴着残血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然后,他抱起了身形单薄的同罗蒲丽,对马匪们宣布,从此这个小女孩就是他的义女了!只有他还有口肉吃,就不能饿死这个小娘子!
就这样,同罗蒲丽在马匪中生存了下来。这伙马匪的头领叫细封野,是灵州党项族细封部人。
党项人是古羌人的后裔,长期生活在西海之南的河湟之源、河曲之地。
后吐蕃兴起,河湟之地尽为其有,党项人不愿成为吐蕃帝国的奴隶,各部便在贞观年间纷纷内附大唐。
太宗皇帝欣然接纳了党项的依附,将之安置在西州、灵州一带生息。
细封野说来也是党项八部之一细封部的贵胄,但不知何故,竟沦为马匪。
这只马匪的人员很杂,既有党项人、也有铁勒人,还有汉人,多是在本地或本族无法生活下去的亡命之徒。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本应为奴为婢的小女孩,已经出脱为身影妖娆的娇.娘子。
而娇滴滴外貌的遮掩下,很多第一次见到同罗蒲丽的人,都不敢相信,她就是在灵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女马匪“修罗刀”。
之所以叫“修罗刀”,那是因为同罗蒲丽心狠手辣、出刀必见血,却偏偏又美艳无比,如同佛经天龙八部里的女阿修罗一般。
后突厥汗国的弱势、漠北的动荡,给了马匪充足的生存空间。
细封野很精明,他从来不深入大唐朔方节度使的防区,只是在漠北和灵州犬牙交错的山区里活动。
劫掠商旅的时候,凡是大唐子民,只劫财、不杀人,财货也多少给商队留点,避免他们血本全无。
故灵州的驻军也对这股行为克制的马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按时享受马匪送上来的孝敬。除非有来自上司的严令,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这群马匪,有时候还会给马匪们通风报信。
同罗蒲丽在细封野的精心调教下,已经变成了一柄锋利的杀人利器。尤其是劫掠回纥商队的时候,这柄美艳嗜血的修罗刀,从来都是大开杀戒,毫不理会回纥人的哀求。
“既然你们当年根本不在意我母亲的哀求,那今日,我也绝不会理会你们的哀求!”杀戮之时,同罗蒲丽心中涌现着如此汹涌的恨意和快意!
让同罗蒲丽感觉无奈的是,草原上风云变幻许久之后,后突厥汗国在唐军名将王忠嗣的攻伐之下,越来越弱;自己的仇敌回纥部却趁机大肆扩张、越来越强,隐然已经有了称霸漠北的苗头。
回纥的崛起让同罗蒲丽十分气愤,她加大了对回纥商队的劫掠。但她这么一点无关痛痒的轻微打击,根本无法阻挡回纥部开牙建国的步伐。
天宝三载(744年),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自立为可汗,建立了回纥汗国。纷争数十年的漠北,终于重新归于一统。
同罗蒲丽从商队得到的消息,自己的母族同罗部已经分裂了。一部分人留在漠北,成为回纥汗国的附属部族;还有一部分在首领阿布思的带领下,避开回纥的兵锋,迁徙到大唐境内生活了。
据说天可汗很看重内迁的族人,将他们安置在朔方节度使辖境内的河套地区,距离灵州只有数百里。同罗部首领阿布思更是被天可汗敕封为奉信王,赐姓名为李献忠。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漠北还是在灵州,同罗蒲丽到处都听人赞颂天可汗英明神武、宽仁睿智。
同罗蒲丽私下则觉得,天可汗很傻。他花了那么多钱粮、牺牲了那么多勇士的性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垮了后突厥汗国,却让回纥部建了个便宜。
这感觉,就像是头傻熊,奋力拍死了一头野猪,却摇头晃脑离开了,白白便宜了在一边等候许久的饿狼。
而他更傻的是,居然还自废武功,撤换了名将王忠嗣。同罗蒲丽在灵州一带生活久了,听闻了不少这位大将的故事,也逐渐知道,马匪们之所以如此收敛,并不是本性向善的缘故,而是畏惧这位名将在帝国西北的威名。
这样的名将,却稀里糊涂就被天可汗给贬斥了,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同罗蒲丽的感慨也就仅仅到此为止,天可汗傻不傻,都距离她太遥远。对她而言,更需要头疼的是,回纥汗国建立之后,马匪的生存危机出现了。
在漠北草原之上,最稀缺最匮乏的东西是秩序,但最容易建立起来的,也是秩序。
后突厥汗国由于先天不足、频遭围攻,所以始终没有能够在漠北建立强有力的政治秩序。
而新兴的回纥汗国,依托本族的强盛武力、拉拢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落,通过向大唐俯首称臣,重建了漠北的政治秩序。
回纥汗国建立之后,就开始派出重兵扫除漠北的各种抵抗王庭的武装。他们这只活跃在灵州一带的马匪,自然在打击范围之内。
对于回纥骑兵的轮番征伐,细封野不得不带领队伍潜入到朔方节度使的辖区内,以躲避回纥兵锋。
依靠之前和灵州驻军建立的“良好关系”,在唐境之内,马匪们没有遭受唐军的攻击。但是,之前的无本生意也不能做了。
马匪上下正在烦恼间,忽然有人通过驻军中的关系找到了他们,说是要让他们护送商队到庭州去。
从劫掠商旅到护送商队,同罗蒲丽脑子里面的弯一时还真转不过来。
等到细封野带着同罗蒲丽一起去见雇主的时候,她才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雇主看起来很年轻、很普通,脸上还总有点卑贱之气。同罗蒲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所谓的雇主,肯定只是被人推到台前的傀儡而已。
对方的轻视,让同罗蒲丽感觉受到了侮辱,她当即就想让首领拒绝谈判。
对方也察觉到了同罗蒲丽的不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了拍手,让人抬了一个小箱子进来。
同罗蒲丽谨慎地用弯刀挑开木箱,耀眼的金光顿时倾泻而出,洒满整个房间。
“价值两千贯的黄金……”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只是定金。到了庭州,事成之后,还有八千贯。”
“只是护送商队吗?”细封野在刀头舔血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如此重酬绝非轻易可得。
雇主脸上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自然不仅仅是护送商队。鄙号在庭州那边有点小麻烦,需要烦劳诸位出手料理一番。”
“敢问贵号?”细封野试探问了一句。
“长安如意居。”雇主毫不在意,大咧咧地报上了名号。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三)
“需要杀几个人?”细封野听闻如意居的名号之后,略略有点放心,有如意居在身后支撑,一万贯真不算什么。
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说起来,马匪们之前还劫掠过如意居的商队呢,他们运送的琉璃流光溢彩、价值高昂,也很容易出手,堪比黄金白银。不过点子很硬很扎手,护卫众多,马匪们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并不愿意在如意居头上动土。
“不用太多,也就二三十个吧。”雇主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过对方实力不俗,足下还是多备点人手为佳。”
细封野犹豫了片刻,正要答应的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同罗蒲丽向首领小声说道:“义父,庭州偏远,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若让小女带领一半兄弟去吧,你坐镇灵州这边,寻找更合适的时机。”
首领想了想,觉得同罗蒲丽言之有理,便向雇主提出了这个方案。
年轻的雇主上上下下打量了娇艳的同罗蒲丽几眼,明显不太信任。
同罗蒲丽大怒,她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拿出自己的弓箭,返身朝屋内.射去。
雇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长箭已经穿透纱窗、扎进了他的发髻之中。
雇主一愣,哈哈大笑,不怒反喜,击节赞叹不已:“不料娘子如此神射,刚才是某无礼了,特向娘子赔罪!”
于是,天宝七载十一月,马匪同罗蒲丽转身为护卫,带领一百多名马匪,跟随一支从长安出发的商队来到了庭州。
一路西行的时候,同罗蒲丽发现,这支打着如意居旗帜的商队里,混杂着许多工匠。这些工匠从事的领域很杂,有打造金银器皿的、有制作马球器具的、有扎制花灯火烛的,还有专门从事定作木制器械的。
同罗蒲丽暗中打探,得知这些工匠都说自己是被一个自称王掌柜的如意居商人高价雇佣,前往庭州打造一批精制器皿。
而细细打探这位王掌柜的容貌之后,同罗蒲丽发现,自己的雇主其实也是这位年轻的王掌柜。
莫非他是王元宝的家生奴仆?或者是王元宝的私生子?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如意居里骤得高位?
不过同罗蒲丽无心对之探究过多,既然雇主的身份和目的并无太大疑点,出价又如此慷慨,这一票肯定要干到底了。
在路上,同罗蒲丽一行还真遇见过两股同行。但大唐境内,治安明显要好得多,这些同行很不成气候,都被他们轻松击败。
其中一股来自回纥部的马匪全军覆没,皆被同罗蒲丽斩杀。
另外一股葛逻禄马匪的首领很狡猾,带领残部仓皇逃窜了。同罗蒲丽一怒之下,把抓住的马匪也全部歼灭了。
到庭州时已经腊月了。商队和工匠们都进城了,同罗蒲丽和弟兄们则被安排在庭州城西的一处庄园里居住。
当日,便有个蒙面老者找上门来,拿出信物和同罗蒲丽接头。
比对过信物之后,同罗蒲丽表示自己及手下一百余人,都会按照约定听从老者的指挥。
她问老者什么时候动手,老者微微一笑,则表示不急,说大约得等一两个月的时间才会有合适的时机。
同罗蒲丽没有预料到时间会这么长,但想到对方开出的高额报酬,也就忍耐了。
但老者微微一笑的神情,深深印在了同罗蒲丽的脑海里,因为她觉得这个神情似乎很熟悉。
之后一段时间,无所事事的同罗蒲丽一直在庄园内养精蓄锐。
天宝八载元月十四日下午,老者忽然急匆匆赶来。同罗蒲丽以为时机到了,兴奋得不行。不料老者说另有小任务,只需要四五个人即可,报酬单算。
同罗蒲丽本来要亲自去,但老者说事情很简单,不劳她出手。
同罗蒲丽追问老者具体任务究竟是什么。老者则说是防护个重要东西,避免被对手破坏,两三日即可。
听起来这任务确实很容易,于是她就点了四个精干的兄弟,并暗中交待他们,留意老者的一举一动,避免被人坑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正在庄园内练习箭法的同罗蒲丽忽然发现,东边的庭州城内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熊熊的火光将大半边天烧的通红,甚至掩盖住了明月的光辉。
火灾产生的滔天热浪,让远在城外庄园的同罗蒲丽,都感觉脸发烫。
皮肤上的灼热让同罗蒲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那四个弟兄,恐怕是出意外了。
不出她所料,正月十六凌晨,老者夤夜登门,告知任务失败,四个手下全部失踪,估计是被对手斩杀了。
同罗蒲丽很生气,质问是谁干的。
老者犹豫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河东闻喜堂。”
听到“闻喜堂”三字之后,同罗蒲丽心头一震。在灵州纵横之时,同罗蒲丽也劫掠过闻喜堂的商队。和如意居相比,闻喜堂的护卫倒是没有那么多,但也非常不好惹。
因为闻喜堂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抢一次容易,避免它的打击报复却很难。
知道这次对手是闻喜堂之后,同罗蒲丽有点后悔卷入到如此庞然大物的斗争之中了。
老者看出了同罗蒲丽的犹豫,便幽幽说道:“闻喜堂的周掌柜老奸巨猾、不择手段。双方本来只是简单的意气之争,各施手段,通过制作的灯楼和灯轮比拼。不料他居然请了个高手,放火烧了我们的灯楼。你的四位弟兄为了守护灯楼,悉数被人用利剑杀死。这个仇,你不报了吗?”
同罗蒲丽知道老者是在激将,但从看见母亲殷红的血迹那日起,同罗蒲丽已经下定决心,不希望再有任何自己在意的人无辜被杀。
马匪们绝非善类,但这十几年来,对她还算照顾有加,并给了她家的温暖。弟兄们的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那个高手是谁?”同罗蒲丽幽幽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但想来周掌柜是知道此人底细的。”老者答案的指向很明确。
同罗蒲丽毫不犹豫,招呼了十余名弟兄,就要准备进城。
老者微微一笑,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把利剑:“这是进城的过所。你用的弯刀太显眼了,不若换用长剑吧,想来对方请来的高手,也会从剑痕中感受到你的怒火和挑战的。”
此时,同罗蒲丽忽然意识到,她会什么会觉得老者的神情那么熟悉了。因为在灵州雇佣他们的那个王掌柜,微微一笑也是如此神情。
莫非老者和那个雇主之间有什么联系?同罗蒲丽心中念头一闪,随即就笑自己傻了。雇主和老者均是如意居的人,有什么联系岂不是很正常吗?
正月十六清晨,同罗蒲丽一行伪装成进城的商队,顺利通过城门口守军的检查,闯入了周掌柜家。
尚在酣睡中的周掌柜,显然根本不知道祸从何来。他试图用闻喜堂的威名自保,却更加激怒了同罗蒲丽。
同罗蒲丽质问他谁杀了自家的四位弟兄时,周掌柜哀求说自己一无所知,矢口否认一切。
由于城内为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同罗蒲丽心想,既然已经知道对手是闻喜堂,四位弟兄估计是已经遭遇不测,那么周掌柜说不说都不重要。此次行动,本就是为了打击闻喜堂的气焰。
于是,同罗蒲丽按照之前和老者商议的意见,下达了灭门的指令。她更是亲手用利剑杀死了周掌柜,还在墙壁之上用鲜血写下了“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似乎只有血的浓烈和殷红,才能表达她心中的愤怒。
事成之后,同罗蒲丽一行迅速撤出庭州城。回到城外庄园后,冷静下来的同罗蒲丽细思这几日的事情,越想越可疑。
如果真是闻喜堂请高手为了纵火杀了自家弟兄,为何周掌柜家里根本毫无防护力量?难道他不心虚、不担忧自身的安全吗?
同罗蒲丽在马匪里生活了十几年,深知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背后,是夜不能寐的紧张和刀不离手的警惕。周掌柜如此安心、安逸,让同罗蒲丽百思不得其解。
正月十六傍晚,同罗蒲丽尚未理清头绪的时候,老者拿着一幅画像再次前来,告知她明日上午,有位对闻喜堂至关重要的小郎君要出城打马球。为了彻底打击、报复闻喜堂,如意居准备在马球场附近狙杀此小郎君。
听闻任务不在庭州城内之时,同罗蒲丽微微松了口气。庭州作为北庭都护府的驻衙地,有一万多瀚海兵马,城内守备严谨。上次灭周掌柜满门的时候,就让她意识到,在庭州城内动手的风险太大。
在松口气之余,听闻要狙杀一位小郎君,又让同罗蒲丽有些不安。
当了十余年马匪之后,同罗蒲丽深知,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草原小女孩。无数次午夜梦回,同罗蒲丽都梦见自己双手滴着淋漓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片土地。
因此,最近几年,同罗蒲丽越来越喜欢劫杀回纥商队。因为挥刀斩杀回纥人的时候,她可以享受酣畅淋漓的报复,而毫无任何负罪感。
虽然有些不安,但同罗蒲丽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接下了如意居的定金,并和闻喜堂结下了梁子,那么也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三十八章:修罗挥刀亦可怜(四)
正月十七日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同罗蒲丽就在老者的指引下,率领所有弟兄人衔枚、马缚嘴,潜伏到庭州城西的一片树林里。
这片树林在他们潜伏庄园南边数里之处,树林南边,则是一个简易的马球场。
在树林里潜定之后,同罗蒲丽心中闪过一片疑云。这个马球场如此简陋,老者怎么如此肯定闻喜堂的小郎君会前来打马球呢?
闻喜堂作为河东裴家的产业,单比财富,可能稍逊如意居。但如果算上裴家的通天权势,闻喜堂绝对是能够和如意居抗衡的顶级势力。
如果此小郎君真的和闻喜堂牵连甚深的话,必然是生来便千娇万宠、锦衣玉食,为什么不在庭州城内打马球呢,而非要出城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同罗蒲丽看见三位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宝马香车、肥马轻裘,在二十余名武士、仆役和婢女的簇拥下,来到了马球场。
一众武士虽然没有身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气,让同罗蒲丽望之心惊。以她的见识,只有大将王忠嗣的牙兵可与之相比。
老者看出了她的心惊,笑着摇了摇手,表示这三人并不是目标。
过了片刻之后,又来了一行人马,其中有两位小郎君和三位小娘子。而围绕这五人的随从更多,同罗蒲丽粗粗算来,大概有四十余人。
老者指了指那位骑着小红马的小郎君,又点了点手中的画像,示意他就是此次任务的刺杀目标。
同罗蒲丽对老者很不满,自己带来的兄弟,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余人。现在需要突破四十多名精锐武士的防守,才能刺杀目标,实在太困难了!
再说了,即使侥幸得手,想全身而退实在太难了,估计很多弟兄都要交待在庭州了。
老者低声劝慰同罗蒲丽,说敌明我暗、以有心算无心,本就占了优势。况且并不是要除尽马球场上的所有人,只需要杀目标一人即可。且不必担忧后路,他早有妥当安排。
同罗蒲丽听了心中一动,顿时恍然大悟,当时自己在灵州和雇主谈判之时,曾一箭射穿了雇主的发髻。当时雇主不怒反喜,显然是知道自己的箭术会有用武之地。
同罗蒲丽取出长弓,试着比划了一下。她自忖,在距离合适的时候,应该可以一击毙命。
如果只是远距离狙杀一人,同罗蒲丽想来以弟兄们的实力,如果老者确实有周全计划的话,还是可能做到从容撤退的。
在同罗蒲丽患得患失之际,马球场上的比赛开始了。同罗蒲丽在紧盯目标之余,也顺带着瞥了几眼马球比赛。作为马匪,骑射是看家本领,因此马匪们日常的消遣也是打马球,同罗蒲丽的球技在马匪中也是数得上的。
刚开始,同罗蒲丽对一群贵族纨绔的马球嬉戏甚是不屑,想来一群没有经过风霜的孩子,在马球场能有什么惊艳的表现。
不料,比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之中,比分紧紧咬住,双方你来我往、精彩纷呈。
那群小郎君、小娘子们虽然血气未定、筋骨未壮,但头脑很清晰、战术意识很到位,假动作惑敌、往返传球、突击射门纷至沓来,同罗蒲丽看得也渐渐入神了。
在比分到了最激烈的九比八的时刻,先来的三位小郎君由于比分落后,竟然按捺不住了。
其中一位在和目标攻防的时候,居然用卑劣的偷袭,争取了一次突破。
同罗蒲丽对之甚是不齿,盗亦有道,马球场上的比赛就得靠自身的骑术和技术,小动作算什么本事啊!
让同罗蒲丽惊讶的是,躲过偷袭的目标,居然很快就从被偷袭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并迅速利用自己的马速,迅速反追上对手。
在对手试图故伎重演,再次偷袭的时候,目标突然化杆为刀,施展了一套令同罗蒲丽感觉很精妙的技巧,狠狠教训了对手不说,还争取到了一个快速反击的关键机会。
同罗蒲丽站在树梢之上看见目标的犀利反击,感觉特别畅快!
果然,目标发动的快速反击,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十比八,目标所在队取得了胜利。
刚才偷袭的那位小郎君似乎不服,气冲冲地上前,要进行理论。看着他丑恶的嘴脸,同罗蒲丽甚是厌恶,很想张弓给他来上一箭。
这时,沉默许久的老者下达了狙杀的指令!
同罗蒲丽心头一震,深感老者眼光之毒辣。
在之前比赛之中,有好几次,目标都出现在同罗蒲丽长箭的射程之内,她低声询问是否可以动手,都被老者否定了。当时她还不解老者为何不急于动手。
等到比赛结束之时,马球场上一片欢呼雀跃,围观比赛的武士、仆役和丫环们也都沉浸在最后精彩的快速反击之中。
此刻,正是所有人最为松懈的时候,估计没有人会想到,在比赛结束之时,会遭遇蓄谋已久的突袭。
这确实是狙杀的良机,但将箭簇对准目标之时,同罗蒲丽还是忍不住犹豫了。
方才马球场上,目标的表现让她甚是欣赏。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真正让她犹豫不决和心思不宁的,是盘桓在心头的重重疑云。她刚才看马球比赛的时候,内心深处又将从灵州到庭州发生的所有事细致捋了几遍。始终有些地方让她觉得怀疑和不安,但又说不出缘由所在。
在即将要狙杀目标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整个事件,从前到后,自己一直是被雇主牵着走的,始终处于被动接受信息和指令的状态。如果雇主有所隐瞒的话,弟兄们很可能会被人坑了,客死异乡、死无葬身之地。
射还是不射?!同罗蒲丽心中翻江倒海,迟迟下不定决心。
老者下了指令之后,一直没有听到长箭脱弦的声音。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同罗蒲丽,默思片刻,低低说道:“在下和朔方节度使麾下也甚是熟悉,汝难道不考虑自己的义父的安危吗?只需汝出手一击,仆可保你们安然无恙回到灵州,并可以摆脱马匪的身份。”
老者的恩威并施,让同罗蒲丽彻底明白自己是在和什么样的魔鬼打交道,她知道,其实自己从接受委托那刻起,就别无选择了。
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但同罗蒲丽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估算了一下目标的距离,一百五十步左右,轻微北风,应该可以一击必中。
砰的一声轻微振动,同罗蒲丽松开了弓弦。蓄满力量的牛筋弓弦,将扣在弦上的长箭猛然弹射而出。
锋利的长箭,刺破空气的阻碍,尖叫着穿过树林里的枝枝桠桠,向目标的咽喉飞去。
在松开弓弦的一刻,同罗蒲丽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她敏捷地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在半空中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日若能脱困,以后一定要狠狠劫杀如意居的商队,以泄心头之恨。
同罗蒲丽尚未落地之时,忽然听到了利器破空的尖啸声。她在半空中赶忙弃弓拔刀,护在自己身前。
落地护定之后,同罗蒲丽定睛一看,才发现利器的目标并不是林中的任何人,而是自己射出的长箭。
只见空中火星一闪,自己射出的长箭被一把秀丽的飞刀磕中,箭头一歪,射到了树林边缘的一棵枯树之上。
同罗蒲丽尚未明白变故何来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密集的破空声,数十支利箭从马匪埋伏的后方袭来,树林里顿时响起了弟兄们中箭的哀嚎声。
同罗蒲丽茫然四顾,对于横生的异变毫无防备。她看了一眼老者,发现他的目光之中也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筹划许久的阴谋,在谜底即将揭晓的一刻,还是发生了偏差。
策划者动用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算尽了人心、做足了遮掩,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这大概就是人力有时尽而天意无穷吧!
当然,策划者绝对不甘于接受失败,他还要进行鱼死网破的一搏!
“进攻!直接诛杀目标!”老者如疯狗一般嘶吼道。
同罗蒲丽愣住了,方才箭雨的破空声,已经让马球场上的众人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
本来处于安逸观球状态的武士们,都警惕地拔出腰间的横刀,迅速集结成队,正在准备将马球场中央的一众小郎君、小娘子们团团围住。
而马球场上的目标,也已经发现事情不对,急忙翻身下马,避免凸显。
目标在下马的同时,还高声呼喊着什么,想来是在让其余小郎君、小娘子们下马。
那匹小红马则一跃而起,飞过正在赶来保护的武士们,向马球场边的一个小婢女赶去。
那个小婢女,刚才就很吸引同罗蒲丽。因为马球比赛激烈进行之时,围观众人皆如痴如醉,唯有她丝毫不关注球场上的激烈争斗,只是站在马球场边低头沉思着什么。在她下定决心出手的时候,小婢女似乎神色惊慌,喊了一句什么。但距离太远,马球场上又太喧哗,同罗蒲丽并没有听清楚。
后面又飞起了一轮羽箭,更多弟兄受伤的闷哼声传来!
前有狼、后有虎,此时应该如何啊?同罗蒲丽真的拿不定主意了!自从加入马匪以来,她虽然也曾指挥过几次劫杀商队的行动,但还从不曾遭遇过如此复杂而恶劣的情形,一时间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狭路相逢勇者胜,击杀目标或许还有条活路,不战而退则必死无疑!”老者对着犹豫的同罗蒲丽怒吼道。
同罗蒲丽脑中气血上涌,此时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因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终究还只是为他人所掌握的一把利器,依然不曾拥有主宰自我命运的可能。
自己的马匪生涯看似轰轰烈烈、潇潇洒洒,但从本质上讲,和自己可怜的母亲乏味的一生一样,并没有更多的变化和改进。
或许,自己的人生还不如母亲那短暂的生命,毕竟她自在爱过、自由选择过。而自己,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同罗蒲丽内心战栗、双手颤抖,熟悉的弯刀都险些要拿不稳了。
在复杂、险恶的阴谋漩涡之中,负责挥刀斩杀的利刃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威风背后,却满满都是可怜可叹的悲哀。
究竟该如何抉择,修罗刀同罗蒲丽的内心一片空白!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上)
尖利的破空声响起之前,王霨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王霨的奋勇反抢和致命一击,让阿史那霄云领衔的五人队以十比八的成绩,出人意料战胜了王珪带领的三人队。
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的、不正规的比赛,但胜利的滋味依然让人兴奋和陶醉。
王霨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里还残留着被阿史那雯霞粉拳击打的疼痛。
阿史那雯霞拍打了王霨的肩膀之后,就羞涩地跑去和王绯击掌相庆了。
看着活泼明艳的阿史那霄云兴奋得大呼小叫、阴郁沉默的阿史那雯霞难得地绽露了笑颜、成熟稳重的王绯敞开心扉鼓掌欢呼,就连木木呆呆的阿史那霁昂也挥动球杆晃了晃,王霨感到由衷的舒畅和幸福。
穿越四个月以来,虽然他一直在积极适应唐代的生活,并小心翼翼地尝试去影响和改变历史的走向,但他的内心和灵魂,始终没有完全、彻底地融入到大唐的光荣与梦想之中。
此时此刻,在一场“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马球比赛之后,和小伙伴们的无间配合,让王霨忽然感到,自己的精神深切体会到了盛唐的风骨,自己的灵魂彻底沾染了大唐的气度。
而来自小伙伴们的友谊和关心,更是让他找到了温暖和归属感。尤其是打到最后一球的时候,面对空门,阿史那霄云完全可以轻松射门得分,却故意把球传给了自己,这让王霨心中十分惊喜和感动。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会挺美好的吧!王霨抬头望着辽阔的天空和远处苍茫的大地,听着小伙伴们的欢呼声,在心中暗暗想到。
抬头看云的时候,王霨瞟见了怒气冲冲的王珪,明白他肯定要前来理论一番,指责自己反击的时候击打了他的手腕。
“卑鄙无耻!自己先破坏规则偷袭我,后来更是连偷袭女孩子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还好意思过来理论!?”元夕之时,王霨就已经对王珪索要阿伊腾格娜的无礼要求十分愤恨了,经过这场比赛之后,心中对这个所谓的兄长更是十分不屑。
王霨在留意王珪的同时,不忘观察了一下高仙桂和张德嘉,两人虽然也都很懊恼和郁闷,但至少都低头承认三人队的失败。高仙桂还有些闷闷不乐,而情绪平复过来的张德嘉居然主动向五人队这边竖起了大拇指。
“看你一会儿怎么闹?”王霨抱着“且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的心态,等待着王珪的挑衅。
等待的时候,王霨隐隐听到马球场边似乎有呼喊自己的声音,他一时还没有确定是真的有人呼喊还是自己幻听的时候,凌厉的破空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尖叫,打破了马球场上的喜庆气氛。
自从穿越以来,王霨持续不断地听到利箭破空袭来的声音,这让前世不闻刀兵的小宅男,早已对之熟之又熟了。
听到有利器袭来后,王霨来不及思考目标会是谁,急忙喊道:“姐姐、霄云姐姐、雯霞姐姐、霁昂弟弟,小心!”
场上诸人听到王霨的嘶喊时,马球场北边的树林里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破空声和闷哼声。此时不再需要别人的提醒,大家都已察觉到情形有所异常。
北庭牙兵们最先反应过来,方才还悠闲坐在地上或斜倚在树上的百战精英们,纷纷抽出横刀,快步向马球场上集合。
牙兵们奔跑的轨迹,显然是要打算尽快形成一个圆形的守卫圈,将马球场上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给保护起来。
牙兵们来马球场的时候,自然都是骑着战马、簇拥着马车逶迤而来。但牙兵们并没有预料到会在马球场上遭到袭击,因此,适才观看马球比赛的时候,马匹被集中起来栓在树林边缘。
此刻仓促遇袭,且敌人来的方向正是马匹放置的位置,牙兵们根本来不及和顾不得骑马。此时骑在马上的,只有打马球的八位小郎君和小娘子。
守卫圈还没有成形的时候,王霨已经从赤炎骅上翻身而下,因为他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着急提醒场上的几位小心,却把一直站在马球场边的阿伊腾格娜给忽略了。
还有,他已经发现牙兵们此时都不可能骑马,如果自己仍骑在赤炎骅上,那肯定就会成为黑夜中的灯笼,变成敌人的活靶子。
而球场边的家仆和丫环们显然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训练和准备,他们懵懵懂懂待在原地不知所措,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霨从赤炎骅上下来的同时,瞄了一眼马球场边的阿伊腾格娜,发现她正在往球场中心奔来。但她幼小的身体,根本不能和健壮的北庭牙兵相比,眼看着就要被抛弃到守卫圈之外了。
王霨心中略一思量,拍了拍赤炎骅的颈部,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阿伊腾格娜,对赤炎骅大声喊道:“带伊月走!”
赤炎骅似乎听明白了小主人的话,长嘶一声,跃过尚未形成的守卫圈,直奔阿伊腾格娜而去。
看到赤炎骅明白了自己的意图,王霨赶紧转身对尚骑在马上的诸人喊道:“先下马,敌人有弓箭,骑在马上太显眼!”
由于王勇受伤,马璘去长安尚未归来,李定邦要负责庭州城内灾后治安等事,三人都不可能来马球场这边,北庭牙兵们一时不太适应缺乏有效指挥的情况,应对起来略微有点忙乱,匆忙之间只顾得自发护住场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竟然忘了提醒他们下马。
守护圈之外,“四香”、“四宝”和其他家仆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们吓得大呼小叫,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
阿伊腾格娜透过牙兵人墙的缝隙,遥遥看了小郎君一眼,抓起赤炎骅的缰绳,吃力地翻身上马,向庭州城西门奔去。
赤炎骅在班师回程的路上就被阿伊腾格娜骑过多次,所以对她丝毫没有排斥的意思。
赤炎骅刚刚奋起四蹄,就听到树林里又传来了尖利的破空声,几支长箭直冲赤炎骅而来。
树林里,犹豫不定的同罗蒲丽在反复挣扎之后,不得不屈从老者的意志,决定率领手下的马匪强攻目标。
同罗蒲丽之所以愿意强攻,一是不得已屈从于老者的威胁,二是冷静判断后,她发现实力优势依然在自己这边。
她根据身后箭支的密度,大致判断出身后偷袭的人马并不多,应该只有二十余人;而马球场上的四十多名武士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偷袭,明显有些忙乱。
同时,她通过后面的脚步声,断定偷袭的二十余人并没有骑马;马球场上的四十余名武士刚才把坐骑拴在了树林边缘,仓促之间也没有办法上马作战。而自己这边则是有备而来,出发之时人衔枚、马缚口,此刻骏马就在弟兄们身边。
更为重要的是,身后偷袭之人和球场上的武士显然不是一路人,双方缺乏配合和协同,这就给了弟兄们逐一击破的机会。
而同罗蒲丽手下有一百余名马匪,如果以骑兵冲锋的雷霆之势,全力冲击马球场,还是完全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武士们的防守,直接斩杀目标的。
得手之后,再趁对手来不及上马的空隙,发挥马匪的速度优势,集中力量突围也不是不可能。
马匪,最大的依仗就是胯下的良驹和手中的弯刀。同罗蒲丽以有心算无心,准备自然非常充分。
只是从偷袭转为强攻的话,肯定有弟兄会受伤甚至交待在这里,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不管你几路来,我只集中力量击杀目标,同罗蒲丽心中打定了主意,迅速明确了进攻的思路。
虽然在反复纠结之后做出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同罗蒲丽心中依然隐隐不安。
方才击落她必杀一击的飞刀,让同罗蒲丽意识到,闻喜堂请的高手也出现在马球场附近了。
不过,对手很狡猾,击落长箭之后,并没有急于现身,而是在树林里继续潜伏起来,宛如躲藏在沙漠里的毒蝎子,随时准备冷不丁偷袭一把。
对手的强大,让同罗蒲丽的战意熊熊燃烧。刚才的飞刀的秀丽形状让她意识到,对方应该也是个女性。
“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杀害了四位弟兄!”同罗蒲丽心中暗暗念到。
看着马球场上武士们的守卫圈即将完成,同罗蒲丽明白机不可失,不能再等。她挥起弯刀,高声喝道:“上马!不管后面的人,全力突击,一举击杀马球场上的目标!”
昨天晚上,同罗蒲丽就已经让弟兄们传看了老者带来的画像,让大家记住目标的大致容貌。
老者更是反复叮咛和嘱托,马球场上会有很多北庭高官的子弟,除了目标之外,其余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绝对不能动,要保证他们毫发无损。
一百多名马匪顶着后面弓箭的骚扰,翻身上马。同罗蒲丽也骑上了自己的毛色浅黑杂白的坐骑雪墨骃。
上马之后,同罗蒲丽大声娇喝道:“冲锋!”
马匪们即刻按照同罗蒲丽的指令,形成相对紧密的楔形冲锋阵势。
这时,马球场上忽然传出马嘶声,同罗蒲丽隔着树林里的枯树索枝远远一眺,发现目标的坐骑小红马如出海赤龙,跃过了人墙,正在撒蹄向东奔去。
“难道小郎君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他,竟然开始逃窜了?”同罗蒲丽来不及多想,伸手就要去腰间拿自己的弓箭。
一抓之下,却摸了个空。这时她才想起来,方才第一箭射出之后,听到飞刀来袭的声音,她急忙弃弓握刀护住自身要害,此刻长弓还落在地上。
来不及多想,同罗蒲丽连忙招呼身边的马匪们张弓射击小红马。
她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四五支羽箭向马球场东侧的小红马射了过去。
不料小红马十分机灵,听到身后破空声后,在前进的同时奋力一扭,向右侧窜越了数步,迅疾射来的羽箭便落在它的身后。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中)
此时,早已有马匪下马捡起了同罗蒲丽的长弓,递到了她的手里。
同罗蒲丽张弓的一瞬间,看到了赤炎骅背上的阿伊腾格娜。她稍稍犹豫,然后将弓箭挂回马鞍之上,再次挥起了弯刀:“目标还在马球场上,弟兄们,随我冲!”
密林之中,一百多匹骏马开始缓缓小跑起来。马匪们很有经验,知道冲锋之时,不能一下子就催促坐骑提到最高速度,而应该从缓步小跑开始热身,然后在即将和敌人交锋的一瞬间,将马速提到最快。
如此,只需借助马的速度,平端着弯刀,就可以轻松收割敌人的首级。
在埋伏之前,同罗蒲丽就考虑到了马匪们的作战特点。因此,他们埋伏的位置,距离马球场的北边大概500余步,既有利于潜伏,又可以保证坐骑热身到最佳状态。
埋伏的时候,只有老者和同罗蒲丽突出在最前面,其余马匪则一直后面枕戈待命。
此刻,整个马匪群动了起来之后,人喊马嘶,密林中骚动不已,宛如猛兽出洞。
吊在马匪后面用弓箭偷袭的二十多名如意居武士,由于没有携带坐骑,也缺乏有效的阻击手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匪们翻身上马,开始缓步冲锋。
射出飞刀磕偏长箭之后,吊挂在树枝之上的苏十三娘才惊觉轻视了王沛忠的谋划。
“一百多名骑兵!”苏十三娘飞速点了点,感慨王沛忠的手笔实在太大了,为了一点豪门恩怨,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调动了如此多的人马。
之前如意居的武士担心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靠的特别近,因而不知道密林中究竟潜伏了多少人马。
“师父,此獠确实是个心狠手辣、难以对付的家伙!”苏十三娘望着吊在骑兵身后束手无策的如意居武士,特别焦急。
她本来是计划将如意居的武士变成捕杀螳螂的黄雀的,不料张嘴吞食之时,才发现螳螂变成了恶雕。黄雀不仅吞不下它,反而随时有被恶雕咬死的危险。
不过,看见黑衣女子指挥手下射击小红马的时候,苏十三娘更加肯定了王霨小郎君就是王沛忠的目标,也推算出了黑衣女子的想法。
“看来她是急于击杀小郎君,如意居的武士一时并不会有致命的危险。”苏十三娘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在心里盘算:“该如何阻止王沛忠呢?骑兵实在太多了!”
皱眉发愁的苏十三娘,右手长剑、左手飞刀,隐蔽在树枝之间一筹莫展。
此时,马球场上,北庭牙兵们已经将王霨等人团团护住。四十余名牙兵中职位最高的陈队副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想去北侧树林边牵战马的时候,密林中响起了骑兵冲锋的隆隆马蹄声。
“一百余骑!”王霨听到密林中的马蹄声后,伏在地面上大致判断了一下,心中大为惊讶:“庭州城外,怎么忽然冒出了这么多骑兵?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陈队副也迅速判断出了林中不明骑兵的大概人数,面有忧色,因为牙兵们只有四十余人,且都没有骑在战马上。
如果四十名北庭牙兵全副武装骑在战马之上,他们自信除了安西高仙芝的牙兵和范阳安禄山的曳落河之外,可以在对战之时战胜任何百人规模的骑兵。
即使敌人的数量更多,牙兵们也完全有信心凭借着高超的马术迅速脱离战场。
可此刻,因为是在庭州城附近护卫小郎君、小娘子们打马球,牙兵们丝毫没有预料到需要和百人规模的骑兵作战,所以都是身着轻皮甲、腰悬横刀和弓箭,并未披重甲、带马槊。
更为危险的是,观看比赛之前,牙兵们就把战马都拴在了树林北侧,此刻人马分离,只能以步战迎接数量占优势的骑兵冲锋了。
何况,牙兵们还得确保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安全。如果他们有丝毫的闪失,那可是要面临北庭都护、副都护、长史和监军们的怒火啊!
“除了李别将的陌刀手,谁也不敢保证能以四十步兵大破一百骑兵吧!”陈队副心里一阵懊恼,恨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
首先是疏于防范,来到马球场后没有去密林之中进行探查。其次更是放松警惕,没有在战马附近安置守护人员。
如果有三五牙兵守在战马附近的话,完全可以在发现异变之时,迅速把战马带过来,然后护卫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脱离险境。
“怎么办?”陈队副咬了咬牙,拔腿就向树林边的栓战马的地方跑去,准备单枪匹马去把战马群拉过来。
他刚跑了十余步,密林中就传来了“嗖嗖嗖”的箭支声,数支长箭落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陈队副还想继续向前跑的时候,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原路返回到牙兵的圆阵之中。
密林之中,战马嘶鸣、蹄声如雷。在马匪们的操控下,马速越来越快。气势汹汹的马匪们,简直如下山的猛虎、出洞的群狼,直扑马球场而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树林中的鸟雀全被惊飞,在天空中乱窜。
北庭牙兵的守护圈内,躲在红骝马后面得王珪面色煞白,从来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他这会儿六神无主,也根本顾不上找王霨理论什么了;矮胖子高仙桂也吓得直哆嗦,紧张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张德嘉则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侧,阿史那霄云已经明白遇见了不明敌人的袭击,她有点担心,但脑子里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懊恼和激动!
之所以懊恼,是她想到,全是自己一心要打马球,才让大家稀里糊涂撞上如此大的麻烦。
之所以激动,是因为百马奔腾带给她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
由于生为女儿身,阿史那霄云除了打猎和马球,基本注定是不可能上战场了。没有想到,居然在马球比赛结束的时候遇见了敌袭,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不过,由于她并不知道敌人的数量,也不明白此刻北庭牙兵处于劣势,所以她只是有些盲目乐观,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应对。
“敢伤害我家人的话,我一定杀了他们!”阿史那霄云挥动着手中的马球杆,坚定地想着。
阿史那雯霞的观察力要比她姐姐更细致一些,听着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看着牙兵们的忧色,她明白遇见强敌了。该怎么办?手无寸铁的阿史那雯霞全力开动脑子,却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方才王霨让赤炎骅越过牙兵的人墙,阿史那雯霞还以为是要为了将阿伊腾格娜带进守卫圈内。
不过看到阿伊腾格娜骑上赤炎骅急忙向东赶去,阿史那雯霞明白她是去求援了,于是便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最近的援兵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阿史那霁昂晕乎乎的,完全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王霨刚才喊着让大家下马的时候,他也迷糊糊地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阿史那霄云拽了他一把,估计他此刻还骑在果下马上呢。
王绯刚听见破空声和马蹄声时,也比较紧张。但看见牙兵们迅速组成圆阵之后,她微微放松了一点。对于北庭的牙兵的战斗力,她一直是比较信任的。
放松点之后,宅心仁厚的王绯立即发现了一个问题:“菊香她们还在马车附近,太危险了!赶快让她们过来啊!”
骤然遇袭之后,牙兵们第一时间想的自然是守护好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对于家仆和丫环们,急于扭转劣势的牙兵们此刻还完全顾不上考虑。
王绯的话让拔出腰间的短匕、急于思考对策的王霨心头一闪:“马车!!”
王霨前世在闲暇之余,也是经常泡在军事论坛里。他尤其喜欢看冷兵器时代的一些战术和战法。关于步兵如何克制骑兵,有一些粗浅的知识储备。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冲击力高,故称为离合之兵;其劣势在于对地形的依赖度大、消耗大、培养周期长。
而步兵的优势在于适应地形能力强、训练成本较低;劣势自然就是机动性弱。
总体而言,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骑兵具有更大的优势,这也是为什么骑兵被称为“冷兵器时代战争之王”的原因所在。
根据地缘政治学的理论,在热.兵器普及之前,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草原游牧民族,之所以能够一**地冲击周边农耕文明,根源在于他们自幼在马背上成长,能够快速、便捷地拥有数万甚至数十万骑兵。
而同时期的农耕文明,要想组建同等规模的骑兵或战胜游牧民族的骑兵,需要付出的资源则要多的多、训练的难度也要高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骑兵是万能的,更不是说步兵就不能战胜骑兵。
古今中外,诸多名将结合实际国情,探索尝试了多种以步克骑的战法,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冷兵器时代,以步克骑的战法也有不少,但其中最为佼佼者,当数长矛阵和车阵等。
这些战法,究其根本,都是利用地形或创造不利于骑兵发挥的阵型,最大程度约束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拉平步兵和骑兵之间的差距。
此时此刻,长矛阵是不可能的,但马球场东侧的几辆马车,倒是可以学着武刚车的样子,勉强布置出一个车阵的架势,对即将到来的骑兵冲锋进行一定的限制。
武刚车古已有之,《兵法》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但真正用武刚车形成克制骑兵战法的,是西汉的大将军卫青。
武刚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身蒙上牛皮犀甲、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有的武刚车上还开有射击孔。
平时,武刚车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作战时,可以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
王霨在心中数了数,王珪、高仙桂和张德嘉各带了一辆马车,阿史那霄云这边一共带了两驾马车。
这些北庭的官宦子弟,用的马车自然皆非凡品,比平民百姓家的普通马车要宽大不少。五驾马车,勉强可以首尾衔接,形成一道防线。
王霨打定主意之后,高声喊道:“陈队副,将马车围成圆阵,依托车阵,用弓箭和横刀对抗骑兵!”
正在懊恼的陈队副听到王霨的建议后,略加思索,觉得目前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分出十名在圆阵最南边的牙兵,让他们和慌乱的家仆们,尽快把球场东侧的马车就地摆成圆阵。
这边摆马车的同时,大队牙兵护卫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缓缓后退,撤入车阵之中。
五辆马车围成的圈子还是太小,几十个人挤在其中,白练驹、青墨骐等马驹就容纳不下了。
阿史那霄云忽然灵机一动,拍了一下白练驹,交代它说道:“你也往东走,直接回家。别人看见你,就知道这里出事了!”
白练驹也不知是否真得听懂了,但它立刻就朝庭州城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阿史那雯霞等人见状,也纷纷让坐骑向东跑去。至于坐骑们是否能够回家带来援兵,只能听天由命了。
白练驹等跑出去后,林中又稀稀疏疏射出了几箭,但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
第三十九章:环车为营类武刚(下)
生死危机之时,家仆们得知有克敌之法后,也顾不上分辨是否真得有用,不假思索就赶忙和牙兵一起干了起来。
车阵摆好之后,丫环们就留在车阵的最中心,和刚刚赶过来的王霨等人汇合在一起。
家仆们则围绕在王霨等人的周围,组成贴身防线。
牙兵们依靠着马车,张弓拉弦,对准了骑兵即将出现的方向。
最外围的马车,辕轼交叠,形成了阻挡骑兵的障碍物。
在退入车阵之时,王霨顺手从马车里拿出了自己的武器。短弓在手、横刀在腰,王霨焦灼的内心稍微平静了点。
北庭牙兵这边刚退入车阵,大队的骑兵就从树林里扑了出来。
同罗蒲丽在率领马匪弟兄们快从树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马球场上的变化。
她没有想到,目标居然如此聪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目前最可能克制马匪的战术。
当然,这个车阵并非无懈可击。如果马匪的目标是全歼马球场上的人,完全可以无视马车的阻碍,不停地策马围绕着车阵抛射,如此就会形成双方对射的局面。
同罗蒲丽已经观察到,马球场上的武士们手持的也是骑弓,而非弓兵专用的步射弓。
敌我双方射程相近,但马匪们在外有机动性,车阵内的武士却只能被动迎战。对射起来,优势还是在马匪这边。
可现在的问题是,马匪们的目标是斩杀目标一个人,且不能伤害其它小郎君和小娘子。
投鼠忌器之下,当然不能大开杀戒。面对刺猬一样的车阵,同罗蒲丽悲哀地发现,要想完成任务,只有近战搏杀一条路了。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们不敢对射!”同罗蒲丽当了多年马匪之后,从他义父身上学会了很多狡若狐狸的手段。
怀着这样的心思,同罗蒲丽高声下令:“弟兄们,换弓箭!”
听到同罗蒲丽的命令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者,双目圆睁:“不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同罗蒲丽已经低低向身边的马匪交待道:“悄悄告诉大家,抽一半弟兄开弓即可,手上留点劲,只射最外围。其余弟兄,时刻准备抓住空隙突袭!”
老者听后,便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交待了一句:“绝不要误伤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
同罗蒲丽冷冷一笑:“莫非其中某位是如意居的小郎君吗?”
老者也不分辨什么,只幽幽说了句:“伤了其它几位的话,我们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庭州!”
同罗蒲丽心头一震,嘴上却不依不饶:“若是弟兄们杀起性来收不住手,我可也没有办法约束啊!”
老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是听出了同罗蒲丽话里的色厉内荏,便没有再说什么。
马匪们依令呼喝着准备射击之时,只见车阵里有人高声喝道:“来者何人!某乃北庭都护府亲卫牙兵,尔等欲谋反乎!”
同罗蒲丽闻之大惊,她之前就觉得马球场上的这些武士十分精锐。如今听对方报出名号,竟然是北庭都护府的牙兵!
同罗蒲丽用弯刀指向老者,低声怒喝:“目标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有北庭都护府牙兵护卫!你究竟还瞒着我们什么?”
面对同罗蒲丽的威胁,老者丝毫不惧,他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夫人姓裴吗?”
“什么!?”同罗蒲丽大惊:“我们的目标是王都护和裴夫人的儿子?”
“正是!”老者的神色风淡云轻。
“如意居雇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击杀小郎君吧!这才是你们的最终目的吧!说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斩杀二十余人,都只是幌子吧!”同罗蒲丽很气愤:“还装模作样说什么只是顺便多个任务。”
老者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他只轻轻回了一句:“不这么说,这任务你们敢接吗?”
同罗蒲丽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如意居实在是太黑心了,一路欺骗马匪们西行数千里,竟然是为了击杀北庭王都护的儿子!
一百多名马匪,即使击杀成功,又有几人能够逃过来自王正见的疯狂报复呢!他可是大唐节镇一方的军政大员!
北庭军有两万精锐,还能动员数万藩属部族兵马,一百名马匪,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庭州的。
“我杀了你!”同罗蒲丽挥刀劈向老者。周遭的马匪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把箭簇对准了老者。
“杀了我,你们肯定都得死;不杀我,杀了那小郎君,你们或许还有点活路。同罗头领,你自己选吧!”老者对她的威胁毫无惧色。
同罗蒲丽的弯刀停住了半空。
老者看出了她的动摇,气定神闲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如意居的财力和势力吗?我们敢做,就保证有退路。再说了,你方才射出哪一箭之后,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事成之后,如何撤离?”同罗蒲丽半信半疑。
老者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沓纸张,递了过去:“同罗头领,抓紧看。时不我待,要尽快把目标除掉。”
同罗蒲丽用左手接过来一看,全是北庭都护府开具的正式空白过所和一张庭州的地图。
“事成之后,立刻向西。三十里之外有座小土山,在此转向北,十里地左右,有片胡杨林。附近有座庄园,里面早就备好了马匹、骆驼、货物和价值八千贯的黄金。拿着这些过所,你们就会摇身变为刚从康国飒秣建城进入庭州的商队。”
同罗蒲丽虽然还有满心的担忧和质疑,但也知道,此刻马匪们已经被逼得毫无选择余地了。她挥动着弯刀,大声喝道:“进攻!”
陈队副喊过话后,发现对方迟疑了片刻,一位黑纱女子似乎还和身边蒙面的老者发生了点争执,心中稍微放松。
“但愿对方明白面对的是北庭牙兵之时,会有所忌惮吧!”陈队副对着东侧的西大寺,在心里祈祷着。
不过,他明白,面对如此险境,绝不能依赖佛祖的保佑或敌人的麻痹大意。因此,即使看到了对方的迟疑,他仍然不停地催促北庭的牙兵排好作战阵型。
二十名牙兵张弓在前,对准骑兵,随时可以发出第一轮打击;另外二十名牙兵手持横刀,躲在马车后面,积极准备近身格斗。
密林之中,潜伏在树枝上的苏十三娘,看到王霨指挥北庭牙兵退入到车阵中后,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
“这小郎君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苏十三娘虽然明知自己已下定决心,不会招揽王霨为徒,但还是忍不住动了爱才之心:“方才救了小郎君一次,也算做了件善事啊!”
在关注王霨的同时,苏十三娘的目光始终不离阿史那雯霞。当发现阿史那雯霞面对危局,还能镇定、冷静地深思局势,苏十三娘十分满意:“我没有看走眼,小娘子果真是可以雕琢的璞玉。稍加磨练,肯定能成为技艺高超的剑客!”
苏十三娘一边考察徒弟,一边思索对策。在发现牙兵可以依托车阵抵挡一阵的时候,她瞧见东边庭州城西门附近的天空中,弥漫起一股烟尘。
“此时此刻,如此大规模且不加遮掩的骑兵,肯定是援兵!”见到援兵的踪迹之后,苏十三娘心头大定。
稍加思索,苏十三娘拿出短笛,轻吹了一段旋律。树林中的如意居武士听到横笛声后,立刻转而向西大寺附近奔去。他们的坐骑,方才都拴在树林东侧边缘之处。
“北庭牙兵依阵而战,我再让如意居的武士在外围骚扰一番,应该能撑到援兵到来!”苏十三娘大致计算了一下:“只是我得小心点,方才那黑衣女子的一箭,又快又疾,功力很深。要防备她突施冷箭,伤了雯霞小娘子和有趣的小郎君啊!”
西大寺山门附近,骑在赤炎骅上狂奔的阿伊腾格娜,远远望见了正从庭州城西门鱼贯而出的大队北庭轻骑兵。
在她身后,白练驹、青墨骐、青玉骢等马也在一路朝东奔驰。虽然它们都没有载人,但依然跟不上赤炎骅。
方才形势危急,阿伊腾格娜急匆匆上马,手中连根马鞭都没有。她只好轻拍赤炎骅的脖颈,高声说道:“赤炎骅,再快点,我们得赶紧把情况告知王别将!只有这样才能救小郎君!别人不清楚,但我明白,那么多敌人,其实就是为了杀小郎君一个人!”
赤炎骅似乎听懂了阿伊腾格娜的话,它长嘶一声,四蹄如风,急速向北庭轻骑兵奔去。
轻骑兵队伍中,一辆马车正在吱呀呀过西门的吊桥。马车里,神色焦急的王勇把头探出车窗不住张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王霨了!
在他身边,杜环在皱眉深思,推演近日发生的诸多事项之间的联系。
马车之后,则是气呼呼低鸣不已的乌骊马。它并不知道王勇受伤的情形,只是生气主人竟然弃它而去,坐在马车里。
马球场东侧,马匪们得到同罗蒲丽的指令后,呼喝着催动坐骑,围绕着车阵盘旋起来。
骑射.精熟的马匪们,一边策马旋转,一边张弓射箭。五十支羽箭对准马车,如夏日暴雨倾泻而下。
陈队副看见马匪动起来后,也大声喝道:“射!”二十只羽箭脱弦而出,迎着马匪们的箭雨逆流而上!
双方的羽箭在半空中交错而过,有几只竟然狠狠撞在了一起。
很快,双方都传出了中箭的闷哼声。但马匪们处于运动之中,更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所以中箭人数要少。
转眼之间,双方就对射了三轮。牙兵这边已经有四名弟兄中箭身亡,十几名弟兄都挂了彩。
马匪这边则只有两人中箭落马而亡,四五人受了轻伤。
同罗蒲丽在远处冷冷审视着牙兵的车阵,透过马车和牙兵的缝隙,死死盯住王霨的一举一动。
五十名马匪,手持弯刀,待在她的身后,时刻准备冲入车阵之中。
车阵内,陈队副和二十名牙兵手持横刀,躲在马车之后,默默等待着对方的冲击!
王霨在牙兵和家仆的层层环卫之下,听着如雨的箭矢在空中飞驰,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他看见北庭牙兵中箭之人日益增多后,放回横刀,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羽箭,准备加入到对射之中。
王霨刚要跃出,一双玉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阿史那霄云夺过他手中的短弓和羽箭,拨开挡在前面的家仆,张弓向前射了一箭。
射完之后,阿史那霄云回头对王霨说道:“都怪我贪玩,让大家身陷险境,就由我来吧!”
阿史那霄云用的短弓正是阿史那霁昂送给王霨的那把,虽然很精致,但劲力依然不够强。因此,方才的一箭,只是擦伤了一个马匪的坐骑。
马匪见坐骑受伤,十分生气,张弓准备回射的时候,发现是位白衣飘飘的小娘子,便愣了一下。
马匪一愣神的功夫,一名北庭牙兵一箭射中了他的头部!马匪的尸体在坐骑上僵持了片刻,才歪着倒了下去。
阿史那家的仆人想要上前把阿史那霄云拽回来,却被她直接挥手赶了回去。
此时,树林东侧,如意居的武士们已经翻身上马,朝马球场奔驰而来!
而高居树枝之上观察局势的苏十三娘,望见明媚的阿史那霄云张弓射箭的英姿,不禁暗暗感慨:“也算是有勇之人,可惜缺乏深谋。只是方才马匪的举动太奇怪了,为什么回射的时候会愣神?”
马球场东侧,车环如阵、匪骑如云,双方绞杀在一起,不停地张弓对射。只是牙兵们始终很纳闷,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究竟意欲何为!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一)
正月十七上午,庭州城西门。两队北庭轻骑人矫健、马如龙,铠甲在身、马槊在手,急匆匆策马向西。
大队骑兵的腾腾杀气,让其余进出城的商队和行人都惊恐地自发躲避在一旁。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骑兵队列中间,有辆轻便的马车。马车之内,面容疲倦的杜环依然在皱眉沉思。
“二郎,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杜环一边凝思,一边发问。
“六郎,你不是看过了吗?消息是由一柄飞刀带进来的!”王勇心急若火,对杜环的态度难免有点生硬。
“我是在想,究竟是谁要把消息透露给你?”杜环知道王勇对小郎君的挂念,因而并不以之为忤。
“这……”王勇稍稍停顿,低声说道:“某没有细想过。”
杜环嘴角微翘,笑着说道:“二郎欲骗我乎?车内只有你我,汝还不肯尽言乎?”
王勇听后双颊微热,不过他脸色黝黑,些许红色还真看不出来。四处探看一番之后,他才低低说道:“以某思之,当是如意居的武士。”
“那碎叶城外之事……”杜环思维跳跃得很快,问得也不清不楚,不过他知道王勇肯定能够明白。
“应是同一人所为!”王勇的话声很低,但非常肯定。
“看来元夕大火也是此人之谋。”提起元夕,杜环的脸上迅速闪过一层厌恶之色:“平日里看此人总是满脸和善,却不料下手如此狠辣,视人命如草芥。”
“所以某得到消息之后,便赶紧告知都护,请令调动两队轻骑兵。想起元夕大火的惨状,某心神不安啊!”王勇的话里满满都是火焰熏烤的焦躁。
“元夕纵火,用了四个人,想来此次也就是动用几十人。负责保卫小郎君的就有十余名牙兵,其余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份都很贵重,肯定都带有不少守卫,算来怎么也会有三四十牙兵在那里,想来情势应该不会特别危急。”杜环看起来要比王勇乐观一些,不知道是真心如此思量,还是在宽慰王勇。
“料敌从宽总没有错。”王勇低声回道:“且某也思虑了半天,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对手似乎很早就开始布局了……”
“二郎言之有理!吾反复思之,对方可能从班师回来之时,就已开始谋划此次阴谋了。只是很多关键之处,某依然没有想得特别透。”杜环习惯性地用右手摩挲着下巴,仔细推测道:“现在只隐隐觉得,赠送霄云小娘子贺礼和去西大寺上香祈福这两件事,虽然表面看着理所应当,且风牛马不相及,但细细思之,似乎都多少透露出一点诡异之处。但吾不明白的是,如果要保证一击必杀,必然需要提前在马球场附近进行布局。那么,他们凭何断定小郎君肯定会去那边打马球?又会借助什么力量来实施雷霆一击?纵火的四人,根本不是庭州人士,尸深上还查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只能从虎口的老茧推测,大概是盗匪之流。”
不得不说,杜环的推理已经很接近王沛忠的布局了,但由于他平时忙于参赞北庭军政要务,根本无暇关注都护府后院,所以反而不如身在内宅的阿伊腾格娜知道的信息多。
杜环正在推理之时,忽然听到车外马鸣萧萧,然后就见王勇连忙从车窗探头向外张望。
“小郎君的小红马!!”王勇失声高喊。
杜环一听,赶忙从另一边的车窗中探出了头。只见队伍前方,一道红影如电一般,正在快速接近。从个头和速度看,肯定是小郎君的坐骑!
见到小红马,杜环先是大惊:“对手已经发动了!”惊恐之后,又急忙盼道:“但愿是小郎君见机早,凭借小红马的神骏提前逃出来了!”
杜环尚在思索间,王勇已经挣扎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忍着剧痛骑上跟在马车后面的乌骊马。
乌骊马本就不高兴主人弃它坐车。现在看主人出来了,兴奋地长嘶一声,不劳王勇交待,撒腿就朝赤炎骅飞去。
乌骊马和赤炎骅本是夷播海附近同一个马群里野马,对彼此的气息特别熟悉,所以它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前方的赤炎骅。
王勇在乌骊马上尽力抬头张望,期待能在赤炎骅的背上看见小郎君的身影。
可随着两匹马迅速接近,失望之色逐渐在王勇脸上蔓延。马背上不是小郎君,而是突骑施小郡主阿伊腾格娜。
阿伊腾格娜见到王勇之后,压抑住狂跳的心脏,也顾不上喘口气。她竭力拉住缰绳,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对王勇嘶吼道:“快去救小郎君……马球场北的树林里有埋伏……许多骑兵……可能有一百多人……”
说完之后,一路紧张不安到极点的阿伊腾格娜终于挺不住了。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王勇叫过来一个轻骑兵火长,大声交待道:“前方有警,某带大队骑兵先去。你带领本火的弟兄把伊月小娘子抱到马车之上休息,并负责护送杜判官随后跟上。”
说完之后,王勇不顾腰背的疼痛,挥鞭策马,急速向马球场方向冲去。
两队轻骑兵得令后,也不再顾惜马力,扬鞭奋蹄,全力跟随王勇向前冲刺。
骑兵火长把阿伊腾格娜抱下马之后,赤炎骅长嘶一声,然后调头追随乌骊马,重新向马球场方向奔去。
看见王勇率领轻骑兵绝尘而去,杜环知道事情肯定非常危急。但他也明白,事到如今,自己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着急赶过去。
王正见之所以派杜环前来,一是因为情报来源不明、真假莫辨,不便张扬,需要以抓捕凶犯的名义出动军马。因此杜环作为北庭判官出面,就显得合情合理。二是不知对手可能布下什么样的圈套,有多谋的杜环在,更多一层保障。
杜环见王勇和伊月小娘子聊过之后,急忙加速出发,就明白王勇肯定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阴谋显露之后,后面需要的就是武士上阵挥刀厮杀,他这个文士发挥作用的空间反而不大。
火长小心翼翼地将阿伊腾格娜抱了过来,杜环将她接进马车之内。
吩咐火长继续前进之后,杜环先拿出水囊,让心力憔悴的阿伊腾格娜喝上两口。
白练驹等坐骑则被轻骑兵们收拢了起来,拴在马车之上,一路同行。
头晕眼花的阿伊腾格娜喝了两口水后,稍微缓过来点。她忧色忡忡地简单描绘了一下方才马球场上的险情。
“一百多名骑兵!!”杜环闻之大惊失色:“何其毒也!”
缓过神来的阿伊腾格娜给杜环大致说了一下方才的推测。当然,她隐去了小郎君的一些**和自己的一点小心思。比如小郎君为什么那么喜欢阿史那霄云;比如,自己劝小郎君接近阿史那雯霞的打算……
听了阿伊腾格娜的分析之后,杜环双目闪亮,不由击节赞道:“伊月之聪慧,实在罕见。竟然能够抽丝剥茧,推测出对手的思路!”
阿伊腾格娜闻之并无任何惊喜,她苦笑道:“可惜我还是发现太晚了。若不是听到兰香和梅香的闲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些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等我大致明白的时候,袭击却已然发动了!”
“能够从只言片语中窥测全貌,已经非常难得!”杜环先赞叹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只是不知道小郎君能否渡过此劫啊!”
阿伊腾格娜目光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可以!”
“伊月小娘子如何这般有信心?”杜环很好奇。
“小郎君性情沉稳、奇思百出,应该能够找到应对之策。”缓过来的阿伊腾格娜进入了冷静分析状态:“并且据我临走时观察,树林之中似乎还隐藏有其他人马?”
“哦?”杜环心中一奇,他立刻想到了如意居,但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明白对方的险恶用心之时,树林里就传来了长箭的破空声。既然对手的目标是小郎君,那么一箭毙命最为简单有效。可那支暗箭响了片刻之后,竟然没有了下文。之后林内又传出了箭雨声和骑兵出动的马蹄声。”阿伊腾格娜记忆十分清晰、思路也很有条理:“因此,我推测,暗箭突袭是对手计划的第一手段,也非常接近于成功了。可是长箭离弦之后,被人干扰了。第三方人马还向对手发动了突袭。对手无奈之下,方才转暗为明,出动所有人马强攻!”
“有理!”杜环仔细琢磨着阿伊腾格娜话里的信息。
“不过,对手也确实下了大工夫,费尽心机,把小郎君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并准备了多种手段。且第三方人马也只是我的推断,未必真的有。实在让人担心!”虽然很有信心,但阿伊腾格娜还是非常忧虑。
“确实有第三方人马在。”杜环明确说道:“不然王别将和我怎么会在此处?!”
阿伊腾格娜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急于报信求援,见到王勇之后浑身放松,却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还没有进入庭州城,就遇到了一路向西急行的北庭轻骑?
“早已经有人报送过险情了?”阿伊腾格娜试探问道。
“是。小郎君此次若能脱险,得多谢这位女剑客啊!”
“女剑客?”阿伊腾格娜心中忆起十六日凌晨,小郎君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提起的那位独自击毙四位纵火匪徒的剑术高手。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二)
杜环和阿伊腾格娜一大一小两位智商逆天之人,全心推演阴谋之时,马球场上的小规模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对射七八轮之后,北庭牙兵中箭之人日渐增多。而对方始终有一半人马没有压上来,致使陈队副等持刀的牙兵高度紧绷、保持警惕,不敢全力投入到对射之中。
陈队副明白,对方的女头领放着生力军不动,就是等自己这边耐不住伤亡。
一旦大多数牙兵都投入到对射之中,对方就会纵马压上,利用牙兵来不及弃弓换刀的空隙,一举突入。因此,对手不动,陈队副也始终不动。
阿史那霄云射出一箭之后,从地上找了一副箭囊挎上。箭囊原来的主人已经中箭身亡。
一支支利箭从阿史那霄云手中射出,又击伤了一名马匪。
胖乎乎的高仙桂看见阿史那霄云勇敢地站出来投入战斗,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也拨开高家仆人的阻拦,从家仆的环卫中挤了出来,捡起一把骑弓,加入到对射之中。
肥硕的高仙桂挤出来的时候,家仆围成的包围圈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缝隙。远远观望的同罗蒲丽眼睛一亮,开弓瞄准之时,却又无奈摇了摇头。高仙桂距离王霨的距离比较远,所以转瞬即逝的缝隙之中并无王霨的身影。
大唐本就尚武,无论是关陇还是江南,年轻人都喜策马纵横、弯弓射猎。北庭的这些小郎君、小娘子,虽然身份高贵,但因身处边疆军镇,在骑马射箭上下的功夫尤多,可以说人人都骑得了俊马、拉得动长弓。
因此,别看高仙桂体态略显臃肿,但一箭射出,劲道要比阿史那霄云大得多,毕竟他年岁要长,气力也更大。
而此时,车阵内的众人也才想起,高仙桂的父亲高长史,在马璘到来之前,是毫无争议的“北庭第一箭”!
高仙桂射出的长箭,不知是准头好,还是运气好,居然直接击中了一名马匪的坐骑。
坐骑吃疼之后,人立而起,直接把马匪抛在了地上。落地的马匪立即被后面避之不及的马匹踏得半死。其余马匪见状微微吃惊,却没有人敢出手反击高仙桂。
高仙桂一箭得手之后,阿史那霄云回眸笑赞道:“高郎君好箭法!”
高仙桂不意平日里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女神,竟然主动赞扬自己,顿觉心花怒放,心中的最后一点恐惧也被抛之脑后,他只觉得就是此刻马上战死,也可以无怨无悔了!
他本就有点期期艾艾,一兴奋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阿史那霄云的夸奖,于是就闷头加快射速,奋力射出了更多的箭支。
张德嘉见状,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拿起弓箭准备战斗。
“姐姐,他们不敢伤害我们!”一直在冷静观察局势的阿史那雯霞高声喊道。
阿史那霄云听后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射了数箭,也击伤了两名骑手,却从来没有任何箭支朝自己射来。
“这次你没有骗我吧!”战场之上、箭雨之中,阿史那霄云也不忘调皮地和妹妹开个了玩笑。
张德嘉射出一箭之后,冷静地说道:“雯霞小娘子说得不错,他们有所忌惮。”
“那我们正好利用对手的弱点进行反击!”阿史那霄云开弓引弦,又射出了一箭。
王珪见状,发现危险并不大,又不愿意在阿史那霄云面前丢面子,便甩开家仆的阻拦,也拿起弓箭准备战斗。
老者不料王珪竟然也出来战斗,面色微惊。
同罗蒲丽敏锐察觉到了老者神色的变化,试探问道:“这位大郎君有什么不对吗?”
老者立刻笑着转变了话题:“在下是担忧他们利用我们的忌惮,杀伤太多。”
同罗蒲丽闻言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长弓:“就让他们以为这是我们的软肋吧,岂不正好?”
老者桀桀怪笑,沙哑的嗓音里挤出的声音如同夜枭的嚎叫,似乎是在赞叹同罗蒲丽的计谋。
阿史那霄云等人发现骑手们有所忌惮之后,便放心大胆地和敌人对射起来。
稳重的王绯和冷静的阿史那雯霞也按捺不住加入进来,一些健壮的家仆也想投入战斗,却立刻被对手毫不犹豫地射中。
家仆纷纷中箭让车阵里的众人明白,对方忌惮的只是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而不是普通仆役。
虽然阿史那霄云等人投入战斗后,稍微缓解了牙兵们的劣势,但无奈对手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牙兵们依然处于下风。
一直处于放空状态的阿史那霁昂,拨开家仆,捡起一把长弓也要加入战斗。但他平时里练箭用的都是短弓,拉长弓还很费劲。
王霨看见阿史那霁昂拉不开长弓,便准备上前从他手里拿走弓箭。王霨自信自己的气力要比阿史那霁昂大。
王霨刚刚从家仆的环卫圈中走出,眼尖的阿史那雯霞就发现,一直纹丝不动的对方女首领,将长箭搭上了弓弦。
刹那之间,阿史那雯霞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对手的目标是王霨!
她顿时脸色煞白,悔恨不已!自以为发现了对方的软肋,却不料对手是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正等待王霨上钩!
“霨弟小心!”阿史那雯霞大声喊道,然后急忙朝王霨奔去。
可惜已经晚了,阿史那雯霞的提醒脱口而出之际,同罗蒲丽的长箭已经如电射出。
在弓箭之术上浸淫多年的同罗蒲丽,射出箭支的威力,绝非阿史那霄云等少女可比。
长箭追星赶月一般,呼啸着直扑王霨的咽喉。
王霨踏出守卫圈的一瞬,就听到了阿史那雯霞的提醒。他只微微一晃神,便明白了,原来所有的异变,其实都是敌人煞费苦心,特意针对自己的所设的圈套。
此时,王霨忽然想起,在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曾经听到有人在马球场边呼喊自己。
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伊月的声音吧,大概是聪慧的她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难怪整个比赛期间,她一直站着场边上低头沉思,根本不关心激烈的比赛。
阿史那雯霞警示的话音未落,长箭的尖啸声就扑面而至!
“难道要死在这里吗?”王霨伸手拔出横刀的同时,脑子里飞速想着:“如果能再穿回现代,也挺好的,那样就可以再次拥抱到小雨了!可是,这样的概率太小了!此处也还有我想守护的人呢,我还不想死!”
强烈的求生**,加上几个月的刻苦训练,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救了王霨。
他根据自己骑射的经验,迅速判断出了长箭的轨迹,找到了唯一可以闪避的方位,然后急忙侧身一躲,横刀立即向前砍出。
电光火石之间,同罗蒲丽的长箭被王霨砍断了尾翼,但长箭势头不减,直接将一个家仆的胸膛射穿了。
王霨刚庆幸自己躲过了一箭,就听见阿史那雯霞更加惶急的喊声:“霨弟小心!”
王霨此时才发现,对手射出第一箭之后,毫不停留,马上射出了第二箭。
而第二箭袭来的方向,正是自己唯一能够避开第一箭的方位!
“连珠箭!”王霨惊叹:“不过还是比不过马叔叔的箭法啊!”
此刻,王霨手中横刀的刀势已老,身体也根本来不及闪避。
“希望能够见到小雨吧!”王霨苦笑了起来,因为他已经判断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第二箭了!
正当他要慷慨赴死之时,一阵幽冷的香风将他扑倒在地,然后就听到后面传来了金石交错的碰撞声。
王霨睁眼一看,只见阿史那雯霞玉臂牢牢抱紧自己,把他压在了身下。
“雯霞姐姐!!”王霨没有料到,生死之际,阿史那雯霞竟然毫不顾忌自身的安危,奋勇救了自己。
“为什么??”王霨鼻头一酸,眼泪都要涌出来了:“你没事吧!”
“你在火场救我又是为了什么?”阿史那雯霞脸色微红,小声反问道。
“小郎君放心,雯霞小娘子没事。吾可不舍得这么好的小娘子为救你而受伤了!”王霨尚未回话,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试着动了动,想爬起来,却被阿史那雯霞压着不便起身。
阿史那雯霞也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态不雅,满脸羞红,急忙站了起来,然后把王霨护在了自己身后。
王霨此时才发现,那日在火场中遇到的紫纱女子,如同天降神兵,出现在车阵之中。而她脚下,有一支被磕飞的长箭。
刚才阿史那霄云站出来加入对射之时,苏十三娘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不明白马匪们为什么不敢回击。
稍加思索之后,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对方有所忌惮,不愿意把北庭都护府的高官全部得罪光,所以一直留有分寸。
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在阿史那霄云的感召下纷纷加入对射的时候,马匪们的伤亡增大了,却依然十分克制。
苏十三娘盯着黑衣女子,见她几次欲要张弓冷射,顿时明白了她的计谋:“这是要用手下的伤亡当诱饵钓鱼啊!”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三)
苏十三娘担心阿史那雯霞等人看不穿对方的阴谋,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在树林边缘找了一匹北庭牙兵的坐骑,砍断栓马带,策马向车阵冲去。
围攻车阵的马匪发现了苏十三娘的踪迹,纷纷张弓阻拦。
苏十三娘双腿控马,右手舞剑如花、左拦右挡,不但击飞了有威胁的箭支,左手的飞刀还频频出手,伤了三名马匪。
在即将冲到车阵之时,苏十三娘听到黑衣女子的第一箭脱弦而出的尖啸声。
她赶忙从马镫上飞跃而起,脚如蜻蜓点水,在马车顶部微微借力,然后持剑飞冲而下,希望能及时挡住长箭。
但她还是迟了片刻,眼看第一箭就要射中小郎君了,苏十三娘顿时有些懊恼。虽然她并不打算收小郎君为徒,但还是挺喜欢这个早熟的小男孩。
不料小郎君竟然判断出了箭路,敏捷地躲过了这一箭。
苏十三娘还来不及感慨小郎君师父之高明、武技之扎实,黑衣女子的第二箭就如晴空霹雳,迅捷而至。
在苏十三娘出手阻拦的瞬间,小娘子飞驰而来,扑倒了小郎君。
“火场中小郎君救了你,马球场上你又救了小郎君。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啊!”苏十三娘当然不会坐视“爱徒”受伤,挽了个剑花,直接卸下长箭的劲力,将之磕飞。
看见小娘子如同护崽的母兽一样,将小郎君拦在身后。苏十三娘又瞄了一眼小娘子英姿飒爽的姐姐,心中暗暗叹道:“但愿小娘子以后莫要为情所困、被爱所伤啊!”
同罗蒲丽见必杀的连珠箭再次被紫纱女子所挡,恼怒异常。此时她已经确凿认定,这位紫纱女子就是杀了四名弟兄、用飞刀击飞长箭的闻喜堂高手。
新愁旧恨眉生绿,同罗蒲丽怒气冲冲对苏十三娘喝道:“吾手下四名弟兄,可是被你所杀!”
苏十三娘潇洒地挥剑斩断一支袭来的羽箭,然后轻描淡写道:“四条纵火的疯狗,人人得而诛之!死在我的剑下,并不曾冤枉他们!”
“纵火!不是你们闻喜堂放的火吗!”同罗蒲丽察觉到有点不对。
“确实是闻喜堂纵火……”苏十三娘话未说完,嘚嘚的马蹄声响起,如意居的二十多名武士已经按照她的号令,从马球场东侧冲杀而来。
“闻喜堂的恶徒真多啊!”同罗蒲丽看见又有生力军加入之后,知道时间紧迫、不容拖延,她弯刀一挥:“弟兄们,冲啊!”
五十名养精蓄锐良久的马匪,如同脱闸的洪水、出笼的虎兕,向车阵直扑而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苏十三娘自言自语道。但马匪们的进攻让她来不及细思。
陈队副见马匪发动冲锋之后,高声喝道:“依托马车,上刺人、下砍马!”
面对汹涌的骑兵队伍,北庭的牙兵们虽然处于劣势,但毫无惧色。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双目中燃烧着如火的战意。
苏十三娘见北庭牙兵人数占劣势,就急忙喊道:“我已经给北庭王别将发了求援的信息,大队援兵即可就到!”
王霨一听,心中大喜,他恐怕北庭牙兵士气受骑兵冲锋影响,连忙高声喊道:“王别将率领大队人马即可就到!援兵马上就要来了!”
“弟兄们,王别将率领大队人马来支援我们了!!”陈队副反应稍慢了些,但立刻明白了王霨的意图,高声喊道。
此时他哪里来得及分辨消息的真假,只希望能够尽快将北庭牙兵们的士气提到最高。
陈队副话音刚落,马球场的地面开始微微颤动。刚开始王霨还以为是对方骑手冲锋造成的震动。但他很快察觉到,响动过于巨大,绝非对方所为。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霨的猜测,马球场东南方向数百步远的道路上,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和熟悉的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小红马一跃而起,人立在半空中嘶叫不已。
“赤炎骅!?”王霨大惊,透过人墙的缝隙定睛一看,果真是赤炎骅,只是马背上空无一人,心中不由大喜:“看来伊月搬来援兵了!”
马球场上的人,都被如天马下凡一般的赤炎骅惊住了。
赤炎骅前蹄刚刚落地,它身后就跃出了数名全副武装的骑兵。
这些北庭轻骑兵,手持马槊、腰悬横刀、背负箭囊、身披明光甲,映射着九天之上的阳光,正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不怒自威龙出海!
数骑过后,更多的骑兵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战意和气冲斗牛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和全身披挂的北庭轻骑兵相比,身着黑衣的马匪们顿时寒酸得如同街头的乞丐一般。如果在大漠上遇见这样的对手,马匪们根本不用思索,会毫不犹豫调头就跑,只期盼一身轻便装束能够让自己跑得更快点。
战意高昂、装备精良的北庭轻骑兵登场之后,马匪们原本气势汹汹的冲锋立刻若退潮之汐,变得疲软无力!
瞪着大队井然有序的骑兵,同罗蒲丽张大嘴巴,懊恼不已。纵横灵州之时,由于义父的狡猾和谨慎,马匪们从来没有和朔方节度使的唐军对阵过。
因此,同罗蒲丽虽然一直听闻唐军骑兵精锐无比,但从来没有真正领教过。
此刻,面对铠甲鲜明的北庭骑兵,同罗蒲丽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个草原部族,都匍匐在了大唐脚下!为什么一个个大漠可汗,都卑躬屈膝于天可汗面前!
大唐此刻的武力和兵锋,绝非任何草原部族可以抵御的!区区百余名马匪,简直是蚍蜉撼大树!
同罗蒲丽心惊胆战之际,老者凑到了跟前,急着吼道:“迅速斩杀目标,以其余小郎君和小娘子为人质,还有脱身的可能!”
同罗蒲丽眼神如刀,冷冷看着老者说道:“面对如此强兵,你还妄想斩杀目标!你是打算让我们都送死吧!”
老者依然不愿放弃,继续费尽唇舌劝同罗蒲丽尽快冲锋。
陈队副本以为从天而降的女剑客是为了提振士气而谎报军情,不料大队轻骑真的及时赶到!
援兵在后,陈队副心头大定,高喊道:“弟兄们,保护好小郎君和小娘子,轻骑团的弟兄们到了!”
忍受着箭伤默默支撑的北庭牙兵和手持横刀待敌冲锋的弟兄们一起高声呼喝,车阵之内士气如虹!
此时,如意居的二十余名武士已经冲击到了马匪跟前,看到北庭轻骑兵出现之后,如意居的武士们有恃无恐,挥舞着横刀朝马匪冲杀过去。
在追踪和潜伏之时,如意居的武士们已经弄明白,就是这伙人纵火烧了灯楼,引发了庭州大火。
由于深恨马匪纵火烧楼,如意居的武士在北庭轻骑出现之后,依然不依不饶地拼杀着。他们一边挥刀,一边高喊着:“杀了这群可恶的纵火恶徒!”
听到了如意居武士们的诅咒,同罗蒲丽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涌上了心头。
她打断了老者的喋喋不休,单刀直入问道:“到底是谁纵火烧楼!”
老者面色微变,但他依然用非常淡定的语气说道:“此时争论这些枝节还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赶紧击杀目标!”
守卫在阿史那雯霞身前的苏十三娘,一直留意着黑衣女子的一举一动。见她停止冲锋,和身边的老者争执起来,苏十三娘忽然有所明悟。
她一把将阿史那雯霞塞回了家仆的守卫之中,然后跃上马车,奋力一跳,如紫色巨鸟,向前扑去。
刚才马匪们冲锋了半截,然后被突然出现的北庭骑兵打断了气势。所以此时,同罗蒲丽和老者距离车阵并不太远!
同罗蒲丽见苏十三娘突然袭来,以为目标是自己,急忙从马镫上站立起来,挥刀劈砍苏十三娘的脖颈。
苏十三娘右手轻探,一泓秋水毫不理会弯刀的袭击,而是直刺同罗蒲丽的略显凶戾的美目。
同罗蒲丽没有想到对手如此果决,甫一交手,就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
她本想继续挥刀劈砍,试试对方是否真得如此不惜命。但剑光袭来的刹那之间,同罗蒲丽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有两败俱伤的打算,而是在出手的一瞬间,就算准了长剑刺杀比弯刀劈砍具有长度上的优势,可以保证后发先至。如果自己不收刀防守,未劈伤对方之前,双眼肯定会被刺伤。
“出手果敢、心思缜密,真是难缠的对手啊!”回防的弯刀和直刺的长剑在半空中火光四射,同罗蒲丽在感到头疼的同时,又多少有点惺惺相惜。
苏十三娘见对方果然撤刀格挡,便用长剑在弯刀上略一借力,身形在空中一扭,反身落在了老者的坐骑之上。
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苏十三娘已经用剑尖挑开了他用以蒙面的黑纱。
“王沛忠王管家,你把大家都害得好苦啊!”苏十三娘坐在老者身后,将手中长剑横在他的脖子前:“或者叫你裴忠更加合适?”。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四)
“你是何人?在胡言乱语什么?”老者竭力否定苏十三娘的指认,但他的语气已经有点慌乱了。
苏十三娘毫不理会老者的辩解,而是扭头对同罗蒲丽说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吾乃公孙大娘的弟子苏十三娘,奉命前来护卫如意居。”
同罗蒲丽一愣,完全不明白对手为什么要在刀来剑往的战场之上自报名号。但望着那双清亮的双眸,她下意识回道:“在下同罗蒲丽……”
刚说出第一句话,同罗蒲丽突然意识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深意了:“你是守卫如意居的?我们也是被如意居雇佣的啊?!”
苏十三娘眉眼飞扬,笑着说道:“果然如此!”
她并未进一步解释,而是深吸一口气,向仍在厮杀的如意居武士高声喊道:“停止厮杀,向东撤五十步!”
如意居的武士闻令,立刻不再与马匪们缠斗,而是谨守门户,驱马缓缓后撤。
释放过善意之后,苏十三娘才用剑尖指着老者,向同罗蒲丽问道:“同罗娘子,你可知此人是谁?”
同罗蒲丽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太肯定地说道:“只知道是如意居的人,但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
“此人名叫王沛忠,原名裴忠,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大管家。同时,他还是王都护正室裴夫人最信任的人,河东闻喜堂庭州分号的幕后操纵者!”
“闻喜堂!”同罗蒲丽大惊失色,她脑子完全糊涂了。
“此人当年便在河东裴家操持阴暗之事,出了名的阴险狡诈。他此次应当是伪装成如意居之人,让你们以为所有下三滥的事情都是由如意居授意的!同时,你们万一失手被抓,也不会牵连到闻喜堂。”苏十三娘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那纵火之事?”同罗蒲丽一边发问,一边挥刀喝令众马匪停止进攻。箭来矢往的马球场终于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北庭骑兵威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如意居进入庭州,闻喜堂自然不服。闻喜堂建巨型灯轮,如意居筑巨型灯楼,这本只是商铺之间的意气之争。不料他竟指使四人纵火焚烧灯楼,酿成了伤亡无数、损失惨重的火灾!此事庭州百姓皆知,那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更是亲身经历,决非虚言!”苏十三娘说的有理有据。
惊觉自己可能被人团团哄骗的同罗蒲丽,如惊弓之鸟,此时对苏十三娘的话也不敢轻信了。
她低头沉思片刻,之前的种种疑惑和不安一一涌上心头。而按照苏十三娘的话去解释的话,一系列迷惑之处纷纷迎刃而解。
为何闻喜堂的周掌柜对何人斩杀四位弟兄一无所知,因为他确实毫不知情!为什么周掌柜家毫无防备,因为他根本没有料到王沛忠会对自己下杀手!为什么要让自己手持长剑击杀周掌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栽赃陷害……
“那位骑红马的小郎君是谁?”同罗蒲丽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北庭都护王正见的次子,其母并非裴夫人。”苏十三娘明白同罗蒲丽已经醒转过来,指了指:“那一位大郎君,才是裴夫人的儿子。”
“原来如此!”同罗蒲丽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老者的所有谋划,其实只是一场黑暗阴森的豪门恩怨。
“老贼,方才还骗我说,目标是裴夫人的儿子!难怪反复叮嘱不要伤害其他小郎君,原来裴夫人真正的儿子也在此处啊!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怕流矢误伤吗?”同罗蒲丽气血上涌,弯刀直接砍向王沛忠的脖子。
苏十三娘连忙挥剑架住了同罗蒲丽的弯刀,劝解道:“北庭都护府的王别将已到,这王沛忠的生死责罚,还是由他带回去交给王都护处理吧,此非你我二人可定之事!”
苏十三娘抬剑阻拦的功夫,王沛忠用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从马背上滚落。落地之后,他摸出一把绿莹莹的匕首,直冲王霨而去。
苏十三娘不料他到山穷水尽之时仍不放弃,左手急摸飞刀,才发现身上所带的几串飞刀,在抵御马匪进攻之时已经全部用光了!
车阵内的牙兵和家仆们,在援兵抵达、马匪停止攻击之后,心情难免有些松懈。王沛忠又是他们平时里熟悉而敬重的都护府管家,所以看着他如恶兽一般扑将过来,众人一时楞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时北庭轻骑兵距离车阵尚有一段距离,腰背受伤的王勇更是落在队伍中段,不曾看见此时的险情。
千钧一发之际,阿史那雯霞勇敢地站了上前,张弓急射,欲图阻止双目赤红的王沛忠。
王沛忠猛若疯虎,弓腰弯背,躲过了阿史那雯霞的利箭。她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箭,就看见王沛忠挥匕扑了过来。
王霨瞧见苏十三娘揭穿王沛忠的真面目之后,低头思索良久,也大致明白了裴夫人处心积虑的阴谋是如何设计的了。
他苦笑了一声,不由自主望了望一身英气、白衣胜雪的阿史那霄云,想着比赛前苦口婆心反复警示自己的阿伊腾格娜,明白外露的情感最终还是被人利用了。
“但是,即使知道把感情表达出来会带来杀身之祸,我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啊!”凝视着酷似小雨的唐代白衣少女,王霨心中暗暗叹道。
王霨正发愣之时,忽然听到弓弦拨动之声,他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疯狂的王沛忠挥动着绿光闪闪的匕首,正在朝拦住自己身前的阿史那雯霞刺去。
“有毒!”王霨大惊,急忙一跃而起,挥刀从侧方朝王沛忠斩去!他的横刀尚未触碰到王沛忠,就听到身前传来了羽箭入肉的穿透声。
王霨大惊,但刀势不减,深深砍进王沛忠的肩膀。
落地之时,他才发现,王沛忠的后背上被人射中了一箭。而阿史那雯霞并没有受伤。
他抬头寻找弓箭何来之时,只听见阿史那霄云恨恨地说道:“竟然敢伤害我的妹妹!吾必杀之!”
王沛忠背部中箭、肩膀负伤,倒在了地上。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王霨,依然徒劳着挥着短匕,似乎这样就能把王霨击杀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气力正在快速流失,便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朝自己胸膛扎去。
此时,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已经联袂而至,长剑和弯刀一左一右,同时出手,磕飞了刚刚划破皮肤的匕首,双双封死了王沛忠再度暴击伤人的可能。
“为什么要骗我们?”同罗蒲丽知道这样问很傻,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清楚。
“阴谋之道,本就是见不得光,从来都充满了欺骗和狡诈。这不是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马匪可以理解的。”王沛忠口吐血沫,但思路依然清晰,语气中满满都是嘲讽。
“那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退路吧!”同罗蒲丽追问了一句。
王沛忠脸上僵硬地笑了笑,似乎在嘲笑同罗蒲丽此时才想明白:“从答应接这单生意起,你们就注定不可能活着回到灵州了。”
同罗蒲丽没有再问了,她已然明白,闻喜堂在伪装成如意居雇佣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毁尸灭迹、消除一切证据的打算。自己和弟兄们,无论能否得手,本来都是注定要死在庭州的。
“这就是身为杀人凶器的悲哀吧!”同罗蒲丽心中充满了悲凉,她对自己未来也陷入了重重迷茫。
“若不是你,这小野种今日必当死于此处!”王沛忠并不理会同罗蒲丽的困惑,他怒视着苏十三娘,嘴里含糊不清地吼道。
苏十三娘冷冷一笑,对王沛忠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这是为师父了结旧怨、为天地讨还公道!”
“公道!”王沛忠哈哈大笑:“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上,何曾有过什么公道!?不去捕食,就会被人吞噬,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公孙大娘,她就真得能代表正义和公道吗?还不是在为王元宝卖命吗?!”
“有些事,像你这样的野兽是不会懂的。”苏十三娘鄙夷地回道。
“野兽,我就是野兽啊!可惜,我不曾完成阿郎的重托,没有守护好裴家。”王沛忠语气渐低:“不过,此事皆是某一人所为,和任何人都没有牵连。郎君珍重啊!”
远远躲在一边的王珪面色煞白若纸,他不曾料想到,王沛忠之前所说的解决小野种的行动,就发生在今日!更没有想到,自己被他毫不怜惜地抛弃在刀光剑影之中,随时可能丧命!
“这个老贼,实在太可恶了!”王珪对王沛忠丝毫不在意自己安危的安排极度不满。因此,虽然明白他最后一句“珍重”是告知自己的,但王珪只是把脸偏向了另一边,装作没有听见。
王沛忠似乎也不在意王珪是否在意,他知今日事败之后,自己便再无存于世间之必要了。
阿史那霄云近距离发射的一箭,又快又准,直接从背后穿透了王沛忠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正顺着箭杆慢慢向外渗透;王霨的入肩一刀则加剧了他的伤势;方才淬毒的匕首虽未伤及内脏,但毕竟划破了皮肤,马钱子的毒性已经开始不可逆转地发作了。
第四十章:多行不义必自毙(五)
王沛忠为了今日的伏击筹谋许久,本以为十拿九稳,却不料因为元夕与如意居争风头提前暴露了一点实力,引发了苏十三娘和如意居的强力介入,并最终功亏一篑。
长期的劳心费神,加上箭伤、刀创和毒药齐发,王沛忠躺在地上,看到的蓝天白云越来越模糊,和煦的暖阳正变成一团昏黄。
在世界渐渐变得黑白、意识缓缓步入混沌之际,王沛忠不由自主忆起了那个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冬日。
那年河东地区气候反常、庄稼绝收,适逢后突厥汗国兴起,大举从云州、蔚州方向进攻河东。
唐军与后突厥汗国在河东反复拉锯,原本富庶无忧的世外桃源,立刻在兵燹中变成了人间地狱。
在父母、兄长和妹妹都死于兵灾或饥饿后,十几岁的王沛忠,失去家园之后,像野狗一样,匍匐在冻僵的饿殍之间,用麻木的手指,摸索死尸身上是否还有可吃的东西。
而有数具尸体,并非饿死,却是被王沛忠用石块击杀的。在行将饿死的王沛忠眼里,这个世界早就失去了鲜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浓稠胜墨的漆黑和活下去的动物本能。
之所以要杀人,因为饿死的人身上肯定没有任何可吃的,而那些还有口热气的人,身上多多少少还藏着点食物……
在死尸中生存数日之后,原本单纯、木讷的王沛忠,已经完全挣脱了人性的束缚,彻底蜕变成了狼一样的野兽。
但再凶狠的野兽,没有了食物也会死。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是阿郎救了自己。
几十年过去了,王沛忠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阿郎时,他那双充满惊喜和玩味的眼睛。
“我就是最符合他期望的野兽吧!”王沛忠依靠野兽般的直觉,看懂了眼神中的欣喜。于是,他顺从地跟着阿郎,来到了衣食无忧的裴家。
但王沛忠最初并不想长留裴家,他打算吃饱喝足之后,就悄悄逃离。虽然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占据他内心的野兽并不希望被人困在笼子里。
可是,在裴家厨房帮忙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羁绊。悄悄带着丫环溜进厨房偷金乳酥吃的裴家小娘子,笑起来时眉眼飞舞的刁蛮可爱,简直和自己妹妹一模一样。
就因为这么一个笑容,王沛忠决定留在裴家。至于为之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已然毫不在意了。
决定留在裴家之后,王沛忠明白阿郎需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一笔笔肮脏的交易由他而定,一条条人命在他手里终结。而早已杀人如麻的他,毫不在意双手上的血腥味是否会更浓一点。
阿郎大概对他的隐秘心思有所察觉,所以从来不让他过于接近最珍爱的孙女,并在合适的时候,积极为她筹划了婚事。
对于阿郎的猜测和误解,他从来没有解释或分辩过。在他内心深处,裴家小娘子就是妹妹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和怜悯。
因此,对于阿郎硬配给他的姜氏,他没有拒绝,但也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在别人眼中,阿郎直接将本家的亲戚姜小娘子赐给他,完全是天大的恩德。因为寻常仆役,能够娶个内宅的丫环就是意外之喜了。如此器重和犒赏,肯定是对他卖命的肯定和奖励。
但王沛忠知道,阿郎如此做,除了拉拢之外,还别有弦外之音。不过既然阿郎不说破,他也不会说些什么。
更何况,阿郎还猜错了。他以为自己对小娘子有男女情.欲,但自己只是希望能够多照顾自己妹妹一程。
或许阿郎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发现了之前的谬误。所以特许他以陪嫁家仆的身份,继续照顾小娘子。
“小娘子,她从来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吧!”整个世界变得黑暗之前,王沛忠心里飘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不过,我也从来都不希望她知道啊!”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王沛忠的身体不由自主,又一次感到了漫天的冰雪和沁入骨髓的饿意。
正在痛楚难忍之际,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她眉飞色舞地笑着,跳着走了过来,拉着王沛忠的手说道:“哥哥,你终于来了!”
看见小女孩的那一刻,在黑暗中沉沦的王沛忠似乎感到了光明的照耀和幸福的召唤……
王勇在陈队副的搀扶之下,艰难地从乌骊马上翻身而下。
此时,大队的北庭轻骑兵已经将整个马球场团团围住了。面对如林的马槊,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都丢下了手中的武器,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王勇下来之后,立刻跑到王霨身边,蹲下身来,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哪里有创伤。
阿史那雯霞则依然紧紧护在王霨的身边,生怕还会有人暴起袭击他。
王霨见王勇伤病未好,就又骑马前来救自己,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王勇叔叔,对不起,都是我贪玩,又辛苦你了!”
阿史那霄云听闻之后,急忙上前替王霨分辩道:“王别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霨弟毫无关联,他是被我硬拉着来打马球的。”
王勇盯着已无生气的王沛忠说道:“霄云小娘子,对方处心积虑要置小郎君于死地,筹划了许久,连某都被骗过去了。吾又如何能够责备你们呢!好在有人暗中帮扶,不然就真要让人得逞了!”
王勇说完,郑重地向苏十三娘施礼感谢。苏十三娘也毫不客气受了王勇的一拜,然后笑着说道:“王别将,其实在下并非特意救小郎君。只是家师和此人有些旧怨,吾奉师命了结因果而已。”
“行善不问缘由,娘子报信之举,某感恩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王勇对苏十三娘十分感激。
“王别将,不用他日,吾近日便有事求你!”苏十三娘咯咯一笑,豪爽地说道:“不过此时此地,气氛不雅,不适宜谈之。可否邀王别将明日中午前往如意居小酌一番?”
“娘子有邀,敢不从命!”对于救了王霨命的人,王勇当然不会拒绝。
谈话间,杜环和阿伊腾格娜也坐着马车赶到了马球场。
马车尚未停稳,阿伊腾格娜就急着跳了下来。虽然明明早就从轻骑兵的神态中推测出小郎君并无大碍,但不亲眼看见,她还是难以真正放心。
杜环跟着下车之后,脸上依旧挂着智珠在握的淡淡笑容,他早已被生活磨练到水火不侵、情感内敛的境界,当然不会如阿伊腾格娜一样情感外露。
飞快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沛忠和手持刀剑的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然后又瞧了瞧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们,杜环脑子中立刻开始复原伏击发动之后种种情形。
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测之后,他走近了几步,目光又回到了王沛忠的身上。智谋之士,最在意的自然是阴谋的始作俑者。
“他似乎在笑啊……”杜环轻声说了一句。
马球场上诸人听到杜环的话后,都不约而同朝着王沛忠的脸上瞧去,惊讶地发现,那张狰狞如野兽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舒缓下来,上面荡漾着满足和幸福。
苏十三娘反应最快,她伸出左手在王沛忠的鼻子上略微停留,然后向王勇轻轻摇了摇头。
王勇望着死去的王沛忠,心中既有些轻松,又有着莫名的感慨。追逐猎物的恶犬已经死了,但将恶犬放出去的人,却因忠犬的誓死捍卫,依然能够稳如泰山啊!许多事情,还没有完啊!
当然,少了一头猎犬,肯定会少很多麻烦,而都护也肯定会借此机会,狠狠打击一下裴家的气焰。都护府的内宅,应该能够平静一段时间了,而自己也暂时能够享受片刻清闲了!
王勇大概知道为什么都护如此偏爱小郎君,他是为数不多明白其中奥妙的人。此中机密,连足智多谋的杜判官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是,现在什么也不能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未来肯定会告诉小郎君的,但是,肯定不是此时!”王勇心中默默想道:“什么时候告知,由都护自己来定吧!”
王勇轻轻摇了摇头,竭力从心中隐藏的最大秘密中摆脱了出来。他望着妖娆而泼辣的同罗蒲丽,努力让自己开始琢磨如何处理这群马匪。
但王勇是个优秀的武士,却不是善于谋划之人,他思索了片刻,也想不好如何处置这群马匪最为妥当。
“这种事还是交由杜六郎头疼去吧。”王勇在心中偷了个懒,然后他望了眼小郎君,不由想到:“或许小郎君会有些新的奇谋怪策吧!”
马球场上空,和煦的冬日暖阳已经在少年少女们激烈争夺和各路人马拼命厮杀之时,悄然走到了天空的穹顶,无言地照耀着广袤大地上的一切光荣和梦想,驱散着所有的阴霾与诡计。
王霨感受到了来自天空的温暖,他抬起头,望了眼金灿灿的暖阳,然后看了看周围满目关切的阿史那霄云、泪旋欲滴的阿伊腾格娜、紧紧守护自己的阿史那雯霞、情绪刚刚舒缓下来的王绯和迷糊中带点焦急的阿史那霁昂,又看了看沉默的王勇和思索的杜环,他忽然感到无边的幸福。
在经历一场险些夺取自己生命的伏击之后,王霨深深感受到了朋友们的关心和情意。穿越之后,他第一次清晰体会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和这个辉煌的时代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为了朋友、为了家人、为了华夏,我都要更加努力,牢牢守护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守护这片辽阔的热土和璀璨的文明!”王霨在心中拔出了横刀,准备迎接未来的一切挑战!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一)
天宝八载,正月二十一日,午后的长安城,天光晴好、万里无云,再无元日的阴冷和湿寒。恍然间,长安城的居民都以为春天已然来临了。
平康坊横街之南,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李林甫府邸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坊的面积。
由于李林甫的地位和权势,他的府邸能够占用了一段坊墙,并直接朝坊外开了一道南门。而此处,也就成了长安城最热闹的一道风景。
府邸南门之外,车水马龙、喧哗不已,热闹堪胜东、西二市。
身着各色官服的文武官员,或来自天南海北、各州各道,或来自省部寺监、各衙各署,怀抱着不同的目的和打算,携带着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或厚薄不一的奏折文表,欲图拜见右相李林甫。
李府的阍者们对之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两眼朝天,对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员,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当求见的官员们把名刺和红包强塞进手里的时候,他们才会轻轻掂量一番,立刻估算出红包的分量,然后再依此决定是否把名刺通传进去。
宰相门前七品官,自家阿郎权倾天下,阍者更是目空一切,根本不将普通官员放在眼里。况且,他们深知,真正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也根本不会走南门求见。
大部分聚集在南门的求见之人,是根本不可能见到权倾天下的李相国的。而与此同时,也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便能直接登堂入室,进入李林甫的内书房。
能够享有如此特权的,除了高力士、陈.希烈等能与李林甫平起平坐的寥寥数人,其余基本都是李相国的心腹党羽。而一般的皇亲国戚,都未必有此特权。当然,目前炙手可热的“五杨”,虽不能直接进入相国的内书房,但也绝不是李府阍者所愿意得罪的。
心腹党羽之中,最常被李林甫在内书房召见的,则是御史中丞王鉷、户部郎中吉温和殿中侍御史罗希奭,人称“李相门下三犬”。
御史中丞王鉷手握监察百官的大权,可谓右相门下第一打手。数十日前,元日大朝会后对王正见的攻击,就是由他发起的。不料王正见早有准备,提前上了请罪奏折,以退为进,巧妙化解了王鉷的攻讦。
户部郎中吉温心思机巧、计谋百出,可以说是李林甫的头号智囊。他曾多次在右相的授意下,积极罗织罪名、四处构陷,打击李林甫的政敌。
在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这两场影响大唐朝政的巨案背后,都活跃着吉温出谋划策的身影。可以说,若没有他抓住时机、积极筹划,这两项事关右相和太子角力的滔天大案,根本不会演变成如此形态。
罗希奭身为殿中侍御史,虽然品阶低微,只有从七品,却负责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是典型的位卑而权重。
如果说王鉷的御史中丞一职是将军掌中横扫千军的马槊,那么,罗希奭的殿中侍御史则是刺客手里杀人无无形的短匕。
两人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形成了监督百官、纠察朝堂的完美组合,是李相掌控朝局、打击政敌的得力武器。
而罗希奭尤为擅长网罗罪名、严刑逼供,长安的官员多视之为来俊臣、周兴等酷吏复生,对其特别厌恶。而这种厌恶,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招来破家灭门之祸。
擅于刑讯的罗希奭和长于构陷的吉温合在一起,被人戏称为“罗钳吉网”,意思是一旦落入二人手中,那简直如鸟入罗网,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了。
李府门前之所以门庭若市,全因为李林甫的独特习惯。他不喜欢在政事堂的官衙内处理政务,每日朝会之后,若无圣人召见或突发国事,他便施施然带着公.文回到家中,在舒适宜人的内书房里挥笔批阅。
此时若三省六部内有新的政务或公.文,也皆需安排专人骑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李林甫的家中。
公.文经李林甫批阅之后,则会派人给左相陈.希烈送去。
陈.希烈性格比较古板,大部分时间都会按照规章要求,老老实实闲坐在政事堂里。
之所以说是闲坐,因为政事堂的大小官员几乎都在李林甫家里或去李府的路上,有时候政事堂里甚至只有陈.希烈一名官员和数个伺候的小吏。
枯坐无聊了,陈.希烈有时也会提前回到家中嬉戏、休养。不过无论陈.希烈是在政事堂还是家中,对于大唐朝政而言根本都不重要。
因为所有的公.文,只要经李林甫批阅过后,陈.希烈只需要做一件毫不费脑筋的事即可,那就是在李林甫名字后面副署上自己的名字,表示这些公.文已经走完了左右相联署的程序。
陈.希烈副署之后,有些公.文事项重大,需要正式上报圣人裁决,会即刻送往大明宫中;有些简单政事,则可以直接下发给六部及各地州县,按照政事堂的意志进行实施了。
因此,可以说,李林甫的内书房,才是大唐真正的政务流转中枢。而大明宫内庄严华丽的政事堂,只是个看起来很美的摆设而已。
当然,难免有些官员看不惯李林甫的如此作风。之前也曾有人在圣人面前借此攻讦过李林甫,说他目无章纪、家衙不分。
不料圣人闻言,只笑着说了句:“哥奴年齿更胜于朕,日日枯坐于政事堂中无益于修身养性。朕还需哥奴多操劳数年,至于在宫中还是家中处理政务,皆无伤大雅之事。朕以后不希望再听人非议此事!”
有了圣人的特许之后,李林甫更加肆无忌惮,直接以家为衙,大小政务基本都在内书房里一言而决。这也成了大唐朝堂的独特风景。
此刻,李府内书房之内,沉香袅袅、暖意熏熏。
李林甫身披绒厚毛密的西海羚裘,坐在特制的胡床之上,拿起一份奏折,冷笑着对身侧的王鉷说道:“七郎,你看看,王正见的动作快得很,又让他躲过了一劫。”
面色沉稳的王鉷,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李林甫递过来的奏折。然后双目转动,认真浏览奏折的内容。
在李林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吉温和阴沉沉的罗希奭,则用好奇的目光望着王鉷手中的奏折。
李林甫身前的宽大案几之上,满满都是堆积成山的公.文奏章。庞大帝国的几乎所有政务,都静静地躺在此处,等待权相的裁决。
王鉷仔细翻看着手中的奏章,只见上面写道“……元夕之夜,门禁松弛,致使歹徒混入庭州南市纵火,焚毁房屋数十间,死伤数百人……现已查明,纵火之因,源于商肆闻喜堂嫉妒如意居之灯楼,故纵凶放火……现闻喜堂已被查封,首恶王沛忠已经伏诛。然臣之罪,万死莫赎,唯请陛下圣裁……”
看完之后,王鉷长叹一声:“王正见的运气也太好了。十八日得知庭州元夕大火之事后,某即准备弹劾他。不料他这么快就查明缘由,并大义灭亲,封了闻喜堂、杀了王沛忠。现在又送来了请罪折子,如此滑不留手,一时还真寻不出可以用的把柄!”
李林甫听后笑而不语,只是用目光瞥了一眼吉温。
笑眯眯的吉温立刻领悟了李林甫的意图,他站了起来,笑着对王鉷说道:“王中丞,某以为,庭州大火之事,本就没有什么运作的空间,故此封奏折不过是王正见查漏补缺之举。即使没有这份奏折,庭州大火对相国而言,也不过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用途不大。”
王鉷擅长经济之道,尤其长于敛财,他之所以为圣人垂青,关键在于聚敛财富,但权谋之道却非其所长。因此,听了吉温的话,他一时有些怔怔,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微言大义。
吉温眼神飘过一丝得意,仿佛早就知道王鉷会是如此反应。他没有卖弄关子,而是继续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抓住对手破绽,再发动一场泼天巨案,能够逼得东宫原形毕露,失去登临大宝的机会。不然,一旦圣人千秋、东宫即位,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庭州大火之事,虽与王正见有所纠葛,但究其根源,乃是裴家闻喜堂所为,和王正见的关系并不大,最多为失察之责。且圣人早知王正见内宅不合之事,当下又是对石国用兵的关键之时,故圣人绝不会因裴家所为而牵连王正见。勾连王正见尚不可得,更何况东宫乎?故此事劳而无益,不如不为。”
听了吉温的分析之后,李林甫轻轻点了点头,王鉷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罗希奭则神色不变,依然阴森。
“看来只能先放过王正见了?”王鉷无奈感叹道,多少有点遗憾。
“说起来王正见和中丞都出自太原王氏,中丞之前弹劾他,也可谓大义灭亲啊!”吉温的话有点不阴不阳。
第四十一章:案牍积山笔如刀(二)
“虽说都是太原王氏,但家族繁盛、子嗣众多,吾区区分支,可不敢和长房嫡系攀扯什么一家人。”王鉷的话里有些怨气,只是不清楚是冲着王正见的长房地位,还是不满吉温的嘲讽。
“是吾失言了,给中丞陪个不是。”吉温迈步向前,向王鉷做了个揖:“昔日拆穿王忠嗣勾结东宫阴谋之时,中丞就已和他们划清了界线。因此,吾知今日放过王正见,并非中丞之本心也!”
“放过倒也不必?中丞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追究他一个失察之罪还是可以的。”王鉷还没有想清楚吉温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听阴恻恻的罗希奭,宛如冰冷的鬼魂一般幽幽说道:“有机会咬一口,为什么不咬。再说了,咬王正见一口,那阿史那旸岂不是更乐意投靠我们?”
“别提阿史那旸了!”想起元日大朝会的事,王鉷有点生气:“我根据他提供的罪证写了弹劾奏章,他却在圣人面前替王正见辩解。好处都让他得了,好人也让他当了,圣人夸他和哥舒翰都是国士。那我岂不是成了替他卖命的傻子?!”
吉温想说什么,却见李林甫轻咳一声,打断了王鉷的话:“阿史那旸此人,面若冷玉、心藏烈焰。他既然想名利双收,某便成全他一回,且看他之后如何回报老夫的恩馈。此次倒是委屈七郎了,这却是某的不是。”
听到李林甫道歉,王鉷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急促地说道:“不敢!相国言重了,吾只是随口发句牢骚,决不曾有怨恚之心!”
李林甫微微压了压手,示意王鉷坐下,然后继续说道:“东宫危而不倒、杨钊圣宠已深、安禄山羽翼渐丰。此时阿史那旸愿意投靠,我们自然要笑纳。虽然碛西之地已有高仙芝压制王正见,然多一个阿史那旸,也是锦上添花的美事。若安西、北庭在手,则可平衡安禄山的势力,避免他过于膨胀,以免他起异心,反咬我们一口。”
王鉷连忙点头:“相国教诲得对!”
吉温轻皱眉头问道:“相国,圣人会愿意让阿史那旸主政北庭吗?”
李林甫立刻听出了吉温的弦外之音,他淡淡一笑:“圣人虽然近年不理政事,但绝不会将安西、北庭都交付与我。因此,绝不能让阿史那旸公然投靠。他既然舍得以女儿为晋身之阶,就让他以此博取圣宠吧;他既然要在圣人面前展现无双国士的风度,我们就配合他。说到底,阿史那旸只是一步边角之地的闲棋,并非冲杀的中场。此时他愿与我们同道而行,顺其自然即可。”
吉温思索片刻,犹豫地说道:“某只是不知这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只为北庭都护一职乎?”
李林甫忽然双目精光四射,坚定地说道:“若他只求一镇节度,或求如安禄山之圣宠,吾皆可予之!若他有非分之想,欲图祸害我李唐江山,某第一个饶不了他!”
吉温不料李林甫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下意识摇头说道:“相国之威,安禄山尚且不敢忤逆,何况阿史那旸?有相国在,大唐稳如泰山!唯愿阿史那旸能够从王正见处得到突破,助相国一举扳倒太子!”
吉温的马屁虽然有些明显,但最后一句还是说到了李林甫的心坎之上,让他点头称是。
“说起扳倒东宫,除夕驱傩之事可有定论了?若能和东宫扯上关系,或许能够有所突破。”罗希奭顺着话题,再次谈到东宫之事。
李林甫听到罗希奭的话后,从案几的奏章里拣出一份递给他:“此乃京兆尹关于此事的奏章。耗费十几日,一无所获,只说应该是意外,并无什么阴谋诡计。”
罗希奭接过奏章,大致翻了翻,发现奏章确实如李林甫所言,毫无用处。
“不过,陛下当日便要求高翁的内侍省和陈玄礼的龙武军秘密进行调查,想来京兆尹也心知肚明,故不愿意卷入其中。”王鉷位高权重、消息渠道很多,对于宫中之事也略有所知。
“七郎说的是,圣人自然会疑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事发当日,就让内侍省和龙武军进行明察暗访。只是此两处的奏章均不经政事堂,故吾也不知最终探访结果如何。”李林甫深知圣人的帝王之术,因而对于内侍省和龙武军的行动从不介入:“七郎,若是有机会,汝可从高力士那里探探口风。还有,这京兆尹之位非常关键,某思之,我们还是应该将之直接掌握在手中为好。汝当多多担当啊!”
李林甫此言一出,王鉷眼神一亮,这是相国在许诺为他争取京兆尹一职啊!
京兆尹掌管长安诸事,位高权重,风光程度更甚于御史中丞。虽然事务繁杂、不易为之,但有相国在后扶持,想来还不至于成为“五日京兆”。若是能身兼御史中丞和京兆尹之职,那拜相之日将不远矣!
吉温看着王鉷的满脸喜色,面色笑容不减,心里却嫉妒得要命。自己挖空心思、拼死拼活,为相国谋划了这么多,可到现在依然只是个户部郎中,实在令人气闷啊!谁让当初圣人不喜欢自己呢?
天宝初,时任新丰丞的吉温,曾因朋友的引荐,得到了觐见圣人的机会。他本以为这会成为飞黄腾达的起点,不料圣人见了之后,只说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直接击碎了吉温的幸进之心。
无奈之下,吉温审时度势、四处钻营,找了个门路,在李林甫面前展现了自己罗织构陷之才。被急于扳倒太子的李林甫一眼看中,从此青云直上,累迁至户部郎中。
在别人眼里,从正八品的新丰丞到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吉温已经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了。
但在吉温眼里,区区一个权力有限的户部郎中,还远远配不上自己的功劳和付出,他已经把目光盯上了王鉷的御史中丞之位。
王鉷何德何能?出身不如自己、才能不如自己,仅仅只是因为投靠相国早,便能成为大唐朝堂上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之人。
“吾必取而代之也!”吉温心中燃烧着炽热的**。
“说起京兆尹之事,家弟近日告诉我,近来长安城中各方骚动不已,似乎多有间谍、密探之流。”王鉷竭力压住了心中的狂喜,但依然忍不住想在相国面前展示自己有担任京兆尹的才能。
“令弟交友广泛,确乃神通广大之人!”吉温知道王鉷的幼弟王銲,他也是户部郎中,却整天不理政务,竟日里最爱和长安城中的游侠豪客交往,故对于市井消息甚是灵通。
李林甫右手食指轻敲太阳穴,在如山的奏章里找了找,翻出了另一份京兆尹的奏章,交给了王鉷。
“元日大朝会之后,从大食到南诏,从回纥到吐蕃,都发动了人手,在长安四处打探消息,欲图探求今年国之方略,由此引发了不少小规模冲突,京兆尹也头疼得很啊!”李林甫带着考校的神情说道。
王鉷稍加思索,谨慎地答道:“据我所知,不少密探都是以各国商队的面目出现的。来往长安的商队,数量众多、人员混杂、旋来即走,单靠京兆尹手下的衙役,排查难度很大。因此,不若找些信得过的游侠剑客,也伪装成商队,混入其中、趁机摸底,这样效果或许可能更好。”
“七郎之策深得我心!”李林甫抚掌而笑,拿过京兆尹的奏章,一边挥毫批示,一边说道:“江湖之中有奇人,听闻公孙大娘就颇为擅长刺探情报,京兆尹可以请她参与此事。庙堂之人不能固步自封,要善于吸纳江湖人士。”
对于右相的点评,王鉷、吉温和罗希奭均点头称是。
李林甫将毛笔放下之后,看了一眼奏章,然后感叹道:“今年要在陇右、河中两地同时采取攻势,吐蕃和昭武九国在长安的耳目甚多,肯定听到了些风声,自然要派出大量人手查探!但这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道也。大战一起,钱粮消耗必然急剧增长。但愿今年东南丰稔、漕运畅通,不至于抬高长安的米价,此方为重中之重。”
钱粮之事,本是王鉷所长。听闻李林甫的感慨,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听闻杨钊奏请圣人,要将各州县所储藏的积粟丝帛就地变卖为金银轻货,将各地方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然后一并输送到京师。窃以为,此乃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之道。万一将来地方有变,州县手里无钱粮,如何应对呢?”
吉温听着王鉷大义凛然的腔调,心中暗暗讽刺道:“王鉷啊,当年你担任户口色役使时,为了迎合圣人的挥霍无度,不惜增加百姓运费、搜刮戍边士卒。杨钊和当时的你比,也就是小巫见大巫吧!你现在反而装腔作势,看不惯后来者的作为了,真够无耻的啊!”
吉温暗怀心思讽刺王鉷五十步笑一百步之时,他没有留意到,李林甫听了王鉷的话后,竟然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