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神驹得名曰赤炎(下)
其实上,在极其讲究礼仪规范的唐代社会,阿史那姐弟三人登门致谢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毕竟昨夜王霨不顾自身安危,深入火海救了阿史那雯霞出来。
李夫人本来是打算今天上午带着阿史德夫人和三个孩子亲自登门的,但裴夫人号召贵妇们前往西大寺祈福,打乱了原定的计划。李夫人就让姐弟三人先登门致谢,然后自己以后有机会再亲自过去。
只是王霨的灵魂来自于社会风气日益疏离和冷漠的现代社会,对这样认真而庄重的礼节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阿史那雯霞看着发呆出神的王霨,冷哼道:“我们姐弟三人专程探望,你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在校场上站着吧!”
王霨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之处,赶忙挥手让牙兵将小红马牵走,然后准备引领阿史那姐弟三人去自己的小院。
阿史那雯霞忽然迈步上去,抓住了小红马的缰绳,抚摸着小红马脖颈上鬃毛温柔地说道:“谢谢你,小红马!”
说完之后,她扭头对王霨说道:“霨弟,你知道吗?我给小红马起了个名字。”
王霨笑着答道:“我听伊月说过此事,但她只知道你起名之事,却不知道你给小红马起了个什么名字。”
阿史那雯霞并没有直接回答王霨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给小红马起的名字你会喜欢吗?”
看着阿史那雯霞严肃的表情,王霨一愣,旋即满脸笑意地朝她行了拱手礼:“我才疏学浅,一直没有给小红马想好名字。既然姐姐代劳了,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这还差不多,有点当弟弟的乖巧了。”阿史那雯霞听后终于绽放了笑颜,她笑语盈盈地说道:“昨夜在火场之中,我见小红马在火海中奔腾如龙、纵跃胜虎,其色赤红、其势升腾,故名之曰赤炎骅!”
“赤炎骅?”王霨听后,认真琢磨了一下。
小红马通体如烈焰,当得起一个“赤”字,还隐隐含有和“赤兔马”相呼应的意思。
“炎”者,火苗升腾之状也,小红马之神骏,确有升腾之气势。
“骅”者,赤色骏马也。古人爱马,故创造了一系列具体区分不同颜色马匹的字。唐人给爱马取名时,也多喜欢用这些字收尾,“骅”放在最后,确实非常妥当。
王霨陷入思考不回话的样子让阿史那雯霞有点不满,她抚摸着赤炎骅说道:“你主人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不满意啊。咱们不管他,你满意就行。满意的话你就表示一下。”
阿史那雯霞说完,就轻拍了一下赤炎骅的脖子。
赤炎骅应该是被抚摸得太舒服了,就摇头晃脑地打了个舒服的响鼻。
“霨弟,赤炎骅对这个名字可是很满意啊。所以呢,不管你怎么想,它就叫赤炎骅了!”阿史那雯霞得意于赤炎骅的配合,神采飞扬了起来。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王霨已经多次领教了阿史那雯霞的牙尖嘴利,赶紧分辩道:“我只是沉浸在赤炎骅三字的美妙之中不能自拔而已。”
“少拍马屁,反正小红马已经答应了,我才不管你的意见呢!”阿史那雯霞得理不让人。
王霨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辩解什么,老老实实地引领着姐弟三人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阿史那家的四个丫鬟抬着两个小木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一轮红日朝气蓬勃地悬挂于东方的天宇,照耀着庭院中的大柳树以及栖息在枯枝上的几点寒鸦。
一路上王霨总想和阿史那霄云多聊两句,可阿史那雯霞一直有意无意地缠着姐姐聊天,不给他机会。
阿史那霄云也一改往日的活泼明艳,有点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只有阿史那霁昂一路默默不语,老老实实地跟随着王霨和两个姐姐。
踏进小院正堂的时候,梅香和阿伊腾格娜都已经闻讯赶来,并端上了四盏热气腾腾的杏酪。
四人分宾主跪坐下来之后,王霨挥手让梅香退了下去,并示意让阿伊腾格娜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阿伊腾格娜本来并不愿意,但阿史那霄云则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坐在位置上,并嬉笑着说道:“我们都知道霨弟待你非同一般,从不把你当婢女使唤,你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吧。不然我们也要生气了。”
应对除了王霨之外的人,阿史那霄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调皮活泼的自己。
阿伊腾格娜无奈,只好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就见阿史那霄云招了招手,阿史那家的四个丫鬟便将抬了一路的两个小木箱分别放在了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霁昂的榻前。
阿史那霄云打开自己身前的木箱之后,轻抚霞裳、端正仪态,郑重其事地对王霨说道:“霨弟,昨夜相救之恩无以相报,母亲大人本想亲自登门致谢,不料琐事缠身,难以成行。故吾姐弟三人先来一步,并奉上区区薄礼,以表寸心。”
王霨惊艳地发现,平日活泼爱动的阿史那霄云端庄起来,居然从俏若玫瑰一下子就转变成艳若牡丹,且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神态更加接近小雨全身心投入工作和学习的样子。
望着如此动人的阿史那霄云,王霨不觉也痴了。
阿史那雯霞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眼神迷离的王霨,又转回头看看大方得体的姐姐,心中不禁醋海翻滚、又妒又恨,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坐在最下首的阿伊腾格娜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站起身来,去外面又端了盏杏酪,快步走到王霨面前,将杏酪放下,然后轻声说道:“小郎君,杏酪凉了,换一盏吧。还有,别忘了你昨晚说过的话啊!”
阿伊腾格娜的提醒让王霨警醒,他想起自己昨夜感慨心思轻易被她看透之事,赶忙收敛心神,谦逊地说道:“霄云姐姐太客气了!方才已经说了,我一直将两位姐姐当做亲姐姐的,也视霁昂若亲弟。你们不断提恩情什么的,实在是太客气了。还非要送什么礼物,那就更是见外了。再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阿史那霄云调皮一笑,转瞬间又变回了明艳的玫瑰:“前面的话都是母亲大人一字一句教的,我不敢不说啊!其实昨夜我很遗憾的,居然被人流挤到昏迷过去了,没有看到霨弟骑着赤炎骅在火场狂奔救雯霞的情景,实在太可惜了!”
阿史那雯霞闻言默然,本想跳出来分辩几句,但又实在不忍去反驳“在火场狂奔救雯霞”这句话。
虽然明知道他昨晚的焦急和疯狂,并不是为了自己,但听到姐姐如此描述昨晚之事,还是让她心中暗生欢喜。
王霨本想辩解一下,话到嘴边的时候,想起阿伊腾格娜刚才的提醒,就又咽了回去。
阿史那霄云并没有留意其他人的神态变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再说了,这次的礼物是我们三人自己准备的,真的只是薄礼,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阿史那霄云的话勾起了王霨的兴致,如果真的是他们姐弟三人亲手准备的话,那这礼物应该挺有意义的。
阿史那霄云这次注意到了王霨神情的变化,发现他对礼物有兴趣之后,就得意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从身前箱子里拿出了两把马球杆:“这两把马球杆都是我之前用过的,和你当下的身高应该相称。若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这都是用剑南上好的藤木制作的,我之前用的时候也都精心保养过,还是能再打一阵子的。”
王霨连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了马球杆,并用右手拿起一把试着挥了挥。
这把马球杆制作精良,既坚韧又有弹性,更难得的是,和自己的身高完全相配,用起来特别顺手。
当然,更让王霨心动的是,这球杆上还残留有阿史那霄云的气息……
喜不自胜的王霨拱手施礼,感谢阿史那霄云。
阿史那霄云咯咯一笑:“其实送这个礼物我是有私心的,前些日子球杆不趁手,我打马球不太多。近日方得了一批特制的马球杆,打马球的心思又涨了起来。我看你从碎叶归来之后日夜苦练骑射,又得了赤炎骅这样的神驹,不妨考虑加入我们打马球的队伍啊!”
王霨连忙说道:“姐姐有邀,岂敢不从!”
阿史那雯霞闻言撇了撇嘴,低低嘟囔了一句:“假公济私”。
阿史那霄云和王霨一个送礼、一个挥杆,都特别兴奋,没有听到阿史那雯霞的牢骚,反倒是坐在下首的阿伊腾格娜听到了这句怨言。
阿史那霄云发现王霨很喜欢马球杆,也特别高兴,她为自己一举两得的礼物感到得意。
得意之后,她就对阿史那雯霞说道:“妹妹,该把你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
阿史那雯霞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还是让霁昂先来吧。”
阿史那霁昂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自己榻前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弓。他奶声奶气地说道:“霨兄,这是北庭巧匠赵大锤给我特制的小弓,别看它弓体短小,劲力却很大,应该适合你用。”
王霨上去接过小短弓,摸了摸雕刻着花纹的弓体、拉了一下弓弦,确实不凡。
自己现在练习用的小弓,是马璘在碎叶城中缴获的,应该是某个突骑施贵族子弟使用的,虽然制作的也很精良,但和阿史那霁昂送的这把短弓比,依然差了许多。
“霁昂是把自己的心肝宝贝拿出来了啊!”阿史那霄云笑着解释道:“霁昂很喜欢器械之事,这把短弓是他求了赵大锤半天才得到的,一直很珍惜呢!”
“这赵大锤很厉害吗?”王霨对庭州的工匠之事还不太了解:“难道以霁昂的身份也得求他吗?”
一提到匠作之事,阿史那霁昂说话明显变得积极了:“霨兄你不知道,这赵大锤既不是军匠,也不是民匠,本是个良家子弟,但他从小喜爱冶炼器具。他打造的器具都很别致,却也不求财,就是自己做着玩。因此,庭州城里,无论谁找他,都得好言相求。”
王霨听到赵大锤如此有个性,忽然眼前一亮。自己正想找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呢,没想到阿史那霁昂对匠作之事如此了解,看来此事有着落了!
北庭都护府的马厩之内,小红马,不,赤炎骅兴奋地嘶鸣不已,似乎在庆祝自己有了名字,也似乎是在期待无尽的征途和奔驰。
都护府后宅之内,王霨的小院落里,兴高采烈的少男少女们欢聚一堂,品尝着友谊的甘甜滋味。
对于未来,此刻他们并没有去思虑太多,仿佛人生会定格于这个美好的时刻。
而许多年后,他们以各种从未预料到的身份再次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命运是如此的复杂和悠长。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上)
元月十六日上午,北庭都护府内宅,小郎君王霨的院落里,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不断,笼罩在庭州城上空的阴云和哀愁似乎也被少年们天真烂漫的快乐一扫而空。
阿史那霄云见自己送的马球杆和弟弟准备的小短弓都被王霨所喜之后,兴致更高。
她从跪坐的姿势上一跃而起,招手呼喊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琉璃,快去把绯儿小娘子请过来,我现在就要和她商议打马球之事。霨弟加入之后,得重新考虑一下分组的问题。”
琉璃知道自家小娘子是多么酷爱打马球,就匆忙往王绯住的院落跑去。
阿史那霄云对自己“管教”婢女达到令出必行的境界甚是满意,她得意地拍了拍手,扭头对妹妹说道:“雯霞,现在可以把你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吧!你之前一直装得神神秘秘的,也没有带箱子,真不知道你把礼物放在哪里了!”
面对姐姐的质问,今天一直嘴尖牙利的阿史那雯霞忽然有点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一向阴郁但坚决的妹妹陷入犹豫不定的窘迫之中,阿史那霄云心里有点窃喜:“没想到你这小妮子也有今天!”
窃喜之后,思维比较直率的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貌似昨夜之后,妹妹好像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虽然具体哪里不同阿史那霄云还说不出来,但这种有所异常的感觉还是非常清晰的。
阿史那霄云知道,父亲在明媒正娶母亲之前,就已经有了阿史德夫人。
但由于母亲和阿史德夫人之间身份相差悬殊,母亲又生了父亲唯一的儿子,所以阿史那家的内宅,要比王都护家里和睦得多。
裴夫人的威名在庭州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就连不爱关注这些家宅琐事的阿史那霄云也有所耳闻。
阿史德夫人竟日唯唯诺诺、不争不抢,家里一切大小事项,皆由父亲和母亲安排。所以阿史那霄云对她的认知并不深,也不希望以后成为那样畏畏缩缩的女人。
当然,在正常情况下,以她的高贵血统和嫡长女的身份,自然是不会沦落为侧室小妾的……
阿史那霄云搞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阿史德夫人,让她甘愿接受如此压抑的生活。
但每次见到阿史德夫人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总隐约觉得,她胆小怯弱的神情背后,隐藏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和快乐。
阿史那霄云对这些情感问题琢磨不透,所以她就采用自己最拿手的办法来解决这些困惑,那就是——抛之脑后、不再理睬!
她不会去深究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情感,也不愿剥丝抽茧找寻父亲和阿史德夫人的感情基石,更不可能细细体味母亲和阿史德夫人之间的微妙互动。
她只知道,母亲很爱自己、父亲很爱自己,而这就够了!
不过,神经粗疏如阿史那霄云者,也能清晰察觉到来自妹妹阿史那雯霞的淡淡敌意,所以她对妹妹的心情格外敏感。
阿史那霄云有些不解,因为她自认为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还算和善。
她从来不摆姐姐的架子教训妹妹,更不抢妹妹的东西,还常很大方地把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送给妹妹。
但妹妹总是把自己的内心,包裹在重重阴影之中,如同拉起吊桥的城门,从不对她敞开。无论阿史那霄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阳光照射进去。
而昨夜之后,阿史那霄云觉得妹妹身上好像少了点阴郁、多了点开朗,这让她很高兴。
但让她糊涂的是,稍稍走出阴影的妹妹,对自己的敌意不但丝毫未减,反而似乎有所增加。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阿史那霄云满脑子都是疑问,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现在只记得自己拼命挤到灯楼最前面,目不转睛地欣赏剑舞和花灯,以至于和王绯、妹妹等人都走散了。
不过往年观灯的时候也常有这样的情况,所以阿史那霄云并不在意。
剑舞什么时候结束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人群忽然一片慌乱,自己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人推倒了。似乎有人踩在自己身上,她隐约记得自己下意识地不停躲闪,然后忽然脑子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发现自己躺在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而妹妹则用一种又得意又嫉妒的深沉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
回到家中,阿史那霄云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年纪幼小的王霨居然勇敢地策马冲入火海之中,并在紧要关头救下了妹妹。
而自己的小丫鬟琉璃却说,听不少当时在现场的下人和牙兵讲,王霨小郎君其实是骑着小红马、拉着白练驹跃入火场的,他应该本来是去救自己的,只是碰巧救下了妹妹。
对琉璃的话,阿史那霄云本来是半信半疑的,但见了白练驹身上的灼痕之后,她基本相信了。
联想到王霨从碎叶回来之后的一些奇怪举止,大大咧咧的阿史那霄云忽然感觉有点羞涩,难道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王霨真的喜欢自己!?
阿史那霄云对心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特别荒唐。王霨在她心里,就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他那么小,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情呢?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但转而想到最近王霨总是找各种借口缠着绯儿、当她的小尾巴,想到他有意无意望着自己的炙热眼神,阿史那霄云的心又迷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因为挂念这个问题,阿史那霄云昨夜并没有睡好,直到窗外迷糊传来的寒鸦的叫声时,她才浅浅进入梦乡。
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之间,阿史那霄云只想起了一件事:王霨看她的眼神和王珪、高仙桂等人截然不同,里面似乎满满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所以在选择礼物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才毫不避讳地选择了自己用过的马球杆。
她内心深处,也有点期待用这些带着自身气息的马球杆去试探和验证一些东西……
“霨弟,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薄礼!”阿史那雯霞略显夸张的声音打断了阿史那霄云的思绪。
阿史那霄云定睛一看,不由愣住了。妹妹居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镶金错玉的精巧小匕首!
小匕首的短鞘为青绿色,上面镶嵌着几颗绿色的宝石,看起来古朴大气、寒气森森。
“这是!?”看着这把略显眼熟的小匕首,阿史那霄云心里一惊,而屋里的其它人也都呆住了。
王霨的呆是因为不解,不明白为什么阿史那雯霞要送他防身利器。
阿伊腾格娜发呆,是她没有料想到阿史那雯霞居然如此大胆,竟然把女儿家自身的压裙刀送了出来。
而阿史那霁昂的呆,就是真的在发呆……
“我听说你昨夜为了保护伊月小娘子,把匕首都亮出来了。所以我想着,你以后需要用匕首的地方可能会很多,就随便找了把匕首送给你。”阿史那雯霞轻描淡写,仿佛送这把小匕首只是一桩小事。
阿史那霄云惊疑不定,本想说些什么,但因为涉及到和自己关系并不亲密的妹妹,所以终究还是忍住了。
阿伊腾格娜作为突骑施郡主,自然明白送压裙刀在突厥风俗中的含义,但方才阿史那雯霞的话里提到了自己,因此当下她也不方便说什么。
而王霨显然对“压裙刀”、“压衣刀”等物毫无概念,因此并不明白阿史那雯霞此举的深意。
王霨只呆了片刻,就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小匕首。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得罪阿史那雯霞,不然的话就得面临唇枪舌剑的攻击了。
接过匕首之后,王霨轻轻一抽,只见一泓秋水脱鞘而出,锋利的寒光锐不可当。
“谢谢雯霞姐姐!这礼物实在是太重了!”王霨拱手行礼,感慨道:“我虽不懂鉴别名刀利刃,但一看也知这是百炼神兵……”
“这把匕首用的原料应该是来自天竺的镔铁,并兼用了百炼法和灌钢法……”久未开口的阿史那霁昂忽然说道。
“昂弟特别喜欢匠作之事,母亲大人说过他好几次,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阿史那霄云看出了王霨的诧异,解释了一句。
“原来昂弟还有如此大才啊!真是太好了!”作为一名对技术原理一知半解的文科生,王霨对精通技术的理工人才一直是非常崇拜和尊敬的。
阿史那霄云没有想到王霨会有如此热烈的反应,笑着打趣道:“霨弟,你和霁昂一起玩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他最喜欢匠作之事啊!”
王霨听后微微有点羞愧,回到庭州之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史那霄云身上,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小伙伴”反而不太在意。
“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摔下后,有些事记得不太清了……”不过王霨很快就找到了非常恰当的理由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冶炼铸造都是赵大锤给我讲的,我并不是特别懂。”阿史那霁昂的话总是会慢好几个拍子。
“既然昂弟精通冶炼铸造,我这里刚好有事请教。”王霨并不理会阿史那霁昂的谦虚之词,招手交待阿伊腾格娜去取纸笔过来。
阿史那霄云没有料想到王霨居然也如此热衷于匠作之事。母亲在教导弟弟的时候总是说,铸剑造弓都是由工匠负责的低贱之事,是不需要贵人们操心的。
她虽然并不认为这些是低贱之事,但也并不热衷于此。她只在意是否有人给她打造称手的马球杆,至于这些球杆是通过什么样的工艺制造出来的,她并不关心。
“实在没想到霨弟也如此喜欢匠作之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两个就更聊得来了。”阿史那霄云在心里暗暗想道。
阿史那霄云低头沉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阿史那雯霞的神情变得无比黯淡。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中)
王霨用笔在纸上画了匹马,之后又画了个u形,然后把图纸递给阿史那霁昂:“这是我今天早上刚刚想到的。方才我去练习骑射的时候,发现小红马,不,发现赤炎骅的四蹄上都有焦灼的痕迹。这肯定是昨夜在火场内被滚烫的石板和地面伤着了。所以我就琢磨,能不能用铁打造个保护马蹄的器具,这样不仅能够避免灼伤,还能防止小石块等硬物对马蹄的伤害。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还请诸位一起帮我想想。”
阿史那霄云凑到弟弟身边,看王霨所画的图。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阿史那霄云忍不住哈哈大笑:“霨弟,你这马匹画得实在不怎么样啊!”
阿史那雯霞听到“赤炎骅”三字之后,的心情似乎好了点,也凑过去瞄了一眼,然后冷冷地说了四个字:“真笨!真丑!”
阿伊腾格娜闻言也过去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掩嘴轻笑。只是不知道笑的是小郎君的手笨还是心笨。
王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丹青之道,我实在不擅长啊!”
“伊月小娘子,也给我纸笔。”阿史那霄云在纸上泼墨挥毫,很快就勾画出一匹栩栩如生的骏马。然后又在骏马旁画了个漂亮的u形金属物。
“是这个意思吧?”阿史那霄云将画递给了王霨,王霨看后不住点头称赞。
“这个金属环如何固定在马蹄上呢?”众人纷纷嘲弄王霨画工之时,阿史那霁昂毫不为喧嚣所动,依然沉浸在技术问题中。
“用钉子!”王霨毫不犹豫地回道,他抓起毛笔,在阿史那霄云画的u形上点了几个黑点:“在这里留上些孔眼,然后把钉子从孔眼里敲入,以固定蹄铁。”
“钉子”两字所产生的尖利感,让阿史那霄云心中一跳,不禁惊叫了一声,用钉子钉马蹄,太残忍了吧!
阿史那雯霞则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患难与共,知道他脑子里藏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见识和主意,所以对蹄铁之事深信不疑。
“我看可以,不过还是找赵大锤看看更放心!”阿史那霁昂思考半天之后才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马蹄上长有厚厚一层,嗯,类似我们指甲的东西,里面没有,嗯,没有和肉相连,所以钉进去的时候并不疼。”王霨费了半天劲儿,勉强解释了一下。
阿史那霄云秀眉微挑,她觉得王霨的解释似乎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她正犹豫是否需要回应时,院子里传来王绯惊喜的声音:“云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绯儿,我是遵照母亲的吩咐,专程登门向霨弟致谢的!”听到王绯的脚步声后,阿史那霄云喜上眉梢。
她在王绯走进内堂之前,就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看着阿史那霄云欢快的背影,王霨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始终还是把自己当个弟弟,经过火灾之事后,也只是从“闺蜜的弟弟”提升为“亲切可爱的弟弟”,这距离自己内心的期盼,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阿史那霁昂完全沉浸在马蹄铁的创意中,对其余人的情绪波澜一无所知,他思索了半天之后突然说道:“霨兄,我觉得不如现在就出发去找一下赵大锤,问问他是否可行。”
“你知道他在哪里住?正月十六他方便吗?”王霨想了想,既然裴夫人等贵妇们都去西大寺祈福了,那上午就可以比较自在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拜访一下赵大锤,了解一下唐代的冶炼技术。
“别的事或许他不知道,关于赵大锤的事他最清楚不过了。”阿史那霁昂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史那雯霞已经抢着把答案说出来了:“要不大家一起去吧,坐我们家的马车,现在就停住侧门口,上午也刚好不会有人拘束我们。”
“好啊好啊!”搂着王绯胳膊的阿史那霄云一听要外出,更是开心得不行:“绯儿也去,反正裴夫人上午也不在,不会有人拿《女则》来管你!”
王绯想了想,笑着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有兴致,我自然也舍命陪君子。不过,霨弟,你得给王别将交代一声,别让他悬心。同时,我们要多带些家仆和护卫,昨夜突然发生了火灾,城里怕是有些不安稳。”
阿史那霄云摇了摇王绯的胳膊,兴奋地说道:“每次都是你想得周全。霨弟,赶快按照你姐姐的吩咐办理吧!”
三个“姐姐”都愿意去,王霨更是一万个乐意。他把阿史那雯霞送的匕首挂在了腰带之上,然后立刻跑到前衙,去请示养伤的王勇。
看见王霨把匕首随身带上的时候,阿史那雯霞的眼角流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王勇对这次出行并不反对,只是免不了反复交待注意安全,并亲自点了十个牙兵负责护送。
少男少女们准备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效率奇高。不过片刻光景,王霨已经骑在赤炎骅上,和骑着果下马的阿史那霁昂连辔并行了。
两人马后,则是叽叽喳喳、笑声沸腾的两辆马车。
阿史那霄云这次没有坚持骑马,而是和王绯、雯霞、阿伊腾格娜一起乘坐马车,四个人在车里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开心得不行。
菊香、梅香、琉璃、玛瑙、瑟瑟、珊瑚等小丫鬟都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她们平日本就很熟悉,凑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马车周围,则是重重护卫。
“昂弟,这个赵大锤的名字怎么如此古怪啊?”王霨发现阿史那霁昂的特长之后,对这个小伙伴更加重视了。
“其实他是个读书人,本名赵达晖。据说也曾在州学里读过几天书。但他身形孔武,不像个书生,也不爱读经咏史,从小痴迷于打铁。他父亲气得不行,抽打过他几次,反复逼着他去念书,但他只是支差应付,并不上心。后来父亲亡故之后,他索性也不去读书了,就靠着家里的几十亩薄田,守着老母度日。平日里什么也不干,就是挥着个大锤去琢磨如何冶炼和制造,所以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赵大锤’的诨号。”
说起赵大锤,一向木讷的阿史那霁昂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如奔流的长河,一发而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啊!”王霨听后若有所思,如果阿史那霁昂所言不虚的话,赵大锤这样的人应该是真正沉醉于技术的痴人。
在华夏文明的历史上,从不缺乏痴迷于某个技术领域的专业人才,单说青史留名的,就前有蔡伦、张衡,中有毕昇、沈括,后有李时珍、宋应星。其余不为史书所记载的,可以说是恒河沙数、难以斗量。
但随着科举制度考试内容和选才标准的日益僵化,对推动社会进步具有至关重要作用的技术人才,被日益工匠化和边缘化,整个中华文明的创新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和压抑,并最终导致引领世界潮流一千多年的华夏文明彻底落伍,被来自西方的坚船利炮肆意蹂躏。
“若赵大锤真如霁昂所言这般痴心于冶炼之术的话,一定要让他发挥出更大的作用,而不能籍籍无名、淹没在这庭州城中!”王霨心中下定了决心之后,忽然有种既轻松又沉重的感觉。
轻松在于,自己不够擅长的技术层面可能有了得力的助手;沉重在于,华夏文明的发展惯性依然轻视技术与理性,必须花费极大的气力才能扭转,自己能否做到,王霨心里还是个未知数。
半个时辰不到,王霨一行就到了南市附近的一处里坊。当经过火场废墟的时候,刚才还欢呼雀跃的一群少年男女都沉默了,想起昨夜所经历的疯狂和磨难,人人都沉思不语,后怕不已。
“到了,就是这里。”阿史那霁昂呆萌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王霨抬头一看,只见一座略显破落的宅院里,不断传出叮叮梆梆的响动。
一个牙兵要上前叩门的时候,被阿史那霁昂给制止了。他从果下马翻身而下,整理了一下裘袍之后,才亲自上前叩门:“赵师傅,在家吗?”
王霨看见一向呆呆的阿史那霁昂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好笑,但心里转念一想:“霁昂按照天性自由成长的话,以后应该也会是个优秀的技术人才吧,他的性格完全是从《生活大爆炸》里走出来的理工男啊!”
阿史那霁昂敲了半天门之后,才听见吱呀声响,一个老仆打开了院门。
老仆显然和阿史那霁昂很熟,拱手行礼道:“小郎君又来了?”行过礼之后,老仆才发现阿史那霁昂身后站了乌压压一群人,不由大吃一惊。
王霨赶忙上去行礼说道:“我们都是霁昂的朋友,是有事特意来请教赵师傅的。”
老仆犹疑地扫视了一眼衣着华丽的少男少女和威武挺拔的北庭牙兵,自言自语道:“你们怎么会有事找阿郎呢?!”
虽然老仆有些不解,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对阿史那霁昂甚是信任。片刻的疑惑之后,他还是引领着众人向院内走去。
第三十一章:腕促蹄高添踣铁(下)
进了宅院之后,王霨吃了一惊。穿越而来四个多月的时间里,王霨对唐朝的建筑风格和结构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唐代,由于地广人稀、城镇面积宽裕,故居民宅院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大。无论是哪个层次的住宅,都非常宽敞宏大,洋溢着一种蓬勃的大气。
城镇平民百姓的宅院都常有一亩地大小,这放在后世都是不折不扣的顶级豪宅;至于皇亲国戚、达官富商,他们的住宅,除了建筑规格不能逾制之外,在面积上都是动辄几十亩、上百亩起,同时还不乏数百亩的巨型豪宅。
这让前世在鸽子笼的楼房里压抑了许久的王霨感觉格外的舒畅。
唐代民居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规整。即使是最普通的长方形的两进院落,也都具备前堂、后寝、廊房、亭台和园林等完备的要素,且各个构成要素排列有序,布局合理,充分体现出封闭、方正、对称的特性。人生活在其中,会由衷地感到安全和舒适。
而赵大锤家的院落,一眼望过去就一个字——“空”!前院本来应该是东西廊房的地方空荡荡的,整个院子顿时显得特别空旷。
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除了“空”之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乱”,前院虽然没有了东西廊房,但地上堆满了各种东西,有的看起来像是矿石、有的则不知道是刀还是剑的半成品、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工具……
如果单说第一眼印象的话,王霨知道,可能很多人会质疑赵大锤的能力。因为工作场所如此的凌乱,会让人对匠师的技术水平产生严重的怀疑。比如一道而来的几个小丫鬟,已经被满院的杂乱给吓倒了。
不过王霨知道,不可否认,有些人的凌乱确实是因为他们懒散。但有一类天才人物,由于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达到了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的时候,也很容易把自己的工作场所弄得凌乱不堪,因为他们无暇分身于这些琐碎之事。
“这个赵大锤,很有可能是难得的技术天才啊!只是,他的人在哪里呢?”王霨自言自语道,对此行也更加充满信心了。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解决了王霨的疑问,循声望去,在前院的西侧一角,有几个烧得红红火火的炉子,一位三十来岁的壮汉,正在火炉边奋力挥动着铁锤。
铁锤如雨点激落,打在赤红的铁块上,溅射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而不知什么时候,老仆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他平时引领宾客,也就多到此为止吧。
王霨想了想,示意阿史那霄云和其他女孩都在远处等候。火炉边火星四溅,不那么安全;赵大锤为了打铁方便,衣冠也甚是邋遢,忽然出现一堆女孩子,估计只会增添尴尬。
阿史那霄云等人也显然对火焰升腾的炉子有点畏惧,大概是想起昨夜的火灾了,得到王霨的示意后,她下意识松了口气,便拉着王绯和雯霞,带着阿伊腾格娜和一众小丫鬟,走出院门,去附近闲逛了。
“赵师傅,你在忙什么呢?”到了火炉边上之后,阿史那霁昂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
赵大锤不知是因为沉浸在冶炼之中,还是由于打铁的声音太大没有听见,半天没有回应阿史那霁昂,而阿史那霁昂面上毫无任何不豫之色。
守护在一旁的几个牙兵不由有些恼怒,但见两位小郎君都不急不恼,他们也不好发作。
赵大锤运锤如风,用力敲打着一块长条状的金属条,看那形状,应该是要打造一把横刀。
王霨知道,唐代严格管制长兵器和硬弩,但对横刀、长剑、猎弓等常用的个人防身武器并不禁止,民间的铁匠铺也多会打造此类兵器。
赵大锤敲打半天之后,才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对成果还是不太满意。
但似乎就是这口长气,让赵大锤稍稍离开了自己沉醉的世界,也让他发现了身后多了些许人。
“哦,霁昂小郎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赵大锤孔武有力的躯干上配着文质彬彬的面容,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这位是?”
“某是霁昂的朋友,赵师傅叫我王霨就可以了。”王霨担心阿史那霁昂说不清楚,就主动自报家门。
“原来是霁昂小郎君的朋友啊,你们有什么事吗?”赵大锤显然并不知道王霨是谁,这样的人在庭州城里应该是比较罕见的。
“某近日偶有所得,想打造个新器皿,但不知是否妥当,想请赵师傅帮着看看。”王霨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阿史那霄云所画的图纸。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涂鸦的后现代抽象画,实在拿不出手。
听到要打造新器皿,赵大锤眼前一亮,他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两眼,思索了片刻之后,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个主意好!”
王霨一愣,脱口问道:“赵师傅,你知道我想做的是什么?”
“马蹄的防护铁具,某觉得可以称之为蹄铁。”赵大锤的思路很清晰:“不过必须得用铁钉固定吧,需要专门打造配套的铁钉。”
王霨听后大为佩服,这赵大锤只看了两眼,就想清楚了马蹄铁的用处和使用办法,确实不凡。
“不过钉的时候需要小心,马儿估计会有点怕,需要耐心点。”赵大锤继续说道,思绪完全陷入对马蹄铁的研究之中:“蹄铁两边的孔洞不能对齐,要错开。每次钉的时候要交换一下位置,这样不至于一直钉在同一个孔洞里。”
其实王霨并不清楚后世的马蹄铁两边的孔洞是对齐的还是错开的,在21世纪,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些基本无用的技术细节了。
但认真想一下的话,赵大锤说得很有道理。如果马蹄铁两边的孔洞完全对齐的话,每次都会钉在同一个位置上,既容易松动,还容易影响马蹄的自我恢复。
王霨不知道的是,后世的马蹄铁,一般是一边3个孔洞、一边4个孔洞,两边孔洞的位置错落有致。每次重新钉马掌的时候,都会将3孔和4孔的位置交换一下,这样既牢固,也能给马蹄自我恢复的空间。
“其实之前就有给马蹄上绑皮革、系麻绳等各种保护手段,但都不如小郎君这个办法持久耐用啊!”赵大锤很兴奋:“某现在就开炉打造!”
“赵师傅,这价钱怎么算?”王霨赶紧问了一句,怕赵大锤又陷入痴迷状态不说话。
“你说多少就多少吧!”赵大锤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马蹄铁上了,话语开始心不在焉了。
“某要80副蹄铁样品,其中20副要小一号的。先付1贯钱的定金如何?全部打造完毕之后,再付3贯钱。”王霨每月的零花钱不少,4贯钱的积蓄还是有的。
只是他拿不准如何确定马蹄铁的价格,但看起来赵大锤的日子比较清贫,就尽量往高处算。
“都行!都行!”赵大锤随意地挥了挥手,显然对价钱毫不计较:“五天之后来取样品。”
王霨看着赵大锤沉迷在技术研究之中,知道继续待下去只会打扰他的思索,便从腰间荷囊里取了一锭价值一贯左右的小金锞子,递给牙兵,让他寻找适才的老仆,把金锞子交付给他。
唐代的法定货币是铜钱和绢丝,但铜钱太笨重、绢丝体积大,都不是特别便于携带。
银子呢,在唐朝很少担当货币功能,更多是贵金属和装饰品。倒是金子从秦汉以来,一直都具有大额货币的功能。所以王霨现在总是随身带些小金锞子。
看着赵大锤不谙世事的样子,王霨实在不敢把金锞子交给这个痴人。他沉迷于冶炼的时候,说不定会不知不觉把金子熔炼进去……
牙兵找寻老仆的时候,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开始向门外走去。王霨边走边思索如何给充分挖掘赵大锤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王霨稍一分辨,便听出这尖叫声中既有阿史那霄云活泼若百灵的呐喊、也有阿伊腾格娜稚嫩如黄鹂的诧异、还有王绯温婉胜画眉的惊呼,唯独没有阿史那雯霞的声音。
王霨立刻拔出阿史那雯霞所赠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院门之外,随行而来的牙兵们,也立刻拔出横刀,守护在两位小郎君身边。而已经开始冶炼铁块的赵大锤,则对尖叫声置若罔闻。
冲出远门之后,王霨才发现附近有栋院落外挤满了人,而刚才的尖叫声也恰恰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赶忙奋力劈开人群,往院落里面钻去。北庭的牙兵们经过昨夜的火灾后,被王勇反复交待,更是特别警惕,紧紧护卫着两位小郎君,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幸而人群并不算拥挤,王霨很快就挤到了前列,并看到了阿史那霄云等人。他赶忙数了数,还好,每个人都在,毫发无损。
刚刚松口气的时候,王霨忽然明白方才阿史那霄云她们为什么尖叫了,因为他的鼻孔里传来了浓重如墨的血腥味……
看热闹的人群则众说纷纭,不断臆测这户人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居然遭遇灭门之祸;而略有所知的邻居们则感慨,什么人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对闻喜堂的掌柜家下手,难道不怕来自河东裴家的报复吗?
阿史那霄云和王绯显然第一次遇见如此恐惧的场面,抱在一起、遮住眼睛不敢看;阿伊腾格娜惊恐不已,似乎重新陷入了梦魇之中;唯有阿史那雯霞,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眸冷冷地审视着满院的血腥,似乎在想着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的是,在发生血案院落对面的道观里,一道倩丽的身影躲在正殿的鸱吻里,手持寒光闪闪的长剑,望着“替天行道”四个血字冷哼了一声,然后转身抛出了绳索,固定在附近的树枝上,准备攀索而下。
在回身的瞬间,她远远瞥见了冷静沉稳的阿史那雯霞和焦急向前的王霨,脸上露出了浅浅一丝笑意。
而与此同时,庭州城西的西大寺内,贵妇上香祈福的活动行将结束。
李夫人拉着崔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之前李夫人和崔夫人的关系并不差,毕竟以李夫人的身份,是不需要忌惮裴夫人的态度和好恶的。
不过灯楼火灾事后,李夫人刻意和崔夫人更亲近了些,因为她已经听李定邦说了,王霨冲进火场其实是为了救霄云。
当然,她也只能表达出这些许的善意,而不会也不可能去改变更多。
阿史德夫人则跟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插上两句话。
裴夫人对李夫人等人的行为毫不在意,她只是用目光询问了一下王沛忠,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嘴角微翘,露出了恶毒的笑容。
西大寺的正殿内,香气缭绕,释迦牟尼佛祖的慈面上无悲无喜,望着纷争不已的世人寂然无语。
庭州城内,痴醉于技术之道的赵达晖继续挥舞着手里的铁锤,四射的火星里闪耀着改变未来的小小进步。
第三十二章:嫣然一笑颜如玉(上)
天宝八载,元月十七日辰时。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跃而出,晴朗和煦的晨曦照耀着庭州城内外,一扫前几日的阴沉之气,使人在寒冬之际,感到了一丝丝不再遥远的春意。
西大寺西侧的马球场边上,身着红色窄袖马球服的王珪,披着一袭柔滑似水的黄貂裘,得意洋洋地斜躺在马车里,享受着兰香和荷香的按摩。
这黄貂裘是闻喜堂的周掌柜去年特意从河东云州求.购的,华贵无比,可比小野种常披的烂狐裘要名贵的多!
想起前日小野种在火场受伤之事,王珪依然忍不住嘴角飞扬、喜不自胜。当崔氏抱着昏迷的小野种哭哭啼啼的时候,王珪在一边拼命憋着,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可惜的是,小野种居然如此命硬,三番五次都有惊无险。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坠落不死也就算了,这次在火场被燃烧的灯楼残骸拍中背部,竟然也只是昏迷了半夜。难不成真有神佛庇佑着小野种不行!?
不过王珪知道小野种得意不了多久了,他虽然不知道王沛忠过去的威名,但明白母亲这么多年来都十分信任王沛忠的能力。
既然王沛忠说过,不日将采取行动彻底了解此事,那小野种肯定不可能再蹦跶几天了!
若小野种死了,自己一定要把那突骑施小婢女要过来好好折磨一番。为了个突骑施贱婢,小野种居然敢亮出匕首对着自己,他心里还有没有“孝悌”二字!还知不知道自己才是太原王氏长房的嫡长子!
想到父亲对崔氏和小野种的宠溺,王珪不禁恨得牙痒痒!那崔氏竟日妖妖娆娆地缠着父亲,宛若青楼里的胡娘,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之气。说什么自己出身于清河崔氏,也就是唬唬别人罢了。
清河崔氏荣列五姓七望,门楣之高贵、底蕴之深厚还在河东裴家之上。若真的出身清河崔氏,即使只是偏房的庶出女,也不会轻易沦为侧室,更不会和娘家毫无来往。那崔氏定然是出身低贱之极,却敢冒充清河崔氏族人,实在可恨!
至于那小野种,更是令人无语!也不知道崔氏贱人给父亲大人灌了什么**汤,让父亲那么护着小野种!自从小野种出现之后,父亲对自己的关心就日益淡薄。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这次班师回程捕获天马之事。通体金黄的天马品相神骏,自然要呈献给圣人骑乘用,这一点毋庸置疑;从捕获的野马中择选数十匹最优良者补充圣人的飞龙厩,也是题中之意;将其余野马留在瀚海军中,满足征战所用,也无可厚非。
可为什么小野种能拥有一匹人人称赞的小红马,而自己才得了一匹普普通通的黑鬃黑尾的红骝马?王珪感觉心里非常不平衡!
若小野种死了,突骑施婢女和小红马都要拿过来,想到这里,王珪心里恨意滔天、急不可耐!
只是王沛忠做事神神秘秘的,对究竟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始终不透漏半点风声,真是烦人!
算了,不想和小野种相关的烦心事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久了。王珪翻了一下身,换了个姿势卧在马车上,让兰香和荷香给他捶捶腰背。
翻身的时候,王珪抬头看了车窗外,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东边天空许久了,可期盼中的玉人还没有来,实在令人心焦。
放在往日,王珪绝不会如此勤奋早起。以他的身份,州学的教习们巴结逢迎还来不及,谁敢约束他的作息时间。
因此,只要父亲大人不查问,他平日常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带着仆役去州学里应个卯。
但今日与佳人有约,王珪还是非常努力地战胜了自己的懒惰,早早起床,在一众家仆和牙兵的护卫下,叫上小伙伴们,提前来到马球场等候。
其实这场马球赛安排得十分仓促,完全是临时而为之。
昨日下午,王珪被裴夫人叫过去闲聊了几句。
裴夫人先嘱咐几句,说庭州城近日不太安宁,出行要多带人手,注意安全;然后又说去西大寺祈福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个马球场,依山傍林,是游玩的好场所,明日不妨去打几场马球玩玩。
王珪听得云山雾绕、一头雾水,一方面要自己注意安全,一方面又交待西大寺附近适合打马球,母亲的话怎么自相矛盾啊?
裴夫人发现王珪的疑惑,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脑袋说道:“要记得约上咱们庭州城里的小县君啊!”
此句话一出,王珪顿时心头一片敞亮。原来母亲大人是费尽心机给自己创造机会啊!
联想到之前母亲大人亲自去阿史那副都护家里登门贺喜,并耗费重金打造纯银鞍鞯和特制马球杆送给阿史那霄云,王珪顿时明白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对于明艳大方的阿史那霄云,王珪还是挺心动的。虽然她非出身五姓七望之家,但一身兼有西突厥王室和大唐宗室的血脉,也高贵异常,非常人可以企及。
且最妙的是,因父亲大人与阿史那副都护关系融洽,来往颇多,王珪与阿史那霄云自幼便相识。
虽因年龄上差了四五岁,算不上青梅竹马,但平时里两人也是兄妹相称,熟悉得很。
元日大朝会的时候,圣人更是亲自下诏,敕封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县君,这让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圣人的敕封说明阿史那副都护和李夫人都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日后若能娶阿史那霄云为妻,既可抱美在怀,又能兼得太原王氏、河东裴家和西突厥旧部的支持,还可以和大唐皇室有所牵连,那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难怪母亲对此事如此上心!果然还是母亲最疼爱自己啊!
不过王珪知道,庭州城内,有同样盘算的小郎君可以说是车载斗量。
远的不管,单说日日跟在自己身后的高仙桂,每次见到阿史那霄云就紧张地直流口水。据闻高仙桂的母亲松夫人最近也常和李夫人攀扯,想必是在觊觎自己的霄云妹妹!
更可笑的是,前段时间,兰香和梅香闲聊过后,居然说小野种也对阿史那霄云喜欢得不行!这个小野种,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真是自不量力!这个时候,王珪恨不得小野种今日就暴毙身亡!
王珪正翻来覆去诅咒小野种之际,忽然听见车窗外传来高仙桂略微有点紧张的声音:“珪兄,来了,来了!”
听着高仙桂含糊不清、紧张颤抖的话语,王珪心里大乐。
这高仙桂,按辈分和排行算,和风头正劲的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是族兄弟关系。
但无论是上看还是下看、左看还是右看,高仙桂矮胖的身上,都找不到丝毫和姿容俊美的高节度使有一丁点类似的地方,这让人感觉特别的滑稽。
“高兄,说话要说清楚,不然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你光说‘来了,来了!’到底是谁来了啊?”王珪还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有人懒洋洋地打趣道。
不用猜,这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腔调,肯定是北庭监军张道斌的侄子张德嘉。
张道斌身为内侍省的太监,自然没有子嗣。但人性就是这样,越没有的东西越渴望,越得不到东西越想要。自古为寺监者,或为养老、或为弥补,多热衷于收养螟蛉义子。
当然,对太监而言,最便捷最可靠的,还是收养自己的侄子或侄孙,多一层血缘关系的保障,终究比外姓人可靠得多。
张德嘉是张道斌幼弟之子,从小失怙。那时张道斌已经在内侍省崭露头角,得到高力士的赏识。于是便把张德嘉收为己出,接到长安城中来。
后来张道斌办事得力,为圣人和高翁所欣赏,权势日重,又收了不少义子。但张道斌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子张德嘉。
因此,奉旨前来北庭担任监军的时候,张道斌送上厚礼,求得高翁的同意,给张德嘉荫了个从九品的将仕郎,以磨练的名义把他带在了身边。
张德嘉生性懒散、调皮,但和王珪、高仙桂还算处得来。三人身份相近,此刻又都在北庭州学中求学,故常在一起游猎嬉戏。
王珪披紧黄貂裘,扶着家仆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站定之后,他遥遥朝东望去,只见在由庭州西门城楼和西大寺组成的巍峨剪影中,一行车马正逶迤而来。
队伍最前列,有一匹浑身佩戴着银色鞍鞯的小白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宛若天马下凡。不用猜,这自然是阿史那霄云的坐骑白练驹。白马如龙、美人如玉,沐浴在冬日晨曦之中,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车马行进的速度很快,片刻功夫,王珪就看清了白练驹上身姿矫健的阿史那霄云。
由于今日约得是打马球,所以阿史那霄云穿了一身白色的紧身窄袖马球服,外面罩着一袭银白色的貂裘,更是将她衬托得一尘不染、白衣飘飘宛若姑射仙人。
美色在前,明艳如牡丹始开、圣洁若白莲初绽,王珪也不禁看得目眩神迷。站在他身后的高仙桂更是不堪,口水已经又习惯性地流了出来。
唯有张德嘉,自知自己身为内监义子,身份尴尬、高攀不起,故从不曾对阿史那霄云有任何非分之想。此时,三个小伙伴中,也只有他还能保留一份清醒。
但即便如此,阿史那霄云的明丽也让他恍惚之间觉得似乎冬日已尽、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马队越来越近,白练驹身后,忽然窜出了一匹通体赤若火燃的小红马,它调皮地轻松一跃,超过了白练驹,并回头嘶鸣不已,显然在挑衅白练驹不如自己。
看见小红马之后,王珪脸色一变。他昨天下午得到母亲的耳提面命之后,回到自己的住宅,就立刻挥毫写了封请柬,派人给阿史那霄云送去。他知道阿史那霄云酷爱马球,应该不会拒绝的。
果然,家仆很快就带回了阿史那霄云的口信,表示一定参加,且她会动员王绯、雯霞等人一并前来。至于如何分组、按照什么样的规则打,等到明天现场再定吧。
王珪听了也不曾多想,反正他在意的只是阿史那霄云,其他人谁来他并不关心。
不过出于一点小私心,他还是又给阿史那霄云回了封信,说期望明天能够和霄云妹妹并肩战斗,他觉得红色的马球服会特别适合。
片刻之后,王珪收到了阿史那霄云的口信,很简单,就三个字:“知道了。”
王珪认为这是阿史那霄云默许自己的建议了,心里美得不行,所以今天就直接穿好红色马球服过来了。
至于高仙桂和张德嘉,王珪都是通知他们准备好红白两色的马球服。
但王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居然把小野种也叫了过来。这感觉,简直如同大快朵颐之时忽然发现碗里藏了只苍蝇一般,实在令人憋屈。
而阿史那霄云白衣胜雪的打扮,显然不会身着红色马球服的,这让王珪也特别失望。
第三十二章:嫣然一笑颜如玉(下)
那小红马可不管王珪的心中在如何翻江倒海,它的心思都在调戏白练驹之上。白练驹也自负高傲,岂容赤炎骅的挑衅,它也毫不犹豫地加快了步伐,准备超越赤炎骅。
白练驹刚发力,赤炎骅就迅速地又向前跃了一大步,继续把白练驹压在身后。白练驹不服,还要加速的时候,主人轻拉缰绳,制止了它的任性。
“赤炎骅比你速度快,它是在故意逗你呢,懂不懂!”阿史那霄云对着白练驹一阵娇呼,也不管马儿是否听得懂。
她摸了摸白练驹的鬃毛,安抚了一下气呼呼的白练驹,然后低头在它耳边低低说道:“别着急,我们一会儿教训教训赤炎骅!”
王霨只听到了阿史那霄云制止白练驹的话语,却没有听到阿史那霄云的低语,故而也轻带缰绳,止住了浑身上下精力充沛的赤炎骅:“霄云姐姐客气了,白练驹和赤炎骅不分轩轾,不过赤炎骅更顽劣些!”
王霨轻拉缰绳的功夫,白练驹已经赶了上来,两人于是联辔而行。
王霨望着阿史那霄云洁白如玉的面庞,笑着说道:“本以为昨天下午的事会吓坏姐姐,不料今日一见,姐姐的精神更胜往日啊!”
“昨天下午的事是挺吓人的!”想起昨日的灭门惨案,阿史那霄云依然心有余悸:“不过既然被吓得不行,就得打打马球,给自己压压惊啊。霨弟,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姐姐说的是!”王霨忽然想起了一句诗,便随口说了出来:“姐姐的精神,真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啊!”
“不料霨弟心中还有锦绣文章啊?!”两人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了幽幽的讽刺声,不用问,这肯定是阿史那雯霞。
面对阿史那雯霞的冷嘲热讽,王霨感觉既无辜又无奈。他经常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说错了什么的时候,就忽然被她劈头盖脸嘲讽一番。
但21世纪教育出来的绅士风度,让他面对女士的时候,总是尽力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
“某只是随便想了两句,不敢说胸有锦绣啊!”王霨谦虚之后,转而夸奖阿史那雯霞:“雯霞姐姐昨天面对骇人之事,居然还能够保持冷静,才是真得了不起啊!”
阿史那雯霞听后本来脱口就想说王霨是在拍马屁,但透过车窗纱帘的缝隙看见王霨腰间随身带着的青绿色小匕首后,她心中一动,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昨天下午,阿史那霄云的小丫鬟琉璃来到都护府,说阿史那霄云想约大家一起打马球。
女神有约,王霨自然不会推辞。即便知道王珪也会参加的时候,王霨依然毫不犹豫地决定参加。
得知王霨会参加之后,小丫鬟琉璃调皮地说道:“我家小娘子有吩咐,若小郎君有意参加的话,明天就身着白色马球服吧。”
王霨对此要求有点迷茫,不知道阿史那霄云的安排是何意。但想来她不会坑害自己,就点头答应了。
在请示了王正见、崔夫人和王勇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王霨今天起了个大早,赶紧锻炼完毕之后,草草吃了早饭,就急着拉上阿伊腾格娜,陪着王绯一起出门了。
王勇虽然这几日都在床上休养,但对城中发生的诸事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闻喜堂周掌柜家里发生的灭门惨案,王霨本以为他会劝阻自己的行动。
但王勇认真思量了片刻之后,大概是看穿了王霨对此事的高度热枕,还是笑着答应了他出去打马球的想法。
当然,王勇依然叮嘱了王霨两件事,一是多带护卫,提高警惕。二是随身带上横刀、弓箭等防身武器,避免出现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如果换是别人,可能会觉得王勇过于小心了。但对一直奉行乌龟流的王霨而言,在经历了前世旅游遇劫、碎叶军营被挟持、庭州南市大火等突发事件之后,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是那么安全,因此谨慎一点并没有错。
王霨知道自己的出现肯定会让王珪不爽,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又何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呢!
更可况,这可是来自阿史那霄云的邀约啊!王霨怎么舍得拒绝呢!
当然,王霨也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王珪不无事生非,他并不会主动挑衅生事。
车马即将抵达马球场的时候,本来和王霨并驾齐驱的阿史那霄云突然轻轻一踢白练驹,纵马一跃,然后急拉缰绳,自己飞快地从白练驹上翻身而下。
下马之后,她也不顾和王珪等人见礼,而是先转身调皮地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王霨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霨弟,我先抵达马球场了,你的赤炎骅可是输了白练驹一场啊!”
王霨先是一愣,然后无奈苦笑一声。他没有料想到阿史那霄云居然欲擒故纵,方才故意拉住白练驹不和赤炎骅比速度,然后在马上达到马球场的时候,趁王霨忘记此事的空隙,快马加鞭冲刺一步,让白练驹领先了赤炎骅一个身位。
“霄云姐姐的七窍玲珑心,可能较比干还要多上一窍吧。某心眼实诚,实在是不如姐姐啊!”面对女神的调皮,王霨除了拱手认输之外别无选择。
但他只承认是自己不如阿史那霄云,并不比较赤炎骅与白练驹的优劣。
“算你识相!”阿史那霄云横波流彩,对王霨嫣然一笑,转身和王珪等人见礼去了。
那一笑的风情,大概也只有紫霞仙子给至尊宝打上烙印那一瞬间可以媲美吧。
这集天地造化灵秀而成的美妙,让王霨呆呆地骑在赤炎骅上,浑然忘记了世间万物的存在。他此刻的心里,满满都是小雨的笑脸和阿史那霄云的身影,两者的身姿日益重合在一起,牢牢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王绯看到王霨的呆样又惊又忧;正在下马车的阿史那雯霞则恨恨地甩开了小丫鬟玛瑙的手,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尚在马车里的阿伊腾格娜虽然没有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阿史那雯霞的表现中,大概猜测到了一二,面有忧色;唯有骑着果下马刚从后面赶到的阿史那霁昂,丝毫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霨还在痴痴怀念往昔、品味当下的时候,赤炎骅忽然斜斜向前一窜,把沉思中的王霨狠狠晃了一下。王霨连忙夹.紧马腹、抓紧缰绳,才避免了再次发生惊马事件。
王霨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阿史那雯霞已经气呼呼地牵着一匹有青黑色纹理的黑骐马驹,从赤炎骅的右侧走了过去。刚才赤炎骅的窜跳,显然是她的杰作。
王霨无奈耸了耸肩,对阿史那雯霞各种稀奇古怪的举动,他在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有点见怪不怪了。
其实若王霨稍微多花点心思想想的话,就应该明白,阿史那雯霞一系列的言语举措其实就两个字:“吃醋!”
可惜的是,我们的小宅男前世完全是靠狗屎运捡了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缺乏三角恋、暗恋、异地恋等诸多情感波折的锻炼,也不曾被琼瑶奶奶的各种歇斯底里的爱情电视剧所熏陶,故而在感情问题上神经比较大条、心思也不够细腻。
而在当下呢,他的注意力又完全聚焦在宛若小雨重生的阿史那霄云身上,双目都被那水莲花的洁白明亮所吸引,完全无暇顾及那朵在无人角落里独自绽放的黑郁金香。
并且,即使他现在能够对阿史那雯霞的微妙情绪有所察觉,王霨的心意也很难从阿史那霄云身上移开吧!
孤独阴郁的黑郁金香,在含苞待放的时刻,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为崎岖的情感之路。
但问题在于,在少年人的心中,“我爱”、“我喜欢”或者“我愿意”才是最重要的,其余都只不过是浮云罢了。
等到浮云蔽日之时,少年人才会明白现实的铜墙铁壁是如何的壁垒森严,生活的挑战和压力是如何的艰难和痛苦,少年时代的那点青涩暧昧是多么地幼稚和难能可贵。
当然,等到阿史那姐妹以及王霨等人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已经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多年以后了。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如意居后房内。刘掌柜正在下达指令、准备动用资源反击闻喜堂时,他忽然听到前面店铺一阵喧嚣。
他正惊讶间,忽然有伙计惊慌来报,自家的店铺被一众捕快包围了。
刘掌柜赶忙来到前店,他还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只见北庭都护府法曹参军带领十几个衙役走了进来,高声喝道:“刘掌柜,我们怀疑如意居里藏有杀害闻喜堂周掌柜一家的凶手,麻烦让弟兄们搜寻一下吧!”
刘掌柜闻言大惊,他这两日一直专注于调配资源,用经济手段打击闻喜堂,故而没有留意其他事,并不知道闻喜堂的周掌柜一家遇害了。
难道是苏十三娘心怀不忿,直接动手报复了吗?但她昨日不是说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吗?
刘掌柜心中虽然满是狐疑,但他反应并不慢:“这肯定是误会啊!如意居一贯依法守规,从没有做过违法之事,更不会买.凶杀人啊!”
法曹参军懒得听刘掌柜的辩解,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捕快们说道:“搜!”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蜂拥而入,在如意居里四处翻腾,但找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当然,少不了有些衙役假公济私,偷摸些值钱的小玩意。
刘掌柜对衙役们顺手牵羊毫不在意,他担心的是苏十三娘以及如意居豢养的一众武士和衙役们起冲突。
刘掌柜不担心如意居的人会吃亏,但他怕的就是苏十三娘性情太急躁,直接和衙役动手,导致如意居不得不和官府发生冲突。
看着衙役们心花怒放而归,刘掌柜逐渐把心放回了肚里,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么,苏十三娘去哪里了呢?如意居的武士们怎么也突然消失了?刘掌柜对之一头雾水。
如意居扩张到庭州之时,招募了二十余名武士,负责保卫店铺,本来这些事也是由刘掌柜负责的。但自从去年年底,长安总号明确指令,让他将手下的武士统一交给从长安来的苏十三娘调配之后,刘掌柜就专心与经营生意,而不再操心安全之事了。
法曹参军似乎也对这样的结果有点不解和疑惑,但他显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刘掌柜,虽然目前没有搜寻到凶手,但并不说明周掌柜一家被灭门之事与如意居无关。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掌柜无奈,只得随法曹参军出门。如意居虽然势力庞大,但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和官府在明面上直接对抗。他现在只急于知道,苏十三娘究竟干什么去了!
焦虑的刘掌柜不知道的是,让他担心和焦灼的苏十三娘,此刻正潜伏在北庭都护府附近的一棵大树之上。
苏十三娘目测了一下距离之后,她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秀丽的飞刀,然后对准目标,奋力掷去。
第三十三章:寸心无私放光明(上)
元月十七日上午,晨曦和煦、北风不兴,庭州的严寒之中,终于开始透露出丝丝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春意,弥漫着一股令人感觉舒适的惫懒之意。
北庭都护府前衙,牙兵住宅区内,平日里时常跃马扬鞭的王勇,此刻不得不平卧在床上假寐。
背部的伤虽然不致命,但却十分疼痛,无论骑马还是平躺,都异常难受。所以王勇就按照医师的建议,平卧在床。
由于无法骑马,所以王勇这几日无法时时刻刻守护着小郎君,这让他始终有点担心。
昨日小郎君过来请示能否去城外西大寺附近打场马球,王勇本来是想制止的。
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时,王勇就看见了小郎君眼眸中遮掩不住的期望和哀求。
王勇想到元夕大火之时,小郎君为了救阿史那霄云小娘子所表现出来的疯狂和勇敢,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小郎君。
既然拦不住,就不如顺手推舟吧。虽然昨日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家被灭亡的惨案,但想来应是如意居和闻喜堂恶斗所致,应该和小郎君的安危无关。
至于管家王沛忠那边,王勇也安排有牙兵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最近频繁去闻喜堂,昨日去过西大寺。不过,这些行动看起来都毫无疑点。
去裴家的闻喜堂,是因为王沛忠是裴夫人最信任的下人,本就负责居中联络和协调诸多事宜。最近闻喜堂和如意居正在争夺南市的霸权,他肯定会频频去闻喜堂传递裴夫人的指令。
去西大寺,是因为裴夫人率领北庭的贵妇们为火灾之事,前往祈福。裴夫人去了,王沛忠也自然需要跟随而去。
因此,王勇反复思量之后,还是同意了小郎君的请求。当然,即使分析不出什么危险,他还是交待小郎君要多带护卫、谨慎小心。
小郎君欢天喜地走后,王勇又把负责守护小郎君的十几个牙兵交了过来,反复叮嘱了半天。
虽然感觉方方面面都做到位了,但王勇今日依然有点莫名的担心。他不知道担心从何而来,或许只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吧。
正在思虑间,忽然有利器破窗而入。王勇虽然腰背疼痛,但他迅速反应过来,顺手扯起一床被子,遮挡于前。
不过,利器的目标显然不是为了伤人。王勇听到破空声消失之后,翻身而起,从案几之上拔起了一把秀丽的飞刀。
飞刀尾端系有一卷薄纸,王勇拿起案几上的横刀,用刀尖拨开了纸张。
看了纸张上的两行字后,王勇大惊失色,不顾背部的伤势,匆忙向王正见的官署之内跑去。
与此同时,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边上,王霨看着正与王珪商议规则的阿史那霄云,回味着方才那令人惊艳的嫣然一笑,依然处于心神荡漾的袅袅余波之中。
阿伊腾格娜心里反复权衡之后,如同捕猎时的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霨的身侧,在他耳边轻轻提醒道:“小郎君,你又忘形了!恐怕不久庭州上下会皆知你对霄云小娘子的心思了。”
阿伊腾格娜的声音并不高,但传到王霨耳中却不啻于洪钟大吕。
王霨非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愧地说道:“伊月,我怎么又忘了!唉,说过的事总是做不到,真该剁手了!”
阿伊腾格娜显然不明白“剁手”的高深内涵,不过王霨话里的懊恼她还是听出来了:“霄云小娘子确实妩媚动人,草原上若有这样可爱的突骑施姑娘,她白天去哪里牧羊,那里都应该会集聚如云的白羊和照看羊群的小伙子;她晚上在哪里扎营休憩,那里就会盘绕着如星的小伙子为她唱歌和守护。小郎君看得目瞪口呆也很正常,只不过你编的借口比较差!”
“编的借口?”王霨忽然有点不解阿伊腾格娜的意思。
“那日你说霄云小娘子长得酷似你的一位故人,所以见之则喜,我当时以为你说的是真话。但现在看来,你也就是贪恋霄云小娘子的美色罢了,和那边的两个人毫无差别。”阿伊腾格娜虚指了一下马球场上一脸谄媚之色的王珪和口水还没有完全擦干净的高仙桂。
王霨听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才幽幽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连伊月你都质疑我,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阿伊腾格娜在碎叶的时候本就学过《诗经》,近来也一直跟随着杜判官学习典籍,故对这篇《黍离》还是非常熟悉的。
“小郎君言过其实了吧?这点小事也值得用借先贤之言为托辞吗?”阿伊腾格娜依然不太相信。
王霨无奈扭脸对着阿伊腾格娜:“那你仔细观察一下我的表情和动作,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阿伊腾格娜感觉王霨真的有点生气了,但她依然非常倔强地仔细观察了王霨脸上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小郎君没有确实没有撒谎。”
王霨脸上一喜,正要准备夸奖一下阿伊腾格娜的时候,却听到她非常严肃地说道:“既然小郎君说的是真话,那就更需要注意收敛自己的举止了!”
“伊月何出此言?”王霨听后有些糊涂了。
“我虽然才疏学浅,也读过一点圣贤书,知道圣人曾在《易经》里说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阿伊腾格娜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小郎君说过自己有所收敛,避免给霄云小娘子造成麻烦。难道那日的话小郎君转眼就忘了吗?况且小郎君也应知道,自己的处境如羊入虎狼之群,暗处里尽是虎视眈眈的人。小郎君轻易地把自己的喜好表现出来,不怕被人利用吗?父汗曾经教导过哥哥和我,成功的猎人不能让猎物知道箭锋所向,威严的君主不能让臣属知道心中的喜好。小郎君,你身处险地,不能不慎重啊!万一因此危及自身,并使得霄云小娘子遭受牵连的话,想必你会后悔终生的吧!”
阿伊腾格娜一番和年龄不相符的劝谏之语,让王霨听后如坠冰窟之中,顿觉遍体生寒。
王霨前世当小白领的时候,也自诩经历过办公室政治的磨练。他穿越之后,下意识中多少有点身负两世知识和见识的优越感,对唐人的政治素养和斗争能力并不太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上到李隆基、下到杨国忠,谁要干什么自己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别人的一点小伎俩对自己可以说都是透明的。
但阿伊腾格娜方才的当头棒喝,让王霨恍然意识到,虽然自己是穿越而来的,知道唐代历史大势、拥有许多超时代见识,但对于具体历史的细节仍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自己绝不能以为穿越者就会自带金手指和主角光环!再说了,即使有金手指,如果小命都保不住,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同时,阿伊腾格娜刚才的劝解还让王霨认识到,唐人的政治水平和谋略艺术绝对不可轻视。他知道阿伊腾格娜应该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少女,且身为突骑施郡主,接受过枭雄移拔可汗的言传身教,不能代表唐代少女的平均权谋水平。
但唐朝的贵族子女和世家子弟们从小都会接受各种政治权谋的教育和培养,反而是成长于21世纪的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和也没有必要学习这些阴谋伎俩。
在权谋之道上,自己不仅没有优势,反而更接近于白痴一个,是不折不扣的战五渣。
想明白这些事之后,王霨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全是冷汗,似乎刚从水里捞了出来。
阿伊腾格娜说完之后,就一直在仔细观察王霨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脸色忽青忽紫,反复变化之后,最终一片煞白并出了满头冷汗,便知道他听进自己的话了。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多谢伊月的赐教!某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也望伊月多加督促。”王霨认真地拱了拱手,郑而重之地感谢道。
“小郎君说笑了!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微末浅见罢了!”阿伊腾格娜恢复了少女的神态,但她王霨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还是让她感到很开心。
王霨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史那霄云欢乐的呼喊声打断了。
“绯儿、雯霞,别闲聊了,快点过来!霁昂、霨弟,你们也别磨蹭啊!规则定下来了,咱们今天打十筹的长赛!”
面对阿史那霄云欢快如泉水叮咚的召唤,王霨下意识要尽快飞奔过去,但转念想到阿伊腾格娜的话,又立刻止住了步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看着王霨的窘态,阿伊腾格娜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小郎君,你就以对待绯儿小娘子的尊敬之心,应对霄云小娘子即可。不必刻意疏远。阿郎和阿史那副都护交往密切,你和霄云小娘子竟日如姐弟般在一起玩耍都很正常,顺其自然即可。只是不要在人前表现得对霄云小娘子过于在意。”
“伊月这个小丫头才是穿越而来的吧……”王霨听着阿伊腾格娜娴熟地指导,心里开玩笑想道。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同学、朋友中,确实有天生就擅于交际之道、在诸多应酬场合能够长袖善舞的奇才。
“看来伊月不仅早慧,在交际之事上也颇擅长啊!让人感到无语的同时,又有点中大奖的惊喜啊!”王霨看着阿伊腾格娜一本正经教育自己的样子,心里窃喜的同时,也多少有点轻松,放下了刚才的忧虑。
“另外,另外……”阿伊腾格娜忽然有点吞吞吐吐。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伊月小夫子。”王霨打趣道。
阿伊腾格娜对王霨的打趣置若罔闻,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另外,为了不让人过于关注你对霄云小娘子的情感,小郎君不妨多陪陪雯霞小娘子,以掩人耳目。”
“哦,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啊!伊月实在是太厉害了!”王霨依然用开玩笑的腔调回应道。
阿伊腾格娜犹豫着是否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马球场上又传来了阿史那霄云的声音,她急不可耐地挥舞着双臂:“霨弟,就差你了,怎么还不过来啊!你今天可是比霁昂还慢啊!”
王霨这次不再犹豫,急匆匆奔了过去。
阿伊腾格娜望着王霨的背影,又看了看马球场上略显落寞的阿史那雯霞,自言自语道:“雯霞小娘子,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只是不希望小郎君以后自寻烦恼罢了。”
第三十三章:寸心无私放光明(下)
前些日子刚传来阿史那霄云被敕封为县君的时候,阿伊腾格娜由于对大唐的政治故例不太熟悉,一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会大惊失色。
之后阿伊腾格娜就留了个心眼,找机会认真请教杜环,弄明白了阿史那旸的家族渊源以及大唐敕封县君、县主、公主等成例。
聪明的杜环当然明白阿伊腾格娜在关注什么,但想来也不妨碍什么事情,就一一给她讲解了。
阿伊腾格娜本就天生聪慧,又在突骑施王庭里见识过诸多为君为政之道。她没有王霨的关心则乱,细细推衍了数次之后,她已经看出来,天可汗或大唐政事堂应该确实有以阿史那霄云为和亲后备人选的打算。
道理说出来很简单,阿史那家族作为西突厥的王裔,对于西北诸部依然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无论是突骑施还是葛逻禄,之前都是西突厥汗国的附属部族。
阿史那霄云,作为西突厥王裔嫡女,又有大唐皇室的血缘,简直是天可汗笼络西北部族的完美人选。
之前和亲突骑施苏禄可汗的交河公主,其出身也是西突厥王裔阿史那怀道嫡长女。
之所以现在只封县君而非县主或公主,大概是因为此刻诸部尚且恭顺,天可汗并没有必要以和亲的手段拉拢某个部族的缘故。
但翻开历史就会发现,大唐历代天可汗的行事原则和草原上的大汗们有相通之处,那就是一旦面对暂时无法压制的对手,并不吝惜以公主和亲之。
远有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和亲吐蕃,近有固安公主、东光公主和亲奚人,永乐公主、燕郡公主、东华公主和亲契丹……
因此,一旦西北诸部族有所异动,或者碛西军政有所需要,阿史那霄云很可能立刻被封为县主、郡主甚至公主,然后担负起和亲的重任。
阿伊腾格娜简直不敢想象,到那个时候,痴心一片的小郎君将如何应对这惨痛的打击。因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小郎君早早迷途知返,不再深陷情感漩涡之中。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不禁在心里深深感慨,无数锦衣玉食的公主、郡主和县主,在享尽人间富贵的同时,也都背负着命运的诅咒,就是以自身为代价,为母国争取数年的和平。
而有些更不幸的公主,可能跋涉万里、委身禽兽,却也不曾换来一日的止戈,最终还要被母国所厌弃。
阿伊腾格娜进而想到,若是突骑施汗国再延续十几年的话,自己的命运大概也逃不掉“和亲”二字吧。
父汗虽然很疼爱自己,但若为了汗国的利益,应该也会选择“壮士断腕”,牺牲自己的女儿吧。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想起初识小郎君的时候,曾听他念叨过,好像在哪里存在着一个“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国。
当时阿伊腾格娜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现在仔细想想,若当真有个坚持这些原则的国家,那么,无论它的君王是贤明还是昏庸,至少还都知道疼惜自家女儿。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阿史那副都护看上去挺怜惜霄云小娘子的,为什么不竭力为她争取幸福呢?
谁都知道,万里和亲,前途未卜,绝非好事。当下并无紧迫的和亲需求,以阿史那副都护的地位,还是应该可以有所作为的吧?
算了,别想远了。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大概阿史那副都护有什么苦衷吧。这不是当下需要关注的问题,目前的关键在于小郎君。
在大致推测出阿史那霄云的命运轨迹之后,阿伊腾格娜就对小郎君表露出的过分情感表示担忧。
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本就有嫡庶之隔,若再加上极可能发生的和亲之事,阿伊腾格娜实在不敢想象,小郎君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未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碎叶之战后,自己由郡主的云端跌落尘埃,成为阶下之囚。幸而遇见了小郎君,不以俘虏、婢女视之,反而对自己百般呵护。甚至不惜为了自己欺骗嫡母、对抗兄长,这让阿伊腾格娜都特别感激。
在忽都鲁失踪之后,小郎君可以说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阿伊腾格娜在内心深处,已经把他当做哥哥一样依赖了。
她当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哥哥陷入泥沼之中无法自拔,所以才多次警醒小郎君,试图替他规避未来的痛苦。
灯楼火灾之后,阿伊腾格娜更是察觉到了阿史那雯霞对小郎君因恩动情。她仔细算算,阿史那雯霞的身份和地位,倒是可以和小郎君成为良配。
而小郎君显然一心都在霄云小娘子身上,对雯霞小娘子的争风吃醋茫然不觉。因此,她方才才下定决心,悄悄替雯霞小娘子争取点机会。
在心里谋算了半天之后,饶是以阿伊腾格娜的智慧超常,依然也觉得有点疲惫了。
望着在马球场上和霄云小娘子竭力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不住笑了。小郎君也就是呆起来的这会儿,才有点像个懵懂的孩子吧。
而在辛辛苦苦替小郎君打算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心底有个声音一直想呐喊出来,却又被她牢牢压了下去。那个声音仿佛是恶神阿赫里曼手下的魔鬼,它不停地叫嚣着:“你为他打算那么多,他会知道吗!?你自己以后将何去何从呢!?傻孩子,别替别人操心,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个声音让阿伊腾格娜也有过犹豫和挣扎,每每无法坚持的时刻,她就在内心深处默默向万能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祈祷,借助神的荣光,压抑住魔鬼的诱惑。
在祈祷的时候,阿伊腾格娜觉得,她真得感应到了神祇启迪和召唤,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片祥和,绽放着如火一样纯净的光明和温暖。
很多年以后,阿伊腾格娜才知道,当时自己感受到的那道圣光有两个名字,那就是“爱”和“无私”。
在圣光的指引下,阿伊腾格娜作出了许多别人看起来很傻很傻的抉择,但她却从不曾为之后悔过。最终,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感受到了她的圣洁和光辉,也慷慨赐予她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而此时,对于自己遥远的未来,阿伊腾格娜还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此刻,她全部心思,都在殚精竭虑替这个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小郎君谋算;她所有的期盼,都是祈祷小郎君未来不要遭受折磨和摧残。
马球场上的欢动声响起,阿伊腾格娜知道,马球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作为突骑施汗国的郡主,阿伊腾格娜对风靡大唐的马球并不陌生。碎叶城附近牧场广阔、良驹众多,突骑施人对马球的痴迷和热衷,丝毫不亚于大唐的任何一个地方。
只是阿伊腾格娜还太小,虽然她早已经学会了骑果下马,但还从未上场打过马球。但她曾无数次在马球场边为忽都鲁摇旗呐喊,因此对马球的场地和规则也略知一二。
眼前的这个马球场,总体上呈长方形,周长有一千步左右,看起来中规中矩。
但细观其边线,明显不够笔直,且四周并无矮墙防护,更无看台可坐。推断起来,这座马球场最初并非是由人工刻意修建的。而是因为此处依山傍林、地势平整,且又临近西大寺,可能是一些前来上香游玩的良家子或游侠儿发现了此地的妙用,架设起简易的球门,先开始在此地打野球吧。
打完球之后,还可以在附近的山林里游猎一番,可谓一举两得。天长日久,前来打球的人越来越多,在马蹄的频繁踩踏之下,地面已经变得坚硬如铁、寸草不生,倒是与正规的球场比较接近了。
阿伊腾格娜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马球场周边的树林和草场,想来此地不是西大寺的庙产,就是某个北庭高层的私产。若是庙产的话,西大寺的僧人们可能觉得此地能够给寺庙带来更多的香火,何乐而不为呢?若是私产,那就是因为主人疏于管理了,这也很常见。不过这些枝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理和思考罢了。
“王珪为了追求霄云小娘子,也真是费尽心思啊!这个野球场虽然不太规整,但靠近山林、景致独特,别有一番风味;当下因为时令限制,无法打猎,但打完球后,在山野小径上策马奔腾几个来回,可比在城内舒畅得多。”阿伊腾格娜在心中暗暗想道:“这个马球场挑选得实在太对霄云小娘子的胃口了!”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片疑云:“小郎君或许是因为用情太深,看不清或不愿承认霄云小娘子未来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前景;王珪是中人之姿,不够聪明,察觉不到敕封县君的深意也很正常。但以裴夫人所处的地位和所知的信息,应当不至于看不出此事啊?为什么她还要默许王珪追求霄云小娘子呢?”
这个疑惑一闪而过,让阿伊腾格娜有点担忧。不过她望了望马球场边上负责保护王珪、王绯、王霨和阿史那三姐弟的数十名北庭牙兵,略略按捺下了心里的不安。
北庭牙兵的战斗力阿伊腾格娜见识过,这数十名精锐牙兵虽然未曾披重铠、执长槊,但仅凭身上的皮甲和腰间的横刀,也是一股不可轻辱的力量。除非遇见上百名的敌寇,轻易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此刻,北庭的牙兵们纷纷下马,把坐骑拴在马球场北边的树木之上。而家仆们则忙碌着把车轭从挽马的颈部挪开,然后把挽马也拴在北侧的树干上,马车则留在了马球场的东侧。
阿伊腾格娜望了一眼王绯和阿史那雯霞,想着小郎君放在马车里的横刀和弓箭,感叹王勇的谨慎和细心。虽然安排了这么多牙兵守卫小郎君,还是叮嘱他带上防身武器。
小郎君也很听王勇的话,乖乖地带上刀弓和匕首。只是打马球时,横刀和弓箭都很累赘,所以方才王霨把横刀和弓箭都放在了马车里面,但他腰间依然悬挂着阿史那雯霞赠送的青绿匕首。
小郎君随身带着匕首是为了防备谁,经历过元夕风波的阿伊腾格娜心如明镜。
想到王珪,阿伊腾格娜的思路又转了回来。那裴夫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举止呢?难道她有信心改变霄云小娘子的命运轨迹,确保王珪能够抱得美人归?难道自己对霄云小娘子可能和亲一事的推测还有遗漏之处?
如果真是自己的谋算有误的话,可就坏大事了!万一霄云小娘子未来没有去和亲,反而嫁给了王珪。那小郎君岂不是要被折磨一辈子吗!?
阿伊腾格娜心里一片惶恐,也顾不上观看小郎君在马球场上的风回电激、纵横驰骋的英姿了。
她竭力静下心来,再次开始细细谋算,生怕出现任何失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虔诚无私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圣洁的光辉。
距离马球场不远的西大寺内,已经从庭州城内出来的苏十三娘,正潜伏在正殿屋脊之上,冷冷地监视着马球场及周边的一举一动。
庭州城内,王勇弃乌骊马不骑,在牙兵的搀扶下和杜环一起坐进了马车里。马车周围,是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北庭轻骑。他们接到紧急军令,要去西大寺附近搜寻杀害闻喜堂周掌柜一家的杀手。
马球场上,全身心投入比赛的少男少女们,对周遭各处的异动一无所知。他们此时,只想着驱马前突、挥杖击球。马匹的嘶吼声、少年的欢笑声,让这个冬日的上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
第三十四章:连骑击鞠激若电(上)
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上,王霨骑在撒开四蹄高速奔跑的赤炎骅上,左手控制着缰绳,右手高高挥起阿史那霄云赠送的马球杆,时刻准备着朝着地面上跳跃滚动的马球击去。
快速跳动的木质马球,不过拳头大小。为了便于骑手们搜寻,球面上涂绘着彩漆。马球跳跃飞翔的时候,如同飞火流星一般显眼。
阿史那霄云赠送给王霨的球杆都是用剑南藤木精工细作的,弹性极好、柔韧性上佳。整个球杆外面还包裹着一层细柔的羊皮,握起来手感十分细腻。
王霨一边集中精神牢牢盯着在地面上腾跃的马球,一边不时抬头快速观察着场上的形势。
在各种影视剧、纪录片、历史小说的熏陶下,王霨知道唐朝人酷爱马球。但仔细查找考古资料的话,就会发现,关于唐代马球的具体规则,史书上大多语焉不详。反而是宋、金、元等朝代的马球比赛留下有详细的规则记录。
因此穿越之后,王霨曾找王勇仔细了解过唐代马球的规则。
了解过之后,王霨满脸苦笑。因为唐代的马球规则简直是融简单与复杂于一身的矛盾混合体,实在是太乱也太令人无语了。
说简单,是因为唐代的马球运动尚处于快速发展和不断完善的上升期,因此各项规则其实比较简明易懂,除了对统一着装、修饰马匹、注重防护、防止恶意争斗和踩踏有一些硬性规定外,其他的规则非常简明扼要,统而言之,就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把马球打进球门里面去。
有些规则甚至简易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比如说,打马球双方的人数并不要求对等,两队可以根据自己的队员实力和战术安排自主安排人数。这让看惯了后世11人足球和5人篮球比赛的王霨目瞪口呆。
但历史事实就是如此,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年),曾有一场千载留名的著名马球比赛。当时金城公主要远赴吐蕃和亲,吐蕃前来长安的迎亲队伍中带有他们最好的马球队员。为了庆祝大唐与吐蕃难得的和平,双方约定打一场马球友谊赛。
比赛开始不久,吐蕃马球队员便节节领先。在大唐马球队严重落后的情况下,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带领虢王李邕、驸马都尉杨慎交和武延秀,替换下所有的大唐马球队员,以四人对抗吐蕃的十名马球队员,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说复杂,是因为唐代马球的规则并未统一,有各种各样的打法及配套的规则。
比如,按照球门多少可分为单、双球门两种比赛方法。单球门是在一个木板墙下部开一尺大小的小洞,洞后结有网囊,以击球入网囊的多寡决定胜负;双球门的赛法则是马球场两边各有一个球门,双方队伍不断对抗和冲击,以击进对方的球门为胜。
比如,按照进球数目的要求,又分为短赛制和长赛制两类。短赛制类似后世足球比赛的金球制胜规则,双方只要有一支队伍打进了一个球,取得“第一筹”,比赛就结束了;长赛制,则是双方约定一个进球数目,比如十筹或二十筹,那支队伍先进够规定的数目就算获胜。
再比如,也有约定固定时间,那支队伍进球多就赢的比赛规则。有约一刻钟的,也有约半个时辰的。
总之,各种规则多得让人头大。因此,每次比赛之前,都需要双方花费大量的时间详细约定好各种具体规则。
方才王霨和阿伊腾格娜聊天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已经和王珪等人定好了今天比赛的规则。
今天的比赛,采用的是双球门十筹长赛制。
出场比赛的人员有王珪、高仙桂、张德嘉、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雯霞、阿史那霁昂、王绯和王霨8人。
本来按照王珪的想法,是他、阿史那霄云、王绯、阿史那霁昂四人编为一队,其余四人组成一队。
但昨日已经知道王珪心中小九九的阿史那霄云,显然根本不想和王珪一组,不然她今日也不会提前穿一身白色马球服前来。
阿史那霄云明白王珪邀请打马球背后的小心思,她之所以接受邀请,只是因为无法拒绝马球的诱惑,却并非是无法拒绝王珪。
所以得知王珪想和她分一组的打算后,阿史那霄云早就提前想好了对策。
她昨日故意对王珪并肩打球的要求不置可否、含糊其辞,让王珪以为她同意了。
同时,阿史那霄云派丫鬟琉璃一一通知了王绯、王霨、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让他们今日都事先穿上白色马球服。
这样不但能够拒绝王珪,阿史那霄云还能一偿夙愿,担当球队的主攻手。
于是阿史那霄云提了一个令王珪惊讶的方案,那就是王珪、高仙桂和张德嘉三人一队,对抗阿史那霄云、阿史那雯霞、阿史那霁昂、王绯和王霨五人组成的队伍。
王珪三人年纪较大,且常在一起打马球,配合比较娴熟;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则年纪太小,且打马球的次数也不多,所以即使是三人队对五人队,王珪那边还是略占上风。
王珪主动说这样分组可能不够公平,但阿史那霄云不依不饶,就是要坚持这种分组办法。
王珪无奈,他本想和阿史那霄云并肩作战的,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王珪转念一想,这次马球赛本来就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又何苦在分组这个枝节问题上惹阿史那霄云不开心呢?于是也就同意了,而其他人也别无什么意见。
上了州学之后,王珪和阿史那霄云等人打球的机会比较少,还一直把他们当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比赛开始之前,王珪就是抱着随便打打的心态,逗阿史那霄云开心一下。
于是他们三人稍一商量,就排出了个不规则的雁行阵:王珪顶在最前面,担当主攻手;张德嘉在王珪的左后方,负责左路的防守和中场衔接;高仙桂拖在张德嘉的右侧大后方,专注于防守。
在王珪看来,这个雁行阵足以做到攻守兼备了。
阿史那霄云则摆出了一个重视进攻的锋矢阵:阿史那霄云是箭头,负责主攻;阿史那雯霞是箭身,负责中场传接;王绯是箭尾,专注于防守;王霨和阿史那霁昂则作为箭翼,分列在阿史那雯霞的左右两侧,负责游走和骚扰。
但比赛开始之后,王珪发现,阿史那霄云打球风格冷厉、突击迅猛、射门精准,实力不容小觑;阿史那雯霞话语不多,但眼光毒辣、传球很精准;王绯平日稳稳重重的,球风相应也非常细腻,防守起来非常扎实;阿史那霁昂虽然反应比较慢,但总在右路晃来晃去,也很烦人。
更令王珪感到惊讶的是,骑着赤炎骅的小野种骑术不凡、传球和射门都很有威胁。
王珪自然不知道,这是王霨这段时间苦练骑射和太极拳的结果。
大唐马球之所以如此风靡,其实根源在于军事训练的需要。这是因为,骑射与马球之间有许多共通之处,都对骑手的马术和眼力有非常高的要求。因此,骑射好的人,马球也常常都能打得好。王霨从碎叶之战后,日日勤练不辍的效果此时就表现出来了。
比赛进行片刻之后,高仙桂拦下了阿史那霄云的一个射门,直接长传给了王珪。王珪抓住阿史那霄云和阿史那霁昂之间的空隙,轻骑突入,避开了王绯的防守,在10步远的距离突入抽射进洞,拔下了头一筹。
进球之后,王珪三人击掌相庆,阿史那霄云气得不行。
轮到五人队这边开球了。
王绯一个短传,将马球击打到阿史那雯霞青墨骐的右方。
阿史那雯霞球杆一拨,作出向右传球的姿势。
王珪看见之后,赶紧向阿史那霁昂的方向移动。
不料阿史那雯霞的球杆只是向右晃了晃,并未击球。她见王珪动了之后,旋即向左一带,将马球向赤炎骅的前方打去。
于是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王霨骑在赤炎骅上,提前向前穿插,追逐着疾若流星的马球。
张德嘉见王珪已经失去了防守位置,赶忙向中路靠拢,准备填补王珪留下的空当,拦截王霨。
张德嘉刚动,阿史那霄云已经猛夹马腹,白练驹向前纵身一跃,像出水的白龙,突入到了对方的中场。
此时不击球,更待何时!王霨瞄准了阿史那霄云的右前方,大力长传。
高仙桂见状,赶忙向球洞处运动,准备堵住阿史那霄云射门的位置。
无奈王霨的球传得太好了,高仙桂还没有赶到防守位置的时候。马球已经开始向白练驹的马头前侧下坠,此时阿史那霄云距离球门大概有15步左右的距离。
阿史那霄云抓紧马缰,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右臂大力挥杆下压。
马球在半空中直接被阿史那霄云抽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着向球洞处飞去。
高仙桂知道自己赶不上了,便急忙伏身于马鞍之上,右手举着马球杆尽力前探,希望能够用马球杆的月牙部位遮拦住球洞。
马球呼啸而来,与高仙桂的马球杆擦肩而过,干脆利落地击入了球洞之中。
一比一平!
阿史那霄云兴奋得大喊大叫,策马返回和队友们击掌庆贺。
和王霨击掌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了句:“球传的不错!没想到,霨弟打得这么好!”
得到女神的肯定,王霨心中大喜,本来想再和阿史那霄云说几句。但他旋即想起阿伊腾格娜的提醒,就上前和阿史那雯霞击了一下掌,并诚挚地赞道:“这个进球全靠雯霞姐姐的假动作骗过对手!”
阿史那雯霞表情阴沉,冷冷地回道:“霨弟的意思是我很擅长骗人吗?”
王霨一愣,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正懊恼间,忽然发现阿史那雯霞嘴角上翘,轻笑道:“傻子,逗你呢!”
说过之后,阿史那雯霞就急忙赶回自己的位置。
一惊一乍之后,王霨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确实擅长骗人啊!”
第三十四章:连骑击鞠激若电(下)
五人队扳平比分的速度之快,虽然让王珪等人有点惊讶。但他们并没有慌张,一个球而已,算不得什么。
双方排好阵势之后,高仙桂快速发球,短传给了张德嘉,新的一轮攻守拉开了序幕。
马球场边的牙兵们,也都各自寻找合适的位置或坐或靠,开始认真地观看比赛。
平心而论,无论是三人队还是五人队,马球的技术在牙兵们看来,都还是比较稚嫩。
北庭的牙兵们也常在军营里面打马球,他们的激烈对抗程度,绝非这些稚嫩的少男少女们可以比的。
但这些少年们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一是虽然不少人由于身体条件的限制,技术动作还不够到位,但表现出来的技术意识并不亚于成年人。方才阿史那雯霞的假动作,就令不少牙兵不住地点头称赞。二是场上诸人虽不尽是俊男靓女,但胜在朝气蓬勃、姿态潇洒,令人赏心悦目。更别说,阿史那霄云白衣胜雪、白马银鞍、勃勃英姿,让人如沐春风。
至于家仆和小丫鬟们,看着一众小郎君、小娘子在球场上风驰电骋、拨传击射,早已经兴奋得不行,他们纷纷给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加油助威。只有阿伊腾格娜,茕茕独立,还在马球场边不停地盘算着。
此刻,马球场上可谓是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白银羁,激烈对抗的气氛随着比分的不断攀升逐渐达到了顶点。场外诸人也完全沉浸在观赛的兴奋之中。
观战众人的欢呼喝彩,更加剧了马球场上的激烈争夺。三人队胜在体力占优、技术扎实;五人队则有人数优势和不俗的战术意识。
随着比赛的持续进行,双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比分紧紧咬住,始终没有拉开。
随着张德嘉的一记侧方远射得手,双方战成了了八比八平!
阿史那霄云非常懊恼地用马球杆指着阿史那霁昂吼道:“八个球,五个都是从你的位置突破的!之后你别往前突了,全力配合绯儿防守吧!”
阿史那霁昂木木地点了点头,驱动果下马,把自己的位置靠后撤了十几步,和王绯基本站在一条线上。
打到这个程度,阿史那霄云再次发现弟弟打马球的天赋远不如王霨。
方才五人队进的8个球,5个是阿史那霄云打进的,两个是由阿史那雯霞偷袭得手,王霨也打进了1球。
单看进球数,王霨表现得并不突出,只能说尚可。但如果加上的5个传球助攻的话,第一次上场的王霨,表现可以说是相当惊艳。
反观阿史那霁昂,他毫无疑问是五人队最大的破绽和软肋,屡屡被对手突破成功。
面对这种情况,阿史那霄云决定改变布阵格局,从突出进攻锋矢阵转变为攻守合一的宝塔阵:阿史那霄云依然顶在最前面,作为宝塔的塔尖,担任主攻手;王霨和阿史那雯霞位于阿史那霄云身后左右,组成了宝塔的塔身,分别负责组织左右路的进攻,并兼顾防守;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则拖在最后,就在球洞附近游弋,全力防守。
王珪针对阿史那霄云的变阵,也作了有针对性的调整,从不规则的雁行阵调整为中规中矩的鹤翼阵。三人中实力最强的王珪作为主将,处于阵型的最后方,进可中央突击、退可防守阿史那霄云的突破;王珪前方张德嘉和高仙桂呈平行站位,张德嘉依然负责左路突破,仍然集中打阿史那霁昂这个点,高仙桂则负责右路缠斗,遏制王霨和阿史那雯霞的传球。
比赛即将打到十筹且比分如此紧咬,双方的主将都不约而同加强了防守。
随着王绯的轻巧向前一拨,五人队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王珪赶忙示意高仙桂加强防守,张德嘉留意反击的机会。
阿史那雯霞将球停在青墨骐的右方,挥舞着球杆引而不发。
三人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史那雯霞的球杆,生怕她再有什么欺骗人的假动作。
阿史那雯霞嘿然一笑,直接向前大力长传。
在阿史那雯霞起杆的同时,阿史那霄云和王霨都驱马前突。白练驹和赤炎骅,一白一红、一前一后,如同两支利箭,追逐着马球,朝着鹤翼阵的中心射去。
高仙桂大致预判出马球的落点以及阿史那霄云的前进路线,急忙前往卡位。
马球在空中的轨迹即将下落的时候,高仙桂已经提前站到了落点附近,全神贯注地举着球杆,准备将球击给张德嘉,并迅速展开反击。
这个时候,阿史那霄云距离落点尚有十余步远。高仙桂不禁有些得意,球风狡诈的阿史那雯霞这次的传球路线居然被自己预判出来了。
马球刚刚开始下落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娇喝一声,用马球杆轻拍了一下白练驹的臀部。
白练驹领会到了主人的意图,长嘶一声,奋力一跳,高高跃起。
电光火石之间,阿史那霄云紧贴在白练驹的背上,奋力挥杆。
高仙桂大惊,他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竟然采取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此时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抢到此球,急忙扭转马头退向后场,他要赶紧帮王珪加强防守,避免阿史那霄云一击进洞。
阿史那霄云在半空中用力一勾,马球并未向前飞出,而是改变方向,向她身后落去。
高仙桂本以为阿史那霄云要直接射门,没有想到她居然又把马球传回给了王霨。既然后面还有王珪在防守,高仙桂急忙牵扯缰绳,不再后退。他要上前骚扰拦截王霨。
高仙桂进退转变之际,白练驹已经四蹄落地。阿史那霄云速度不减,轻松绕开忙乱不堪的高仙桂,继续向对方球门冲刺!
阿史那霄云突破高仙桂的时候,向后传的马球刚刚落地并旋即弹起,而赤炎骅堪堪赶到马球落地的位置。
王霨早已明白阿史那霄云的战术意图,他挥起球杆,凝神发力,用马球杆的月牙底部大力击球。
马球被高高击起,在空中飞出一条极高的抛物线。高仙桂抬头一看,马球又朝着阿史那霄云的方向飞去了。他急忙勒住坐骑,再次准备调头。
王霨击球之后,并不停止,他继续催动赤炎骅,越过了进退失据、无力拦截的高仙桂。
转眼之间,阿史那霄云和王霨之间通过反复传球,扯动着高仙桂不断奔跑。
两人利用高仙桂跑动所形成的空当,先后乘隙而入,突进了对方的后场。
王珪作为三人队最后的防线,他丝毫不为阿史那霄云和王霨的行踪所动,只是紧盯着在空中飞翔的马球,并牢牢守在球门之前。
他明白,方才高仙桂之所以被轻松突破,最大失误就是被对手的传球和跑动迷惑,失去了自己的防守位置。
清醒过来的高仙桂和另一侧的张德嘉,也急忙向己方球门处汇合,准备加强防守。
王霨把马球击打的极高,马球飞到最高点,刚刚开始下落之时,阿史那霄云已经来到了落点附近,举着马球杆,准备凌空击球。
这时,高仙桂和张德嘉都尚未赶回,阿史那霄云的前方只有王珪一个障碍。
王珪依然不上前抢球,他担心自己的跑动会留下更大的空隙。他就死死守在球门之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马球急速下落之时,阿史那霄云急挥马杆,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凌厉的曲线。
王珪见状也连忙举起马球杆,准备防守阿史那霄云的射门。
忽然只见一道赤若火焰的残影飘过,当三人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史那霄云身上的时候,赤炎骅已经高速狂飙,来到了白练驹的左侧。
阿史那霄云大力一挥,马球在半空中立刻变线,急速向左侧飞去。
王霨用力掂了掂马球杆,把它当做后世的棒球棍平挥出去。在出手的瞬间,他自然而然用上了王勇传授的刀法,把马球打得凌厉无比。
王珪也不曾想到最后时刻,五人队居然又传了一次球。他挥杆的角度和方向都是为应对阿史那霄云的射门而准备的,此时根本来不及调整。
马球疾若羽箭,从王珪身前飞速而过,直接打进了球门之中!
十步左右,面对防守队员直接射门得分!
九比八!
五人队领先!
阿史那霄云狂喜不已,她欢呼着拉起王霨的手,高高举起,以表示对他最后射门的肯定!
王霨一瞬间有点羞涩,软绵温香的玉手,紧紧扣着他的手腕,那种痒痒而又酥软的触觉,让他想起了和小雨第一次牵手的冬夜。
心动之后,他又想起了阿伊腾格娜的提醒。微微晃了晃手臂,想要挣脱阿史那霄云手,却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实在舍不得!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牵着她的手,会是什么季节或什么时候……
王珪愤愤地把马球杆扔到了一边,比分落后让他无语!小野种进球更让他烦躁!现在阿史那霄云居然举着小野种的手进行炫耀,让他简直忍无可忍!
他眼珠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招了招手,把高仙桂和张德嘉叫到自己身边,低低商议着什么。
马球场中场附近的阿史那雯霞,把马球杆横在青墨骐的马鞍之上,看着姐姐举起王霨的手,调转马头,默默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她既惊喜王霨的表现,又嫉妒姐姐璀璨的光彩,更担心姐姐拉着王霨的手不放。
阿史那雯霞正烦恼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一回头,她看见王霨朝她举起了大拇指,夸她开球的一杆打得精彩!
“原来他有关注着我啊!”想起五人队打进第一球时王霨也曾赞扬她,她阴郁的脸色如雨后初霁,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马球场北边树林之中,一位妖娆的黑衣女子,黑纱蒙面、手持长弓、腰佩利剑,站在树枝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赤炎骅。
树枝下面,站着一位同样蒙面的黑衣老者,在默默地计算着什么。
“可以动手了吗?”黑衣女子有点焦急。
“再等等,守卫太多,还不到他们最松懈的时候!”老者的嗓音沙哑低沉:“要保证一击而中!”
在他们身后,是黑压压地一群人马。武士们都以黑布蒙面,鸦雀无声地坐在地上或倚靠着树干休息。他们身旁的坐骑,都摘铃缚嘴,不会发出任何响动。
不远处的西大寺正殿上,苏十三娘低低说道:“老狐狸,真沉得住气啊!”
而庭州城西门附近,王勇和杜环率领的轻骑队正在匆匆赶来。他们的目标,正是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
而周遭的这些异动,马球场上的诸人丝毫不知。他们此刻的心思完全集中在比赛之上。
双方再次列队完毕,这次由三人队负责发球进攻,比赛即将进入最激烈的**!
而围绕着马球比赛的所有谋划,也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即将揭晓,暴露在冬日的阳光之下!
第三十五章:螳螂捕蝉雀在后(上)
西大寺正殿的鸱吻附近,苏十三娘轻轻搓揉着近乎麻木的肩膀,眼睛依然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马球场的周边。
“没想到这群锦衣玉食的小娘子、小郎君打起马球来如此拼命!”十三娘心里暗暗叹道:“吾钟意的那位小娘子倒是心思机巧得很。那日猜到她的身份不一般,没料想居然是北庭副都护的女儿。如此地位,估计未必会选择随我学剑吧?”
忽然间,她有些患得患失。当日在元夕火场,初见心藏火焰的阿史那雯霞,十三娘便心有所动,就像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叫苏燕,还生活在河内县一个普通村庄里,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疯丫头。
和辽阔的大西北不同,北邻太行、南滨大河的河内县地处中原,为都畿道怀州府所管辖,自古以来都是守护东都、连接河东的军事重地。
河内县虽小,却曾是晋皇室司马家族的龙兴之地。如今,当年的城垣宫殿和亭台楼阁,都已被一望无际的麦田覆盖。只有在大风吹动麦浪,露出些许残破的土夯和石像时,才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厚重的历史。
但小时候的苏燕并不曾有此感慨。她出生普通农家,整日里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似乎和农庄里其他小孩子一样平淡无奇。
如果不是九岁那年,师父恰巧从东都赶赴太原,从河内县经过的话。苏燕的一生,大概都会在那个安静平和的村庄度过,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随便嫁个附近某户农夫吧。
但命运总有惊奇。至今,苏燕仍不清楚自己当日的举动因何而来。
八、九岁的年龄,农庄的孩子尚未开化,竟日只是在田野里疯玩而已。
那一日,是八月十三,自己和一群小伙伴正爬在路边一棵茂密的枣树上摘红透的大枣吃。
有个贪心的小胖子拼命往上爬,想要摘下树杈最高处的一个大红枣,结果树枝摇晃,胖子身形晃动,眼看就要从这一丈多高的枣树上掉下来。
那棵大枣树有一丈多高,小胖子如果摔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是本能,又像是有魔力驱动,苏燕勾腿弯腰,伸出胳膊便朝小胖子抓去。
不料胖子实在太沉了,加上又刚刚吃了一肚子的大枣。苏燕抓住了一边衣角,不仅没有力气把他拉上来,还被小胖子牵连,在枣树上摇摇欲坠。
其余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路上奔来一辆马车。车里忽然飞出一条绳索,紧紧缠在枣树的枝干之上。
然后就有一道疾风般的身影,攀索而上,轻巧地把小胖子从苏燕的手里摘了出来,沿索而下,转眼就把小胖子放到了地上。
没有了小胖子的连累,苏燕立刻轻松很多。她忽然心里一动,自己也学着那道身影的样子,抓住绳索从枣树上空降而下。
落到地面之后,苏燕发现自己的小手火辣辣的,此时她才看清楚,那道身影是个身姿轻捷的女子。
女子笑着看着搓揉自己小手的苏燕,走到她的面前,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这时苏燕才明白为什么女子的手不疼,因为她戴着一副编织得十分精巧的手套。
苏燕忍不住想摸一下手套,女子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把手套取下来,送给了苏燕。
女子看着不停摸索手套的苏燕,轻轻一笑:“我观你年纪虽幼,却灵巧敏捷,更难得是,有一颗仁爱之心,不若拜我为师吧!”
“你有什么本事啊?凭什么让我拜你为师?”苏燕仍然透着傻气,歪着脑袋问道。
那女子微微一哂,从腰间拔出长剑,抓住绳索,一跃而起,在空中飞腾如鸟、剑舞如花。
刹那之间,枣如雨落,有几颗还砸到了尚在迷迷糊糊的小胖子的头上。
待到女子落定收剑之时,大枣树上所有的红枣已经全部落到地上了,且没有任何一颗被剑划伤。
苏燕惊得张大嘴巴,如同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小伙伴们也都惊呆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起去捡地上红彤彤的大枣。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日,我会在这棵大枣树下等你。你若愿意拜我为师,就拿着这副手套来找我吧!”
往后的三个月,苏燕几乎每天都等在大枣树下。掰着手指终于等到了十一月十五,天快要黑透的时候,苏燕听到了马车奔驰的辚辚声和武林仙女的轻忽的脚步声。
带着女神回家,苏燕激动万分。但她还没真的明白拜师意味着什么。
那晚,女神和父母对谈许久,苏燕却早已忍不住睡着了。待得天明,发现爹娘已经替自己收拾了小包裹,正等待女侠笑意盈盈地带自己走。
此时,苏燕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是要长久离家,离开这个从小没离开过的小村庄了。
到了长安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师出名门”,那位在枣树上剑舞翩翩的师父,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开元第一女剑客”——公孙大娘!
就这样,苏燕成了公孙大娘的第十三个弟子,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不久以后,长安宫廷和游侠圈子里盛传一个叫“苏十三娘”的女子,尽得公孙大娘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十三娘除了在长安行侠仗义,还不时四处游历,生活过得简单而快乐。
这一晃已经十多年。当年翩若惊鸿的师父,如今已有些许白发,眼角眉梢细纹密布。
想起师父,十三娘有些温暖,又有些伤感。上个冬月十五师父的嘱托仍历历在目。
“小燕,你还记得拜我为师的那天吗?”公孙大娘神思悠远,似乎在回味当年。
看着师父沉浸在回忆中,苏十三娘感慨,师父确实老了,开始变得爱唠叨、爱回忆往事了。
“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初遇师父之事,吾历历在目!”
“那你可知某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公孙大娘有些肃然。
苏十三娘一愣,然后答道:“当时师父不是说我灵巧敏捷,有仁爱之心,所以才收我为徒的吗?”
公孙大娘脸上浮现苏十三娘熟悉的哂笑:“灵巧敏捷、仁爱之心,自然都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双眼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胸中藏有改变世界的志气!”
“不屈的火焰?”苏十三娘有点迷惑。
“吾等行迹,虽游走于宫廷和市井之间,但究其根本,不外乎游侠二字。何为游侠,太史公曾言,以武犯禁者也!吾等为何要以武犯禁,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不平之事,需靠我们自身之力去改变。因此我选择弟子之事,首重的是心中有不屈不甘之气,其次才是身姿灵巧和仁爱之心。身姿为基,有基石方能持剑;仁爱为本,怀仁爱之心,方会行侠仗义,才不会滥杀无辜,恃强凌弱;不屈之气为神,若无不甘之气和挽世之心,则空有一身技艺,却终究是无法发挥本门剑技的威力。”
“师父,弟子受教了!”苏十三娘细细琢磨着师父的话,若有所思。
“其实叫你来,并不单是为了叙旧。有点琐事,需要你去料理一下。”
“弟子谨听师父的吩咐。”
“说起来这事和你也有些渊源。那年,我之所以路过河内县并能收你为徒,是受人所托,去河东闻喜县追剿一伙杀人越货、为非作歹的匪徒。这伙匪徒被歼灭后,我发现他们是一群杀手,受雇于河东闻喜堂,专门负责料理脏活儿,打击竞争对手。后来我赶赴闻喜堂,准备诛杀幕后主使之人。仔细打探之后才得知闻喜堂是河东裴家的产业。河东裴家势力庞大,我不便有太多动作,便只将那些匪徒的首级全部扔进闻喜堂,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警示。”
“河东裴家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苏十三娘游历多年之后,见识已广,早非昔日的乡野丫头。
“是呀!为师虽然凭这点微末剑技和世家权贵有所交往,在宫中也略有薄名。但凭我们的力量,实在难以与此等豪门权贵公然对抗。”公诉大娘语气萧索,满满都是遗憾。
“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今日不行,他日终有机会吧!只要不放弃,终有伸张正义的一日!”苏十三娘慷慨说道。
公孙大娘眼睛一亮,满意地说道:“这才是我弟子该有的志气!”
“师父要交代之事,莫非也和这闻喜堂有关?”
“正是如此。当日虽无法扳倒闻喜堂,但我之后一直留意其踪迹。后来得知,当年负责招募匪徒的人叫裴忠,是裴家的一个奴仆。裴家的许多黑恶之事,都是由他经手安排的。”
“那师父是要我前往河东诛杀此獠吗?”
“不是河东,而是碛西的庭州。”
“庭州?”
“裴家有个娘子,是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正室。裴忠当年作为裴家娘子的陪嫁奴仆,一并到王家去了。闻喜堂也跟随裴家娘子的脚步,一路扩张到了庭州。”
“北庭节度使……”苏十三娘愣住了。
“傻丫头,为师不会让你潜进北庭节度使大宅内行刺的。”看着苏十三娘发愣的表情,公孙大娘笑了:“那王正见官声不错,我们也不必得罪他。其实当年托付我去河东诛杀匪徒的就是如意居的王元宝。他的如意居目前也要西进庭州,估计闻喜堂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有所动作。你去那边帮如意居镇一下场面,如果有机会的话,也了结一下为师与裴忠的旧怨。”
“如意居的王元宝?”苏十三娘不知师父居然和长安首富有如此深的交往。
公孙大娘看出了弟子的疑惑,解释道:“当年为师困厄之际,曾得到过他的接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庭州远矣,为师老了,不愿离开长安千里远行了,你就替师父走这一趟吧!”
就这样,苏十三娘从师父手里接过王元宝的信物和亲笔信,跟随如意居的商队,远赴庭州。
在西行路上,如意居的商队曾经在敦煌附近遭遇过一股葛逻禄马匪。
苏十三娘轻松斩杀了多名马匪,并活捉了马匪的头领。
头领吓得痛哭流涕,哀求苏十三娘饶命,说自己有眼无珠,再也不敢得罪如意居。
马匪头领还透露说,前几日还有个如意居的商队通过敦煌,自己也曾鬼迷心窍出手拦截,结果一半多兄弟都被杀死。如今这剩下的一半又被了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为非作歹。
但经过盘问,苏十三娘知道这股葛逻禄马匪恶贯满盈,便毫不犹豫斩杀了头领,并将其余匪徒交给官府。
这件事本来不值一提,只是商队里几个老伙计有些纳闷,他们都没听说过这前几日还有其他西进的如意居商队。但苏十三娘对如意居的生意路线、商队安排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因此也没有将商队伙计的疑惑放在心上。
第三十五章:螳螂捕蝉雀在后(下)
天宝七载腊月底,苏十三娘跟随商队,风尘仆仆到了庭州城。
见到庭州如意居的刘掌柜后,苏十三娘出示了王元宝的信物和亲笔信。刘掌柜立刻按照王元宝的指示,将如意居在庭州招募的所有武士交给苏十三娘统领,并由她担负起如意居的守卫事宜。
为了探知所有可能对如意居不利的异动,苏十三娘按照在师门之中所学的经验,在如意居财力的支持下,凭借个人武力,恩威并施,搜罗了不少庭州城内的游侠、乞丐、窃贼,将这些“奇人异士”都整合了起来,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情报系统。
在保卫如意居的同时,苏十三娘并未忘记师父的嘱托。晚上宵禁之后,她多次前往闻喜堂踩点,但并未找到任何叫裴忠的人。
她也曾试图去北庭节度使的官署查探,但北庭兵马防护森严,接近容易、潜入很难。
转眼就到了天宝八载的正月,如意居在苏十三娘的守卫之下,一直平安无事。只是如意居与闻喜堂的公开较量,越来越白热化。
为了在元夕时压倒如意居,闻喜堂早早开始构建巨型灯轮。
如意居的刘掌柜面对灯轮一筹莫展的时候,苏十三娘想起前往益州、剑南一带游历之时所见的竹屋,便提议用竹子搭建好框架,然后利用半日左右的时间组装起来,这样就可以建成足以和灯轮媲美的灯楼。
果然,元月十四日上午,如意居拔天而起的灯楼一鸣惊人,风头果然盖过了闻喜堂的灯轮。
元月十五日,上元节当晚。被压了一头的闻喜堂施展重金募集的数百胡娘和乐工,在灯轮下载歌载舞,似乎扳回一局。
面对这种精心筹备起来的盛大场面,刘掌柜之前的安排根本无法与之争锋。
十三娘坐不住了。她想起师父所说“滴水之恩当益涌泉相报”,同刘掌柜商议后,便亲自登场。一曲清啸压丝竹、一柄龙泉胜百舞,直接碾压了闻喜堂的风头。
虽然苏十三娘有所防备,但还是没有料到,闻喜堂居然敢在北风咆哮的元夕直接放火烧灯楼。不仅灯楼全毁,还累及许多无辜的庭州民众。
嫉恶如仇的苏十三娘勃然大怒,先是斩杀了纵火的四个匪徒,然后就着手在闻喜堂中搜寻幕后主使之人。
仔细调查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管家王沛忠。
公孙大娘当年并没有和裴忠直接交手,因此苏十三娘并不知道裴忠的容貌,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王沛忠和裴忠之间似乎有所联系。
苏十三娘便将调查重心放在王沛忠身上,交待如意居动用各种力量和人手不间歇地跟踪他。
虽然北庭都护府大院防护严密,但这王沛忠显然十分忙碌,经常不在宅院之内。
正月十六日凌晨,苏十三娘就得到线报,王沛忠多次利用闻喜堂为掩护,秘密出城,去城西的一个庄园里,似乎在筹划什么阴谋。
苏十三娘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具体的阴谋是什么,当天就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全家被灭门的惨案。
得知消息之后,苏十三娘急忙潜伏到周掌柜家附近勘察。
当看见“替天行道”四个娟秀血字和尸体上又细又深的致命伤口后,苏十三娘立刻明白了对手的歹毒之处。
对手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肯定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探知如意居中有位女剑客坐镇,便毫不犹豫地残害了周掌柜满门,欲图栽赃陷害如意居。
对手心思之狠毒、出手之暴戾,令苏十三娘深深震惊。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师父当年应对的是什么样的歹徒,自己此时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如此恶毒的歹徒,天不诛之,必是留给吾来替天行道的吧!”望着“替天行道”四个血字,苏十三娘冷冷地想着,心中的杀意已凝若万年寒冰,掌中龙泉更是早已气冲斗牛、跃跃欲动。
在周掌柜家附近,苏十三娘还意外看见了在火场中偶遇的那位小娘子。
虽然那时她还不知小娘子的家世身份,但从小娘子的服饰和气度看,应当是位大家闺秀。
苏十三娘和别人不同,对小娘子仪容秀丽的姐姐并无特别的感觉,反而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蜷缩在姐姐阴影里的小娘子。
小娘子的姐姐确实有股招人爱怜的活波劲儿,但她被宠溺太深,毫无任何危机感和不屈的意志,因此肯定无法成为一名除尽人间不平事、孤身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反而是这位一脸阴郁之气的小娘子,双目中灼灼燃烧着不甘心、不屈服火焰,让苏十三娘如获至宝。
苏十三娘在公孙大娘门下学艺十余年,早已学得师父的一身本领,并被公认为十三位弟子中剑技最高之人。因此,她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但一直苦于未找到适合雕琢的璞玉,故还未曾收徒传艺。
不料此次庭州之行,竟然偶遇资质上佳的可造之材,这让苏十三娘喜出望外。
除了小娘子,那位奇怪的小郎君也让苏十三娘特别有兴趣。
小郎君看起来比小娘子还要小一点,但双目沉稳、行事果决,表现得居然比小娘子要成熟不少。
更为难得的是,小郎君身怀仁爱之慈心和应变之急智,在灯楼残骸轰然倒塌的一瞬间,他毫不犹疑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小娘子,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他人,可谓仁矣!惊险万分之间,仍能冷静地想到利用坐骑的拉力逃脱险境,可谓智矣!
这样成熟稳重、仁爱机智的小郎君,可以说是人中龙凤,材质之佳,或许更胜于小娘子。
但在火场中面对小娘子和小郎君的时候,苏十三娘想了想,还是决定只给小娘子拜自己为师的机会。
不是小郎君不够优秀,而是因为苏十三娘所学的剑技,并不适合小郎君。
公孙大娘曾师从开元剑圣裴旻,但她将裴旻大开大阖的战阵之技,改造成更适合女子体质、亦剑亦舞的剑舞。
这意味着,此门剑技更适合女子修习。公孙大娘门下十三弟子,清一色都是女剑客,因而苏十三娘并不知该如何去教习一位男弟子,除非她能朔源而上,从师父的剑舞中寻回裴旻的剑法,但苏十三娘自忖尚无此等功力。
同时,更重要的是,苏十三娘觉得小郎君的眼眸中潜藏着太多的东西,深邃若星辰、广阔如大海,完全不像一个少年,这令见多识广的她也琢磨不透。面对不可捉摸的人,苏十三娘很谨慎,不愿轻易与之有什么因果牵连。
其实还有苏十三娘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令她不解和生气的是,那个小郎君虽然明显早慧,且优点良多。但在某些方面却品味很差、俗不可耐,居然如同普通纨绔子弟一样,痴迷于小娘子明艳靓丽的姐姐,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苏十三娘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多年来东奔西走,见识过许多人,也经历过些许情海波澜。虽然至今依然独身一人,但她绝不会委屈自己,委身于那些目光浅薄的纨绔子弟。而长安城中,确实有不少官宦子弟打自己的主意,并用各种做作的手段接近自己。因此,苏十三娘对浅薄好色之徒从来都没有好感。
在闻喜堂周掌柜家附近再次见到小娘子的时候,苏十三娘已经弄清楚了小娘子的身份,知道她是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的次女,也知道小郎君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幼子。
得知阿史那雯霞的身份之后,苏十三娘有点隐隐担心,她拿不准以阿史那雯霞的地位,是否有必要学剑术。
苏十三娘后来得知,自己父母当年之所以愿意让自己拜公孙大娘为师,一方面是因为家境贫寒,难得有贵人垂青自己的女儿,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公孙大娘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阿史那雯霞作为官宦权贵家的小娘子,与当年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语。苏十三娘实在想不到,能够有什么手段打动阿史那雯霞或其父亲阿史那副都护。
苏十三娘并没有太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正月十七日一大早,她就得到线报,说北庭都护府法曹参军已经派出人马,气势汹汹地朝着如意居而来。
苏十三娘知道,无论是被人蒙蔽还是故意而为之,法曹参军的目标显然是自己。
原因很简单,闻喜堂和如意居近日龙争虎斗、势成水火,最终酿成了元夕灯楼火灾,死伤无数。法曹参军肯定会很快侦知,有人故意纵火,诱发了灾难。
火灾之事尚未了结,顷刻之间就有发生了闻喜堂周掌柜全家被灭门的惨案。只需要微微动动脑筋,便可得知灭门之事,如意居报复反击的嫌疑最大。
且只要法曹参军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周掌柜身上的致命伤口,类似于自己在四个纵火匪徒身上留下的剑伤;还有现场的四个血字,明显是女子所写。
对手费尽心机,就是为了罗织出自己为报复而斩杀周掌柜全家的证据链。
因此,苏十三娘得到情报之后,立即决定,带领如意居的武士离开南市,暂避风头。
离开南市后,苏十三娘尚未定好去何处躲避。这时,她又收到线报,说王沛忠悄悄离开内城,出庭州西门疾奔城西而去。
尽管苏十三娘不知道王沛忠意欲何为,但她知道,跟上他必然会有所斩获。
来到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王沛忠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了。
望着在球场上三个衣着华丽、众人环拥的少年权贵,苏十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王沛忠埋伏于此的意义何在。
她正愁眉莫展之际,一群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苏十三娘虽然不能完全确定王沛忠的阴谋,但猜测到,他十之八.九是要对小郎君王霨不利。豪门恩怨之深,苏十三娘在长安的时候已经见识太多了。
即使自己不认识王霨、阿史那雯霞等人,苏十三娘也绝不会坐视歹徒滥杀无辜。何况自己还准备收阿史那雯霞为开山大弟子呢!
于是,苏十三娘就悄然转回庭州城内,来到北庭都护府的官衙之外,向之前负责守卫王霨的黑脸武士投掷了消息,上书:“城西马球场有异,小郎君危险!”
传递过消息之后,苏十三娘又急忙回到西大寺的正殿之上,监视马球场附近的风吹草动。
如意居的数十个武士,也早按照她的指令,弃马步行,悄悄向树林之中靠拢,准备给王沛忠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沛忠作为北庭都护王正见的管家,身份特殊。苏十三娘决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击杀他。
不问青红皂白就随意出手杀人,绝非苏十三娘的风格。在火场中,苏十三娘直接出手斩杀四位歹徒,是因为抓了个现行,眼见为实、证据确凿。
马球场上,激烈的比赛还在继续,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还在风驰电掣、挥杆爆击。
苏十三娘距离稍远,但她还是能看得出来,阿史那雯霞的球风虚虚实实、诡异莫测。
“不愧是我相中的弟子,勤加练习,绝对会是个令人胆寒的剑客!”苏十三娘越看越欢喜。
王霨的扎实的骑术、不俗的眼力和精准的射门,也让苏十三娘十分惊喜。她看得出来,这位小郎君身后,有名师的指点。
“小郎君所修习的,均为骑战之术啊!看来他的志向,或是长辈的安排,是要让他成为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啊!”苏十三娘若有所思:“看来小郎君确实与我的剑技无缘了。吾门所长,在于个人搏击、潜伏刺杀,此乃游侠、刺客之道,与小郎君准备走的统兵之道不合啊!”
另外,让苏十三娘十分惊讶的是,阿史那雯霞的姐姐,那位看起来徒有外表的小娘子,打起马球时的飒爽英姿,让她也有点心热。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王霨那么痴迷于阿史那霄云。
“小郎君的品味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差啊!”苏十三娘改变了一点对小郎君的看法。
苏十三娘不知道王沛忠为何迟迟不动,但她已经打定了后发制人的打算,对手没有动手之前,她绝不会打草惊蛇。
但只要王沛忠有所动作,苏十三娘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此地,诛杀此恶徒,让他明白什么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第三十六章:柔劲缠绕终克敌(上)
西大寺附近的马球场上,少男少女们的龙争虎斗仍在激烈进行中。
围在四周观战的北庭牙兵、仆役和小丫鬟们,都不曾预料到小郎君、小娘子们看似儿戏的比赛,居然能打得如此精彩。
两队人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纵马突破、乘虚而入、凌空抽射、传球扯动、假动作过人……各种马球战术和技巧纷至沓来,可谓精彩纷呈。
两队的比分也一直紧紧咬住、扣人心弦,有好事的家仆已经开始下注赌两队的输赢了。
此时,在王霨打进一球之后,五人队以九比八的成绩,暂时领先一筹。
轮到三人队发球组织进攻了。
方才五人队进球得分之后,王珪申请进行简单的休整。三人下马在球场外喝了点热饮子,并更换了手中的马球杆。
五人队也借机下马休息了片刻,准备迎接最后的争夺!
王霨左手拉着赤炎骅的缰绳,右手攥着马球杆,虎视眈眈地盯着王珪。
三人队即将发动进攻之前,主将王珪忽然进行了位置调整。他让高仙桂退到鹤翼阵的最后,自己顶到了鹤翼阵的右前侧,和左前方的张德嘉一起,组成了仙鹤进攻的锋利双翼。
“大家都要盯好自己的位置,全神贯注做好防守。对方是要孤注一掷全面压上进攻了!”五人队的主将阿史那霄云高喝着,组织本队队员们强化防守:“中路第一道防线由我负责;霨弟和雯霞,你们此刻的重心也是防守,要适当向外拉出,扩大防守范围,两侧的防守就交给你们了,绝不能让他们如履平川,直接冲刺到球门之前;绯儿,你是最后的防线,一定要全力以赴,把球门守好;霁昂,你……算了,你别让对手轻易突破就行了。”
“霄云姐姐,我认为,如果能够断下对方此次进攻的话,我们要考虑发动快速反击。高仙桂的防守虽然很稳,但他身体肥硕,动作偏慢,姐姐你大力射门的话,他应该很难防住高速球。”王霨在全力准备防守的同时,不忘提出自己的建议。
王霨前世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伪球迷”,看过不少世界杯、欧冠、西甲等高水平足球比赛的,嗯,比赛的录播。所以他还对比赛还是有一定战术思路的,很快就把握住了马球和足球的战术共通之处,提醒阿史那霄云留意快速反击的机会。
“霨弟言之有理!若能断下此球,我们就迅速反击,争取闪击得手,一棰定胜负!”阿史那霄云点了点头,赞同王霨的意见,并迅速制定出了反击的战术分工:“反击仍由我和霨弟负责,雯霞依然负责中场的组织和传球。绯儿和霁昂不必前压,全力防守即可。”
“明白了!”其余四人齐声低吼,五人队气势如虹!
前世的时候,王霨作为资深宅男,对于运动比赛总是看的多、参与的少。
穿越到大唐之后,因为女神之邀而不得不参与的马球比赛,让王霨在激烈对抗之余,体会到了体育运动所带来的归属感和荣耀感!
刚开始的时候,小宅男还略显不适应。随着比赛的开展和对抗激烈程度的升级,王霨开始感到一股心潮澎湃的陶醉感。
不可否认,这陶醉感中,至少有五分是因为能够和阿史那霄云一起策马并进、传球配合;但另外的五分,则确确实实是来自于马球运动本身的魅力。
“早知道运动如此令人愉悦的话,前世肯定不会天天宅在家里了!”王霨反思着自己的前世:“既然上天如此慷慨地赐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那我就要尽最大努力提高和完善自己,以全新的状态迎接未来的腥风血雨!”
心中澎湃的激情,让王霨不由自主低吼起来,紧握球杆的他,浑身血脉偾张,气若乳虎啸谷,势如潜龙腾渊。
在这一刻,王霨忽然明白了前世在托克马克参观碎叶城遗址的时候,自己所感受的心灵冲击是什么了!
在这一刻,王霨也更深地体会到,大唐龙跃万里、俾睨天下的气概是从哪里产生的了!
大唐之所以豪壮、开阔、大气、蓬勃,那是因为大唐的每一个子民身上,都流动着喷薄的血性,都闪耀着进击的光华。成千上万富有血性的大唐子民融合在一起,辽阔如天空、澎湃如大海,共同组成了华夏文明星空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星云,千百载之后,依然令人仰望和怀念。
“这才是我华夏文明的精髓吧!”王霨在内心深处暗暗发下了誓言:“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守护这璀璨的华夏珍宝,而不能让她再次沉沦!”
王霨心海翻腾之际,高仙桂已经大力传球,开始发动进攻了。
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接向左侧的张德嘉飞去。张德嘉在高仙桂挥杆的一瞬间,就已拍马前行,开始向五人队的侧翼突进。
“果然还是打霁昂这个点!加强防守!”阿史那霄云早就料到,对手可能依然会选择霁昂这个最软的柿子作为突破点。于是张德嘉刚动,她就招呼着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一起向右移动,准备奋力阻击。
王霨并没有参与防守张德嘉,他紧盯着对面的王珪,防备他突入自己的防守区域。
王绯则坚守自己的位置,在球门附近游弋。
张德嘉在策马奔驰的同时,王珪也应声而动,直接朝王霨杀来。
阿史那霄云等人还没有拦截到张德嘉的时候,他就已经瞄准了在地上弹跃而起的马球,轻轻挥杆向右一挑。马球变化了方向,在地面上连蹦带跳地朝王珪溜去。
“霨弟小心,他们可能要以你为突破点!”阿史那霄云还没来得及提醒王霨,就听见阿史那雯霞高声呼喊着。
阿史那霄云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交待妹妹:“雯霞,你盯住张德嘉,不要让他突入太深,我去帮助霨弟。”
王霨挥舞着球杆,催促着赤炎骅上前。他并不打算消极防守,经过前面的比赛,王霨已经明白,王珪虽然平时里有点轻薄无状,但打马球的实力并不弱,尤其是突破能力很强。因此,王霨计划上前逼近防守,压迫王珪的进攻空间。
看着快速接近的王珪,王霨毫无畏惧,用球杆轻拍赤炎骅,催它加速。赤炎骅在球场上来回冲刺奔跑之后,状态十分兴奋,远超平时和王霨一人一马单独训练之时。
王珪盯着张德嘉传来的地滚球,相应控制着红骝马的速度。马球逼近之时,王珪挥杆一拨,马球由横传转而开始向前运动。
“他要带球突破!”阿史那霄云见状赶紧提醒王霨,怕他因为经验少,把握不好王珪的意图。
在马球比赛中,带球突破的难度非常大。因为队员骑在马匹之上,只有通过球杆才可能控制马球。而马球轻快灵巧,速度要比骑手们快得多。单单带球运动,就需要精确计算好击球的力量和马匹的速度。两者之间只要稍有差池,就会丧失对马球的控制权。如果带球的同时还要全力突破对手的拦截,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在刚才的比赛中,无论是三人队还是五人队,双方最多也就是出现过短距离的带球运动,谁都没有真正尝试过带球突破。
双方突破的关键,都是利用反复传球撕开对方的防线,让主攻手趁机突入到对方后场,接球射门。
现在王珪居然要准备带球突破,这让五人队上下都有点紧张。王珪敢如此做,必然有所依仗,不可轻视!
王珪带球运动的同时,还不时晃动着手里的球杆,挑衅着王霨的神经。
王霨毫不畏惧地催马上前,赤炎骅兴奋的嘶鸣不已,高速直扑在地上滚动着的马球。因为要控制球速,故王珪并没有起高球。
看见王霨扑过来之后,王珪阴阴一笑,也猛击红骝马,朝赤炎骅横冲直撞而来。
王霨在马鞍上向右倾斜,低着头,高举着马球杆,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马球,时刻准备着将马球抢断下来。
“霨弟小心!”王霨马球杆前端的月牙即将触碰到马球的时候,忽然听到场上传来三声一模一样的惊呼!
王霨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听到半空中响起了凌厉的破空声。
穿越以来,王霨听得最多的声音,大概就是各种武器破空袭来的呼啸声。
虽然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赶紧下意识地把头贴紧赤炎骅的鬃毛。
在躲避破空声的同时,王霨左手猛拍赤炎骅。赤炎骅也感受到了危险,不进反退。
赤炎骅刚刚退后了数步,王霨就看见一杆粗壮的马球杆带着凌厉的呼啸声从他眼前闪过。
王霨抬头一看,只见王珪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挥动着特制的马球杆,大力击打地面上的马球。
马球急速向前,越过了赤炎骅。王珪见球过了之后,猛击红骝马,准备趁王霨惊魂未定之时强行突破。
“珪兄,你刚才抢球的动作太危险了!”阿史那霄云已经赶了过来,她朝着王珪生气地喊道。
王珪听后哈哈大笑:“危险?马球本来就是这么激烈刺激,是霨弟经验太少,应对不当罢了!”
说完之后,王珪毫不停留地挥杆击打红骝马,直接拍马向马球追去。
阿史那霄云气得无语,正式的马球比赛中,是有专门的裁判裁定此类突破是否违规的。但阿史那霄云等人本就熟识,又只是一场玩耍性质的比赛,所以并没有特意指定裁判,而是依据惯例大家共同认定是否有犯规的行为。不料这点漏洞居然被王珪利用了。
第三十六章:柔劲缠绕终克敌(下)
比赛还在继续,阿史那霄云迟疑地望了一眼刚刚平静下来的王霨,又看了看已经突破到后场的王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霄云姐姐,雯霞姐姐,你们别管我,我没事!赶快去追球,不然就危险了!”王霨看出来阿史那霄云的犹豫,也看到了欲图赶过来的阿史那雯霞,连忙喊道。
此时,王霨的心情已经平定了下来。他想起了元夕夜王珪的嘴脸,心中此刻只有一个诧异,那就是王珪居然能够忍耐到现在才下黑手,真是太难得了!
阿史那霄云听到王霨的喊声后,知道他并无大碍,便赶紧催动白练驹,追逐王珪而去。她要填补因王霨躲闪攻击而产生的防守空隙。
王珪突进的同时,另一侧的张德嘉也趁阿史那雯霞分神关注王霨的疏忽,突破了防守,直扑球门而来!
三人队拖在最后的高仙桂也向前压了压,缓缓来到中场附近。
由于阿史那霄云追击王珪去了,此刻五人队中路的空隙很大,高仙桂虽然没有突破很深,但他依然给中路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王霨踩着马镫站了起来,快速观察了一眼场上的形势,然后附下身来,在赤炎骅耳边说道:“我们给他们个教训好不好!”
赤炎骅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话里的决心和怒气,它人立而起,长嘶不已!
王霨轻轻一拍马颈,高声喝道:“追上它!”
赤炎骅四蹄生风,疾若流星一般朝红骝马奔去。
五人队后场,马球还在地面上滚动不止,王绯守在球门附近不敢轻动。
阿史那霁昂面对着奔驰而来的张德嘉,有点不知所措。
后场右侧,阿史那雯霞正挥着球杆,急忙催动青墨骐追逐着张德嘉。她知道自己弟弟的防守能力和张德嘉的射门水平,生怕王珪从左侧传球给张德嘉。
阿史那霄云则依靠白练驹的加速冲刺,和王珪并驾齐驱,双方的坐骑几乎要撞到一起了。
阿史那霄云对王珪刚才以抢球为名的偷袭很生气,也动了真火,毫不退让。
王珪面对阿史那霄云的时候,自然不舍得下黑手,他只是不断加快马速,希望能够摆脱阿史那霄云。
但阿史那霄云的干扰和白练驹的速度都让他很痛苦,红骝马已经累出一身汗了,还是甩不开白练驹。
在中场观战的高仙桂见形势大好,也挥杆从门户大开的中路开始前插。三人队如同三把尖刀,同时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刺进了五人队的后场。
现在,对三人队来说,进球关键在于,王珪能够挣脱阿史那霄云的防守。之后,面对孤零零的王绯,无论是王珪直接射门还是传球给队友,都有七八成把握破门得分。
王珪正在拼尽全力摆脱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若雨点的马蹄声和牙兵们的欢呼声。
他还来不及想发生什么的时候,只感觉一道红光如电闪过,从他右后方超过了红骝马,向地上的马球赶去。
王珪没有料到,在他和阿史那霄云反复拼抢的时候,小野种居然从后面赶超过来!一闪念间,王珪就明白了,罪魁祸首是那匹小红马!
看了看自己的红骝马,想起父亲大人的偏袒,王珪心中燃烧着熊熊的嫉妒之火。这时,他也顾不上这次马球场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讨好阿史那霄云了!
王珪咬了咬牙,挥起休整之时特意换上的硬木球杆,狠狠地朝白练驹的腹部挥去。
阿史那霄云没有想到王珪居然对自己做出如此粗野的动作,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反而是白练驹感受到了危险,急忙止住四蹄,躲开了王珪的袭击。
摆脱了阿史那霄云之后,王珪再次挥动马球杆,用尽浑身力气朝另一侧的赤炎骅砸去。
王霨这次早就有所防备,他心中回想着太极拳连绵不断、以柔克刚的拳意,挥起自己的球杆,从侧方和王珪的球杆黏在了一起。
王珪浑身的气力都用在向下劈砍之上,没有想到王霨并没有直接挥杆抵挡,而是从侧面搭了过来。
王珪还没有弄明白王霨的意图之时,王霨已经按照王勇教习的刀法,化杆为刀,沿着硬木球杆往下推去。
王霨心念太极拳的拳意,右臂暗发柔劲,将马球杆一边顺势往下推,一边绕着硬木球杆旋转。待到角度合适之时,王霨用力挥杆一挑,球杆的月牙如同灵蛇出洞,暴击在王珪的手腕之上,痛的他呲牙咧嘴,松开了手里的硬木球杆。
王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霨又顺势把手里的马球杆一缠一绕,将王珪的硬木球杆直接打落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距离两人最近的阿史那霄云之外,马球场内外的诸人都没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趁王珪手腕发痛的空隙,王霨大力向右侧击打马球,并高声喊道:“雯霞姐姐,组织反击!霄云姐姐,突击!”
马球打出去之后,王霨看也不看满脸扭曲的王珪,一带缰绳,也开始向三人队的后场冲去。
阿史那雯霞一直留意着王霨这边的动静,看见王珪再次挥杆伤人的时候,她担心得不行,唯恐姐姐和王霨有什么闪失。尤其是王霨,万一再次从马上摔下来可怎么办?阿史那雯霞已经知道了碎叶城外发生的惊马事故了。
没有想到,王霨居然抵挡住了偷袭,还反制住了王珪。
她听见王霨的呼喊之后,就不再理会尚在向五人队后场突进的张德嘉,而是拉住青墨骐急速调头,同时仔细判断马球的飞行轨迹。
刹那之间,马球飞来。阿史那雯霞毫不犹豫,直接挥杆击球。马球在空中被球杆大力抽中,转变方向,直接向三人队的后场飞去。
片刻之间,形势逆转!
三人队的全部成员,方才都以为胜券在握,全部压在了五人队的后场。此时,他们的后场空空荡荡,毫无防守力量。
阿史那雯霞击球过后,调转马头,朝三人队的后场扑去。
而在五人队后场的左侧,白练驹和赤炎骅一白一红两匹神驹,也如两道闪电,越过了中场,朝三人队的球门冲去。
张德嘉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坐骑,跑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调头向自己队的后场奔去。此时,他的目标就是希望能够率先抢到马球,赶紧将马球击飞。
在中路突进的高仙桂显然没有料到形势逆转如此之快,他还在志得意满之际,才发现马球已不在本队的掌控之中。他急急忙忙勒住了缰绳,慌慌张张地在原地调转马头。
高仙桂好不容易调转好马头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和王霨早已突进了三人队的后场。
而王珪手腕还在发痛,他丝毫没有返回后场防守的意思。
张德嘉毫不怜惜坐骑,不停地用马球杆敲打马臀,希望能够榨出坐骑所有的气力。
无奈形势逆转得太突然,张德嘉刚刚返回中场的时候。阿史那霄云已经赶到了马球附近。
这时,阿史那霄云距离球门15步左右,中间毫无任何障碍。
阿史那霄云心念一动,挥动球杆,将马球向左传出。在击球的一瞬间,她娇喝道:“霨弟,最后一球由你来打!”
王霨听到阿史那霄云指令的时候,马球已经低飞而来。他来不及多想,瞄了眼球洞之后,调整好球杆的发力角度,直接将马球抽射进了球门之中!
十比八!五人队胜!
阿史那霄云兴奋地将马球杆向空中抛去,大声喊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刚刚赶到的阿史那雯霞看见王霨打进了致胜一球,也难得绽露出笑颜。她没有姐姐那么夸张,只是策马来到王霨身边,高兴地挥起拳头,在王霨肩上打了两拳。
留着后场的王绯和阿史那霁昂发现本队赢了之后,也兴高采烈地赶了过来。王绯抱着阿史那霄云,尖叫个不停。
围观的牙兵和家仆们也被最后关键时刻上演的大逆转所感染,为五人队的精彩表演鼓掌喝彩!
张德嘉无奈地把马球杆扔在了地上,在坐骑上大口喘着粗气;高仙桂则目瞪口呆愣在了中场。他们都不曾想过,居然会输给五人队!
方才迟迟未动的王珪,这时候反而动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喊道:“这个球不算!你们作弊!”
满场的人都被王珪的话惊呆了。虽然王珪和王霨最后的交手大家没有看清楚,但王珪三番两次主动袭击对方骑手和坐骑,大家还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时他居然还有脸指责对方!?
北边树林里,黑衣女子站在树梢上.将球场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嗤笑道:“这个小郎君,好不要脸皮啊!”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树下的老者低低喝断了她:“别啰嗦,可以动手了!”
潜伏在西大寺正殿鸱吻附近的苏十三娘,看到阿史那雯霞传出逆转形势的一球时,她顾不上去欣赏最后的进球,急忙从腰间摸出一把短笛,急促地吹了三声。
吹过之后,她立刻抛出绳索,挂在西大寺院墙外的大树上。
“要动手了,绝不能让他伤害我的爱徒!”在沿着绳索滑向地面的时候,紫纱蒙面的苏十三娘掌中龙泉嘶鸣、腰间飞刀闪动、心中杀意如霜!
第三十七章:莺燕闲碎谋所藏(上)
天宝八载正月十七日,庭州城西。慵懒的冬日暖阳,斜斜地挂在东方的半空中,默默注视着马球场上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少年们。
马球场边上,阿伊腾格娜从比赛开始之后,就一直在低头沉思,很少关注球场上的争斗。
在她身旁,一群翠红柳绿的小丫环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热闹地气氛把阿伊腾格娜衬托得格外形单影只。
兰、荷、菊、梅四香,琉璃、玛瑙、瑟瑟、珊瑚四宝,这八个负责贴身服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小丫环,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家交往密切,相互间都熟悉得很。
她们凑在一起,仿佛是春日枝头落满了一串叽叽喳喳的麻雀,又好像是夏季荷塘挤满一群嘎嘎不休的鸭子。
昨日听闻今日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打马球比赛,这群爱热闹的丫环们自然吵着嚷着要参加。
其实马球比赛的时候,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很少需要她们服侍,她们闹着要过来,只是为了观赏比赛,顺便能够聚在一起玩耍一番。
比赛开始之后,她们在马球场边铺开地毯,凑在一起,一边给小娘子、小郎君们加油,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
不过这些丫环们虽然衣食无忧,在吃穿用度上可能比一些瓦舍之家的小娘子还要阔绰华丽些,但终究只是竟日在四角天空中服侍他人的笼中之鸟,聊来聊去,也还是内宅里的一地鸡毛蒜皮。
这也是阿伊腾格娜迟迟无法和她们融在一起的重要原因,她实在无法忍受整天搬弄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移拔可汗对阿伊腾格娜是十分疼爱的,虽然知道她不可能成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但还是倾尽全力培养她。
因此,阿伊腾格娜从小接受的教育,绝非常见的女红或《女则》,而是《论语》、《尚书》、《周礼》等为政之道和《道德经》、《韩非子》等谋略之道,甚至还包括《诗经》、《孝经》《管子》、《吕氏春秋》和《庄子》等内容。
在如此教育氛围下成长的阿伊腾格娜,当然不会和普通小娘子一般,竟日盯着琐碎之事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这也是为什么她和王霨特别投合的原因,因为除了军事之外,阿伊腾格娜所接受的教育内容和水平,和当时的男性贵族子弟可以说是毫无差别,自然就能够和王霨聊得来。
而像梅香这样不识文字、不通笔墨的小丫环,和王霨肯定缺乏共同语言。
但梅香从来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问题,她既不探究为什么小郎君如此怜惜阿伊腾格娜,也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只是觉得自己被新来的突骑施小婢女欺负了,因此每日都很烦躁和生气。
自从来到庭州之后,梅香毫不遮掩的敌意总会让阿伊腾格娜想起庄子《秋水》里的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突骑施汗国覆灭之后,阿伊腾格娜陷入了国破家亡的惨境,从云端跌入污泥,从郡主变成婢女。她日日小心、时时在意,对于他人的欺凌侮辱也都尽量忍气吞声。
但是,鲲鹏就是鲲鹏、美玉就是美玉,无论陷入什么样的逆境和泥淖、无论如何隐忍和掩盖,都无法磨灭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志气和美玉不同凡石、卓尔不群的品质。
因此,即使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和意外,阿伊腾格娜心中那点身为突骑施王女的自尊和骄傲,始终未曾泯灭。
每当梅香如同气鼓鼓的鸱鸟敌视自己的时候,阿伊腾格娜会不由自主想起庄子的寓言,然后由衷地可怜梅香,可怜她天地如此之小、在意的事情如此之少。
可怜之后,便难免有些自哀,因为自己竟然和这些目光短浅的婢女一样,陷入了狭小的笼中,每日只能看见那么一片巴掌大的天空。
支撑阿伊腾格娜坚强挺过来的,除了身为王女的那点骄傲之外,就是来自王霨的细心呵护了。
阿伊腾格娜能够感觉到小郎君对自己的深切怜惜和关心。她已经看得很真切,小郎君目前最在意的人是霄云小娘子,但她也非常肯定,小郎君对她的呵护,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大概,这就是兄长对妹妹的一种关怀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转念想到温暖可爱的小郎君,成为庄子故事里腐鼠,那幅滑稽场景,会让阿伊腾格娜忍俊不禁,心情微微好转一点。
“或许自己可能真的在意腐鼠吧,在意这个像忽都鲁一样关心自己的小郎君吧,这也是自己生活和庄子故事的不同之处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嘲讽”小郎君是腐鼠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遐想,然后又会从小郎君想到忽都鲁。
如果忽都鲁和小郎君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阿伊腾格娜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奢望。可是,目前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应该是完全处于敌对的阵营之中了,自己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梅香等丫环们不知道阿伊腾格娜的身世,只是隐隐觉得她虽然不言不语,却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格格不入的地方。
再加上阿伊腾格娜初来乍到,年纪也比她们都要小,所以八个大丫环一直都没有把阿伊腾格娜吸纳到她们的小圈子里面。
而梅香明确表达了对阿伊腾格娜的反感和抵触之后,其余七个大丫环碍于梅香的态度,也就更不便和阿伊腾格娜过于亲密了。
丫环们之间的这点小心思和小争斗,阿史那霄云大咧咧的性格,压根不会去留意;阿史那雯霞看得一清二楚,但之前这些事都和她毫无瓜葛,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绯性情稳重,即使心如明镜,也什么也不说。至于王霨和阿史那霁昂这两个小郎君,对女孩子们的世界则接近于一窍不通了。
王霨策马击球从阿伊腾格娜身边奔驰而过时,曾多次挥舞着马球杆向她示意,但阿伊腾格娜都只是心不在焉地随便挥手简单回应一下,然后就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梅香,看着阿伊腾格娜对小郎君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小贱婢,小郎君那么宠你,你竟然不识好歹,摆起谱来了,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梅香一边和阿史那霁昂的小丫环珊瑚闲聊,心中一边琢磨着如何再寻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突骑施贱婢!
她知道小郎君很宠溺阿伊腾格娜,知道崔夫人也对这个小贱婢很客气,但她丝毫不惧。
前几日发生的冲突已经让她看明白了,裴夫人和自己一样,也很厌恶这个突骑施贱婢。
王家内宅,虽然崔夫人最得宠,但真正掌握下人们生杀大权的,依然是正室裴夫人。
上次小贱婢侥幸过关,完全是因为阿郎突然出现,看在崔夫人的面子上救了她一把。但阿郎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内宅之中,若是设法让裴夫人再抓到一次她的小辫子,这个突骑施小贱婢不死也要脱层皮。
梅香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裴夫人已经同意让她掌阿伊腾格娜的嘴了。
“梅香,在想什么高兴事呢?”兰香的问话打断了梅香的美梦。菊香、琉璃和玛瑙闻言,也凑了过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梅香,想知道她有什么高兴事。
“我能有什么高兴事?”梅香气鼓鼓地说道:“整日被人骑在头上,哪里高兴得起来!”
虽然梅香没有明言,但大家都知道她剑指何方。
“都是可怜人,她也没故意和你作对。或许小郎君是偏心了点,但你没有必要把气撒她头上。”王绯的丫环菊香低低劝解道。
“小郎君岂止是偏心啊!我看他是有眼无珠,完全被人蒙蔽了!”梅香恨恨说道。
“恐怕蒙蔽小郎君的人不是她吧……”王珪的丫环兰香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不时瞟向马球场上银光闪闪的白练驹。
“我撕了你的嘴!不许说这些浑话!”阿史那霄云的丫环琉璃马上就不干了,伸手往兰香的嘴角捏去。
“别、别、别,你别打我啊,这话又不是我说得,这是梅香偷偷告诉我的!”兰香急于分辩,毫不在意卖友求安。
兰香的话一出,琉璃、玛瑙和菊香都是一惊。
唐军从碎叶班师回庭州之后,内宅的小丫环都在悄悄议论,说小郎君从碎叶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稳重了许多。
不过很快就有人挖出了内幕,说是小郎君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摔下,大难不死,反而有了莫名的大造化。至于具体是什么造化,大家都语焉不详。
当大家把焦点对准小郎君的时候,有心的丫环们都先后发现,小郎君除了变成熟之外,还有个最大的改变,就是喜欢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亲近。
之前,小郎君整日不是在崔夫人的催促下读书练字,就是和阿史那霁昂一起骑果下马、射小软弓,并不怎么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掺乎在一起。
从碎叶回来之后,小郎君常常找各种理由缠着绯儿小娘子不说,还经常望着霄云小娘子傻笑。
这些隐秘事,干低贱杂役的家仆和健妇可能不清楚,但她们这些贴身大丫环都影影绰绰知道些。
但在小娘子们身边服侍久了,都知道作为贴身丫环,第一需要在意的事,便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随便乱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