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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流言蜚语女何思(下)

    “姐姐,出来吧。来的客人是王都护家的裴夫人和王绯。”门外传来妹妹阿史那雯霞言简意赅的话,立刻让阿史那霄云的烦恼无影无踪了。

    原来是王绯来了,不是那些烦人的贵妇,生活总算还是有点乐趣的啊!

    阿史那霄云急忙穿上赤鹿靴,兴致冲冲跑到门口,猛得一下地打开了门,吓得站在门口的阿史那霁昂和丫鬟侍女们都愣住了。

    阿史那霄云狠狠地敲了一下弟弟的脑袋:“你早说是王绯来了不就行了!笨蛋!”

    “其实……”阿史那霁昂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阿史那霄云推到了一边。

    “你以后要多向王霨学习,别整天这么笨行不行!”阿史那霄云根本不给弟弟分辨的机会,就急忙朝母亲的庭院奔去,根本没有听见阿史那雯霞低低说了一句:“其实我是骗你的……”

    “绯儿,你来了!”阿史那霄云一边开门,一边高兴地喊着。

    “霄云,还不赶快拜见裴夫人,不得无礼!”母亲对阿史那霄云的大呼小叫十分不满意。

    阿史那霄云抬头朝前厅里面一看,只看见母亲和裴夫人跪坐在榻上相谈甚欢,却丝毫不见王绯的踪影。

    这个时候,阿史那霄云才知道,又被自己的妹妹给骗了。这个妹妹从小话语不多,惜字如金,却很会骗人。

    但问题是,她每次说的谎话总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十分难以分辨。阿史那霄云早就记不清楚被她骗了多少次了,可今天一个不小心,却还是着了道了。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疏忽了,绯儿每次来自己家,不是自己一个人,就是随着张夫人,从来没有单独跟裴夫人来过。自己说弟弟是个笨蛋,闹了半天,其实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拜见裴夫人!”阿史那霄云赶忙上前弯腰拱手,行了个肃拜礼。

    “霄云真是出挑得越发.漂亮了!我们家的绯儿真是越来越比不上了!”裴夫人手拉着阿史那霄云的臂膀,笑着说道:“前两日忙,一直顾不上登门。今日有点闲暇,又适逢前些日子裴家的商队从长安回来,我就挑拣了几件小东西,来给小县君贺喜!”

    阿史那霄云又羞又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微微点头,让她跪坐在下首,然后笑着对裴夫人说道:“姐姐总是这么客气!霄云小小年纪,不过是托都护征讨突骑施大胜的福气,才得此封赏。本该是我登门拜谢的,现在反而让姐姐先走了这一趟,实在是我失礼了!”

    “霄云这孩子从小和绯儿一起长大,在我眼里啊,比绯儿还要亲近些!霄云得圣人垂青,那是因为阿史那都护深得圣心得缘故,更是由于妹妹出生宗室、身份贵重,非姐姐这等寒门蒲柳可比。这和都护并无半分关系,自然应该是我前来贺喜啊!”

    裴夫人话说的很谦逊,不过阿史那霄云深知,河东裴家虽然较之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五姓七望略有不如,但也绝对是大唐顶级的豪门世家了。

    且河东裴家入世之心更重,非常重视培养优秀的子弟。大唐开国以来,裴家出入政事堂、官拜宰相者不可胜数。作为裴家嫡女的裴夫人自谦为“寒门蒲柳”的话只能听听而已,绝不能当真。

    反倒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出身皇家宗室,但毕竟距离圣人血脉已远,算起来也不过是天子的远亲,认真比较起来,反不如裴夫人身份高贵。

    这也是为什么裴夫人能够嫁入太原王氏的长房,而自己母亲则以半和亲的形式嫁给了西突厥后裔的缘故。

    “无论如何,我都深谢姐姐之盛情,他日必将登门拜谢!”对于裴夫人的盛情,母亲报之以琼瑶:“听闻珪儿也荫封了正七品宣德郎,他日必将直上云霄啊!”

    陪坐在一边留意裴夫人和母亲对话的阿史那霄云发现,母亲提到王珪门荫之事的时候,裴夫人脸上并无十分喜色。想来以裴夫人的眼界,这个宣德郎还真算不上什么。

    果然,只见裴夫人脸色微沉:“一个芝麻大的文散官,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当今世风尤重科举,我还是期望珪儿好好读几年书,去考个进士及第。”

    阿史那霄云见过王珪几次,但因为年龄错了三四岁,印象不深。只记得王珪总是高傲地站在裴夫人的身后,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姐姐为了珪儿果真是呕心沥血啊!妹妹惭愧,才疏德浅,在子女之事上实在不若姐姐之尽心。霄云是匹野马,东奔西跑,完全不似个小娘子!霁昂痴痴呆呆的,一团稚气,以后能否读得懂圣贤书我都怀疑!雯霞倒是有几分聪明,可整天阴沉沉的,不招人喜欢。某真是羡慕姐姐啊!”

    母亲尽力捡好听的话说,甚至不惜自我贬低。不过阿史那霄云细细咀嚼母亲对姐弟三人的评语,倒也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自己呢,真的像草原上的一匹小野马,最喜爱的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霁昂弟弟多少有点天生的呆气,做事一板一眼、不喜变通,又爱匠作之事,不像读书之人;雯霞妹妹的心思确实比自己多,竟日低头闷想,因而也就显得不那么活泼。

    “妹妹说笑了!别的不论,单单霄云一人,就能把珪儿给比下去了。更何况,霄云已经简在帝心,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只是不知道以后谁家有此等福气,能够尚我们的小县君啊!”裴夫人的话让阿史那霄云脸灿若云霞,再不敢抬头。

    阿史那霄云羞涩难忍之际,没有发现母亲对裴夫人的话迟疑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答道:“霄云年纪尚幼,在某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忽然间得封县君,某也始料未及。至于将来之事,上有圣人、下有郎君,不是某可以置喙的。”

    “某只是随意感慨几句,妹妹可千万不要多心!时候也不早了,某也该告辞了!”裴夫人似乎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满脸涨红的阿史那霄云阶段被母亲拉扯了一下,才赶紧起身,随着母亲出门送裴夫人。

    送别裴夫人之后,阿史那霄云趁母亲不注意,就蹑手蹑脚地准备悄悄溜回自己的庭院里。

    她被阿史那雯霞骗出来,本来以为能够和王绯玩耍片刻,不料却是被迫陪着母亲听裴夫人唠叨了这么多让人脸红的话,实在是羞死人了!

    之后无论谁登门,我都绝不会出来见客了!阿史那霄云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料,阿史那霄云刚刚抬脚,就被母亲一把拽住胳膊:“一会儿高长史家的松夫人还要过来拜访,她也指明要见你。”

    “母亲,你饶了我吧!高长史家的小郎君脸那么宽、身形那么胖,连上下马都吃力,马球还没有我打的好。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会嫁的!”

    阿史那霄云忍无可忍了!流言蜚语闹了半天,连高胖子家也要打自己主意啊!呸!也不先照照镜子啊!

    阿史那霄云的一番无忌童言,让李夫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周围的丫鬟、侍女也都偷偷掩嘴而笑。

    “罢了,罢了!不难为我们家的小野马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还是某来应付吧!你回去歇歇吧。”李夫人转而对周边的丫鬟说道:“某可不想听到方才霄云说的玩笑话,被人传出这个宅子来!不然的话,小心撕烂你们的嘴!锦绣,你找两个人,去把裴夫人带来的礼物送到霄云的房间里。”

    阿史那霄云得到母亲的特赦之后,高兴地吐了吐舌头,欢天喜地回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李夫人望着长安的方向,默默叹道:“郎君啊郎君,汝究竟意欲何为啊!霄云的终身幸福,你真的不在意吗?”

    阿史那霄云蹦蹦跳跳回到房间之后,指挥着锦绣和几个小丫鬟把裴夫人的礼物放好。

    裴夫人送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箱子,每个箱子上面都雕刻有“河东闻喜堂”的字样。阿史那霄云知道,这是河东裴家开的一家大商铺,在长安、河东等地都有店号。

    自从王都护来北庭之后,河东闻喜堂也跟随裴夫人的足迹,开始在河西、陇右、北庭一线增设店面,现在已然是庭州城最知名的几家商铺之一。

    阿史那霄云首先打开了小箱子,里面全是各种首饰和器物。

    让她眼前一亮的是五面各色花样、大小不一的铜镜,其中一把花鸟人物螺钿镜,做工尤其精巧,阿史那霄云把玩了半天,爱不释手。

    除了铜镜,箱子里还有十把各式金步摇、八个镶嵌诸色宝石的金腕轮和一些零散的金银首饰。

    阿史那霄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想到裴夫人送的礼物这么重!莫非裴夫人真想让自己嫁给王珪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阿史那霄云打开了大箱子。一打开,阿史那霄云就惊得叫了出来。

    大箱子里面是一套和白练驹大小相配的全套纯银鞍鞯,华丽异常!

    鞍鞯旁边,还放着十几把精工细作的特制马球杆,阿史那霄云拿在手里挥了挥,和她当下的身高刚好相称!

    阿史那霄云简直高兴坏了,这件礼物,实在太对胃口了!有机会要赶紧找王绯打马球!

    还有,那个王霨有小红马,技艺也提高了不少,应该也可以陪自己玩马球了。阿史那霄云模模糊糊感觉到,从碎叶回来之后,王霨陪自己玩的热情,远远超过陪霁昂玩……

    庭州内城的大街上,裴夫人坐在马车上,默默想着心事。管家王沛忠骑着马,带领一干家仆和牙兵护卫在马车周围。

    王沛忠以及距离马车最近的家仆们,都是裴夫人出阁之时从娘家带来的,是裴夫人最为信任的奴仆。

    “娘子,可是对计划还有不满意的地方?”王沛忠隔着车窗帘幕,低声问道。

    “某只是想,这阿史那霄云血脉高贵、面若芙蓉、气质清丽、活泼开朗,确实讨人喜欢。若珪儿真能娶她为妻,也是极好的。可惜啊,一朝封为县君,此生难得自由了,也不怪李夫人要回绝。可笑那些不自量力的愚妇,居然还想着捡个便宜美娇.娘,实在是小看阿史那旸了。”

    “娘子,老奴只知道未来难知、事在人为!若娘子有意,我们缓缓图之就是了!”王沛忠言若其名,对裴夫人忠心耿耿。

    “此事不急,某反复思量,敕封县君一事,可能只是阿史那旸的一步闲棋,之后如何,确实还有诸多变数。倒是眼前之事,必须加快节奏了。碎叶城外那么好的机会却浪费了,实在可惜!”

    “这都是仆办事不力之故!说来奇怪,本来我觉得惊马之下,小野种已经快要气绝了,不料居然又活了过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王沛忠急着解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这次让闻喜堂费尽机巧打造那些个礼物,可不只是为了讨小丫头的欢心啊!”裴夫人此刻并不在意王沛忠的解释。

    “仆明白娘子的急切心情。故闻喜堂从去年底就开始打造这套礼物,不料刚好有了敕封县君之事,倒是送得合情合理、毫无痕迹”王沛忠低低盘算着:“目前人手也早已到位,诱饵今日已经投下,只是合适的地点尚未寻到,且那个王勇甚是碍事,一时还不便发动。”

    裴夫人低哼了一声,似乎又交待了几句什么。但街道之上车马喧哗,两人的低语,很快就淹没于街道上的车马辚辚声中了。

    正急不可耐地给白练驹换鞍鞯的阿史那霄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即将要被卷入到一个黑暗的阴谋漩涡中了;而更令此刻无忧无虑的她,压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命运之路是那么地曲折和陡峭。

    许多年后,回首一路风尘的时候,阿史那霄云才蓦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从12岁那年,开始变得坎坷和艰辛的;而点燃自己最明媚生命之火的人,也是在12岁那年走进自己心扉的……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一)

    元月十五日傍晚,北风呼啸,吹散了天上的碎云,将一轮明月吹拂得皎洁如洗、明亮胜镜。

    北风穿街过巷,吹动着街面上的灯笼和火炬,将庭州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变成荡漾的星河!

    王霨站在阿史那宅门口,轻抚着小红马颈部的三花。小红马十分舒服地打着响鼻,享受着和主人的交流和互动。

    王霨身后,是石雕一样沉默守护在一旁的王勇和十余名家仆和牙兵。

    王勇的乌骊马悠闲地摇着尾巴,眼睛轻蔑地看着拉马车的两匹健马,明显瞧不起拉车的同类。

    装饰秀丽的马车里,王绯对坐在对面的阿伊腾格娜说道:“如果只是霄云一个人的话,她肯定早骑着白练驹,从后宅直接飞出来了。可是雯霞和霁昂都是慢吞吞的性子,所以才让我们等这么久。”

    王绯身后的菊香和梅香相视一笑,知道自己家的小娘子等着急了。

    “小娘子,仆觉得小郎君等得挺耐心的。”阿伊腾格娜答非所问,幽幽说道。

    “恩,某也觉得,霨弟近日特别沉稳,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成小大人了,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王绯说话很留心,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碎叶城。

    “小娘子可曾听说过,草原上有一种雕,每年春日产卵,初生的幼鸟呆头呆脑、模样可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倒。可秋风一起,幼鸟羽翼丰满之后,开始展翅翱翔、摩云御风,就能成为草原天空的最强王者。仆私下里觉得,小郎君也如这鹰隼一般,天生就具有扶摇直上的羽翼,只是之前隐藏于背,未能完全伸展罢了。”阿伊腾格娜透过车窗上的轻纱望着小郎君,轻声说道。

    “伊月的这番话,和‘一鸣惊人’的故事倒是道理暗合。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某这弟弟,经过一番磨练之后,确实有点一飞冲天的气象了!”

    王绯对这个凭空冒出的弟弟并无恶感,因此对阿伊腾格娜的话深表同感。

    对于王绯所说的成语“一鸣惊人”,阿伊腾格娜完全了解,也知道小郎君内心深处隐藏了多么澎湃的力量,她甚至有点焦急地期待小郎君展开双翼腾空而起的瞬间。但她更知道,此刻的小郎君心绪并不平静。

    “人们只知道仰望雏鹰展翼的英姿,可又有谁去关注学习飞翔的痛苦和艰难呢?”阿伊腾格娜暗暗想到。

    站在马车外发呆的王霨,并没有听到阿伊腾格娜和王绯对自己的点评之语,他正满脑子的烦乱,忍受着穿越四个月以来,心灵上最大的煎熬。

    为什么穿越之后,居然会遇见面容神态酷似小雨的人呢?

    穿越以来,在碎叶城外、在大云寺内、在奔马背上、在驼铃声中、在风雪霏霏里,王霨都曾一遍遍地回忆小雨那张如水莲花一样洁白无瑕的脸而痛苦万分、黯然泪垂。

    他知道,自己的手再也无法穿过那浓密如夜色的黑发,自己的心再也不能依偎在那颗纯真的心灵上共同跳动……

    每每肝肠寸断之际,王霨只能紧紧咬住自己的手,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莫名其妙穿越了,身处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时代了。自己只能将小雨深深埋藏在心里,然后背负着小雨给予自己的爱和希望,在大唐认真活下去。

    当然,他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也忘不了小雨,他也有意识地用一切机会去纪念小雨。比如,给阿伊腾格娜选择汉名的时候,他首先就选择了“孟”这个姓。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班师回到庭州那日,在风雪迷乱之时,他竟然又一次看见了那朵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水莲花。

    一位和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具有诸多交集的唐朝女孩,居然拥有和小雨近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和笑容。

    在重逢水莲花的那一刻,王霨的心灵彻底迷惑和震撼了,他对这不可捉摸、无法言说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敬畏!那一瞬间,他真正体味到庄周梦蝶之玄妙,弄不清楚前世今生孰真孰假、孰轻孰重。难道前世和小雨的相逢相知相恋,只是此刻故事的预言和序幕吗?

    那一刹那,王霨拥有了穿越以来的最大喜悦,对于跨越千年的时空之旅少了抱怨、多了期待。

    因此,回到庭州之后,虽然生活依然危机四伏,但穿越之后的孤单和恐惧之心却减轻了很多,仿佛是穿越在狂风暴雨中的夜航船,找寻到了灯塔的方向。

    见过阿史那霄云之后,王霨就在心中反复对比那两朵无比相似的白莲,一枝一叶、一笑一颦皆在王霨脑海里不断回放。

    对比的时候,王霨忽然想起,自己和小雨的定情,也是在一个飘雪的冬日。

    那个夜晚,校园里万籁俱寂,唯有自己和小雨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回荡在两人的心间。

    而这次相隔千年时空,再次相逢水莲花,竟然又是一个雪花飞旋的冬日,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玄之又玄的天意,指引着他穿越到此时此刻。

    再次得见水莲花的欢喜,让王霨得以用更加积极有为的心态去直面穿越以来的挑战。

    之前每天苦练骑射、刀法和太极拳,对前世的宅男都是莫大的痛楚。但见到阿史那霄云之后,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要在乱世将临之时守护着她!”

    怀着这样的执着,王霨燃烧着极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体能和武技的训练中。

    或许是两世为人的缘故,更多可能是知道乱世将至引发心态变化的缘故,王霨各方面的进步可谓神速,一向黑着脸不夸人的王勇最近都对他勤奋的态度表示了赞许。

    而王霨也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跟在姐姐王绯后面,甘当她的跟屁虫,因为只有跟着王绯,才有更多的可能接触到阿史那霄云。

    每次看着阿史那霄云那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王霨才会由衷地感觉心安和踏实。

    但让王霨没有想到的是,幸福总是来得太突然又走的太迅速!

    重逢水莲花不到两个月,就传来了阿史那霄云被李隆基敕封为县君的消息。

    上辈子的王霨看书很杂,对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比较了解,深知这样奇怪的敕封往往是非宗室之女将要被皇帝送去和亲的前兆。

    “和亲”二字,如同晴天霹雳,无情地击打着王霨刚刚变得坚强的心房,让他寝食难安、六神无主,以至于这几日练习刀法的时候都因为走神被王勇批评了。

    “怎么办?怎么办?”王霨得出阿史那霄云可能和亲的结论后,心里一直纠结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王霨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不再身处恋爱自由的21世纪,而是穿越到了皇权至上、等级分明的中古时代。

    在个人自由如此奢侈的时代,自由恋爱可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么,如何才能守护心中的水莲花呢?应该只有逆势而行、竭力变强这一条路可选吧!

    稍稍平息了心绪之后,蜂拥前往阿史那家欲图提亲的唐朝大妈们又让王霨更加安心了一点。

    这些大妈固然可能是见识有限,没有充分认识到敕封县君的深意所在,一心只想捡便宜。

    但这也释放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大妈们并不认为阿史那霄云即刻就会去和亲,这和王霨理智恢复之后分析的结果暗合。

    遍观当下,唐朝的国力可谓极盛,虽然已经隐藏了大乱的种子,但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前,大唐对周边各种势力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暂时并没有需要和亲笼络的对象。

    希望这个敕封只是阿史那旸在李隆基面前表忠心的手段吧,王霨心中这样暗暗祈祷着。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和亲”的忧虑还没有完全打消,又传来了裴夫人登门祝贺阿史那霄云的消息。

    据说裴夫人还让闻喜堂不惜重金,给阿史那霄云的白练驹打造了一套纯银鞍鞯。裴夫人此番做派,如此高调和重视,释放的信号十分明晰,那就是欲图为王珪求亲。

    上有被皇帝安排和亲的风险,下有被嫡母安排成为“嫂子”的可能,王霨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双重困境之中。而无论是皇帝还是嫡母,都不是当下的王霨所可以抗衡的。

    想到一不留神,自己的“女神”就可能变成“嫂嫂”,王霨简直要疯了!

    为了知道裴夫人登门祝贺的结果,王霨昨天不得不屈身陪伴被自己冷落许久的小伙伴阿史那霁昂,并转弯抹角地从他嘴里打听出来了点消息。

    阿史那霁昂有点呆呆木木,自然对付不了拥有成年人灵魂的王霨。三下五除二,王霨就大概搞清楚了,阿史那霄云的母亲李夫人,对于裴夫人的暗示很谨慎。

    这让王霨的心终于从嗓子眼暂时放回了胸腔之中,至少目前,阿史那霄云还不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而自己也还拥有亲近女神芳泽的可能。至于未来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二)

    王霨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之际,就听见阿史那家正门的侧门洞里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和悦耳的银铃响。王霨心中一动,就看见一匹浑身银光闪耀的小白马,从侧门中奋蹄而出,将守门的阍者晃得眼花缭乱。

    “绯儿,快看看白练驹这身行头如何?”身披银鼠皮氅的阿史那霄云骑在银光闪闪的白练驹之上,立刻成为最耀眼的明星。

    “啧啧,霄云,你这是要去观灯呢还是遛马呢?白练驹配上银鞍鞯,肯定要比花灯更吸引人啊!”王绯掀开了车窗纱,笑着说道:“你还是坐到车上来,陪我一起说说话,别这么招摇过市了。”

    “某可不敢辜负裴夫人的厚爱啊!也不愿意亏待白练驹!还是让雯霞到马车上陪你们吧!”阿史那霄云自然不愿意弃马乘车。

    “姐姐是为了让白练驹压倒小红马吧?”阿史那霄云话音未落,侧门里传来了阿史那雯霞阴沉沉的声音。

    “雯霞说得对,肯定是你生气白练驹比不过小红马,才非要借这套鞍鞯给白练驹增彩!”王绯一心想让霄云上车同乘。

    “哼哼,白练驹庭州第一,怎么可能比不过小红马!?哪里还需要借助外力!?王霨,你说是不是这样?”阿史那霄云轻夹马腹,来到王霨身边,玉手指着小红马问道。

    “霄云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看着那张比月光还要皎洁的面容,王霨喃喃应道。

    阿史那霄云猛地伸手在王霨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你得叫姐姐!某比你大两岁呢!绯儿,管管你家弟弟,现在怎么没大没小的!”

    阿史那霄云出手的瞬间,皓如明月的手腕距离王霨的鼻子只有几厘米,一缕少女如梅如兰的馨香倏然而至,钻进了王霨的鼻孔里,让他目眩神迷,完全不顾计较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拍脑袋教训的难堪了。

    王霨的窘态只持续了几秒钟,但也足够被细心人察觉了。

    阿史那霄云俏脸微红,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和自家弟弟年纪相仿的男孩不仅仅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异性。

    一直留意着小郎君的阿伊腾格娜,感觉好玩的同时,心情又微微有点复杂,忽然忆起最疼爱自己的忽都鲁,将目光瞄向其他女孩时自己的那点小委屈。

    站在姐姐身后的阿史那雯霞,盯着姐姐脸上的飞霞,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姐姐等等我,你们可别先走了啊!”阿史那霁昂骑着一匹棕色的果下马,慢悠悠地出现在侧门洞里。他的身后,则跟随着数十名家仆以及北庭别将李定邦。

    阿史那霁昂的出现,将王霨从尴尬之中解救了出来。王霨急忙翻身上马,对阿史那霁昂喊道:“霁昂,快点过来,我们一起策马前行!”

    呼啸的北风越来越紧,将天上的星光吹得摇摇欲坠,将满街的灯火吹得如同荡漾的涟漪。

    可无论北风多紧,都无法阻挡庭州民众元夕观灯的热情!

    王霨知道,唐代所有的城市都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每日傍晚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下。

    而宵禁制度唯一的例外就是上元节前后三日,也就是从正月十四到十六,金吾不禁,坊市皆开。

    而除夕之夜的驱傩仪式,则是开坊不开市,不限制坊间走动,各地市场却不营业,因此并无元夕这般热闹。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王霨想起了诗人崔液著名的《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前世的时候,人们的夜生活早已经发展到花样繁多、超乎想象的地步,除非特殊时期,宵禁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在宋代以前,我国城市一直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这就使得元夕狂欢显得格外诱人。

    上元节这三天,无论是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文人士子、和尚道士、倡优艺伎、良家妇女,在街头可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地尽情玩乐,暂时忘却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辛苦,抛开一切烦恼和不如意,享受节日狂欢的自由。

    元夕之乐,首在宵禁放开,其次则在观灯赏月。王霨在一众兵马的护拥下,骑着小红马,跟随在马车之后,向庭州城内城的内南门行进。

    一路上,只见昔日夜晚寂静的庭州内城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各坊内外,都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跃动的火苗以及噼噼啪啪的油脂燃烧声。

    王霨细细闻了闻,既有牛羊油脂厚重的灼烧味道,也有松油树脂袅袅的植物清香。

    王霨穿越之后,第一个认识的城池自然是河中之地的碎叶城。但由于唐军没有驻守碎叶城的计划,所以王霨只是简单熟悉了一下那座碛西名城,而没有机会在其中生活。

    北庭都护府的驻衙地庭州城,则是王霨目前生活起居所在。穿越以来险情不断的压力,让小宅男一改前世路痴的本性,找到各种机会查阅地图、实地勘察,终于弄明白了庭州城的大致构造。

    庭州城作为丝路名府和碛西重镇,依托交河支流金满河而建。金满河至西北流向东南,在庭州城西北角附近恰好分流为东西两段,然后再在东南处汇合,成为庭州城天然的护城河。

    庭州城所在地扼守丝路中段北道,是陇右、漠北进出碛西咽喉要道。汉朝凿空西域之时,此地就是车师后部的王城所在地。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派侯君集征讨高昌,便在此设立了庭州;高宗皇帝在显庆三年大规模扩建修整庭州城,并依照东西两河渠的走势,建筑了这座南北长、东西短不规则的长方形城池,与四四方方、类似长安的碎叶城风格迥异。

    由于庭州城为北庭都护府的驻衙所在地,故在城内东北角,又依靠着东、北两段城垣,修筑了一座内城。节度使衙门、各级北庭官署和北庭官员的内宅都在内城之中。

    内城不仅城墙要比外城更为高大、厚实,更驻扎有一只600余人的北庭精兵,为保障北庭要员的安全提供了全方位的保护。这内城可谓庭州的城中之城,非达官显贵不得入住。

    为了最大限度保护内城的安全,内城只有两座城门,一座是与外城共用的东城门,门外就是通往陇右、通向长安的通衢大道。

    内城南墙还有座内南门,是联接内外城的唯一通道。内南门修建得非常坚实,如同戍守边疆的堡垒一般,门外更是穿河引渠,形成了一道护城河。

    城内若有变乱,驻扎在内城的士兵只要扼守住内南门,就可攻可守,足以守卫北庭要员的安全。

    此刻王霨一行北庭“衙内”,就是要通过内南门,前往外城。

    查验过王勇等人的腰牌之后,内南门的士兵转动绞车,放下了吊桥。

    虽然是今日是全城狂欢的上元夜,但驻守内城的士兵依然一丝不苟地忠于职守。

    王勇和守城火长攀谈的时候,王霨瞟了一眼紧紧跟随着阿史那霁昂的李定邦,暗暗感叹道:“现在还是天宝初年,边地军队里就出现了兵为将有的苗头。由兵部任命的堂堂武将,都甘愿屈节保护副都护的衙内,未来藩镇权威之炙手可热可想而知!”

    当然,抱怨的时候,小宅男显然自动忽略了王勇对他的贴身守护,也忘了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衙内”!

    跨过吊桥之后,王霨一行来到一条宽50余米、东西走向的横街上。

    王霨看见这条横街,就不由想起后世新闻里面反复出现的断头路。横街西起外城西门,东止东城墙。由于东门为内外城共用,所以庭州外城的东西二门并不完全对照,这也就导致宽阔的横街实际上是条死胡同。

    横街在沟通东西城区的同时,也起到了区分南北城的作用。

    庭州城作为军事和商贸功能兼具的重镇,既驻扎有一万多人的瀚海军,也有来往如织的丝路商旅。

    横街往北,除了内城之外的广大区域里,有数十个军营,大部分瀚海军将士都在此服役。

    由于瀚海军马匹众多,外城北门外面,还有一圈低矮的羊马城,专门放养着瀚海军的马匹和牛羊。

    瀚海军的家属及和军队相关的各方人员,则多居住在北城的其他里坊里。

    由于军士众多,整个北城充满了肃杀庄严之气。

    而横街之南,气氛则和北城差异甚大。首当其冲的,是庭州城最繁华所在的南市。

    和长安城东西二市的结构不同,庭州城由于东西狭隘,只在南城靠西的位置设立了一座南市,规模要小于长安城的东西市。

    不过由于处于丝路要冲,东来西往的胡汉商队频繁光临,各方势力也纷纷设立商铺,因此,庭州城南市的繁华程度并不比长安西市逊色太多。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三)

    上了横街之后,王霨一行向西走去。庭州内城虽然灯火灿烂,但由于居住的多是各衙署的官吏及军队,故只是挂起了灯火,却不是十分热闹。

    出了内城,气氛立刻变得不同,宽阔的横街上摩肩擦踵,车流人流集聚在一起,亮若河汉。

    横街上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些精彩纷呈的文艺表演。一群群身穿锦绣华裳的乐工们,坐在一辆辆吱吱呀呀的牛车上,顶着如水的月光和明亮的灯火,吹拉弹唱、招摇过市。为了吸引人们的关注,乐工们将自己的牛车也装扮起来,有的给挽牛披上虎皮,有的将牛车装饰成犀牛、大象……

    另有各种杂技百戏艺人,在牛车旁边、在道路两侧,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口吐莲花、摔跤相扑、舞马斗鸡、拔河钻火圈……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王霨骑在小红马上,望着欢天喜地、热闹纷纷的人群思绪万千。

    此时此刻,大唐天下海晏河清,普通民众安居乐业,一眼看去真是昌明隆盛、花柳繁华。可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七年之后,将会有场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浩劫席卷天下,整个华夏都将坠落于无边的兵燹和黑暗之中。

    如果这场浩劫只是一场普通的朝代更替也就罢了,王朝兴替自有缘由,王霨可能会选择寻找不被战火波及的所在,隐居山林、明哲保身。

    可这场浩劫不同于普通的朝代更替,实际上也没有实现朝代的变换。但它比王朝交替带来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可恶,因为它扭转了中华民族雄健、阳刚的精神气质,改变了华夏文明开阔、包容的博大胸怀,打断了汉家儿女开拓、进取的探索步伐。

    浩劫降临之时,本来负责御敌于外的燕赵军队异化为毁灭华夏文明的叛军,本来负责开拓进取的安西、北庭将士不得不回师勤王,本来是藩属势力和羁縻对象的回纥、沙陀、党项等族,反而乘机扩张……

    浩劫过后,元凶虽灭、祸源难断,河北藩镇割据、朝堂牛李党争、中枢宦官擅权,整个大唐,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耗和争斗,国力大减、全面收缩。

    河中之地、葱岭以西,药杀水、乌浒河依旧滔滔,弓月城、碎叶镇雄伟依旧,可汉家儿女在唐之后,再也不曾踏足此地!宋不见敦煌、明止步哈密,汉唐伟业不复见于人世,汉家故土沦为华夏异域……

    想到这里,王霨不禁心如刀割、泪垂欲滴,这番痛苦,远超过对阿史那霄云的纠结。

    在这一刻,王霨再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深沉责任,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或许自己的穿越,并不只是上天的戏弄和偶然;或许自己的穿越,真的肩负有冥冥的天意和沉甸甸的责任。可能真的是自己在碎叶城遗址的感慨惊动了上苍。

    无论如何,既然穿越而来,这个大唐,就应该因为自己而变得有所不一样!

    感慨之后,王霨又有点茫然。来到大唐已经四个月了,可千头万绪,王霨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自己应该从何入手改变大唐。

    搞火药、鼓捣蒸汽机,在大唐进行技术流升级改造?一来尚不现实,二来也存在技术扩散的风险,不能轻易出手。况且王霨作为一个文科生,对高精尖的技术大创新只能哀叹“臣妾做不到啊!”

    当然,王霨现在一直在用加了密的简体字,全力记录下自己记忆中的各种技术创新,努力寻找适合唐朝生产力水平和自己需求的突破点。

    抄诗词、写文章、编报纸、搞改革?这方面王霨倒是有些心得。可问题是,现在的王霨只是个十岁幼.童,虽然有个从七品的朝散郎官身和北庭节度使之子的衙内身份,但距离影响朝政、推动改革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王霨也只能先将这些闪闪发亮的金手指记录下来,免得自己以后忘了。

    不过在迷茫之中,王霨还是寻到了一件急需改变的历史事件,那就是在王霨前世被网民讨论得纷纷扬扬的“怛罗斯之战”!

    从碎叶城外偶遇艾妮塞小公主开始,王霨就惦记上了此事,他觉得从王勇救下艾妮塞那刻起,历史已经有所不同了。

    朦胧中王霨记得,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爆发于天宝十年(751年),以黑衣大食的胜利而告终。具体的战役细节王霨记得不清楚了,但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怛罗斯之战爆发的时候,黑衣大食已经基本上完全取代了白衣大食,初步统一了整个大食帝国。

    而高仙芝对此知之不深,安西军本来只是出征讨伐石国,却不得不面临数倍大食军队的围攻,最终大败而归。

    如何改变怛罗斯之战的结局呢?从碎叶城班师回庭州的一路上,王霨都在反复纠结于这个问题,并终于想出来一个自己也没有完全把握的方案。

    在揭露粟特商人谎言之后,王霨借势对王正见说心中多了些见识,就是为了引起王正见的重视。

    在吸引了王正见和杜环的注意之后,王霨借向父亲请教碛西形势的名义,给王正见灌输了关于大食帝国的诸多记忆。

    而久经沙场、节制一方的王正见,立刻强化了关于大食的情报收集,最终得出了要尽快打击黑衣大食,维系大食国内乱的结论。

    王正见作为北庭节度使,对朝堂事务尤其是碛西军政还是具有相当份量的影响力的。

    利用进献天马的机会,王正见委派阿史那旸进京面圣,当面将牵制黑衣大食的战略设想上报李隆基。但最终的结果如何,王霨还一无所知。

    李隆基是否能够充分重视黑衣大食的威胁?李林甫是否会掣肘王正见的计划?北庭军能否完成安西军没有完成的任务?……王霨心里满满都是大大的问号!猛烈的北风卷动着他身上的狐裘,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地分神。

    “霨弟在发什么呆啊?”王绯透过车窗目不暇接地观赏百戏的同时,忽而留意到神游天外的王霨。

    “他还在回味着我家姐姐手腕上沁人心脾的芳香吧!”阿史那雯霞语若匕首,犀利无比。

    王绯和阿伊腾格娜闻言无语,只能相视而笑。

    幸亏横街上人马喧嚣,王霨和阿史那霄云都没有听到车内的谈话。不然以阿史那霄云的脾气,肯定会弃马登车,进来胳肢三人一番不可。

    “菊香,快到南市了吧?”王绯回头问了一句自己的贴身丫鬟,岔开了话题。

    作为和阿史那姐妹来往最密切的人,她自然知道裴夫人登门祝贺之事,所以并不想在阿史那霄云的婚姻大事上过多地开玩笑。

    “嗯,快到了,仆已经瞧见闻喜堂的灯轮上的花灯了,实在太漂亮了!”菊香将脑袋钻出车窗,兴奋地喊道!

    王绯一行人元夕出游的终点,就是位于庭州城西南侧的南市。

    南市北靠横街、东临联通南北门的南长街,是整个庭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每年元夕,南市里的商铺都会悬花灯、扎灯轮、建灯楼、立灯树,宣传自家店铺。

    各家店主都不遗余力,希望能够力压群雄,展现本店的雄厚实力。但之前每年的获胜者基本无悬念可言,都是河东闻喜堂。背靠着河东裴家和裴夫人的权势,河东闻喜堂的风头自然无人敢抢。

    不过今年的形势略有变化。去年秋天,长安豪商王元宝将自家的如意居分号开到了庭州,准备在元夕灯会上大放异彩,压倒所有竞争对手。

    王元宝作为大唐首富,虽然底蕴颇浅,一直为世家高族所不齿,但其财力之雄厚则罕有人可以匹敌。

    据说他在长安的住宅极为奢华,宅中有间礼贤室,以金银叠为屋壁,以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

    据说他为了后花园小径的防滑,居然把铜钱穿线,砌进路面,贵其泥雨不滑。

    更有人传说,王元宝家中收藏有一制作精美的龙皮扇子,每暑月宴客之时,即以此扇子置于座前,使新水洒之,则飒然风生,巡酒之间,客有寒色,遂命撤去。

    更夸张的传闻是,圣人都被王元宝的财富所惊动,尝召问其家私多少,王元宝毫不谦虚地回道:“臣请以一缣系陛下南山一树,南山树尽,臣缣未穷也。”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是否有人刻意雕琢,谁也说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王元宝富可敌国,如意居财大气粗。

    面对这样强劲的竞争对手,闻喜堂自然不敢马虎。为了压倒如意居,闻喜堂提前从长安请了能工巧匠,耗费数百万,费时六七天,制作了高达十二丈的巨型灯轮,放置在南市东门。

    灯轮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用黄金白银做装饰,悬挂花灯三万盏,如同彩云缤纷、霞光万道的花树一般。站在庭州城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型灯轮与星月争辉!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四)

    闻喜堂的巨型灯轮在正月十三正式建好。搭成之日,全城皆惊。

    闻喜堂上下得意洋洋,因为如意居那边还毫无动静。

    不料正月十四上午,如意居忽然组织了大量人手,将事先搭建好的各类配件迅速组装了起来,半日之内就在灯轮的对面搭起了一座高百尺、阔十余间的巨型灯楼。

    灯楼通体都是用丝织品制作,上面悬满各式精巧玲珑的花灯,灯上绘龙凤虎豹等各种吉兽祥禽,或腾或跃、或起或伏,栩栩如生。花灯之间则挂着珠玉和金银穗。北风吹来,灯火点点闪耀、金玉铮铮作响,宛若人间仙境。

    单从效果上看,闻喜堂的灯轮和如意居的灯楼可谓不分上下、各有千秋。

    但奈何闻喜堂的巨型灯轮耗时许久,亮相之时虽然耀眼,却并无太多惊喜。而如意居的巨型灯楼则一蹴而就,仿佛平地上升起百丈高楼,令人叹为观止。

    闻喜堂上下对这样的结果自然不忿,但一时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能够压倒如意居。

    王绯知道,裴夫人对此十分不满,昨日在家里训斥了王沛忠许久,并要求闻喜堂周掌柜尽快拿出对策,决不能输给如意居。

    马车在横街与南长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左转,向南市的东门驶去。“小娘子快看,大郎君他们正在灯轮之下呢。”菊香指着越来越近的灯轮,兴奋地对王绯喊道。

    王绯微微探了探身子,从车窗帘幕的缝隙中发现了王珪的身影。紧跟在王珪身后的一高一矮二人,不用问,肯定是张监军的义子张德嘉和高长史家的小郎君高仙桂。

    看见自己这个异母哥哥,王绯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武威张氏在陇右凉州也算得上名门,但和太原王氏、河东裴家这些顶级世家相比,影响力还是小了太多。这就决定了自己的阿娘在各个方面都被裴夫人压了一头。

    幸而自己生为女儿身,裴夫人才减轻了对阿娘的敌意。后来又凭空冒出了崔夫人和霨弟,裴夫人对阿娘反而多有拉拢之意,欲图合纵连横,共同抗衡崔夫人。

    对于这些内宅的恩怨纠纷,王绯甚是厌恶。世人皆羡豪门子,不知豪门深似海!

    王绯有时候想,自己若生在田舍之家,或许可能更自在、舒心一些。

    私下里,王绯和阿史那霄云说过自己心中的苦闷。生为嫡长女的阿史那霄云虽然和自己亲密无比,但对这种忧思并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安抚劝慰一番罢了。

    平心而论,父亲大人对自己还是非常宠爱的,良好的教育、舒适的环境、宽松的空间,可以说阿史那霄云作为一个嫡女所能拥有的,自己都拥有或者说可以拥有,只是有时候自己不会像霄云一样直接罢了。

    比如像坐骑,阿史那副都护一掷千金为霄云购买白练驹,曾经令庭州城的无数小娘子艳羡不已。

    王绯心里也很羡慕,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自己只要给父亲大人提了,愿望肯定能够满足,但她并不愿意给父亲添麻烦。

    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远征碎叶回来之后,居然也给自己带了一匹已经被驯服的青白夹杂的幼马,虽不如霨弟的小红马超凡神骏,但一眼望去就知道是难得的良驹。

    只是王绯不像阿史那霄云那么英武,需要坐车的时候,王绯就绝不会非要坚持骑自己的青玉骢。

    父亲的宠爱让王绯感觉非常舒心,但裴夫人总是如同笼罩后宅的乌云一样,让人感觉不亲切、不舒服。

    裴夫人生性高傲,对阿娘虽然面上客气,但并不亲热。对自己更是毫不关心,只会用《女则》这类的道德文章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让性情稳重的王绯都有点烦躁不已。

    而王珪作为嫡长子,身兼太原王氏和河东裴家厚望,自然是众星捧月的宠儿。裴夫人对他更是宠溺无比,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别的不说,单就贴身丫鬟而言,王绯身边是菊香、王霨身边是梅香,两人都只有一位大丫鬟。而王珪从生下来就安排了兰香和荷香两个大丫鬟服侍。

    由于王珪比自己大六岁,两人共同生活的交集并不是特别多。现在王珪到外宅居住之后,王绯见到哥哥的机会就更少了。

    王绯对于王珪的印象总是有点模模糊糊,只记得小时候自己跟着哥哥的后面,想要一起出去玩,而他总是快速跳到果下马上,在一群家仆的护拥下找高仙桂等小伙伴玩去了,丝毫不理睬在后面哭闹的自己。

    王绯到阿娘那里抱怨的时候,阿娘沉默片刻之后幽幽叹道:“豪门大族本就是如此,你既然生在此处,日日衣轻乘肥、锦衣玉食,有些东西就不能奢求了……”

    “小娘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灯轮和灯楼都太美丽了!!”菊香兴奋的尖叫声打断了王绯的回忆。

    王霨一行鲜衣怒马、仆从喧嚣,在热闹的大街上也分外抢眼。王珪等人也瞧见了王绯一行的车马,已经派闻喜堂的奴仆前来迎接。

    看着衣着华丽的闻喜堂仆役,沉默许久的阿伊腾格娜忽然问道:“小娘子,为何庭州城内不曾见太原王氏的商铺?”

    王绯心中一动,凝视了阿伊腾格娜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伊月生于碎叶,想来不曾来过庭州,更不曾去过长安和山东,对大唐世家可能缺乏了解。太原王氏声名赫赫,源于其耕读传家,而非经营商肆;武威张氏在凉州微有薄名,多因以武报国;河东裴家则官商并重,长于食货之道。其实太原王氏和武威张氏也都有自己的商队来往庭州,但规模较小,故不曾设立店铺,但有需求,也多是与闻喜堂合作。”

    王绯盯着似懂非懂阿伊腾格娜,心里暗暗叹道:“不料她如此机敏,居然看出了异常之处。但以她的阅历,应该想象不到两任皇后被废对太原王氏的沉重打击吧!现在的王家如同惊弓之鸟,岂敢过于张扬啊!”

    其实这些想法也并非王绯所能揣测出来的,只是她偶尔听阿娘自言自语所得来的一知半解的见识。

    “绯儿,快下马车!雯霞,你也快点!霁昂,把你的马牵走!”马车外面传来了阿史那霄云清脆胜铃的吆喝声。

    菊香和梅香赶忙先下了马车,然后在车门口等着。王勇和李定邦早已经率领一众牙兵下马散开,形成一个圆形的保护圈。

    王绯戴好帷帽,扶着菊香的手下车的时候,听见阿史那雯霞在身后坏坏地嘟囔了一句:“不敢吆喝王霨了吧。”

    王绯闻言莞尔一笑,对阿史那雯霞的执念忍俊不禁。

    阿史那雯霞充满“邪恶气息”的碎碎念让王绯下车的动作慢了一下,待她下来马车的时候,王珪已经前来和诸人见礼了。

    王绯细细观察了许久不见的王珪片刻,发现其实他的面容轮廓酷似父亲大人,尤其是那张线条分明的国字脸,远远看来简直如同父亲大人的翻版。

    这一瞬间,王绯心中生出了一股亲切之情,无论如何,这个人是自己的哥哥,和自己拥有紧密的血缘纽带。

    王绯心泛微澜之时,忽然见王珪朝自己微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这个笑容,让王绯心中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因为这个笑容生态王绯太熟悉了,完全和裴夫人令人厌恶的神态一模一样!

    “见过霄云妹妹!几日不见,妹妹神采更胜往昔!”王珪自认为潇洒地向阿史那霄云弯腰拱手作了个揖。

    王绯站着阿史那霄云的身侧,望着王珪灼灼的眼神,心有忽有所感,扭头一瞥,发现王霨站着稍远的地方,死死盯着王珪的一举一动。

    而王珪身后矮胖的高仙桂,更是紧张不已地用目光上下偷瞄英姿勃勃的阿史那霄云。

    王珪的另一个小伙伴张德嘉,却远远地拖在后面,丝毫没有上去和阿史那霄云见礼的打算。

    阿史那霄云似乎对王珪眼神中的热情毫无察觉,只是简单地回了个肃拜礼,口中回道:“有劳阿兄挂念!”然后又主动朝高仙桂拜了一下,笑着说道:“许久不见高郎君,身姿魁梧依旧啊!”

    高仙桂本来想学王珪上前和阿史那霄云见礼的,却被阿史那霄云这一戏谑之语堵了回去,只好讪讪离开了。

    阿史那霄云明媚如春的脸上绽放开调皮的笑容,然后一把抓住王绯的手说道:“这是你自家的亲哥哥,日日常见的,就别拜来拜去的,快随我观花灯去!”

    王绯力气不如阿史那霄云,还来不及和王珪见礼就被她拽走了,只好朝王珪遥遥点了点头,算是行了个“稽首”礼。菊香赶紧跟了上去,服侍王绯去了。

    王珪脸上挂着微笑,朝妹妹略略做了个揖,然后就走到阿史那雯霞和阿史那霁昂面前,笑着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弟弟和妹妹!”

    阿史那雯霞两眼放空,只是微微回了个肃拜礼,说声“见过阿兄”,就沉默不语了。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五)

    阿史那霁昂年纪幼小,又有些呆呆木木,不擅于人情往来,也只回了个礼,说句“见过阿兄”就完事了。

    王珪满脸的热情遇见这两位,多少有点对牛弹琴了。

    两人和王珪见过礼之后,就开始慢慢追赶阿史那霄云去了。只是以他们二人的速度,除非阿史那霄云等他们,不然永远也跟不上吧。

    王霨见王珪与阿史那姐弟见礼完毕,跨步上前向王珪做了个深揖:“见过阿兄!”

    王霨身后的梅香和阿伊腾格娜也急忙跟上,行了肃拜礼。

    王珪蜻蜓点水一样随意拱了拱手,见四周再无他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就不见了:“听闻弟弟随父亲大人去碎叶城游玩了一番,不知骑术可有长进啊?以后不会不敢骑马了吧。”

    没想到王珪上来就是如此**裸地挑衅,王霨愣了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回到:“不劳哥哥忧心,某一直勤练骑术,从不敢懈怠,也不曾畏惧!”

    王珪对王霨的回应并不在意,目光越过王霨轻佻着打量着阿伊腾格娜:“据母亲言,你身边这个突骑施小婢女口齿伶俐、见闻甚多,某身边的兰香和荷香都是些闷葫芦,不若你把这个小婢女送给某,某身边的丫鬟你再随便挑一个走,如何啊?”

    王霨不料王珪居然张口索要阿伊腾格娜,心中顿时怒气飙升!

    作为从21世纪穿越而来的新青年,深受平等、自由等现代观念的教育和熏陶,王霨连让人服侍都觉得别扭,更不可能接受这种将丫鬟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的行为!

    更何况,从碎叶一路东行,阿伊腾格娜和自己相伴相行,已经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了,自己怎么可能将遭遇家国之变的弱女交给这个所谓的“哥哥”!

    “某深喜伊月,绝不会作什么交换的!”王霨冷冷回应道,拉起阿伊腾格娜的手就要离开。

    王珪疾步刚上去,伸手拦住了王霨:“如果某一定要这个小婢女呢!?”

    王霨脸色铁青,向腰间一摸,才想起今晚是出来游玩观灯,不曾佩戴自己日常练习用的短横刀。

    于是他弯腰探身,从靴套里取出一把短匕,横在了自己面前:“那你就问问某这把匕首答应不答应吧!”

    此时王霨也懒得叫王珪兄长了。你既然要撕破脸,就别怪我要掀桌子!

    王霨手里的匕首映射着月光和灯火,寒光闪闪、杀气逼人,吓得王珪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样野杂种,居然敢拿着刀对着我!”王珪被自己的失态弄得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骂道。

    王霨丝毫不理王珪气急败坏的谩骂,只是紧紧将阿伊腾格娜藏在身后同时,牢牢用匕首护在胸前。

    王珪更加恼怒,也开始在身上摸索,可摸了半天才发现今晚是为了给闻喜堂捧场,并无携带任何武器。气恼之际,他举起拳头就朝王霨的面门袭来。

    望着王珪拳头上的细嫩肌肤,王霨一瞬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刺伤王珪吗?如果真刺下去的话该怎么收场啊?

    “住手!”王珪的拳头尚未抵达,就把只钳子一样的大手牢牢抓住了。

    “如果伤了小郎君的话,你也无法给都护交待吧!”王勇黑着脸对王珪说道,语气虽然平静,但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松手,你这条疯狗,居然敢弄伤我!你们眼里都只有这个野种吗!!”王珪的手腕生疼,气得大叫!

    “郎君慎言!不可对小郎君无礼。”王珪身后传来了王沛忠略显沙哑的声音:“王别将,大郎君、小郎君都是阿郎的孩子,也不能太厚此薄彼吧?”

    “某只知道奉都护之命保护小郎君,其余事项一概不知!”王勇摔开了王珪的小拳头,站在了王霨的身前,如同一堵巨石墙保护着王霨和阿伊腾格娜。

    “那某就祝愿王别将尽忠尽责,可别出了什么闪失啊!”王沛忠阴深深地说道,然后一把拉着王珪离开了。

    望着王沛忠离开的身影,王勇握紧腰间的横刀,对王霨说道:“小郎君冲动了,不该将匕首拿出来。刀剑俱为凶器,不可轻示于人。”

    王霨苦笑一声,将匕首放回靴里,然后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他刚才非要让我把伊月小娘子送与他,你说我是否应该拔刀相向呢?”

    王勇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刀剑确为凶器,然执于仁人之手,用于守护珍爱,则可为神兵利器,斩妖除魔!小郎君,换做是某,也会选择拔刀出鞘的。”

    “谢谢谅解!我一定会苦练您传授的刀法,也一定会善用手中刀剑。”王霨由衷感谢王勇的体谅,穿越以来,他一直觉得王勇的能力和见识远超其军职,足以独领一军。

    但王勇却甘愿担当自己的保镖,毫不计较军功和战绩,碎叶之战后的请功名单上也没有他,实在是太令人奇怪的。王霨隐隐觉得,王勇身上隐藏有什么秘密……

    “小郎君,你和伊月小娘子前去赏灯吧,元夕之夜,本应该开开心心的,切莫因他人的举动而委屈自己啊!某就在附近盯着,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的。”王勇远远望了望在灯轮下说着什么的王珪和王沛忠,建议道。

    王霨回首盯着阿伊腾格娜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一分懊恼、二分厌恶和七分坚毅。

    对于这个聪明、坚韧的小女孩,王霨是打心眼里疼惜。他伸手牵起阿伊腾格娜的小手,笑着说道:“伊月,我们赏灯去!什么都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王勇望着一对小青梅竹马奔去观灯的背影,心中满满都是压抑不住的欣慰:“小郎君,你真是越来越值得我用手中的刀剑去守护啊!”

    巨型灯轮之下,王珪在周掌柜及一群闻喜堂仆役的簇拥下,依然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可恶的野种,竟然把刀子都亮出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备马,我要去告诉母亲,让她找父亲评理去!”

    王沛忠微微摇了摇头,朝周围的仆役挥了挥手,让他们都离远一点,然后拉住王珪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就见王珪的脸色迅速由阴转晴、喜笑颜开!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珪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郎君一定要慎言!这些腌臜之事,老仆本不应让你知道的,切记切记!”王沛忠反复交待着:“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把如意居的风头压下去。我们以娘子的名义邀请了这么多庭州城的头面人物、小郎君小娘子前来,就是为了彻底打垮如意居,现在可不是和小野种生气的时候。”

    “某知道了!”王珪变回了意气风发的面貌:“咱们的秘密武器没有问题吧?母亲大人可是希望能够把如意居打得服服帖帖的啊!”

    “放心,老仆都安排好了。更何况我准备的不止一种手段!”王沛忠重重拍了拍手,对闻喜堂的掌柜喊道:“开始吧!”

    闻喜堂的一众仆役随之高声喝道:“开始!”

    余音未落,就听见丝竹之声犹如阵阵松涛,在灯轮附近缓缓响起,其中有幽怨的琵琶、有激昂的羯鼓、有律动的箜篌、有空灵的排箫……

    丝竹声由大到小、由远及近,越来越高昂,逐渐压过了北风的呼啸、盖过了人群嘈杂、掩住了车马的喧嚣。

    人们纷纷驻足,寻找着音乐从何而起。但尚未找到乐师何在,就看见数百名身穿锦绣罗绮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袭人的胡女,跳着欢快的舞步从巨轮后一涌而出,胡旋舞、拓枝舞,各种西域舞蹈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人群纷纷围了上来,在灯轮附近踏着丝竹的节奏载歌载舞。元夕赏灯的气氛,立刻被这华丽大方的舞蹈推到了新的**!

    王珪看着欢跳的胡娘海洋,得意洋洋地说道:“终于压倒如意居了!”

    王沛忠一直盯着灯楼的方向,轻微摇了摇头说道:“据闻如意居也有所准备,千万不可大意!”

    王沛忠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宛若龙啸的清丽之音从灯楼后面升起。

    那啸声初听起来似乎并不太高,却仿佛如春风丝雨一般,浸润人心、无可抵挡。

    片刻功夫,啸声越升越高、越来越细,却忽然在半空中如灵蛇飞舞,翻身变为石破天惊的秋雨,绵绵而下、无穷无尽。

    单这一声曲折往复的清啸,就镇住了灯轮这边的丝竹之声,将热闹翻腾的胡舞衬托成刺耳的杂音。人群纷纷离开灯轮,南下到灯楼处一探究竟。

    王霨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抓住阿伊腾格娜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意居这边有高人!”

    王勇带着牙兵紧随在王霨身后,密切关注着王霨周边的风吹草动。

    清啸之声刚停,就看见一道曼妙的身姿腾空而起,踩着灯楼的栏杆如白猿攀石一般,迅速跃到灯楼的屋脊之上稳稳站住。

    众人还来不及喝彩,就见那人抽出一把龙泉宝剑,在满是灯火和金银珠玉的灯楼上舞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六)

    长剑如龙如蛇、身姿忽腾忽越,剑舞一出,如电如雷、如江如海,顿时天地凝色、星月无光!在灯火的映射下,仿佛是九天之上的仙女降临人间,为世人舞动乾坤!

    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灯轮之下跳舞的胡娘也被剑舞的光芒所夺,停下了舞步驻足观赏!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之际,忽见长剑朝天一指,舞蹈戛然而止。人群沉寂了良久,才爆发出如海啸般的喝彩声和鼓掌声!

    王霨低低吟诵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望着阿伊腾格娜不解的神情,王霨忽然想起到,这首诗圣杜甫的名篇尚未面世呢!

    于是他悄悄给阿伊腾格娜说道:“回去再给你讲这首诗。另外,考考你,这座灯楼为什么能够搭得这么快?”

    阿伊腾格娜认真端详了片刻,得意地笑了起来:“小郎君,这灯楼的骨干都是粗若碗口的竹竿。如意居的人必是事先将灯楼的骨架用竹子分组搭好,并将装饰用的花灯、珠宝都提前挂好,然后才在昨日上午一口气组装完毕,让人以为是仅仅耗费半日就搭成,其实所费功夫并不少于灯轮。”

    “伊月真聪明,这就是如意居所施的障眼法。其实并不比闻喜堂多耗费多少钱财,只是多费了点心思、多下了点功夫,就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啊!所以我说如意居这边有高人。而剑舞胜胡旋,用的同样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四两拨千斤?”阿伊腾格娜对这个词汇甚是不解。

    “这是太极的精髓所在,回家再给你细细说吧。”王霨用得超时代词汇多了,就需要面临着不断给阿伊腾格娜解释的任务。

    幸而阿伊腾格娜年纪尚幼、天生聪慧,如同一个具有超级吸水能力的空白海绵,愿意也能够充分吸收王霨传授的各种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知识。

    “四两拨千斤!?”紧跟在王霨身后的王勇听到此词之后,在心里细细咀嚼,忽而发现其中蕴含着深奥的思辨哲理和高明的格斗技巧。

    惊艳的剑舞结束许久之后,围观的人群才怅然若失地离去。不少人边走边交流着方才观赏剑舞的感受,纷纷猜测舞者的身份。

    有人疑心是如意居下重金请来了长安最有名的剑舞高手公孙大娘,但这个观点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公孙大娘开元初年就已经名动京城,而刚才舞剑的身姿绝对是清丽少女,而非老妪。

    因而更多人猜测,或许舞者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吧,传闻她手下有十三名女弟子,个个技艺精湛,若非公孙大娘的弟子,绝不可能将剑舞演绎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兴奋的人们被如意居的剑舞所震撼,不少人都相约明日还来如意居的灯楼前观赏。忽然听见有人厉声尖叫:“走水了!!”

    王霨听闻尖叫猛然一回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意居的巨型灯楼的底部已经腾起了熊熊火苗。

    由于灯楼的骨架全是又干又脆的竹子,上面又布满了花灯和丝锦等易燃之物,在北风的助力之下,火势迅速升腾,片刻功夫就把整个灯楼变成了硕大无比的巨型火炬,庭州城的半边夜空都被烧亮了!

    冲天而起的火焰炙烤着周边的空气,脸上**辣的疼痛让王霨顾不上感慨穿越以来的各种奇葩遭遇了。

    前世看多了各种社会新闻的小宅男知道,在人群如此密集的时候突然发生火灾,被火烧伤的概率其实不是最大的威胁,最恐怖的是慌乱人群夺路而逃时发生的踩踏。

    王霨急忙护着阿伊腾格娜、招呼着梅香,转身贴在王勇的身后,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奋力向北逃去。其余四个牙兵紧贴在王霨的左右和后方,保护他免于被疯狂的人群冲击。

    冲刺了数千步之后,人群的速度渐而慢了下来。王霨举目一看,他们已经奔跑到了灯轮以北数百步的地方。

    王霨瞄了一眼灯轮,感慨幸而如意居灯楼在闻喜堂灯轮之南,在狂烈的北风的吹拂下,灯楼之火只是向南蔓延,而没有往北延伸。如果巨型灯轮也被引燃的话,这场火灾将难以收拾。

    南市及附近各坊武侯铺的铺兵们已经接到火警,开始鸣锣引导人群,并泼水扬沙,尽力控制火势。

    王勇仔细观测了一下周边,见形势安全之后,噙着手指打了个尖锐唿哨。

    乌骊马闻声而至,紧张不安地嘶吼着。王勇翻身上马,指着王霨身边的两个牙兵说道:“仔细保护小郎君,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其余人随我前去搜寻小娘子。”

    王霨望着乌骊马在人群中逆流南下,急忙四处查看,但见人群纷扰,哪里能看到王绯和阿史那姐弟三人的踪影,心里不禁火急火燎。

    心念一动,王霨也尽力打了几个呼哨,努力召唤小红马。

    但王霨呼唤了半天,丝毫不见小红马的身影,心里更是焦急。正无可奈何之际,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王霨抬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小红马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奔驰而来。

    待小红马到了眼前之后,王霨才发现它拖拉着的是自家一个负责看马的仆役。

    那个仆役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嘴里唧唧歪歪骂道:“这马怎么发疯了,拉也拉不住,真是个野种!”

    王霨听闻大怒,一把推开挡路的仆役,翻身上到小红马的背上。

    两个牙兵大急,赶忙拉着缰绳说道:“小郎君,火势凶险,有王别将和兄弟们去就行了,你可不敢再有什么闪失了!”

    王霨奋力一跳,立在了马鞍之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道:“我只是看看,你们别急!”

    王霨放眼望去,但见南边的灯楼依然火势凶猛,火场四周围了一圈铺兵以及如意居的伙计,正在奋力灭火。

    距离火场稍远一点的地方,大部分人如同奔腾的洪流一样乱哄哄地向北跑,铺兵们艰难地人流中维持着秩序。

    似乎还有些呆头呆脑的人,或是在人流中茫然无措、或是傻乎乎地往南跑。

    距离最近的灯轮附近,闻喜堂的伙计们如临大敌地围成一圈,护卫着灯轮和王珪等人,而王珪正在兴奋地朝着火焰中的灯楼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的心态表露无遗。

    王霨按照马璘的教导,如同军队里面的斥候一样,全神贯注观测了周遭的形势之后,始终不见自己在意的人,心里更加焦虑。

    正煎熬的时刻,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马嘶声。王霨循着马嘶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王勇乌骊马背上负着两个女子正在人流之中努力挤出一条路来。

    转眼乌骊马就到了眼前,王霨身子微蹲,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急忙拉住了乌骊马,伸手去扶马上的二人。王霨身旁的牙兵和家仆们则急忙护卫着左右。

    花容失色的王绯和菊香依次被王霨从马背上搀扶而下。菊香的云鬓被火燎了一口,王绯的脸上则多了些黑尘。

    王霨见二人安然无恙,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急忙问道:“王勇叔叔呢?阿史那副都护家的人呢?”

    菊香吓得早已说不出话来,王绯稍喘了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回道:“王别将正帮着李别将寻找霄云等人……刚才剑舞开始的时候霄云不听我的非要挤到最前面,和我失散了……我不知道雯霞和霁昂在哪里……”

    王霨听了之后心情更加急迫,尤其是久久不闻阿史那霄云的消息,让他内心如坠炼狱之中,忍受着种种煎熬。

    “来了!来了!”马蹄声再次响起,顶着前面得牙兵们欣喜地喊道,王霨急忙向前看是谁来了。只见几名骑士翻身下马,最前面的李定邦抱着已经有些昏迷的阿史那霁昂,后面两个牙兵则搀扶着王勇。

    “王勇叔叔怎么了?”王霨赶紧上前查看。

    “不妨事,只是有几竿灯楼的竹骨架被火烧断了,砸了下来,某用横刀避开大部分,但还是被砸了一下,伤了腰背……”王勇边说边咳嗽,脸上全是黑乎乎的尘土。

    “伊月、梅香,你们来照顾王勇叔叔。李别将,霁昂不妨事吧?霄云和雯霞呢?”王霨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霁昂小郎君不妨事,只是受了点惊吓。两位小娘子还不知所踪。某马上带人再去搜寻!”李定邦也是满脸焦急,如两位小娘子有所不测,他不敢想象该如何面对阿史那副都护。

    王霨压住了自己内心的躁动,仔细想了想前世的消防知识,然后对周围的牙兵喝令道:“多拿几个水囊来!将霄云小娘子的白练驹牵来!”

    周围的牙兵一时不知道小郎君要做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去落实指令。

    王霨解下身上的狐裘,摸出靴筒里面的匕首,在自己的衣袍上割下了数片布条,然后接过牙兵递来的水囊,将一片布条完全浸湿后蒙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李别将,你们也赶快找块浸水的布条蒙住鼻嘴。”王霨翻身跃上小红马,将数个水囊和布条挂在马鞍上,平静地对李定邦说道。

    李定邦一时还不明白王霨是什么意思,阿伊腾格娜已经急得哭了起来,王勇更是焦急地喊道:“小郎君,你不能前去冒险!”

    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对王勇说道:“王勇叔叔,请原谅我的任性吧。但若救不出自己的伙伴们,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王霨两腿一用力,小红马立刻明白了主人的心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吓得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条通道。

    王霨招呼着白练驹:“走,陪我救你主人去!”然后就头也不回地鞭策着小红马向南。

    李定邦等人也急忙上马跟随而上,王勇挣扎着想要再上马,可刚要动作,腰背之处就巨疼无比,让他根本无法动作,他只好让身边的牙兵们都赶紧去追赶小郎君。

第二十六章:元夕夜放花千树(七)

    王霨驯服小红马之后,对这匹宝马甚是喜爱。他深知在重视武功的唐朝,一匹良驹的价值是千金难买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骑术,王霨穿越以来日日都会骑着小红马锻炼骑射之术,并亲自侍弄它的饮食,人马之间的感情特别深。

    小红马也不辜负王霨的厚爱,越长越神骏,一看就非凡品。王霨唯一苦恼的问题是,迟迟没有想好小红马的名字。如果请教一下杜环的话,这点小事应该很容易解决的,但王霨想自己给小红马命名,所以迟迟没有决定。

    望着灯楼前炽热燃烧的火焰,感受着脸上**辣的痛感,王霨摸了摸马颈问道:“怕不怕?”小红马嘶鸣一声,似乎是在鄙视主人的问题,然后一跃而起,跳过了在空中不断变幻的火焰,在一块火苗较少的空地落了下来。

    马蹄所踏之处,到处都是被烧的发烫的金玉珠宝和一些烧焦的尸体,王霨仔细辨析了一眼,发现都不是阿史那霄云之后才松了口气。

    白练驹微微停顿了一下,也学着小红马的样子,奋力跳跃进来。

    而正在灭火的铺兵还没有来得及喝住这一红一白两匹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十余名骑士纷纷跃进了火场。

    王霨紧紧趴在小红马的背上,一边拿着水囊不断给遮面布上撩水,一边高声喊着:“霄云!霄云!你在哪里?”

    小红马经过夜斗狼群之后,显然对火焰不那么恐惧了,它不断翻腾挪移,在宛若末世地狱的火场中如履平地。

    王霨也不断地给小红马身上淋水,以降低它体表的温度。

    王霨嘶喊了半天,喉咙里阵阵发痒,却始终不见阿史那姐妹的回应,心情日益沉沦。

    但是,王霨知道,他绝对不能接受阿史那霄云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绝不能接受自己再一次失去小雨!

    叮叮当当,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刀剑格斗的声音,王霨用脚尖点了点小红马,小红马立刻向格斗声传来的方位奔去。白练驹紧紧跟在小红马的身后,不断躲避着地上的障碍之物。

    格斗声越来越近,王霨抬头观望了一下,才发现他已经基本穿过了整个火场,来到了如意居灯楼最南侧的位置,火势也已经小了很多。

    王霨循着格斗声定睛望去,发现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年轻女子,手持长剑,正和两个手持弯刀的大汉厮杀。

    以王霨的眼力看来,那两个大汉的实力并不弱,一招一式都直奔对手要害。但紫纱女子显然技艺更高,如穿花蝴蝶一般,在火焰和刀光剑影之中自由穿梭。

    她的长剑轻灵婉转,令人防不胜防。地上还有两具壮汉的尸体,显然已经被紫纱女子所杀伤。

    王霨对双方的格斗毫无兴趣,双目四射,急着寻找阿史那霄云的踪影。忽然他看见地上有只火红色的鹿皮靴,王霨心中一动,在马上俯身拾起靴子打量了一番,正是阿史那霄云今日所穿的赤鹿靴!

    王霨心中一喜,急忙喊道:“霄云!霄云!你在哪里?”

    王霨的喊声让两个持弯刀的大汉失了一下神,紫纱女子抓住机会,左手在腰间一摸,一把飞刀如电射出,立刻又击毙一名敌手。

    “是王霨吗?我在这里。”王霨忽然听到回应,声音也很像是阿史那霄云!

    王霨立刻跃下小红马,跳到发烫的地面上,循声寻找!终于在一堆烧得焦黑的竹竿下面听到了呼喊自己的声音。

    他顺手抽出一杆没有怎么燃烧的竹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堆枝枝桠桠的竹竿、花灯扫开,浑然不顾竹竿上的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

    障碍物移开之后,下面是一具烧得半焦的尸首,从身上的衣饰看应该是阿史那家的仆人。

    王霨费力将尸体翻看,看见了头发散乱的阿史那雯霞。

    王霨急忙将阿史那雯霞扶起,张口问道:“霄云姐姐呢?”

    阿史那雯霞虽然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眼神却非常平静。她盯着王霨急切的眼睛,忽然痴痴笑道:“没想到你是真的痴情于我姐姐啊!?”

    王霨不愿意和她纠缠,也顾不上和她讲礼节,伸手摇着她双臂吼道:“霄云呢?快告诉我!”

    阿史那雯霞目光冷若冰霜,随手向左一指,说道:“我最后瞧见她是在那边,你去那边找找。你们都喜欢她……”

    王霨牵过小红马,急匆匆对阿史那雯霞说道:“你赶紧骑马向南逃出火场吧,马上有水,记得把布条浸湿掩住鼻嘴。李别将带领牙兵们也在附近搜寻,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就好了。”

    将缰绳塞到阿史那雯霞手里之后,王霨赶紧牵着白练驹按照向左奔去。

    这个时候,北方忽然又变得猛烈起来,本来已经变缓的火苗又窜了起来!一条火舌在风中剧烈摇摆,猛地袭向仍在拼死格斗的二人。

    大汉一个不小心,持刀的手臂被长长的火舌舔了一口,动作缓了半拍。紫纱女子目光如隼、剑法犀利,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一剑横抹,就了结了最后一个对手。

    阿史那雯霞拿着小红马缰绳呆呆站着,望着王霨的焦急寻找的身影不言不语。

    王霨顶着咆哮的北风,躲避着摇曳的火舌,艰难在地上不断寻找阿史那霄云的踪影。忽然听到背后发出呼喇喇的巨响和一个女子惊呼“小心”的声音。

    王霨回头一看,巨大无比的灯楼骨架经过烈火的灼烧和北风的吹摇,终于再也挺立不住了,整个坍塌了下来。

    而阿史那雯霞正站在可能被灯楼残骸压住的位置上。紫纱女子发现了险情,已经开始朝阿史那雯霞飞奔而来,无奈距离太远,爱莫能助。

    在这一瞬间,王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就以最快的速度扭身加速,向阿史那雯霞扑了过去。

    扑在空中飞翔的一瞬间,他望着阿史那雯霞手里的缰绳,大声喊道:“抓紧缰绳!”

    阿史那雯霞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王霨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用双手抓紧了缰绳,就被王霨扑倒在地。

    王霨刚刚掩住阿史那雯霞,就听到了巨.物落地的响声,已经有些焦黑的竹竿撞到到了地面上,其中有根稍细的竹竿刚好砸到了王霨的背上。

    “小红马,驾!”王霨不顾身上的疼痛,在地上紧紧抱着阿史那雯霞,高声喊道。

    小红马反应神速,在王霨落地的一瞬间就开始加速,奋力往前一窜,恰好拖着阿史那雯霞和王霨逃离了灯楼遗骸的覆盖。

    王霨急着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磨得生疼。紫纱女子已经赶了过来,收起了长剑,将他们两人扶了起来。

    “没想到小郎君年纪不大,居然如此有情有义、有勇有谋,这样的郎君某最喜欢了!”紫纱女子对王霨笑道。

    王霨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对紫纱女子拱了拱手,急切地问道:“你可否见过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紫纱女子横波流转,似乎在嘲讽王霨,然后才答道:“适才打斗之时不曾认真留意,不过某记得有位姿容秀丽的小娘子在那边被人挤倒……”

    紫纱女子的话尚未讲完,王霨就已经如箭一样飞了出去,在紫纱女子指的方位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阿史那霄云的另一只赤鹿靴。

    王霨像疯子一样空手扒拉了半天,却毫无收获,捡起赤鹿靴搂在怀里,心中却如坠寒冰地狱。

    紫纱女子满目笑意,盯着疯狂的王霨看了一会儿之后,转而对阿史那雯霞说道:“某觉得你适合练剑,若有兴趣的话在三月三之前来如意居找苏十三娘。”

    阿史那雯霞一愣,不解紫纱女子的意思。

    但紫纱女子已不再解释,而是对王霨高喊道:“小郎君以后切记一件事,听人讲话要听完。某记得适才有位姿容秀丽的小娘子在那边被人挤倒,险些被人踩踏,就出手相助,想将昏迷过去的小娘子带到如意居里。不料半路发现这四个纵火的狗贼,才先将小娘子放置在那边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救助小娘子耽误了片刻,杀这四人岂会浪费某这么久的时间。现在你们随某去找小娘子吧!”

    王霨听了紫纱女子的解释之后内心狂喜,拔脚就要奔跑。不料忽然浑身酸软,瘫倒在了滚烫的火场里。在意识完全消失之前,王霨感觉紫纱女子抱起了自己……

    阿史那雯霞骑上了小红马,看着被紫纱女子卧放在白练驹上的力尽虚脱的王霨,眼神变得特别复杂。

    王霨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火苗东一口、西一口吞噬得遍布窟窿,仿佛是个叫花子一样。可他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阿史那雯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这个奇怪的男孩,明明看起来满脸稚气,却似乎又成熟和勇敢得不像样子。

    昏迷中的王霨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紧紧搂着赤鹿靴,口中喃喃喊道:“小雨!小雨!霄云!霄云!”

    阿史那雯霞认真辨析着王霨口中的喃喃之词,面色微变,双目却依旧静若秋水、波澜不惊,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东西让她心动和疼痛。

    尚未完全离开火场的时候,阿史那雯霞隐隐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和数十人焦急呐喊声:“霄云小娘子!霄云小娘子!”

    阿史那雯霞脸部轻微抽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浮现出了恶作剧的神情。她对身后的呐喊毫不理睬,反而轻拍了一下小红马的脖颈,对它说道:“小红马,赶快跑!离开这里吧!”

    骑着小红马在火场中驰骋了片刻之后,阿史那雯霞忽然自言自语道:“小红马,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虽然你的主人不是我,但你的名字却是我起的,好不好?”

    北风依然呼啸,火势起起伏伏之后,终于被控制住了。谁也没有想到,热热闹闹的赏灯观景演变成一幕人间惨剧。

    瀚海军的两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都被杜环奉令调动前来灭火和维持秩序,整个南城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凄凄惨惨之声。

    只有闻喜堂的伙计们微微感到庆幸,没有想到居然在看似输定的时候意外得天火相助,压了如意居一头。

    王珪更是喜不自胜,不仅在气势上压倒了如意居,更是让自己最讨厌的野种也在火灾中受了伤,实在是双喜临门,他不断用兴奋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母亲,只是不敢在阴云满面的父亲面前过于暴露内心的狂喜。

    张夫人抱着脸上花里胡哨的王绯痛哭不已、崔夫人紧紧搂着尚未苏醒的王霨俏面含威,腰背受伤的王勇和一众北庭牙兵都羞愧地站立在一旁。

    李夫人则是一手搂着刚刚清醒过来的阿史那霄云、一手抱着神情依然木木的阿史那霁昂放声痛哭,阿史德夫人和神色平静的阿史那雯霞依偎在一起。

    神色焦急的王沛忠则没有王珪那么乐观,他心里不断盘算着没有归来的四个人,心中实在难以平静,如意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从现在起,闻喜堂必须着手防备来着如意居的猛烈反扑。而更让人担忧的是,此次意外是否会暴露闻喜堂的隐藏实力,是否影响裴夫人交办的首要任务呢?王沛忠想着如忠犬一样的王勇和足智多谋的杜环,心里实在没有底!他唯有期望之前所做的努力,能够瞒住对方。

第二十七章:中庭地白树栖鸦(上)

    王霨再次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的黑色原野上奔跑。整个世界空荡荡的,让人倍感孤独、漫无目标、不知所归。

    拼命奔跑的时候,四周忽然腾起了炽热的火焰,摇摆不定的火苗狞笑着,点燃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整个世界顿时变成了无边的修罗地狱。

    在肆虐的火焰之中,遥遥传来了“王霨!救救我!”的呼喊声。

    王霨不用仔细分辨,就知道这是来自小雨的呼唤。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王霨心中且喜且惊,喜的是这个世界终于不再空虚,自己依然保留着拥有深爱之人的机会;惊的是,深爱的人也处于危险之中,自己仍然有可能痛失珍爱。

    这种感觉,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的时候,忽然惊喜于手里抓住了些东西,却又迅疾发现,自己抓到手的不过是根细微的稻草。

    “小雨!小雨!”王霨疯狂呐喊着、奔跑着,心脏激荡如羯鼓,血液沸腾如燃烧。

    终于,在一片燃烧的灯楼废墟之中,王霨寻找到了那倒在血泊里的熟悉身影。

    王霨不顾灼热的火焰和呛人的烟尘,一把抱起了她,将不省人事的爱人抱在了怀里,希望用自己的心房和体温将她唤醒。

    可抱起之后仔细端详才发现,自己怀里的人并不是日思梦想的小雨。

    这张脸虽然酷似小雨,可认真分辨,还是会发现细微的不同之处。

    这是谁?王霨心里满是疑问。忽然心念一动,如海的意识和记忆压迫而来,让他感到头疼欲裂。

    “霄云,这不是小雨,这是阿史那霄云!”王霨忽然明白了过来:“小雨在另外的世界应该活的好好的,是我遭遇打劫身亡,倒在血泊里的人其实应该是我,那种伤心欲绝的心痛应该是小雨失去我之后的心境吧。而我在火海里拼命寻找的人则是小雨投射到这个世界的影子——阿史那霄云。”

    一念通达之后,整个世界忽然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残破的废墟如同时光倒流一样,逐渐变回灯火繁盛、琳琅满目的巨型灯楼;熊熊的火焰如同被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过了一般,迅速钻回了大地之中;而空旷无边的原野上,城墙、市场、宽街等诸多华丽、巍峨的唐式建筑缓缓升起……

    整个场景有点像电影《盗梦空间》里构筑梦境的过程,也有点类似美剧《冰与火之歌》的片头。

    想到《盗梦空间》,王霨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切幻影和梦境都在此刻完全消退,眼前唯有一片漆黑。

    “会不会此刻我正身处托克马克死的某个医院之中呢?之前关于碎叶大战、庭州火灾的种种都只是南柯一梦呢?”王霨心里还残留一丝丝幻想,他抬起沉重的胳膊,伸手想在床头墙壁上寻找电源开关。

    一缕烛光忽然亮起,空气中有股幽幽的香草味悄然蔓延。

    “小郎君,你醒了!”王霨耳边传来了阿伊腾格娜喜极而泣的声音。

    王霨微微苦笑了一下,最后一丁点幻想最终还是如晨露曝于烈日、如铁石沉于.大海。

    “真的回不去了啊!”王霨心里暗暗叹道:“小雨,希望你能够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寻找新的幸福。而我,也将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唐的生活之中,尽我所能去守护大唐的荣耀和华夏的文明。”

    “霨儿!霨儿!”里间的动静惊动了在外间和衣不眠的崔夫人,还没有等阿伊腾格娜过来禀告,她已经如同旋风一样冲进了里间,紧紧抱着王霨痛哭不已。

    “阿娘,某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王霨感受到崔夫人浓浓的母爱,心潮澎湃。

    穿越以来,虽然遭遇了诸多危险和意外,但来自父母的深沉关爱,让王霨特别安心和依恋。

    在穿越前的世界里,王霨在12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上寄宿制的初中和高中。然后又远离家乡,前往北京上大学、工作。

    在这十几年里,王霨和父母的联系虽然很多,但朝夕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这大概也是现代文明生活所不可避免的代价吧。

    前往吉尔吉斯斯坦旅游前,王霨还和小雨商量,两人这几年努力工作、多积攒点钱,尽快在北京买个大房子,结婚后可以将两边父母都接过来住。

    不料婚期尚未定,自己就横遭变故,穿越到了大唐天宝年间。

    而在大唐,后世所谓的核心家庭模式特别少见,生活在庞大的家族之中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与父母共同生活的时间也就要比后世要多得多。

    这一点让王霨感到微微有点不习惯,但同时也填补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缺失。

    “傻孩子!你才10岁,怎么就要冲进火场去救人啊!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和……和……姨娘啊!”崔夫人眼泪稍稍止息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数落王霨。

    王霨对这种饱含爱意的责备并不反感,他想起前世父母的唠叨,心中满满都是感动。

    于是他一字一句地品味着崔夫人的唠叨,回想起自己骑着小红马冲进火场的情形,才发现还有特别急需关心的问题没有问呢!

    “阿娘,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就是怕自己熟悉的人被火烧伤了。阿史那霄……阿史那副都护家的几位都没事吧?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当时是昏迷了吗?”

    王霨问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就要直接问阿史那霄云的情况,但脱离了火场的险情之后,王霨一时也不想把自己对阿史那霄云的在意表露得太多。

    崔夫人用玉指轻轻在王霨的额头上点了点,不理睬他的问题,继续奚落道:“人小鬼大的孩子,你才多大,就想着去救别人了!水火无情,你别以为自己学了点骑术和刀法就能够去救人了……”

    王霨焦急地想知道答案,奈何崔夫人就是只字不提他关心的事,反而只是不断奚落他。

    王霨急得不行,但也毫无办法,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阿伊腾格娜。

    “娘子,此刻已经是十六日的丑寅之交了。您守了大半夜,一直不曾休息,不若回房休憩吧。大夫不是说了吗,小郎君只是因气急攻心之故,导致气力虚脱,醒来就不妨事了。这边有我和梅香照应呢,您放心。”阿伊腾格娜趁崔夫人停顿想词的功夫,见缝插针说道。

    崔夫人停住了对王霨的奚落,抬眼看了看开启着窗棂的窗户,只见窗外圆月银亮如盘、庭院内万籁俱寂,似乎这只是个普通的月圆之夜。但遥遥传来的士兵巡逻声和哭喊之声,依旧提醒着庭州城居民刚刚发生的惨剧。

    崔夫人停顿了片刻,望着急不可耐的王霨,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霨儿,虽然你如此冒险不对。但想来你的父亲,也会乐于看到,自己的儿子具有一颗宽厚仁义的心和不畏艰险的勇气。尤其是你还临危不惧,在灯楼坍塌之际救下了阿史那雯霞,实在难得。李夫人和阿史德夫人都特别感谢你,你刚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们还带着霄云、雯霞和霁昂来看过你。你这会儿也别担心别人了,好好休息,尽快将身体养好。”

    听崔夫人提到父亲,王霨赶紧问道:“父亲大人还在处理火灾之事吧?此事对父亲会有什么影响吗?王勇叔叔的伤不碍事吧?”

    崔夫人这次没有再故意拖延,而是直接回道:“圣人对你父亲颇为欣赏,此刻又是用人之际,想来不会有太多责难。只怕有人借题发挥、浑水摸鱼,借此事攻讦你父亲。此刻他正在前衙和杜判官等人商议救治伤者、调查起因等事。王别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大夫说休养十几日就好了,只是这段时间他不能骑马了。”

    “阿娘,某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王霨想起了在火场中与人格斗的紫纱女子,对灯楼突然起火之事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某要去告诉父亲大人。”

    王霨一边说,一边着急找寻自己的衣服。阿伊腾格娜跨步上去,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放到了床上,并开始帮着王霨穿戴。

    崔夫人无奈摇了摇头,本想劝阻一番。但看着王霨急切的神态,不忍打击他的热情,也怕真的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就只好默许了王霨的想法,并开始帮着笨手笨脚的阿伊腾格娜给王霨穿衣。

    崔夫人望着穿戴完毕的王霨,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和怜爱:“不觉霨儿已有芝兰玉树之态了,若你……若你姨娘能看到的话,当喜不自胜吧。”

    王霨急着去找王正见,对崔夫人的话并没有深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娘,我还有个姨娘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

    崔夫人听后神情微恸,然后才忍着悲伤对王霨说道:“我有个阿姐,她特别喜欢你,可惜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你也不需知道太多,只要知道你姨娘特别疼爱你就够了。”

    王霨听了一愣,仔细搜寻自己的记忆,却并无太多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和信息。看来这个姨娘过世的时候,自己真的还很小吧。

    王霨发愣的功夫,崔夫人对阿伊腾格娜交待道:“伊月小娘子,这深更半夜的,某不方便去前衙,还请你照顾好霨儿!”

    阿伊腾格娜连忙回道:“娘子说笑了,服侍小郎君是仆之本分,必当尽心尽力。”

    王霨拜别了崔夫人,推门而出,带着阿伊腾格娜走到了如水的月光之中。

    王霨住的庭院并不大,是个精巧的小四合院落。院落的中庭种植着几颗大柳树,时值冬春之交,柳树枯枝萧索,几点寒鸦栖在枝头,将月光衬得愈发清冷动人。

    王霨看了一眼阿伊腾格娜手中的灯笼,笑着说道:“伊月,把灯火熄了吧。月色明亮,不必再用灯火增辉。”

    阿伊腾格娜依言吹熄了右手提着的灯火,两人静静披拂着如纱清透的月色,漫步向前。

    此时此刻,王霨感觉心思一片轻灵,诸多烦恼不再加身。看着和自己相伴而行的阿伊腾格娜,王霨心中也充盈着亲切和关心。

第二十七章:中庭地白树栖鸦(下)

    “伊月,醒来一直和阿娘说话,不曾问你的情况如何?”王霨笑着问道。

    “某未曾受伤,不妨事的。”阿伊腾格娜回答的声音细不可闻。

    “伊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轻灵的月光让王霨的心变得更加细腻和柔软,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阿伊腾格娜话语里一直压制着的那一点点不开心。

    “某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恨自己年小力薄,遭遇变故之时,不仅无助于小郎君,还总是给你添麻烦,并需要你来保护我。”阿伊腾格娜幽幽说道。

    王霨听后心中更是怜惜,他双手捧起阿伊腾格娜的左手,朝小手上轻轻哈了一口热气:“你不应该这么想,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男孩,又比你年长,自然应该是我来保护你,难不成还得让你手持利刃守护在我身前吗?”

    阿伊腾格娜听后低头不语,眼圈不觉有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王霨抓紧了阿伊腾格娜的手,尽量用自己最阳光、最爽朗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会没有用呢?你如此聪明、可爱,如月皎洁、如珠瑰丽,我觉得能去保护你简直是我的福气和造化!”

    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油嘴滑舌之后,不禁破涕一笑。

    看见阿伊腾格娜绽放笑颜,王霨暗暗松了口气,前世追小雨时练就的无敌功法看来是百试不爽、古今通吃啊!无论哪个时代的女孩子都喜欢听这样的话啊!

    笑容过后,王霨看着弱柳抚风般的阿伊腾格娜,想起她遭遇的家国之变,心中翻涌起滚滚思绪。

    突骑施汗国的所作所为,在大唐君臣眼中自然是无法容忍的背叛和逆行,必须出兵征讨;而在突骑施人眼里,争取自己部族的生存权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在大唐、吐蕃、大食之间搞平衡也是必须的选择。

    学习过政治学,研读过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王霨知道,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碎叶之战,从根本上讲,只是大唐、吐蕃和大食三大势力争夺河中地区的一个缩影。

    而在河中地区铁骑纵横的突骑施人,只是三大棋手争夺的棋子,大唐用之以抵御大食、吐蕃拉拢之以西进河中、大食削弱之以蚕食昭武之地。

    历代突骑施可汗的终极目标,可能都是为了能够摆脱担当棋子的命运,翻身成为棋手,至少能够成为河中这盘小棋局的执棋手。

    拥有这样的理想并没有错,但缺乏实力支撑的理想总是容易成为空中楼阁。

    突骑施人欲图摆脱大唐的羁縻,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无情的打击和灭亡。

    当然,王霨并不是在同情突骑施人。他从政治学的角度理解突骑施汗国的行为逻辑,也佩服移拔可汗在碎叶之战中表现出的智慧和勇气。

    但从大唐的利益看,如果纵容突骑施汗国坐大,唐军将会彻底失去对河中之地的控制力和影响力,丝绸之路带来的贸易利润也会被突骑施汗国分走一杯羹。

    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深喜拓边、极重颜面的天子而言,突骑施汗国的行为是对他天可汗权威的无情挑衅,不彻底打击的话,周边各藩属势力将轻视大唐的权威,迅速分崩离析。

    但是,无论怎样去分析战争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由战争带来的人间惨剧总是令人无奈和叹息。

    阿伊腾格娜本应该是个开心自在的突骑施郡主、艾妮塞也本应享受着大食公主的优渥待遇。而无情的战争毁灭了这一切,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王霨再次想到几年之后就要面对的,将整个天下拖入到血海之中的恶战,心中不禁再次一紧。

    自己必须加快步伐,为改变这个华夏文明的噩梦而努力。而当下最急迫的,则是守护好身边每一个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比如霄云、比如伊月……

    王霨信步于月光之中,思索着未来种种,久久不语。阿伊腾格娜观察着王霨的神态,犹豫了半天,才悄然问道:“小郎君是在担忧霄云小娘子吗?”

    王霨一愣,刚才自己心里确实想到了阿史那霄云,不由惊道:“有这么明显吗?”

    王霨的回应让阿伊腾格娜手里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两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迅速平复了心绪之后,阿伊腾格娜笑着回道:“我对抓捕天马前小郎君识破粟特商人时所用的小技巧很感兴趣,之后就一直用心揣摩,常常留意每个人说话以及思考时的神态。对于小郎君自然观察很多,发现你回到庭州之后,见到霄云小娘子时,脸上常有混杂着羞赧和欣喜的神情。刚才见你又有这样的神情,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霨听了之后,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伊月的聪慧简直要逆天了,这么快就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阿伊腾格娜静静听着,如月光一样静怡。

    王霨想了又想,才又说道:“霄云小娘子长得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所以难免见之则喜。”

    “故人?”阿伊腾格娜慢慢品味着王霨的话,同时抬头观察王霨的神态,似乎在确定他是否撒谎。

    “伊月,别用这种神态看我,我没有说谎!”王霨佯怒,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看来小郎君说的话是真的。”阿伊腾格娜也被王霨的举止逗笑了。

    “看来我得收敛点自己的情绪了。”闹过之后,王霨幽幽说道。

    “小郎君何出此言?”阿伊腾格娜不解地问道,旋即自己回答道:“怕给霄云小娘子带来麻烦吧?”

    王霨不料她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了。

    阿伊腾格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幽幽说道:“不过霄云小娘子明艳不可方物,确实招人喜欢。”

    王霨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否定,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气氛变得有那么点诡异,似乎和阿伊腾格娜分享对阿史那霄云的感觉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之处。

    前世的时候,王霨和小雨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同学多年,彼此又是对方的初恋,所以追求起来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而这也说明,小宅男在感情问题上的理解力和战斗力并不高,之所以能够避免单身,靠的完全是福气和运气。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许久没有更多的回应,便皱眉想了一会儿,轻笑着问道:“小郎君,你可知道我最熟悉谁说话的神态?”

    阿伊腾格娜略显调皮的问题将诡异的气氛一扫而空,王霨挠了挠头,不解地反问道:“难道不是我吗?”

    “不是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满脸坏笑地摇了摇头:“再猜?”

    “容我三思……”王霨学着《三国杀》里孙权的表情,用右手比划出个八字放在下巴上,故作沉思状。

    阿伊腾格娜看着王霨搞怪的神态,愉快地笑了起来。少女的笑声如同叮咚的泉水一样悦耳,让寂静的冬日庭院一瞬间增添了几许春日的气息。

    “我知道了!”阿伊腾格娜的笑声让王霨感觉特别舒适和享受:“一定是裴夫人的神态!”

    “小郎君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阿伊腾格娜没有说对不对,而是歪着脑袋反问王霨。

    “兵圣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换成你们草原上的话说就是:要了解自己的朋友,但更要了解自己的敌人。裴夫人三番两次刁难你,以你的聪明,肯定会去认真研究她的神情的,以便及时作出判断啊!”王霨的回答引经据典,听起来头头是道。

    “小郎君也很聪明哦!”阿伊腾格娜故意学王霨夸她的语气说话,然后停顿了片刻,微有疑问地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孙子兵法》里的话我之前也听父汗多次说过。反而是你说的草原上的话,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有哪个草原上的英雄说过这样的话。”

    “哈哈!终于难住伊月了!”王霨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句话本来就是我杜撰的,你怎么可能听过呢!?”

    “小郎君,你太坏了!害的我想了这么久,闹半天是你瞎编的啊!”阿伊腾格娜挥起小粉拳狠狠地在王霨的背上锤了两下,这一刻,她又一次想起了忽都鲁,他也总是愿意忍受自己的调笑和锤打。

    “哎呦!”王霨发出一声惨叫,蹲在了地上:“伊月,你砸到我昨晚受伤的地方了!疼死了!”

    阿伊腾格娜闻言大惊,急忙把灯笼扔在一边,蹲下来帮王霨按摩背部,并不住问具体是哪里难受。

    王霨舒舒服服享受了半天小萝莉的按摩,然后才怪笑一声蹦了起来:“伊月,你又上当了!”

    阿伊腾格娜急的又挥起了小拳头,王霨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朝前衙飞奔而去。阿伊腾格娜则气冲冲地追在后面,扔在地上的灯笼也不管了。

    栖息在庭院柳树上的乌鸦,被少男少女的欢闹声惊动,它扑棱着翅膀,在圆月当空的庭院上飞了半圈,嗄嗄叫了两声,发现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就又落在了刚才的枝桠上,继续酣睡。

    而少男少女欢乐的身影已经远去,只留下满院温柔多情的月光。

    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在另一个庭院里。阿史那雯霞翻来覆去、耿耿难眠。

    昨晚发生的事一遍遍地在自己眼前回放,她无论睁开眼还是闭着眼,都会看到那个勇敢的身影,也都会想起他将自己扑倒的一幕。想起这些,她的心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但想起他焦急寻找自己姐姐的疯狂,她的心仿佛被刀扎一样。

    阿史那雯霞之前虽然无数次嫉妒过自己的姐姐,嫉妒她的嫡女身份,嫉妒她的高贵血统,嫉妒她的活泼明艳。但和这一次的嫉妒相比,之前种种简直都像过家家一样令人觉得无足轻重了。

    她思来想去,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远远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也不知道是谁家院落里的寒鸦,吵得她更加睡不好了。

    阿史那雯霞从翻身而起,推开窗户,望着满院冰寒凄凉的月光,心情更是压抑不堪。

    忽然间,风吹疏影摇晃,月光被搅动,发出剑气般的寒芒。阿史那雯霞想起了那位蒙着紫纱的神秘女子以及她发出的邀请,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庭州城上,朗朗夜空,温柔的月光被北风卷动,仿佛是少男少女被悄然拨动的心弦。

    许多时候,少年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并用最重的承诺、最硬的誓言,鞭策自己去奋力征服别人的心和整个世界。

    而人在年少的时候,却往往不知道也不去计较,这些青涩的爱恨,是否需要付尽一生去偿还。

第二十八章:钩沉往事探祸因(上)

    北庭都护府前衙,都护王正见的官署之内,杜环用双手反复摩挲着自己清瘦的脸颊,试图赶走浑身的疲惫。

    上元佳节,本当是举家夜游赏灯的轻松时刻,不料横祸突起,一场大火将“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的盛世佳节变成了人间惨剧。

    据方才北庭都护府负责治安的兵曹参军来报,火灾造成的死伤虽然尚未完全统计出来,但被大火烧伤及踩踏致死的民众应不少于40人,受伤者数以百计、不可胜数。

    更为夸张的是,由于闻喜堂和如意居争奇斗艳,导致无数北庭高官的家眷都去观赏灯轮和灯楼,不少人也在火灾中受了伤,其中更是包括都护王正见家的一子一女和副都护阿史那旸家的三个子女。

    这场火灾震动了整个庭州城,本处于休假状态的北庭都护府一众官员都紧急运转起来,着手应对这突发的灾情。

    武侯铺兵继续扑灭残火、归置人群;瀚海军则加强了对南市周边的戒备并辅助铺兵救火;功曹司功参军将庭州城的医学博士及民间医坊都动员起来,前往救治伤者;法曹参军已经着手检验尸体、查找火起之因;西大寺等诸多寺庙、道观闻讯也纷纷组织沙弥、道童前来帮忙……

    经过最初的惊慌无措之后,各级衙署逐渐步入正轨,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各项救治措施陆续投入实施,由火灾引发的震骇才稍稍平息。

    作为北庭判官,杜环是王正见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幕僚。遇见如此突发状况,杜环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诸多细碎杂项,都需一一捋清;方方面面的信息,都要逐一过滤:林林种种的政令,都要经他之手发出。

    除此之外,他还得考虑些更高更远的事,譬如请罪奏章、譬如推测事之因果……

    从突发火灾的十五日戌时到十六日清晨的丑时,杜环片刻也不曾休息,一直陪着王正见待在官署之内,处理救灾相关的各种事项。

    忙碌了这么久,火灾引发的混乱总算被控制住了。望着窗外的月光,杜环才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上元节。

    其实杜环从来都不喜欢上元节,他对这个节日的记忆一直混杂着模糊和厌恶。

    杜家作为京兆地区的大姓,世居长安城南的杜曲镇,与京兆地区的另一大族韦氏比邻而居。

    当年唐隆政变之时,韦氏伏诛。忠于圣人的士兵前来杜曲镇诛杀韦氏族人之时,还误杀了不少杜姓之人。

    可是,杜家虽然是京兆大姓,但杜环这一房早就衰败,其祖父是个十足的浪荡子,日日狎妓冶游、不务正业,家里的财产很快就败光了;其父欲图振作,发愤苦读,努力走科举之途,无奈身体羸弱,壮志未酬便染病身故了。

    杜环可谓是年幼即孤,全凭母亲辛苦拉扯成人。所以年幼之时,家贫如洗的杜环玩伴很少,也没有多少机会去长安城内观赏元夕花灯。

    杜环对上元节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母亲的辛苦操劳之上,而不是什么欢歌笑语。

    幸而杜环还算聪慧,性情又甚是坚毅,在母亲的大力支持下,杜环早早就去杜家的族学中读书。

    族学里的先生对家贫志坚、勤学苦读的杜环甚是喜爱,不仅免了他的束脩,更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悉心教导。

    杜环也不负母亲和先生的期望,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便通过了进士科的考试。

    要知道,唐代科举科目繁多,却以进士科最为难考,在士子中流传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杜环二十四岁即进士及第,可谓是少年得意了,锦绣前程仿佛绣满金丝银线的波斯地毯,已经在杜环身前缓缓展开了。

    在科举结束后的三月三上巳节上,与杜家世代通好的韦氏族长请媒人前往杜环家里提亲,愿意将一韦家支房的庶女嫁给杜环。

    其实平心而论,若是真要把杜环待价而沽的话,韦家族长出的价可以说是贱了点。

    杜环作为年纪轻轻的及第进士,上升空间非常巨大,即使没有特别费心经营,未来或登台阁、或任州县,都是轻而易举的。

    而韦家居然希望用一偏房的庶出之女就要笼络这么一位青年才俊,实在有点对不起“进士及第”这四个烫金大字。

    但杜环和母亲略加商量,还是同意了韦家族长的提议。

    韦家族长敢这样出价,并非老糊涂不解世情,恰恰是精打细算到极致了。

    杜环虽然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科进士,但他的软肋也非常明显,一是家贫人少,可得的直接助力有限;二是杜氏家族虽然在贞观之年极度辉煌,但在天宝初年的政坛里总体处于蛰伏期,杜环入仕之后能得到家族助力也会非常有限。

    在此限制下,杜环虽然能够有所作为,但除非有大机遇,不然肯定终身难入政事堂。若其在仕途上有所追求和执着的话,也必然会异常艰辛和曲折。

    反观韦氏家族,在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之后,经过休养生息和苦心经营,已经再次崛起为天宝政坛的重要力量。

    韦家长房的韦元圭有二女,长女为圣人之弟中山王李业之妃,幼女太子李亨之妃,皆贵不可言,幼女更是雏凤待飞,有母仪天下的可能。

    韦元圭之长子韦坚,曾历任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等职,精明能干、圣宠正隆,已被攫升为刑部尚书,拜相指日可期。

    在韦、杜二家如此形势对比之下,韦家族长愿意以自家女与一贫如洗的杜环联姻,已经算得上对杜环青眼有加了,说不定还是考量了韦、杜两家世代相交的因素。

    不然的话,及第的进士那么多,炙手可热的的韦家可选择的余地非常大,为什么把机会赐予杜环这个穷小子呢?!

    杜环并不傻,对人情世故日益明晰的他略加思量,也明白了韦家族长的种种精明盘算。

    他虽然多少有点感觉憋屈和愤懑,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至少家境会迅速得到改变,韦氏女带来的大量彩礼可以缓解钱财上的困窘,让母亲摆脱日日操劳的辛苦。

    至于仕途上的助力,杜环反而看得比较淡,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并没有此生一定要金印紫绶的“凌云壮志”。

    韦家族长知道杜环答应之后,心里也很欢喜,觉得自己既为家族笼络了英杰,又成就了一段姻缘,真是功德无量。

    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皆没有劳烦杜环费心,韦家族长指派族里的长老和杜家这边直接沟通交流,杜环的婚事就这么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顺利进行着,婚期定在天宝五载(746年)的春天。

    韦家的族长虽然算盘打得精,但对杜环这个知根知底的新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在进行纳采之礼的时候,就给韦坚打了个招呼,帮助杜环顺利通过了吏部的复试,并为他在京畿万年县谋了个职位熬资历。

    按照韦家族长的设计,杜环结婚之后,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韦坚将他调入刑部之中历练,然后再在刑部尚书韦坚的照拂下不断上升。

    如果事情完全按照好心的韦家族长安排的话,杜环大概现在应任职于刑部诸司,估计在韦坚的照顾之下也能有所作为了吧。

    但世界就是如此复杂和难测,它不会完全屈从于任何一个人的愿望和设想,而总是像闯入瓷器店的发疯野牛一样,按照自己任性的路线横冲直撞,打碎无数人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和盘算。

    天宝五载的上元节,是杜环记忆里最清晰也最难忘的元夕。

    由于双方名分已定,杜环也就大大方方地陪韦家小娘子一起前往长安观灯。

    长安元夕的风流缱绻、百样繁华、万般富贵自然不是庭州这边疆军镇可比的。

    但杜环总是记不清楚那天到底赏了什么灯、观了什么舞,只记得自己骑马伴随着香车,不时地和车里的羞涩的小娘子说上几句闲话。

    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似乎就应该这样平静和安宁,他前进的道路也应该如同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览无余。

    不料平地起波澜,元夕当夜,有人奏报圣人,韦坚违反国法,密会边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欲图扶持太子登基。

    圣人闻奏震怒,皇甫惟明赐死、韦坚遭贬、太子妃韦氏与李亨离婚为尼,韦家多人被清洗牵连。

    煊煊赫赫的韦家,遭遇了唐隆政变之后最为严厉的打击,二十多年的经营一夜成空。

    韦家族长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创,急火攻心而亡,韦家树倒猢狲散,瞬间就如风中的樱花凋零于地了。

    由于杜环尚未和韦家小娘子完婚,故并未遭受太多牵连,只是丢了万年县的职位,重新成为待选之身。

    而他的同年们则多已经谋定了职位,或在中枢台阁熬资历、或放地方州县去磨练。

    杜环和韦家联姻之时,难免有些同年说他攀高枝,现在韦家顷刻倒塌,也不乏有人明里暗里幸灾乐祸。

    韦坚案之后,韦家、杜家诸人都以为杜环会否决这门婚事,另谋良偶。

    不料杜环依然坚持完婚,并未有任何动摇。杜环的坚持得到了韦家人的盛赞,但也只是盛赞而已。

    杜家本就无力、韦家又被席卷一空,杜环在仕途上可谓一穷二白、无所凭靠。

    倒是韦家小娘子的彩礼没有受太大影响,让杜环家的生活不至于继续窘迫不堪。

    如期结婚之后,杜环就开始谋划官职之事,毕竟不能靠娘子的彩礼坐吃山空啊!

    杜环找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西北、东北等边远都护府乏人问津,若及第的进士愿意去,吏部会以超快的速度和超高的效率尽快授予官职的,以免一时糊涂的进士后悔。

    为了生计,杜环便去吏部试了试,很快就被派遣到北庭都护府,任正九品的功曹参军。

    之所以是正九品而不是惯例的从九品,还是考虑到杜环主动请缨去边远州镇的缘故,算是吏部对他的小小嘉奖。

    临行之际,新婚妻子自然依依不舍,本想一起来庭州。但杜环母亲在多年辛劳之后,身体虚弱,不堪远行。

    杜环远赴边镇,韦氏就得留在家里侍奉姑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就这样迅速地被变幻莫测的命运驱赶,天各一方了。

第二十八章:钩沉往事探祸因(下)

    人生之无常,却总是出人意料。

    杜环是抱着慷慨赴国难的心态西行的,不料走过山峦叠嶂、黄土漫漫的河西,看到大片青翠的草原和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后,杜环感觉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和欢喜。

    庭州之地,风景壮丽、广阔无边,虽无长安之繁华,却别有种雄浑大气,动人心魄。

    杜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片边疆热土,并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职责之中,并无任何埋怨之辞、推托之举。

    杜环本就聪明不凡,又是扎扎实实的科举出身,在北庭都护府这种文士匮乏之地,如锥入囊中,迅速就脱颖而出。

    杜环的令名很快就引起了都护王正见的重视,在多次接触之后,王正见将杜环征辟为自己的幕僚,担任判官一职,成为北庭都护府的中层官员。

    之后杜环随王正见几番东征西讨之后,积累了不少军功,品阶没两年就超阶转迁为正七品宣德郎。

    而更为重要的是,王正见对杜环信任有加,常给予他各种磨练和展现的机会。

    北庭上下均知杜判官是都护的心腹,杜环的实际权威和影响力远超其官阶,较之长史高舍屯也不遑多让。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杜环不知道命运居然给自己开了这么个曲折隐晦的玩笑,在长安横遭打击的他,居然在碛西之地得到了展翅翱翔天空和舞台。

    两年后,杜环随王正见入京述职,韦氏虽然痛惜郎君不在身边,但见他受到王都护如此重用,在心酸之余也甚是心满意足。

    昔日的同年,留着京城也还多在正九品、从八品之阶熬资历,去淮南、益州的也未有超过正八品的,他们此时都对杜环的迁升艳羡不已。

    回到长安,面对辛苦持家的娘子,杜环甚是疼惜;面对同年的羡慕,杜环只是一笑而已。

    世情之淡漠、人情之冷暖,杜环有了更深的体会,却也不说破什么,仍笑着和同年们推杯换盏、应酬来往,相约携手扶持、互通有无。

    只是让杜环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是生于京畿、长于长安,但内心深处却更眷恋碛西的秀丽雪山和辽阔草原,反而越来越不喜欢长安的拥挤和喧嚣。

    回到庭州之后,杜环在参赞军机政务之外,还更加积极地去了解和探索碛西之地,对河中、昭武以及遥远的大食国,都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对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语言习俗,他都详加研究。杜环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为了碛西而生的,自己的职责就是为大唐守护这开阔壮美的碛西之地。

    杜环唯一不变的,则是对上元节的淡漠和厌恶,虽然他对热爱自己的现状,但对打破他心中那片宁静的元夕之夜,依然痛恨不已。

    “六郎也疲惫了吧?”王正见的询问打断了杜环的沉思。

    “都护也累得不轻吧?”杜环笑道:“某不妨事,目前只差奏章未完成了。只是方才望着窗外明月,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免走神了。”

    “六郎很少有走神的时候,这会儿沉思往事,说明真是疲倦了。只是不知六郎想起了什么往事,还是在牵挂长安家中的娘子啊。”王正见对杜环很是关心,说起话来也很随意,并没有端起上司的架子。

    “火起上元节,让某想起天宝五载的元夕之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杜环还沉浸在回忆之中。

    “天宝五载元夕?”王正见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一晚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都护与当日之事也有牵连?”杜环见王正见沉重,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正见摇了摇头,反问道:“六郎出身京兆杜家,也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可知世家之由来乎?”

    杜环对王正见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很是诧异,不知道和自己关于“韦坚案”的感慨有何关系。

    但他依然沉思片刻,认真回答道:“京兆杜家也算薄有微名,不过某出身偏房分支,几近于寒门,故对世家之事所知不多。然某已略读古今史书,对世家之事微有所知。世家者,兴于东汉、盛于魏晋、延续至今。溯其源,在东汉之征辟体制,时无科举考试之途,选拔官吏,皆拜世之名士。当时书籍稀贵,有名望之家,以经书传子孙,世代因袭,渐满官途。待汉末魏兴,官吏之途,经书之注,已聚于数十家中,遂有九品中正之制,分清浊、别贵贱,世家清贵、寒门污浊,黑白迥途。衣冠南渡之时,中原世家与晋帝共治南朝,世家之盛,臻于顶峰。北朝贵人亦沾染南朝之习气,于关陇之地集居,为新生之望族。本朝龙兴,亦源于此。隋帝南征,天下一统,南北世家合流,关陇、山东皆有名门。名门世家,物力充盈,重子弟之培养,故出仕者众多。然太宗天纵英才,深知寒门之中亦多栋梁之才,乃变革隋之科举考试之道,不拘一格,大开取材之门。科举之途,乃渐为世人所重,不过门荫之路仍在,世家子弟或科举、或荫封,仍胜寒门子弟多矣。”

    “六郎侃侃而谈,对世家源流,理解颇深。然汝可知于当今之际,世家生存之要乎?”王正见追问道。

    “生存之要?”杜环感到一阵茫然,不解王正见所问之意。

    “隋文帝、太宗皇帝大兴科举,其本在于固天子之权威、破世家之因袭。天下虽大,在端坐于御座之人眼中,只存一世家足以。然当今之名门望族,卷入皇家之事者如过江之鲫,皆存火中取栗之侥幸,不知无论何人成败、谁家输赢,都难消世家没落之大势矣。”王正见感慨道。

    “当真如此乎!”王正见的论断让杜环大惊,他脑子飞速转动,反复思量,从太宗皇帝到则天大帝,再到当今圣人,世家之起伏,一一浮现在脑中。

    “六郎尚不信乎?此乃吾太原王氏被废二皇后所得之惨痛教训也!”王正见低声说道:“汝今可知一夕之间,韦家覆灭之由乎?”

    “不汲韦氏被诛之痛,积极奔走,押注太子……”杜环越说声音越低,心也越来越冷。

    “汝今可知某为何在碎叶封赏之事上竭力与太子撇清?”王正见没有等杜环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当今之世,世家子弟要多学六郎务实之态,积极于科举、专心于实务,万不可贪拥立之功。而应谨守门户、与宫中保持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之态,如此方可不坠先祖之名。可惜某之族兄,虽有擎天之才,却不解世家生存之要,卷入是非之中,惨遭陷害……”

    王正见的一席话让杜环汗如雨下,此时他也才完全明白都护议论世家之目的何在。

    “清谈片刻,也算是休息了。”王正见轻轻拍了拍杜环的肩膀,缓解了他的紧张:“国本之事最易伤人,世上虽不乏‘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之徒,然此事风险极大,为身家性命计,不若远离之。”

    “某知都护教诲之意!”杜环郑重地向王正见做了个揖。

    “关于奏章,据实言即可。张道斌那边肯定也会给高翁报密折的,其他有心人也会纷纷通过不同渠道给长安汇报信息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且征伐石国之策方定,在此之时,圣人当不会因此重责于我,也不会影响抵御大食东侵的大计。”王正见将话题转换回火灾之事上。

    “都护不惧李相借此发挥?”杜环依然有些担心,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拟定好请罪奏章的根本原因。

    “高仙芝已经公开投靠李相了,那个人也差不多了。圣人虽然近年不太操心国事,但还没有糊涂到要把安西、北庭数万精兵都一股脑托付给李相的地步。别忘了,某身上还背着东宫党的标签,为了平衡,圣人也不会轻易撤换我,最多是罚俸而已。”

    “某知都护之意也,不过若能探明火起之因,在奏章中辩明此事,当更有利于都护。另外,方才王沛忠所报的,裴娘子欲图号召北庭贵妇们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之事,也可应允之,以示都护的慈悲之心。”杜环坚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张,力图最大程度上降低王正见所面临的政治风险。

    王正见尚未来得及回话,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鸦叫,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牙兵的禀报:“报都护,小郎君求见!”

    “霨儿不是刚醒吗,怎么这么快就来前衙了?不是让他好好休养吗?”一旦涉及到王霨,王正见立刻变成了碎碎叨叨的慈父。

    “见过父亲大人,某急着赶来,是为了说明如意居灯楼起火之因!”王正见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王霨已经快步跑进官署之内,后面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阿伊腾格娜。

    杜环望着这一对小儿女,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上元之夜,自己和娘子隔着车窗薄纱闲聊的宁静和温馨。

    “不着急说,先休息一会儿,怎么跑得这么快!”王正见对王霨更是十分温和:“伊月小娘子也坐下来吧。”

    此时,北庭都护府法曹官署内,几个仵作正在检验在大火中烧焦的尸体。

    一个年老的仵作在仔细搜检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具看上去魁梧有力的尸体口腔之内毫无粉尘,他赶忙认真比对了一下,发现类似的尸体还有三具。

    而细细验查,这四具尸体上都有又细又深的伤口,其中一具更是有被飞刀等利器划伤的迹象。尸体虽然被烧焦了,但痕迹还在。

    老仵作悄悄把相关信息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官衙。

    出了官衙之后,老仵作故意绕着走了几圈弯路,发现无人盯梢之后,悄悄来到了王沛忠的宅院。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如意居之内,刘掌柜轻轻敲了敲某个房间的门,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十三娘,何人纵火可曾查明。”

    房间内传来了一声冷哼,然后听见苏十三娘说道:“还能有谁,必然是闻喜堂的人竞争不过我们,才用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竟然不惜伤及无辜,实在可恨!”

    刘掌柜喃喃道:“那十三娘为什么不留个活口作为证人呢!”

    只听苏十三娘冷冷一笑:“闻喜堂背靠河东裴家,在庭州更仗着北庭都护府的裴夫人,一向出手狠毒、气焰熏天。那四个纵火的歹徒,不是死士,就是被骗的冤大头,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根本没有必要留活口。再说了,真有了活口、问出点皮毛又如何?是押解到都护府法曹呢?还是绑送到金满县衙?吾保证,活口前脚进去,后脚就会暴毙于狱中。”

    竟日忙于生意来往的刘掌柜,对闻喜堂的黑暗显然缺乏足够认识:“那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烦死了!若不是师父欠你们如意居一个人情,我才懒得管你们商铺之间的破烂事呢!”十三娘对刘掌柜的追问很不耐烦:“不过看在这场大火让我找到一个好苗子的份上,我就帮你出个主意吧。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我们却不能自污身份,你们如意居不是财大气粗吗,那就用商铺竞争的手段直接碾压闻喜堂就是了。他们再出下三滥的手段的话,你放心,有我呢!”

    刘掌柜陪着小心说了半天话,其实就是想得到苏十三娘的这句保证。

    纯粹商业争夺,浸淫此道多年的刘掌柜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他才不需要一个剑客的指点呢!但他需要这把利剑守护如意居的平安。

    刘掌柜走后,苏十三娘推开了轩窗,望着一轮明月说道:“有情有义的小郎君,心中燃烧着不甘的小娘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认识如此少年,可谓不负此行啊!”

第二十九章:袅袅云烟香明暗(上)

    正月十六辰时初刻,报晓鼓声早已响过多时,冬日的早晨却仍未完全透亮,一轮圆月在将亮未亮的天空变得有些朦朦胧胧。

    放在往年,这将是一个狂欢之后无比寂静的清晨。而今年,整个庭州城中气氛凝重哀戚。

    昨晚的灯楼大火烧红了庭州的半边天,也烧伤了无数人的心。仔细留神观察的话,会发现清晨的天空中依然飘浮着细微的黑尘,如同人们心中那排遣不散的哀思。

    北庭都护府侧门,四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辚辚而出,周围前呼后拥着二十余骑精干的武士,簇拥着马车飞速向内城的内南门驶去。

    最前面的马车里,面色阴沉如铁的裴夫人端坐在车内软榻之上,心情起伏不定。

    她完全没有料到,闻喜堂和如意居一比高下的意气之争,居然失控演变成滔天巨祸,造成这么大的死伤。

    她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瞥了一眼骑在马上的王沛忠,心中充满了厌烦。

    这个王沛忠,是作为裴夫人的陪嫁仆役,从裴家来到王家的。

    他本是流落到闻喜县的孤儿,在冬日道边行将冻毙。是裴夫人的爷爷收留了他,把他当做家生仆僮养了起来,让他在厨房帮忙,并赐名为裴忠。

    裴家的下人们本来颇瞧不起这个孤儿,不少人明里暗里排挤他、戏弄他,欺负他。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瘦弱不堪的孤儿看起来阴郁懦弱,胸中却潜伏着凶猛的食人野兽。

    一个嘲笑过他的胖婢女忽然无缘无故溺死在了春日的荷塘里;那个竟日欺负他的大厨一日忽然马失前蹄,蒸的水晶龙凤糕里居然吃出了小石粒,被杖责三十,并驱赶出了裴家……如此种种的事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和畏惧裴忠。

    自然有人不满裴忠的所作所为,将这些查无实据的怀疑一一报到裴夫人爷爷那里。

    老爷子听后不惊不怒,沉默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斥退了告密的奴仆。

    当众人都以为裴忠要受到重罚之时,裴夫人的爷爷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裴忠从烧火煮饭的厨房提拔到负责看家护院的家养武士队中。

    许多年后,裴夫人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父亲非常不解,询问老爷子为何如此处置裴忠。

    老爷子望着儿子和孙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某收留裴忠之日,正逢河东饥馑,道路上饿殍遍地,而瘦弱的裴忠反而是最后一个还有口热气的。这样的人,若非是运气极好,便是胸藏猛兽,能为人之所不能为。某一生从不奢望运气,更愿意驾驭猛兽,以壮大裴家。和一头凶猛的野兽相比,区区两个不值钱、不懂事的奴仆算得了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老爷子没有看走眼,阴森森的裴忠确实是难得的忠犬,心机深沉、爪牙锋利、下手凶狠,十多年里,为维系河东裴家声名不坠做了不知多少不可见人的勾当,成为老爷子最得力的助手,某些时候甚至比老爷子的子女们都堪用。

    而老爷子对裴忠也十分信任和看重,放手让他在阴暗的舞台上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从不轻易干涉他的决定。

    为了让裴忠死心塌地卖命,老爷子还亲自张罗,将一个寄居在裴家的姜家小娘子嫁给裴忠。

    这姜家小娘子算起来是裴夫人的远房表姐,出身天水姜氏,也是个大家闺秀。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一时无处安身,便投靠到裴家来了。

    裴忠对老爷子牵的红线自然不会反对,姜家小娘子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屈从裴家的意志。

    但裴忠夫妻二人的关系始终很差,善良、贤惠的姜氏和阴沉沉的裴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生产的时候,抑郁已久的姜氏遇到了难产,拼命诞下婴儿之后,就因血崩撒手人寰了。

    妻子死了之后,抱着婴儿的裴忠毫无悲喜,淡漠得似乎是别人家的事。

    但至此之后,裴忠却一直孤身一人,不曾续弦。

    裴忠的儿子,在老爷子的特别关照下,从小享受裴家小郎君们的待遇,和他们一起读书和玩耍。

    老爷子临终之前,曾拉着裴忠的手说道:“汝之所为,当得起某赐的名字。这么多年也辛苦你了,以后就轻松点吧,守护好某的宝贝孙女一个人就好了。”

    就这样,裴忠带着老爷子嘱托,守护着裴夫人从河东来到了碛西。他的儿子是可以带到身边的,但裴忠坚持将他放在了裴家。

    裴忠来到王家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改名为王沛忠,以示忠顺新主、不忘旧主。

    当时王正见笑着表示不必改名,但裴忠主意甚坚,顿首不止。王正见也不好拂了裴夫人的面子,就答应了。

    来到王家之后,裴忠或者说王沛忠,一改在裴家的阴森之色,竟日低眉顺眼,甚至不时有些慈眉善目的神态。

    从裴家一起来的奴婢、仆役虽然感觉奇怪,但慑于他昔日之威,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家的一众仆人,则只当王沛忠是个烂好人,是在裴家受到排挤了,才作为陪嫁奴仆来到了王家。

    本来从裴家一起陪嫁来的人还准备看他大发神威,在王家大杀四方,却不料裴忠改名为王沛忠之后,居然好像连人也变得不一样了,对来自王家仆役的排挤、嘲讽浑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为裴夫人服务。

    王正见得知王沛忠的大度和忠心之后,甚是赞叹,对他也日益高看一眼。

    天长日久,深得王正见和裴夫人信任的王沛忠就逐渐成为料理家宅之事的大管家。

    而这些年里,王沛忠总是以笑脸迎人,以至于王家新来的奴仆都觉得王管家和善可亲,毫不知他之前在裴家的凶戾之名。

    只有裴夫人知道,在王沛忠堆满笑意的面孔之下,依然蛰伏着怎样一头凶兽。

    这么多年,凶兽一直在沉睡,只是因为裴夫人嫁到王家之后,基本上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危险,故凶兽毫无施展的舞台。

    张夫人进入王家内宅之后,王沛忠曾经有所紧张,但王绯出生之后,他又基本恢复了慈祥的神态。

    一直到那个小野种出现的那日,看着被气到疯癫的裴夫人,凶兽才睁开了紧闭多日的双目,开始准备舒展筋骨、亮出獠牙。

    裴夫人深知王沛忠的过往和能力,对他信任有加。

    裴家的商号闻喜堂跟随裴夫人的步伐一路西进,决策者自然是裴家的族长、长老和裴夫人,具体执行的则是裴家最出色的族人和最受信任的奴仆。而在期间居中协调联络的,正是王沛忠。

    正是由于这份深切的信任,裴夫人才将最为机密之事交付王沛忠执行。

    无论是扼杀小野种、还是打压如意居,都由他一手实施。

    不料王沛忠却接连出现失误,碎叶城外本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却未能斩草除根。

    耗费重金打造灯轮、排练歌舞,却还是被如意居给夺了风头,以至于不得不行非常手段,惹下了更大的麻烦。

    纵火之事的余波更是害得自己不得不做出心怀慈悲、贤良温顺的姿态,号召北庭高官的娘子们一起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

    “娘子可还是在担忧闻喜堂的生意?”裴夫人的目光让王沛忠有所感觉,他靠近车窗低低问道。

    虽然知道马车里只有裴夫人一个人,但王沛忠的话依然说得十分谨慎。

    裴夫人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回道:“妾身年幼之时,就听闻爷爷赞你胸藏猛兽,可择人而噬、震慑四方。自嫁到王家之后,许久不曾见虎兕出于柙。近年忽有捕猎的机会,却不料猛兽屡屡失手,一败于碎叶、再败于南市,不知汝何以教吾?”

    听着裴夫人的冷嘲热讽,王沛忠微微皱了皱眉头,但神色依旧坦然。

    思虑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回道:“碎叶之事,怪不可解。仆当日以诱之以游猎、下手于奔马之际,眼见那小野种坠马受伤,几不可救。不料不到半日,小野种居然自行醒来,实在是出乎意料。”

    对于王沛忠的此番解释,裴夫人已听过多遍,故并无任何评论。

    见裴夫人毫无回应,王沛忠继续说道:“至于如意居之事,确实是吾低估了对手。本以为胡旋歌舞足以压过如意居,不料那边居然请了剑舞高手,一曲独舞就压过了百位胡娘。虽然事先准备了不得已的应对手段,但发动之时依然过于匆促,且忽略了昨晚的风势,致使事情闹得有点大了。”

    “闹得有点大了?!”裴夫人气呼呼地扯开了车窗帘幕,压低声音怒喝道:“死伤数百人,以至于满城皆惊;数十小郎君、小娘子险些葬身火海,牵涉近半北庭高官;火灾之事沸沸扬扬,郎君北庭都护的位置都可能不稳。这就是你说的‘闹得有点大了’!!”

    面对裴夫人的愤怒,王沛忠并无任何惊慌,他缓慢而坚定地答道:“在下这条命是裴家救的,这一辈子也只忠心于裴家。当年老主人将守护娘子的职责托付给我,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娘子,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和官位,都和在下毫无关联。”

    王沛忠语调平淡却坚若金石的话让裴夫人心头微震,怒气也消了不少。

    她想起了王沛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忠诚,轻轻叹了口气:“庭州上下皆知别将王勇是和小野种须臾不离的头号忠犬,但有谁知道,某之裴忠更胜那王勇万分!”

    “娘子谬赞了!”王沛忠听出了裴夫人语气中的和缓,但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而是继续就事论事道:“平心而论,那王勇确实难缠。说起来惭愧,在下查寻了许久,也始终没有搞明白,他是阿郎从哪里物色到的。看起身手和用兵,不像是亡命之徒,应当是行伍出身。但北庭、安西军中之前都没有这样的人物。吾费尽心思,才绕开了杜判官查到王勇的户籍,上面只简简单单记录着‘营州人士,自幼失怙,不知父母何人。后为长征健儿,来北庭’。这王勇谨慎细致,看护那小野种特别上心,很少露出破绽,实在不好对付。碎叶城的时候,若不是巧遇密林中有人打斗,在下也没有机会将那小野种摔下马。当然,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辜负了娘子的嘱托。”

    “那这场火烧得还不错,将那忠犬的脊梁砸伤了,十天半个月骑不了马,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裴夫人转怒为喜,咯咯笑道,对火灾之事的看法悄然一变。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所以昨夜在下一直在反复思量,要抓紧利用好这个时机。恰逢地点之事也有了些眉目,所以才建议娘子赴西大寺走一趟。”王沛忠低低回道。

    “是否真的合适,还是到了西大寺再说吧,终究要眼见为实啊。”裴夫人手指轻叩车窗,轻轻说道:“火灾之事,首尾也要清理干净啊,莫要授人以柄,也不要让郎君生疑。”

    “娘子放心!在下已经打探清楚,如意居确实请了位剑术高明的女剑客坐镇,负责动手的四人已经全被她斩杀,尸体就在法曹官署的仵作房内。不过这四人都是商队从河西灵州附近招募的漠北马匪,来到庭州之后一直在城外藏匿,不曾被任何人见过。马匪们也并不知道是我们招募了他们,因而绝对不会牵扯到闻喜堂。”王沛忠做事之缜密,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展现无遗。

第二十九章:袅袅云烟香明暗(下)

    “官府这边容易处置,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动闻喜堂。可如意居那边不好糊弄吧,他们也不需要证据,只要认定是闻喜堂做的,就会不择手段出手啊!”裴夫人的忧虑稍稍缓解,但并未完全释怀。

    “此事在下也盘算了半天。如意居的反击是必然的,只是不知会采用什么手段。若是暗招,还请娘子允许在下加派人手,加强对内宅和珪郎君的保护;若是明招,那闻喜堂只能接着了,并无可躲闪的空间。”这些问题王沛忠显然已经思考良久了。

    “保护珪儿的人手一定要加强,多多益善。”涉及到自家心头宝贝的人身安全,裴夫人向来不遗余力:“本来只是想打压如意居的风头,让它知道闻喜堂才是庭州南市的翘楚。现在眼看着要演变成双方的直接对抗了,实在有点猝不及防啊!”

    “娘子,在下心中有一点愚见,或可暂缓如意居的反击……”

    马车快要到达内城内南门的时候,整个车队已经由原来的四辆马车,变成了五十余辆马车。

    北庭都护府各级官僚的夫人们都得到了裴夫人前往西大寺为火灾伤亡民众上香祈福的通知,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起了个大早,在连通内南门和都护府府衙的府街上守候,逐次按序加入裴夫人一行的车队。

    整个车队迅速变成了一只庞大队伍,单单守护各辆马车的武士、家仆就有四五百骑。

    马嘶人喊之际,裴夫人和王沛忠的对话逐渐被淹没在车队奔驰所带起的浮尘之中,依稀只听见裴夫人说了句:“既然你已经安排妥当了,那就这么做吧。”

    骑士策马小跑、车队行进飞速,一转眼马车就通过了内南门,带起的一路烟尘也很快就稀薄了,可那股浓郁的阴谋气息,却久久不曾消散,笼罩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小郎君……

    如长蛇一样的车队出了内南门之后,就右转向西,上到横街之上。

    路上的行人被车队的行踪惊动,纷纷驻足观看。

    混在人群中的闻喜堂伙计则不停地高喊着:“裴夫人慈悲,前往西大寺为死伤者焚香祈福!”一时之间,赞誉裴夫人之词鹊起。

    坐在第三辆马车内的崔夫人透过车马喧嚣之声,听着街头路边的赞誉之词,脸上冷冷一笑:“这裴娘子的心机和手段可真不少!不放过任何沽名钓誉的机会,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这头母老虎是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呢!”

    三位夫人的随行丫鬟都在第四辆马车里,所以她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霨儿屡屡身涉险地,实在令人忧心得紧,我得盯紧这母老虎得一举一动,小心她再暗害霨儿。如果霨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啊……”

    车队一路向西,很快就到了庭州城的西门。出了西门继续直行,不过一里多的行程,车队停了下来。崔夫人扶着从后面赶上来的贴身丫鬟绒雪的手,走下了马车。

    崔夫人抬头一看,眼前是座坐北朝南、雄伟庄严的寺院。寺院山门上高悬一牌匾,上书“应运大宁寺”五个大字。

    崔夫人自来庭州之后,也来这寺院焚香祈福过,对西大寺略有了解。

    这“应运大宁寺”,建成于一百多年前的贞观十四年(640年),据闻是大将侯君集破高昌、定天山、立庭州之后,在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而成。

    由于其位置在庭州城郭之西,庭州百姓多称之为“西大寺”。

    碛西之地交汇东西,本就是佛法昌盛之地,不少中原高僧也常西行拜佛求经,因此这西大寺的香火甚是繁盛。

    庭州上下,无论是披金挂紫的高官贵妇、还是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都会在年节之时、遇难之际前来上柱香,乞求佛祖的庇佑。

    西大寺的主持一大早就得到裴夫人等北庭贵妇们前来上香的消息,急忙召集满寺僧众清洗打扫,提前拒绝了不相干的香客,早早守在山门之前,等候裴夫人一行。

    崔夫人虽非虔诚礼佛之信女,但因心中有所忧念,故也在西大寺许有长明灯,并隔三差五前来前来拜佛,和西大寺上下也算相熟。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向主持行了个肃拜之礼,随着人群跨过山门望寺内走,一边仔细琢磨裴夫人此举的用意。

    崔夫人知道裴夫人心机深沉,但有举措多有深意,不会那么简单。

    她在马车上已经思索一路了,裴夫人号召满城贵妇来西大寺祈福之事,沽名钓誉自然是题中之意,但是否还有其他用意,崔夫人思量半天,依然毫无头绪。

    正迷茫间,崔夫人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轻轻扯了扯她的肩上的半臂。

    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阿史那副都护的侧室阿史德夫人。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人交往甚密,崔夫人之前也见过阿史德夫人数次。

    但在之前的印象中,这个出身突厥贵族家庭的阿史德夫人孤僻得很,人前很少说话。也不知道是生性如此,还是因为口齿不清的缘故。

    不过见了阿史那雯霞之后,崔夫人想有其母必有其女,阿史那雯霞如此阴郁,想来是受阿史德夫人影响之故。

    阿史那旸的正室李夫人是贵不可言的大唐宗室,身份自然不是阿史德夫人可以相比的。故阿史德夫人以及阿史那雯霞在家里的存在感都很低。阿史那家的风头,似乎都被明艳如彤云的阿史那霄云给占尽了。

    崔夫人和阿史德夫人算不上什么亲密知己,两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完整地说过几句话。

    不过昨晚王霨冲进火场救出了阿史那雯霞,并因此负伤昏迷之后,阿史德夫人就对崔夫人表示得特别亲热,想来是感恩的缘故。

    “姐姐有何事?”崔夫人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低低问道。

    “不知霨郎君好点了没有?”阿史德夫人话还没有说完,脸就红了。

    “已经苏醒过来,医师说无大碍了,静养几日即可。”

    “那就好!都怪雯霞太调皮……”阿史德夫人喃喃说了几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好此时主持开始引领裴夫人一行前去参拜,把窘迫之中的阿史德夫人解救了出来。她再次用眼神表示了对崔夫人的谢意,然后就和崔夫人分散开了。

    崔夫人虽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家眷,但由于其非正室,故并没有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而是跟随着前面一众北庭高官的正妻们,走在队伍的中段。

    崔夫人也喜欢这样不显眼的位置,也从来不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上和裴夫人计较。

    都护府内宅的丫鬟都知道,和整天阴着脸的裴夫人不同,崔夫人对下人们亲切和善,轻易不动怒。

    但崔夫人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满面亲切,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她并不真的在意。

    而在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上,她是会毫不含糊地坚持自己主张的。

    裴夫人一行在主持方丈的引领下,在诸殿之内逐一参拜,为火灾中的死伤者祈福。

    各位贵妇也深知裴夫人的用心,不管是真心真意还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慷慨解囊,许了不少香火钱。

    西大寺的主持则表示会将这些香火钱全部用于救死扶伤,平息火灾引发的民众灾厄。

    转眼太阳已经高升,一行人也来到了西大寺的正殿之前。

    西大寺修建的位置,恰好是个小山包。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北高南低,雄浑的正殿正好处于山包的最高处。

    站在正殿之前,可以西眺河中地、东瞰庭州城,是处观景的好去处。

    正殿之内,敬的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打坐像,只见佛祖结跏趺坐于连茎仰莲座上,高肉髻,双耳下垂至肩,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内着僧祗支,袈裟内系带打结于胸前,施无畏印,眼里满满都是普渡众生的慈悲之色。

    裴夫人和主持方丈率先走进了正殿之时,崔夫人正东望庭州城出神。

    日升月落,庭州城一览无余。而南市附近的焦痕似乎依然清晰可见。

    崔夫人想着昨夜的火情,不由再次感觉心惊肉跳,心中暗暗念到:“从碎叶回来之后,霨儿越来越懂事,却也越来越胆大了。昨晚火势汹汹之际,居然敢策马冲进火场救人,并还真得救出了阿史那家的小娘子。实在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责罚他。”

    虽然很担忧王霨的安全,但想起昨夜火场外以及方才阿史德夫人的千恩万谢,崔夫人一瞬间还是感觉挺骄傲的。

    正出神之际,崔夫人忽然听到寺庙之西有些喧哗之声,于是她好奇地来到西侧栏杆处眺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西大寺再往西数里,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之北,隐隐约约有座庄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

    小树林之南,居然有个还算规整的马球场,数十个不知忧愁的少年儿郎正在策马击球。

    方才听到的喧哗声,正是这些少年郎君们击球入洞时发出的。

    崔夫人身体娇弱,虽然也曾打过几次为阿史那霄云所不屑的“驴球”,但她不精于此道,也不喜欢这么危险的运动,因而此前从未留意过这边居然还有个简陋的马球场。

    兴致勃勃的少年们驱赶着果下马等小马驹,在马球场上尽情追逐,兴奋地大呼小叫,昨夜的庭州大火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

    崔夫人看着这些欢呼雀跃的少年们,心情受到了感染,不觉也明快了很多。“霨儿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她心里暗暗念到,然后转身走进了大殿。

    大殿之内,佛祖堂前,裴夫人等一干北庭贵妇们都跪在蒲团之上,向佛祖顿首膜拜。

    堂上的香火袅袅、两侧的明灯如月,整个大殿之内弥漫着虔诚的气息。

    崔夫人一边行礼,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祈求佛祖保佑霨儿身体康健、保佑郎君诸事顺心、保佑吾苦命的姐姐超脱苦海!”

    大殿之内人人都在心里祈祷,这成百上千的意愿或光明磊落、或自私自利、或阴暗不堪,更有些愿望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

    檀香飘荡、云烟聚散,大殿之内,在或明或暗的灯烛照耀下,许愿过后的崔夫人望着佛祖那慈悲为怀的眼眸,陷入了沉思之中;孤缩在一角的阿史德夫人神色紧张、闭目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身居最前列的裴夫人的脸上,则闪动着狰狞的杀意。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之内,劳累一夜的闻喜堂伙计们打开店门准备开张,却许久没有等到周掌柜。

    几个不耐烦的伙计跑到周掌柜家里找他,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

    有个大胆的伙计在同伴的帮助下翻墙跳入了宅内,打开了大门。

    众人一拥而入,高声呼喊着周掌柜。忽然有个毛躁的小伙计滑倒在地,他在同伴们的嘲笑声中,挣扎着爬了起来,抬手擦汗的时候,忽然发现满手都是紫黑色的鲜血。

    他正在惊诧间,前面忽然传出了同伴的惊呼声,他挤到前面一看,也被吓得失魂落魄,再次跌倒在滑腻腻的血泊之中。

    “灭门……灭门……”毛躁的小伙计紧张得牙齿颤抖,哆哆嗦嗦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宅院之中,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周掌柜本人,也早已气绝身亡。从伤口上看,应是被利剑横抹或刺死。而在血迹斑斑的院墙上,写着四个娟秀的血字“替天行道”!

第三十章:神驹得名曰赤炎(上)

    王霨带着阿伊腾格娜去前衙,告知过王正见在火场中紫纱女子剑毙四人之事后,就被催着回内宅休息了。

    王霨知道王正见确实是实心实意关爱自己,也就非常顺从地回去了。

    回去之时,东方开始发亮,月光开始变得有些淡薄,一轮红日即将升起。

    从前衙回内宅的时候,王霨想起昨晚灯楼火灾之事,还特意绕了远路,去马厩那边看了看劳苦功高的小红马。

    阿伊腾格娜说昨晚阿史那雯霞好像给小红马起了个名字,但她没有记住。

    王霨很好奇,很想立刻知道阿史那雯霞起了个什么名字,但此时天尚未亮,王霨不可能冒昧跑到阿史那家的内宅中去。

    虽然但心里很期盼有这样的机会,去探访一下阿史那霄云的闺阁……

    抚摸小红马的时候,王霨努力回忆自己脑海中关于马种的记忆和知识储备。

    当时在夷播海畔驯服小红马的时候,王霨就发现小红马虽然不是汗血宝马,却也非常神骏。

    他当时曾想过回到庭州之后安心研究一下小红马。但回到庭州之后,王霨的心一半被阿史那霄云所牵动,一半为大食之事所耗费,完全没有顾得上研究小红马。

    倒是他日日勤练骑射、马槊和刀术,和小红马感情越来越深,渐有心意相通、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之感。

    想起金光闪闪的天马、大食刺客的阿拉伯马、北庭唐军广泛使用的突厥马,王霨实在很好奇小红马究竟是哪一种马。

    发现天马的时候,感觉小红马和天马很亲密,似乎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可看外形,小红马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它的身姿和天马不完全类同。

    难道它是混血的?王霨看着小红马,心里充满疑问。

    王霨知道后世的英格兰曾经在17世纪的时候,利用三匹阿拉伯公马和英格兰当地的母马混血,形成了一个叫做“纯血马”新马种。

    一直到21世纪,许多国际知名赛马都是纯血马,也就是说身上流有那三匹公马的血脉。

    关于混血与纯血优劣,后世网络上也充满了针锋相对的意见,最终大家能够达成的初步共识是:混血可以更多融合父母双方的优点,提高适应性;纯血可以放大父系或母系一方的优点。

    如果认真研究马种培养和改良的历史,会发现优秀的马种肯定是以混血开始,得到融合父母优点的个体之后,再强调血统的纯正,以维持和突出某方面的优点。

    王霨摇了摇脑袋,提醒自己不能再琢磨了。目前自己缺乏足够的资源去搞大规模的马种改良,或许在击溃大食之后,可以建议王正见将大食马、大宛马、突厥马等马种放在一起搞“混血——纯血”的科学实验。

    而当下自己能做的,就是赶快把这个念头用暗语记录下来,免得自己忘了。同时好好训练和提高小红马,乱世将临,小红马将是自己安身保命的利器啊!

    “小郎君在想什么?”阿伊腾格娜看王霨一会儿低头思索、一会儿摇头晃脑,特别好奇。

    “嗯,我在……”王霨本来想说马种的事,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给一个小萝莉大谈“混血”、“配种”什么的,似乎太不雅观了。正发愁怎么说的时候,“混血”、“纯血”这些字眼让他灵光一闪。

    “伊月,我想起一个《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故事,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啊?”王霨知道阿伊腾格娜求知欲旺盛,特别爱听故事。

    “这是个什么故事啊?”一听到小郎君要讲故事,阿伊腾格娜兴奋地两眼亮若灿星。

    “从大食国往西北走一万多里,有一个叫做英格兰的大岛,岛上有一名城,叫做伦敦……”

    王霨前世可没少掏银子看罗琳大妈的书和电影,所以这时候抄袭起来并无太多负罪感。

    况且《哈利波特》系列确实经典,既有魔法色彩、又有校园生活;既有阴谋诡计、又有青涩友谊;故事曲折、人物鲜活、环环相扣,实在是哄孩子睡觉的经典读物。

    当王霨讲到:“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和伊月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赫敏……”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已经迷迷糊糊了。

    前半夜她先是守着昏迷的王霨,然后又陪他一起去前衙,确实没有休息好,这会儿听着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王霨给阿伊腾格娜盖好被角后,才回到自己睡的里间。躺到床上的时候,王霨发现自己睡意全无,毕竟昏迷的时候睡了那么久,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马种问题的时候,王霨想起在火场中奔跑的小红马,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想了半天关于马种的事,却忽略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却非常实用的小发明。

    一念至此,王霨更是躺不下去了。他点亮了灯火,找出了纸笔,然后开始在纸上作画。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发明打开了发明创造的一扇窗,王霨设身处地思考这庭州和河中之地的环境和矿产,又记忆起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技术改革。

    当然,他并不是要把这些都一股脑拿出来,技术扩散带来的蝴蝶效应难以预测,王霨并不打算在自己缺乏掌控力的时候冒险尝试。

    但有些小发明可以拿出来试试,而那些好的点子,更是要赶紧记录下来,免得以后忘记了。

    忙碌了半天之后,天光已经大亮。王霨看了眼银漏,不觉已经卯时三刻多了。

    王霨将自己的记录卷在一起,收在小木箱内锁好。

    没有办法,唐朝的雕版印刷术还很不成熟,更没有活字印刷技术。读书人都嫌雕版印刷的书卷字体难看、清晰度不高,所以需求量一直并不大。

    更多的书还都是靠人一笔笔抄写誊清的,因此唐代的书还都是一卷卷地卷在一起,而不是装订成册。

    王霨对唐朝的书卷还很不适应,但此刻推出活字印刷术的利润空间并不大,相关技术条件也不够成熟,所以他暂时还没有类似的计划。

    当然,如果他有机会主政一方的话,肯定会大力推进活字印刷术,以普及知识文化、提高教育水平。

    收藏好记录要点后,王霨就按照惯例,去马厩骑上小红马,出发去前衙的校场锻炼武技。

    昨日王勇受伤了,故今日只有王霨一人独自练习。两个牙兵早就得到王勇的指令,站在附近守护着王霨。

    王霨刚打完了一套太极拳,忽然听到侧门处人喧马叫。王霨正在诧异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幽幽说道:“你醒了啊?”

    这声音中有三分惊喜、三分期待、三分幽怨和一分阴郁。王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阿史那雯霞来了。

    他一回头,顿时满面惊喜。原来不只是身后不仅仅站着阿史那雯霞一个人,阿史那家的姐弟三人都来了。

    “谢谢小娘子关心,我寅时左右就醒过来了,医师说并无大碍,只是一时着急罢了。小娘子身体可好?霁昂也无恙吧?”王霨似乎在中规中矩地回答阿史那雯霞的问题,可眼神却总是往阿史那霄云的方向飘。

    “你没有大碍,那我就更没有大碍了,毕竟我又没有被砸伤。”阿史那雯霞的口气依然不善,不仅毫无感谢之意,反而还有点讽刺王霨的意味。

    王霨听了也不恼怒,只是痴痴傻笑着。昨夜到了灯楼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阿史那霄云。今日一早得见,自然是喜上心头。

    “霄云姐姐只是受了点惊吓,更是不妨事,你不用老盯着她看!”阿史那雯霞说起话来气鼓鼓的,毫不留情面:“至于昂弟,他木木呆呆的,连晕都没有晕,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阿史那霄云被妹妹说得一阵娇羞,但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呵斥妹妹,而是非常郑重地行了个肃拜之礼:“霨弟,我当时被人潮拥挤踩踏,以至于昏迷过去。醒了之后,才知道你为了救雯霞,不畏火海、不惧艰险,在灯楼倒塌之时,更是以身相护。我在这里替雯霞谢谢你!”

    “霄云姐姐客气了!你和雯霞姐姐在我心里,和绯儿姐姐一样,都是我的亲姐姐啊。你们遇险的时候,我虽然年小力单,但也不敢畏缩不前啊!”

    听到阿史那霄云如此郑重而亲昵地叫他“霨弟”,王霨心里乐开了花,也就毫不犹豫地顺竿往上爬,开口就是“霄云姐姐”,而不再是客客气气的“霄云小娘子”。

    “别拿我说事……”对于王霨的油嘴滑舌,阿史那雯霞显然并不那么相信:“另外,恐怕这个霄云姐姐比绯儿姐姐还要亲切吧!”

    阿史那雯霞字字带刺的话一出,阿史那霄云羞涩难当、低头不语,王霨也只好讪笑不已,不知该如何辩解。

    气氛正在尴尬之际,阿史那霁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才没有木木呆呆呢,昨晚的火真大,那么多人乱跑,吓死我了。”

    阿史那雯霞用力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又气又笑地说道:“还说自己不呆,我们都说到哪里了,你才想起来回应之前的话。”

    阿史那霁昂对这个阴沉沉的姐姐有点怕,也不敢争执什么,只是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刚想好该怎么说,就赶紧说了出来……姐姐你说话那么快,我怎么能和你比啊……”

    眼看阿史那霁昂又要挨打,王霨赶紧跳出来救自己的小伙伴:“雯霞姐姐,你们是来找绯儿姐姐玩的吗?”

    大概是“雯霞姐姐”四个字听起来特别顺耳的缘故,阿史那雯霞放过了自己的呆弟弟,转而对王霨说道:“哎呀呀,姐姐,看来霨弟不欢迎我们啊,想赶咱们走。可怜我们一大早赶过来探望他。”

    王霨对阿史那雯霞夹枪带棒的话毫不在意,而是略显惊讶地向阿史那霄云问道:“霄云姐姐,你们是专程来看我的吗?”

    阿史那霄云趁着自己弟弟插话的功夫,平息了心海中的波澜。她大大方方地回应道:“母亲一早出门去西大寺祈福之前,特意嘱咐我们姐弟三人,要登门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并当面致谢!”

    王霨听了更是欣喜,他还真没有想到阿史那霄云是专程来看自己的。

    之前他几次和阿史那霄云见面,都是托王绯的福,蹭来的。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王霨一瞬间有点懵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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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