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血染华州天地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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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华山头雪未消,东风先已入花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春回大地、花繁叶绿,正是华州(今陕西渭南市华洲区)最为宜人的时节。可威武肃杀的吹角连营、纵马疾驰的传令信使、直冲霄汉的示警狼烟,无一不在提醒偶尔沉醉于旖旎春光、追忆昔年巳佳节曲酒流觞之乐的大唐军民,血肉横飞的惨烈厮杀近在眼前。
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历来为关军事要地,天下兵马元帅李琦的行营便设在华州城。
暝色入高楼,宿鸟归飞急。
元帅行营望楼,平卢别将史朝义手持单筒望远镜,警惕打量着一支通过重重关卡,正从华州西门鱼贯进城的运粮车队。
“武关防御使李定邦的部下,平卢军还是差点火候。不过阿史那旸仅用五六年光景便能拉出一万五千虎狼之军,难怪父亲对其啧啧称赞。”
东都失守后,洛阳至长安的黄河漕运断绝,来自江淮粮草、税赋改道南阳、武关一线,经蓝田关进入京畿,供应长安百万民众与各路平叛大军。
华州作为天下兵马元帅行营所在,粮饷向来由镇守武关的河兵马亲自押运,史朝义与河兵马打过数次交道后,对无生有、一手打造出河军的阿史那旸甚是好。
史朝义有心与河兵马使李定邦攀攀交情,可他自出镇武关以来,以军务繁重为由,从不来华州大营,似乎根本不将炙手可热的盛王殿下放在眼里。
武关乃关四塞之一,自古便是秦楚交界之地的雄关要隘,如今扼守着江淮供给关的粮道,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十年来,武关始终有一千多守军,驻军数量在内地关隘仅次于潼关和武牢关。
两个多月前,武牢关被范阳军攻破,洛阳、陕州接连沦陷。连接陕州与武关的一条崎岖山道可能被叛军利用,武关的防御压力倍增。右相杨国忠遂举荐李定邦出任武关防御使,待各路勤王兵马抵达,盛王殿下又调拨一千河精兵赶赴武关,以防范阳军偷袭。
史朝义随侍盛王一年有余,据他所知,河节度使阿史那旸对盛王颇为恭谨,书信、礼物络绎不绝,显然是看清太子式微,盛王即将入主东宫。
第一百零七章 :血染华州天地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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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安庆宗被圣人赐死,与其自幼相识的史朝义兔死狐悲之余,忽冷汗直冒、毛骨悚然:“幽州举兵以来,父亲迟疑观望,坐山观虎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枢节节胜利,父亲定会率平卢健儿荡平幽州,斩获不世功业,届时某在盛王殿下跟前也能扬眉吐气;可一旦朝廷平叛不利,父亲自然要见风使舵,那时某身陷京畿,手边唯有五百牙兵可用……”
想通此间关窍,史朝义再忠厚老实,也难免心生怨恚,并苦思自保之计。只是眼下战事焦灼,尚看不清孰胜孰败,史朝义一时也无甚良策。
范阳军主力攻破东都后,屡次三番猛攻潼关。然今时不同往日,封常清兵败洛阳,乃因麾下无精兵强将可用。而今陇右、河西、北庭、安西、河等西部边镇勤王军云集京畿,剑南的援军也行将抵达,据闻前日崔圆已率一万精兵出子午道。
眼下潼关雄兵十万,其新募兵不到六万,其余皆经年累月在边疆与敌厮杀的悍卒,战力与范阳军不相下。
哥舒翰为破解范阳军石砲的威胁,去潼关前便奏请圣人下诏,命王正见将配重石砲图纸和猛油火配方送抵兵部。
接到诏书后,王正见十分爽快地献出石砲图纸,但对猛油火,他在奏疏称“猛油火乃庭州天生神火,非人力穿凿而成,并无配方可言。臣已加派人手,日夜不停开采,万里转运长安,由枢密院调配各军”。
得配重石砲和猛油火之助,潼关守军多次击退叛军进攻。然哥舒翰麾下各镇兵马混杂、号令不一,把守关隘绰绰有余,出关破敌却力有不逮。
怪的是,安居长安的右相杨国忠却不管范阳军兵锋正盛,再三表,以洛阳丢失致使四海不安为由,力谏圣人下诏,令哥舒翰火速击退叛军、收复东都,并自请在灞编练新军,拱卫京师。
被逼无奈的哥舒翰只得派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挥兵一万从蒲津渡进河东,号称将绕道轵关陉南下怀州,以敷衍杨国忠。
自安思顺负荆入朝,转任户部尚书,节度副使董延光遂为知留后事,暂时统摄河西,并奉诏率三万兵马勤王,与陇右军一同入驻潼关。
史朝义听高云舟言,董延光圣眷、官爵、手腕皆不如哥舒翰,在潼关过得甚是憋屈。
第一百零七章 :血染华州天地崩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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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驱驰战不宁,日日横戈马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顶着笼罩关大地的苍茫暮色,王霨挥鞭策马,沿官道南下,率三千多虎贲向华州城疾驰而去。
“高枢密、封节帅,别来无恙乎……”王霨举目遥望,浮想联翩。
两个多月前的洛阳之战,王霨奉封常清之命驻守河阳三城。不料田承嗣借室韦人之智,用滑雪板、雪橇飞渡冰封大河,袭东都,致使封常清的谋划满盘皆输。
素叶军为被迫退兵的封常清断后时陷入绝境,若非陇右王思礼部驰马飞援,王霨险些葬身洛水之畔。安西、北庭两军征伐石国时结下的生死情谊也裂痕暗生。
不过战后反思,王霨对封常清并无太多怨恨,反对哥舒翰深为不满。未能察觉叛军过河,确乃王霨之失误;封常清命素叶军断后,看似冷酷,却合情合理,非公报私仇;且素叶军遭李仁之诬陷时,他不顾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仍极力替王霨辩解。
陇右军对王霨有救命之恩,可细思大战前后陇右军的行踪,王思礼部借故拖延,迟迟不赶到前线,显然是哥舒翰有意而为之。
六年前,哥舒翰为升官进爵不惜折损三万将士强攻石堡,王霨对之颇为不齿。如今见他故态复萌,为争权夺利罔顾大局,更加深恶痛绝。
无奈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攻克石堡后,哥舒翰踩着数万士卒的尸骨一路青云直,如今更是大权在握,成为大唐朝堂的擎天巨擘、戡乱平叛的流砥柱。而体恤属下、心忧天下的王忠嗣大帅,坟头松柏早已郁郁成荫……
让王霨愈发恼恨的是,哥舒翰镇守潼关以来野心毕现、专横跋扈,先构陷安思顺以报私怨,后强索杨国忠之兵以逞私欲,所作所为,与安禄山相差弗远。
王霨与安思顺素无交情,只是两年多前他曾暗助王正见一臂之力,迫使安禄山丢掉平卢节度使差遣。王霨听其言、观其行,深信他与安禄山非一丘之貉。
李隆基将安思顺下狱时,在轵关养伤的王霨不顾卢杞劝阻,密信朝堂重臣,试图说服他们联名奏,为安思顺求得一线生机。
第一百零七章:血染华州天地崩(四)
之前张德嘉会同素叶镖局已查明,收买服侍高翁左右小黄门的正是边令诚,他的目的是为潜入高翁公廨偷阅密折。高力士气得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吃里扒外的小黄门杖毙,并下大力气整肃内侍省,只是一时半刻还无法扳倒边令诚。
阿伊腾格娜还提到,素叶居拓枝城分号传来消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派出首批勤王军后,又大动干戈从昭武九国征调兵马,据称他要派节度副使高舍屯和判官窦屋磨再率数千精兵勤王。
大食国内战激斗正酣,据闻两军均动用连环铁骑、重装步兵等精锐,厮杀不休。倭马亚家族甚至出动艾妮塞公主耗费重金训练的阿萨辛刺客,接连暗杀数名黑衣大食千夫长、万夫长。但双方实力悬殊,刺杀之举并不能扭转乾坤,黑衣大食势若破竹,白衣大食接连败退,艾布?穆斯里姆正率呼罗珊大军围攻大马士革。
阿伊腾格娜信后还附了来自李泌和高仙桂的消息。随侍圣人左右的李泌一针见血指出,所谓“诛杨平叛”,不过是有人效仿袁盎陷害晁错之毒计,欲借叛军之威、帝王之手,铲除异己。
李泌并不在意杨国忠的身家性命,但他担心长安朝局生乱,致使还算顺利的平叛战局横生枝节。故婉劝王霨除浴血杀敌外,留意京师动静。若素叶军能回师京畿,协助高翁震慑宵小,那自然再好不过。
阿伊腾格娜汇集的情报和李泌的忠言劝告,让王霨对长安朝堂深感不安,尤其是边令诚窥探高力士公廨一事,使王霨更加确信安禄山骤然兴兵与东宫有牵连。
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前,盛王祈雨已毕,朝野均知圣人易储之心已定,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巨变,否则李亨的太子之位定然不保。
太子忍辱负重多年,岂会甘愿将东宫拱手让出。行将山穷水尽的李亨百无禁忌,肯定能干出蛊惑边将造反的恶行,以彻底搅乱朝局,争得缓冲之机。
适逢杨国忠为泄私愤攻讦安禄山,李亨只需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就有可能说服早有野心的安禄山犯上作乱。之所以暗杀任海川、抖露王霨身世,回头细思,当时王霨恨极杨国忠掩盖兵败剑南的无耻之举,正尝试扳倒右相,无意中干扰了东宫的图谋。
太子听到风声后断然出手,杀任海川为杨国忠铲除隐患,以身世风波拖延王霨步伐,偷削弱节度使权柄的密折让狐疑不决的安禄山下定决心。
推测出范阳镇反叛的缘由后,天意之幽深、造化之弄人,令王霨冷汗涔涔。他从未想到,自己削弱方镇的密折竟沦为太子诱劝安禄山起兵的借口。且他深知,东宫绝不会轻易罢手,长安城中定已暗流涌动。
高仙桂的消息则印证了王霨的担忧,现为飞龙禁军司阶的他曾任龙武军执戟数年,前几日,高仙桂听几名关系不错的旧日同僚影影绰绰讲,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频频至各营巡察,且常邀心腹军议。与高仙桂相熟的龙武军将佐均未受邀,故高仙桂并不清楚陈玄礼意欲何为,他只是无端有点担心,便悄悄告诉张德嘉和王霨。
王霨隐约知道高力士已敲打过陈玄礼,且飞龙禁军本就为制衡龙武军而设立,他虽不觉得凭陈玄礼一人之力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可长安城内种种异动还是令他寝食难安。
王霨在波诡云谲的朝争中摸爬滚打三年,本怀着削藩于无形、平乱于未萌的雄心壮志,可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于是,他毅然离开长安,磨砺强军,意图以力平叛,不愿再涉足阴谋诡计。
当然,历经风雨的王霨清楚,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自长安中枢的风暴任何人都逃脱不开。他本以为能有一年半载的空隙专注于战事,可乌云的集聚总是比想象的还要快一些。
王霨收到密信时适逢井陉大捷,心花怒放的李隆基诏令王正见择机献俘太庙。王霨急密信父亲细叙对朝堂局势的忧虑,王正见遂以围攻常山战事正紧为由,恳请圣人恩准幼子代其回京献俘。数日后,王霨便接到令其带兵进京的诏书。
一收到诏书,王霨不待来自井陉的战俘抵达,便点三千多精兵,急趋蒲津渡,只留南霁云驻守轵关。而王正见从太原调派的接替兵马已在路上。
行军途中,王霨与李晟、卢杞、阿史那雯霞等人反复梳理朝堂局势和京畿兵力部署,共觉有三大隐患不可不防。
首当其冲自然是太子与盛王的夺嫡之争。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凭王霨的实力,尚不能左右。其次便是哥舒翰与杨国忠愈演愈烈的将相之争。王霨依稀记得历史上潼关失守,根源便在于杨国忠进谗言,说动李隆基威逼哥舒翰出关决战,致使潼关守军命丧崔乾佑之手,长安门户洞开,平叛大局江河日下,一代帝王仓惶辞庙。
前些时杨国忠果使出浑身解数催哥舒翰收复东都,哥舒翰荐董延光担任怀州防御使,出兵河东,估计是想凭此含糊过去。孰料杨国忠不依不饶,阿史那霄云在信中告诉王霨,当时虢国夫人多次进宫觐见圣人,令贵妃娘子颇为不快。
王霨深知潼关存亡关乎天下命运,绝不容有失,忙动用数年来积攒的所有人脉,拼尽全力阻止杨国忠的蠢行。
与营救安思顺不同,但凡稍懂战事的朝堂重臣均不赞成右相此举,许多人早在王霨写信联络前便上疏进奏,或逆耳直谏、或泣血哭诉。太子与盛王亦不认可杨国忠之行,高力士、李泌自不必说,与叛军浴血厮杀的各路将领更是齐声反对。
面对
四面八方的反对,圣人不得不顺水推舟,否决杨国忠的提议。哥舒翰见右相声威受挫,迅速出手反击,训斥杨暄、吞并灞上新兵,让本该熄灭的争执更为激烈。
除了夺嫡之争及将相不和,王霨对屯兵长安西郊的谋剌思翰亦不甚放心,毕竟葛逻禄部有背叛大唐的前科,看似温文尔雅的谋剌思翰城府极深。
王霨听父亲讲,元日大朝会后各路勤王军陆续抵达关中,高仙芝协助盛王调配兵马时私下征求过他的意见。两人皆认为攻克常山为平叛肯綮之所在,为增强王正见部兵力,高仙芝将判官元载、别将马璘所带的北庭精兵和黠戛斯骑兵、沙陀兵马大部全调往太原,只留朱邪骨咄支带一千部属监视谋剌思翰。
在对付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上,北庭、安西两镇素有默契。王霨认为,正因担心葛逻禄**乱前线,高仙芝与父亲才将谋剌思翰留在长安西郊,放在眼皮子底下。葛逻禄部驻地距离素叶居的西郊庄园不过十余里,王霨为周全起见,请随同马璘来京的同罗蒲丽坐镇庄园。
当然,经洛阳一战,王霨对人性的黑暗面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他对高仙芝的话也不敢尽信。只是相较于自私自利的哥舒翰,王霨还是更愿意信任有君子之风的高仙芝,毕竟派兵把守蒲津渡防范王正见是哥舒翰而非高仙芝的主意。
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与李晟、王思礼、王勇及荔非兄弟均为王忠嗣牙兵出身,他颇富急智,只是贪恋杯中之物,且不太求上进,在将星璀璨的碛西算是默默无闻。
六年前石堡大战后,刘破虏才接替李晟升任陇右牙兵校尉。待哥舒翰镇守潼关,他才被火线提拔为别将,并率八千陇右雄兵据守蒲津渡口。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刘破虏与李晟相交莫逆,可自从李晟离开陇右,两人仅在天宝十一载(752年)冬至大朝会前见过一面。故素叶军从蒲津渡回返京畿时,兴奋异常的刘破虏拉住李晟和王霨,执意邀他们痛饮一场。
酒逢知己千杯少,多饮几杯的刘破虏端详王霨半天,打着酒嗝连说几句“真像……真好……”,就捂着赤红双目嚎啕痛哭,边哭边抱怨哥舒翰心术不正,并痛恨自己当年怯弱无能,不敢跟随李晟同去汉东郡送大帅最后一程……
刘破虏的自责令王霨鼻头酸楚,素来刚毅的李晟也泣不成声,三人想起毒杀王忠嗣的幕后真凶尚安居朝中,更是泪流不止……
红云飞暮色,铁骑激戈声。
王霨正纵马奔驰之际,前方天空突然升起一团赤红,依稀正是华州所在方位。
“不好!”王霨大惊失色。他去华州除顺道礼节性拜见盛王,更是为了与高仙芝、封常清商议,如何确保京畿稳固、长安无忧。可不等素叶军抵达,华州大营显然已生意外。
“霨弟,怎么办?”阿史那雯霞持剑护在王霨身侧。
“霨军使,当务之急要探明局势,不可轻举妄动。”卢杞急声道。
“卢郎君所言甚是。”王霨正欲派斥候侦查,却听前方响起如雷咆哮声和张弓拉弦声,疾驰的如蛇长队随即止步,队列最前的轻骑兵已在李晟指挥下变纵为横、抄弓挺槊,蓄势待发。
“素叶军!?前方可是霨郎君?某乃平卢史朝义!”有人带着哭腔高声大喊。
“史朝义!?”王霨翻身下马,在牙兵的簇拥下走近被李晟搀扶过来的史朝义,只见衣甲不整的他满面焦黑、一脸惶恐。
“霨郎君,盛王殿下死了……”史朝义浑身瘫软、双手打颤。
“盛王死了!?什么人干的?”王霨失声大喊。
“运粮队……”气喘吁吁的史朝义捂着破裂的胸甲断断续续道:“武关运粮队从行营经过时暴起突袭,刺死殿下。某奋力抵抗,却被一名使陌刀的敌将劈伤,若非平卢牙兵拼死相救,吾已葬身火海。”
“武关运粮队?陌刀?李定邦……”
王霨正琢磨嫌犯身份,史朝义伸出左掌,递过一枚玉佩:“此乃从一名使剑敌将身上掉落的。”
王霨接过去一瞧,只见玉佩正面雕着一条虬曲的蛟龙,龙嘴里含着颗光彩熠熠的明珠,反面则用篆书阴刻八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探骊得珠?”王霨一时猜不出玉佩主人是谁,卢杞也毫无头绪。
阿史那雯霞探头瞥了眼玉佩,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明珠……珍珠……沈珍珠!我潜伏在五杨宅时,曾听广平王妃崔丽卿向母亲韩国夫人抱怨,广平王总是贴身带着侧妃沈珍珠赠送的玉佩,上面雕的好像就是蛟龙戏珠。”
“沈珍珠?”王霨恍然大悟:“李俶任武关巡察使,定是他蛊惑李定邦出手刺杀盛王。”
“霨郎君,武关与华州还隔着一道蓝田关,守关之将乃安西席元庆,他岂会同流合污?”卢杞谨慎质疑。
“某若没记错,李定邦麾下不过区区一千河中军和一千原守军,而华州大营共三千多精兵悍卒,且城内外设有层层关卡,广平王和李定邦如何能轻易混入、遽然得手?”李晟对史朝义的话半信半疑。
“不是一两千,是四五千!”史朝义稍微恢复了点精神:“霨郎君,袭击华州大营的兵马约有四五千人,某在逃离大营时,还曾遭遇一股彪悍精骑,领头之人颇似范阳别将田乾真。”
“曳落河也潜入京畿了?!”王霨一把抓住史朝义的肩膀:“朝义郎君,汝可
看真切了?”
“若非田乾真顾念旧情,单凭三百多残兵,某怎能逃离杀机四伏的华州。”史朝义面有惭色。
“如果真是曳落河,田乾真手下留情,多半是不愿得罪史节帅。”卢杞斜睨史朝义,幽幽道:“霨郎君,既然叛军已卷入其中,盛王遇袭身亡一事将深不可测,我军何去何从,必须谋定而后动,谨慎而为之。”
“霨郎君,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自当谨慎。可眼下曳落河已潜入华州,可随时攻击长安或潼关,我军需早作决断,不可延误!”李晟急道。
“广平王率兵偷袭盛王,太子定然还有后招,长安恐将生乱!霨弟,我们快进城!崔夫人、霁昂、伊月,还有,还有姐姐都在城里啊!” 心急如焚的阿史那雯霞提到姐姐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母亲、霄云、伊月……”王霨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
“师父,快看平安火!”警惕盯着四周动静的柳萧菲拽了拽阿史那雯霞,王霨等闻声向东望去,只见太原、蒲津渡、蓝田关、武关等地的平安火已逐次燃起,唯有潼关方向毫无动静。
“潼关破了?!”众人惊愕万分、如坠冰窟,王霨一瞬间觉得,华州上空的赤焰仿佛是大唐帝国最后的余晖……
平安火不至,妖魔鬼怪生。
长安城内,久久不见潼关、华州报平安,李隆基急令张守瑜派一百飞龙禁军出城查探。不等飞龙禁军回转,皇城附近各坊内涌出不少人狂声疾呼:“潼关破了!盛王战死!诛杀奸相才能保平安!”
叛军猛攻潼关不休,长安民众本就惶恐不安,如今见潼关平安火迟迟不至,城东火光隐隐闪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听说杀杨国忠可保自身平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辨别真假就加入呼喊队伍。
一路路疯狂民众冲破武侯阻拦,若狂暴的山溪汇向宜阳坊,抵达杨国忠府邸时已聚成波涛汹涌的怒潮。
京兆府尹鲜于向听闻城内有暴民闹事,急调万年、长安两县衙役去驱散人群。可传令的心腹还未步出京兆府官衙,就被人用长箭射死。百余名面蒙黑巾的武士蜂拥而入,闯入官衙刺死鲜于向后迅疾离去。
鲜于向命丧黄泉之时,数百名全身披挂的武士手持强弓硬弩、横刀圆盾,混杂在疯癫的暴民中逼近杨国忠宅。
安禄山起兵后,杨国忠对自身安危极其关注,特意从剑南征调五百精锐牙兵看家护院。刺客逼近宅院时被剑南牙兵发现,双方隔墙对射,宜阳坊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同在一坊的高仙芝府也受到波及。
适逢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夜会杨国忠密谈吐蕃出兵援助大唐平叛,他听厮杀声起,急带数十亲卫骑马从后门撤离。不料杨国忠的府邸早被刺客和越积越多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他甫出后门,就听人大喊:“杨国忠勾结吐蕃,意图谋反!”
情绪激动的民众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想将恩兰?达扎路恭一行拽下马来。好在恩兰?达扎路恭甚是机警,在长安出行从来都内穿锁子甲,随从则披挂重铠。他见暴民行将抓住他的袖子,急率亲卫抽刀一阵猛劈,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剑南军与南诏、吐蕃鏖战数年,死伤极为惨重。正依墙抵抗的剑南牙兵听闻杨国忠偷会吐蕃使者,无不义愤填膺。或弃械投降,或倒戈开门,臂缠白巾的刺客杀入杨宅,将杨国忠及其家眷悉数刺杀,然后又挟裹民众闯入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人金碧辉煌的宅院。
武士们将杨氏满门诛杀殆尽,唯有不在府中的虢国夫人侥幸逃过一劫。愤怒的民众则将富丽奢华的五杨府洗劫一空。闻讯而来的南衙卫兵见民意汹汹,不仅不阻拦,反加入到抢劫行列中。
待民众情绪稍稍安定,忽有数百人齐声喊道:“奸相已死,奸妃尚在!不除奸妃,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守卫宫城的飞龙禁军已探知宜阳坊爆发骚乱、右相杨国忠遇刺身亡。在大明宫当值的高力士与夜宿皇城的李泌商议后,连忙收拢飞龙禁军固守大明宫和城北禁苑,并派一千轻骑疾奔中渭桥,守住宫城联络中外的通道;同时火速请圣人下诏,传令蓝田关防御使席元庆、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
经李泌力谏,犹豫再三的圣人又给远在河东的王正见、李光弼分别发了一道勤王诏书。
一番忙乱方将调兵诏书悉数发出,李泌正欲提醒高力士“请”太子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入宫,却听不宣自来的东宫内侍李静忠在殿外尖声喊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惊闻城内生乱,担忧暴民惊扰圣驾,已出宫平息骚乱去了。”
日落长安夜色浓,魑魅魍魉鬼影重。
华州东官道上,一脸狂喜的广平王策马狂奔之际,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愕然发现从不离身的玉佩不见了!
“坏了!”李俶蓦然忆起史朝义的刀锋划伤过自己的颈部,玉佩十之**就是那时丢的:“怎么办?重返华州?不行,某还有大事要办……”
李俶狠狠心咬了咬牙,想起父亲常说的“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催马驰向群魔乱舞的长安城。
而早在广平王之前,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已率部下趁乱潜入长安,带着血痕未消的陌刀直奔崇仁坊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一)
鸦啼枭鸣长安暮,兵戈扰攘里坊哭。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酉戌之交(晚上19点左右),长安崇仁坊内,本在佛堂焚香祈祷的李夫人听闻宣阳坊有暴民闹事,急令河中牙兵持刀挥棍,牢牢堵住宅院各门,同时命贴身丫鬟锦绣招呼仆役婢女收拾细软、备好车马。
“潼关真的丢了?哥舒翰这个酒色之徒打仗愈发不灵光了。若潼关失守,长安城能坚持几日?一旦京师沦陷,圣人威望一落千丈,盛王声名受损,四海更难安宁……算了,多思无益,眼下先要防乱民趁火打劫,待街面安定得从河中留后院再找点人手,护送霁昂、霄云出城。”
年过四十的李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且丈夫阿史那旸远在万里之外的拓枝城,可身为大唐宗室的她临危不惧,并未乱了方寸。李夫人少时经历过圣人诛灭太平公主一党的先天之变,见识过大场面的她并未将坊内吵吵嚷嚷的乱民放在心上,而是揣摩动荡背后的朝堂格局,盘算如何远离是非之地。
“家里的十几辆四**马车均由素叶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据霄云讲,材质之坚不亚于霨郎君麾下的战车,载人、拉细软绰绰有余,遭遇小股盗匪还可当车阵使……”
一念至此,李夫人忍不住瞟了眼东侧院,再次对儿子升出恨铁不成钢之感。阿史那霁昂只比王霨小一岁,“霨郎君”三字早已名满天下,儿子却还在国子监就读。更可恨的是,阿史那霁昂对经邦济世、行军布阵兴味索然,竟日痴迷匠作之事,鼓捣什么连弩、猛油火瓶。李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无奈执拗的阿史那霁昂一意孤行、屡教不改。
“唉,难不成日后还得依仗女婿光耀门楣?”李夫人哭笑不得。
王霨对霄云的如海深情李夫人早就洞若观火,只是在庭州时她嫌王霨庶出,心存疑虑。不过近两年李夫人已默许爱女与王霨交往,不再纠结嫡庶。
不可否认,王霨蒸蒸日上的名望和点石成金的本领是李夫人回心转意的重要缘由,谁不希望自家女儿能嫁个年少有为的如意郎君?但李夫人毕竟不是目光如豆的乡野村妇,区区官爵、些许财帛绝不足以让她心摇意动,真正打动李夫人是王霨的赤诚之心。
自家事自己清楚,明艳无双的长女深受贵妃娘子喜爱,从庭州到长安从不乏追求者。高仙芝的族弟、王正见的嫡子、李林甫的长孙……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骐骥,家世、地位比王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若论及对女儿的情意,王珪私欲太重、李仁之为人跋扈,均非良偶;高仙桂倒是忠厚可靠,惜乎失之于木讷,不太讨喜。唯有王霨,李夫人只瞟一眼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就能看出其中蕴藏着多少纯而不杂的浓情厚意。
当然,王霨并非十全十美,最让李夫人头疼的是他太招小娘子喜欢。远的不说,阿史德夫人生的疯丫头就成天围着王霨转,为了他不惜东奔西走、亲赴战场。李夫人本想劝
说几句,可她毕竟非自己亲生,隔了层肚皮。李夫人私下恳请夫君对次女稍加约束,阿史那旸的回信却总顾左右而言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与阿史德夫人同在拓枝城的夫君,李夫人心中弥漫起淡淡的薄雾。
在外人眼里,夫君风姿神秀、处尊居显,称得上人中龙凤,闺中姐妹无不艳羡李夫人命好,她也乐于不经意炫耀一下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幸福。
然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李夫人却知,阿史那旸对自己真的是“敬若宾”。结发二十余年,自己依然是在夫君心院前厅饮茶闲聊的客人,阿史德夫人才是陪他在后宅厮守相伴的爱侣。若非如此,夫君怎会狠下心举荐长女出塞和亲;若非如此,夫君怎会对次女放纵若斯;若非如此,阿史德夫人怎会老树开花……
李夫人最感激王霨的便是他略施巧计讨得贵妃娘子恩准,斩断长女和亲的可能;李夫人最欣赏王霨的则是他用心专一、矢志不渝,虽百花环绕,却情有独钟。
“细细想来,汝也若霨郎君一般深情,只是如海深情都给了别人……”思及至此,泫然欲泣的李夫人无端羡慕起常遭众人鄙夷的裴夫人来,同样遭遇偏心的夫君,李夫人只会独自垂泪,裴夫人则敢于摆明车马、抗争到底……
马嘶蹄声乱、人哗门前喧。
李夫人暗自神伤之际,前院忽响起急乱的拍门声。她正欲派人上前喝问,把守大门的河中牙兵已打开厚重的朱门。
“参见娘子!”一身杀气的李定邦随意施了个礼,与他同来的几十名士卒均血染征衣。
“李兵马使踩断五杨宅的门槛才讨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如今不在关隘镇守,跑来长安意欲何为?”凌厉的杀气吓得李夫人后退半步,不过见所来之人均为河中将士,她强压心中畏惧,板起面孔呵斥道。
“霁昂郎君何在?”李定邦根本不理李夫人的质疑,疾步走向东侧院。
“站住!”李夫人见李定邦神色不善,张开双臂拦住他:“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武关也丢了?”
“武关丢了、盛王死了,长安即将变天,请娘子携郎君火速返回拓枝城!”李定邦脚步不停:“娘子万万不可耽误。”
“武关也被叛军攻破?”李夫人大惊,转身欲去东侧院叫阿史那霁昂,刚走两步又惊声道:“不好,霄云申时被贵妃娘子召进宫中,一时半刻怕回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请娘子带霁昂郎君先走,某护送娘子出城后再返回头接应霄云郡主。”
“那雯霞呢?”李夫人随口问了句。
“雯霞小娘子剑技高超,无需担忧。”
“对,她师从苏十三娘,自保无虞,倒是霄云更危险。”大难临头,李夫人自然更在意亲生儿女。
“娘子勿忧,某粉身碎骨也会保霄云郡主无恙!”
“有劳李
兵马使费心!”心神稍定的李夫人领着李定邦推门进入东侧院,只见贴身服侍阿史那霁昂的两个小丫鬟一脸惊慌。
“珊瑚、如意,怎么回事?”李夫人喝问道。
“娘子,霁昂郎君……霁昂郎君……”胆怯的珊瑚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快说!”暴躁的李定邦拔出霜刃。
“霁昂郎君偷跑出去了!”如意鼓足勇气喊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李夫人问完,李定邦拨开两个小丫鬟,闯入阿史那霁昂堆满书籍、器械的房屋四处打量,只见卧室墙上挂了幅笔法稚嫩的《清溪芙蓉图》。
“外面乱哄哄的,你们怎能放他出门?霁昂可交代要去何处,身边带了人没有?”李夫人百爪挠心。
“半个时辰前霁昂郎君带牙兵从侧门溜了出去,但他没说要去哪里。”如意小心翼翼道。
“为何不早……”
“禀娘子,某大概猜到霁昂郎君身在何处,我这就去带他回来……”
弦动惊霹雳、羽飞逐流星。
刚跨出屋门的李定邦话未说完,迎面破空声响起,他急挥刀猛磕,电光火石间将一羽黑箭震飞。
“结阵!”李定邦一声令下,十名河中精卒举圆盾、持横刀,摆出防御阵势,另十名士兵则紧握骑弓,瞪大眼珠搜寻偷袭者的方位。
“李兵马使,汝肆意妄为袭杀盛王,是要置阿史那满门于死地吗?家父视汝为心腹,尔恩将仇报,实在可恨!”略显憔悴的阿史那雯霞从鸱吻旁飞身而下,三尺青锋直指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来得可真快!”李定邦既惊且喜:“快随在下去接霁昂小郎君。”
“雯霞,汝不是在河东吗?”站在室内的李夫人对次女的行踪不太关心:“还有,你怎么说李兵马使杀了盛王?”
“汝意欲绑架霁昂当人质好平安离京?痴心妄想!吾要擒你去见圣人!”阿史那雯霞顾不得回应嫡母的质疑,站稳之后猱身而上。
河中士卒皆知阿史那雯霞乃节帅爱女,迟疑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她踏着盾牌跃过阵列,挥剑刺向兵马使。
李定邦并未让下属为难,他退到廊柱之后,举刀轻松架住剑锋低声道:“雯霞小娘子,某所作所为皆奉节帅之命。带汝和霁昂郎君返回河中更是节帅反复叮嘱的头等要事!”
“胡言乱语!一切祸害皆因尔刺杀盛王而起,别栽赃嫁祸给家父。”阿史那雯霞深知李定邦膂力惊人,遂使出太极巧劲,与之周旋。
“雯霞小娘子,某有节帅的亲笔信,汝一看便知。”李定邦又气又急,他未料到阿史那雯霞如此难缠,竟逼得自己无暇取信。
“卑鄙伎俩,汝还是束手就擒吧。”阿史那雯霞舞剑如风,一剑紧似一剑。
“雯霞小娘子,汝可知节帅胸中的宏愿!”无奈之下,李定邦不得不高声吼道。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二)
“宏愿?!”阿史那雯霞一愣,剑慢了半分。
“撤!”李定邦趁机跳出战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阿史那雯霞:“雯霞小娘子,某会在春明门外等汝。”
“嗖、嗖、嗖”,密集的破空声接连响起,河中兵边还击边后撤,留下两具尸体后顺利逃离。
展纸气息急、读信满脸惊。
“师父,追不追?”气喘吁吁的柳萧菲托着连弩,在房顶焦急大喊,专心看信的阿史那雯霞置若罔闻。
“雯霞心乱了……”一袭玄衣的范秋娘拍了拍柳萧菲的肩膀,向南瞄了眼宣阳坊上空升腾起的熊熊火焰,低低叹道:“长安朝堂的水可真深……”
“霁昂究竟在哪?李定邦又是怎么回事?”李夫人眼下只关心儿子的去向,呆若木鸡的阿史那雯霞却无心回答嫡母一连声追问。
“郎君的信?”急得满头大汗的李夫人劈手夺过阿史那旸的密信,一目十行看完后泪如雨下:“他终究还是走上这条不归路……”
“李夫人,霄云姐姐和霁昂郎君可在家中?”院外飞来黄鹂般的脆响,身着鲛皮软甲的阿伊腾格娜在巴库特护卫下推门而入……
天崩地裂星月暗、狼奔豕突牛蛇乱。
阿史那雯霞在崇仁坊家中六神无主之时,相隔不远的宣阳坊内,尘灰满面的阿史那霁昂正焦头烂额地与同窗好友高云帆一同指挥四十多名安西、河中牙兵抵御数百乱民的袭扰。
素净雅秀的高仙芝府坐落在宣阳坊西门之南,其东二百余步便是轩峻壮丽、画栋雕檐的五杨宅。密密麻麻的暴民闯进右相豪宅洗劫时,近在咫尺的高府也遭受池鱼之殃。
阿史那霁昂常来高府做客,对坊内布局熟稔于心。大半个时辰前,他听闻成千上万的民众高呼“诛杀奸相”涌入宣阳坊,来不及告知母亲就带了十名牙兵急奔高仙芝府。
一路行来,疯癫若狂的暴民、畏缩不前的巡使、逃之夭夭的武侯、混乱不堪的里坊,都令阿史那霁昂心急如焚。
与绚烂夺目的长姐、剑技过人的二姐相比,略显木讷的阿史那霁昂可以说是三姐弟中最不起眼的。朋友稀疏的他常待在家里鼓捣器械,甚少出门。偶尔走动,无非王霨的西郊庄园或高仙芝府。
阿史那霁昂和王霨是总角之交,只是北庭军攻克碎叶城一役后,王霨心智大开,陪阿史那霁昂玩的时间日益稀少,不过因阿史那姐妹的缘故,两人倒还常见面。
六年前阿史那一家迁居长安,阿史那霁昂在国子监结识家世相似、性情相近的高云帆,从而认识高仙芝的爱女高云溪。
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高仙芝对高云舟、高云帆兄弟颇为严厉,常督促二人勤练骑射、苦读兵书。可对女儿,高仙芝却是娇生惯养、百般宠爱。高云溪在父兄宠溺下,从小古灵精怪、刁蛮无比。
阿史那霁昂去高府做客没少遭高云溪刁难、
戏弄,换作他人早就恼了,可脾气随和的阿史那霁昂不以为忤,反常借素叶居的工坊打造精巧的弓、弩、刀、匕送给高云溪。
高云溪虽每次都挑三拣四,摆出一副嫌弃的神色,但最后不仅会收下礼物,还常提出些奇奇怪怪的新要求,而阿史那霁昂肯定绞尽脑汁满足她的愿望。偶逢高云溪心绪极佳,她会赠阿史那霁昂一两副自己画丹青小品。
对幼女钟爱异常尉迟夫人不讨厌阿史那霁昂,不过也说不上喜欢。近几年高仙芝拜相封使、节节高升,幽州兵乱以来更是被圣人敕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盛王平叛,从龙之功可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女儿的婚姻大事尉迟夫人自有一番计较,河中节度使嫡子还不足以让她心动。若非顾忌素叶郡主深受贵妃娘子喜爱,尉迟夫人定会断然出手,直接刺破阿史那霁昂的痴念。好在高云溪尚未及笄,尉迟夫人打算先含混几年再说。
不谙世事的阿史那霁昂哪里看得透尉迟夫人幽深曲折的心事,他只知道,和高云溪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洋溢着醉人的气息,而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则充满不堪忍受的乏味和无聊。
得知潼关、华州平安火未至,宣阳坊暴民生乱,阿史那霁昂心忧不已,因为他清楚高仙芝离京时带走绝大多数安西牙兵,只留三十来人看家护院。他们对付普通蟊贼没问题,应对暴乱恐力有不逮。
更令阿史那霁昂担心的是,与久经杀伐的父兄不同,高云帆从未上过战场,面对动乱多半已手慌脚乱。高仙芝的族弟高仙桂倒是在城中,可他须宿卫宫禁,帮不上什么忙。阿史那霁昂仿佛看到高云溪落入乱民之手备受摧残,于是他毫不犹豫带着专司护翼自己的河中牙兵前去援助,浑然忘了自己也从未上阵杀敌。
催马从西门冲入火光烛天的宣阳坊,只见高府大门洞开,数百暴徒乱哄哄挥动着刀剑棍棒,踏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往里涌。
“连弩,射!”双眼冒火的阿史那霁昂学着王霨的样子号令牙兵举弩齐射,可临发之际,他又忍不住加了句:“别杀人……”
河中牙兵被小郎君前后矛盾的命令弄得哭笑不得,幸亏带队的火长颇为机灵,高喊声“射腿”就命手下将一蓬蓬弩矢悉数洒出。河中牙兵所使的连弩乃阿史那霁昂亲手打制,与素叶镖局标配的连弩相比,上弦速度更快、射程更远。背部遇袭的乱民登时鬼哭狼嚎,至于弩箭是否只射中腿部,火长才懒得一一察验。
“换刀,冲进去!”火长清楚阿史那霁昂不谙战阵之术,自发接过指挥权,催动战马一骑当先,突入暴民中左劈右砍,如狼撕群羊闯开一条道路,如雪翻飞的刀光吓得乱民顿作鸟兽散。
“区区一群虚张声势的混混,安西牙兵竟对付不了?” 火长正诧异间,忽有数羽雕翎骤然袭来,躲闪不及的他闷哼一声坠落马上,旋即就被乱刀捅死。跟在火长马后的阿史那霁昂透过混乱的人
群,依稀看见数十名手持弯刀、长弓的黑衣武士正猛攻据守正堂的安西牙兵。
“猛油火瓶!”想到高云溪随时可能遇险,阿史那霁昂不再犹豫,率先从马鞍右侧摘下玻璃瓶抛向前方,护在他身侧的河中牙兵从腰间摸出火石,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
蓦然腾升的烈焰贪婪吞噬着乱民的性命,滚滚浓烟遮蔽住弓箭手的视线。
“从右走!穿过厢房走廊进正堂。”阿史那霁昂对高宅地形了然于胸。
不畏艰险因义重、敢驱虎豹为情深。
“云帆兄,某来迟了!”阿史那霁昂奋力抛出最后一个猛油火瓶,焦急问道:“令堂可安好?”
“嫡母、家母和云溪皆无事,唯有仆役死伤甚多。”
“那群武士是什么人?”听到最牵挂的人安然无恙,阿史那霁昂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疲惫不堪的高云帆呜咽道:“我也不知他们的身份。乱民闯入坊内围攻右相府邸时,某已按家父和封节帅之前的嘱托,急命牙兵披甲牵马,打算到南郊别院躲一阵。孰料杨家的宅院还没乱,就有人浑水摸鱼闯入吾家,大开院门、射伤马匹,煽动暴民抢劫。某竭力抵抗却被团团围住,困在此处进退不得,霁昂郎君可有退敌之策?”
“这……”
阿史那霁昂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五杨宅方向响起阵阵有节奏的高呼:“清君侧,诛奸妃!”,汹涌如潮的骚动民众在有心人引领人奔向宣阳坊西、北两门。
被猛油火和连弩暂时压制的黑衣武士们忽放声大喊:“高句丽狗贼高仙芝勾结叛军,纵容东都沦陷,其罪当诛!”
正从高仙芝宅门口经过的乱民闻声而呼“杀高贼”,闯入前院打、砸、烧、抢,安西、北庭牙兵的防御压力陡增,本就勉强维持的防线顿时岌岌可危。
“云帆兄,某带有十一匹骏马,要不汝先护着令堂和云溪杀开一条血路?”虽不通军务,阿史那霁昂却也能看出牙兵们坚持不了多久。
“不,还请霁昂郎君先撤,某来断后,高家从无临阵先退的传统!”高云帆动情道:“吾若无法脱身,还望霁昂郎君善待云溪。”
“云帆兄何出此言!”阿史那霁昂慨然道:“吾誓与兄共存亡。”
铁骑突击冰河裂、陌刀狂舞风卷雪。
阿史那霁昂与高云帆同仇敌忾、争先恐后之际,一彪玄甲轻骑疾若离弦之箭,纵马跃过高府大门,冲入乱民群中持槊猛刺。一名持弓与安西牙兵对射的黑衣武士察觉来自背后的威胁,他正要扭身,一柄宽阔的陌刀呼啸而至,将黑衣武士拦腰劈成两段,飞溅的血花吓得暴民四散避让。
“霁昂郎君,快上马,随某离开!”挥刀如风的李定邦放声高呼。
“李兵马使!?快帮某救高枢密使的家人。”喜出望外的阿史那霁昂无暇细思镇守武关的李定邦为何显身宣阳坊。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三)
“上马,先上马!”李定邦犹豫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催促道。
“云帆兄,一起走!”阿史那霁昂默认李定邦是来帮自己的。
“好!”高云帆趁暴民的袭扰被河中轻骑打断,扶着泉夫人、尉迟夫人和高云溪上马,自己和阿史那霁昂则与牙兵一同步战,护送三人与李定邦汇合。
“霁昂郎君,此地不可久留。”李定邦见阿史那霁昂一心扑在高仙芝家人身上,驱马赶来,打算拽他上马。
数名黑衣武士见杀神般的陌刀将急于救人,遂挥弓拉弦,朝着高家妇孺射去。
“云溪!”阿史那霁昂的手腕已被李定邦攥住,他试图跳起来为心上人挡箭,却被李定邦死死拉住。
“放开我!”阿史那霁昂狠咬李定邦的手臂,却被坚硬的护腕磕得牙疼。
“娘亲!”高云溪一声惨叫,阿史那霁昂循声望去,只见尉迟夫人身中数箭,软软地从马鞍上歪下来。泉夫人则以年龄不相称的机敏紧贴马背,躲过一劫。
“母亲大人!”高云帆扶着尉迟夫人,椎心泣血、放声痛哭。
“傻儿子,快跑,找尔父为吾报仇!霁昂郎君是个好孩子……”尉迟夫人话未说完便香消玉殒、命丧黄泉。
“走!”李定邦浑不顾高家满门死活,单臂发力,强将哭闹不停的阿史那霁昂牢牢按在马鞍上。
霜剑星芒耀、飞刀电策驱。
李定邦双腿一夹,正要策马离去,数把飞刀接连而至,直扑其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后仰躲避。
飞刀之后,一泓秋水倏忽而至,从屋顶飞身而下的阿史那雯霞借助冲力弹开陌刀,一剑挑伤李定邦的右肩。与此同时,高府后院里破空声、厮杀声、惨叫声接连不断。
“姐姐……”接二连三的变故使阿史那霁昂晕头晕脑。
“李定邦要抓你回河中!”阿史那雯霞抓住李定邦右臂乏力的空隙,拉住弟弟跳下马背,躲入正堂。
“雯霞小娘子,汝要忤逆节帅的命令?”换左手持刀的李定邦正欲冲杀夺回阿史那霁昂,五十名人马俱甲的重骑兵催马从后院杀出,以槊当棍,驱赶乱民向北逃窜。偶有黑衣武士举弓反击,疾若鬼魅的黑箭毫不留情穿透他们的咽喉。
“附离亲卫……”李定邦正思忖如何应对,重骑兵后方驶出两辆铁灰色的马车,透过敞开的车窗,粗若短矛的弩矢喷涌而出,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素叶军的战车和床弩?”惊愕失色的李定邦不再犹豫,催马便走。残留无几的黑衣武士则早混杂在乱民群中逃之夭夭。
树高雀失母,憔悴使心悲。
阿伊腾格娜望着紧抱儿子喜极而泣的李夫人、跪在尉迟夫人身前哀哀痛哭的高家兄妹,不觉悲从中来。
“母亲大人,你为何早早弃某而去,汝是否和父汗一道透过光明神永不熄灭的
火焰注视着女儿呢……”想到此处,阿伊腾格娜蓦然记起兄长曾提过,母亲并非突骑施人,而是温婉、聪颖、善良的汉家女子,她至死也未改信阿胡拉?马兹达,想来其灵魂绝不会投身光明神的火焰,而应寄付东岳大帝或地藏菩萨……
“无论母亲魂归何处,她肯定深爱着吾与兄长。”阿伊腾格娜坚信,自己之所以热爱汉家典籍,定是源于母亲血脉的召唤:“哥哥,汝以十万部人为弓,引而不发,是欲伺机收复碎叶吧,可母亲定不愿见你轻动刀兵……”
念及河中局势,素来心澜不惊的阿伊腾格娜烦躁不已。她随王霨入京的本意是竭尽所能推动突骑施部重归大唐藩属,为族人谋求和平、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
其间忽都鲁的确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达成和解,突骑施以怛罗斯城为根本积聚生养,已恢复元气,重新成为碛西数一数二的大部,阿伊腾格娜闻之甚是欣慰。然从兄长来信的字里行间她隐隐察觉到,忽都鲁并不热衷向唐廷称臣,而是对收复碎叶、重建汗国念念不忘,只是慑于葛罗禄人多势众、唐军兵强马壮,不敢轻易挑衅。
“而今四海鼎沸、中原板荡,哥哥多半按捺不住兴兵的**。”更让阿伊腾格娜深感不安的是,河中的局势比她之前预料得还要复杂,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等各有所图……
酉时初刻(晚上17点多),她接到王霨用飞鸽传来的密信,得知华州遇袭、盛王身死、潼关遇险、长安恐将生变,急按王霨离京前定下的《应急预案》,召集全部人手、启用秘藏的强弩重铠、带上文书信函,离开金城坊,急奔崇仁坊而来。
王霨远赴河东前,崔夫人已迁居重兵环卫的西郊庄园,张夫人为照顾身怀六甲的王绯,执意留在百孙院附近。至于裴夫人,她自负王珪为东宫心腹、闻喜堂人手众多,对崔夫人之举甚为不屑,不过她还是听从王正见的叮嘱,以散心为名从亲仁坊移居曲池坊别院,远离冠盖云集的北城。
王霨在密信中拜托阿伊腾格娜护送王绯、张夫人及阿史那一家同往西郊庄园。若是平时,阿伊腾格娜可自西向东横穿皇城,直趋崇仁坊。可长安城内的骚乱来得极快,宫城、皇城提前关闭,她只得绕道前往。
越往东走,乱民越密,不少南衙卫兵也趁火打劫,浓烟滚滚、火光若血,急促的厮杀声和凄厉的喊叫声将繁华风流的长安城变成人间地狱。
阿伊腾格娜听从巴库特的建议,以五十名附离亲卫为锋矢、四辆素叶战车为箭身、百余名素叶镖师为羽翼,一路或凭坚甲利刃劈波斩浪、或靠巧思奇策迂回而行,总算赶到杀声不断的阿史那府。
因担心阿史那一家遇险,阿伊腾格娜顾不得礼仪,驱车直入、循声而进,恰好听到李夫人在东侧院哀叹“不归路”。
聪敏的阿伊腾格娜自然不会追问“不归路”
之意,但细心的她听了柳萧菲叽叽咕咕的描述,旋即明白李定邦刺杀盛王、抢夺阿史那霁昂皆是奉阿史那旸之命而为,结合霨郎君对河中的忧心及北庭、安西两军在素叶河谷安插沙陀部、扶植葛罗禄的布局,显然阿史那旸所图极大,而哥哥与河中军的约定恐并非简单的“互不攻伐”四字而已。
心忧万里外、眼观城内局。
阿伊腾格娜推敲碛西局面之余,扫了眼阿史那霁昂的房间,便从《清溪芙蓉图》猜出他多半是忧心高云溪的安危,偷溜去宣阳坊。
阿史那雯霞本心情郁郁,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让李定邦带走弟弟。阿伊腾格娜一句“何去何从,是不是该先问问霁昂郎君的心意”令阿史那雯霞幡然醒悟,她急与范秋娘、柳萧菲率公孙门弟子攀屋沿墙,径直南下。阿伊腾格娜则带上李夫人,避开乱民群集的主街,绕抵宣阳坊南门来到高府,险之又险抢回阿史那霁昂,击退围攻高家的乱民,只是晚了半步,未能救下于阗公主尉迟星。
星黯火势急、烟碎夜风悲。
惊魂初定的阿史那霁昂跪在因救女身亡的尉迟夫人尸首前暗暗发誓:“某宁死也会守护好云溪……”
“郡主,某带人粗粗翻了翻,黑衣武士所使弯刀、弓矢皆类碛西之物,但辨识不出乃何部人马……”巴库特低低道。
“碛西……”阿伊腾格娜心头一凛,忙面不改色行肃拜礼道:“泉夫人、云帆郎君,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城内巨变将生,若不嫌弃的话,诸位可同往西郊庄园暂避风头。不过,吾受霨郎君之托,还得去接建宁王妃和素叶郡主,不知泉夫人是随吾等北行还是自行前往?”
“一同前往、一同前往,多谢真珠郡主。”泉夫人见识了素叶战车的威力,连声答应并催促云帆、云溪快走。
“泉夫人客气了,在下还得劳烦安西精兵相助。”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随即请泉夫人等上车,李夫人与阿史那霁昂另坐一辆,尉迟夫人的遗体则被抬上尾车。
车辚辚、马萧萧,神色稍霁的阿史那雯霞飞身上马,挥鞭北上,势若狂飙奔往百孙院。
“父亲大人,在你眼里,吾与霁昂还比不过一个虚幻的残梦?”阿史那雯霞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解和苦闷:“姐姐更惨,信中对她只字未提,显然父亲压根没考虑过其生死,说不定打算让姐姐顶罪,难怪当年会有选姐姐和亲的传闻。父亲大人,女儿已明白你的雄心壮志,只是霁昂对高云溪情深义重,女儿也实在舍不得那该死的王霨……”
阿史那雯霞心潮起伏之际,乱作一团、人仰马翻的大明宫内,阿史那霄云正陪着贵妃娘子站在寝殿前的丹墀上翘足南望。
“大姐……”远眺火光闪烁的宣阳坊,杨玉环声韵凄惋、泫然泪下。
“娘子珍重玉体,韩国夫人吉人自有天相……”阿史那霄云急忙出言安慰。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四)
“傻丫头,吾虽久居深宫,却知世人对杨家又妒又恨,故常焚香拜佛、行善积德,以惜福保身。可恨有些人执迷不悟,挥霍无度,害得杨家遭逢此劫。大姐素来是个菩萨心肠,何曾做过什么歹事,却横遭此祸,倒是某人……”杨玉环话到此处,生生咽下。
阿史那霄云心知贵妃娘子对虢国夫人不满已久,之前借童谣和《丽人行》褫夺虢国夫人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牌,孰料她不过收敛数月就故态复萌,施出百般手段偷偷入宫与圣人幽会。贵妃娘子今日急召阿史那霄云前来,便是因再次探知虢国夫人私会圣人而郁郁寡欢。
宫内的风吹草动,阿史那霄云原原本本告知在前线厮杀的王霨,王霨在回信中提醒她,虢国夫人与杨国忠狼狈为奸,她进宫并非贪图欢娱,而是为左右朝政,务必切切留意。
阿史那霄云来贵妃娘子寝殿前匆匆与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见了一面,推测虢国夫人私见圣人多半还是为请吐蕃发兵勤王一事。
自安禄山起兵以来,汹汹民意皆指向身为右相的杨国忠,圣人对其日益冷淡,哥舒翰等边将也与其反目为仇。为持禄固宠,杨国忠欲以土地、财帛为贿,诱使吐蕃发兵平叛,进而减轻剑南道压力,以抽调更多剑南军进驻关中。
杨国忠数次密谏圣人召见吐蕃使者,皆被李泌和高力士所制止,圣人既不甘心放弃九曲、石堡,更担心引狼入室,故明令杨国忠尽快送恩兰?达扎路恭归国。贼心不死的杨国忠只得动用虢国夫人的枕头风……
弄清虢国夫人入宫的前因后果,阿史那霄云才去陪杨玉环,对军国大事近乎一无所知的贵妃娘子心中唯有被姐姐背叛的酸楚,阿史那霄云帮她排解半天正欲告辞,华州和潼关方向的平安火却久久不至,长安城中也骤然陷入混乱。
阿史那霄云奉命去李泌处打探,惊闻乱民火烧五杨宅、太子离宫、陈玄礼久唤不来、龙武军异动连连、披甲持槊的飞龙禁军已奉诏聚拢至大明宫周围、传召勤王的中使星赴京畿各处……
“东宫叛乱……”在长安宫廷耳濡目染多年,阿史那霄云已非只爱打马球的边镇小娘子。
“驻守蓝田关的席元庆甚是忠心,可惜麾下只有两千安西军,且其声望不足;镇守蒲津渡的刘破虏乃哥舒翰部将,未必可用;剑南军步多骑少,战力平平,崔圆为人甚是圆滑;沙陀人能否靠得住难以判定;谋剌思翰不可信……李光弼有善战之名、王正见威望极高,只是远水难救近渴……”李泌对着沙盘,抚须长思。
“素叶军!李先生,霨弟今晨曾飞鸽告吾,他已率三千劲旅进入京畿,距离华州不过数十里。”阿史那霄云急忙提醒。
“霨郎君在华州附近!?”李泌惊喜交集:“蒲津渡守军怎未提此事?哎,刘破虏贪杯,军报向来马虎,来得也慢……”
阿史那霄云急帮李泌查阅,果不其然,蒲津渡最新的军报还是三月初一报来的。
“既然如此,素叶军乃距离华州、潼关最近的兵马,以霨郎君之聪,定有所获,得尽快与其联络上……”稍加思索,李泌当即移步与高力士商议,阿史那霄云正犹豫是否辞别,全身披挂的高仙桂已奉命前来。
“高司阶,汝速持诏从出城,前往华州传召素叶军使王霨入城勤王!”高力士的声音有点嘶哑。
“诺!”高仙桂使了个眼色,阿史那霄云心领神会,与其一道告退。
“可有话带给他?”高仙桂瓮声道:“用不用劝他尽快来京?”
“多谢仙桂郎君,请他量力而行,万毋重蹈洛水河畔覆辙。”阿史那霄云肃拜致谢:“至于是否入京,望他审时度势、择机而动,不需牵挂吾。”
“一定带到,还望霄云郡主珍重,寻机会尽快离开大明宫,赶赴西郊庄园。”高仙桂郑重叮嘱后,率十名飞龙轻骑策马离去。
马作的卢飞快、心如波涛澎湃。
高仙桂离开骚动不安的大明宫,沿官道策马向东急行。此刻他并不甚在意长安城中的变乱,因为心中满满都是阿史那霄云的倩影。
高仙桂已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恋阿史那霄云,大概是跟随父亲高舍屯到达庭州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难以自拔;高仙桂也说不清为何喜欢阿史那霄云,在长安、在龟兹,他见过举止娴雅的名门佳丽、钟灵毓秀的江南歌伎、豪气干云的漠北英雌、艳色无俦的西域胡姬、热情似火的南诏蛮女、温婉入骨的高丽侍婢,可在高仙桂眼中,天下所有绝色合在一起,都不及霄云的万分之一。
但与波涛汹涌的私下倾慕相比,高仙桂的追求之举可谓死水微澜,他虽常陪阿史那霄云打马球、猎狡狐,可从无勇气一吐胸中爱慕。高仙桂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怯弱,或许是阿史那霄云的明艳照人令他自惭形秽、斗志尽消……
倒是高仙桂的母亲看出儿子的小心思,悄悄探过李夫人的口风,得到的却是李夫人的婉拒。后又传闻阿史那霄云或将和亲大唐藩属部族,高仙桂便听从父母劝告,将一腔情意深埋心底。
当然,高仙桂舍不得离开阿史那霄云,依旧以玩伴的身份陪她左右。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更是奋不顾身冲在最前,正如在庭州西郊马球场遇袭时那般。
对于阿史那霄云选择王霨,高仙桂心海中难免会泛起丝丝醋意,然更多的还是祝福。因他经过多年观察,深信王霨不仅文韬武略远胜自己,对阿史那霄云的痴迷也不在自己之下。
名花虽已有主,高仙桂却仍愿意默默守护着她,毫无移情别恋之心,令其父母甚是焦急。去年高舍屯不与儿子商议就给他张罗了门婚事,新娘来自世居营州的高句丽大族,婚期定在今年上巳佳节。
恪守孝道
的高仙桂不敢忤逆父母之意,令他颇感庆幸的是,安禄山于年前起兵作乱,营州与长安的来往交通被叛军隔绝,婚期不得不一推再推。而王霨远赴河东平叛后,高仙桂忙碌完龙武禁军的差事,常去崇仁坊探望阿史那霄云,日子过得比之前还要快活些。
“霨郎君,望尔能守初心如日月,不因荏苒变冷热。否则某绝不饶你。”高仙桂思绪万千之际,在前探路的飞龙轻骑兀然在路边发现一堆被草草遮掩的尸体。
“张将军之前派往华州的袍泽全被人射杀?”大惊失色的高仙桂略一思索,急令道:“熄灭火把,走小道!”,可心神全萦绕在阿史那霄云上的他并未察觉,从离开大明宫起,就有一队人马远远跟在后面……
高仙桂摸黑赶往华州时,长安西郊,一彪飞龙禁军护送中使刚刚进入沙陀军营。他们出城后也遭偷袭,幸遇一队素叶镖师相助才击退敌人。
素叶镖师一路陪同飞龙禁军到沙陀营地外才离开。途经刘家村时,飞龙禁军发现素叶居的庄园刁斗声声、烛火通明,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强弓站在望楼上警戒,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一身戎装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接过诏书后,拍着胸脯表示立即点兵。可飞龙禁军士卒刚出大帐,就被密若牛毛的羽箭射成刺猬,他们的尸体随即被埋到远离军营的树林中。
“勤王,勤哪个王?胜负未分,沙陀人绝不会蹚浑水。”骨咄支遥望不远处灯火点点的葛逻禄营盘,阴恻恻笑道:“天可汗老眼昏花,大唐内乱不休,巨龙爪牙渐钝,碛西诸部要换个活法,对不对,谋剌小叶护……”
与此同时,水声滔滔的蒲津渡口,刘破虏见潼关平安火未燃,正要挥兵前往却收到一封令他无所适从的密信……
马蹄敲月狼烟浓,壮士披星烽火狂。
戌初时分(晚上19点多),长安城内动荡不安之时,王霨带三千健儿不惜马力赶往漆黑一团、存亡未卜的潼关。
“也不知伊月是否与霄云汇合?同罗蒲丽应接到密信加强戒备了吧?雯霞姐姐与柳萧菲一人三马狂奔百余里,能否赶得及?”
诸多念头在王霨心头一闪而过,他恨不得立即调转马头奔赴长安,带上霄云、伊月等至亲至爱远走高飞。可抬头远望黑魆魆的潼关方向,重如千钧的责任压在王霨肩上,令他只能牵挂,却不能回头。
大半个时辰前,王霨进入死伤惨重、狼藉不堪的华州城,盛王的无头残尸被胡乱抛弃在行营内,再无执掌天下兵马的英姿;华州刺史罗希奭身中七刀,鲜血将绒毯染成赤色;李林甫忠心耿耿的管家李庄中箭而死,只是未发现李仁之的尸首;平卢牙兵、飞龙禁军的遗体随处可见,他们死前曾奋勇抵抗却于事无补,只得含恨而去;史朝义回到自己与陌刀将对战的地方,望着四名平卢牙兵断成数截的尸身,放声痛哭。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五)
城中百姓亦有死伤,好在他们并非偷袭者的目标;王忠嗣遗孀柳夫人、长子王.震及华州名将郭子仪的族人也受到些惊扰,不过危乱之际,王霨实在无暇去探视他们。
令王霨颇感欣慰的是,虽有不少安西牙兵死于偷袭,素叶军并未发现高仙芝、封常清和卫伯玉的尸体。
“以卫别将之武勇,当可护得高枢密、封节帅周全。”王霨命部下细心察看,但偷袭者简单打扫过战场,素叶军只找到百余辆插着武关防御使旗帜的粮车,别无所获。
因担忧潼关战况,王霨并未逗留太久,只留下刀盾兵、弓箭手各二百驻守华州、清理战场,就率主力向东疾行。因担心突遇叛军,素叶军的斥候洒的极远。
“东方有数千兵马靠近!”距离潼关尚有七十余里时,前方传来斥候的惊呼,王霨赶忙就地列阵设伏,准备先试探一下叛军前锋的成色,再决定继续东进还是退守华州。
庭州砲正欲发射猛油火弹时,阵前观敌的李晟猛然喊道:“霨郎君,观其旌旗,前方似是于阗勤王军。”
“止!”王霨满腹疑云:“于阗国王尉迟胜是哥舒翰的表弟、高云舟的舅舅,素有忠勇之名,岂会弃关先逃?且其军容听起来颇为齐整,并无败相,真是怪哉,难道是叛军乔装的……”
策马何纷纷,捐躯抗豺虎。
王霨弄不清前方是敌是友之时,长安东南七十余里外的蓝田县北,高仙芝和封常清带着千余名华州残兵行色匆匆,马不停蹄向南急行。
“之前因担心挫伤长安军民士气,节帅家眷皆在宣阳坊。某若没猜错,偷袭华州定是东宫做的手脚,城中此刻恐已生变。”封常清忍不住再次劝道:“节帅身为枢密使兼天下兵马副元帅,应以勤王护驾为重,蓝田关交由某就是了……”
“封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高仙芝毫不犹豫打断封常清的絮叨:“云舟在潼关有于阗兵马相护,且汝已派卫伯玉前去接应,当无忧矣;云帆、云溪虽幼,宅中留有三十多名牙兵,足可保他们母子撤离。当务之急,是火速增援蓝田关,堵住叛军进入京畿的通道,否则大唐危矣!汝领兵之能某当然信得过,可你眼下无官无职,如何号令新败之兵奋勇一战?”
“哎……”封常清长叹一声,不再争辩。
未初时分(下午17点多),看似壁垒森严的华州行营突遭武关运粮队奇袭,与行营一街之隔高仙芝正要率军前往援救,城池西门轰然洞开,数千骑兵如潮涌入,或骑射或挥槊、或刀劈或斧砍,杀得飞龙禁军措手不及。
“曳落河!?”陕州之战,田乾真麾下的三千曳落河给封常清留下深刻印象。
雪上加霜的是,飞龙军中竟有敌军内应,他们暗放冷箭偷袭同僚,令本有一战之力的飞龙禁军陷入混乱。
悍勇无双的卫伯玉试图带队冲击,救出盛王。无奈安西牙兵只有四百余骑,还
未穿透曳落河的阵列,李琦就惨死在运粮队刀下,平卢牙兵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本就居于下风的飞龙禁军士气大沮,险些土崩瓦解。
一击得手,敌骑转而猛攻安西军,封常清见势不妙,急命牙兵退入坊内与敌巷战,避免与数量占优的敌骑对冲。高仙芝则亲自竖起副元帅大纛,召集城内外各处残兵重整旗鼓,与敌死战。
安西牙兵依托坊墙楼宇,以牺牲二百余人的惨烈代价,死死抵住敌骑风狂雨骤的进攻。大约是三鼓而竭的缘故,久攻不下的偷袭兵马抛下千余火把,将华州行营点燃后如风撤离,安西军则被烈焰逼得出城躲避。
“四千曳落河杀进华州,怎么可能……”高仙芝收拢溃兵之际,封常清凝眉苦思:“一个时辰前,云舟郎君密报潼关安然无恙,席元庆也称蓝田关一切如常,蒲津渡方向毫无变故,叛军如何能从天而降……武关运粮队……武关……河中……”
一念至此,封常清拖着疲惫的身躯细细查看聚拢而来的残兵:“原来如此……”
“节帅,方才……”血染铁甲、伤痕累累的卫伯玉依然对封常清毕恭毕敬。
“卫别将,劳烦你速带十名弟兄去潼关一趟,悄悄找云舟郎君,然后陪他回长安,照顾高节帅的家眷。”寒毛卓竖的封常清意识到长安城中狂澜将起。
“诺!”卫伯玉见封常清神色焦急,不顾浑身疼痛,上马就走。
“节帅,武关危矣、蓝田关危矣、长安危矣!”面上神色如常的封常清慢慢踱至高仙芝身边。
“何出此言?”高仙芝蹙眉奇道。
“李定邦内勾东宫、外联叛军,是袭击华州的元凶。某本以为运粮队乃曳落河乔装,然方才遇袭之时,驻守华州的飞龙军内乱不休。此刻点检兵马,选自河中的飞龙禁军兵将全无踪影,难道他们恰好都战死了?某不信有如此巧合。”
“果真?”高仙芝假装不经意一瞥,确未看到任何一名河中将佐:“可李定邦从未来过华州……”
“谋剌思翰!他频频拜会盛王看来另有所图。”封常清已猜出其间关窍。
“李定邦反叛,武关自然不保,蓝田关已成直面叛军的关隘。陕州与武关有山道相通,曳落河定是走武关道混在运粮队中潜入京畿。”高仙芝当即明悟:“不料席元庆如此眼拙,好在蓝田关平安火未熄。不过曳落河奇袭华州得手后迅疾离去,十之**会重回蓝田关,与关东的敌军夹击席元庆。只是曳落河为何如此大费周折……”
“估计李定邦开出的条件就是要叛军助其狙杀盛王殿下。”封常清的思路愈发清晰:“某不确定此穷凶极恶之举是李定邦自己的主意还是阿史那旸的谋划,但太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盛王不死,太子的东宫之位难保。”高仙芝心若明镜。
“节帅,为今之计,上策应收拢兵马前往大明宫勤王,揭发太子奸计;中策
可退至长安西郊,随机应变。”
“下策呢?”高仙芝对上、中两策不置可否。
“率残兵赴蓝田关,召集附近驻军,殊死一战,抵御叛军。”封常清似乎早料到高仙芝会有此问。
“蓝田!”高仙芝转向南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一句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诺!”封常清双眼噙泪,慨然领命。
哀兵夜行疾,山枭惊飞起。
蓝田关位于蓝田县城东十余里外的崇山峻岭中,它与武关如同两道巨闸,牢牢控制着京畿联通南阳、江淮的通道。蓝田关名气不如潼关、险峻不如武关,但它却是拱卫长安东南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蓝田关失守,叛军不仅可以杀入一马平川的京畿,还能切断江淮粮饷输送长安的主通道。
当日杨国忠力荐李定邦担任武关防御使,高仙芝和封常清以为李定邦贪求军功,并未多想。但为确保华州侧翼控制在安西军手中,他们建言盛王派行事稳重的席元庆出镇蓝田,安西监军鱼朝恩则一同前往。
高仙芝对随同席元庆进京勤王的鱼朝恩十分鄙夷,他本以为世上再无内侍能比边令诚更贪财,孰料鱼朝恩不仅贪婪,还极其无耻,甫抵京畿就带着从河中、安西收刮来的财帛献媚于盛王。
可笑的是,鱼朝恩见识太浅、眼力也差,他根本没摸清盛王的喜爱及元帅行营内的格局就贸然求见,结果因送李仁之的礼物太差,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离开。
高仙芝素来看不惯眼高手低、目中无人的李仁之,唯有此事,他觉得李仁之做的极佳。封常清则担心遭受羞辱的鱼朝恩图谋报复,吩咐席元庆暗中监视。
叛军攻陷东都、陕州后,潼关外战事连连,蓝田、武关一线则风平浪静。奇怪的是,叛军明明已尾随武关运粮队混入京畿、奇袭华州,蓝田关守军不仅毫无察举,反照常燃起平安火。
为确保尽快掌控周边动向,封常清与席元庆常用飞鸽联络。华州大营遇袭时,城中信鸽或死于战火、或趁乱逃离,高仙芝无法联系上席元庆,只能亲自带兵前往看个究竟。一路行来,高仙芝暗暗期盼蓝田守军能尽早发现叛军阴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令高仙芝大为沮丧的是,他们刚过蓝田县城,就迎头碰上在数十名士卒护卫下仓惶向西逃窜的鱼朝恩。
“高枢密使,一个多时辰前忽有大队叛军偷袭蓝田关。敌军用石砲和猛油火攻破关隘,席副使力战而亡,某见事不谐,欲赴华州求援,不料枢密使亲自领兵前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鱼朝恩眼中偷偷闪过几丝狡黠。
“蓝田关也丢了?!敌军有多少人马?距离此地多远?”封常清吼道。
“叛军兵马过万,只是某急于谒见枢密使,实不知敌军行至何处。”鱼朝恩毫无愧色。
“可恨……”封常清回头瞄了眼千余华州残兵,苦思如何御敌。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六)
“退守蓝田县城,打开武库、粮仓,征发团结兵、衙役、丁壮,共同御敌。”高仙芝决断极快:“山路崎岖,夜运石砲等攻城重器殊为不便,叛军当以精骑为主,吾军依城而战,可与之缠斗半日……”
高仙芝话未说完,东方闪现点点火光,紧接而来的便是千万马蹄锤击大地引发的剧烈震动……
郭外虎狼横、城内鬼魅行。
三月初三夜,戌时(晚上20点左右),高仙芝领残军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时,长安兴宁坊百孙院建宁王府,接到王霨飞鸽传书的王绯早已收拾妥当,随时准备撤离。
“霨郎君是不是小题大做,十六王宅、百孙院有飞龙禁军把守,乱民哪敢来这里捣乱?”自从王绯嫁给建宁王,张夫人长居兴宁坊一带,颇不舍离开。
“娘亲你听,坊外已乱成什么样,慎在于畏小,霨弟一片好心,我们万不可辜负。”
坊北传来的阵阵喧嚣声令张夫人心里一紧,她当即改变心意,连声催促女儿快走。
“伊月方才传来密信,她已召集百余名甲士赶来接应,眼下坊外纷乱如麻,咱们这点人手恐不堪用,还是与霄云、伊月汇合后再走不迟。”王绯侧耳倾听坊墙外的动静:“一股股乱民似乎都在涌向大明宫,兴宁坊紧邻丹凤门,吾担心也将受牵连,倓郎与其兄均在平叛前线,咱们是不是带上广平王的家眷一起走。”
“傻女儿,眼下能自保就不错,别想那么多。再说广平王妃崔丽卿乃韩国夫人之女,她对你颇为不善,如今杨家恶有恶报,又何必管其死活。”
“女儿只是担心沈孺子无端受牵连。”王绯与温柔大方、博学多才的广平王爱妾沈珍珠来往不少。两人一位是碛西巾帼、一位是江南碧玉,年龄相差七八岁,却意外地十分投契。
仿佛是印证王绯的担忧,与建宁王府一墙之隔的广平王宅内骤然响起激烈的厮杀声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兴宁坊南门一带随之传来暴民劫掠的纷扰声。
“乱民闯进来了?”张夫人和菊香搀着怀孕五个多月的女儿走向素叶居精心打造的四**马车:“快上车,走!”
“不,速去广平王宅!”心地善良的王绯
牵挂沈珍珠的安危,忙派二十名王府家将前去查看。
“诺!”建宁王不在,阖府家将自然惟王绯之命是从。剩下的数十名素叶镖师则张弓拔刀,簇拥着王绯等人。
片刻功夫后,王府家将载着花容失色的沈珍珠及广平王的长子李适驰马归来。在其身后,数十名手持弯弓长槊的轻骑紧追不舍。
“射!”素叶镖师和敌骑同时松弦,雕翎交错而过,七八名无铁铠护身的王府家将当即坠落于地。素叶镖师的羽箭射中当先五骑的战马,暂时挡住汹汹敌骑。
“快撤!”王绯和张夫人拉沈珍珠和李适上车后,忙命素叶镖师从后门离开。被马尸堵住的敌骑箭发如雨,打在车厢上叮当作响。
“别怕,车厢外钉有铁板,寻常弓弩根本射不透;车轴用的是上等邢州酸枣木,两端还包裹有铁皮,无惧磕磕碰碰;拉车的马匹都是碛西良驹,速度不比单骑慢多少。”王绯耐心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李适,沈珍珠银牙紧咬朱唇,一言不发。
“崔妖婆死了,父亲大人早就想……”李适小声道。
“适儿不可胡言乱语!”沈珍珠用柔荑紧紧捂住儿子的嘴,柔声细语中藏着丝丝悲戚:“多谢建宁王妃相助,广平王妃确已身亡,日后见到俶郎,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什么难开口的,当然是责怪他不在家守护妻儿!”王绯有意化解紧张气氛:“待建宁王回来,吾也要这般怨他。”
“如此巧夺天工的马车,是霨郎君的心意吧,建宁王妃真有福气。”沈珍珠岔开了话题。
“吾弟……”马车还未冲出后门,院内蓦然响起阵阵破空声,跃过马尸继续追杀的骑兵遭遇长箭、弩矢暴击,死伤无算。
“杀!”一彪重骑从建宁王府正门杀入,砍瓜切菜般刺入敌骑背部。护翼王绯的素叶镖师见攻守易势,也调转马头,冲击敌骑。
“死战不降!”敌骑或殊死抵抗、或自尽身亡,并无一活口留下。
“死士……”范秋娘收回长弓,细细打量着敌骑的衣甲、武器:“有点像河东郡县的兵马,围攻高府的黑衣武士身上则是浓浓的碛西味道……”
阿史那雯霞走近马车,凝视着淡雅出尘、袅娜纤巧的沈珍珠,欲语还休。
“雯霞,你怎么来了?伊月来得真是及时!见过李夫人,霄云呢?”王绯兴高采烈地与众人打招呼之时,数羽信鸽从天而降,落在后院鸽笼上咕咕叫个不停……
愚民汹汹欲倒海、群氓嚣嚣可翻江。
百孙院广平王宅遇袭之前,长安城中流言再起,不少人信誓旦旦道,攻破潼关的叛军已杀入华州,盛王殿下战死,高仙芝重伤,当今之计,唯有乞请圣人诛杀奸妃、传命太子监国,方能号令四方兵马,拯救长安。
本有些民众将信将疑,可流言对盛王的死状说的一清二楚、纤毫毕现,不由得人不信。御史中丞吉温更是率先赶到大明宫丹凤门外,泣血跪求圣人命太子亲征,击溃叛军、收复潼关。
在丹凤门当值的张德嘉见吉温周围数十名孔武有力乱民一举一动颇有章法,遂知对方有备而来,忙去禀告高力士。
吉温的煽动极有号召力,大明宫外的民众越聚愈多,令宫墙上的飞龙禁军紧张不已。不多时,左相陈.希烈、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相国张均、驸马都尉张垍等一干重臣先后赶来,跪在丹凤门前,或请赐死杨玉环、或请太子监国。
就连寿王李瑁、永王李璘等不少凤子龙孙也聚集过来,李璘一向被视为东宫同党,他与张氏兄弟跪在一起,同声高呼。李瑁则神情复杂地盯着幽深的宫禁,担忧不已。
数千龙武禁军云
集至陈玄礼身后,张弓持槊、振臂大喊,以彰显对东宫的支持。久未现身的李亨跪在重臣和百姓面前,苦苦哀求勿惊圣驾。
弟弑兄兮子逼父,无情最是帝王家。
“逼宫,逆子可恨!?”咆哮如雷的李隆基拍案而起:“高将军,命飞龙禁军披甲出宫,荡平逆贼!”
“不可!”李泌见高力士犹豫不决,急上前道:“陛下,前虽抽调数千龙武军赴各处平叛,然陈玄礼麾下仍有万余人马,其它北衙禁军和南衙卫兵态度暧昧不明,单凭一万八千飞龙禁军恐难一举而胜之”
“可否护送陛下出宫狩猎?”高力士小声问道。
“赴各处传召勤王的中使皆未返回,城外形势不明,以吾之见,暂不宜轻举妄动。”李泌担心东宫早已布好人手,斩断大明宫与城外驻军的联络。
“难道……”李隆基颓然坐下,刹那间从气吞万里的帝王变成暮气沉沉的老者。
殿门不开香已至、玉容未见音先来。
“三郎,请赐臣妾一死,以救天下苍生。”一身素服的杨玉环梨花带雨,跪在御榻之前。
高力士和李泌见状,急移步到殿外。
“高翁,吾失算了,悔之晚矣……”李泌满面愧色。
“李先生,某之过更大。”高力士一脸倦容、颓唐不振。
将军用兵京南地,胡骑夜攻蓝田城。
“千难万险都熬过去了,岂能止步于此!”
亥初时分(晚上21点多),以“侵略似火”扬名范阳军的同兵马使崔乾佑摸着下颚立如钢针的胡须,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如鱼刺卡在咽喉要道的蓝田县城,郁闷不已。
“高仙芝不好对付也就罢了,怎么王霨那竖子也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撞上他。”田乾真额蹙心痛。
两个月前,田乾真与田承嗣为先锋,凭室韦部的“木马”避开镇守河阳三城的素叶军,飞渡大河奇袭洛阳、夹击武牢关,助安禄山大军攻克东都,震惊天下。
田乾真本以为之后能秋风扫落叶般长驱直入,马踏长安。不料河东战局接连生变,统御数万精兵南下的庆宗郎君不仅没能战胜王正见,反丢了太原城和自家性命。两路威逼长安的军略化成泡影,全军士气一蹶不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率兵追杀封常清部的崔乾佑为潼关所阻,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撼动这座屏障关中的雄关;来自陇西的勤王军却越聚越多,攻克长安的希望日益渺茫;河北、河南两道州县遂见风使舵,转而效忠唐廷;就连与节帅情同手足的史思明也号称要统领渤海等藩属出兵征伐幽州。
腹背受敌的节帅气急攻心之际,转机却从天而降。洛阳城中一支安国商队假托与节帅连宗,呈上封来自拓枝城的密信。
“阿史那旸……”安禄山在沙盘上找到那条由陕州通往武关的崎岖山路后,将信交帐中诸人传阅。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七)
“节帅举义旗、清君侧,四方英豪无不云集景从。阿史那旸乃突厥王室后裔,臣服唐廷多半是权宜之计。今节帅搅动天下风云,他必不甘雌伏,故愿助节帅一臂之力。”高尚最先发声。
“承嗣,汝以为可信否?”
“节帅,某对阿史那旸所知不深,然观眼下战局,潼关城坚兵雄,难以攻破;河北州县纷乱、后路不稳;河东高秀岩部退守云州,难有作为。若不另辟蹊径,局面只会愈发艰难。吾愿率万余精兵前往武关,随机应变,为节帅打开通往长安的大门。”田承嗣昂然请战。
“节帅,某愿同往!”田乾真最喜与田承嗣厮混在一起。
“好!”安禄山大喜,挪动肥硕身躯来到田承嗣面前推心置腹道:“不过吾更忧心后方粮道有失,某帐下数你治军最严,能独当一面,平定河北离不开你。武关之事,就由崔乾佑和阿浩料理吧。”
“谨遵节帅军令!”田承嗣俯身领命:“明日某即领兵北上,替节帅铲除忘恩负义的颜氏兄弟,扫清阻碍幽州与洛阳连通的蟊贼!”
军议过后,田乾真立即派几名心腹随安国商队前往武关,密会李定邦。经确认河中军心意甚诚,田乾真与崔乾佑点齐一万五千兵马、备好粮草,先东进陕州,然后昼伏夜行,悄然沿山道南下,在武关北数十里外的山谷中扎下营盘。
数日后李定邦带三五牙兵亲自前来,详述如何将一千曳落河混入运粮队骗过蓝田关守军。田乾真本以为过关之后就是两面夹击,攻陷关隘。谁知李定邦却提出,河中军的协助并非无偿,曳落河必须帮他踏平华州大营,否则一切免谈。
田乾真和崔乾佑不愿煮熟的鸭子飞走,稍一商量便答应李定邦所求。双方歃血为盟,并约定华州城破后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田乾真将密约飞报洛阳,翌日便得到高尚的回信:“长安内乱,太子、盛王缠斗正酣,实天赐良机。节帅命尔等便宜行事,速涤清敌寇。”
接到安禄山指令后,田乾真可谓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即杀入京畿、攻占长安。可武关城内纹丝不动,迟迟无进一步消息传来,一万多兵马窝在山谷中憋得难受。崔乾佑数次派人联络李定邦,询问何时动手,得到的回复始终是:“稍安勿躁”。
直到十余日后的三月初二,田乾真和崔乾佑终于盼来动手的信号。主动请缨的田乾真挑选一千曳落河精锐扮成运粮兵马,同李定邦先行一步。崔乾佑则兵不血刃接手武关,带足粮草和攻城器械尾随其后。
过蓝田关时,田乾真觉得把守关隘的安西军士卒似乎对庞大的运粮队有所怀疑,不过李定邦气定神闲、毫不慌乱,田乾真也只好寄希望于他早有绸缪。
果不其然,虽稍有停顿,曳落河还是顺利蒙混过关,踏入京畿。行至华州城西郊时,早有数千骑兵等候在此。
李定邦带数百河中兵马赶着装满弓弩、盾槊的马车通过层层关卡,率先进城。
待城中厮杀声起,田乾真一骑当先突入华州,直击盛王行营。出发前他已与崔乾佑商议妥当,奇袭华州大营固然会多担点风险,但若能令唐廷陷入混乱,引发长安内斗,对节帅大计利大于弊,是笔划算的买卖。
李定邦的身手、河中军战力均令田乾真刮目相看,曳落河才冲到行营大门,盛王满面惊愕的头颅已被人挑在竹竿上。
驻守行营的平卢牙兵战意顿消,作鸟兽散。率曳落河追亡逐北时,田乾真遇到失魂落魄的史朝义,念在与史思明的袍泽之情,田乾真遂放他一马。
另一股骑兵对袭击盛王行营并不上心,一入城就杀向与行营一街之隔的高仙芝驻地,不过他们遇到安西牙兵的殊死抵抗,始终未能得手。
田乾真试图乘胜追击斩杀高仙芝、封常清,却再次遇到那员在河阳北城大显神威的安西猛将。曳落河试图以多打少,围歼敌将,孰料他刀起剑落,斩杀十余名曳落河悍卒后还能全身而退。
安西牙兵则依托曲曲折折的坊墙宅院逼迫曳落河下马步战,将整个驻地变成一眼无情转动的磨盘,成百上千精兵悍将被其吞噬,磨成一坨坨血淋淋的残骸。
曳落河追杀平卢牙兵时伤亡极微,与安西牙兵硬碰硬却折损一百余人,另一股骑兵的伤亡则远在曳落河之上。田乾真相信安西牙兵定也死伤惨重,可高仙芝的帅旗始终屹立不倒,残余的安西军将士依然势若疯虎,绝无退意。
“盛王已死,继续啃安西军徒劳无益。”田乾真不愿再为高仙芝耽误时间,他当机立断,纵火焚烧华州行营后南下蓝田,与崔乾佑汇合。而他撤离时才发现,李定邦和河中军早已没了踪影。
“没想到李定邦倒是个实诚人。”田乾真本一直提防河中军黑吃黑,不料对方竟能信守诺言。从华州到蓝田一路颇为顺遂,行至蓝田关西五里余地时,田乾真命手下燃火为号,崔乾佑遂率军发起猛攻。等守军疲于应付东边,曳落河骤然发难,一举攻破关隘,斩杀守将席元庆。
两军汇合后马不停蹄向西疾驰,田乾真本想着之后将是一路通衢,谁知在华州遭遇重创的高仙芝和封常清竟已率残兵进入蓝田县城,扼紧咽喉要道,绊住曳落河前进的步伐。
崔乾佑从未在安西军手下吃过亏,他想着高仙芝麾下不过是些新败之兵,不足言勇;蓝田县城小墙低、难御大军。故崔乾佑趁高安西军立足未稳,全军精锐尽出,打算一鼓作气吞下蓝田县,全歼高仙芝部,不留后患。
田乾真奉命带着曳落河和七千骑兵远远围住整个县城,隔断内外联络,伺机而动。崔乾佑派两千弓弩手压制城头守军,自己则亲率刀盾兵和长枪兵各两千,抬着简易云梯攀爬城池,担任攻城中坚。
范阳军称雄东北边陲多年,素以精兵自诩,不将其余边军放在眼中。跟随崔乾佑、田乾真前来的将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虎狼之士,自负武勇、心气甚高。崔乾佑本想着一个冲锋就能破门闯关、夺旗斩将,可以安西军为骨干的华州残兵在那面满是破洞的帅旗激励下,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他们依托低矮的城墙,使出浑身力气将羽箭弩矢、滚木礌石砸向蚁附攻城的范阳军。
范阳军箭如雨下,试图扫清城头守军,安西军则拆了门板当巨盾,并居高临下反击;无数次范阳兵马已爬上城墙,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却一次又一次被疲惫不堪却玩命厮杀的安西军赶下城头;偶有城门被突破,迎接曳落河的则是数不清的铁蒺藜、陷马坑和拆房破屋临时修筑而成的矮墙……范阳军一步步压缩对手的战线,却始终无法消解华州残军的抵抗,且范阳军每进一寸,都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折损众多士卒。双方厮杀之惨烈、争夺之激烈,令天地失色、星月无光。
月移星转、风吹旗展。
“安西军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久攻不下的崔乾佑考虑过放弃围攻,诱使安西军出城野战。但攻城的势头稍一放缓,城内便传出震耳欲聋的呼声:“叛军已疲,援军将至,固守城池,奋勇杀敌!”
“诱敌之计还未发动便被识破,高仙芝、封常清不愧是与节帅齐名的名将。”崔乾佑头疼不已:“若弃蓝田县城不顾,高封二将定会率轻骑尾随与后,择机骚扰、偷袭我军,坏我大计!”
“看来只能调遣兵马回蓝田关运配重石砲,彻底摧毁蓝田城。否则一旦唐廷反应过来,调遣附近驻军前来,单凭我军恐难抵御京畿数万兵马。”田乾真深知兵贵神速:“好在盛王已死,唐廷大乱,眼下还有点功夫。”
“本以为过了蓝田关便一马平川,不用携带笨重的石砲,谁知凭空冒出了个高仙芝……”派两千轻骑回去押送石砲后,崔乾佑狠狠吐了口唾沫,可他牢骚还未发完,北边蓦然传来尖利的鸣镝声,那是范阳斥候示警的信号。
“哪来的兵马?”田乾真拍马向前,借助满天星斗和灯火之光,远远望见一面飘扬的大纛从北方地平线上横空而出,迎风招展的军旗后,列成锋矢阵的重甲铁骑若滔天巨浪,引领着数千轻骑狂涌而来。
“枪兵结阵,弓箭手随意射击,曳落河随某出击,轻骑兵包抄敌军两翼!”敌骑尚在数千步外,凌厉的杀气却已扑面而至,令田乾真心生警惕,急使出浑身解数应对。
可不等田乾真赶到,城北便燃起一簇簇火焰,搅乱了正匆忙列阵的范阳长枪兵。烈烈火焰照耀下,两百人马俱甲、如铁浇铸的重骑兵在名刀剑齐挥的杀神带领下,轻松捅破参差不齐的枪阵,马不停蹄刺入弓箭手行列中肆意屠杀。紧随其后的数千轻骑沿着重骑兵凿开的通道挺槊飞驰,不断扩大战果。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八)
“猛油火!”田乾真又气又恼,屡屡败于素叶军是他莫大的耻辱:“儿郎们,给我杀!”
但素叶军并无与曳落河硬碰硬的打算,他们踏破范阳军的包围圈后,立即钻入城池,不再出来,蓝田城里随之腾起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若非高仙芝亲冒箭矢指挥、封常清智计百出,华州残军早就全线崩溃。即便如此,苦苦支撑的安西牙兵早就人困马乏、筋疲力尽,他们多已心怀死志,打定主意与高枢密、封节帅同赴国难。骤然出现的援军则让守军在浓黑的绝望中拨云见雾,瞥见一缕希望之光。
“可恶!”田乾真怒不可遏,却无计可施。
“阿浩莫急!”随后赶来的崔乾佑的翻身下马,从灰烬中小心翼翼捡起一片玻璃渣:“素叶军用的不是猛油火弹,他们的战车也没出现。”
“崔兄的意思是……”
“方才出现的只是敌人的先锋,若我军不能尽快破城,敌军将越聚越多。”
“某去拦截战车……”
“不,破敌的关键是蓝田关里的配重石砲,汝速去接应,不可延误。”
“诺!”田乾真领命而去前,他恨恨地望了眼蓝田城,暗暗道:“王霨小儿,某今夜定要一雪耻辱!”
满心恨意的田乾真却不知道,王霨此刻并不在城中……
将军铁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高仙芝、封常清与叛军鏖战之际,长安城南神禾原西畔香积寺山门,一身戎装的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捏着张手笺,望着列队完毕等候开拔的一万健儿,迟疑不决。
“崔节帅,华州大营遭太子人马偷袭,盛王殿下侥幸躲过一劫,现已进京揭发东宫奸计。太子为掩人耳目,在长安发动骚乱,谋害右相、威逼圣人。某奉殿下之命,请节帅速速发兵长安平定东宫叛乱。事成后圣人、殿下和右相定有重赏,节帅封王拜相指日可待。”衣衫不整的李仁之满脸焦急。
“殿下如今身在何处?”崔圆再次低头打量手笺,字像是盛王的字,且盖有李琦的私章,看上去并无不妥。可发兵长安干系重大,赌对了数代荣华富贵,赌错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故他必须慎之又慎。
“史朝义护送殿下直奔大明宫……”李仁之屈指做盘算状:“若一路顺利,殿下当已见到圣人,节帅尽管发兵,说不定半路就会遇到传旨的中使,命剑南军入城勤王。”
“勤王……”崔圆心头一热。他自负文武兼济,早有节镇一方之志,无奈杨国忠任人唯亲,视鲜于向为心腹、视自己为走狗。崔圆自问出身、资历均在鲜于向之上,可剑南节度使之职在杨国忠和鲜于向两人间兜兜转转,始终与他无缘。
崔圆虽依附杨国忠,但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去年纵容李晟进京揭露剑南军惨败西洱河畔的真相,就是崔圆的小小反击。他不奢望扳倒杨国忠,但若借刀
除去鲜于向,剑南节度使的差遣十之七八就会落入他的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据说霨郎君已广为联络、蓄足实力,准备彻底了解剑南战事,孰料先是冒出霨郎君的身世疑云,接着安禄山就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对杨国忠和鲜于向的攻讦遂不了了之,让满怀期望的崔圆甚是气馁。
不过崔圆并非消沉太久。中原板荡、边军勤王。接到诏书后,他当即意识到新的机会已经来临,平叛战功的多少将决定日后朝堂地位的高低,故他精挑细选一万虎贲北上,其中七千人是李晟从太和城下带回的百战老兵,可以说泰半剑南精锐皆出川勤王。
崔圆如此下血本,固然有邀功固宠的私心,却也是奉杨国忠之命而为。安禄山起兵以来,天下汹汹、民意如沸,矛头或明或暗均指向右相。连攀附杨国忠多年的哥舒翰都与之决裂,剑南军遂成为杨家最后的依仗。
当然,崔圆自有一番计较,在他眼中杨家唯一的靠山并非剑南数万兵将,而是圣人对贵妃娘子的宠爱。可与万里锦绣江山相比,帝王的恩宠轻若浮屠塔角的银铃,清风徐来之际悦耳动听,风狂雨骤之时荡然无存。
遮天蔽日的幽并虎狼,挡住照耀杨家的帝王之光,煊赫一时的右相顿成无根之浮萍。范阳叛军横扫中原、攻陷东都之日,更是敲响了杨家的丧钟。
崔圆无心陪将沉之舟一条道走到黑,他急需一个改换门庭的契机,麾下一万精锐就是他最好的投名状。问题是该投靠谁呢?李仁之带来的消息究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还是万劫不复的陷阱呢?
“崔节帅,事不宜迟、机不可失!”李仁之搓手顿足,急不可耐。
“一静不如一动,富贵险中求……”崔圆远眺火光闪烁的长安城和乌漆墨黑的潼关,终于下定决心:“传吾军令,全军轻装疾行,火速北上救驾……”
平地跳雪山,晴空下霹雳。
“崔副使且慢!”
笑容还未在李仁之脸上铺陈开,疾若雨点的马蹄声和熟悉的话语声便将他炽热的心打入冰窟。
“好大的胆子,竟敢乱闯军阵!”崔圆一挥手,以真源骑兵队为首的剑南牙兵正要列队迎战,却听人笑道:“崔副使一向可好?”
“李县尉!”“李队正!”“李校尉!”剑南军中身份各异的士卒七嘴八舌喊了起来,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不约而同放下警惕,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真挚笑容。
“霨郎君、李别将,素叶军不是在镇守河东吗?”崔圆颇为关注李晟的行踪。
“崔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王霨顾不得与崔圆寒暄,卸下腰间横刀便邀他密谈。
“不知霨郎君有何赐教?”崔圆习惯性地挂上笑眯眯的表情。
“崔副使可知盛王已葬身元帅行营?”王霨开门见山、不遮不藏。
“哦……”崔圆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李仁之
:“安贼麾下的叛军来得可真快,潼关方破,其前锋竟已杀至华州。”
“不,偷袭盛王的主谋并不是叛军,而是东宫。”王霨幽幽道:“且潼关并未丢失……”
在增援潼关路上王霨巧遇高云舟和于阗国王尉迟胜,愕然得知潼关安然无恙。
至于哥舒翰为何没按时燃起平安火,高云舟等也一无所知,因为华州火起之时,哥舒翰就命尉迟胜带三千于阗轻骑护送高云舟前去查探。他们半路上遇到策马狂奔的卫伯玉一行,得知盛王已死,封常清推测叛军从武关道潜入京畿,决定南下增援。
“哥舒翰……”素来多疑的卢杞陷入沉思。
“难道……”不恤士卒夺石堡及公报私仇陷害安思顺两件事令王霨对哥舒翰的人品毫无信心,况且前些时日他已与昔日的恩主杨国忠闹崩。
面对内忧外患不断、愈加复杂幽深的局面,焦心如焚的王霨对长安城内的骚乱愈发不安。为便于阿伊腾格娜等及时明了最新状况,经卢杞提醒,王霨计算时间,推测阿伊腾格娜当在百孙院附近,遂用飞鸽传信,请城中诸人想办法将潼关并未丢失的惊天秘闻尽快告知李泌和高力士。
信鸽发出后,依旧放心不下的王霨从卫伯玉的言辞中听出封常清希望高云舟返回长安,远离凶险。可高云舟惦记父亲安危,执意要去蓝田。王霨灵机一动,简明扼要向高云舟理清京畿乱局,力劝他假扮潼关露布报捷的使者,回长安宣称哥舒翰已击退叛军袭扰,以平息城内动乱,拯救百万苍生。
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尉迟胜立即明白王霨的苦心,摆出长辈的架势又哄又劝,卫伯玉也帮着敲边鼓,总算说服倔强的高云舟回城。
不过高云舟以父亲身处危地为由,死活不让卫伯玉护送,坚持让他率安西牙兵随尉迟胜和王霨南下。
尉迟胜见高云舟孝心可嘉,点头同意其所请,另派十名于阗轻骑护翼他回城。
素叶军与三千于阗轻骑合兵后长驱疾驰,直奔蓝田关。因战车团行驶速度稍慢,王霨率二百牙兵、四百斥候和六百轻重骑兵与于阗兵马先行,其余一千多步兵营和工兵营、医护营将士则由雷万春和刘骁分别统领,尾随其后。
接近蓝田县城时,前行侦查的斥候传来消息,数量庞大的叛军已突破蓝田关,正围攻凭城而战的高仙芝部。
“霨郎君,叛军势大,要谋定而后动。”卢杞劝王霨慎重,一时间却也无破敌良策。
“霨军使,素叶军何去何从某管不着,可高枢密乃吾至亲,于公于私,于阗兵马都不会坐视他困守孤城。”性格直爽的尉迟胜对素叶军的犹豫表示不满。
“尉迟殿下,叛军兵锋正盛,单凭你我二军恐难救高枢密、封节帅于水火,遑论全歼叛军、平定京畿。”李晟出言解释:“以某之见,唯有觅得援军,方能夺回蓝田关,堵住叛军西侵之途。”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九)
“哪里还有援军?”尉迟胜心存疑虑。
“剑南。”李晟朗声道:“霨军使,据某所知,剑南节度副使崔圆麾下的一万精兵驻扎在南郊香积寺,还望军使亲自前往,劝崔副使以大局为重,发兵来援。”
“素叶军莫不是要临阵退缩?”尉迟胜冷笑连连。
“善!”王霨大喜:“尉迟殿下,某与李别将带二百牙兵前去拜见崔副使,其余素叶军由行军司马卢杞执掌,听殿下号令行事。”
“如此某就不客气了!”尉迟胜见王霨将素叶军骑兵营悉数押上,终于相信他的诚意。
旌蔽星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素叶重骑和于阗轻骑若惊涛巨浪涌向蓝田县城时,王霨和李晟已策马向西。一路行来甚是顺利,只是他没料到,在李庄拼死保护下侥幸从华州逃出生天的李仁之竟也在香积寺。
云谲星月暗、波诡柳影摇。
“听霨郎君之意,叛军正猛攻蓝田,长安城内的混乱皆太子一党所为。”崔圆捻须思索道:“那霨郎君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奉高枢密之命,请崔副使发兵蓝田城,围歼叛军!”
“圣人危在旦夕,某若去大明宫勤王,岂不更为稳妥?”
“无诏进京,日后可是莫大把柄。”
“为臣者但求一片忠心对日月,岂能惜身。”崔圆大义凛然道。
“崔副使耿耿忠心,可敬可叹,只是万一东宫继位,不知太子会不会褒奖阁下的勤王之举。”王霨冷笑道:“从龙之功人人欲得,然回报越大、风险越高。而无论长安城中鹿死谁手,剪灭侵犯京畿叛军的功劳都是无法抹杀的……”
“这……”崔圆犹豫片刻道:“某乃右相一手提拔起来的,见死不救于吾名声有碍……”
“崔副使难道没发现长安城上空的烟火是从宣阳坊一带燃起的吗?”
“崔节帅,汝切莫上这小贼的当,某还有要事相告。”李仁之见崔圆与王霨密谈良久,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请仁之郎君过来。”崔圆招了招手,剑南牙兵遂放李仁之走近。
“崔节帅……”李仁之假意贴近崔圆耳边,俯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匕,反手刺向王霨胸膛。
“不自量力!”王霨侧身一转,躲过寒光闪闪的利刃,一招行云流水的太极云手将李仁之的匕首夺了过来,然后顺势一抹,在他脖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仁之,汝与李相相比,不啻天渊之别……”王霨本只想教训一下李仁之,谁知话未说完,他已咽气身亡。
“匕首上有毒!”飞步赶来的李晟道出缘由。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王霨将匕首弃于地上。
虏骑绕蓝田、胡兵围孤城。
王霨苦劝崔圆发兵之时,蓝田城外激战正酣。因蓝田关距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叛军
稍作休整,田乾真已运来数十具配重石砲。
攻城利器在手,崔乾佑重整旗鼓,鼓动叛军发动愈发凶狠的攻势。密如雨点的石块砸在蓝田城略显单薄的城墙上,片刻功夫就咬出数十处缺口,不少撤退不及的守军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与破损的城墙融为一体。承受攻击最多的东门城楼更是轰然倒塌,沦为废墟。
“快散入里坊躲避!”声音嘶哑的卫伯玉和满脸仓惶的史朝义正招呼安西、平卢牙兵撤退,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向他们袭来,若非卫伯玉眼疾手快拽着史朝义就地一滚,赫赫有名的安西猛士和年少有为的平卢郎君将一起变成肉泥。
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后,武勇过人的卫伯玉也难免有点后怕。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忘干了什么事,可恶劣的战局令他无暇多思。
“以后再不过什么上巳节了!”史朝义躺在黏糊糊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的一连窜遭遇让他筋疲力尽。
“早知如此险恶就不该随素叶军来蓝田……”被卫伯玉拉起来时,史朝义满心懊恼:“但不跟随王霨博点军功,又能去何处呢?盛王已死,朝堂大乱,吾该何去何从……”
刀光照残月,残旗拂夜风。
“卢司马,素叶军的战车团和工兵营何时能到?”在望楼上协助高仙芝通过帅旗指挥兵马的封常清满脸焦急:“蓝田县的武库里根本没有像样的守城器械,若无贵军石砲、床弩襄助,空有数千骑兵也无法避免城池沦陷!”
“封节帅,我军战车虽极精巧,然夜行山路终究不若轻骑独行快。”卢杞摊手道:“要不先派于阗轻骑出城冲杀一番,争取点时间。”
“迎着石砲冲锋,有多少人能做到?”封常清面有怒色:“汝又不是不知,范阳军横行天下的依仗便是骑兵,派于阗骑兵出战不过是白白送死。”
“二位莫吵!” 屹立若山石的高仙芝不怒自威:“传吾军令,增派人手在城内修筑矮墙,准备与敌短兵相接。记得为骑兵反击留出通道,某可不想当缩头乌龟一味挨打。”
“诺!”封常清转身命安西牙兵下楼传令时压低嗓音道:“叛军兵力囤积在东、北两处,剑南军若来,必将出现在城西,汝交待卫别将,留队人马守好西门,随时准备突围。”
负责传令的安西牙兵正缘梯而下,忽听车声辚辚、马嘶萧萧。他循声看去,只见城北官道上涌出一眼望不见头的车队。近百辆战车摆成一字长蛇阵,在骑马士卒的护翼下风驰电掣驶向北门。
围攻蓝田的叛军早被惊动,他们调转马头从三面包抄车队。不待叛军靠近,行在最前的战车前轮一拐,划出一道弧线奔向东北方。后续的马车随之变向,笔直前行的长蛇盘旋而动,变成一条首尾相连的巨龙。
龙身喷射着密密麻麻的弩矢,收割着叛军的性命。护卫车队的士卒则有条不紊退入圆阵之内,缓缓
靠近蓝田城北门。
“雷校尉、刘校尉到了!”卢杞抚掌大笑:“破敌无忧矣。”
“好!”高仙芝拍栏令道:“请素叶骑兵和于阗轻骑出城接应!”
“用战车施出车悬阵法,王霨小儿的鬼点子还真不少。”素叶战车娴熟的变阵让田乾真啧啧称奇:“不过,某早有准备!”
田乾真举起横刀晃了晃,藏在曳落河后迟迟未动的十具配重石砲向北发出冲天怒吼。巨大的石块越过围攻车阵的叛军后纷如雨下,砸翻两辆素叶战车,完美无缺的阵型顿时露出豁口。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田乾真仰天大笑。
叛军轻骑正欲一拥而上,车阵缺口处杀出一队陌刀手,他们发力狂奔,在第二波石块降落前,迎着箭矢、长槊闯进尚未提速的骑兵队列中舞刀如圆,用血肉之躯生生抵住范阳轻骑,为车阵缺口合拢争取时间。
“该死。”田乾真略一犹豫,还未下定决心是否让石砲将素叶陌刀手和范阳轻骑悉数歼灭,素叶军车阵中飞出的数枚石弹就呼啸而至。若非曳落河亲卫手疾,拉住田乾真的战马就跑,他多半要葬身此地。
“麻烦了,石砲本就是北庭军最先使用,素叶军的石砲又快又远,我军根本占不了便宜,这可如何是好?”逃到石砲射程外的田乾真此刻十分思念远在河北道的田承嗣,他想模仿河阳之战时盾车破敌之计,可急切之间哪里顾得上砍伐树木、打造盾车。
“阿浩,临阵对敌、生死立判,最忌犹豫不决。”崔乾佑来到田乾真身边:“某曾听高掌书记言: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酣战至今,胜负将决,不畏死者未必生,畏死者却必亡。吾观安西军早已疲乏,素叶军兵力亦不多,吾军何惧?”
“崔兵马使所言甚是!儿郎们,随某杀敌!”田乾真横下一条心不再管石砲能否压制对方,他放声高呼后一骑当先,亲自杀向正在收拢的素叶车阵。
烈焰和巨弩劈头盖脸而来,若吹过麦田的狂风,瞬间就将数十名曳落河吹落马下。可曳落河的蛮劲和血性被主将的武勇激发,他们在石砲和箭矢掩护下,纵马跃过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击退已斩杀数百范阳轻骑的素叶陌刀手,然后以疏散阵型反复冲击素叶军阵列。战马中箭倒地则持槊步战、甲叶缝隙挂满弩矢仍悍然向前。
曳落河吸引了素叶车阵的绝大多数弩矢、烈火、石弹,为长枪手、刀盾兵争取到足够的列阵时间。崔乾佑亲率一千范阳重骑和数千轻骑兵在蓝田城北门外与素叶、于阗骑兵对冲,使其无法接应车阵。
城外黄埃扬,沙场青血光。鏖战乾坤赤,氛迷星月黄。
“快收起庭州砲和配重投石机的机枢,医护营全部上车。”刘骁见势不妙,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变楔形阵,以铁甲战车为锋矢,杀!”
“步兵营各团快上马,与战车混编齐进。”雷万春心领神会。
第一百零八章:蓝田玉碎将星陨(十)
状若修罗地狱的蓝田城外,素叶军医护营见习医师薛雅歌是为数不多的女性。从华州南下前,王霨明令医护营里的小娘子们不得上战场。可早在义学读书时,薛雅歌就从素叶镖师那里听过无数高仙芝、封常清的传奇故事,对二人颇为敬仰。她甚至偷偷将高封二将的事迹赋以长诗,字斟句酌、反复修改。
薛雅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将长诗呈给高仙芝。如今听闻二人被困蓝田城,她鼓足勇气求义学同窗张颖伦帮忙,求刘骁准其南下。刘骁念在张颖伦算是建宁王妃的亲戚,便默许她的胡闹。
此刻薛雅歌蜷成一团缩在车厢内,亲身经历了两军交锋的惨烈,她对远征小勃律、大破吐蕃军的安西军以及败大食、震回纥的北庭兵愈加钦佩。
驱马鞭声脆、行车蹄落急。
薛雅歌坐的战车位于楔形阵的中央,她只感到车速越来越快,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六辆马披甲衣、车覆铁板、轴插利刃的新式战车从大阵里奔腾而出,躲在车厢里的御手毫不怜惜马力,疯狂鞭打着神骏高大的战马。疾若流星的铁甲战车迎头顶飞数骑曳落河的同时,车轴两端的刀刃瞬间切断无数人腰、马腿。
穿透曳落河后铁甲战车的速度更为迅速,它们以损失两辆战车的代价折断数百长枪、撞飞成千盾牌,生生在如林长枪、似龟巨盾中杀开一条血路。
此时崔乾佑已留意到车阵的异动,他欲派数百重骑迎战,可素叶骑兵死死缠住叛军,不给他们调转马头的机会。
眼看楔形车队越逼越近,崔乾佑心底寒意丛生,他以为将功亏一篑之际,车阵后方悄无声息杀出一队玄甲轻骑,他们钳马衔枚、棉布裹蹄,若鬼魅般追上素叶军的战车。
因担心车上的庭州砲和配重石砲部件掉落,战车团冲锋时只打开了左右车窗,却未开启马车后门。故车厢内的士卒对迫近的敌骑一无所知。
“死!”玄甲轻骑接近车队后从马鞍右侧摘下几个牛皮袋,奋力抛到马车上。车厢里的士兵刚听到咚咚声,呛人的浓烟就弥漫开来。
“猛油火!”素叶军士卒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可车内并未载沙土,他们只得按日常训练的办法火速弃车逃生。随着玄甲轻骑四散纵火,小半个车队都燃烧起来。
“天助我也,杀!”田乾真对猝然冒出的援兵也是一头雾水,但他深知机不可失,立即纠集曳落河趁乱冲入车队,砍瓜切菜般射杀拉车的马匹、捣毁车厢内的守城器械。崔乾佑则卯足劲绊住素叶、于阗骑兵,不让他们接应车队。
火焚山河动、车毁斗志穷。
人最怕的不是从来没有希望,而是从满怀希望坠入绝望。当素叶车阵冲破重重封锁接近蓝田城时,城中守军欢声雷动、喜气云腾,困守孤城的疲惫、死伤惨重的阴影一扫而光。
可凭空杀出的玄甲轻骑在两军相争的生死存亡关头,从背后给了素叶战车团致命一击,将守城必不可少的器械烧得七零八落,让全靠一线希望苦撑的华州残军斗志全消。有的夺匹战马慌不择路逃窜,有的则干脆放下兵器靠着墙根听天由命。整个蓝田城瞬间变成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卫别将,快护送节帅向西突围!”封常清见事不可为,站在望楼上疾声高呼。站在他身侧的卢杞则不假思索飞身下楼,爬上坐骑扬鞭向西。
“不!某绝不能退!”高仙芝一把推开封常清:“封二,吾命你去找剑南
军。”
“节帅,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官职全无,不过贱命一条,死又何惜!节帅贵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身系平叛大局、天下安危,岂能轻言生死!”封常清边劝过高仙芝后对楼下吼道:“卫伯玉,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楼带节帅走。”
“诺!”卫伯玉麻利地登上望楼,拽着高仙芝就要走,望楼下忽然传来利箭破空声,十几名安西牙兵应声落马。
“史朝义!”卫伯玉低头一看,愕然发现数十名平卢牙兵正在望楼木柱上绑麻绳:“尔意欲何为?”
“抱歉,某只是想活下去!”史朝义避开卫伯玉的目光一挥手,羽箭冲天而起,射向高仙芝等人。
“禽兽不如的混蛋!”卫伯玉刀剑齐挥,竭尽全力替高仙芝、封常清挡箭,封常清更是毫不迟疑地闪到高仙芝身前。
“封二!”羽箭过后,高仙芝毫发无损;卫伯玉甲叶里挂满箭支,但无伤大碍;封常清却左胸中箭,颓然倒地。
“节帅,快走!史朝义要拉断木柱,推倒望楼……”封常清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封二!!”高仙芝泪作倾盘雨。
“节帅,快随某……”卫伯玉刚拽住高仙芝的袖袍,整个望楼就嘎吱吱一声怪响,向东倒去。在望楼上飘扬多时的残破帅旗随之坠落,被史朝义一把扯入怀中。
“投名状到手,某可安心见田乾真了。”史朝义并不在乎高仙芝、卫伯玉的死活,催马就走。
“节帅,快醒醒!”头晕目眩的卫伯玉推开砸在身上的瓦砾碎木,扑向被压在一旁的高仙芝,此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忘了什么:“节帅,在华州袭击我军的贼寇除了曳落河,还有葛逻禄人!”
“封二、封二!云舟、云帆、云溪……”喃喃自语的高仙芝奄奄一息,根本听不到卫伯玉的呼喊。
而身陷绝境的高仙芝还不知道,早在蓝田之战刚打响之时,假扮为露布告捷使者的高云舟在长安东郊遭遇埋伏,他和十名于阗骑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存……
旗落尘埃将星殒,兵饮恨血宵小狂。
高仙芝的帅旗从蓝田城消失的那一刻,城北一小山包上,一身玄甲的谋剌思翰如释重负,嘴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高仙芝败了,安西军魂已散,范阳军即将踏平蓝田城。某的蠢兄长,看日后还有何人助你!”谋剌思翰眉目清朗的面庞上浮现几丝狰狞。
“吾费尽心机扳倒老不死的,谁知高仙芝、封常清竟扶你当傀儡,分某之权。幸好阿史那旸一心趁中原板荡重建突厥汗国,吾便投其所好献上‘联东宫、诛盛王、乱天下’之策。而某则正好顺势而为,借机斩杀高封二将。”
“为保万无一失,吾屡次三番捏着鼻子讨好李仁之、巴结盛王,以查探华州大营地形、买通飞龙禁军中的河中将士;为掩人耳目,某大摆空城计,又化整为零,将三千儿郎伪装成闻喜堂商队一点点移到长安东郊;为斩草除根,某早派亲卫混入宣阳坊,趁乱偷袭高仙芝家眷;为一击必中,吾亲自上阵杀入华州,偷袭高仙芝,孰料他的用兵之道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我猛攻许久仍无法得手,只好藏匿身形,另待时机。”
“若高仙芝直接回转长安,某还真未必有机会半路设伏。可他一心忧国忧民,非要南下蓝田,苦战范阳军。吾顺其踪迹一路跟来,潜伏在城北山丘观战至今,不仅实现胸中夙愿,还教训了心高气傲的素叶军,可谓一箭双雕。
“平心而论,高仙芝忠贞不渝、用兵如神;王霨心思机敏、智谋过人。若能与他们为友,三生有幸。可惜,尔等注定是某的敌人,吾只能用此狠辣手段……”
稍稍平复心绪后,谋剌思翰轻磕战马,打算掉头北上。离开之前,他扭头望了眼人喊马嘶的蓝田城,忽然想到城中还有位故人。
“鱼监军,放叛军进入京畿也有你一份功劳,不知崔乾佑和田乾真会不会记你的恩呢?不过某可没跟他们提过你的‘功绩’,汝还是自求多福吧……”谋剌思翰冷冷一笑,收兵离去。
谋剌思翰并不清楚,葛逻禄轻骑刚开始袭扰素叶车阵,号称在蓝田城西门监军的鱼朝恩就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抹黑脸庞,钻入居民宅中躲避。
当日他欲投靠盛王却遭李仁之侮辱,心中恨意丛生。不久谋剌思翰带了箱庭州金币来蓝田关找他,说李定邦的武关运粮队帮弘农阁、闻喜堂等商号夹带点货物,请他高抬贵手,好处自然少不了。
之后,谋剌思翰隔三差五会派人送钱给他,而武关运粮队的规模也日益庞大,引得蓝田防御使席元庆心生疑窦,鱼朝恩自然百般帮李定邦开脱。
席元庆暗查数次,发现运粮队不过偷运些来自江淮的丝绢、瓷器,他猜到鱼朝恩从中拿了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细究。
三月初三下午,一支人员空前庞大的武关运粮队抵达蓝田关,引起巡查士卒怀疑,若非鱼朝恩及时赶到,运粮队险些露馅。为避免再生波折,鱼朝恩亲自陪同运粮队通过关隘时,偶然瞥见假扮为普通士卒的李定邦和广平王。
“运粮到华州……”鱼朝恩忽然意识到谋剌思翰和李定邦骗了自己,他们大费周章显然不是为了偷运财货。不过,鱼朝恩根本不打算拆穿,谁让李仁之那么令人讨厌呢……
待华州方向燃起熊熊火焰,鱼朝恩立即假托身体不适要到县城寻个大夫,便急匆匆带着金银细软离开蓝田关。他本想着一口气逃回长安,谁知骑术不佳的他夜行时迷了路,折腾半天不仅没找对方向,还差点撞上股如狼似虎的范阳骑兵。
不久蓝田关就被叛军内外夹击攻破,鱼朝恩跟着溃军才找对县城方位。他狂奔逃命时正好遇见南下的高仙芝,不得不进入蓝田城,可攒下的金银币却在逃跑途中丢得干干净净。
“真倒霉,早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就不该贪谋剌思翰的好处……”蓝田城即将被叛军攻破之际,鱼朝恩躲在一处民宅里懊恼不已。他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叛军盘查,西方响起震天的金鼓声……
“难道是剑南军?”同样听到喧天金鼓的谋剌思翰驻马西望,心生犹豫:“与人约定的时辰将至,晚的话恐怕就走不脱了,也不知李定邦那边进展如何……”
谋剌思翰迟疑不决之时,长安西郊,李定邦已汇合潜伏在城外的近两千河中兵马,正埋伏在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必经之路上。
之前因长安关防未乱,李定邦只能凭东宫给的令牌带二十名手下混入城中,故面对素叶镖局和公孙门的强大武力时处处吃瘪。
如今雄兵在手,李定邦不信还有谁能挡住自己的陌刀。他早断定阿伊腾格娜一行的目的地是王霨的西郊庄园,而在约定时辰前,他必须夺回霁昂郎君……
急火攻心的李定邦小心翼翼潜伏在夜幕中时,数羽信鸽自西向东从他头顶掠过,扑扇着疲惫的翅膀飞进长安城,落入河中留后院中……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一)
霜刃冲天星斗暗,铁甲染尘月色寒。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亥末时分(晚上22点多),伴着若远若近的金鼓声,气喘吁吁的高仙桂在素叶军参谋张颖伦引领下,驱马进入血流漂杵、死伤累累的蓝田城。
“素叶军的战车团竟遭人偷袭,霨郎君还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吧?”高仙桂正思忖间,蓦然看到县衙上空,一面残破的安西军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兄长怎会在蓝田?”高仙桂愕然失色。
“高司阶,高枢密率千余华州残兵南下坚守蓝田,数次击退叛军进攻,终保城池不失。不料霨郎君搬援军即将抵达时,平卢别将史朝义突施暗算,高枢密身负重伤,眼下正接受素叶军医的救治。”张颖伦三言两语便道清来龙去脉:“霨郎君也刚抵达县衙,正在门口等候司阶。”
“竖子可恨!”高仙桂须发皆张、瞋目切齿:“封节帅目光如炬,为何没看清此獠的真面目!”
“封节帅为保护高枢密,已中箭身亡……”张颖伦黯然道:“卫别将也遭重创。”
“封节帅他……”高仙桂顿觉天旋地转、泪迸肠绝:“快带某去见兄长!”
世间最恨生死别,铁铸男儿亦泣血。
“兄长!”高仙桂飞步跨入残破不堪的蓝田县衙,跪倒在一息尚存的高仙芝身前。
病榻它侧,一头大汗的素叶军见习医师薛雅歌正使出浑身解数救治气若悬丝的高仙芝。
高仙芝却顾不得回应族弟的问候,紧拉住王霨的手颤声道:“霨郎君……河中……河中兵马使李定邦……”
曾风华绝代、威震碛西的一代名将,此刻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含混不清。
“李定邦勾结叛军偷袭华州,某已知之。”王霨急声道:“高枢密,汝安心将养身体。”
“蓝田关……”高仙芝满脸焦急。
“枢密勿忧,崔副使与李晟已率兵驱逐残敌,多亏枢密浴血苦战,叛军气力衰竭,剑南军正追亡逐北,收复蓝田关不在话下。”王霨忙宽慰道。
方才蓝田县城行将被叛军攻克之际,他与崔圆及时赶到,一万剑南精锐在李晟带领下排出鹤翼阵型,如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自西向东骤然杀入鏖战许久的战场。弓弩手组成的鹤喙将密集的箭矢洒向力倦神疲的叛军轻骑,骑兵组成的两翼则疾若旋风突破层层阻拦,直刺敌阵中央,试图围歼敌将。
李晟一手调教出真源骑兵队经剑南战事淬炼、甚为精悍,他们与素叶牙兵分别担当鹤翼阵的翼尖,以一当十、纵马突进,逼退人困马乏的曳落河,解除蓝田之围后乘胜追击。
“潼关……潼关……”高仙芝脸上的忧色并未减轻。
“潼关?!”王霨与卢杞面面相觑。
“兄长,某来蓝田路上巧遇回城报捷的云舟,潼关不是安然无恙吗?”心绪稍稍平定的高仙桂终于插进话来。
云舟……”听闻高云舟返回长安,面无血色高仙芝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长安城中谣传潼关失守,乱成一团,五杨宅被暴民付之一炬,大明宫也被团团围住,李先生奉圣意诏北庭王都护、朔方李节帅、安西席副使、剑南崔副使、陇右刘破虏、沙陀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但某一路行来,见不少出城查探飞龙禁军的袍泽遭人袭杀。”高仙桂泣不成声:“兄长,长安城外动荡不定,扶危定乱、辅佐圣人,皆离不得你!”
王霨虽早料到急于上位的李亨会不择手段斩断李隆基与宫外的联络,可听到本应驰骋沙场的勇士无辜丧命,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健儿恨不沙场死……”
不等王霨吟完诗,脸色苍白的高仙芝突然咳血不止,浑浊的血沫染红了高仙桂的铠甲。
“高枢密有薛小娘子照顾,定会转危为安。”卢杞扯了扯王霨的衣袖后用力扶起高仙桂:“仙桂郎君,听闻汝是奉命出城?”
“险些忘了!”忧心不已的高仙桂顾不得擦拭血迹,匆匆掏出诏书递与王霨:“圣人亦诏素叶军进京护驾勤王。”
“勤王……”王霨一脸苦笑,素叶军方才在蓝田城外遭遇数千骑兵偷袭,战车团死伤惨重、各营军械损失无算,能协助剑南军收回蓝田关已属万幸,谈何进京勤王。
“霨弟,某离京前见过霄云郡主一面,她因陪伴贵妃娘子被困于大明宫中……”高云桂低声道。
“霄云……”王霨本想着她已顺利撤至西郊庄园,孰料横生枝节:“不行,我得去救她!”
“霨郎君勿急,某有一策……”卢杞较之心急则乱的王霨要冷静得多,而他心中已隐隐觉得,高云舟未必能平安进入长安。
王霨正要侧耳倾听,却见涕泗横流高仙芝拼尽全力吼道“霨郎君,潼关危矣!”
雨洗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绵绵春雨的万千柔情,洗刷不去充塞天地的兵戈之气。三月初三深夜,蓝田城外战事方歇,幽燕之地,常山(今河北正定县一带)城北,突兀的冲杀声打破春夜的宁静。
数百身披蓑衣的叛军轻骑驰入唐军大营,欲在雨夜掩护下奇袭围困常山城的北庭军,迎接他们的却是寒光闪闪的长枪和密如牛毛的弩矢。
“田贼何其蠢也!”陪同王正见观战的北庭判官元载嗤笑道。
“田承嗣乃安贼心腹,以狡诈闻名于河北,元判官切不可轻敌。”沉着指挥士卒围歼叛军的王勇分神提醒道。白马银甲的勇将马璘则早已一骑当先,挥槊荡敌。
“田贼当断则断,败而不乱,不可小觑。然他岂知吾军中藏有一支奇兵。”建宁王李倓笑着对苏十三娘拱了拱手。在北庭军出井陉前,早有公孙门弟子乔装潜入常山城,故北庭军对城中叛军动向了若指掌。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恨只恨屠杀怀州桑梓的田乾真不在此地,否则吾必手刃此贼!”一身劲装的苏十三娘杀
意滔滔。
“不对!”凝眉长思的北庭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忽道:“某观田承嗣用兵颇有章法,从不做徒劳之举。夜袭我军,恐是声东击西之计……”
王正见话声未落,城南夜空陡然一亮,烛天火光送来隐约的厮杀声。
“河北义军!幸亏节帅早有防备。”王勇不等王正见下令,当即翻身上马,与李纪一起率两千摩拳擦掌许久的黠戛斯轻骑出营向南。
“小心半路有埋伏,吾陪汝同往!”苏十三娘跃上紫骍马,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夜色中。
“岳父大人,常山以南诸郡县多已反正,归顺朝廷。我军扎营于城北,扼守常山通往幽州之锁钥。田贼困守孤城,欲脱身必然北上,此刻故布迷阵南攻颜氏兄弟统领的河北义军,岂非南辕北辙?”李倓虽贵为皇孙,然对王正见甚是恭敬,两人私下相处,宛若寻常百姓家的翁婿。
“殿下可知田承嗣并无弃城而逃之意。”王正见抚须道。
“请大人明示。”建宁王有身先士卒之勇,然其毕竟年轻,与敌对垒、料敌制胜的经验还甚是匮乏。
“若殿下掌兵,当以何策平定幽燕之叛?”王正见的回答十分跳脱。
“掌兵平叛……”建宁王愣住了。
“节帅,而今盛王才是天下兵马元帅,建宁王不过……”
元载话未说完就被王正见打断:“某之问无关朝局,只为考校殿下的兵略,元判官多虑了。”
“东西二京乃国之腹心,年初叛军陷洛阳,四海动荡,天下骚然,圣人一夕数惊,朝堂上下皆以收复东都为念。”建宁王并未直抒己见。
“莫非以殿下之意,当聚重兵出潼关,与叛军决战于河洛?”
“潼关易守难攻,出关邀战,弃长就短,非智者所为。”建宁王摇头道:“以某之浅见,河东虎视河洛,应严守潼关门户之余,分兵光复河内,奇袭洛阳侧翼。”
“殿下有如此见识,实属不易。但以某之见,平叛之肯綮,不在河洛,亦不在河东,而在常山。叛军之巢穴,皆在幽燕;安贼之精锐,云集三川。自幽州至洛阳,蜿蜒若长蛇,常山则为蛇之七寸,断之则蛇首尾不可兼顾,南下之叛军方寸必乱,定思北归。”王正见的眼界远非建宁王可比:“田承嗣乃安禄山麾下首屈一指的智将,岂能不知常山之战关乎天下大局。”
建宁王若有所悟:“难道田贼并不打算逃遁,而欲死守常山,等待援军?”
“孺子可教也!田承嗣若惜身保命,早可一路北遁至幽州,何必困守孤城?”王正见抚须而笑:“安禄山背弃纲常、犯上作乱,迹近禽兽,然平心而论,其颇有识才用人之能,深得军心。田承嗣将门之后,世受国恩,却甘为叛军独撑危局,浑不顾自身安危,可恨可敬可叹……”
“安贼之恩,皆盗于圣人和朝廷,田承嗣等将焉何执迷不悟?”建宁王甚是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