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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二)

    “君恩高如日,将威重若翳。阴翳踞天宇,日高何得见?”王正见喟然而叹,他节镇北庭多年,深知节度使揽军、政、民、财大权于一身,挥手间便可决定帐下万千军民的生死。

    “久居长安,竟不知边镇局势如此险恶,若碛西诸镇效仿安贼,吾家天下危矣……”建宁王强压心头不安,谦虚请教道:“岳父大人,田贼手中之兵只剩万余,他不专心守城,频频出击骚扰我军,又有何益?”

    “田承嗣老于战阵,深知守城不可一味退缩,唯以攻代守,方可持久。”

    “田贼之智与殿下和节帅相比,不过米粒之光。”元载笑道。

    “岳父大人不急于猛攻城池,莫非是为了伏击幽州救援常山的敌军?”李倓全身心思索战局,根本没听见元载的奉承之词。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攻则攻、能伏则伏,随机应变而已。”王正见谆谆教诲道:“洛阳失守,叛军尽得东都武库和庭州器械,我军已无法独占军械之利,攻城之难剧增,而河北诸郡县纷纷反正,义从云集,某才兴起围城伏援之意。”

    “田承嗣夜袭河北义军……”建宁王讶然失色:“难道他已猜出大人的方略?!”

    “河北义军骨干为郡县团结兵,看似人多势众,然未经战火淬炼,远逊叛军。田承嗣袭之,意在剪除吾军羽翼,逼我不得分兵设伏。”

    “田贼刁滑奸诈,大人何以破之?”

    “以北庭之兵襄助颜氏兄弟,扎密笼子困住田承嗣,不过是应急之策;说服平卢史思明直捣幽州,乃迅速平叛之奥援;厘清军政之权,操练河北义军,汰其芜杂、存其菁英,练出数万忠于朝廷的精兵,方是平定幽燕之根本。”王正见早有腹案。

    “可惜,圣人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兵权尽归李相一党,节帅有志难伸……”元载幽幽叹道。

    “元判官,圣人君临天下,军国大事乾纲独断,身为臣子者岂可妄加议论。”建宁王斥责元载的同时,忍不住打量着王正见的神色:“岳父大人,求诸人不如求之己,史思明与安贼相交莫逆,与其等首鼠两端的他出兵,不若用心操练河北义军。某虽不才,愿为岳父大人分忧!”

    “某为绯儿之父,自不愿尔亲冒矢石。然身为大唐臣子,见殿下有如此担当,吾心甚慰。”王正见动情道:“唯愿汝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勿因私欲忘初心。”

    “勿因私欲忘初心……”李倓念及离开长安时父兄的种种举动,心中一凛:“难怪王正见与父亲大人若即若离,他们自始至终非同道中人……”

    正在畅谈的翁婿二人均不知,从京畿至井陉关的漫漫长路,数羽振翅急飞的信鸽刺破夜空,它们纤细的脚上系着重若千钧的惊天巨变……

    大明宫殿郁苍苍,白衣卿相心茫茫。

    人声喧嚣的紫宸殿外,翰林学士李泌仰望子夜

    时分的灿烂星空默然不语,仿佛入定一般。

    “星耀宫阙固然壮观,终不若月满山林来得自然。”半披官袍半修道的李泌无端怀念起人迹罕至的终南山。

    一念方起,李泌旋即察觉,看似无故而生的思绪,其实是因突如其来的政变狂潮,击穿了他貌似坚固的道心。

    “入朝十余载,自负颖慧胜世人,只手定乾坤。一朝风云起,万里山河尽痍疮,徒贻笑大方。”

    电影《教父》中有句经典台词“花半秒钟就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少有令名的李泌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在同侪尚懵懵懂懂,不知天高地厚之际,纷繁复杂的熙攘人间早被他的七窍玲珑心辨析的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透过李泌清明澄澈的双眸,纵横交错的朝堂宛若泾渭分明的棋盘,各方棋子勾心斗角、轮番上阵,所希求者,不过名利而已。贪婪若李林甫之流,所图者自然是穷奢极欲;忠心如王忠嗣之辈,未必不恋青史之名。御宇四海的圣人,割舍不断江山美色;蛰伏东宫的太子,孜孜以求飞龙在天。

    世间各色人等,皆逃不脱名缰利锁,顺势利导,则无往而不利。看透一切的李泌,以山川为炉、云霞为食、雾岚为饮、松石为友,于无尽天地间淬炼道心,以斩断名利羁绊,体味大道之玄机。

    不过李泌非消极避世的隐者,他从不认为道在荒野。大道与天地同生,彰于尘世万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出世,必先入世。不历尘世风霜,如何悟得道之玄妙。故而李泌所求之道,首在守护天下万民。他跻身朝堂,只为谛视皇权之威;投靠东宫,则因厌恶朝局震荡,担心殃及天下。

    令李泌无奈的是,他看得透世情人心,亦能以庖丁宰牛之态,游刃于朝争漩涡,却无力革除人心之贪鄙。李泌费尽机巧,保摇摇欲坠之东宫不倒,却无法阻止权欲熏心的太子不择手段图谋不轨。

    心系苍生扶太子,东宫反为天下贼。

    得知李亨为扳倒李林甫而诱使杨国忠纵火焚烧盛王粮仓时,李泌对太子的质疑和不满达到了顶峰。对于东宫一党私下的小动作,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李泌之前更愿相信太子是被李静忠等小人蒙蔽,李亨为了自保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些许龌蹉手段,只要自己在,大唐终究会云开雾散、乾坤清朗。

    长安东郊的焚天烈焰,不仅烧尽了盛王的存粮、灾民的生路、李相的希望,还烧灭了李泌的最后一丝幻想。他蓦然察觉到,身陷权力争斗的泥潭,本应洁白如莲的道心不免沾染了凡尘,犯了舍本逐末的谬误。

    在东宫日久,太子近乎言听计从尊崇令人如沐春风,陶陶然的李泌偶尔也会淡忘,帮扶太子的初心是为四海安宁、天下太平。

    幸而李泌绝非醉心权欲的庸人,一旦发现身陷歧途,旋即应机立断,远

    离长安朝堂,以游历碛西之名跳出淖泥。李泌之所以如此果断,除了懊悔与避祸,还因京中已有人主动扛起守护万民的重担。

    出乎李泌预料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王霨并未能阻止幽州铁骑掀起的腥风血雨,赤县神州顿成浊浪排空的阿鼻地狱。

    山林固可恋,庶民更足珍。

    马不停蹄返回长安后,李泌绕开旧主直接投效圣人,参赞军机,浑不在意愚众的风评。

    前来京师途中,李泌单凭陇右兵马行军迟缓,便识破哥舒翰的心机,力谏圣人为大局安抚陇右军,以保洛阳安危。无奈两京军民久不识干戈,封常清与王霨虽竭尽全力,却功亏一篑,未能守住东都,倒是陇右军先锋及时救下在洛水河畔断后的素叶军。

    洛阳沦陷、天下震动,然李泌并不气馁。细细查阅山川地理、河北军情后,他敏锐意识到,叛军占领东都后,不仅疾若利箭的攻势隐隐透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幽州与洛阳之间的漫长粮道也成为敌军的致命软肋。

    高仙芝、王正见、李光弼等边镇宿将与李泌不谋而合,在众人力推下,圣人和盛王否决杨国忠兴兵反攻洛阳的愚蠢主意,采取“北攻南守”之策,集重兵出河东,而王正见果不负众望,复太原、出井陉、围常山,步步逼近叛军老巢。

    与此同时,碛西勤王兵马先后抵达京畿,长安军情遂安,盛王出镇华州就任天下兵马元帅,更令关中民心大定。对于盛王,李泌谈不上喜欢,也不觉得他能比李亨强上多少。但既然圣人已下定决心另立东宫,李泌便不会阻止,除非此举威胁到平叛大局。

    目前看,帝王手腕老而弥辣,轻描淡写间,盛王声誉日隆,太子一党黯淡无光。李泌深信,一旦王正见或李光弼攻克幽州,安禄山授首之日便是东宫易主之时。

    对朝堂格局和人心幽深洞若观火的李泌深知太子不甘心失去东宫之位,定会伺机而动。为避免长安朝争干扰前线平叛战情,李泌经高仙桂与高封二人暗通书信,部署安西兵马于京畿要地,拱卫华州大营。

    葛逻禄人曾在西征石国时背叛大唐,封常清与王霨皆提醒李泌严加提防心机深重的谋剌思翰。李泌担忧其在前线生乱,有意将之留在远离华州的长安西郊,并命北庭藩属沙陀部负责监视。

    在世人眼中,河东势若破竹的王正见乃太子一党为数不多的武将。李泌与王霨可谓忘年交,他自然清楚王正见与东宫若即若离。不过,即便如此,当哥舒翰奏请派刘破虏扼守蒲建渡防备王正见时,李泌还是建言圣人准许哥舒翰所奏。

    并非李泌不信任王氏父子,只是天下危若累卵,他绝不容许再出任何差池。

    可即使聪慧若李泌,也有鞭长莫及之时。方才贵妃娘子找圣人泣述,在殿外回避的李泌细细梳理、推敲政变前长安城内外的各方动静,只用片刻功夫便理清政变的缘起。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三)

    “杨国忠……”李泌无奈叹了口气:“若非此子私心自用,肆意挑衅,幽燕之叛至少可拖延一年半载;若非此子德不配位,寡廉鲜耻,又岂会授人以柄,令东宫轻易觅得煽动民众之借口?”

    李泌之前婉劝过圣人罢黜杨国忠,另拜良相。然年老的帝王固执以为安禄山的权势皆源于自己的恩宠,只需一纸诏书即可号令燕赵健儿抛弃甚至斩杀倒行逆施的跳梁小丑,故圣人舍不得用君王的铁石心肠刺破比翼连理的伪装。

    李泌早就对曲辞谄媚的安禄山充满警惕,但他之前从未想过此獠竟会成为惊破霓裳羽衣的罪魁祸首。直到游历碛西,李泌方愕然惊觉,边陲士卒只畏将帅、不念君王之疾已深入骨髓。

    “内轻外重如斯,霨郎君诚不我欺也!”李泌佩服王霨才高识远之余,对朝野民心的微妙转变甚是忧心。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李泌深知,华夏文明之雄伟辽阔,源于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度;大唐灿若云霞的文治武功,根植于四方各族英才的驰心中华。然自幽燕干戈起,民心悄然生变,上自帝王、下到黔首,纷纷在心中筑起藩篱,被遗忘许久的“华夷之辨”沉渣泛起。若非帝心生疑,哥舒翰怎能以拙劣的借刀杀人之计剥夺安思顺的性命?若非众口悠悠,一向勇猛无惧、足智多谋的霨郎君又岂会束手束脚?

    “安禄山欲以蛮力夺天下,不得人和,日久必败。令某惊惧者,不在平叛,而在战后……”

    浮云蔽日的未来诚然令李泌惊惧,然更急迫的依然是眼前的乱局。

    方才贵妃娘子泣求以死平息政变,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求生之道。李泌对杨氏满门颇为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谪仙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亦不足描尽贵妃娘子的倾国倾城。但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相比,绝世容颜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李泌相信,若赐死贵妃可换得江山永固,圣人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之所以踌躇不定,无非是在权衡利弊。

    贵妃娘子哭哭啼啼片刻后,圣人忽召高力士进殿。他虽竭力保持面无表情,但李泌依然能察觉高力士脸上那一丝无奈和苦涩。

    “圣人莫非欲借高翁之口……”阴云刚爬上李泌的心头,吱呀一声怪响,紧闭的殿门微开一线,仿佛饿兽咧开血盘大嘴。

    “李先生……”高力士探出头对李泌招了招手。

    “狠心的圣人、狡猾的高翁……”李泌轻吐一口浊气,却消不尽胸中块垒。

    “若得挽天倾,何惜区区名。可……”李泌腿若灌铅,迟迟迈不出通往深渊的一步。

    “李先生,家妹有急事要禀告圣人。”阿史那霄云宛若天籁的轻呼将李泌从万丈深渊拉回……

    为求富与贵,甘为三姓奴。

    三月初三的长安,注定是个

    动荡不安的沸腾之夜。潜伏忍耐许久的黑蟒乘八方风雨破土而出,长出尖利的毒爪,即将蜕化成恶龙。

    大明宫丹凤门外,作为助力毒蛇腾空而起的狂风,吉温摸着髭须,得意不已:“李相,尔独断专行一世,临死仍不遗余力为盛王开启通往东宫的门扉,但汝可知,某担心相国在泉下太过孤寂,已送盛王殿下到黄泉路上陪你。”

    吉温曾是李林甫门下走狗,后依附过杨国忠、投靠过安禄山,现又为东宫出谋划策。在他眼中,杨国忠是挡风的草包、安禄山为同行的豺狼、李亨则是虚伪的毒蛇,草包可操纵之、豺狼可共舞之、毒蛇可借力之,吉温应对起来皆游刃有余,唯有李林甫,吉温或俯首帖耳服从、或破釜沉舟背叛,却绝不敢生出半点与之分庭抗礼之心。

    午夜梦回忆起在屈身李相门下的日子,吉温总觉得有头猛虎跟在身后,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吉温当时不是没动过改换门庭的念头,然李林甫大权独揽、东宫孱弱无力,他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

    不过当杨国忠凭借贵妃娘子的石榴裙青云直上时,审时度势的吉温意识到垂垂老矣的李相日之夕矣,当即见风使舵。可惜杨国忠鼠目寸光,根本欣赏不了他的才华,吉温为前途计,不得不与圣人最垂青的边将安禄山称兄道弟,以争取宣麻拜相的荣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吃里扒外的勾当传入杨国忠耳中,疾若狂风的报复旋踵而至,吉温初露端倪的封王拜相之路登时危若朝露。

    不过吉温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之徒,他决意脚蹬两只船之前,自然思量过可能的风险。但他早已看穿杨国忠色厉内荏的本质,并不畏惧右相看似遮天蔽日的怒火。

    不久,急于保住东宫之位的太子便派裴诚登门密会,欲借吉温之力取信于安禄山。擅于权变的吉温岂会放过送上门的良机,顺势便投靠到李亨麾下。

    在世人眼中,盛王蒸蒸日上、太子日薄西山,但吉温却深信事在人为。当年在李相门下,他无数次见李林甫施展手段,无中生有,化不可能为可能,而其行将谢幕前的神来一笔便是凭空推出李琦,勾起圣人的易储之心。

    “天命本无常,皆人力耳。他人翻手为云,某亦能覆手为雨。”吉温兴起此念时蓦然意识到,自己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却并未走出李林甫投下的阴影。

    借助吉温的穿针引线,东宫成功煽动安禄山起兵,打乱了圣人更换太子的节奏,为李亨争得转圜之机。不过太子并未喘息太久,盛王便被敕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执掌平叛事宜。一旦安禄山兵败,李琦即可凭借赫赫战功鸠占雀巢、入主东宫。

    太子的反击则比吉温预想的还要犀利,裴诚说服腿疾远离朝堂中枢的哥舒翰暗中作祟,致使封常清兵败洛阳。吉温本以为东都沦陷能为东宫争得浑水摸鱼的良机,孰料高

    仙芝迅速稳住阵脚,将幽并雄兵死死拦在潼关之东;不开眼的王正见则在河东捷报频传,让本应动荡不安的局面渐而稳定下来。

    若坐视高封二人辅佐盛王平定乱局,不仅安禄山会被千刀万剐,太子也将死无葬身之地,至于自己,吉温绝不相信杨国忠和李仁之是良善之辈。为身家性命计,吉温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从被朝野上下恨之入骨却圣宠不衰的杨国忠身上窥得一丝转机。

    “诛杨震圣、问鼎大宝”,吉温将八个字吐出后,代东宫前来问计的裴诚先是眼前一亮,却旋即黯淡下去:“勤王大军云集京畿、飞龙禁军掌控长安,诛杨谈何容易,遑论震圣?”

    “哥舒翰心如欲壑、后土难填,因争权夺利,其与杨国忠势同水火;陈玄礼虽已遭圣人嫉恨,战战兢兢,然龙武军仍听其调遣……”吉温阴笑着指明了方向。

    吉温并不清楚东宫与哥舒翰交易的详情,他本想着借助陇右精兵刺杀杨国忠,但从今夜行动看,太子调动的力量远超其想象,不仅哥舒翰依约熄灭平安火,陈玄礼趁机引发长安骚乱,连身居华州大营的盛王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击杀。

    “四海鼎沸、盛王已死,圣人纵有千般手段、万丈怒火,又能如何?”仰望着黑暗中惶恐不安的大明宫,吉温洋洋自得、眉飞色舞:“今夕何夕,功成名遂。只需再稍稍加把劲,便可逼圣人效仿高祖,传位太子。”

    千军齐呼星欲坠、烛火骤明鸦群飞。

    “陛下有旨!”

    吉温正畅想凭从龙之功加官进爵,丹凤门内遽然燃起千万点火把,驱散漆黑如墨的夜色。随着亮光而来的,则是飞龙禁军穿云裂石般的吼声,丹凤门外的喧嚣声顿时被之压下。

    “陛下有旨!”

    吉温适应蓦然而来的亮光后,抬眼看见一名熟悉的身影站在丹凤门上:“高力士……”

    “……杨国忠者,本蜀中无赖,寒伧鄙贱。一朝拜相,不思宵衣旰食忧国事,未曾肝脑涂地报君恩,恣意妄为,狡言惑语,以障天听。擅开边衅,乱南诏藩属;妒贤嫉能,变幽燕军民;勾连外敌,谋碛西膏腴。结逆党以牟私利,掠寒畯而沸物议。幸有忠臣义士,诛杀此贼,朕心甚慰!杨门阖族,飞扬跋扈、为非作歹,皆罪不容诛。罪妇杨氏,性非和顺,娥眉善妒,虽有侍执巾节之微劳,却包牝鸡司晨之祸心,朕为天下生民计,革其名爵、赐其自尽……”

    高力士每读一句,身旁十几名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的小黄门便大声诵读一遍,然后是数百名飞龙禁军士卒高声重复佶屈聱牙的诏书。

    “圣人的应变倒是比当年在湖上荡舟的高祖快得多……”吉温急忙拽了拽陈玄礼的胳膊。

    “陛下圣明!”披甲戴盔的陈玄礼不等高力士读完诏书,就拨开人群带头问道:“敢问高翁,杨氏尸首何在!”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四)

    “陈玄礼,朕知道尔等放心不下,已命小黄门将玉环带到丹凤门内,汝可敢进来查验!”苍老的帝王拄剑为杖,拾级而上,傲立于城门楼上。

    “陛下!”积威之下,陈玄礼笨拙地跪在地上,不敢仰视。本擐甲操戈的龙武军士卒见状,急忙屈膝半跪,纷乱的暴民也随之行稽首礼。

    “儿臣叩见父皇!”李亨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样子。

    李璘等一干聚集在大明宫前的凤子龙孙也顺势跪拜在地,唯有寿王的动作微微慢了半拍,不过丹凤门内外众人各怀鬼胎,无暇顾及李瑁这个失意之人。

    “微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将罪妇杨氏的尸首送出宫禁,供万民勘验!”吉温明白太子不便与圣人直接发生冲突,就主动跳出来当恶人,而他当年在李林甫门下,最擅长的也正是当咬人的恶犬。

    “大胆吉温!”

    不等高力士说完,身形憔悴的帝王无力挥了挥手:“由他们去吧。”

    丹凤洞开玉容冷、干戈交错星辉黯。

    当载着杨玉环尸身的四轮马车从门洞驶出时,猎奇的民众纷纷欲上前围观。

    “龙武军,守好马车,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陈玄礼深知圣人对贵妃娘子极为宠溺,故不愿在些许小事上节外生枝,惹李隆基不快。陈玄礼服侍圣人多年,虽因种种缘故兴兵逼宫,但他期冀的是圣人能效仿高祖、睿宗,见难而退,将皇位传于太子,安心当太上皇。若要与服侍多年的圣人兵戎相见,陈玄礼心里还真没底。

    “陈大将军,汝可看仔细了!” 一脸鄙夷的高力士手扶栏杆,点点泪水潸然而下。

    “陈大将军,可别被人骗了。”吉温稍微有点焦躁,事前不是没考虑到圣人会弃卒保车,但李隆基如此干脆利落赐死贵妃娘子,多少还是出乎其意料。

    “裴诚并未显身,太子殿下面若止水,看来东宫还有后招……”吉温虽勾搭上李亨,但他毕竟并非东宫嫡系,并不清楚太子的整盘谋划,眼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暗示陈玄礼无论真假都要指鹿为马,拖延时间,挑动民意。

    “陈大将军,朕已下诏废了杨氏的封号,而今马车里躺着的不过是具罪妇的尸身,朕的子民自可随意观看。”李隆基似乎识破了吉温的心计,站在城楼上幽然道。

    “陛下都许可了,你们还不让开!”刚在宣阳坊烧杀抢掠一番的暴民胆色壮了许多,嚷嚷着冲向马车。陈玄礼见群情汹汹,不得不示意龙武军放行。

    残红方落香犹在、玉人新陨容不改。

    “哎呀,真是贵妃娘子……”绝世容颜残存的几丝光辉,也足以令凡夫俗子自惭形秽。马车仿佛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召唤着颠簸暴躁的航船,而越靠近灯塔,船只就越平静。

    “贵妃娘子,某等实无心伤汝……”陈玄礼来到车前仔细打量片刻,熟悉的容颜令他不由心烦意乱,“陛下之果决一如当年

    ,难道只能血染大明宫……”

    宠妃香消解郎困,君臣相顾释重负。

    丹凤门城楼上,一直定睛观察局势的高力士压低嗓子道:“陛下,民心渐定,当依李先生之计,抚慰龙武军,分化太子与陈玄礼。”

    “不枉朕疼她一回……”李隆基松了口气,清清嗓子正要拉拢陈玄礼,却听城楼下蹄声凌乱。

    “陛下,叛军破潼关后又陷华州,盛王身死,某等以命相拼,只抢回殿下天下兵马元帅之印。”数名身着残破不堪应龙战袍的士卒举起一方大印,耀眼金光夺人心魄。

    “琦儿!”老泪纵横的李隆基神情复杂。

    “果不出李先生所料……”高力士低低叹道。

    “叛贼猖獗、盛王殉国、京畿危矣,微臣恳请陛下敕封太子殿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率长安兵马出城迎敌!”吉温当即猜出所谓“溃兵”乃东宫手笔。

    “臣等恳请陛下敕封太子殿下为天下兵马元帅!”陈玄礼、张均、张垍等朝堂重臣出声附和。

    “儿臣愿父皇分忧,率军出城抵御贼寇!”久未发声的李亨大踏步来到丹凤门下,行稽首大礼。他语虽谦恭,然志在必得之态暴露无遗。

    龙武禁军及被迫在眉睫的危机吓破胆的长安民众则不假思索,纷纷跪地附和太子所请。

    李隆基扭头瞥了眼一尘不染的李泌,故作赞许状:“众卿所言甚是!”

    “奇怪,雯霞不是已入宫告知李先生潼关安然无恙……”躲在暗处等待阿史那姐妹出宫的阿伊腾格娜蹙眉不解:“且小郎君说已安排人进京报捷,为何迟迟不至……”

    胸中凄楚的寿王正若木偶般随着人潮稽首跪拜,却听耳边有人低语道:“兰有秀兮菊有芳,夹城春浓兮通曲江” ……

    图穷匕见獠牙露,机关算尽步步逼。

    长安城内,东宫一党兴风作浪、得意洋洋;长安城外,裴诚从高云舟尸身上翻出墨痕未干的捷报,冷笑道:“竖子可恶,又来搅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从得知父亲被王霨斩杀于庭州西郊马球场,裴诚便挖空心思,欲置其于死地。无奈父亲亡故后,裴夫人的地位一落千丈,且王正见对小杂种的防护甚严,裴诚数次派杀手潜入北庭均无功而返。

    幸好小杂种自己找死,竟离开王正见的翼护来长安任职。裴诚当即借王珪之手推波助澜,煽动太子刺杀李林甫,自己则浑水摸鱼,出动裴家死士暗杀王霨。

    不料金城坊龙潭虎穴,死士伤亡殆尽,裴诚的心思也被东宫识破,被迫成为供太子驱使的犬马。

    之后与素叶居数次交锋,裴诚均铩羽而归,更别提手刃仇敌。而在辗转北庭、剑南途中,深深卷入朝堂争斗和天下风云的裴诚意识到,单凭闻喜堂之力,绝不可能击杀羽翼渐丰的王霨,唯有等太子继位、裴家执掌朝堂,才能以泰山压顶之势碾压杀父仇人

    为博取从龙之功,裴诚不惜牺牲段荼罗之命,摆脱素叶居和公孙门的截杀,将王霨强本弱枝的密折抄本送到安禄山手中,亲手点燃席卷中原的熊熊战火,为太子争得转圜之机。

    但片刻的喘息远不足以解决东宫迫在眉睫的危机,裴诚鞍前马后四处奔波,挑动哥舒翰的嫉妒之心、暗调裴家私兵进京。虽有封常清兵败洛阳之喜,然长安仍牢牢控制在精锐无匹的飞龙禁军手中,太子门下的兵力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龙武军倒是勉强可与飞龙禁军抗衡,可陈玄礼已被圣人吓破了胆,对裴诚避而不见。至于王正见,一心只念收复太原、平定叛乱,根本不思为东宫解难纾困。

    束手无策时,太子耗费重金从潼关监军边令诚处得知,河源军使王思礼曾劝哥舒翰兴兵诛杀杨国忠,哥舒翰虽未同意,却有几分动心;与此同时,厚颜无耻的吉温献上“诛杨震圣”之计。

    裴诚奉太子之命再会哥舒翰,试探他是否愿与东宫合作,铲除杨家。太子急需兵马,哥舒翰缺的则是大义,双方若是携手,无往而不利。而东宫许诺,一旦登基,将拜哥舒翰为右相。

    面对裴诚开出的重重诱惑,哥舒翰只淡淡回了句“舍在手之鸟、逐林中虚鸣,逆流而上,非智者所为”,便下了逐客令。

    希望即将破碎之际,却凭空冒出一支奇兵,河中兵马使李定邦通过王珪主动找上太子,指天誓日阐明阿史那旸归顺东宫的决心。

    因欲刺杀王霨的缘故,裴诚对北庭颇下了番功夫,他坚信阿史那旸必有所图,但驻扎在京畿的数千河中兵马对东宫可谓雪中送炭,而李定邦偷袭华州大营的计划更是让太子喜出望外。至于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东宫和裴诚均未放在心上。

    东宫得河中军襄助,局势为之一变。为引发长安骚乱,裴诚再赴潼关,一句“若盛王授首,节帅手中可还有他鸟?”令哥舒翰心生犹疑。

    裴诚深知哥舒翰不见兔子不撒鹰,故与他约定,若盛王身亡,则请潼关守军熄灭平安火,助东宫一党在长安搅动风云。

    将信将疑的哥舒翰看不透裴诚手中的筹码,不过他从不放过任何向上攀爬的机会。而当广平王将盛王的头颅送抵潼关,狡猾的哥舒翰借救援华州之名,将高云舟和于阗兵马骗离关城,然后熄灭了本应点燃的平安火。

    广平王与李定邦偷袭华州之时,裴诚率近千私兵把守长安东西要道,伏击传令的中使和飞龙禁军。

    裴家虽是河东名门,部曲私兵无数,但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抽调如此多的人手进京,实非裴诚之功,乃裴夫人力劝之故。裴家之前与东宫走得太近,难以掉头,唯有死中求生,方有翻身可能。当然,历经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自有避险手段,向京畿暗遣部曲之前,数名裴家长房嫡支子弟以帮河东节度使王正见采买军资为名,分赴漠北、碛西、江淮、巴蜀……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五)

    潜在暗处裴家部曲以众击寡,偷袭了多股飞龙禁军,唯有警觉的高仙桂走小路躲过一劫,但他并未彻底甩掉裴家部曲的眼线,反将死神引向高云舟……

    射杀高云舟后,裴诚稍加拷打便从于阗轻骑口中得知素叶军已进入京畿。

    “小杂种对裴家子弟甚是提防,某只知他离开轵关北上,却不知素叶军竟已抵近长安。竖子所到之处,翻天覆地、风云变色,不得不防……”

    裴诚略一思索,摸出条一指来宽的丝帛笔走龙蛇:“速用飞奴报潼关!”

    暗林栖鸟定、白刃耀星辉。

    时近子时,充满血腥和动荡的上巳节行将过去,未来如何,却依然模糊不清。长安西郊,素叶居庄园附近的树林中,背靠树干的河中兵马使李定邦闭目养神,对城中隐隐传来的喧嚣声无动于衷,仿佛那贪婪吞噬万千人性命的战火和骚乱与他毫无干系。

    “李隆基,尔为太平天子四十载,今夜也该尝点苦头了……”李定邦虽不清楚李亨的全盘谋划,但他深信东宫如此大费周章,定是要图谋大明宫中至高无上的龙椅。

    “伪善之君,合该有此报应!”李定邦对天子的憎恶绝非三天两日,那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

    李定邦的父亲李令问是帝王少年时的玩伴,李隆基在藩邸为临淄王时,日日与李令问等狐朋狗友飞鹰走犬。出身将门的李令问不仅擅长骑射,还长于烹饪。每次陪李隆基田猎,李令问都会挖空心思烤炙野味,变着花样讨李隆基欢心。

    诛杀韦后之役,时任太仆少卿的李令问追随李隆基,手刃韦后之侄;威逼太平公主之时,李令问更是一马当先,挥刀格杀公主府家将多人。凭此显赫功绩,李令问得封宋国公、殿中监、左散骑常侍,知尚食事。

    为固恩宠,李令问重操旧业,在家中炙驴罂鹅、炊金馔玉,试图烹出标新立异的菜肴。孰料一帮无事生非之徒竟指责李令问残忍无度、虐杀生灵。李令问虽不在意,爱惜名声的圣人却因而疏远少时好友、藩邸旧臣。

    开元十五年(727年),李令问的姻亲叛逃漠北,李隆基竟迁怒与他,将其贬为抚州(今江西抚州市)别驾。无端受牵连的李令问悒悒不乐,在别驾任上不过数月就郁郁而终。

    李定邦乃李令问庶出的幼子,他依稀记得国公府的钟鸣鼎食、清晰感受到父亲左迁的伤感和家道中落的痛楚。父亲死后,虚情假意的圣人倒是赏赐两位嫡兄闲散官阶,一无所有的李定邦则怀着对君王的愤恨之情远赴边塞,打算一刀一枪博取功名。

    粗粝的碛西狂风唤醒李定邦血脉中的武勇,他的祖父李客师历任右武卫将军、幽州都督,后以战功累封丹阳郡公;李客师之兄则是南平萧铣、北灭突厥、西破吐谷浑的卫国公李靖。

    来到庭州,李定邦蓦然意识到,琼楼玉宇、美轮美奂的通都大邑乃英雄冢,残阳如血、狼烟四

    起的边城才是李家儿郎的宿命之地。可怜的父亲正是在长安待久了,本该用于定乾坤的杀伐之术竟沦为讨好帝王的庖厨之技,更可悲的是,本为讨好圣人的赤诚忠心换来的却是君恩断绝、客死异乡。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短短数年间,李定邦凭一把陌刀立下赫赫战功,从长征健儿一跃成为北庭别将。当然,除了自身的骁勇善战,李定邦能够脱颖而出,离不开时任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的悉心栽培。

    李定邦已然记不清他与阿史那旸相识于何处,或是在讨伐后突厥汗国的征途、或是在与突骑施部对峙的边塞,但他始终记得荡漾在阿史那旸眼眸中的赏识之光。自父亲亡故后,李定邦许久不曾感受到纯粹由欣赏编织成的温暖。

    沉浸在醉人春风中久了,李定邦不由自主吐出胸中的愤懑。然话甫说完,李定邦就追悔莫及,毕竟他怨恨的可是奄有四海的帝王。不料阿史那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君王多刻薄,圣人本寡恩。”

    只因此句,李定邦遂以阿史那旸为知己,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而阿史那旸对李定邦愈发器重,待其右迁河中节度使,立即奏请圣人恩准,调李定邦为河中兵马使,助其执掌河中雄兵。

    早在庭州之时,李定邦已察觉阿史那旸胸怀大志,只是摸不准其野心究竟有多大。而到了距离长安万里之遥的拓枝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阿史那旸才透露宏图伟业的一角。令李定邦欣喜的是,阿史那旸所图正可帮他一吐胸中闷气。

    天宝十三载(754年)十一月,李定邦陪同阿史那旸赴京朝拜,抵达庆州(今甘肃庆阳)时得河中留后院密报,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奉旨除奸”为名,兴兵十余万南下。阿史那旸沉思半响,交待一番后派李定邦继续东行,自己却调转马头,返回拓枝城。

    抵达长安后,李定邦入宫觐见李隆基,托言阿史那旸忧心如焚,返回河中调兵勤王。神情憔悴的李隆基嘉许数句后便令李定邦退下,丝毫不记得眼前之人是故人之后。

    恨意愈浓的李定邦遵照阿史那旸的指令,蛰伏在河中留后院收集平叛战况,并秘密拜会朝堂重臣。

    待河中长史谋剌思翰率四千兵马赶到京畿时,洛阳已被安禄山攻克。谋剌思翰不仅带来李定邦渴望已久的人手,更带来阿史那旸的密信。不过李定邦拿不准信中的计谋究竟有多少出自这位笑里藏刀的葛逻禄小叶护。

    征突骑施、伐石国之役,李定邦与谋剌思翰皆亲身经历,李定邦对小叶护弑父欺兄的勾当一清二楚。他自问并非良善之辈,但谋剌思翰的所作所为还是令其颇为不齿,故当谋剌思翰为对抗兄长转投河中军时,李定邦顿生被毒蛇缠身的惊惧。他私下劝阿史那旸防范谋剌思翰,而阿史那旸则笑道无妨。

    李定邦明白河中军兵微将寡,阿史那旸看重的是葛逻禄部的十万控弦之士,双方的盟约若

    拓枝城盛产的瑟瑟一般,一眼望去青碧可爱,一旦遇到重击却注定脆弱不堪。

    好在当下谋剌思翰与河中军还需同心而行,故李定邦依计厚贿杨国忠,谋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率一千河中轻骑镇守京畿东南门户,广平王则旋即出任武关巡察使。

    谋剌思翰主动请缨,欲赴潼关前线抵御叛军。不出所料,华州大营驳回葛逻禄部所请,令其驻扎在长安西郊,远离华州和潼关。不仅如此,高仙芝还命北庭藩属沙陀部与葛逻禄比邻而居,显然是为了监视谋剌思翰。而卡在武关与长安之间的蓝田关,则交由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把守。

    若以常理度之,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布局,可谓算无遗策、安若泰山。但高封二人并未想到,阿史那旸之谋,绝非局限京畿一隅,而是以天下为棋盘,朝野各方为棋子,一出手便要天崩地坼。

    就连东宫也被阿史那旸蒙在鼓里,太子以为阿史那旸意在火中取栗,博取从龙之功,却不知阿史那旸根本不稀罕烫嘴的栗子,其欲求者,乃煽风点火、火上添油……

    广平王以为偷袭华州大营的士卒皆为河中悍卒,殊不知阿史那旸早通过乔装成安国商队的心腹与安禄山搭上线。东宫一党自以为得计之时,蓝田、武关一线早已门户洞开,被潼关阻挡在外的幽燕铁骑将掀起横扫长安的狂风巨浪,而懵然不知的太子,还在做着逼宫夺位的春秋大梦。

    按照阿史那旸的谋划,河中军只需推波助澜,加剧朝堂的动荡和叛乱的蔓延,至于安禄山能否夺取长安,抑或太子能否逼宫成功,李定邦并不用在意,他眼下最悬心的是如何将阿史那旸的独子带回拓枝城。

    阿史那旸的谋略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大手笔,然此谋划并非全无破绽。早在阿史那旸就任河中节度使之时,时任右相的李林甫就软硬兼施,逼迫阿史那旸的家眷迁居长安。如今看来,当年阿史那旸伏低做小、曲意奉承,却并未换取李林甫的彻底信任。若阿史那霁昂葬身长安,阿史那旸纵然得偿所愿,偌大基业又该传于何人?

    焚火之徒,必思退身自保之道,李定邦就是弥补破绽的后手。击杀盛王后,李定邦立即用从东宫换来的令牌,带十余名手下混入长安,直扑崇仁坊,意图趁乱带走阿史那霁昂,不料接连遭遇不解内情的阿史那雯霞和战力强横的素叶镖师,竟无功而返。

    不过李定邦算定西郊庄园乃阿史那雯霞等人躲避长安骚乱的藏身之地,故他当机立断,出城汇合千余河中轻骑,埋伏到素叶居庄园以东的树林中,守株待兔。

    三月东风拂新叶,可怜嫩绿将染血。

    “霁昂郎君,让某好等。也不知娘子和郡主是否一同前来……”通往西郊庄园的官道上不时有三两飞骑来往,但皆非阿史那霁昂一行,李定邦紧绷许久的心弦不免有点松弛:“阿史那节帅,为大业抛妻弃女,汝真舍得?”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六)

    追随阿史那旸十余载,李定邦一直亦步亦趋,从未怀疑过节帅的决断。然当李定邦展开密信读到“望君施展神威,救犬子、幼女归乡”时,心里陡然咯噔一下。

    李定邦自然清楚阿史那旸独怜青梅竹马阿史德夫人,对出身宗室的李夫人只敬不爱,对长女霄云小娘子冷冷淡淡,且他亦知李夫人和素叶郡主绝不会赞同阿史那节帅所选择的道路,但若真将二人抛弃在长安,等待她们的将是被背叛和被羞辱的凄风楚雨……

    “节帅,既然汝未禁某带娘子和郡主离京,那吾顺手救下她们也就不算违抗军令……”至于日后阿史那旸如何面对李夫人,阿史德夫人分娩后节帅府后宅将如何电闪雷鸣,那皆非李定邦需要头疼的,他眼下在意的唯有自己的恻隐之心……

    辚辚车毂急、萧萧战马鸣。

    李定邦思绪万千之际,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官道上响起急促的车马声。

    “以战车为首尾,骁骑居于中,簇拥一辆大车。如此严整的阵型,定是那队夺走霁昂郎君的素叶镖师。”立在马鞍上的李定邦手持从华州大营缴获的望远镜,由模模糊糊的轮廓,猜出对方的身份。

    “素叶战车里的床弩和石砲甚是可恶,得尽早除掉……”早有定计的李定邦缓缓举起左臂,待车队行至一棵绑有白巾的大树时,他果断往下挥臂:“动手!”

    四五棵大树应声而倒,堪堪砸中担任开路先锋的战车。巨大的力量将车厢压倒,拉车的骏马则被砸得皮开肉绽、哀鸣不已。与此同时,车队背后尘埃腾起,接连倒地的树木横七竖八,封堵住车马的退路。

    “敌袭!”骤然遇袭的附离亲卫旋即丢掉火把、张弓搭箭,紧邻战车的素叶镖师则连忙打开车厢,正欲救袍泽出来,官道两侧的树林上空闪现点点火光。

    护在大车正前的巴库特见树木堵路,不便骑战,急声用突厥语吼道:“都下马!举盾,人躲在马后,结成圆阵,留心林子!”

    久经沙场的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依令下马,刚举起盾牌,密密麻麻的火箭呼啸而至,挡在队列最前的绿槐垂柳和残破战车顿时化为一团火光和滚滚浓烟。

    在火焰燃起之前,车厢里操纵神臂弓和庭州砲的素叶镖师被及时救出,险之又险躲过一劫。而在火箭落地之前,数羽鸣镝从位于军阵正中的马车上冲天而起,尖啸不止。

    “猛油火!”躲在战马背后的素叶镖师毫不慌张,摘下马鞍上的小沙袋,扬沙止火。

    昔征狄戎同仇忾,今操戈矛阋于墙。

    “闪开!某今夜只为带走霁昂郎君,不愿与尔等反目为仇!”李定邦手握陌刀,催马出林,缓缓逼近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结成的椭圆阵列,在其马后,数百河中轻骑擐甲执兵、蓄势待发。

    “若非顾忌袍泽情面,方才被点燃的就不只是区区几根木头!”李定邦与王勇并称“北庭双璧”

    ,一柄陌刀舞得出神入化,与安西第一猛将李嗣业不相上下。素叶镖师以北庭、安西兵将为骨干,对李定邦既熟悉又忌惮;附离亲卫数次败于北庭之手,对李定邦则是又恨又怕。面对李定邦与河中军的威逼,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不免有些惶然。

    “陌刀将李定邦……”巴库特想起素叶城破的悲惨之夜,持刀盾的双手不由颤抖起来。若非碍于特勤之命,他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怛罗斯城,与苏鲁克等族人一起策马冲锋,夺回素叶城。

    “李定邦,让某……”巴库特正要出阵单挑李定邦,振奋附离亲卫的士气,阿史那雯霞已从车厢里飞跃而出,蜻蜓点水般踏着素叶镖师的盾牌,飞身刺向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汝还不明白节帅的苦心吗?!”喜忧参半的李定邦大力挥刀,荡开阿史那雯霞的长剑后翻身下马,将陌刀横在身前,摆出防御架势:“范阳军已杀入京畿,长安城危在旦夕,快喊霁昂郎君出来,随某返回拓枝城。”

    “李兵马使,长安距离拓枝城万里之遥,一路需经陇右、北庭等军镇,单凭一千河中轻骑,如何穿过重重关隘?”素叶镖师结成的圆阵内,传来素叶郡主阿史那霄云的质疑声。

    “原来郡主也在!”李定邦心头大喜:“郡主,快请娘子与霁昂郎君出来,节帅盼着尔等回家。”

    “回家?!”阿史那霄云冷冷笑道:“家母乃大唐宗室,圣人敕封的郡夫人;吾乃贵妃娘子义女,陛下御封的素叶郡主,长安即是某的家。恕吾愚钝,不知李兵马使所谓的回家指的是何处。”

    “郡主说得好!”弯弓护在阿史那霄云身前的范秋娘高声赞同。

    “李定邦,尔在华州干了什么,以为吾辈不知?幽州的兵马如何进入京畿,汝心中可曾有愧?”阿史那雯霞猱身再上,三尺长剑化为一条青缨,缠绕在李定邦四周。

    “不对,郡主和雯霞小娘子是在拖延时间……”在碛西边镇身经百战的李定邦挥动格挡之余,蓦然猜出阿史那霄云等人的打算。

    夜风猎猎云鬓飞,吴钩莹莹龙马奔。

    “狗贼李定邦,速速投降!”

    李定邦甫识破素叶镖师的意图,就听官道西侧响起士卒奔跑的步伐声和马蹄敲击地面的轰鸣声。李定邦用余光瞥了眼,只见西方奔出一彪人马,担任前锋的百余名刀盾步兵扬沙止火、移树清道,为身后的素叶轻骑扫清障碍后散到路旁。数百骑兵则如从山谷间奔涌而出的溪流,直扑河中军而来。当先一将手舞弯刀、鞍悬雕弓,赫然正是数年未见的同罗蒲丽。

    “五百余骑,后面还藏有战车……”李定邦飞速估算出同罗蒲丽的兵力,然后双臂发力,挥出一弯弧线,以排山倒海之势震开阿史那雯霞。

    “回撤入林!”刹那间李定邦便有了决断:“只要后方无伏兵,区区数百骑,算不得什么。”

    “鸣鼓!”同罗

    蒲丽与阿史那雯霞等汇合后,娇声令道。

    战鼓腾腾、山林寂寂。

    素叶镖师拼命擂鼓,震得鸦雀乱飞、尘土飞扬,两边的树林中却只传来河中兵马列队的传令声。

    “怎么回事,负责包抄的沙陀兵马何在?”不待同罗蒲丽弄清缘由,千余河中轻骑摆出数个楔形阵从林中倾泻而出,将蜿蜒若蛇的素叶兵马斩成数段、切割包围。

    “既然撕破脸面,就休怪某无情了!”催马冲刺的李定邦一刀劈断同罗蒲丽射出的羽箭,旋即又挥盾挡住范秋娘的连珠三箭。

    范秋娘还欲再射,劲烈的刀风扑面而来,她来不及拔剑,只好挥弓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坚韧无比的弓臂应声而断。范秋娘急忙翻身下马,她还未落定,马颈已被锋利的陌刀斩断,喷涌而出马血浇了她一头一脸,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一片殷红。

    “郡主,随某回拓枝城吧!”李定邦并未对浑身血红的范秋娘痛下杀手,而是挥刀砍翻两名挡在马前的素叶镖师,伸手探向阿史那霄云的胳膊。动手之前,范秋娘已命人护送阿史那霄云撤回战车,无奈李定邦马疾刀快,防不胜防。

    “姐姐!”阿史那雯霞略一犹豫,抛出绳索缠住阿史那霄云的蛮腰,用力一拽,让猴子捞月的李定邦扑了个空。

    “李兵马使,吾随汝回拓枝城可好!”阿史那雯霞箭步上前,将姐姐挡在身后。

    “雯霞,不可!”

    “姐姐,父亲大人根本不在意嫡母与你的生死,他在信中只交待李兵马使带霁昂和吾离开长安。”阿史那雯霞冷冷打断霄云的劝阻:“姐姐,霨弟视尔若珍宝,可在父亲心中,你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累赘。”

    “妹妹,你……”阿史那霄云忽遭遇妹妹抢白,错愕不已。父亲厚此薄彼她并非一无所知,但骤然听妹妹说起,难免还是黯然泪下。

    “姐姐,吾走后,你便可与霨弟自由自在、成双成对了!”阿史那雯霞四分含酸、五分恨然。

    “雯霞小娘子,别再拖拖拉拉……”李定邦单手持刀,催马逼近。

    “走便走,长安虽好,然牵挂吾之人不在城中……”阿史那雯霞轻叹一声,将长剑收回鞘中,信步走向李定邦。

    刚走数步,阿史那雯霞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对霄云道:“姐姐,当年西征石国……”

    飞火似流星,平地起惊雷。

    阿史那霄云刚听到“石国”二字,耳边骤然响起接连不断的巨响,似乎是除夕夜的爆竹声,又恍若盛夏日的霹雳响。

    “姐姐!”阿史那雯霞急欲转身护住霄云,却被跳下战马的李定邦牢牢擒住。

    “快带某找霁昂郎君!”李定邦拉着阿史那雯霞就往大车方向跑。

    “别跑了,霁昂根本不在车里!”阿史那雯霞见抹开马血、杏眼半睁的范秋娘将霄云护在地上,松了口气。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七)

    爆炸声尚未停歇,轰隆的马蹄声接连响起。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河中军呆若木鸡,就连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李定邦一时也不知所措。若非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也被爆炸惊到,河中军早就一败涂地了。

    “沙陀部赶来助阵了,李兵马使还是趁早离开为好。”阿史那雯霞低低提醒道。

    “霁昂郎君真不在车里?”李定邦仍不死心。

    “李兵马使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是伊月给你下的套,吾等出城前早已用飞鸽告知同罗总镖头,目的便是要活捉汝,向长安民众揭示盛王之死的真相。”阿史那雯霞轻笑道:“再说,霁昂迷恋高家小娘子,怎会情愿离开长安。”

    “好厉害的真珠郡主,难怪霨郎君对之赞不绝口。”弄清前因后果的李定邦拔出腰间短匕,横在阿史那雯霞脖前:“那只得劳烦小娘子先随某离开此地。”

    “欠债的债必还,姐姐,人家姐妹之间已算的清清爽爽,妹妹欠你的债,今夜也还清了……”神色凄然的阿史那雯霞抬头遥望长安,泪眼婆娑。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三月初四子丑之交(凌晨一点左右),一条由三千轻骑组成的火龙,蜿蜒奔驰在潼关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浑身上下散发着急不可耐的气息。

    龙腰处,平西郡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强忍颠簸对膝、踝处的冲击,挥鞭驱马不止。在他身后,不善骑行的潼关监军边令诚也咬牙切齿,骑着一匹青色健骡,勉强跟随。陇右兵马使火拔归仁则游走于火龙头胸之间,明令陇右骑兵不必保持队形,催促手下儿郎尽快赶路,进京勤王。

    残火未熄的华州城跃入眼帘时,双腿传来的痛楚已让哥舒翰的额头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许久不曾如此奔波,沉醉酒色的哥舒翰的确有点吃不消。若是王思礼在侧,他应该会及时递上擦汗用的巾帕,可惜火拔归仁不过一莽汉,远不如王思礼心细。

    哥舒翰不是不想带王思礼前去长安,然潼关乃根本所在,唯有交到王思礼手中,他才敢放心去长安趟一趟浑水。而长安这谭深水,也只有他亲自前往才行。

    “盛王已死,以太子殿下的心性,高仙芝、封常清不死也得脱层皮,天下兵马副元帅可就空出来了……”盘算起最悬心的名爵,腿上的疼痛不由轻了几分:“阿史那旸远在河中、李光弼不得圣心、崔圆名望不足,只有光复太原、围攻常山的王正见可能成为吾之拦路石。不过,若能在今夜立下奇功,副元帅之位舍我其谁!他日官拜右相、执政天下,亦无不可!”

    话虽如此,哥舒翰心中还是不太踏实,毕竟王正见与东宫牵连极深,远有王忠嗣、近有建宁王妃,他却是半路出家,刚投到太子门下。

    哥舒翰之前不是没机会攀附东宫,但当时李相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杨国忠椒房新贵、

    炙手可热,太子被两位权相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哥舒翰又不傻,岂会如王忠嗣一般,为了虚无缥缈的情谊做徒劳无功之举。故而他先曲意奉迎李林甫、后夤缘攀附杨国忠,却从未动过投靠东宫的念头。

    哥舒翰的投机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王忠嗣被罢黜后,他青云直上、节节高升,从陇右节度副使右迁为平西郡王,成为堪与安禄山比肩的朝堂重臣。

    然朝堂局势变幻莫测,哥舒翰本欲依托杨家的奥援出将入相,孰料愚蠢的杨国忠肆意挑衅手握重兵的边将安禄山,引燃连天烽火。哥舒翰本欲凭借平叛之功力压高仙芝、王正见,却恰逢旧疾复发,失了争夺兵马副元帅的先机。

    不幸中的万幸,安西远在万里之外、河西安思顺乃反贼血亲、朔方须防备回纥与河东叛军,圣人平叛必须倚重陇右精兵。哥舒翰节镇陇右多年,铲除异己、广插亲信,早已将之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在哥舒翰授意下,率军入京勤王的王思礼有意拖延,直到圣人听从李泌劝谏敕封其为枢密副使,哥舒翰才命陇右军急行进京,稳定长安臣民之心。

    不过,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尚难满足哥舒翰的欲求。叛军侵扰洛阳之时,哥舒翰故技重施,命王思礼借故延宕,坐视封常清以乌合之众战豺狼之敌。待封常清兵败、东都沦陷、天下骚然,哥舒翰则轻松取代高仙芝出任潼关防御使,成为辅弼帝王之股肱、拱卫长安之干城。

    哥舒翰私下筹谋之时,东宫曾派人与其密会,试图以拙劣的激将法驱使他与高、封暗斗。哥舒翰虽给裴诚吃了个闭门羹,但他由之察觉到,太子与自己不谋而合、殊途共归。

    一朝权在手,便将仇来报。当年在王忠嗣帐下,安思顺为大斗军军使,哥舒翰为副使,两人因争权夺利屡生龌蹉,险些拔刀相向,逼得王忠嗣不得不将两人分开。升为陇右节度使后,哥舒翰本颇为得意,却遭受安禄山的羞辱,令他深恨安氏兄弟。

    哥舒翰执掌潼关时,安思顺已被褫夺河西节度使之职,明升暗降为户部尚书。哥舒翰令机灵的王思礼稍稍动了点手脚,便将“通敌谋反”的罪名扣在安思顺头上,借圣人之手除去眼中钉肉中刺。

    宿怨得报,自然欢喜,但出乎哥舒翰意料的是,朝中军中虽无人敢替安思顺出头鸣冤,可私下为其叫屈的却不少。据闻王正见的幼子王霨就曾私下串联群臣,陇右军中火拔归仁等与安思顺相识的将领也略有微词。

    最糟糕的是,哥舒翰设计陷害安思顺的狠厉之举吓怕了本就是惊弓之鸟的杨国忠。时天下民意汹汹,皆指右相恣意妄为、招惹祸害,长安内外的勤王将士对杨国忠亦腹诽不已。哥舒翰依附杨国忠多时,羽翼已丰,似右相之盟友,已非杨家之仆役。

    盛王频频越过右相拉拢哥舒翰,更令杨国忠

    脊背生寒。因担心手握雄兵的哥舒翰对自家不利,杨国忠急募兵灞上,名为守卫京师,实则防备潼关。右相此举令陇右军气愤莫名,王思礼私下建言哥舒翰顺民意铲除五杨,斩断安禄山起兵之借口,立不世之功。颇为心动的哥舒翰细思过后,一忧诛杀杨家触怒圣人,平白染上污名;二忧高、封、王正见等黄雀在后,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遂先拒绝王思礼之请。

    不过哥舒翰深知沦为千夫所指的杨国忠已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不配当自己的靠山。经一番思虑,他有意在监军边令诚面前大骂杨国忠沐猴而冠,然后强行吞并杨暄编练的灞上新军,狠狠打了杨家一耳光。

    哥舒翰看似大逆不道之举,立即得到华州大营的首肯,盛王殿下迫不及待为陇右军补齐军令,使得杨国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越过右相直接与圣宠最浓的盛王搭上线,算得上功名路上的寸进,然哥舒翰最为期待的并非李琦的赏识,因其深知,盛王是李林甫临死之前倾尽全力推到圣人眼前的,是心机深沉的李相留给子孙最大的遗泽。李琦的班底也以李仁之、罗希奭、高仙芝等李相党羽为根本,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难超越盛王对高仙芝、封常清的信任。

    哥舒翰当年与安思顺斗得不可开交,溯其根源,不过是“不甘人后”罢了。如今他自负才华、战功,自不愿屈居高仙芝之下。而果如其所料,灞上夺兵不久,太子的密使裴诚就再次登门拜访。

    潼关监军边令诚自以为行事缜密,却不知哥舒翰早从如意居商铺的蹊跷易主探知他与东宫的隐秘牵连。哥舒翰在他面前咒骂杨国忠,为的正是引东宫咬饵。

    太子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空口白牙企图说服哥舒翰出兵击杀杨国忠,逼圣人退位为太上皇。殊不知哥舒翰正是为了避免弄脏自己的手,才放出香饵诱东宫上钩。

    王正见虽远赴河北,素叶军也不怎么听东宫招呼,但把守潼关、蒲津渡一线的哥舒翰却知太子正征调化整为零的闻喜裴家部曲潜入京畿。

    一谈不拢,哥舒翰并不着急,毕竟在这场赌局里,他押的只是身外名利,太子押的则是生死性命。除非东宫取得不可逆的优势,他绝不会轻易选边。

    数日后,哥舒翰还在怀疑裴家部曲能否成事,三次来访的裴诚带来太子的郑重许诺。

    “若李琦小儿身死,郡王殿下可否兴义举?”

    “若盛王意外亡故,放眼宗室,再无人堪为太子殿下的敌手。”哥舒翰强压心中诧异,试探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盛王死,平安火熄。事成之后,枢密使之位非君莫属。”

    “好说。”哥舒翰对这个价钱还算满意,不过他期望得到更多:“那天下兵马副元帅……”

    “殿下,在下是个生意人,一分价钱一分货……”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八)

    “那某就先买个枢密使。”哥舒翰清楚讨价换价时绝不能过早坦露底牌:“不过,只有亲眼看见盛王的人头,某才会出手。”

    谈妥之后,裴诚欣然离去,哥舒翰反站在沙盘前陷入沉思:“长安城中有数万飞龙禁军,华州大营内重兵环侍,蓝田关亦在安西军掌控之中,放在潼关的于阗军显然是在监视吾,西郊的沙陀部则在防范葛逻禄人。唯有蒲津渡的刘破虏无人盯防,然散在河东南部的素叶军时常派斥候在大河东岸出没。太子从何处借力,竟有把握斩杀盛王。”

    三月初三傍晚,哥舒翰绞尽脑汁还未猜出东宫的布局,华州城上空却腾起令人无比兴奋的火焰。

    “东宫得手了!?”将信将疑的哥舒翰遣尉迟胜、高云舟前往华州后不久,广平王带着盛王李琦的头颅和天下兵马元帅的大印秘密潜入潼关。不再犹豫的哥舒翰立即依约命王思礼不向长安燃火报平安,并密令刘破虏牢牢钉在蒲津渡,盯紧一河之隔的河东道,防范王正见的兵马进入京畿。

    广平王走后,哥舒翰待在潼关搓手顿足,且惊且喜且恼。惊的是,看似陷入困境的太子一击得手,狙杀风头正劲的盛王,朝堂局势登时天翻地覆;喜的是,及时与东宫搭上线,并未站错队;恼的是,自己对东宫的全盘谋划近乎一无所知,显然还未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也注定无法从惊天巨变谋取更多好处。

    “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站在潼关城楼上极目西眺,哥舒翰仿佛看到被风声、火声、厮杀声包围的大明宫。

    自从太宗皇帝在玄武门外杀弟弑兄、逼父屠侄,大唐宫廷政变多如牛毛、数不胜数,手握十万大军、镇守京畿重地的哥舒翰绝对有能力成为一锤定音的关键,但因之前过于谨慎,眼下只能成为惊天大戏的看客,无法多分一杯羹,令哥舒翰追悔莫及。可若冒然提兵入京,出师无名必将成为日后遭帝王忌惮、群僚嫉恨的把柄……

    “这可如何是好?”哥舒翰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时,来自裴诚密信的首句又迎头泼了他一瓢冷水。

    “王正见密遣其子王霨率军潜入京畿,襄助太子成就大业……”

    “王霨于轵关养伤,若要进京,首选便是蒲津渡,为何刘破虏并未通报,难道素叶军北上绕道龙门渡?还是……”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时,其手下最得用的牙兵星散四方,荔非兄弟随李光弼转任朔方,王思义回营州老家,李晟、王思礼和刘破虏三人则留任陇右。哥舒翰最心仪的乃是沉稳坚毅的李晟,可惜他心愚若石,只念王忠嗣旧情,令哥舒翰无从下手;刘破虏无可无不可,然其行事粗枝大叶,难当重任;唯有王思礼最为机灵,主动向哥舒翰示好。

    石堡之战后,战功彪炳的李晟不识好歹,辞官离去,哥舒翰遂将王思礼、刘破虏视为心腹,大力提拔。

    哥舒翰心知肚明,两人对王忠嗣仍心存感激、

    敬之若父,洛阳之战时王思礼不管不顾率军营救被困洛水畔的王霨便是明证。不过昔日兼领四镇的大帅已化为一抔黄土,哥舒翰也懒得计较。

    王思礼为人通透,虽念旧情,但绝不会行无谓之举,反而是刘破虏,平日嬉笑打闹,但亲近中隐隐透露一点疏远,反让人无法彻底放心。

    只是眼下不是追究之时,哥舒翰迫不及待往下看,只见一指来宽的纸条上写着“……今有天下兵马元帅印符在手,殿下欲进京勤王否?”

    “奉军令入京,亦无不可。”哥舒翰稍加斟酌,召王思礼前来交待数句,便命火拔归仁召集兵马,并请边监军同往。边令诚弄清缘由后,爬上坐骑一骡当先冲出潼关。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阵型凌乱、急于赶路的陇右轻骑即将抵近华州城,官道南侧的山林中突然木石齐下、羽箭纷飞,骤然遇袭的陇右军刚举盾避箭,西南方的山坡上涌出一股股髡发左衽、擐甲披袍的狂飙铁骑,挺槊斜着凿透陇右军单薄而细长的阵列,宛如一柄巨大的铁钉耙犁过火龙的胸膛,抓出血淋淋的伤口。

    “幽州曳落河!”火拔归仁仓促弃盾拔刀,荡开敌骑马槊,识出偷袭者的身份。

    曳落河凿穿陇右军队列后用极高超的控马之术,在狭小的空间内掉头转向,再次切入凌乱不堪的陇右军中肆意屠戮。不过片刻功夫,人和马的尸体就塞满了宽阔的道路。

    “曳落河!?”耳尖的边令诚听前方厮杀声中隐隐飘来令人胆寒的名字,立即调转骡头,挥鞭东奔,恨不得插翅飞回潼关。

    边令诚临阵脱逃,令本就胆战心惊的陇右军士气愈发低落,不少人正欲效仿,就被陇右牙兵挥刀砍倒。

    “前队下马,持槊列队,结阵迎战,敌骑并不多!后队换骑弓,为前队压住阵脚!”哥舒翰止住欲弯弓射杀边令诚的牙兵,拔刀怒道:“陇右牙兵负责督战,敢有违抗军令者,斩!”

    主将临危不乱的风度让残存的两千多陇右骑兵有了主心骨,他们或下马、或张弓,一扫之前的慌乱。

    待阵型初成,哥舒翰偷空抬头扫了眼华州城,忽然猜出东宫的援军来自何方:“曳落河怎会在此地伏击我军?难道……无毒不丈夫,盛王与太子相比,不过一顽童,死不足惜。但太子为何要对某下毒手?不,不是太子,素叶军与曳落河一起显身京畿,恐非偶然……”

    哥舒翰正在推敲战局背后的重重迷雾,曳落河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散陇右军前阵,只剩兵马使火拔归仁身边还聚拢十余名失去战马的陇右士卒,负隅顽抗。

    曳落河留了二十余骑围住火拔归仁,其余则再次摆出锋矢阵型,怪叫着冲向哥舒翰。

    “射!”哥舒翰一声令下,千余羽箭腾空而起,落入催马冲锋的曳落河阵中。

    曳落河身披明光重铠,如雨而落的长箭多被铠甲弹开

    ,但为追求冲杀速度,他们胯下的战马并未披甲,箭簇落处,战马哀鸣阵阵,曳落河冲锋陷阵的气势随之而衰,速度也降了下来。待冲至密集的长槊阵前,曳落河已无力躐阵而进,只得左右奔驰,贴着槊尖画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并将羽箭洒向陇右军。早有防备的陇右军则用骑弓与曳落河对射,双方互有死伤,出其不意的伏击战不知不觉变为硬碰硬的阵地战。

    “曳落河看似锐不可当,然多偷袭之功,其兵力并不充裕。且太子为自身安危计,绝不可能放太多叛军进入京畿。只要抗住敌骑的冲锋,或退或进,皆随吾心。”纵横陇右数十年的哥舒翰固擅投机钻营,然战功均是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其眼力之毒、应变之快,均已登峰造极。

    数百曳落河反复冲杀三四次,射伤了数十名陇右士卒,自身也折损三十余骑,但无力突破如林槊阵,不得不沮丧撤退。

    “节帅,追不追?”侥幸逃出生天的火拔归仁气喘吁吁道。

    “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为博取从龙之功,不惜纵敌入京、截杀吾军。但他也太小瞧某了,区区数百骑,岂能挡我陇右健儿!”突如其来的伏击,令哥舒翰愈发笃定,必须尽快赶到长安,否则天大功劳都要被王正见父子独吞,不过为万全计,他还是命一队牙兵持令牌返回,追上边令诚后再从潼关征调两千骑兵前来。

    打定主意后,哥舒翰不顾收拢部下的尸首,率两千余骑兵缓缓向西追去。毕竟已受过一次伏击,陇右军上下甚是谨慎,再无遇袭前的漫不经心。曳落河自恃弓马娴熟,退而不慌、撤而不乱,似乎随时都会拔转马头,杀向陇右军。

    箭如流星坠、火似平地生。

    陇右军方追一里余地,西方夜空中忽升起零零散散数十点亮光。

    “敌袭!举盾!”哥舒翰正诧异几十羽火箭有何用时,火焰挟裹着热浪扑面而来,烫的他双颊赤红、须发微曲。而在其前方,数百陇右骑兵已陷身火海,挣脱不得。

    “猛油火,庭州的猛油火!”哥舒翰破口怒骂道:“王正见父子勾结叛军,猛油火就是铁证!”

    “节帅,火势太猛,快退!”火拔归仁不等哥舒翰同意,拽着他的马缰,挥鞭就走。

    “活捉哥舒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伴着火浪滚滚而来。

    “两千余兵马……不,至少有四五千!”被火拔归仁强拉着逃命的哥舒翰凭声断定敌方兵力远超想象,本欲振作精神迎战的他顿时也灰了心:“快退!偷袭我军的定是王霨小儿的素叶军,这笔账日后一定要算个清楚!”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又气又怒的哥舒翰正仓皇逃命,本就隐隐作痛的双腿忽然失去知觉,空荡荡悬在马鞍两侧,提不起力气夹紧马腹,双脚从马镫中脱落而出。被火焰惊吓的坐骑根本未察觉主人的异常,撒开四蹄狂奔如风,直接将腿疾发作的哥舒翰摔落地下。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九)

    察觉不对的火拔归仁闻声勒马,犹豫了一下后跳下坐骑,扶起瘫软在地的哥舒翰,正欲将其拥上战马,漫山遍野的追兵已近在眼前……

    山势雄三辅、关山扼九州。

    大河滔滔、雄关巍巍,哥舒翰带兵离去后,独自镇守潼关的王思礼既紧张又兴奋,辗转难眠的他索性披甲执刀、背弓挎箭,在涛声和山风中四处巡察。

    潼关北阻黄河、南障秦岭、西拱华岳、东连函谷,扼东西二都之要冲,乃进出三秦之锁钥,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之誉。潼关城南高北低,方圆近十里,墙高五丈有余,城门六座,南北各设水关一处。东西两门外有瓮城,瓮城上建有门楼,虎视八方、气势宏大。

    王思礼巡察至东门城楼,俯瞰城外连绵不绝的叛军营盘,兴奋不已。自洛阳、陕州接连失守,安禄山大军云集潼关之东,日夜攻伐不休。幸潼关南以秦岭为屏,北以黄河为堑,东踞高塬虎视中原,中有禁沟割断交通,人称“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凭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哥舒翰统率以陇右、河西两军为骨干的守军,利用庭州提供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屡次三番挫败叛军的进攻。作为哥舒翰最为倚重的心腹,王思礼也随着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声名鹊起,距他梦寐以求的节度副使一职也越来越近。

    念及在河东与叛军苦苦厮杀的弟弟王勇、好友李晟、故交荔非兄弟以及无聊把守蒲津渡的刘破虏,王思礼不禁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英雄,及时与哥舒翰结下善缘,故能在大帅被贬后依然一帆风顺。

    夜深人静之时,王思礼偶尔也钦佩弟弟的义无反顾和李晟的计不旋踵,愧疚的虫子会在内心深处咬出一个个填满懊恼和悔恨的小洞。然当太阳升起,他仍然舍不得已到手和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

    在洛水之畔救下王霨后,王思礼心中的怅恨减轻了不少,于是他就能愈发汲汲于功名。

    为早日更上一层楼,王思礼听闻朝野对右相非议甚多,遂力劝哥舒翰顺水推舟铲除杨国忠,斩断安禄山兴兵之由头。谨慎的哥舒节帅并未采纳王思礼的主意,可早已惹得天怒人怨的右相注定要成为他人向上走的踏脚石。

    王思礼素来佩服八面驶风的哥舒节帅,对其与东宫的密谋也略有所知。而无论今夜太子能否得偿所愿,哥舒节帅均已立于不败之地。东宫胜有从龙之殊功、太子败则有“重夺”关隘之奇功。不过,若东宫大获全胜,哥舒节帅需要担忧的是究竟会有多少人与他同享拥立之功。故此,得知素叶军进入京畿,哥舒节帅再也按捺不住,急匆匆点兵奔向风起云涌的长安城。

    举翼凌钩月,雪影拂残星。

    正思忖间,头顶忽然传来羽翼翻飞的响动,王思礼不假思索弯弓搭箭,射向深蓝色的夜空,一只鸽子应声而落,更多的鸽子则奋翅鼓翼,逃往东方。

    “报信用的飞

    奴!”牙兵将中箭的鸽子送来时,王思礼一眼就瞧见绑在鸽腿上的布条。

    王思礼听弟弟在信中讲,飞鸽传书由来已久,然因其难避弓矢,故之前多零星使之、偶尔为之。霨郎君耗费心血,精选飞奴良种、自创保密之法,方使飞奴传书无泄漏之虞,天下遂纷纷效仿。素叶居为此不断更换秘本,并从素叶义学挑选精通算学、文学、译语之学子,秘密破解各方的加密之术,据说进展甚是顺遂。

    可惜潼关守军中并无此等人才,王思礼将满满都是鬼画符般记号的布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却不明所以。

    “先留着吧,等节帅归来再说。”王思礼明白,在漆黑夜幕的掩护下,四方势力皆蠢蠢欲动。而以他的才具,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为哥舒翰守住潼关。

    金鼓轰轰百里声,胡马虏尘逼关城。

    王思礼收好布条不久,叛军营盘里忽然传来天震地骇的响动,似乎有数万中气十足的壮汉齐声高呼:“哥舒节帅在华州遭杨国忠埋伏,生死不明,潼关的兄弟,快打开城门,与我军一起宰了杨国忠,为哥舒节帅报仇!”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仿佛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遮掩住了由士卒出营声、战马嘶鸣声、床弩上弦声、石砲挪动声组成的小丘陵。在黎明尚未到来之际,叛军忽然摆出攻城的架势。

    “节帅被杨国忠杀了?!”王思礼初闻大惊,但转念一想,太子已动手干掉由精兵护卫的盛王,岂会放过无一兵一卒的右相。况且哥舒翰率三千兵马前去长安,杨国忠何德何能,能俘获战功赫赫的节帅。

    “节帅死了?!”

    “幽州兵也是被杨家逼反的,如今杨国忠这条恶狗又害了节帅,王军使,我们干脆杀进长安,为节帅报仇!”

    “报仇!开城门,让幽州的弟兄们进关!”

    “报仇!王军使领着我们报仇!”

    骂骂咧咧的陇右军士卒手舞刀枪弓弩,欲拥王思礼开门迎叛军,几名闹得最凶的士卒甚至已奔向潼关东门。出身河西的兵马自安思顺被赐死、董延光战殁后,一直被陇右军打压,此刻听闻哥舒翰遭难,或幸灾乐祸、或起哄架秧子、或浑水摸鱼使坏,令局面愈发混乱。临时被招募而来的新兵则两股战战,眼睛紧盯着西方,恨不得立刻撒腿跑回长安。

    “胡闹!”王思礼挽弓如月、箭出如电,刹那间就接连射死四名奔进东门门洞的士卒。

    “牙兵队,斩杀擅离职守的乱兵!”连杀四人暂时压制住混乱后,王思礼立即出动最可靠的陇右牙兵队,打算以霹雳手段镇压乱局。他本不愿行此扬汤止沸的下策,无奈今夜长安波诡云谲,其间的阴谋鬼蜮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更不能向一无所知的士卒讲。

    “节帅奉密诏进京勤王,性命无忧,兄弟们切莫中了叛军的诡计!”凶神恶煞的牙兵队手起刀落,砍了几十颗脑袋,勉强慑服了乱兵。

    “对,全是叛军的诡计!节帅有万夫不当之勇,怎么会被杨国忠擒住!”王思礼的心腹们纷纷出言道。

    “叛军的雕虫小技,欲乱吾军心,然后趁机夺取潼关。”王思礼高声吼道:“弟兄们,快准备迎敌!”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眼看就要将手下兵马的怒火引到叛军身上,潼关西门外却传来边令诚凄厉的嘶喊声:“王军使,快开门,哥舒节帅遭人埋伏,全完了!”

    “什么!”王思礼顿觉头晕目眩,关内的士卒闻之再次鼓噪起来。

    “且慢开门!”王思礼强压心中的惶恐,驱马沿宽阔的城墙飞奔至西门城楼,俯身问道:“边监军,是何人伏击节帅?”

    “昏天黑地的,某怎么识得是何方兵马。王军使,且容某进关慢慢说。”趴在骡背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边令诚尖声喊道:“后面估计还有追兵!”

    “追兵?!”王思礼忙摘下望远镜,凝目向西望去,黑峻峻的地平线上,隐隐有斑斑点点闪动。

    “难道叛军所言不虚……”王思礼掏出从信鸽腿上截获的布条,不寒而栗。

    “快开门!快开门!”跟随边令诚同来的溃兵七嘴八舌,喊个不停。

    “开门迎幽州弟兄,为节帅报仇!”潼关城内,人心再次动荡,连陇右牙兵也变得犹豫不决。

    雪上加霜的是,潼关之西,本应是安全后方的京畿之地,兀然冒出一线火光,显然是有骑兵在飞速逼近。

    “王思礼,还不给某开门!”又气又急的边令诚忍不住破口骂道:“汝不过哥舒翰的一条狗,今夜怎敢如此猖狂!”

    “边监军,汝速北上蒲建渡。”王思礼强行按捺住胸中的怒火解释道:“若监军所言不虚,敌军片刻便至,东边的叛军也摆开阵势意欲攻城,潼关即将陷入战火,监军还是离开为好。”

    “王思礼,黑灯瞎火、危机四伏,你竟让吾奔波近百里去蒲津渡!”边令诚怒不可遏:“明日某便上奏陛下,免了尔的官职!”

    “牙兵队,传某军令,准备迎敌!敢有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杀无赦!”疾若雨点、越逼越近的马蹄声令王思礼顾不得搭理边令诚跳梁小丑般的威胁,

    “开门!开门!”边令诚也听到了惊雷般的马蹄声,惶惶不安。

    “开门!”“快开城门,和幽州弟兄一起杀杨家的走狗!”关内的乱兵再度喧嚣不已,人手有限的牙兵队根本弹压不过来。

    “闭嘴!”王思礼扭身射杀数名乱兵,勉强镇住局面后将锋利的箭簇对准狂吠不已的边令诚:“边监军,潼关危急,汝向来惜命,何不北上保身?”

    “呸!狗胆包天的高句丽奴,如今哥舒翰生死不明,潼关上下以某为尊,速速为吾开门!”边令诚掏出圣人御赐的令牌,面目狰狞:“难道汝欲效仿安禄山狗贼,谋逆作乱!”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

    “可恶!”王思礼明知一箭击毙边令诚,便能减缓危若累卵的形势,集中心神对付叛军,可念及触手可及的功名利禄,他始终下不定决心。

    “节帅,某该怎么办?”双臂发疼的王思礼紧扣弓弦,一筹莫展:“大帅,换做是你,又会如何抉择……”

    春风系舸雄关下,骏马奋蹄青虹开。

    王思礼犹豫不定之际,潼关北水门西数里处的大河上,艨艟如云、走舸如蚁,数千兵马在夜色掩护下,悄然弃舟上岸,登陆后直奔潼关北门而去……

    胡马嘶咸秦,烟尘相驰突。

    “节帅负伤了,王军使,速开城门!”边令诚声嘶力竭叩关欲入之时,西门外的滚滚烟尘中,浑身是血的火拔归仁一手挥鞭、一手牵着匹神骏的青海骢,狂吼不休。

    “节帅!?”王思礼一眼就瞥见趴在坐骑上奄奄一息的哥舒翰,慌忙抛掉弓箭,怒声问道:“火拔兵马使,是何人伤了节帅?”

    “叛军!”火拔归仁气喘如牛道:“数千曳落河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缝隙,钻进京畿,偷袭节帅。我军本已抵住叛军的冲锋,正在追杀敌军,不料曳落河带有北庭猛油火,一把火烧的儿郎们四散而逃,哥舒节帅偏偏这会儿腿疾发作,某拼死拼活,总算救下节帅。倒是边监军,还未接敌,就一溜烟跑了……”

    “某是回关搬救兵去了!”边令诚狡辩道。

    “好在曳落河是奔着长安去的,某与节帅才捡了条性命。”火拔归仁不屑于搭理边令诚。

    “叛军……”王思礼扫了眼衣甲残破、须发皆焦的火拔归仁,又瞥了眼趴在马背上的哥舒翰,不再犹豫:“开门,迎节帅进城!速找医师来!”

    风云突变、枝节横生。

    火拔归仁和边令诚抵达潼关西门时,尾随他们先后抵达的数百溃军尚未全部进入瓮城,火拔归仁忽然举槊捅死正费力开城门的潼关守卒,然后扭腰跳到青海骢背上,弃槊抽刀,横在昏迷不醒的哥舒翰脖子上。早火拔归仁数步进入门洞的边令诚听到异响,猛踢健骡,闪入关城街道,逃过一劫。

    乔装成陇右溃兵的曳落河则如下山饿虎,弯弓挺槊将瓮城城墙上和城门里的守军扫荡一空,迅速占领潼关西门。王思礼躲过数羽雕翎,在牙兵的护翼下退守早已筑好的街垒内。

    潼关城西,在冲天火焰照耀下,数千兵马滚滚而来,源源不断涌入瓮城,彻底控制西门楼,并顺着城墙向两侧进攻,驱赶、屠戮乱作一团的守军。

    城西的火光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潼关城东叛军阵中,一百余台配重投石机此起彼伏,将一枚枚火球、石弹射向天空,对厚实的城墙发动铺天盖地的打击。

    内乱不休的关城内,守城士卒四分五裂、毫无战意,本该操纵配重石砲居高临下发动反击的士卒却稀稀疏疏、人手不全,无法抵御叛军的狂轰滥炸。

    “火拔归仁,节帅待尔不薄……”王思礼绝未料到他会从贼,又气又急。

    “王思礼,哥舒翰把你当儿子养,他可没给某一星半点好处。”火拔归仁冷哼道:“当年吾在龙驹岛应龙城受寒挨冻,难得他过来一趟,却是为了探视李晟。”

    “火拔兵马使即便怨恨节帅,也不该投靠安贼!”王思礼竭力收拢士卒、重整军阵,无奈哥舒翰被擒、西门失守,守军士气低迷,节节败退,竟无一战之力。若非东门外的黄巷坂“车不得方轨,马不得成列”,更有数道深不见底的壕沟横在关门之前,叛军主力恐早已趁乱破门而入。

    “王思礼,你是营州高句丽人,吾乃河西突厥,在唐人眼里都是低贱的蛮夷。以前天可汗还想着借我们的勇力四处征战,现在东平郡王起兵,一路从幽州杀到东都,皇帝老儿以后还会信任我们吗?”火拔归仁嗤笑道:“王思礼,某知你惦记着节度副使的官位,可也得先保住命才行!”

    “可恶!”王思礼被人道破心思,愈发焦躁:“前有狼、后有虎,节帅陷于敌手,破虏远在蒲津渡,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潼关要在吾手中沦陷……”

    雄关焚于火、胡马一何骄。

    潼关城西,崔乾佑得意洋洋地望着厮杀声不断的潼关,仰天大笑:“潼关西门已破,东门一时三刻便落入我军之手,天助我也!”

    田乾真率一千曳落河在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协助下从蓝田关混入京畿,奇袭华州大营后与崔乾佑内外夹击攻克蓝田关,阵斩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

    两人本欲依计统领一万五千精兵直扑潼关,孰料在蓝田城遭遇据城而守的安西兵马,死伤数千方在平卢别将史朝义的襄助下射杀封常清、重伤高仙芝。可即便如此,凭空出现的剑南军还是令他们功亏一篑。

    田乾真见已惊动京畿各路兵马,提议见好就收,退守蓝田关,毕竟打开进攻长安的通道已然是大功一件。“侵掠如火”的崔乾佑却担心从陕州通往武关的山道过于逼仄,不利于大军行进,单凭一万孤军未必守得住蓝田关,一旦蓝田关失守则前功尽弃,不若赌一把,趁剑南军忙于收复蓝田县城,不管不顾北上,伺机夺取潼关,打开杀向长安的通衢大道。

    田乾真虽佩服崔乾佑的气魄,但其素来欣赏田承嗣难知如阴的用兵之道,无法赞同崔乾佑孤注一掷的冒险。兼之史朝义急于离开京畿这块是非之地,田乾真遂以维系幽州平卢两军之谊为名,领一半兵马退往蓝田关,崔乾佑则精挑细选五千铁骑径直北上,战力最为强悍的两千余曳落河皆划拨其麾下,从武关、蓝田关收刮而来的猛油火也悉数带走。

    行军途中,斥候发现不久前曾有大队兵马潜伏在蓝田城北,后向西北方离去。崔乾佑隐约觉得正是他们暴起发力火烧素叶战车,但一时也猜不出其身份。好在他们并未前往潼关,所以也就无

    关大局。

    行至华州城附近时,正冥思苦想如何敲开潼关西门的崔乾佑发现一股兵马正急匆匆奔向长安城。曳落河设伏偷袭,误打误撞竟抓了一尾大鱼,生擒受伤昏迷的潼关防御使哥舒翰,其部将火拔归仁则弃暗投明。

    用飞奴告知节帅自己的打算后,崔乾佑急令曳落河押着火拔归仁和哥舒翰诈开潼关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东门。

    用兵刚猛的崔乾佑满脸虬须,看起来甚是粗犷,心思却颇为细腻。他深知此行深入虎穴,极其凶险,必须万分谨慎。故他纵兵猛攻潼关之际,仍不忘广派斥候,并留一千曳落河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崔乾佑对潼关地形了若指掌,最担心安西、剑南兵马尾随而来,其次便是防范镇守蒲津渡的兵马顺流而下,故他严令斥候紧盯西北二方,并用猛油火暗中布下数道陷阱,静待猎物上钩……

    烽火连城战不休,一语成谶天意幽。

    潼关城内,叛军以悍不畏死的曳落河为箭簇,沿着东西主街横冲直撞,锋芒直指关城东门。为与城东主力相呼应,曳落河所过之处,燃屋焚帐,叛军主力则根据火光位置的变动,及时调整配重投石机的角度与方位,用火球、石弹掩护在敌群中劈波斩浪的曳落河。与此同时,叛军挥刀驱赶成千上万的民众扛着云梯、沙袋填埋关前的壕沟。

    潼关眼下守军约有七万余人,其中战力最强的当属哥舒翰麾下的一万两千陇右军,吞并来的一万多河西兵马和五千龙武禁军。其余四万多皆是来自洛阳和京畿新募兵,只能打打顺风仗。本来三千于阗骑兵也算得上精兵,不过华州大营遇袭时尉迟胜已被哥舒翰支走,此刻并不在关内。

    从纸面看,潼关城内兵强马壮、实力雄厚。然东西二都承平日久,百姓久不闻金鼓声,新募兵难堪大任;龙武禁军拱卫圣人,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但未经沙场磨砺;陇右、河西皆百战精兵,无奈因哥舒翰陷害安思顺一案,两军势若水火。哥舒翰虽借王霨之手除掉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并掺沙子、挖墙脚,收买分化河西中层军将,但毕竟时日有限,嫌隙犹存。

    故一旦遭遇变故,内部矛盾随即激化,新募兵无所适从、慌不择路,龙武禁军不耐恶战、急于逃命,河西军或聚众自保、或结阵南撤,但并无几人甘愿救助遭曳落河穷追猛打的陇右军,甚至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报复。

    众志成城泰山移、人心涣散反生乱。其实若双方单打独斗,一万两千陇右军足以战胜崔乾佑的五千精骑。可惜幽州军以有心算无心,本就夺了先机;侥幸俘虏哥舒翰,诈开城门,又占尽便宜。反观陇右军,主将被擒、骤然遇袭、友军添乱,能跟随王思礼抵御曳落河的兵马寥寥无几。故潼关城内才出现令人错愕的一幕,数千幽州铁骑如狼入羊群,追着数倍于己的唐军打,步步逼向潼关东门。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一)

    率千余心腹在潼关东门前做困兽之争的王思礼苦笑连连:“人可骗,天难欺,哥舒节帅为谋从龙之功,故意熄了平安火,不料竟弄假成真。更可笑的是,为防范远在河东的北庭军插手,节帅还特意命破虏不得擅离蒲津渡……”

    “王思礼,投降吧,东平郡王最喜勇士,凭你的本事,别说个节度副使,弄个郡王也容易”火拔归仁揪住哥舒翰腰间的丝绦,高声劝降。

    “投降,某投降!”不待王思礼回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边令诚尖声喊道:“东平郡王顺天意、兴义兵,伐无道、清君侧,诛不义、反奸佞,某虽为刑余之人,也愿跟随郡王,以浩然正气涤荡天下!”

    “不知廉耻的阉人!”王思礼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可放眼望去,身边的心腹皆眼巴巴地看着他,似有所期。

    “都降了吧,打开东门恭迎东平郡王!”边令诚尖声大叫:“诸君,听吾一言,方能保住身家性命!”

    捻箭搭弦、霹雳如电。

    边令诚正嚷嚷间,一羽长箭呼啸而来,正中其喉部。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握住尾羽,欲要喊疼,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厚颜无耻之辈,见一个杀一个!”北边传来令王思礼惊喜的声音。

    “破虏,是你吗!?”

    “三郎莫慌,某来也!”刘破虏一挥长弓,数百羽箭疾若流星,射落数十名正围攻王思礼部的叛军,行将毙命的边令诚身上也多了几羽雕翎,当即气绝身亡。

    “陇右从无降敌之将,受死吧!”刘破虏再度张弓,长箭直奔火拔归仁而来。

    “刘破虏?!”火拔归仁猫腰躲开羽箭后,急忙将哥舒翰拉到身前:“刘破虏,你为何擅离蒲津渡!”

    刘破虏收弓换槊,振臂怒吼道:“儿郎们,随某杀敌!”

    三千健儿跟随着英勇无畏的主将,呼啸着杀向叛军。在冲天而起的火光照映下,转战千里仍战意熊熊的曳落河与乘舟百里以逸待劳的陇右骑兵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弯刀圆盾的撞击声、长槊入骨的断裂声和临死挣扎的嘶吼声交织重叠,在暮春关城里奏响一曲死亡悲歌。

    “好兄弟!”热泪盈眶的王思礼趁刘破虏争来的片刻喘息之机,急将身边士卒分作三部,一部进入东门瓮城,监视叛军主力动向;一部收拢各处溃兵,汇集到东门附近;剩下的则随他跃马冲锋,与刘破虏部合攻曳落河。

    干戈交错,火星四射。

    一马当先的刘破虏挑翻数名叛军后,挺槊刺向火拔归仁。火拔归仁左手紧攥哥舒翰为盾,右手则挥刀格挡。他本以为刘破虏会顾忌哥舒翰的性命,动作会收缓些,孰料对方的马槊来得又急又快,擦着哥舒翰的铠甲捅向火拔归仁的左肋。若非火拔归仁眼疾手快扭腰闪开,恐一个照面就要被扎落马下。

    “刘破虏,你不怕伤了哥舒节帅?!”

    “卖主求荣的狗贼,汝心中可还有廉耻?”刘破虏一槊疾于一槊:“归仁,归个屁仁,你知仁字有几笔吗?”

    “欺人太甚!”火拔归仁左手放开哥舒翰,弃刀换槊,拨开刘破虏的马槊,转而扎向哥舒翰的后心。

    “吾乃大唐军将,杀贼为先,顾不得其他。”刘破虏浑不管即将刺入哥舒翰后背的马槊,舞槊袭向火拔归仁的咽喉。

    “难道你不顾及节帅的生死!?”讶然失色的火拔归仁急回槊阻拦,堪堪挡住。

    “国有危难,人人皆可死,唯潼关不能丢!”刘破虏双目如电:“河北、东都死了多少人,若潼关丢了,黄河水都要变红!火拔归仁,尔可知犯了天大的罪孽!”

    “破虏,快救节帅!”拍马赶来的王思礼眼中唯有哥舒翰。在他马后,陇右士卒越聚越多,士气稍涨的他们嘶喊着挥刀舞槊杀向叛军,人数占下风的曳落河鏖战整宿,气力已衰,渐不能抵御陇右军的反击。

    火拔归仁正犹豫该如何是好,西方夜空闪现点点火星。

    “崔乾佑是疯了吗!”火拔归仁连忙催马向南,他刚离开数丈远,密密麻麻的火箭铺天盖地而来,不分敌我造成一片死伤。而在火箭落地之前,王思礼已将驮着哥舒翰的青海骢拉离羽箭覆盖范围。

    “三郎,叛军有……”刘破虏话未说完,驰马而来的七百曳落河便将一袋袋黏稠的液体泼洒而来,关内的东西长街顿时变成一条火河,守军和叛军皆死伤无算。

    “汝怎知叛军有猛油火?”王思礼与刘破虏聚拢在一起:“还有,节帅不是命尔严守蒲津渡,不得擅离……”

    “霨郎君以飞奴告某叛军施计突破蓝田关,欲偷袭潼关,并附了高枢密的军令,吾急顺流而下,总算赶上。”

    “霨郎君,素叶军此刻又在哪里?”

    不等刘破虏回答,投掷过猛油火的曳落河驱马奔驰,隔着火河齐射数轮后,绕至刚聚集起来的陇右军背后发动猛冲,若一柄巨斧,将守军刚有起色的反击斩得七零八乱。

    “蒲津渡的守军怎会来得如此之早?若非斥候在河边窥见船只,险些让其得手。”满腹疑窦的崔乾佑对西边愈发谨慎,将手边仅剩的三百多骑兵悉数部署在潼关通往华州和长安的官道两侧,身边只留二十余名曳落河:“某率部北上时,剑南军方抵达蓝田,且剑南马低矮,脚程远不如辽东良驹,再给某半炷香的功夫,定能击溃陇右军,攻克潼关!”

    一翎南来掣飞电,百矢同发雨流星。

    踌躇满志的崔乾佑正捻须盘算,护在他右侧的五六名曳落河忽然纷纷中箭倒地,紧接而来的就是犀利的破空声。

    “敌袭!?”来不及抽刀格挡的崔乾佑右脚离镫,急忙扭身缩到战马左侧,双足发力,蹬着马腹平飞出去。他刚落地,坐骑便哀鸣数声,轰然倒地。

    “哪来的兵马

    ?!”崔乾佑一个鲤鱼打挺,躲在曳落河马后定睛望去,只见南边十余丈远的草丛中突然冒出数十名身着墨绿披风的步战甲士,手持弓弩,发箭如蝗,逼得曳落河挥刀举盾格挡,无暇张弓反击。

    “连弩,素叶军?!”崔乾佑骑上备用战马,戴上面甲、抓起马槊,高声道:“连弩劲软,不必惧怕,一个冲锋便可将他们杀光!”

    可曳落河的马速还未加快,猛油火瓶、铁蒺藜已劈头盖脸泼洒而来,惊得战马踯躅不前。墨绿甲士持续用连弩压制曳落河的同时,数名神射手或射人、或射马,转眼又击杀三四名曳落河。

    “呜呜呜!”曳落河吹响示警的号角声后,留下五骑护住崔乾佑向西后撤,其余十余骑猛踢战马,分左右两翼绕开铁蒺藜密集的区域,顶着如雨箭矢和灼热的猛油火瓶,呼啸着冲向墨绿甲士。

    折损四骑后,曳落河眼看就能躐阵屠杀,墨绿甲士阵前十余名身高臂长的士卒抛却连弩,抓起布满行云流水花纹的雪亮长刀,迎着奔驰战马挥刀猛斩。

    “碛西陌刀手!”曳落河叱咤幽燕、少有敌手,他们也耳闻过安西、北庭陌刀兵的威名,但双方一东一西、相距万里,之前又同为大唐边军,故从未交过手。此番在潼关城外相遇,两边都卯足劲欲要克敌制胜。

    长刀如墙进、遇之人马碎。

    “死!”素叶军陌刀团士卒唐峥腰部发力,双臂挥刀如圆,刀锋过处,槊断、马死、人亡!

    “不愧是用天竺镔铁锻造的陌刀,真可谓吹毛利刃、削铁如泥!”唐峥对新配发的神兵利器格外满意。

    去年安西军策反苏毗部,攻入吐蕃边境,战前霨郎君慷慨解囊,半卖半送资助安西军急需的粮秣和棉花。高仙芝为表谢意,答应霨郎君所请,派兵协助素叶商队凿空经大小勃律通往天竺国的商道。素叶居龟兹分号遂与安西都护府联手,以丝绸、瓷器、铜镜、玻璃、铅朱等货从天竺各国换来镔铁、象牙、犀角、砗磲、旃檀香等物,利润极丰。

    近一年间千里迢迢从天竺购得的八百多斤镔铁,除分给安西都护府的三成,其余皆交由庭州名匠赵达晖锤炼成兵刃后转运长安。

    用天竺镔铁打造的兵器上皆有光彩夺目、脉络繁复的花纹,以唐峥的军阶本用不上如此珍贵的兵器,若非同窗黄磬将他推荐给李晟,使其入选援助潼关的先锋队,唐峥估计得再过数年才能用上这兼具华丽与锋利的陌刀。

    十余名陌刀手本就是素叶军陌刀团的精英,配上用天竺精铁锻造的神兵真真是如虎添翼。刀影闪动后,十余名曳落河或被一命呜呼或重伤倒地,陌刀手却只阵亡两人。

    “追!”素叶军副使李晟翻身跃上匹辽东战马,弯弓对准向西逃窜的崔乾佑,连发数箭,射中三名曳落河,可他们却始终强忍疼痛,将崔乾佑遮挡得严严实实,令李晟无法瞄准。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二)

    “天赐良机,岂能坐失!”李晟收好弓箭、攥起长槊,如旋风般催马杀向崔乾佑一行。

    子初时分(晚上11点多),蓝田城中余火未熄,李晟奉命从素叶、剑南两军中挑选精锐,火速赶往潼关。李晟以义学学员和真源骑兵队为骨干,遴选五十余名弓马娴熟、战绩不凡的勇士组成先锋队,一人三马飞身北上。

    霨郎君对先锋队极为重视,不仅任李晟自行挑选猛卒悍将、良马利刃和铠甲战袍,临行前还面授机宜,指点他效仿公孙门,隐匿踪迹、突然袭击。

    先锋队经过华州时,发现不久前城外曾爆发遭遇战,从遗落的旗帜、尸体看,当是叛军伏击陇右军得手。李晟留下两人等候王霨大军后,不再沿官道东进,而是发挥在剑南征战数年的真源骑兵队所长,穿行于华岳北麓山道,绕经潼关城南的凤凰山,骑马步行,借暮春草木和墨绿战袍的遮掩,一路摸到观战的崔乾佑身侧,暴起发难。

    十骑横行摧敌胆、一将独进挑群寇。

    李晟挥槊如蛇,兔起鹘落间接连挑翻三名曳落河,眼看槊尖就要刺中崔乾佑坐骑的后腿,西边赶来数十骑,阻断了李晟的追杀。

    “太嚣张了!”缓过一口气的崔乾佑调转马头,挺槊冲向李晟,两杆长槊死死纠缠在一起,难分高下。以舍命搏杀的两将为中心,曳落河与先锋队杀成一团。

    先锋队偷袭得手,以多打少,本占据优势。然西边曳落河源源不断而来,逐渐将先锋队挤压过去。

    “死!”崔乾佑突然撒开搅在一起的马槊,抓起挂在马鞍右侧的铁骨朵,催马向李晟头上砸去。

    电光火石间,李晟也松开马槊,向后侧仰,一骨碌翻滚下马鞍,险之又险躲开崔乾佑的致命一击。他的坐骑却无这般好运,颈部被骨朵砸得稀巴烂,温热的血花溅了崔乾佑满脸。

    骨朵头重尾轻,重心靠前,方才崔乾佑欲毕其功于一锤,施出九牛二虎之力,兼之眼睛被马血所污,揽回骨朵的动作难免慢了几分。

    说时迟那时快,落在地上的李晟顺手抽出一羽长箭,腾跃而起,趁崔乾佑门户大开的一刹那,奋力将箭簇刺进他毫无遮掩的左目!

    “狗贼!”崔乾佑强忍剧痛折臂挥锤,铁骨朵击中李晟的后心。李晟边念佛经边咬牙握紧箭杆尾部猛力一推,崔乾佑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崔兵马使!”数名曳落河持槊挥刀,急忙来救,战马的铁蹄眼看就要踩中受伤倒地的李晟,急促的破空声砰然而来,距离李晟最近的曳落河人马皆中箭而亡。

    “杀!”飘扬的素叶军旗下,王霨骑在赤炎骅背上持镜观战,只见尉迟胜率两千轻骑自西而进,雷万春领剑南精兵翻凤凰山奔流而下,两股洪流聚在一起,转眼便将失去主将的两百余曳落河激成粉齑。

    李晟轻叹口气,抽刀割下崔乾佑的头颅,鼓足中气朝潼关城内喊道:“崔乾佑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崔乾佑已死,

    尔等速速投降!”素叶军、剑南军、于阗军将士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崔乾佑死了!援军来了!”王思礼发声大笑,行将崩溃的陇右军勇气复生。

    “霨郎君,好样的!”刘破虏憨憨一笑,驱马迎着惊慌失措的曳落河再次发动冲锋,一槊刺倒失神落魄的火拔归仁!

    日出潼关照血海,胡骑四散任割宰。

    “叛军……长安……”哥舒翰幽幽醒来之时,潼关守军正摧枯拉朽追剿残敌。

    “叛将崔乾佑授首,安贼主力士气衰竭,潼关安然无恙,报捷文书已拟就,节帅勿忧!”守在床边的王思礼欣喜不已。

    “不急于报捷……”哥舒翰扶着王思礼的胳膊站了起来,满眼怒火:“火拔归仁何在?”

    “火拔归仁投敌,已被奉高枢密军命前来的刘破虏诛杀!”

    “刘破虏……”哥舒翰一脸阴沉,走到屋外,但见关内陇右、剑南、于阗、素叶诸军旗帜迎风猎猎。

    “王霨……”哥舒翰喃喃自语。

    “禀节帅,多亏霨郎君率军来援,李四郎于万军丛中斩杀崔乾佑,潼关才转危为安……”

    “请霨郎君前来一叙。”哥舒翰打断王思礼:“汝速率兵乘船北上,看紧蒲津渡。若某所料不差,王正见正星夜赶往渡口……”

    “那破虏……”王思礼意有所指。

    “留他在潼关清扫战场。”哥舒翰挥了挥手:“终究养不熟……”

    老谋深算哥舒帅,初生牛犊霨军使。

    “霨郎君,长安城中如何?”哥舒翰开门见山。

    “吾从蒲津渡入京畿,见华州大火,南下营救。后以为潼关丢失,匆忙东行,遇尉迟国王,方知敌在蓝田,遂借剑南兵马解了蓝田之危,追踪逃窜的叛军来到潼关。兜兜转转一夜,实不知长安城中情形。”王霨坦荡荡道。

    “翻天覆地,一宿足矣。可惜王都护远在常山,不得分润此功。”哥舒翰浑不在意王霨话中暗含的讥讽之意:“潼关战事已定,霨郎君东奔西走许久,意欲何往?”

    “某若去长安,哥舒节帅肯放吾离开?”王霨单刀直入。

    “霨郎君何出此言……”哥舒翰故作惊愕状。

    “那哥舒节帅还去长安否?某刚得知……”王霨已弄清哥舒翰被俘的首尾,他凑近哥舒翰耳边低语道。

    “那太子殿下?”哥舒翰眉毛一挑。

    “圣人昨晚顺万民之心,诛杨氏满门,赐贵妃娘子自缢,封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令其统率北衙禁军出城,飞援潼关。哥舒节帅,平安火可以点燃了吧,露布告捷的使者也该出发了,阵斩叛军大将崔乾佑之功,小子愿拱手相让。”

    “霨郎君是要与某谈交易吗?”哥舒翰盘算不已。

    “正是如此!”王霨毫不遮掩道:“否则吾何须冒险来潼关?”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

    三月初四辰初时分(早上

    7点多),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血迹斑斑的潼关城时,偷袭潼关的五千叛军除战死者外,皆弃械投降。

    苏醒过来的哥舒翰弹压下河西军鼓噪起来的骚乱;王霨则令素叶军石砲团的士卒操作关内幸存的配重投石机,对试图攻城的叛军主力发动精准打击,逐一清除掉叛军的石砲,拔掉安禄山攻城的利爪。

    安禄山本不欲退兵,可当崔乾佑的头颅被悬挂在潼关东门城楼上后,叛军三鼓而竭,再无摧城拔寨的心气。

    折腾一夜折损猛将一员却毫无所获,安禄山气得七窍生烟,若非田乾真从蓝田关发来的信鸽带来一丝喜讯,安禄山身边的近侍恐难逃一劫。

    不过田乾真的日子并不好过,崔圆率五千剑南军抄山道对撤退的叛军围追堵截,令鏖战一夜的幽燕精锐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好容易退至蓝田关,田乾真还未合眼睡半炷香,素叶行军司马卢杞和校尉刘骁带着七拼八凑的士卒来到关下与剑南军汇合,架起残存的配重石砲对叛军一阵狂轰滥炸。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的安西监军鱼朝恩竟趁高仙芝病危,纠集一股郡县团结兵跟在素叶军之后赶来蓝田助阵,令刘骁哭笑不得。

    蓝田关之险,在东不在西,且关内配重石砲多已毁于蓝田县城外,田乾真空有士卒却难以守城,欲出城野战却人疲马乏。不得已,他只好听从史朝义之言,一把火烧了蓝田关,挥师返回武关。

    崔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清楚剑南军之所以能压着叛军打,无非是跟在安西军和素叶军身后捡了个便宜,且兵书有云:穷寇莫追。剑南军扑灭蓝田关的大火后,崔圆立即着手修葺城墙,并向长安露布告捷。

    望着喜气洋洋的崔圆,双眼清冷的卢杞举目北眺,自言自语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霨郎君,明知山有虎、汝偏向虎山行,以身为饵挽天倾,不愧是忠嗣大帅的血脉、不负王都护的教导,可敬可叹……”

    太子拥旄东出征,平明兵近华州城。

    “琦弟,汝不自量力,非要与为兄争夺储位,就别怪吾心狠手辣!”浑身披挂的李亨遥望晨光中伤痕累累的华州城,暗自念道。在其身后,万余北衙禁军战战兢兢,生怕遭遇叛军突袭,而深知潼关平安火熄内幕的李亨则谈笑风生。

    “殿下,有点蹊跷,按说哥舒翰早该抵近长安,却迟迟未见陇右兵马……”与太子汇成一路的裴诚低语道。

    “难道他怕了……”李亨自觉胜券在握,忍不住讥笑道。

    “利欲熏心之徒,岂会放过到手的机会……”裴诚对哥舒翰看得很透。

    “那……”李亨正沉吟间,前方升起缕缕青烟,计算方位,当是来自潼关的平安火。

    尾随平安火而来的,则是高亢入云的报捷声:“捷报!捷报!哥舒节帅大胜叛军,斩杀安贼心腹爱将崔乾佑!”

    “从哪冒出的崔乾佑?”从使者手中确认过捷报后,太子与裴诚面面相觑:“哥舒翰在干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十三)

    “哥舒翰处或有异变,然殿下奉诏出征,不正是要收复潼关吗?殿下甫一出征便立此殊功,堪比太宗皇帝!”裴诚最先反应过来。

    “然也!”李亨闻之大喜,举臂高呼:“列祖列宗保佑,敌将授首,潼关安然无恙,随某出征者,人人有赏!”

    “殿下千岁!”喜出望外的北衙禁军振奋不已。

    “班师回京,觐见陛下!”李亨得意洋洋,他仿佛穿越时空,体会到太宗吮高祖乳、号恸久之的心情。

    待李亨返回时,本混乱不堪的长安城已因接连两道捷报和久违的平安火平息下来,不少民众跪在街头,欢庆太子“凯旋”。

    “愚蠢的黔首,浑不知悲喜皆由吾操纵。”李亨心生执掌天下、驾驭万民的快感。

    可汪洋恣肆的快感不过持续片刻,便被冰冷的铜墙铁壁击碎。离京出征前,李亨特意留陈玄礼、李静忠等率龙武军以拱卫之名围紧大明宫,他本欲携“大胜”之威逼李隆基禅位,孰料不过数个时辰的功夫,龙武禁军围困大明宫的防线竟被沙陀军与飞龙禁军里应外合凿开缺口。

    陈玄礼担心攻守易势,被飞龙禁军反包围,不得已退守太极宫北的西内苑,与张守瑜、骨咄支、同罗蒲丽等将对峙。龙武军稍一退却,飞龙禁军便出丹凤门驱散浑水摸鱼、借机滋事的暴民,高力士则亲自出面宣读圣人诏书,劝宗室子弟、朝堂官员返家。

    众人见太子旗开得胜、潼关安然无恙,也无理由再聚在宫阙之外,三三两两散去,被汹涌湍急的民意困了一夜的宫禁终于恢复些许往日威严。

    “混账,驻守西郊的沙陀部只有一千骑,怎会掀起如此风浪!?”临时改道来到西内苑的李亨不便朝盟友陈玄礼发火,只得将怒气一股脑泼向李静忠。

    “天雷!”李静忠鬼哭狼嚎道:“殿下,素叶军中有精通妖法的术士,所过之处,电闪雷鸣!”

    “妖术?!”李亨一头雾水。

    “禀殿下,与沙陀部同来的素叶镖师突然抛出上百寒瓜大小的铁球,落地即爆,其声如雷,数尺之内非死即伤。儿郎们从未见过此物,惊骇万分,遂被其偷袭得手。”陈玄礼解释道。

    “世上竟有此物?!”李亨将信将疑。

    “王霨不知轻重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北庭留后院的士卒也以勤王之名赶来,驱逐龙武禁军……”李静忠咬牙切齿道。

    “殿下,某竭力劝北庭留后院的兵马退去,可……可他们说奉家父之命勤王,根本不听吾劝……”期期艾艾的王珪一脸羞愧。

    “可恨……”李亨一拳砸在琼堆玉砌的梨树上,花瓣纷落如雪。

    恶雨急风浪作堆,潜流暗涌漩为洄。

    北城剑拔弩张,太子骑虎难下之际,城南曲江池畔的素叶居别院中,李夫人、张夫人、泉夫人、阿史那霁昂、高云帆、高云溪、王绯、沈珍珠等在担惊受怕中熬过漫长的一夜。一行人中,唯有阿伊腾格娜始终从容淡定,柳萧菲则持剑在别院前庭足足守望一宿,护翼众人。

    他们本在大明宫外等待阿史那雯霞入宫带素叶郡主出来,齐赴西郊素叶庄园。不料阿史那姐妹与阿伊腾格娜商议过后临时变卦,请左监门卫兵曹参军张德嘉出手助众人走宫禁夹城远离纷乱如麻的北城,躲入曲江别院。

    期间别院外曾有簇簇车马声和送行声,耳聪目明的李夫人隐隐察觉此行有点诡异,霄云、雯霞和阿伊腾格娜似乎隐瞒了些什么,否则何必平白无故更改路线,而本应

    护送众人的兵马去依然向西而去。但小娘子们个个缄口不言,李夫人也就不便多问,毕竟当下她更在意的是子女的安全,从分离时的情形看,西郊之行当不太平。

    而李夫人不知道的是,长女已平安抵达素叶庄园,庶女阿史那雯霞却被李定邦劫持北上,距离长安城越来越远……

    北上途中,李定邦与河中留后院兵马汇合,收到来自拓枝城的最新密信。

    “恭喜小娘子,汝多了位弟弟。”李定邦将密信递给悲不自胜的阿史那雯霞:“阿史德夫人喜得麟子,节帅命某速返拓枝城……”

    “那霁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霁昂郎君既然铁了心要留在长安,也只能随他去了,只是日后遭受磨难之时,不知霁昂郎君是否会心生悔意。”李定邦无奈摊手道。

    “父亲大人……”阿史那雯霞潸然泪下,不知是为弟弟得偿所愿而喜,还是为父亲的薄情寡义、铁石心肠而悲。可无论如何,父亲始终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三月初四中午时分,王思礼逆流而上抵达蒲津渡口时,发现素叶军校尉南霁云已抢先一步横渡大河,占领两岸渡口。

    两军拉开架势对峙,却均万分谨慎,并未交兵。两日后,王正见在马璘护卫下,率五百轻骑风尘仆仆抵达蒲津渡,进入京畿,直奔长安而去。南霁云旋即退回大河东岸,将西岸渡口还给陇右军。

    此时圣人与太子各自拥兵对峙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只不过双方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圣人称受到暴民惊扰,卧床静养;太子则言出征途中坠马受伤,正在东宫养病。父与子、君与臣,互不相见,宫内外的兵马却皆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马虎,只是两军兵力相当,各有顾忌,急切之间,均奈何不得对方。

    圣人与东宫公开角力,令天下侧目,长安城中百万民众日夜担忧,不知这幕大戏将如何收场,叛军是否会再次趁乱强攻潼关,以至于虢国夫人的尸首现于曲江池、寿王李瑁受惊病殁等平日里足以惊天动地的消息竟无几人关注。

    回纥、吐蕃、南诏等部对长安城中的变乱均已有所耳闻,窃喜不已。亲历政变之夜的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逃离长安后回首东望:“大唐内争不断,收复九曲、攻克石堡之日不远矣!”

    哥舒翰见局面烫手,以叛军袭扰不断为由,龟缩潼关,置身事外,太子明白逼圣人退位的良机已逝,也打消了令其进京相助的念头。临时镇守蓝田关的崔圆则整顿兵马,跃跃欲试收复武关,日日捷报不断,仿佛城内刀光剑影与其毫无瓜葛。

    远在云州的李光弼接到勤王诏书本欲返京,不料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急报,灵州北的回纥汗国异动颇多,三月初六竟悍然出动数千兵马扮作马匪闯入边境,接应数支商队返回漠北。李光弼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将边境军情密报圣人与太子,并言朔方军夹在云州叛军与回纥部之间,形势严峻、无法轻动。

    屡有佳绩的素叶军军使王霨,据说曾率军襄助太子、救援潼关,可之后再无动静。有人说他被哥舒翰软禁,也有人说他是担心叛军攻城,待在潼关修葺军械……

    手握重兵的边帅之中,唯有王正见在勤王诏书抵达前便义无反顾返回长安,跳入深不见底的朝争漩涡。进京后,王正见孤身进宫面圣,与李隆基长谈半日后又赴东宫拜见李亨。

    是日,蓝田城传来噩耗,身负重伤的枢密使高仙芝不治而亡。向时,高封二将独身守蓝田、退叛军的义举已被素

    叶居和公孙门传的四海皆知,长安民众无不感其恩德,缟素恸哭!

    李隆基下诏废朝三日,为之举哀,追赠高仙芝为营州郡王、封常清蒲国公、高云舟为云麾将军,恩荫高云帆为从四品宣威将军,并命太子亲往蓝田祭拜。

    李亨收到诏书后立即出城,长安城内一触即发的局面旋即冰消雪融。

    李亨尚未抵达蓝田,李隆基的第二道诏书接踵而至,命其祭拜过高仙芝后移镇华州,执掌平叛事宜。王正见则举荐哥舒翰出任天下兵马副元帅兼潼关防御使,助太子平叛。

    哥舒翰接到敕封诏书当日,素叶军使王霨悄然率部离开潼关,前往西郊休整。

    “不知进退之道、不明保身之术,王正见父子的死日不远矣!”哥舒翰望着远去的素叶军旗,冷冷笑道:“太原王氏,气数已尽!”

    李亨抵达华州后立即上奏,请圣人攫升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为河东节度使、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为节度使、北庭判官元载为副都护,免去北庭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河东差遣,转兼任江淮防御使,以尽快收复武关,打通江淮向京畿转运财税、粮草的通道。

    赏罚分明,方是为政之道。李亨甫一接手平叛军务,除了为有功之臣请赏,便是严惩为非作歹之徒。原武关防御使李定邦、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勾结叛军、偷袭华州的罪行已大白于天下,李亨以天下兵马元帅的身份严令陇右、河西、北庭、安西、河中诸军镇缉拿二贼。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举荐勤王兵马不力,被李亨罚俸半年。

    自幽燕兵乱,大军云集京畿,人吃马嚼,耗费甚众。本为朝廷财赋重地的河北、河南、河东三道或沦陷、或残破,蜀中虽未经战火,但为防备吐蕃、南诏入侵,能转运长安的粮草甚是有限,唯有江淮富庶一如往昔,来自东南的钱粮顿成唐廷的命脉所在。

    圣人深知收复武关刻不容缓,不仅准太子所奏,还敕封与李亨关系最为亲密的永王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命其经蜀道赴江淮,募集兵马,与王正见夹攻武关叛军。

    李璘临行前入宫觐见圣人,父子二人在麟德殿中长谈许久,说起病逝的寿王李瑁和死于乱军刀下的盛王李琦,皆哀声痛哭。

    为盛王哀悼的不止其父兄,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本首鼠两端,可盛王薨后,他心知从龙无望,遂断了依附唐廷之心,声称太子违背人伦、逼父杀弟,誓师南下,涤清君侧。而长安城中,盛王死于太子之手的流言也随之而起,令李亨大为恼火。龙武禁军四处缉捕,却无法斩草除根。

    不过为了麻痹朝廷,为自己留退路,史思明起兵同时派人秘奏李隆基,自陈不得已附逆,皆因长子史朝义陷入安禄山之手,不得不虚与委蛇,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反正云云。

    平卢军与范阳叛军同流合污,兴兵南下,首当其冲的北庭军不得不解了常山之围,绕道河东返回京畿。

    被围困多日的田承嗣不待休整,立即汇合南下的平卢军,横扫河北郡县,恢复幽州与洛阳间的交通。好在王正见已提前警示颜氏兄弟,大部河北义军跟随建宁王李倓西进井陉,依托河东山川和关隘,暂时拦住叛军西进步伐。

    史思明抵达洛阳后,陪同大腹便便、双目迷糊的安禄山在潼关外查看许久,直言强攻险关殊为不易,欲战胜唐廷,需另辟蹊径。

    中原战事跌宕起伏之际,万里之外的河中,厉兵秣马多时的忽都鲁亲率数万轻骑闪击素叶河谷,兵锋直指汗国旧都碎叶城!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一)

    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仲夏是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最动人的季节,宽阔如海的湖面倒映着洁白无暇的天山,岸边草青花香、蜂舞蝶忙,野兔、狐狸、梅花鹿出没其间,各得其乐,直到轰隆的马蹄声将它们惊散。

    “仙芝贤侄,汝死得好冤!”天宝十四载(755年)五月初三辰初时分(早上7点多),挥鞭催马的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眉头紧锁,根本无心欣赏热海美景:“待某到长安,一定要为高家讨个公道!”

    得知高仙芝战殁于蓝田城的噩耗时,高舍屯正率两千轻骑奔驰在赴京勤王路上。比对圣人令高仙芝备极哀荣的诏书、河中留后院传来的“宫门抄”及高云帆借素叶居碎叶分号发来的密信,高舍屯深信长安朝堂的剧变及高仙芝之死均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脱不开干系,而替其冲锋陷阵的则是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和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

    “该死的贼子,某定要将尔千刀万剐!”高舍屯恨不得调转马头,杀回拓枝城,手刃阿史那旸。然圣人及太子虽明令西北诸军镇缉捕逆贼李定邦和谋剌思翰,却并未深责隐于幕后的阿史那旸。高氏历来以忠君报国为立家之本,高舍屯纵有满腔怒火,苦于出师无名,只得强忍疼痛,挥鞭向东。

    高舍屯深知,当年李林甫命其为河中节度副使,为的就是借高家之力制衡阿史那旸。戍守西疆数年后,高舍屯不得不痛苦地承认,阿史那旸长袖善舞,自己望尘莫及。

    在庭州不显山不露水的阿史那旸只用数年光景,便牢牢掌控连贯东西、日进斗金的河中商路,并将昭武九姓、葛逻禄弓月部等笼络至麾下,更与吐火罗、天竺等地的部族佣兵眉来眼去、暗中勾搭,明面上掌控精兵万余,暗地里豢养私兵无数。

    高舍屯麾下仅有四千驻屯飒秣建(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康居军,长年直面黑衣大食兵锋,无暇、无力也无法与阿史那旸抗衡。

    高舍屯多次密报阿史那旸之出格行径,望圣人与政事堂稍加约束,可所奏皆泥牛入海。好在安西、北庭二镇早将谋剌逻多、朱邪尽忠两枚钉子嵌入素叶河谷,扼住河中军东进的必经之路;突骑施部的忽都鲁与拓枝城若即若离,也牵制了阿史那旸部分精力。

    可一个多月前,忽都鲁突率数万立志复国的突骑施兵马杀入素叶河谷,碛西局势陡然生变。

    谋剌逻多帐下有控弦之士十万,兵力本不在突骑施部之下。无奈才具有限的他贪图享乐、疏于防范,直到忽都鲁兵临城下才手忙脚乱、仓促迎战。

    据来往丝路的商队讲,葛逻禄人曾数次出城野战,均遭坚甲利刃的突骑施大军痛击,损失惨重。素叶水北的沙陀人闻之召集勇士,全力戒备,但因兵力单薄,不敢轻易渡河参战。与谋剌逻多势同水火的葛逻禄小牙也随之动作频频,有人

    谣传谋剌思翰已回到弓月城,即将兴兵南下,围攻碎叶。

    高舍屯坚信突骑施此时发难,背后定有阿史那旸的挑唆。为河中大局着想,康居军应协助谋剌逻多守住碎叶城,可高舍屯手里只有区区两千轻骑,虽在与呼罗珊军多年鏖战中锤炼出不俗战力,然以两千健儿卷入十余万兵马厮杀的修罗战场,高舍屯并无一举定乾坤的信心,毕竟并非人人皆是星宿下凡、天生战将。

    “也不知安西、北庭两镇是否收到某的警讯……”高舍屯思绪万千之际,前方兀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高舍屯信马热海之际,素叶河谷内,金鼓连天、狼烟四起。

    七年之后,碎叶城再次陷入重围,只是攻守易势,昔日的困兽已舔舐好伤口,咆哮着欲夺回家园!

    “父汗,再过数日,孩儿就能夺回碎叶、复兴汗国!”碎叶城北突骑施大营,手持单筒望远镜的忽都鲁登上望楼,眺望不远处再熟悉不过的城池,泫然欲泣。

    天宝七载(748年),北庭军纠集葛逻禄、沙陀、黠戛斯等部围攻碎叶,当时汗国屡遭唐廷、吐蕃、大食轮番打击,早已风雨飘摇。王正见的犀利一击,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移拔可汗本欲壮士断腕,舍弃老弱部众,率附离亲卫北渡素叶水,钻出唐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转进石国,再以河中山川地理图为饵,博取呼罗珊军庇护,徐图东山再起。

    孰料前往长安求援的白衣大食艾妮塞公主误入战场,致使王正见的小郎君被黑衣大食刺客劫持,急于解救王霨的北庭军阴差阳错与即将渡河的附离亲卫撞在一起,移拔可汗为掩护儿女,不顾寡不敌众,杀入唐军阵中,壮烈身亡。

    忽都鲁本将逃离的希望留给妹妹,不料天意弄人,阿伊腾格娜被北庭军俘虏,忽都鲁反被黑衣大食所救。

    碎叶城破、汗国覆亡,父亲惨死、兄妹离散,突遭巨变的忽都鲁并未消沉颓废,逃出生天的他借助呼罗珊军之力,趁葛逻禄、沙陀两部纷争之际,发动被俘为奴的族人打碎枷锁逃出素叶河谷,暂时依附黑衣大食,争得一线生机。

    数年后,北庭、安西两镇西征石国,与兵锋正盛的呼罗珊军恶战一场,不甘沦为黑衣大食傀儡的忽都鲁听从妹妹的劝告临阵倒戈,与唐军联手击溃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为族人换来怛罗斯城,以休养生息。

    遗憾的是,妹妹心心念重归大唐藩属,不仅拒绝留在河中,反追随王霨的脚步客居长安,兄妹二人从此相距万里之遥。

    遗憾归遗憾,但忽都鲁不得不承认,妹妹旅居长安于汗国复兴大有裨益。经阿伊腾格娜纵横捭阖,唐廷默许突骑施部占据怛罗斯城;凭借妹妹与王霨的亲密关系,忽都鲁得以在丝路商道分一杯羹,金银钱币如潮水滚滚而来

    ;通过长安传来的情报,忽都鲁能够及时掌握大唐朝堂动向,小心避开一个个漩涡暗礁。

    负责护卫阿伊腾格娜的百名附离亲卫竟日与北庭、安西劲卒切磋,习得诸多唐军战法,忽都鲁依葫芦画瓢,编练部族勇士,战力突飞猛进;更可喜的是,妹妹亲眼见过猛油火、配重石砲、庭州砲、神臂弓、四轮战车、连弩等横空出世的杀伐利器,她虽无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却隐约猜出其原料为石脂水,至于其他军械,阿伊腾格娜只需看一眼图纸,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忽都鲁用从丝路商道赚得金银币四处招募能工巧匠和善战之士,并派人随商队四处购买石脂水,最远曾深入大食、拂菻等国。数年间,突骑施部不仅再次成为控弦十万的大部族,更拥有具装重骑两千、石砲数百台、战车百余辆。忽都鲁还从附离亲卫中精挑细选三百人专习陌刀之术,虽尚无法与安西、北庭、河中的陌刀手媲美,但震慑周边部族绰绰有余。

    忽都鲁遵照妹妹“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的叮嘱,耗费重金从黠戛斯部赎回当年被俘的族人,潜伏爪牙、休养生息,从不冒然南下或东进,而是不断向西北用兵,鲸吞蚕食草原上和山林中的小部落,零敲碎打抓捕妇女丁壮、开拓牧场,偶尔也渡过乌浒水骚扰劫掠大食商队,在呼罗珊军身上小试锋芒。

    当然,忽都鲁心中清楚,妹妹虽然博闻强识、聪慧过人,却不可能提出“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如此老辣之策,唯有杀父仇人之子才有如此见识。

    念及王霨,忽都鲁胸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虽知当年侵略汗国、占据碎叶非王正见之私欲,但父汗毕竟因之而亡、妹妹也被其俘获,忽都鲁恨不得手刃王正见以祭奠父汗的灵魂。之前他曾潜入庭州城,试图刺杀王正见、救出妹妹,惜乎功归一篑。

    万幸的是,王正见父子皆非暴虐之徒,不仅对妹妹颇为尊重,还为其讨了个真珠郡主的封号。被唐廷害得国破家亡的忽都鲁自不会为区区敕封摇首摆尾、心存感激,他在意的是郡主的身份能让妹妹少些麻烦。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阿伊腾格娜在王霨身边平安无事忽都鲁自然高兴,可妹妹与仇人之子走得太近又让他寝食难安。

    巴库特信中屡屡提及,妹妹在长安与王霨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忽都鲁清楚王霨一心恋着阿史那旸的长女,可他摸不准妹妹是否芳心暗许……

    “一旦收复碎叶,得尽早接妹妹回家。”自从安禄山起兵、大唐内乱,忽都鲁意识到突骑施复兴时机已至,兄妹团聚的日子当不远矣。

    不过,当务之急是遵照与阿史那旸的约定,击溃谋剌逻多。两年前,阿史那旸率河中军北上,抵近怛罗斯城,忽都鲁闻之点兵南下,两军相会于唐军与黑衣大食鏖战过的草原上。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二)

    忽都鲁本以为阿史那旸意在耀武扬威,不料对方送来的却是合作的诚意。

    “特勤欲复碎叶城乎?”阿史那旸低不可闻的耳语,在忽都鲁耳中不亚于九霄惊雷。

    阿史那旸与突骑施部订下密约,任其在河中北部恣意征伐、扩张,允许突骑施商队进入河中诸城交易,最关键的是,河中军将暗中支持突骑施部收复碎叶。他的条件并不算过分,仅要求突骑施部何时征讨谋剌逻多须由其决定,而一旦重获素叶河谷,忽都鲁当与河中军同进退,携手抵御一切来犯之敌。

    忽都鲁揣摩着“一切来犯之敌”,一时拿不准阿史那旸所图为何,可收复碎叶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无法也无力拒绝。

    事后忽都鲁与苏鲁克反复商议,却猜不出阿史那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历经磨难的苏鲁克从不轻信任何人,建议忽都鲁必须有所防范,故接到阿史那旸请求出兵的密信后,突骑施部仅动员四成兵力东进,并未倾巢而出。

    从怛罗斯至碎叶沿途六百余里,忽都鲁洒下无数斥候,小心守护后路。一旦遭遇偷袭,分居怛罗斯城与素叶河谷的突骑施骑兵则可东西夹攻敌军。

    谋剌逻多帐下的葛逻禄骑兵果如忽都鲁所料不堪一击,突骑施以一千具装铁骑为重锤,辅以五十辆四轮战车,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轻而易举击溃只会弯弓骑射的葛逻禄散骑,将碎叶城围得水泄不通。

    若是河中寻常城池,只消几轮石砲,就能砸开缺口。可碎叶城乃唐人仿长安而建,本就墙高沟深、固若金汤,后屡经战火,又多次增筑,坚固无比。贪图安逸的谋剌逻多无开疆拓土之能,却不乏婴城自保之心,将碎叶经营的铜墙铁壁、坚若磐石。

    拼死强攻或有几分把握,但突骑施休养生息近十年才有些许家底,忽都鲁实在舍不得让族人白白送死,故围了大半月,虽杀伤万余葛逻禄人,碎叶城却仍在谋剌逻多手中。

    “唐人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忽都鲁正遐思间,望楼下传来不疾不徐的攀爬声。

    “苏鲁克,沙陀部的朱邪尽忠怎么说?”忽都鲁扶住苏鲁克的右臂。

    “谢特勤!”独臂万夫长奋力跃上望楼:“朱邪尽忠看似粗豪,心里的鬼点子可不比骨咄支那老贼少。他收了十万贯金币,却只答应两不相帮。”

    “那他可否同意监视弓月城的葛逻禄人?”忽都鲁清楚沙陀部是北庭军的附庸,本就没指望朱邪尽忠出手相帮。

    “沙陀与葛逻禄部因草场纠纷素有嫌隙,这件事他倒是痛快答应。”

    “素叶金币真是个好东西。”忽都鲁拍栏叹道:“能用钱解决的麻烦,就别让儿郎们白白流血。”

    “特勤仁慈!”苏鲁克笑道:“翻越城南千泉雪山前往叶支城的使者飞鸽来报,窦忠节收下特勤的礼物,满口答应拔汗那国的一兵一卒都不会北进素叶

    河谷。”

    “胆怯的老狗,连汪汪叫两声的勇气也磨没了。”忽都鲁对老朽的窦忠节不屑一顾:“高舍屯的两千康居军动向如何?”

    “据斥候传来的消息,高舍屯一路向东,走的不快,但并无掉头迹象。”

    “高家人不好对付……”忽都鲁已知高仙芝、封常清在蓝田城以寡敌众的壮举,也清楚李定邦与谋剌思翰偷袭华州城、范阳军蹂躏大唐京畿、李亨逼宫李隆基、王正见居中斡旋、素叶军急援潼关等风云变幻。

    “特勤,某以为不是高家人难对付,而是安西军太难缠。”苏鲁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郡主的密件,刚从怛罗斯加急送来。”

    “难道安西军有异动?”忽都鲁蹙眉拆信道:“史思明与安禄山合流,平卢军南下江淮,唐人内斗不休,岂顾得上碛西?”

    “郡主身在长安西郊,并未跟随素叶军前往江淮,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算王霨那小子还有点良心,若妹妹少一根汗毛,某必让竖子拿命……”忽都鲁话未说完,转而惊道:“谋剌思翰和李定邦已借道漠北回纥部返回弓月城!”

    “素叶居眼线遍布丝路,我部花费十万贯都换不来的情报,远在万里之外的郡主却早已知晓……”苏鲁克幽幽叹道。

    “谋剌思翰来了又如何?”忽都鲁捏紧拳头:“吾部今非昔比,又有何惧!”

    “特勤,兵贵神速、夜长梦多,一会儿可否加强攻势,驱使葛逻禄战俘填平城外壕沟,然后用石脂水烧开城门?”

    “好吧……”忽都鲁无奈道:“妹妹说素叶军在长安西郊动用震天雷,吓得李定邦屁滚尿流,若能得此利器,又何须造孽。”

    忽都鲁不知道的是,素叶水北的朱邪尽忠刚送走苏鲁克,就迎来弓月城的客人。

    在数百轻骑护翼下,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傲然来到沙陀部大帐前,在其马后,手持龙泉、神色凄迷的阿史那雯霞回首东望,长安却已隔蓬山千万重……

    雪山轻雾隐高垒,交河孤日照连营。

    千泉雪山南的拔汗那国叶支城内,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把玩着高脚玻璃樽,品了口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禀节帅,突骑施部的使者走了。”窦忠节小心翼翼招了招手,两名武士抬着一箱沉甸甸的金银币走了进来,“这是忽都鲁小儿送来的财货,在下敬献给节帅。”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难道某还差这点钱财。”阿史那旸挥了挥手,示意武士退下:“令郎龙章凤姿,他日定将青出于蓝。”

    “全靠节帅栽培。”窦忠节愈发低眉顺眼。

    “好说,好说。”阿史那旸举杯轻饮。

    淡淡迷雾中,叶支城西山林里,营帐连绵不绝,万余精兵枕戈待旦、跃跃欲试,而叶支城距离碎叶不过百里之遥……

    雁山横代北,孤塞接云中。

    素叶河谷烽烟遮残阳,云州城外大浪掩戈声。桑干河畔朔方军大营内,李光弼捻须踱步在硕大的沙盘前,对大帐外若隐若现的波涛声置若罔闻。

    “聚兵云州近半载却无寸功,实在惭愧!若河东军仍在王都护麾下,战局当不至于如此焦灼,悔不该误信他人之言……”

    李光弼之父本为营州契丹酋长,武周年间内附,后多次随大唐边军征讨辽东室韦、奚等部,累功至朔方节度副使。出身“柳城李氏”的李光弼自幼深沉刚毅、骑射娴熟,他年方束发即投身军旅,因治军极严、精通谋略而屡立战功、声名鹊起。

    天宝五载(746年),王忠嗣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荐其为赤水军使,李光弼随之南征北战,平吐谷浑、败吐蕃,立下赫赫战功。王忠嗣非常器重他,多次对人言:“光弼必居我位。”

    可惜王忠嗣并未看到李光弼镇守一方之日,就因拒征石堡遭李林甫构陷,左迁汉东太守,朔方节度使一职遂由安思顺担任。是时,李光弼与郭子仪同在安思顺帐下为将,官阶相近的二人皆受安思顺赏识,却如两匹不能同槽的骏马,关系极差,无法和睦相处。

    细究起来,李郭二将并无多少私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秉性天差地别的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边城将门出身的李光弼行事如领军作战,以克敌制胜为先;京畿武举起家的郭子仪处世若对弈手谈,以揣摩人心为重。

    李光弼瞧不起郭子仪华而不实、郭子仪看不上李光弼不分轻重。可命运兜兜转转,却让迥然不同的二人始终纠缠在一起。战功显赫的李光弼捷足先登,出任朔方节度使;面面俱到的郭子仪虽稍经蹉跎,也累迁为朔方节度副使。

    经历官场磨砺后,李光弼渐而意识到,郭子仪左右逢源的为人之道亦有可观之处,且越往高处走,越离不得八面驶风之术。为此,李光弼悄然收起几分对郭子仪的鄙夷之情,暗自琢磨其行事之妙。察觉到李光弼变化的郭子仪自然投桃报李,常登门拜访、交心畅谈。一时之间,两人似乎前嫌尽弃,朔方军中一团和气。

    不过李光弼对郭子仪攻坚克难之才始终不太放心,安禄山起兵后,朔方军奉旨东征云州,李光弼亲率阿布思、仆固怀恩等勇将前往,命郭子仪留守灵州,防范回纥。

    而回纥部果如李光弼所料,见大唐内乱蠢蠢欲动,数次遣兵马伪装成马匪越境试探。让李光弼最为愤恨的是,回纥部竟支持云州叛军,暗中输送战马、粮草、军械助高秀岩部守城。

    李光弼多次奏报华州大营回纥部的异动,建言圣人分偏师一部出塞小惩回纥部,以免其轻视大唐。然回纥并未撕破脸,且朝堂上不乏欲拉拢回纥平叛之辈,李光弼的奏折石沉大海,并无回声。

    因忌惮回纥部偷袭,李光弼屯集重兵于云州城北,致使城南桑干水一带防守稍显薄弱。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三)

    桑干水源于河东朔州,东流经幽州入海,在幽州与大运河汇通,范阳军可逆流而上支援云州。

    为切断幽云二州的水路交通,李光弼在夏日水涨之前,征调匠人锻造铁链巨锥,密布河中,封锁水道。熟读兵书的李光弼岂会不知三国时王濬楼船破吴的典故,故他清楚铁链锁河只是权宜之计,治本之策当是收复云州,编练水师,顺流而下,直捣幽燕!

    “可惜,若非长安生乱,王正见返京,河东战局何至于此!”

    太子逼宫之前,朔方军围攻云州的战事虽遭遇阻碍,然王正见麾下的河东军擒安庆宗、复北都、出井陉、困常山,势如破竹、无往不胜,令叛军胆寒。

    故云州高秀岩部虽得回纥部暗助,然李光弼却并不着急,毕竟只要王正见攻克常山,不但能斩断叛军老巢与洛阳的粮道,还可随时北上分割幽云二州,令叛军首尾无法相顾,那时云州之敌将为瓮中之鳖。

    眼看叛军即将陷入困境,长安城中却风云突变,李光弼与王正见先后接到进京勤王的诏书。李光弼犹豫不决间,来自郭子仪的密信让他下定了决心:“昔可拒姝丽,今何急奉诏?”

    当年安思顺对李光弼青眼有加,三番两次欲招其为婿,李光弼素闻安禄山蓄养私兵、囤积粮草,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屡屡拒绝,惹得安思顺颇为不快。

    郭子仪重提旧事,正中李光弼心坎,且郭子仪体贴入微地随密信送来回纥欲寇边的军报。李光弼接到诏书后,假意勤王,却以回纥异动为借口迟迟不动,静待长安朝局水落石出后方上表高呼“陛下圣明、太子英明”。

    太子李亨少时遥领朔方大使,其密友王忠嗣又担任过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镇节度使,朔方军上下多依附亲近东宫,李林甫数次掺沙子,妄图借阿布思等人之力收服朔方,然李光弼对李林甫、盛王一党始终敬而远之。

    得知盛王身死、太子逼宫,李光弼虽不至于为东宫摇旗呐喊,却并无几分出兵勤王之心。

    太子接任天下兵马元帅不久,平卢节度副使史思明以涤清君侧之名与安禄山合流,顺运河南下围攻睢阳,剑指江淮富庶之地。

    为保长安粮饷不断,李亨急调王正见赴南阳就任江淮防御使,严守淮河一线;圣人则命永王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出京坐镇襄阳,统辖江淮锐兵,王正见等均受其节制。

    本由王正见兼领的河东节度使一职则落到郭子仪头上,是时被困常山的田承嗣趁长安内乱、北庭军回转,若溃堤之洪流,席卷河北诸州,横扫忠于唐廷的义军,然后囤积重兵于井陉关下,摆出一副强攻河东的架势。

    当初王正见率五千多兵马过蒲津渡进入河东,短短数月就募集五万多河东壮士,并凭之屡克强敌。后一万子弟兵随其奔赴江淮,其余四万初经战火磨砺的河东精兵皆留在故土保家卫国。追随颜氏兄弟退入井

    陉的河北义从则有三万余人。

    身为北都防御使的建宁王李倓欲再出井陉与田承嗣决战,收复河北失地,却被走马上任的郭子仪劝回太原。郭子仪亲率数万兵马镇守井陉关,有严防叛军西犯之心,却无东进与田承嗣争雄之意。

    河北战局的反复,令陷入崩溃边缘的云州叛军起死回生,回纥对高秀岩部的援助也变本加厉,光复云州愈发遥遥无期。

    而令李光弼愈发不安的是,近几日,除游弋在边境的帝德部外,回纥王庭又派阿波曳勒罗率一万回纥骑兵逼近云州边境……

    风卷虎帐龙门开,甲光如水夜如尘。

    “节帅,曳勒罗答应了!”满面喜色的仆固怀恩带着熏熏夏风踏入大帐。

    “回纥人此行意欲何为?”李光弼面色阴沉。

    “长安生变,葛勒可汗甚是关切,故派曳勒罗前来打探。”仆固怀恩笑道:“因担心边境守军误会,曳勒罗从拙荆处问清某之所在,直奔云州而来。”

    “天子家事,岂容藩属置喙。”李光弼冷哼道:“不过若真能助吾一臂之力,某愿与其把酒言欢、义结金兰。”

    “曳勒罗说了,叶斛贪图财货之利,高价贩卖军械粮草与高秀岩,移地健王子在葛勒可汗前数次痛斥叶斛,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仆固怀恩解释道:“曳勒罗乃移地健王子的授业恩师,他自不认同叶斛所作所为。”

    “如此甚好!”李光弼抚须喜道:“仆固兵马使此行居功甚伟,一旦收复云州,汝当为头功!”

    “谢节帅!”仆固怀恩喜滋滋退下,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夜色中,李光弼就将守在大帐门口的牙兵校尉荔非守瑜叫到跟前。

    “漠北苦寒,诸部为蝇头小利亦不惜尔虞我诈,某信不过回纥人。仆固怀恩忠勇有余,但不够机警,且他与回纥部牵连太深……”

    “节帅之意……”荔非守瑜若有所思。

    “阿布思已率五千同罗骑兵北上,监视曳勒罗,汝留意同罗斥候传来的情报。”

    “诺!”荔非守瑜领命而去。

    “王都护、霨郎君,朝堂风向已变,平叛之战迷雾重重、前景未卜,但愿尔等之策能扭转乾坤……”沉吟深思的李光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大营之南二十余里外的桑干河上,一只吃水颇深的舰队正扬帆逆流而上……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俯视万物的骄阳升至中天,将光芒尽情洒向四方。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城南通济渠上,粼粼波光与夏日烈阳交相辉映,天地间一片明丽。

    通济渠前身为鸿沟,由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开凿而成。鸿沟以魏国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为中心,北接黄河、南通淮水,沟通济、汝、淮、泗诸河,乃中原水运干道。

    西汉末年,鸿沟水运逐渐湮废。隋大业年间,炀帝为南下江都(

    今江苏扬州),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于半年之内,沿鸿沟旧道,凿通济渠,重新打通河淮水系。

    通济渠开通后,杨广立即携偕皇后、嫔妃、贵戚、官僚、僧尼、道士等数万人,分乘龙舟、杂船五千二百余艘离开洛阳,巡幸江都。

    隋炀帝所乘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远远观之,宛如浮动的宫殿。为便于硕大无朋的龙舟通行,通济渠水面阔四十余步。负责施工的官吏为讨隋炀帝欢心,渠两岸皆堆高堤、筑大道,密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两千余里,树荫相交,郁郁葱葱。同时,沿渠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洛阳至江都,离宫四十余所。

    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百余年后,通济渠涛声依旧,渠面再现桅杆如林、帆樯如云之景,可当年舟中的帝子早已横死江都,隋朝也被雨打风吹去……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南风动水的通济渠上,数十艘艨艟斗舰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艘高百余尺、长近二十丈的庞然巨舰。百余只走轲小船疾如飞鸥,在水面上倏忽来去,负责巡逻警戒、传递军令。

    巨舰甲板左右前后共竖立六根五十余尺高拍竿,拍竿顶套巨石,下设辘轳。一旦敌舰迫近,可迅速用辘轳把拍竿放下,利用巨石从天而降的冲劲砸击敌船。若一击不中,也可迅速收起再放。若敌船四面包围,巨舰还可以“六拍齐下”,对敌人施以狂风骤雨般的打击。

    巨舰上建五层楼台,因而得名“五牙战舰”。楼台最上层为瞭望、指挥之所在,不过此刻风平浪静,舰队四周十余里皆无敌踪,故楼台上传来的并非令人血脉贲张的金鼓之令,而是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

    “先朝名将杨素乘五牙出三峡,顺江而下,与陈军水师决战于江陵,以拍竿击沉敌斗舰十余艘,俘获二千余人,陈国上下闻风丧胆!”身着圆领紫衫的永王李璘举杯笑道:“而今思之,心向往之!”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江陵大都督府掌书记李白猛饮一口,哈哈笑道:“殿下何必艳羡古人,我军舟舻被江、旌甲耀日,击溃叛军、安定东南,指日可待!”

    “坐镇南阳的王都护数次击退叛将田乾真的袭扰,镇守睢阳的素叶军也已出城追击史思明部,江淮防线两座重镇皆安然无恙,吾心甚慰……”睢阳战事顺风顺水,本坐镇江陵城(今湖北荆州)的李璘遂扬帆北上,亲临前线,便于及时掌握战况。

    “只是太子对殿下的期望,不止于此吧。”李白轻笑道。十多年前,他满腔热血入长安,意欲报效朝廷,无奈天子贪欢、奸相当朝,满朝权贵视其为优伶之辈,无人知他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后遭小人谗言排挤,飘零江湖十余载,终于一朝得永王赏识,恨不得将胸中平天下之策悉数掏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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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