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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沙场点兵震宵小(六)

    “陛下,微臣附议!”杨国忠迫不及待道:“北平郡王世家子弟、文武双全,长居北庭大材小用,正宜回京任枢密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正见……”李隆基犹豫不决。高力士见高仙芝欲起身,急忙示意他勿轻举妄动。

    “陛下可否容臣斗胆替家父辩解一二。”王霨整理衣冠,长身而起。

    “霨郎君,前年冬至大朝会时,令尊口口声声要回京任秘书监,难道如今懊悔了?”李仁之冷言嗤笑。

    “仁之郎君请勿君前失仪。”王霨正色道:“启禀陛下,家父忠君报国、言出必行,其心天日可鉴,岂会出尔反尔。然家父向有自知之明,深知才德不堪与东平郡王、高相国、哥舒节帅等绝世名将媲美,故在前年冬至大朝会上不贪王爵之尊,意欲就任秘书监。一年多来,微臣与家父书信不断,家父屡屡以秘书监为念,从未觊觎政事堂之位。微臣以为,以家父之心志,愿返京却不愿就任枢密使。”

    “古人云,知子莫如父。听霨郎君一番话,原来还有知父莫如子。”李隆基捋须而笑,对枢密使的人选却不置一词。

    “陛下,张道斌多次秘奏,王正见在庭州日日忙于招抚移民、开拓荒地,对朝堂动向不置一词,对东宫事宜毫不关心,亦无恋栈之心。王正见更是多次上书政事堂,欲早日卸下北庭都护之职,回京养老。”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耳边解释道:“老奴提议设置枢密院,是为借杨国忠与安禄山不睦之机,将相权与兵权彻底分离,彼此制衡,从而保陛下江山永固、高枕无忧。依老奴浅见,陛下所虑,无非王正见与太子关系紧密,今王正见与东宫日益疏远,是否进京并无太大差别。两年之期转眼将至,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况且枢密使掌军机要务,由王正见担任,老奴第一个不放心!再说,庭州远在万里之外,河东却近在眼前……”

    “河东……”李隆基的眼神骤然犀利。

    昨日李隆基为将相不和烦恼时,高力士建言反其道而行之,不刻意调解杨国忠与安禄山的矛盾,反而借机在政事堂中设枢密院,由安禄山任枢密使,日后逐步将枢密院从中书门下移出,让枢密使成为与右相不分轩轾的重臣。当然,指挥南北禁军的权力仍归天子,枢密使或右相均不能染指。

    凭心而论,王霨设计的这套方案确实精妙,高力士如簧巧舌也打动了李隆基。但他们并不清楚,真正使得狐疑的帝王动念头削弱安禄山的,其实是杨国忠那一句“河东距离京畿只有一河之隔,当年高祖、太宗起兵,正是从河东西进关中!”

    “陛下,可否容某说两句。”大腹便便的安禄山艰难起身,跪拜于地。

    “不知安卿有何见解?”李隆基恢复春风和气。

    “陛下,某是个粗人,弄不懂弯弯绕绕,但某明白,朝中有人对某不放心。”安禄山扭头怒视杨国忠:“既然如此,臣请辞去范阳、河东节度使,回老家当个富家翁!”

    杨国忠摔了摔袖

    (本章未完,请翻页)子,冷哼一声,对安禄山的指控不予理会。

    “安卿言重了!”李隆基走下御榻,亲自将安禄山扶起:“无论朝堂上下有多少流言蜚语,朕从未疑汝。”

    “谢陛下恩德!”安禄山的眼泪说来就来,若两道瀑布飞流而下:“可总被人指着脊梁骂,吾心难安。微臣恳请陛下准许某辞去河东节度使。”

    “河东节度使?”李隆基一愣。

    “河东节度使?!”高力士神色微变,高仙芝轻吸一口气,王霨则无端觉得心底生寒。

    “河东若无安卿驻守,朕不得安寝。”李隆基抚着安禄山厚实的脊背。

    “陛下,以微臣本心,来不来京皆听陛下一言而决。然中枢有小人作祟,某实不愿与奸佞同朝。既然有人疑心,那臣就辞去河东节度使,以令天下安心。”安禄山辞意甚坚,殿中众人愕然。

    “既然安卿坚辞,朕若不许,未免不近人情。那以安卿之见,谁可接任河东节度使?”李隆基故作无奈状。

    “御史中丞吉温曾任河东节度副使,熟悉河东兵马,可堪此任。”安禄山早有腹案。

    “吉温?”李隆基神情复杂,因为高力士之前的提议,正是调安禄山入京担任枢密使,同时遥领范阳、河东二镇。为避免安禄山寒心,其长子安庆宗将任范阳节度副使、知留后事;而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一职本就打算给吉温,以确保安禄山、杨国忠两人均可接受。除了吉温,举荐其他任何人担任河东节度副使,必会遭到安禄山或杨国忠的反对。

    李隆基不是没考虑过调史思明转任河东,但他不愿逼李亨太急;至于太子提出的永王遥领,李隆基是压根不会同意的。

    但李隆基不曾料到,安禄山竟主动提出辞去河东节度使,并举荐吉温接任。安禄山之举若狂风卷地,荡尽他心头阴霾。之所以接受高力士的筹划,李隆基是担心安禄山不愿放弃河东节度使之位,故以枢密使之尊崇易河东之兵权。但此刻安禄山主动请辞,让李隆基开始犹豫是否调安禄山入京。毕竟各地节镇中,他最信任的还是安禄山。而枢密使虽有掌控天下节镇之维权,终究不如直接号令十万雄兵来得实在。

    “诸卿以为如何?”犹疑不定的李隆基询问道。

    “陛下,微臣以为此议甚是妥帖。”杨国忠犹豫片刻方缓缓道,不让安禄山入朝分其权势是他最看重的。

    “儿臣恭听父皇裁决。”李亨见危险与机遇皆失,转而作壁上观。

    “儿臣亦恭听父皇裁决。”李琦与李仁之眼神交流后不疾不徐道:“但儿臣依然觉得北平郡王应入京任枢密使。”

    “微臣始终认为,唯有东平郡王方可任枢密使。”高仙芝咬定安禄山。

    “老臣无异议。”陈希烈嘟囔一声,却并未表明究竟对何事“无异议”。

    “微臣亦无异议。”张均见太子沉寂,亦不多事。

    “哎……”王霨低低叹了一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敬陪末座的他和李仁之虽列席廷议,但不经特召不得评议国政:“安禄山明显有备而来,可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呢?逼他入京恐再成镜花水月,好在总算再削去一镇,多少有点收获。范阳军满额九万一千四百,就算安禄山偷偷摸摸鼓捣数万私兵,单凭十余万兵马还不足以颠覆天下。权当是温水煮青蛙,再耗费些时日,定能将横行无忌的安禄山煮熟蒸烂。”

    “陛下,臣有异议!”

    正感叹间,王霨忽听殿中有人高声喊道。循声望去,竟是廷议以来沉默不语的吉温。

    “哦,吉卿有何高见?”李隆基瞥了眼眼神阴翳的吉温,面色不豫。

    “启禀陛下,微臣德行浅薄,不堪重任,御史台事宜已令臣焦头烂额,故某不敢就任河东节度使。”吉温言辞恳切。

    “吉九郎此言甚是中肯。”杨国忠下意识道。

    “哦,杨国忠的态度很蹊跷……”王霨忽有所悟:“安禄山以退为进、断尾求生的策略看来都是吉温背着杨国忠传授的,故而杨国忠对吉温心生不满。只是不知吉温与安禄山究竟达成何种协议?他不接受河东节度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吉卿之意呢?”李隆基厌恶之色稍缓。

    “东平郡王为国操劳多年,陛下若轻许其离任,岂不令郡王心寒、令满朝文武心寒?然某观东平郡王去意甚坚,若陛下强留,亦甚是不美。为两全计,臣愿遥领河东,但奏请安庆宗任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以慰东平郡王多年之辛劳。”

    “那枢密使呢?”李隆基追问道。

    “陛下,方才太子殿下、盛王殿下及诸位相国因枢密使争执不下,或举东平郡王入朝、或荐北平郡王返京。臣虽愚钝,却诧异明明另有蹊径,为何要舍近求远。”吉温故意卖了个关子。

    “舍近求远?”李隆基一时有点茫然。

    “啊?!”高力士张了张口,险些喊出声来。

    “难道?只是……”王霨隐约猜出吉温的打算。

    “陛下,高相国戍守安西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名震天下,设置枢密院之议又是高相国首倡,故而微臣举荐高相国兼任枢密使。”

    “陛下,吉御史中丞此言居心叵测,臣不敢苟同。某倡议分设枢密院,赤心为国,非眷恋名利、贪图官爵。”高仙芝面冷如霜。之前商议时,高仙芝就想到或许有人会举荐其担任枢密使,故早编好说辞。

    “高相国误会了!”遭高仙芝喝斥的吉温依旧满脸堆笑:“高相国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吉某岂会不知。然高相国口口声声丹心奉国,那敢问相国,可曾有为圣人分忧之心?”

    “吉御史中丞此言何意?”高仙芝血充气激、怒云密布。

    “那高相国可知,前年冬至大朝会后,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为高相国未曾封王而叫屈,甚至有胆大妄为之徒质疑圣人执政不公。”吉温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得意。

    (本章完)

第一百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七)

    “清者自清,以吉御史中丞之智,难道辨不清什么是流言蜚语吗?”高仙芝疾言厉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吉温“大义凛然”道:“是不是谣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臣者岂能令圣人遭受非议?若高相国欢欢喜喜就任枢密使,朝野自然会认为圣人皇恩浩荡、赏罚分明;若高相国力辞不就,某实不知汝欲置圣人于何地!”

    李隆基右手食指摩挲着下巴,任高仙芝与吉温争的面红耳赤,却毫无喝止之意。殿中群臣见状,亦不敢出言打断。

    “高相国,以某之见,枢密院草创,正需高相这般精通边事之名将,汝切莫再推辞。”高力士察觉到圣人已然动心,遂急忙用眼神制止意图再辩的高仙芝,出言打圆场。

    杨国忠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吉温片刻才下定决心道:“高翁所言极是!”

    “父皇,儿臣亦赞同高相国任枢密使。”李亨暗笑高仙芝和王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某弄惯刀枪、舞惯棍棒,不通文墨,干不来枢密使。高相国文武皆通,比某强得多。”安禄山借坡下驴。

    “高相国允文允武,儿臣附议!”李琦选择见好就收,不再纠缠王正见返京一事。毕竟高仙芝和李林甫一系牵连甚深,由他担任枢密使对己有利无害。

    “老臣附议。”陈希烈有意选择在盛王之后发声。

    “微臣附议。”张均出言附和。

    “吉卿见识不凡!”李隆基神色雨过天晴:“当日边将封王,高卿的确受了点委屈。朕心已决,敕封高卿兼任枢密使,辅佐朕号令天下节镇。”

    “谢陛下隆恩!”高仙芝无奈上前拜谢:“臣虽才德粗浅,蒙陛下不弃,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然臣记得前年冬至大朝会时,陛下金口玉言,许以两年为期,再议边将入相。而今期限已近,臣望陛下早日选贤任能,于今岁冬至时替下微臣。”

    “高卿放心,朕自有主张。”李隆基坐回御榻,心情愉悦:“安卿高风亮节,自愿辞去河东节度使,朕心甚慰。难得杨卿与安卿均推举吉卿,朕何乐而不从?霨郎君继续拟诏,令御史中丞吉温遥领河东节度使,范阳都知兵马使安庆宗转任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

    “谢陛下洪恩!微臣感激涕零!”得偿所愿的吉温喜极而泣。

    “谢陛下优容,臣终于撂下重担,可专心范阳一镇。”安禄山喜笑颜开,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安卿劳苦功高,实乃朝臣表率,加封左仆射,可再荫二子。”李隆基大手一挥,虚衔、门荫滔滔而来。

    “陛下恩德似海深,臣粉身碎骨,难以为报。陛下早前多次恩赏臣家里的那群兔崽子,他们个个小小年纪都是四品、五品的。臣念及河东、范阳的将士,多次出塞征讨奚、契丹、室韦等部,功勋甚多却因官职有限不得升迁。故臣请不受荫赏,但乞陛下不限常格,超资加赏,多写告身付于臣军,授与将士。”安禄山不失时机抛出高尚在进京路上传授的计谋。

    “安卿体恤部将,朕岂能不许?”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闪:“戍守幽并、征伐契丹,皆范阳、平卢和河东三镇之力,朕不可厚此薄彼。陈卿、高卿,平卢军当比照河东、范阳两镇,将士有功者可不限常格。”

    “谢陛下!”安禄山长舒口气,面上浮现几丝按捺不住的得意。

    “谢父皇!”意外之喜令盛王心花怒放。

    “可恶,大好局面竟被吉温一人搅得瞬间崩盘。杨国忠许给吉温的是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事。而吉温不满于此,转而投向安禄山。而安禄山给他的价码应当就是河东节度使,虽说只是遥领,可如此距离入相就更近了一步。所幸高仙芝留了个尾巴,冬至大朝会时还可再战。”奋笔疾书草拟诏书的王霨心思飞转:“只是当前如何杀杀安禄山的骄横之气呢?否则他必将轻视中枢权威。另外,一定要查清消息走漏的渠道,否则日后难免重蹈覆辙。”

    石火电光间,王霨有了主意,将拟好的诏书呈交高力士时,顺手夹了张一指来宽的小纸条……

    天子午集廷臣议,诏书飞传定国是。

    端坐御榻的李隆基自觉兵政分离、震慑边镇、平衡将相、削弱东宫、推崇盛王等各色目的均已达到,龙颜大悦。他正欲示意高力士宣布廷议结束,却听高力士在耳边说道:“陛下,适逢东平郡王入朝、各镇朝集使尚多在京,飞龙禁军已小有所成,陛下何不择日邀东平郡王、各地朝集使、藩属使臣和朝中重臣一同检阅兵马,以展大唐之国威。”

    “善!”热衷武功的李隆基点头称是:“那定在何日呢?”

    “正月十九如何?飞龙禁军操练已久,士气正高,只需稍作整饬,即可请陛下检阅。”

    “好!”李隆基抚掌大笑,亲自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廷议,诸事顺遂,朕心甚慰。去岁关中暴雨,幸得各镇出力,纳流民、献精卒。今由各镇甲士编练而成的飞龙禁军已小有所成。朕将于正月十九午时于骊山大营演武,安卿久在边镇,可审视一二,看飞龙禁军与范阳健儿比如何?”

    “范阳军如何能与陛下禁军相比?”安禄山油光可鉴的脸上汗如泉涌。

    “东平郡王过谦了,某听闻郡王麾下的八千曳落河天下无双,殿

    (本章未完,请翻页)下此次入京不就带了五百曳落河精兵吗?”高仙芝冷笑道。

    “陛下,曳落河不过是微臣从塞北诸部征调的一些散兵游勇,算不得什么。”

    “陛下,既然是东平郡王千挑万选的壮士,定有过人之处,何不请东平郡王将五百曳落河带到骊山大营一并接受检阅?”高力士笑道。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杂胡,配不上和陛下的元从禁军一同受检。”安禄山摇头拒绝。

    “那曳落河与飞龙禁军在圣人演武后打场马球总无妨吧?”高力士笑道:“冬日苦寒,陛下也许久不曾观赏马球了。”

    “高将军所言不差,安卿切莫推辞。”心痒的李隆基一语定乾坤。

    朔风漫卷龙虎幡,十万熊罴拥圣銮。羽仪如云映松雪,戈甲森森带春寒。

    天宝十三载(754年)正月十九下午,如柳絮轻薄的漫天春雪遮掩不住骊山大营内沸反盈天的马嘶人叫。

    军营马球场上,红黑两队精骑,驱马奔流星、挥杖舞弯月,斗得正酣。红衣队中最引人瞩目者赫然是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左奔右突、风回电激的他头顶上冒出丝丝热气,雪花稍一靠近,瞬间就化成水滴。

    数片春雪落到在场边观战的飞龙禁军录事参军卢杞左脸青斑上,将他本就狰狞的面孔映衬得愈发恐怖。可卢杞对之浑不在意,周围同僚也视若平常。卢杞初来飞龙禁军时,难免因容貌遭人嘲笑,可他很快就用过人的才识碾压同侪,为自己赢得尊重。至于其余冥顽不灵者,则被高仙桂的铁拳吓服。

    卢杞时而冷眼闲观激烈对抗的飞龙禁军和曳落河,时而扭头仰视端坐高台之上观战的帝王和朝臣,心湖上若微风拂过,泛起点点涟漪。

    “安禄山心里笃定不畅快,可霨郎君,你的筹谋横遭吉温破坏,坐失良机,心中可曾懊悔?”

    得知安禄山被杨国忠逼得不得不入朝时,卢杞也意识到这是将猛兽留在京师、削去爪牙的良机。故他力劝王霨不择手段拉拢风头正劲的盛王,以求一击必中。可惜王霨瞻前顾后,借李仁之因素叶郡主与己不睦的由头,婉拒了卢杞的提议。

    “可笑,什么烂借口!素叶郡主就算风华绝代,也不过一女子而已。既然李仁之觊觎,何不假意退出情争,换取李仁之和盛王一脉的襄助,从而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安禄山困在长安!若能将高翁、太子、盛王扭在一起,即便吉温怎么折腾,安禄山也在劫难逃。霨郎君,汝聪明绝顶、机巧百出,可遇见情字,却糊涂至斯,令某扼腕叹息。”

    “见枢密院留不住安禄山,转眼又生敲山震虎之计,霨郎君汝不可谓不机敏,然虎兕终将脱柙而去,此役汝还是败了。”

    方才圣人沙场阅兵,旗鼓相望的飞龙禁军铠甲鲜明,踏湿雪行进时步伐整齐划一,听金鼓变阵时队列纹丝不乱。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军中那些来自四方节镇的百战精英,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令人压抑、窒息的杀气,使陪同天子阅兵的朝集使和各藩属使臣屏声静气、心生敬畏。

    扈卫在高台四周的龙武军士卒则被飞龙禁军的威武军容惊骇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卢杞虽因距离高台较远,看不清龙武大将军的脸色,但他深信陈玄礼的神情肯定比西市的染坊还要多彩。

    飞龙禁军顶着春雪排好严整阵列时,面上兴致勃勃的安禄山得到圣人准许后,亲自下台逐一审视飞龙禁军将佐。不出卢杞所料,安禄山的目的正是搜寻源自范阳军的士卒。

    安禄山装出欲与旧部亲热的架势,号令他们出列,可来自范阳的将士却对东平郡王的命令置若罔闻,直到飞龙将军张守瑜发声,几名范阳旧部才依令而行。神情尴尬的安禄山胡乱讲了几句,就灰溜溜返回高台。

    “某自在飞龙禁军任职以来,率领同僚、下属日夜不停教士卒习字读经,教他们明白忠君报国之正道;高翁在钱粮和赏格上对飞龙禁军又格外优容,不少在边镇默默无闻的士卒半年之内就被攫升为队正,来自北庭的牙兵队副陈达更是因骑射精熟升为旅帅;曾任河东同兵马使的张守瑜携开元名将张守珪之威,更是将来自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士卒收拾得服服帖帖。霨郎君借高翁之口建言圣人带安禄山阅兵,纯粹就是要震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东平郡王。”

    虽然对王霨的糊涂有些埋怨,但卢杞心底还是承认自己难望王霨项背。操练飞龙禁军的一整套方略,对外宣称是高翁大才,其实皆是王霨手笔。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过些时日,安禄山还是回范阳。河东名义上由吉温遥领,可知留后事却是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与之前相比不过多了层遮羞布。平卢节度使史思明与安禄山则是从小玩到大的一丘之貉。安禄山的权势看似涣然冰释,然其元气未伤,依旧大意不得。”

    “可惜,那日真珠郡主不仅不出言助某,反而率先阻止。”心思无端拐到阿伊腾格娜身上的卢杞,胸中忽感气血淤积、呼吸不畅。

    “郡主啊郡主,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可曾有情恋落花?只是,某又是什么呢?连落花也算不上吧……”卢杞思虑至此,眼眶微湿:“吾笑他人看不穿,事到临头方知某更痴……”

    银铃震轻雪、铁掌踏春泥。

    “不料田乾真悍勇如斯,曳落河还真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难缠!”下场休息的高仙桂翻身下马,浑身湿透的他进入帷帐中伸开双臂,任飞龙禁军士卒帮忙更换衣裳的同时,隔着如波涛起伏的帘幕喊道:“某观卢郎君心不在焉,汝可知眼下谁胜谁负?”

    “比分焦灼,飞龙禁军仅仅领先曳落河一筹而已。”卢杞哂笑道:“某可一心多用,高兄忘记了吗?”

    “你们为何都这般聪明,霨郎君、卢郎君,真珠郡主还有……还有霄云郡主。”高仙桂甚是感慨。他与卢杞之前本不算太熟,直到两人同入飞龙禁军后才日渐亲密。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各有各造化。”卢杞随口道。

    “什么树什么花?”隔着帷帐,高仙桂听不太清。

    “都是天生的。”卢杞哭笑不得。

    “唉,某与霨郎君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可霨郎君的胸中究竟藏了多少见识,某真琢磨不透。”高仙桂的嗓音中隐隐有几丝落寞。

    “某也看不透呀……”卢杞长叹道。

    “不过呢,各有各的好。霨郎君足智多谋,此刻却不得不陪在圣人身侧,不能下场酣畅淋漓地打马球。”换好衣裳走出帷帐的高仙桂拍了拍卢杞的肩膀。

    “霨郎君也爱打马球?”卢杞与王霨相识较晚,在他印象中,王霨竟日不是练习骑射,就是忙于筹谋政事,根本无暇骑猎打球。

    “他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马球……”忆起庭州旧事,高仙桂忽而心神荡漾:“其实当年真正爱打马球的也就霄云郡主一人。只是今日乃阅兵大操,她不能前来观战,真是一大憾事。”

    “高兄迟迟不婚,莫非……”卢杞忍不住低声问道。

    “瞎说什么!”高仙桂半真半假轻锤卢杞一拳:“家父远在河中,一时顾不得某之亲事罢了。”

    “那就好。”卢杞一时也搞不清高仙桂心中是喜是悲。

    “不过也快了,家父托担任河中朝集使的窦屋磨殿下带了封家书,说他与家母已相中几名高句丽大族的嫡女,待今年冬至大朝会时他会陪同阿史那节帅入京,敲定某的婚事。”高仙桂有点闷闷不乐。

    “高兄……”卢杞费力揽住高仙桂结实的肩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没事!”高仙桂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所有的不快甩掉:“其实某早知配不上她,毕竟不是吾为她一扫和亲阴霾。如今惟愿她开开心心、得偿所愿。”

    “高兄真豪杰也!”卢杞由衷赞道。

    “难得被卢郎君夸一句。”高仙桂哈哈大笑,推开卢杞,翻身上马,举杖高呼:“儿郎们,让曳落河尝尝我们的厉害!”

    “真羡慕仙桂郎君这般心思纯净之人。”卢杞暗暗叹道:“只是某又该何去何从呢……”

    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

    飞龙禁军与曳落河两队都使出浑身解数,双方比分交替上升,战至最后时刻,高仙桂左萦右拂、盘旋宛转,先后突破田乾真和两名曳落河骑士的围堵,在距离球门四十余步远的地方一记猛射,为飞龙禁军奠定胜局。

    龙武军平日与飞龙军颇不对付,但此刻也觉得与有荣焉,毕竟对龙武军而言,与飞龙军一较高下是兄弟之争,从范阳来的曳落河则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当两支禁军的将佐拥在一起欢呼庆祝,将高仙桂高高抛起时,卢杞敏锐察觉到,龙武将军邢縡今日并未显身骊山大营。

    “此子是被王准吓得吧。王焊谋逆案背后黑幕重重,王准孤身回京,难道不畏惧被人暗杀?除非李仁之说服史朝义,出动平卢进奏院的人手保护王准。”卢杞已听到王准回京的消息,但他同样迷惑不解。

    春风吹雪满长安,添得城中一层寒。

    卢杞不知道的是,此刻距离骊山大营数十里之遥的长安城内,乔装成女道士的公孙大娘,正迎着飞雪漫步在戒备森严的金城坊中。

    “王准回京肯定要找邢縡算账,可为何十余日来邢縡宅院附近毫无异常呢?坊中星罗棋布的尽是素叶镖局的人,与李仁之或平卢进奏院均无牵连。霨郎君的确有点手段,但素叶镖师多来自行伍,煞气过重,遮掩不住。若是十三娘还在坊中,我可不敢如此大摇大摆。”想到最钟爱的弟子,公孙大娘不免黯然神伤:“半年了,十三娘仍在与王兵马使怄气,被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可她反应如此激烈,宁折不弯,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吾当年看中的不也正是这一点吗?吾已身陷泥泽,故而愈发期盼她能够坚守正道。只是一旦她得知当年之事的全貌,师徒情分还能挽回吗?”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公孙大娘抬头凝视着缀满雪花的天空,修长的睫毛瞬间沾满晶莹的冰屑。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二十余日后,安禄山携长子安庆宗辞归范阳,圣人不仅解御衣赐之,还命高力士亲自送至京东长乐坡。

    离开长安后,安禄山父子在曳落河护卫下疾驱出潼关,然后乘船沿黄河而下,命船夫执绳板立于岸边,十五里一换,昼夜兼行,一日数百里,过郡县都不下船,直到踏入幽州才弃舟换马,放缓步伐。

    “总算不用再受窝囊气了!”再无顾忌的安禄山挥鞭怒吼:“杨国忠、高仙芝、王正见,这笔账某一定会讨回来!”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自古机深祸亦深(一)

    箫鼓声稀香烬冷,月娥敛尽弯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宝十三载(754年)三月二十七日亥时将尽之时(晚上23点多),范秋娘在玄色大氅的掩护下,猫腰潜伏在平康坊李林甫宅东侧厢房的歇山顶上。

    放在一年多前,范秋娘绝不敢将脚踩在李府屋顶上,因为她十分清楚,府内卫兵逡巡不断,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丧命于强弓劲弩之下。可如今令大唐朝野气消胆夺、心惊胆战的李相国已驾鹤西去,如洪荒巨兽般占据平康坊偌大曲坊的府邸也随之失去令人畏惧的威力。

    当下长安城百姓艳羡的是五杨宅的奢靡华丽、关注的是盛王何时会取代太子。至于李林甫,早已是明日黄花。当年府前车马簇簇,而今院内宾客稀少。就连平康坊内的青楼,也不再遵守旧日规矩,径直将对着李府的绮窗打开,完全不在意是否会惊扰李林甫的后人。

    “盛极而衰,千古同理。”范秋娘有感而发:“吾师门他日又将如何?”

    一钩娥眉月、半坊杏花香。可无论弯月还是花香,均无法给范秋娘想要的答案。

    “师门之事,还是让师父和十三娘操心吧。”范秋娘驱散心头杂念,透过缠着黑纱的单筒望远镜,目不转睛盯着对面一座轩窗大开、浪语不断的阁楼。

    “十三娘,你嘴巴虽硬,心里还是惦念师父的。”范秋娘摸了摸装在腰间麂皮袋里的另一个望远镜,将目光移向位居平康坊西北角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各地节镇进奏院。

    一个时辰前,她在北庭进奏院中与师妹苏十三娘闲聊甚久。十三娘与师门不再来往已近两年,但范秋娘清楚师父面上不说,心中却始终牵挂着师妹。她与十三娘更是情同手足,两人虽不时斗嘴磨牙,但多年的情谊并未因世事变迁而有丝毫动摇。

    把酒闲谈之时,范秋娘试探询问十三娘要与北庭兵马使王勇置气到何时,得到的回答却依旧是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不知道”。

    为化解尴尬,范秋娘随意聊起阿史那雯霞的近况。苏十三娘滞留庭州时,范秋娘曾教过迁居长安的阿史那雯霞一段时间剑技,故对这位性格倔强的豪门庶女甚是关心。

    “霨郎君传授雯霞一段道家心法,说是能修身养性、安神静心。雯霞颇为欣喜,但却坚持不下去。”苏十三娘轻叹道:“她为人外冷内热、行事百折不回,眼下还体悟不到进退自如的玄妙。”

    “十三娘莫非已知其间关窍?”范秋娘哂笑道:“汝这般嫉恶如仇的性格,教出的弟子自然只会一往无前,无论是战场还是情场。”

    “进退虽有道,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吾虽不智,却也知不可颠倒黑白、枉杀人命。”

    “十三娘还在埋怨师父?”范秋娘斟酌道:“师父也有难言的苦衷。王东主不满足亿万身家,欲由富而贵,跻身大唐世家,故有求于太子。师父欠如意居人情太多,不得不替其料理琐事。”

    “师门为如意居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人情还没还够?”苏十三娘面有怒容:“何况如意居让师

    (本章未完,请翻页)门出手料理的哪是什么闲杂琐事,前脚行刺右相、后脚就焚烧盛王庄园,个个都是捅破天的大事!”

    “嘘!”范秋娘吓得冷汗连连。

    “我算想明白了,师父那天为何要……”苏十三娘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师父那天怎么了?”

    “无他,她那日也是好心,不想让吾卷入是非。”苏十三娘语焉不详。

    “是呀,师父一直牵挂你。段师姐对师父而言不过是柄利剑,你才是师父最为欣赏和器重的传人。”

    “黑白不分的师门,我可无心接手。”苏十三娘怨气未消:“还是由汝继承师父的衣钵吧,否则师门落入段荼罗手中,必将不辨善恶、唯利是图。”

    “段师姐一露面,多半要死在你剑下,最终不还得你出面重整师门。”范秋娘打趣道。

    “她还和裴诚在一起?”苏十三娘眼神犀利,若神兵出鞘。

    “师父不让我夹在中间为难,从未告知段师姐的行踪。”范秋娘摊手笑道。

    “那秋娘为何平白无故来到平康坊,可别说是为了探望我。”苏十三娘不依不饶。

    “邢縡。”范秋娘并无隐瞒之意。

    “王准回京……邢縡……师门要斩草除根?”潜心抚养女儿的苏十三娘对长安风向并非一无所知:“前些时日不是传闻王准纠集一群恶徒袭击虢国夫人的车驾,伤了几名杨家恶仆吗?这才过几天,邢縡竟故态复萌,又开始流连青楼?”

    “他本就是贪财好色的混账玩意,十三娘不会怪我吧?”范秋娘抿了口色绿香浓、入口软暖的新醅酒:“师父一直在追查王准的踪迹,探知那日只不过是虢国夫人拉车的健马突然受惊,踢伤几名家仆,并无确凿证据指向王准,坊间不过以讹传讹。”

    “虢国夫人家的马自然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岂会轻易受惊?不过秋娘放心,不仅吾不出手,素叶镖局也不会搅局。”苏十三娘看穿范秋娘的小心思:“听雯霞说,霨郎君已大致猜出幕后之人是谁,故他无心卷入。”

    “哦,十三娘还知道什么?”范秋娘转动着温润的酒杯。

    “雯霞怕我夹在中间为难,就说这么一丁点。”苏十三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说就不说,没你插手我就放心了。”范秋娘又饮了一口:“前些时日,霨郎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曾将安禄山留在长安,此刻不知他又在谋划什么鬼主意?”

    “我独居平康坊,怎知金城坊是刮风还是下雨。师门在邢縡宅院附近肯定安排有眼线,秋娘应该比我更清楚。”苏十三娘反击道。

    “你这人,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总是套我的话。不喝了,告辞。”范秋娘佯怒道。

    “我还得照顾小女,就不送了。”

    “无情无义的十三娘!”范秋娘转身欲走。

    “秋娘,长安城中藏龙卧虎,即便吾与素叶镖局都不出手,汝也得小心。”苏十三娘从案几下抓出两个麂皮袋,扔给范秋娘。

    (本章未完,请翻页)“这是?”

    “霨郎君鼓捣出的新玩意,叫望远镜,能令人观目不能见之物。夜间虽所用有限,然烟花之地必灯火通明,伏在暗处以镜窥之,可察纤毫。”

    “多谢!”范秋娘心头一暖,故意问道:“难道此物易损,不然汝为何赠吾两个?”

    “望远镜还封不住你的嘴?”十三娘啐道:“你爱送给谁就给谁!”

    “明白了!”范秋娘披好大氅,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十三娘,礼物我会转呈师父的!”片刻功夫后,范秋娘的话从院墙外飘来。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与之前负责盯梢的同门师姐交接过后,范秋娘就依照弓箭手的心性,潜伏在李林甫宅这个平康坊视野最开阔的制高点上,透过新到手的望远镜俯视周遭。邢縡饮酒作乐的阁楼上另有数名乔装打扮的师门三代弟子,负责监控其间的风吹草动。

    香风阵阵催人醉的阁楼门口,不时有身着戎衣、鞍鞯华丽的军士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敢无视宵禁前来平康坊寻欢作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北衙禁军。新来这一波从绣袍上的虬龙纹看,当是龙武禁军中有头有脸的将佐。”范秋娘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龙武将军痴迷花街柳巷,夜夜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下属自然有样学样。难怪被飞龙军压得喘不过气。”

    碧天如水月如眉,银漏更残将欲尽。

    夜过子时,醉醺醺的邢縡才在十余名龙武军士卒的簇拥下钻进厢板加厚的订制马车。一行人亮出鱼符、晃着横刀,趾高气扬敲开平康坊北门,催马向西。

    从屋顶上飞跃而下的范秋娘正缘绳攀登坊墙,墙外忽然传来刺耳的横刀出鞘声和低闷的惨叫声。平康坊内,数名公孙门弟子也赶到墙边,准备登墙。

    “怎么回事?”范秋娘在坊墙站定后当即张弓捋弦,迅速将锋利的箭簇对准下面。可墙外的混乱场景却让她茫然无措,不知该将长箭射向谁。

    “龙武军自相残杀?莫非王准买通了邢縡的下属?究竟谁是王准的人?”一模一样的甲胄和袍服让范秋娘辨不清敌友。

    “怎么回事?”车厢里传来邢縡惊恐的喊叫声:“谁派你们来的?”

    “阎王让某来要你狗命!”一名身材高大的龙武军将士挥刀斩杀拉车的骏马后一脚踹开车门,横刀循声朝蜷缩在车厢里的邢縡刺去。

    “止!”范秋娘不再犹豫,右手一松,涂成漆黑色的长箭破空而出,直扑刺杀邢縡的凶手。

    “嗯?”“大高个”闻声收刀,迅疾躲在车厢之后,羽箭擦着他的咽喉而过,深深刺入车厢的木板,却并未穿透。其余五六名龙武军士卒见暗处有弓箭手,也急忙寻找遮蔽之物。

    “邢将军,汝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你不死,多少人睡不安稳。”“大高个”低声威胁道:“迟早是个死,还不如自我了结更痛快点。当年你敢挥刀自残,如今勇气都跑哪里去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自古机深祸亦深(二)

    “吃里扒外的混账,王准和李仁之许给你们多少好处?”邢縡听见暗处有人相助,恢复点精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龙武军连李林甫的号令都不听,何况两个黄毛小子。”“大高个”狰狞笑道:“事到如今,邢将军还心存侥幸吗?”

    “你们……”邢縡目光闪烁、将信将疑。

    “这群刺客一招一式皆军中路数,绝非游侠剑客。难道是驻守平卢进奏院的牙兵?可盛王风头正劲,岂会轻易授人把柄?”范秋娘猜不透刺客底细,弓弦紧绷却不知所措。

    火炬若星,蹄声如雨。

    “何方狂徒,竟敢当街行凶!”横街东头忽而奔出一哨甲胄俱全、手持火把的铁骑。

    “飞龙禁军?”借着火炬的光芒,范秋娘隐约瞥见骑兵胸甲护心镜下,绘有一对肋生双翼、乘云而举的应龙。

    北衙禁军诸卫甲胄相同,唯以纹饰区分。左右武卫饰以对虎,左右鹰扬卫饰以对鹰,左右千牛卫饰以对牛,左右豹韬卫饰以对豹,左右玉钤卫饰以对鹘,左右监门卫饰以对狮子,左右金吾卫饰以对豸,左右龙武军饰以对虬。

    高力士编练飞龙禁军时,为在气势上压倒诸卫,尤其是龙武军,特意选择神兽应龙为纹饰。

    有角曰龙,无角曰虬,生双翼者为应龙。相传应龙为上古神龙,曾匡黄帝诛蚩尤、助大禹治洪水,有吞云吐雾、呼云唤雨之灵。龙武军的虬龙纹虽胜虎鹰牛豹等凡兽,却远不如应龙纹威风。

    范秋娘见飞龙军甲胄齐整、气势不凡,赶忙折身攀上一棵紧靠坊墙的柳树,躲在初吐鹅黄的枝条间学喜鹊叫了数声,尚未攀上墙头的公孙门弟子闻令急忙止步,手抓绳索如石雕般紧贴墙壁。

    “某乃龙武将军邢縡,救命啊!”邢縡放声高呼。

    “邢将军,咱们后会有期!”“大高个”翻身上马,带领同伴挥鞭向西。

    “龙武军?”飞龙禁军当先一骑头戴华丽的折返顿项盔,阴刻着应龙纹的精致面甲将脸部遮掩的严严实实:“汝是邢縡将军?”

    “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酒意全醒的邢縡紧攥横刀,躲在车厢内不敢出来。

    面甲骑士从腰间左侧摸出一枚鱼符,扔给邢縡:“在下陈达,乃飞龙禁军旅帅,不知邢将军可知匪徒的身份?”

    “陈达?”邢縡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恍惚记得飞龙军中有名姓陈的旅帅,颇受高翁赏识。

    “邢将军是被小蟊贼打劫了?”面甲骑士话中满满都是嘲讽和讥笑,悬在右腰的刀鞘随着坐骑的小碎步敲打着马鞍,叮当作响:“小贼身轻马健,吾等甲胄在身,恐追赶不上。”

    “不敢劳烦大驾。”邢縡瞟了眼鱼符,戒心未除:“敢问陈旅帅之前在何方军镇?”

    “某入京前乃北庭牙兵队副,曾数次救过王都护家的霨郎君。”虽未摘下面甲,但仅听其言,也能感受到面甲骑士脸上的傲然。

    此刻才有数名察觉异常的武侯打开坊门,小心翼翼探头向外张望,却被全副武装的飞龙禁军喝斥回去。

    “原来是霨郎君的故交。”摩挲鱼符许久的邢縡终于下定决心:“陈旅帅可否引荐某去见霨郎君,某有惊天秘闻要告诉他和高翁。”

    “霨郎君?十三娘不是说他不会插手吗?”侧耳偷听的范秋娘疑窦丛生。

    “邢将军与霨郎君同居金城坊,何须如此拐弯抹角?”面甲骑士疑道。

    “事关机密,需借助陈旅帅与霨郎君的交情。”邢縡颇为焦急。

    “某与北庭张监军义子张德嘉亦甚是相熟,若邢将军欲找高翁,何不直接找德嘉郎君?”思忖片刻,面甲骑士提议道。

    “也好!”邢縡将鱼符递还面甲骑士,跨上一匹失去主人的骏马。飞龙禁军立即围了过来,与面甲骑士一起将他遮蔽得密不透风。

    “邢将军,请!”面甲骑士顺手点了几名属下:“汝去京兆府报案,你们三个留在此地,与京兆府衙役交接后再回营。”

    “诺!”被点到的飞龙禁军士卒齐声领命时,藏匿在柳树上的范秋娘忽听师父在侧面一株槐树上低低喊道:“秋娘,连珠箭,射戴面甲之人!”

    “嗯?!”范秋娘无暇多想,双手习惯性地听从师父的号令,张弓就射。

    三支黑色长箭迅疾如电,如鬼魅般接连不断射向面甲骑士。

    披挂齐全的面甲骑士动作也快得不可思议。范秋娘的长箭刚脱弦,他就顺势一仰,堪堪躲开第一支长箭,然后横刀向上一搅,磕飞第二羽利箭。

    “保护好……”面甲骑士话未说完,第三箭倏忽而至。他挥刀格挡之时,才惊觉第三箭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胯下坐骑。当战马哀嚎倒地时,面甲骑士抽出藏在马鞍左侧的长剑,一跃而起。

    “安西卫伯玉!”范秋娘从左刀右剑的架势判断出面甲骑士的真实身份,此时她才意识到,师父定是从横刀悬挂的位置上看出的蹊跷。寻常军将基本都是右手持刀,为拔刀方便,横刀皆挂在身体左侧;而卫伯玉是左手横刀、右手长剑,他的横刀习惯性系在右侧。

    (本章未完,请翻页)“中!”公孙大娘等的就是卫伯玉躲闪的空隙,早已跃上坊墙的她挽弓如月,一只箭羽亦染成黑色的长箭疾若霹雳,从多名骑兵空隙处飞过,涂着剧毒的箭镞瞬间洞穿邢縡的咽喉。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邢縡来不及用手堵住血洞就气绝身亡。

    “退!”公孙大娘缘绳而下,带着范秋娘和其余弟子消失在莺歌燕舞的平康坊中。

    “唉!”假扮成飞龙禁军的卫伯玉摸了摸邢縡的鼻息,郁闷不已:“怎么又栽在她们手上了?!”

    “卫别将,还是先撤吧。平康坊的武侯暂时被骗过了,可一旦金吾卫或龙武军赶到,我们就会暴露。”

    “撤!”垂头丧气的卫伯玉叹了口气,率领安西牙兵驰马离去。

    风摇繁星,月映血浓。

    平康坊北庭进奏院正殿屋顶,苏十三娘手持望远镜,低声叹道:“果如霨郎君所料,高仙芝为报王焊案之仇,先是故意放出王准返京的假消息,弄出些许动静,将长安这潭水弄浑;待邢縡放松警惕后,派安西牙兵假扮龙武军刺杀,让邢縡误以为被陈玄礼抛弃;卫伯玉装成飞龙军适时出现将其解救,估计是要趁乱撬开邢縡的嘴,彻底掀翻幕后陷害高家之人。”

    “如此环环相扣的计谋,似非生性孤高的高仙芝所为,十之七八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的谋划。师父的应对则是以力破巧,直截了当杀死邢縡,彻底剪断线索。估计东宫对邢縡的打算本就是能保则保,不能保则杀之。方才秋娘说王准和邢縡都不是好东西,暗含此意。”

    “吾纳闷的是,就算高仙芝以相国兼枢密使之尊,但在天子脚下弄出当街击杀禁军将领的大动静,又该如何收尾呢?”

    翌日清晨,龙武将军邢縡与数名心腹手下横尸街头毫无疑问成为长安城中最令人震撼的消息,满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圣人震怒,责罚陈玄礼治军不严的同时,严令京兆府尽快缉拿凶手。

    京兆尹鲜于向带领手下查探数日,只弄清此案或许与飞龙禁军有牵连。但经飞龙将军张守瑜逐一核查,当日平康坊附近并无任何飞龙军将士。

    束手无策的鲜于向登门求教杨国忠,同样茫然无绪的右相正欲请虢国夫人打探圣人对此案的心思,长子杨暄送来吉温的密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何衙掌军械甲仗?”

    “吉节帅……”杨国忠冷哼一声,将信递给鲜于向。

    “兵部?”鲜于向恍然大悟:“真凶是谁不重要,借此案将陈希烈踢出政事堂,吉温好算计!”

    “能卖主求荣之人,绝不会只卖一次。”杨国忠忆起李林甫临死前对吉温的断语,颇有点后悔。

    “杨相,某该怎么结案?”鲜于向见杨国忠迟迟不语,焦急道。

    “仲通兄,汝觉得崔圆此子如何?”杨国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崔副使为人虽有点死板,但打理军政要务都很有章法……”在经商起家的鲜于向眼中,出身世家的崔圆太重典章,不够“灵活”。

    “某在意的是他够不够忠心!”杨国忠喝止鲜于向舍本逐末的点评。

    “这……”鲜于向犹豫片刻道:“某不敢担保……”

    “算了,汝先按吉温之言追查兵部是否与此案有牵连。”杨国忠不耐烦挥了挥手。

    待鲜于向告辞,杨国忠自言自语道:“吉温脚踏两只船,不可重用。若是逼退陈希烈,可先空虚左相之位,让鲜于向进政事堂,崔圆接手京兆府。只是谁来替某守住剑南?还有,如何确认崔圆的忠心呢……”

    风吹柳絮乱如麻,春雨罕至半城沙。

    天宝十三载(754年)四月,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关注的是右相杨国忠对左相陈希烈的步步紧逼和贵妃娘子八姐秦国夫人极尽奢华的葬礼,寻常百姓在意的却是雨水稀少的天气。

    好在去年暴雨后,圣人和政事堂以霹雳手段严查宫城南北太仓、东西市常平仓和东郊渭桥仓的存粮,并从江淮、陇右、河东、剑南征调大量粮食,故而今春长安粮价并未因干旱大涨。

    京兆府对龙武将军遇刺案的最终判定是,邢縡因寻花问柳与人发生争执,被假扮成飞龙军的恶徒袭击。大张旗鼓搜捕歹徒的同时,京兆尹鲜于向上表称,飞龙禁军并未遗失任何甲胄,匪徒所用铠甲、兵刃或从兵部获取,故奏请圣人准许京兆府彻查兵部库部司、军器监、甲坊署、弩坊署等衙署。

    在杨国忠鼓动下,圣人准许鲜于向所请。而关中承平日久,兵部库部司、军器监等衙门中的破烂事本就堆积如山。京兆府稍加盘查,就揪出无数蠹虫。执掌兵部的左相陈希烈顿时颜面无光,不得不上表请罪。

    得意洋洋的杨国忠坐等灰头土脸的陈希烈主动退出政事堂时,来自碛西的一份捷报扰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露布振国威,捷报悦龙颜。

    “……臣率安西健儿五千、藩属兵马一万,自于阗南下,欲越绝岭征大勃律,不意半路遇吐蕃伏兵。幸赖陛下神威,苏毗部王子悉诺逻不满其父没陵赞被赞普冤杀,久怀内附之心,遣使来报,臣才

    (本章未完,请翻页)侥幸未中计……两军对垒之际,悉诺逻阵前倒戈,臣命精骑趁乱躐敌阵,吐蕃军遂溃。安西军斩首两万有奇,俘获数千,马匹、兵器、钱粮无算……为酬苏毗部之忠心,臣引兵东进吐蕃腹地,收拢苏毗部丁壮数万后西归。吐蕃各部慑于吾军之勇,环视左右却不敢阻拦……大勃律王闻之,不待兵锋抵近即肉袒面缚、负荆出城……今臣已班师,若得陛下圣恩,将携苏毗部王子悉诺逻、大勃律王子入京献俘……”

    李隆基读罢封常清的奏章喜不自胜,不仅恩准封常清进京献俘,还亲赴太庙告捷。满朝文武与阖城百姓亦兴高采烈、心花怒放。须知大唐开国以来,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武功赫赫、灭国无数。唯西南之吐蕃仗山高雪寒之地利,不仅始终不曾降服,反而让陇右、安西等军镇吃过不少败仗。

    陇右哥舒翰拔石堡、复九曲,朝野皆视之为不世之功,然石堡、九曲皆吐谷浑旧地,并非吐蕃腹心。如今封常清不仅涉足吐蕃腹地,更策反“五如”之一(“如”是吐蕃仿照唐朝的府兵制设立的军政一体化组织,吐蕃核心地带共有五如,苏毗部是其一。)的苏毗部,战绩远超哥舒翰,圣人岂能不喜?

    二十余日后,陇右、安西、剑南等地相继有谍报传来,说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因苏毗部叛逃威信扫地,被臣子谋杀,吐蕃国内陷入混乱。大唐朝野闻之,愈加欢喜。

    举世皆欢庆,斯人独清醒。

    朝堂之上,唯有枢密使高仙芝清楚封常清奏章中的不尽不实之处。此番出征,讨伐大勃律本就是个幌子,安西军的猎物从始至终都是吐蕃。

    早在天宝十一载(752年)王焊谋逆案时,出兵骚扰吐蕃边境的高仙芝和封常清已发现苏毗人臣服吐蕃时日尚短,不忘复国之志。之后安西都护府与苏毗部暗中来往不断,几经周折,封常清终于说服苏毗王子悉诺逻投诚,并进行周密谋划,确保苏毗部平安脱离吐蕃内附大唐。

    所谓半路遇伏,其实是悉诺逻以安西都护府提供的“征伐大勃律”进军路线,骗取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的信任,诱使他动心发兵,进入安西军选定的战场;苏毗部看似突如其来的阵前倒戈,实际上筹谋已久;至于引兵东进,奏章里写的虎尾春冰、豪气顿生,八成是岑参的如花妙笔,但其实开战之前,苏毗部阖族已游牧至战场以东三百余里处;安西军之所以敢深入吐蕃,除了苏毗部做内应,还得益于素叶居提供的御寒棉服……

    封常清的捷报之所以隐瞒诸多细节,其实是高仙芝的主意。早在今年元日大朝会时,封常清就私下询问过高仙芝,若出征获胜,是否在奏章中道尽来龙去脉,详述高仙芝的功绩,毕竟拉拢苏毗部的主张是其首倡的。

    高仙芝清楚,封常清此举意在用不世功业帮自己扬名立威。但他更明白,君王所钟爱的,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俯首听命的猎犬,而非聪明机巧、自行其是的猞猁。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更深。高仙芝为避免走漏风声,之前不得不掩盖与苏毗部来往之事和自己的诸多谋划。虽说事出有因,可若有心人故意在圣人面前搬弄是非,绝世之功亦可成滔天之罪。既然如此,还不若将功劳统统算在封常清和悉诺逻头上。

    全盘战事基本按高仙芝事先的谋划展开,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封常清用兵胆大如斯,竟在撤离吐蕃边境后继续西进,携大胜之威搂草打兔子,不战而屈大勃律之兵。

    “胆大心细、一箭双雕,封二真豪杰也!可惜某在京师却功败垂成,虽逼得东宫弃卒保车斩杀邢縡,但终究无法消某心头之恨。”

    高仙芝得知卫伯玉失手后,翌日一早即入宫面圣请罪。李隆基虽恨此计未成,却并未责怪高仙芝。历尽风霜雪雨才统御天下的帝王深知权谋如围猎,耐心是必不可缺的。

    因安西军大捷,兵部、礼部顿时忙碌起来。为确保献俘仪式万无一失,李隆基示意杨国忠黜免数名贪墨最多的兵部官员即可收手。见杨国忠有些不忿,李隆基顾念杨氏姐妹的冰肌玉骨,允诺会在冬至大朝会前任陈希烈以太子太师的虚衔,但罢黜其左相之职。

    虽得到圣人的承诺,可杨国忠依然觉得寝食难安。安西都护府本是李林甫的地盘,如今盛王继承相国党泰半势力,但其对安西的掌控却远不及李林甫当年。高仙芝与封常清可谓生死之交,目下高仙芝宣麻拜相、兼领枢密使,封常清则斩获不世功勋,安西双雄一内一外,令杨国忠如芒在背。

    “挤走陈希烈,左相的位置就得空出来,某本想将之空悬,以待鲜于向积攒资历后接任。谁知安西军立下如此显赫战功,高仙芝之声望必水涨船高,鲜于向将无法与其抗衡。该如何应对呢?有安西四镇支撑的高仙芝可比陈希烈扎手得多……”愁眉不展的杨国忠正挠头间,蓦然想到剑南和崔圆,拍掌喜道:“就这么定了!”

    踌躇满志的杨国忠并未留意到,案几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有卷来自岭南道泷州开阳郡的奏疏,里面只有寥寥数语:“……四月初二,因王焊谋逆案流放至开阳之王准,因暑热烟瘴,不治而亡……”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一)

    天云如烧人如炙,蝉喘雷干冰井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宝十三载(754年)六月十八日,巳时将尽(上午近11点),如火骄阳炙烤着华服衮衮、冠盖如云的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广场。

    圣人、高翁和右相身份高贵,自可在凉阁中休憩。其他皇室成员、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及藩属使节不得不默默站立在广场上。

    飞檐画栋的楼阁虽遮挡了些许滚烫的光线,广场四角也堆积着成桶冰块,可众多身着华丽繁复礼服的朝臣依然热得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然祀与戎乃国之大事,献俘礼兼具礼仪与兵戈,更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懈怠。故而在无论是金紫加身的朝堂重臣、还是位卑权轻的青年才俊,均挺腰直背、站立如松。

    广场四周布满甲胄鲜明、昂首挺胸的龙武军和飞龙军士卒,平添几分肃穆与庄重。

    “算算时间,安西军献俘队伍应从太庙出来了。”站在广场上的王霨眯眼瞥了眼太阳的位置。

    献俘礼作为大唐最隆重的庆典之一,流程本就格外繁琐。安西军征讨吐蕃与大勃律的战绩辉煌如斯,圣人特意诏令礼部和兵部,要浓墨重彩、大肆庆祝,以展示大唐之赫赫武功。为此政事堂翻阅典籍、反复更易,才敲定最终流程。

    巳时,押送着战俘的安西军在春明门与飞龙禁军汇合,以太常寺鼓吹署的歌工、乐工二十四人为前导,在威武雄壮的秦王破阵乐中先后至太社和太庙,陈设俘虏和敌军旌旗,祭告天地和大唐列祖列宗。

    午时,告礼结束后队伍会来到勤政务本楼前,让圣人亲自校阅虎贲、查验战果。

    “高、封二人用兵如神,悄无声息中竟策反苏毗部,令人钦佩。若无安史之乱,吐蕃的衰落将无可避免,又怎会出现长安被其攻陷的耻辱呢?”

    作为历史爱好者,王霨了解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却不可能熟悉所有细节。他对苏毗部一无所知,自然也不记得《资治通鉴》里有这么一条记载:“(755年)春,正月,苏毗王子悉诺逻去吐蕃来降。”

    念及安史之乱,王霨略微有些懊恼,未能抓住安禄山入朝的良机,致使横亘在大唐天空上的战乱阴云迟迟不散。

    “按史书记载,明年冬季将是安禄山反叛之时。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冬日大朝会时彻底削弱安禄山的兵权。”王霨紧攥双拳:“从上次交锋看,李隆基对于节镇权力膨胀已有所提防,只是他耽于享乐、偏听偏信,迟迟不愿将安禄山调回中枢。且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互相钳制,调安禄山入京触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和神经,阻力甚大。既然如此,唯有一视同仁,从制度设计上制衡节度使的权力,才能根除因尾大不掉引发的安史之乱和藩镇之祸。”

    入京以来,王霨一直在思索如何避免安史之乱。去年年底时,他与阿伊腾格娜和王勇反

    (本章未完,请翻页)复讨论后,将思考成果整理成文,密送庭州交由父亲审阅。

    数月后,王霨收到父亲的回复:“吾儿此疏正中时弊、深谙帝心,必可得圣人赏识。若诸策推行,四海可安。然忧患生于所忽、祸害兴于细微,谋虑机权不可不密。为天下计,此疏不可不上;为谋身计,此疏不可早上。望吾儿谨言慎行,静待时机。”

    对王正见提醒的保密问题,王霨深以为然。既然将决战定在冬至大朝会,他打算在冬至前一个月左右时,通过高力士将奏疏秘密呈交李隆基,作为冬至廷议的杀手锏。

    况且,眼下王霨一时也顾不上奏疏,头顶的骄阳和湿透的衣衫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应对肆虐的旱灾才是当务之急。

    据朝堂邸报和各地素叶居分号汇集来的情报,河南道和京畿道东部的旱情最为严重,部分州县焦金烁石、赤地千里。

    苏十三娘的家乡河内怀州灾情极重,放心不下的她将女儿交给王勇照管,独自返乡探亲。

    王勇提议她带几名北庭牙兵同行,被苏十三娘冷脸否决;阿史那雯霞欲随师父同去,也遭婉拒。

    王霨知苏十三娘剑技高明,但为安王勇之心,还是安排十余名素叶镖师暗中保护。当然,以苏十三娘之机警,估计不出长安城就会发现身后的“尾巴”。到时素叶镖师能否起到“保护”之责,王霨心中也没有底。

    其实与去年浊浪滔天的洪灾相比,当前的旱灾波及州县较少,受灾百姓有村社义仓存粮支持和素叶居商肆以工代赈机会,勉强可以度日。部分胆大的灾民更是主动找上素叶居,希望迁居碛西。

    王霨与高力士、高仙芝商议后,枢密院以征调长征健儿的名义撤销灾民当地户籍,素叶居则全程负责灾民迁徙事宜。

    盛王汲取庄园被烧的教训,虽仍旧放粮救灾,动静却小得多,守卫士卒则翻了个番。太子依然让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出面赈灾。双方各行其是,暂时并未有任何冲突。

    但让王霨愤慨的是,在此节骨眼上,右相杨国忠不仅不操心救灾之事,反而一意孤行,以南诏“不服王化、略抗天兵”为名,意图于七月再次兴兵征讨。

    从天宝十载(751年)起,剑南战事一波三折。云南太守张虔陀凌辱南诏王妃,引发阁罗凤起兵反唐,诛张虔陀,攻占剑南三十二个夷州;鲜于向收复失地后曾率军攻至南诏国都太和城下,却被吐蕃和南诏联军杀得丢盔弃甲;南诏军乘胜追击,跨过大渡水再次侵犯唐境,遭遇剑南军的迎头猛击后仓皇后撤;去年夏季,崔圆采用步步为营战术,占领南诏北部部分国土,以深沟壁垒屡次挫败南诏军的反扑;后因杨国忠急于回京,不顾关中和益州北部洪灾强令剑南军主动出击,反而吃了几个败仗,导致剑南战事一度告急;李林甫死前,谏言圣人撤兵守住大渡水沿线,剑南烽烟才逐渐止息。

    (本章未完,请翻页)回顾因杨国忠私欲而跌宕起伏的唐诏战争,王霨满腔激愤,却无扭转乾坤之力。太原王氏的根基在河东,王正见的影响力集中在北庭,对剑南鞭长莫及;高力士虽有直达天听之权、左右朝堂之威,然益州被杨国忠视为禁脔,从不容许他人插手。

    王霨虽通过与弘农阁联营火锅店、在益州开设素叶居分号等手段进行渗透,但与植根剑南多年的杨家相比,依然相差甚远。以至于当年帮素叶居掌柜简若兮寻找南征未归的夫君时,王霨不得不请阿史那霄云出面,以贵妃娘子义女的身份动用杨家在剑南的力量。

    为阻止杨国忠不顾旱灾再度大兴干戈、征伐南诏,王霨借鉴王忠嗣的征吐蕃策,上疏详论剑南战事,直陈南诏方兴,非一战可定;吐蕃强盛,当联诏制衡。阁罗凤背唐投蕃实属无奈,为彻底削弱吐蕃,当乘其内乱之机,与南诏和谈,许其重归藩属之列。唐诏合兵西进,可徐徐蚕食吐蕃东境、收拢对吐蕃不满之部族,水滴石穿,吐蕃将再无东侵之力。长此以往,以剑南、陇右、安西、河中四镇三面封堵,零敲碎打,数十年后吐蕃必将衰落,不复为大唐强敌。当然,南诏背叛,亦不可不稍作惩戒,应在和谈时割其北部要害之地,防范阁罗凤出尔反尔。

    据高力士言,圣人读过王霨的奏疏后,心生犹豫,将奏章留中不下的同时,令政事堂暂缓商议剑南战事。

    王霨本以为曙光在前,不料数日后风向忽变,圣人诏令政事堂廷议是否征伐南诏。

    廷议之时,太子李亨置身事外;盛王李琦认同杨国忠的主张;左相陈希烈一言不发;张均附议太子,始终不多言。唯有枢密使高仙芝说旱魃肆虐,七月征南过于仓促,犯兵家大忌,建言剑南军先操练兵马、积聚粮秣,明年再南下。

    可早有准备的杨国忠却言,吐蕃赞普遇刺是天赐良机,失去吐蕃之助,区区南诏定望风而降。至于旱灾,不过纤芥之疾,一场夏雨即可缓解。

    高仙芝与杨国忠争执不下之时,圣人一语定乾坤,赞同出兵。

    准许剑南军南征的诏书发出去后,心有不甘的王霨试图劝高力士出面挽回,却遭其婉拒。深谙圣人心性的高力士明确告诉王霨:“圣人开边意为休,右相族中有狐媚,陛下双眼已被蒙蔽,某尚不敢多言,霨郎君切莫再触逆鳞。思天下不顾身固然可嘉,然身若不存万事皆休。”

    无奈之下,王霨转而请阿史那霄云借杨玉环之力,可神情委顿、不通政务的贵妃娘子觉得剑南战事无关紧要,王霨所请小题大做,并未放在心上。

    见势不可逆,王霨只好修书一封给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以晚辈名义恳请他谨慎用兵。同时,王霨通过素叶镖局将一百三十多罐猛油火交给剑南牙兵校尉李晟,这是长安素叶居除了必要储备外,能迅速调动的所有存货。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二)

    数日后,阿史那雯霞告诉王霨,圣人之所以态度大变,是因虢国夫人在宫中使出百般媚惑手段,非议王霨用心不纯,竟欲效仿王忠嗣,将根除吐蕃的不世之功留给新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史那雯霞还探知,安禄山入朝时,也正是虢国夫人从圣人处套得开设枢密院的消息,致使杨国忠早有防备。

    “效仿王忠嗣?”王霨苦笑不已:“虢国夫人何时精通边事?杨国忠亦无此等见识,想来又是吉温的诡计。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是吉温甚是狡诈,当徐徐图之。”

    长缨缚敌豪、戎服献社庙。

    慷慨激昂的破阵乐中,身披明光铁甲的封常清骑着一匹通体纯黑、四蹄皆白的骏马昂然而来。在他身后,身高臂长的李嗣业高擎安西军旗,若移动的铁浮屠,令人望之顿生泰山压顶之感。

    李嗣业马后,沾沾自喜的安西监军边令诚摇头晃脑、满脸堆笑。两人身后,人马俱甲的席元庆手持告捷露布,带领一百名安西重骑,缓缓而行。铁掌整齐划一地敲打着青石地面,广场四周的气温似乎陡然下降。

    威武雄壮的安西重骑后,苏毗王子悉诺逻和大勃律王子弥罗利连辔而行。只是二人一喜一悲,神情颇殊。

    队伍最后,五百名乱发如蓬、面生红斑的吐蕃、大勃律战俘双手缚后,在飞龙军的监视下蹒跚而来。安西军出征俘虏甚众,不可能皆押运至长安。故封常清精挑细选五百大小头目进京献俘。

    抵达勤政务本楼的旌门时,封常清翻身下马,枢密使高仙芝早已在此恭候。在高仙芝的引导下,封常清一行步行来到勤政务本楼门洞前。

    “高、封乃莫逆之交,但两人的性格却有天壤之别。高仙芝出身将门世家,一路顺风顺水,貌似高傲、心实纯朴;封常清乃流犯之后,足跛目斜,历经坎坷,故心机深沉、难以琢磨。”王霨打量着立下傲人功勋的高仙芝和封常清,感慨万千:“邢縡之死,必是封常清之谋划,而非高仙芝的手笔。”

    元日前后,王准潜逃回京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王霨虽淡然视之,但在为安禄山接风洗尘的午宴上还是试探问了李仁之一句。当他发现李仁之并非幕后黑手时,王霨才开始留意此事。

    为寻根究底,王霨飞鸽传书扬州博良商行,拜托赵无极派快船走海路载素叶镖师赴岭南打探王准行踪。

    去年关中遭遇洪涝灾害,赵无极纡灾解难的诚心和开拓进取的精神打动了王霨,故他将记忆中适用于唐代技术水平的造船知识和沿海航线倾囊相授,并出资与赵无极合伙开设博良商行。

    经王霨指点,赵无极抵达扬州后立即组织人手改造两艘海船,加设水密隔舱和披水板、增添罗盘和指南针……数月后,焕然一新的巨舰劈波斩浪,从扬州出发,横渡东海,直抵日本值嘉岛(今之平户岛与五岛列岛),补给后沿海岸北上,经松浦、博多即到筑紫(今北九州一带)。

    此条航线之前从未有海商走过,首航之时赵无极战战兢兢。若非深信王霨有点石成金之能,他绝不敢冒如此大险。谁料顺风顺水的海船只花了七天就驶抵值嘉岛,十天之内平安达到筑紫。一趟下来,有如神助的赵无极赚得盆满钵满,对王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满足现状的赵无极持续购买、改造船只,独占新航线半年之久的博良商行越做越大,渐而崭露头角,一跃成为扬州数得上的大海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妒博良商行的各路势力明里暗里动作不断。对于暗中做手脚的,跟随赵无极南下的素叶镖师以牙还牙,使出霹雳手段将各路牛鬼蛇神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于别有用心、公然索贿的贪官污吏,赵无极按照王霨的嘱托,将杨玉环的大旗高高竖起。一句“为贵妃娘子赚点脂粉钱”和几张盖有杨玉环私印的益州浣花笺,惊得欲伸手捞一笔的太守、县令急忙退避三舍。

    原来王霨早料到商场如战场,托阿史那霄云在杨玉环耳边美言几句,为博良商行借了张虎皮。而赵无极每次出海,均会搜罗几件奇珍异宝送入宫中,供贵妃娘子赏玩。王霨还从自己的分红中拿出数成,由阿史那霄云供奉给杨玉环当私房钱,使心情郁郁的贵妃娘子偶绽笑颜。

    蓬勃发展的博良商行除了继续经营日本航线,还按照王霨的叮嘱不断南下探索新的海路和商机。岭南与扬州本就有成熟航路,博良商行的船队自然不会放过。乘船前去岭南打探的素叶镖师惊愕地发现,王准从未离开岭南。

    得到从扬州传回的消息时,已经是三月上旬。王霨、王勇、阿伊腾格娜、阿史那姐妹和卢杞结合素叶镖局在长安搜集的零星情报,如元日大朝会前,圣人曾密召高仙芝单独入宫;如高仙桂对前北庭牙兵队副陈达过于亲热,似有所图;如安西别将卫伯玉经常带领十余名牙兵无故消失,随后长安城中就会有王准作乱的动静传出……推测出高仙芝极可能是“王准返京”疑云的幕后推手。

    至于高仙芝的目的,王霨翻了翻厚厚一摞《金城坊监控日报》,指着数条“龙武将军邢縡称病不出”的记录道:“高相欲报蒙冤之仇,圣人欲更易东宫,肯綮皆在邢縡身上。”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王霨就无心插手此事。于公而言,王霨不愿卷入夺嫡之争;于私而言,他支持高仙芝报仇。得知邢縡的咽喉被刺客杀死时,王霨唯觉善恶终有报;听闻王准死于岭南暑热,王霨忆起初抵京畿在西郊若兮客栈与他发生冲突,忽生几丝“逝者如斯夫”之叹。

    令王霨赞叹的是,封常清的计谋算尽人心、环环相扣。敢于放出王准回京的谣言,是算准岭南偏僻,太子和陈玄礼均未在此安排人手,短时间内不方便也不可能辨别真假;用谣言搅动长安局势,则是为引蛇出洞,令邢縡心神不安、太子蠢蠢欲动;假扮龙武军行刺邢縡,是让邢縡产生被陈玄礼抛弃的错觉;伪造陈达鱼符,利用的正是王霨的名誉……而封常清的最终目的,毫无疑问是诱骗邢縡倒戈,揭露王焊谋逆案幕后黑手,从而为高仙芝复仇。

    若非王霨恰好有博良商行,一时也识不破封常清的层层叠叠、曲曲绕绕的心机。不过迫在眉睫的灾情和笼罩在大唐上空的战乱阴霾,使王霨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俘献天子喜、恩赏颁诏册。

    勤政务本楼下,刑部尚书张均朗声道:“启奏陛下,安西都护府征吐蕃、大勃律,俘虏一万四千余人,恭请圣裁。”

    “朕为天子,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吐蕃虽屡犯大唐边境,然两国往来不绝如缕,文成、金城皆和亲赞普。大勃律为大唐之藩属,偶有失礼,亦可宽宥。朕意已决,宽赦尔等之死罪。”站在楼上俯视群俘的李隆基威风凛凛、宛如天神。

    楼下五百名俘虏听了译语人的翻译,喜从天降、流泪满面,连叩首谢恩都忘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尔等不服大唐教化、不尊朕之诏令,若轻易放过,天威何存?尔等皆为安西都护府所俘,朕命汝辈在安西四镇劳作十年,尔等可服?”李隆基恩威并施。

    “谢天可汗!”死里逃生的吐蕃、大勃律战俘磕头如捣、感恩戴德。

    “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临危不乱、坚毅果敢,朕心甚悦,加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赐永业田一千亩、钱十万贯、荫二子。安西四镇兵马使李嗣业,身先士卒、勇冠三军,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同兵马使席元庆,披坚执锐、勇不可挡,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监军边令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加封为从四品内侍省少监,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其余立功将士,命兵部有司依律加赏!”

    “谢陛下隆恩!”以封常清为首的安西将士齐声谢恩。

    “李嗣业与席元庆越过毕思琛同升节度副使,殊为罕见,可见李隆基对封常清此战分外满意。毕思琛凭担任过夫蒙灵察的牙兵校尉爬到安西长史之位,但其除了溜须拍马并无过人之才,与高、封非同路人,难怪封常清不带其出征。安西别将段秀实文武双全,也是位难得的人才。”王霨暗自盘点安西诸将:“只是不知边令诚走了谁的门路,竟然从边镇返京,成为内侍省仅次于高翁之人……”

    献俘礼前,王霨收到同罗蒲丽的密报,如意居庭州分号频频宴请北庭都护府官员,似有所图。王霨以为太子又有什么幺蛾子,令素叶镖局加强监控,谁知如意居之后却并无进一步举动。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三)

    “边令诚贪财畏战,少了他从中作梗,封常清也会少些掣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怛罗斯大战后,王霨听过不少边监军的“光辉事迹”:“至于内侍省,有高翁镇着,谅他也翻不出多大波浪。”

    “苏毗王子悉诺逻,心怀赤诚、忠心可嘉,封怀义王,赐姓李、名忠信;大勃律王子弥罗利,远道来朝,封金吾卫长史,宿卫宫禁。”

    李隆基封赏完毕,凭栏俯视楼下群臣,豪气干云。

    “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勤政楼下,左相陈希烈抹了抹皱纹里的汗水,执笏出列。

    “嗯?”李隆基微微一愣:“陈卿有何事?”

    “莫非陈老贼要乞骸骨?”杨国忠心有所盼。

    “去岁关中水患、今年关东旱灾,臣自幼研习《周易》、《易传》,略有所得,欲禀告陛下。”陈希烈缓缓道。

    “献俘大礼,谈此何益?”李隆基愠怒。

    “陛下,圣人曾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大唐连年灾患,自中枢向东蔓延,何故也?东方青龙,为甲乙木,属震位,上应苍龙七宿、下对太子之宫。洪旱相连,皆因太子失德!”陈希烈一反常态,毫不畏惧圣人的怒火,扯着嗓子高喊。

    一语惊天下、寂寂唯蝉鸣。

    “太子失德!?”李隆基疾言厉色道:“陈卿可知,汝非议东宫、大逆不道,论罪当诛!”

    “某为官多年,岂会不知!”陈希烈并不退缩:“然天人感应乃至圣至明之理,事关大唐江山社稷,某不敢藏私!微臣斗胆,请盛王代陛下去圜丘祭祀昊天,赴骊山行大雩之礼!”

    “陛下,微臣赞同陈相之言!”杨国忠不料一向唯唯诺诺的陈希烈竟然如此刚烈,极其惊愕。但对他而言,废除太子有利无害,自然趁机踩一脚。

    “杨卿赞同什么?是太子失德呢?还是盛王祈雨?”李隆基冷哼道。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妄议太子。”杨国忠吓得双股战战:“微臣只是觉得灾情严重,由盛王祈雨再好不过。”

    “高卿呢?”李隆基眼如鹰隼。

    “陛下,微臣心中只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一切皆听陛下圣裁。”高仙芝的回答极其谨慎。

    “张卿呢?”政事堂诸相,李隆基一个也不放过。

    “张氏满门皆因陛下而富贵,微臣谨听陛下圣裁。”张均目光游移,不敢抬头。

    “亨儿,你怎么看?”李隆基的神色阴晴不定。

    “启禀父皇,儿臣德行浅薄,本就不配入主东宫。儿臣恳请搬回十六王宅。”李亨跪伏于地、神情凄惶。

    “起来吧,‘失德’二字言重了。”李隆基拍栏叹道:“陈希烈妄议东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宫。”

    “老臣口不择言、君前失仪,心甘情愿受罚。”陈希烈神情坦然。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太子身为储君,当替朕斋戒三月。盛王李琦,天资聪颖,可代朕前往圜丘和骊山行大雩之礼,祭祀祈雨。”

    “儿臣遵旨!”李亨与李琦双双跪下,只是两人心情有天渊之别。

    “姜还是老的辣!”旁观全程的王霨目瞪口呆:“本以为陈希烈已被杨国忠逼上绝路,谁知他捏准李隆基易储之心,华丽丽地向盛王交了个投名状。不管左相之位能否保住,日后李琦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能亏待在众目睽睽下为其鼓与呼的陈相国。”

    遐思不断的王霨并未留意,与其相距不远的李仁之正盯着面如土色的王珪和凝眉思索的他,喃喃自语:“骊山祈雨……”

    寒山上半空,临眺尽寰中。

    六月二十二日黄昏时分,林木干蔫的骊山半腰,沉寂许久的行宫语笑喧哗、人欢马叫。

    一袭圆领绣袍的王霨在婢女的陪同下,手握折扇,站在宫阙前极目远眺,但见夕阳西下、宿鸟归飞,只是山林干枯,不复往年之青翠。

    四日前的献俘礼上,李隆基令盛王代其出城祈雨。而当日下午,本欲陪母亲去郑县祭拜姨母崔颖的王霨就接到圣旨,令他跟随李琦一同祈雨。

    纳闷不已的王霨稍加打探,得知是李仁之撺掇盛王进宫向圣人提议,说他文思敏捷、七步成诗,当随行祭天祈雨,以赋诗文而纪之。

    “李仁之是何居心?莫非要挑拨我和东宫的关系,难道他不知李亨早就对我失望至极?或者他要效仿裴诚?可有飞龙禁军在,志大才疏的他又能耍什么花招?”

    虽猜不出李仁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谨慎稳重的王霨还是做了周全准备。

    待盛王斋戒三日后,王霨随之出城,先赴长安正南门明德门外的圜丘。

    圜丘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年(590年),乃隋唐两朝皇帝祭祀上天的礼仪重地,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圜丘严格遵照《周礼》而建,因“天圆地方”,故上下四层皆为圆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条台阶,呈十二辰均匀地分布在圆坛四周,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亥陛,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是皇帝登坛祭祀昊天上帝的御阶。明清时期的天坛乃仿照隋唐时期的圜丘而建,然无论规模还是气魄,都稍逊一筹。

    傩舞古朴、《云汉》苍茫。

    喜形于色的盛王李琦坦然沿正东方的卯陛登上圜丘,在昊天上帝及五方天帝神座前跪读祝文、祭祀上天。

    “凤曲登歌调令序,龙雩集舞泛祥风。彩旞云回昭睿德,朱干电发表神功。”圜丘下,站在王霨身侧的李仁之得意洋洋:“霨郎君,某诵此诗虽比不得《七德舞》,还算应景吧。”

    “甚是妥帖,只是既然仁之郎君锦心绣口、饱览诗书,又为何多此一举,召某随行呢?”王霨反诘道。

    “霨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某令汝同行,只为借机规劝几句。圣人之心昭若日月,盛王登基指日可待。某若是你,定会一个人早早离开长安,避开他日之祸。”李仁之意有所指。

    “仁之郎君,某向非贪得无厌之人,但吾心中自有方圆。身外之物,慷慨大方;情之所系,尺寸不让!”

    “好个尺寸不让。”李仁之桀桀冷笑:“王霨,咱们走着瞧。”

    祭拜过昊天上帝,盛王在飞龙禁军、平卢牙兵和王府卫队的层层保护下,车辇向东,蜿蜒上山。

    雩,祭乐于以祈甘雨也。孟夏于圜丘雩祀,此乃常礼。若遇旱魃,则行大雩礼,除在圜丘祭天外,还需入名山大川祭祀祈雨。长安东郊的骊山钟灵毓秀,故成为大雩礼首选之地。

    行至半山行宫,人困马乏,遂安营扎寨。张守瑜统率的三千飞龙禁军,用营盘将行宫护卫得水泄不通、风雨不透;行宫之内,担任朝集使后留在长安的平卢别将史朝义,比照城池防御的架势,一板一眼将五百平卢牙兵布置在宫门和宫墙要害之处;盛王起居的寝殿,则由王府卫队近身守护。卫队共二百余人,其中泰半来自李林甫的相府卫队,故由李仁之帮盛王掌管。

    处处分厚薄、事事有亲疏。

    李仁之、史朝义分居盛王寝宫的东西偏殿,王霨和礼部、太常寺等随行官吏则被胡乱安置于行宫各处庭院。大概是李仁之有意报复,王霨发觉分派给自己的居所阴暗潮湿、既远且偏。

    而在出发前,李仁之更是假借盛王之名三令五申,大雩礼庄重肃穆,为彰显盛王的诚心敬意,随行官吏需躬体力行,不得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若确有不便之处,最多只能携带一名近身服侍的婢女。

    阿史那雯霞嫌梅香手无缚鸡之力,兴致勃勃欲乔装同行,却被姐姐以万一被人识破有辱门风为由制止。满心不乐意的她只好从素叶义学挑选一名头发微卷、略显稚嫩的小娘子扮作侍女。

    “她行吗?”关心则乱的阿史那霄云见过小娘子后,有点担忧。

    “萧菲小娘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某相信雯霞姐姐的眼光。”阿伊腾格娜其实是对王霨有信心。

    “那是,我选的人肯定差不了!”阿史那雯霞随手拍了拍王霨的肩膀:“霨弟放心!”

    日落云霞灿,策马惊林鸟。

    王霨正遐思间,宫阙前的山路上一骑飞驰而至。他定睛辨识骑兵身份时,正无聊把玩皓腕上琉璃珠子手链的小侍女动如脱兔,向前斜跨的同时已从腰间拔出短匕。

    “陈旅帅?”王霨发现来者是熟人,示意柳萧菲无须紧张。

    “拜见霨郎君!”前北庭牙兵队副陈达急忙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陈旅帅何事匆忙?”

    “拱卫盛王不容有失,在下方才奉命率队查探行宫周围,此刻正欲向张将军复命。”

    “行宫四周可有异常?”王霨随意问道。

    “霨郎君放心,某令儿郎们将周遭山林翻了个遍,绝不会再犯马球场的失误。”陈达满脸通红。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四)

    “陈旅帅多心了!”王霨见陈达重提旧事,拱手致谢:“当年若非汝以寡敌众,吾早已葬身马匪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霨郎君何出此言!护卫都护家人本就是吾之职责。都护待某恩重如山,在下无论身处何地,都愿受都护和两位郎君驱使。”陈达压低嗓音道。

    “陈旅帅忠义!”王霨对父亲愈发敬仰:“飞龙禁军深受圣人重视,汝尽心尽责,前程远大。某也会在高翁面前替汝美言。”

    陈达千恩万谢告辞后,扮作婢女的柳萧菲摩挲着琉璃珠子好奇问道:“霨郎君,庭州马球场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

    “雯霞姐姐没有给你讲过?”

    “她好容易来义学一趟就只顾着催促我们苦练剑技,哪有功夫讲故事。”柳萧菲嘟着嘴,似乎满腹怨气:“义学里都说,真珠郡主是世上最有耳福的人,因为霨郎君整天给她讲稀奇古怪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王霨被柳萧菲逗乐了:“庭州马球场,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王霨刚起个头,就听马蹄声脆,高仙桂与卢杞二人扬鞭而来。

    “霨弟,你的箱子!”孔武有力的高仙桂轻松拎起从马背上卸下的两个木头箱,递给王霨。

    “有劳仙桂兄、卢郎君。”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高仙桂豁达地挥了挥手:“高翁和族兄都多次叮咛某,要保障霨弟的安全。”

    “李仁之心怀不轨,若其动手,定在今夜,霨郎君务必当心。若形势危急……”卢杞悄声叮嘱道。

    “放心,某不会托大,定会求援。”王霨指了指腰间。

    夜深人寂、阴云遮月。

    子时初刻,骊山行宫内忽然窜出二十余个黑影,他们手持郁刀、浪剑和弓弩,熟门熟路地摸向行宫东南角,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王霨所居住的庭院。

    庭院深深、灯火俱灭。黑影在首领的指挥下,蹑手蹑脚呈扇形散开,将强弓硬弩对准门窗。

    一名手持郁刀的武士猫腰靠近西侧窗户,用刀尖轻轻一捅,将烟罗纱窗捅破。他正欲偷窥,一枚琉璃珠子透纱而出,正中其眼球。

    “哎呦!”郁刀武士捂眼弃刀,忍不住一声惨叫,把所有黑影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电光火石间,东侧窗户打开半扇,十枚无羽弩矢若暴风骤雨接连而出,当即有三名手持弓弩的武士中箭倒地。

    “连弩?”偷袭者们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后撤数步,闪在树木、山石之后。

    “李仁之这个蠢货,怎么让王霨带连弩?”躲在最后面指挥的首领气哼哼地挥刀怒吼:“藏什么藏?快上,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未长大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杀了王霨,每人重赏一百枚庭州金币!”

    “用我发明的钱币悬赏我的脑袋,真是滑稽。”手持连弩的王霨苦笑不已:“不过领头之人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竟然看不起我!”紧贴墙壁的柳萧菲冷哼一声,从案几上抓起个一拳大小的细颈玻璃瓶,反手从纱窗破洞扔出:“霨郎君真阔气,价值七八贯的瓶子当石头扔。回去说给整天侍弄花草的薛小娘子听,她肯定不敢相信。”

    一个个玻璃瓶飞旋而出,落地即碎,黑乎乎的黏稠液体缓缓流出,刺鼻的气味四散弥漫。**名被首领鼓动的武士刚从藏身之地跃出,忽觉味道有异,略显迟疑。

    “牛鬼蛇神,显形!”身披牛皮软甲的王霨弯腰点燃一根蜡烛,透过窗户的缝隙掷出。

    “不好,是猛油火!”偷袭者中,终于有见多识广之人意识到地上的黏液何等危险:“快逃!”

    可不待偷袭者转身,火烛已经触碰到地上的黏液,火舌接连而起,庭院内陡然一亮,偷袭者顿时无所遁形。

    “射!”王霨与柳萧菲一人一把连弩,同时射击。二十枚弩箭若暴风咆哮,暴露在火光中的七名敌人应声而倒,还有两人裤脚上沾满火苗,如无头苍蝇在庭院里东跑西窜。

    “猛油火?!李仁之误我!明明是他想和王霨抢阿史那霄云,非要让某蹚浑水,实在可恶。反正某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保命要紧。”

    领头之人拔腿就跑,再无方才张扬跋扈之气势。几名机灵的手下见势不妙,也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杀!”王霨扣下面甲,拔出雪亮横刀,开门杀出。柳萧菲手疾往箭匣里装填好十枚八寸长的无羽铁矢,尾随而出,为王霨压阵。但凡有试图挥刀反抗者,她牙发一扣,敌人当即毙命。

    “嘿,给我留一个呀!”王霨身形一扭,腰部发力,刀锋顺势而转,画出半轮圆弧,刺中一名试图从斜后方偷袭的敌人。

    这招化自太极剑法中的“青龙转身”,王霨苦练武技许久,却从未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庭州名匠赵大锤精心打造的百炼横刀雪影日日壁上鸣,今夜方斩敌饮血。

    “霨郎君饶命!”残存的四名武士再无抵抗之心,他们抛掉刀剑,在远离火苗的地方跪地求饶,其中两人光着双腿,正是适才裤脚着火的两位。

    柳萧菲连弩遥指投降的敌人,只待王霨一声令下,就准备大开杀戒。此时,地上的火焰也燃烧殆尽,天上阴云冥冥,庭院重归黑暗。

    “用小玻璃瓶精准控制猛油火的用量,燃烧快、动静小、易携带,虽然杀伤力不大,但蛮适合巷战。”王霨暗暗点评过后才挥刀喝问:“厮杀至今,行宫内的王府卫队和平卢牙兵却毫无动静,你们是李仁之派来的吧。”

    “霨郎君饶命,小的只知领头之人叫魏少卿,并未见过仁之郎君。”

    “仁之郎君?你们是李府的人?”

    “不敢欺瞒霨郎君,小的之前是相府卫队的,后来转到王府卫队。前些日子忽然来了个满脸胡须的魏少卿,被任命为卫队队副,我们皆听其号令。”

    云破月、花弄影。

    “魏少卿?少卿?怎会以官职为名?”低头沉思的王霨偶然瞥见地上的郁刀、浪剑,心中微惊:“尔等是南诏人?”

    “霨郎君,小的往上数三辈都是京畿人士。”

    “在下是幽州人。”

    “我们兄弟二人乃洛阳游侠。”

    “不好!刺杀我并非根本目的,李仁之要效仿太子,栽赃陷害杨国忠。”王霨忆起李林甫遇刺一案:“可是李仁之与杨国忠一致力推盛王入主东宫,为何同室操戈?”

    “魏少卿……卫少卿……卫尉少卿……”王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领头之人是谁。

    “王准,他不是死了吗?八成是李仁之搞得鬼。难怪刚才听着耳熟,果然是故人。对他而言,邢縡与杨国忠俱是不同戴天的杀父仇人。”王霨猜出了七七八八。

    “行刺我只是第一步棋,无论成或不成,嫁祸给杨国忠才是初衷。不过李仁之与王准两个纨绔子弟眼高手低,试图效仿东宫的栽赃陷害之计,却弄得拙劣不堪、漏洞百出。且不说在盛王夺嫡的紧要关头构陷处于同一战壕的杨国忠是何等愚蠢,单就刺杀而言,被重兵环绕的行宫里突然杀出一群南诏武士,岂能令人信服?简直是蠢如鹿豕、无可救药。”

    王霨与柳萧菲合力将四名俘虏用浸了水的细麻绳捆绑起来,他正琢磨天亮之后如何与李仁之对质,却听盛王寝殿方向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和嘈杂的厮杀声。

    “不好,出事了!”王霨抄起悬挂在身侧的连弩,与柳萧菲循声赶去。

    流星白羽、剑花秋莲。

    王霨奔至盛王寝殿附近,愕然发现殿前庭院已血流成河,落脚之处尽是温热的尸首。心有所动的他翻了翻尸体,才藏在庭院东南角的阴影里观察局势。

    庭院正中,七八名身披应龙纹绣袍的女游侠,手持长剑、三两成群、结成小阵,与纷至沓来的王府卫士战成一团。有七八名王府卫士持刀守在东偏殿门口,始终不出击。

    寝殿前一棵参天古松上,不时有尾羽洁白的利箭射出。弓弦一响,必有王府卫士中箭身亡。不过,潜伏在树上的神射手似乎有所顾忌,射击频率并不快。唯有女游侠的小阵陷入困境或有王府卫士试图绕道接近寝殿时才会出手。

    寝殿门口,十余名手持刀盾、身披重铠的士卒分成三队,牢牢堵在门窗之前。军阵右翼,三名舞剑若游龙的女子飞旋若蓬,用疾若奔潮的剑光不时冲击着刀盾军阵,虽不时有士卒手腕受伤、横刀落地,可军阵依然坚若磐石。

    军阵正前方,一名身穿飞龙禁军甲胄的武士拿出战场搏杀劲头,奋力挥刀、劈砍不休。他战技娴熟,但身形远不若女游侠们灵巧,身上已然有几处创伤。

    透过长剑与盾牌的撞击声,王霨隐约听到寝殿内史朝义正焦灼地呼喝手下顶住。

    “王府卫队、公孙门、平卢牙兵……”王霨一眼扫过,惊愕地发现,正在冲击大殿正门的竟是陈达。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五)

    “陈达失心疯了?刺杀皇子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公孙大娘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不自量力强攻军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非史朝义也被困在殿中,闻讯赶来的平卢牙兵就足以灭掉整个公孙门。”王霨躲在阴影里看清局势后当机立断:“不行,我得让公孙门的人尽快撤退!否则无论盛王遇刺还是公孙门被抓,都将引起轩然大波,让本就不平静的朝堂生出更多是非。若是如此,削弱节镇恐成水月镜花。”

    王霨瞄了一眼李仁之的东偏殿,扭头问道:“猛油火还有几瓶?”

    柳萧菲拍了拍莲花纹镶玉银蹀躞带:“四瓶。”

    “够了,听到我号令时投出去,然后用火石将其点燃。”

    吩咐过后,王霨挥刀冲入庭院。骤遇惊变的王府卫士昏头昏脑,误以为他是前来支援的同伴,并未阻拦。

    绕开公孙门弟子结成的小阵后,王霨竖起双耳,时刻留意破空声。松树上不时冷箭射出,但出乎意料的是,弓箭手似乎对其视而不见,直到他奔到如疯魔般挥剑不止的公孙大娘身旁,并无任何一支羽箭射向其后背。

    “霨郎君,公孙门生死存亡皆在今晚,但愿你能说服师父!”摇曳的松树枝桠上,范秋娘单手持望远镜,盯着熟悉的背影默默祈祷。

    数日前听闻太子在献俘礼上遭人攻讦,被罚闭门斋戒三个月,范秋娘心中就咯噔一下。果然,很快她就接到师父的命令,师门精锐倾巢而出,要拼尽全力在骊山刺杀盛王。

    今日一早,范秋娘与师姐们就埋伏在行宫附近的山林中。透过望远镜,她看见连绵不绝的飞龙禁军旌旗,顿觉寒意透骨。

    “师父,你究竟欠了王东主多少人情,非得舍上性命才能还清吗?”范秋娘的目光穿过稀稀疏疏的树林,遥望东方:“十三娘,多亏你离开的早。”

    黄昏时分,公孙大娘用马驮来十余领飞龙禁军的绣袍,吩咐弟子们抓紧时间换上。此时范秋娘才知东宫在飞龙禁军中有内应。

    “师父,混进去容易,可怎么出去呢?”范秋娘私下问道。

    “秋娘,宫门由平卢牙兵把守,弓弩肯定带不进去。进入行宫接近寝殿后,你尽快夺把长弓,藏匿在高处,将对方的弓弩手全部干掉。”公孙大娘神情萧索:“凭借飞爪和绳索,从高处撤离肯定会容易些。”

    “师父,那你呢!”范秋娘泫泪欲滴。

    “哭什么!”公孙大娘低低喝斥一句,解下长剑交给范秋娘:“此剑陪我三十余年,从未离身。若今夜事有不谐,汝直接去怀州,将剑送给十三娘。”

    “师父,还是你亲自给她吧。”范秋娘语带哭腔。

    “你再帮为师带句话,吾当年做过对不起霨郎君母亲的事,本想着合适的时候向十三娘解释一番,恐怕是没有机会了。日后王兵马使若是记起来,麻烦她代为师赔个不是。”

    公孙大娘说完,长叹一声,萧然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范秋娘独自抽泣。

    时近子夜、万籁俱寂。

    范秋娘等人乔装打扮成飞龙军士卒,跟着依旧穿着女装的师父来到军营外。不多时,内应显身,竟然是旅帅陈达。

    “太子花了多大的代价,竟能令其俯首听命?”

    迷惑不解的范秋娘跟在陈达身后,顺利穿过飞龙禁军的营盘。抵达行宫前,公孙大娘命范秋娘将自己双手虚绑。

    “快去禀告盛王殿下,飞龙军抓了名东宫派来的女刺客,已撬开她的嘴巴。”

    陈达的谎言果然挠到盛王的痒处,在王府卫士的催促下,把守行宫南门的平卢牙兵只草草确认一下公孙大娘并未携带凶器、拿走陈达随身携带的弓箭,就放范秋娘等人通过。

    本来一切顺利,可即将踏寝殿前的庭院时,不知从哪里猛地窜出几名气喘吁吁的莽汉,晕头昏脑地撞上排在队伍最后的六师姐。

    六师姐本就浑身紧绷,突然被人撞击,吓得惊叫一声。

    “女人?”对方也愣了一下。

    “死!”六师姐以为自己已经暴露,挥剑就斩,眨眼间就刺死两人。

    “有刺客!”被惊动的王府卫士放声大喊,偷袭刺杀不得不变成强攻。

    范秋娘原本想着王府卫队不足为虑,谁知西偏殿中有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平卢牙兵,他们本是负责贴身保护史朝义,此时却成了公孙门最难缠的对手。幸好平卢牙兵并未携带强弓硬弩、长枪马槊,否则公孙门早就死干净了。

    平卢牙兵不仅用刀盾阵封死了寝殿的门窗,还不断试图联络把守宫墙的袍泽,逼得师父、陈达和两名师姐不得不持续进攻,压制对手。可随着王府卫士越聚越多,范秋娘觉得希望愈发渺茫……

    刀剑交错、火星四射。

    “太极,霨郎君?”公孙大娘仅凭一招,就辨认出带着面甲的王霨。

    “公孙大娘,事不可为,快撤吧!”王霨虚砍一刀,假装在和公孙大娘厮杀。

    “帮我杀了盛王,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公孙大娘又刺伤一名平卢牙兵的手腕,可仍旧无法拆散盾阵。

    “太子也好,盛王也罢,无论谁登基,公孙门凭借高超剑技,定能在长安占据一席之地。可若今夜杀了盛王,圣人狂怒之下,定会将公孙门连根拔起。”王霨怒道:“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眼睁睁看着弟子白白送死、师门传承断绝,九泉之下,你该如何面对裴旻将军?”

    “十三娘远在怀州,吾后继有人。”公孙大娘冷笑道:“即便圣人震怒,以霨郎君之能,定可护她周全。”

    “公孙大娘所料不差,某就算赴汤蹈火,也不会让十三娘一家受到伤害。”王霨横刀斜挑,直刺公孙大娘咽喉:“可你别忘了,以十三娘的性子,若清楚是你为一己之私将公孙门毁于一旦,她还会认你为师?还会帮你传承剑技?”

    “嗯?”公孙大娘轻松拨开横刀,可动作却多了一丝犹疑。

    “不对,我错了,十三娘早已脱离师门。汝唯一的指望,就是东躲西藏的段荼罗。”王霨的言语比横刀更加锋利:“不过,公孙门若由段荼罗继承,多半会变成阴狠毒辣的怪物,那时汝的名声可就更不好听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汝以为我不敢杀你?”公孙大娘恼羞成怒。

    “一对一搏杀,某的确不如阁下。但凭某之力,当可支撑三十招。某腰间有素叶居精心打造的铜哨,哨声一起,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将率军闯入行宫。因未得军令不敢擅离职守的平卢牙兵也会尾随而至。到时某或许已经死了,但公孙门上下定插翅难逃。”

    铜哨传讯本是王霨与高仙桂为应对李仁之而做的安排,但王准等人太过废物,以致于适才王霨根本没打算动用。不料此时正好用以威胁公孙大娘。

    “插翅难逃……”公孙大娘苦笑道:“不用霨郎君威胁,眼下已然差不多了。”

    “若某有办法让公孙门安然离开呢?”

    “霨郎君真是无所不能!”公孙大娘忍不住讽刺道。

    “你到底走不走?再耽误下去,神仙也救不了公孙门。”

    “请霨郎君指点。”公孙大娘终于下定决心。

    “东偏殿,李仁之。”

    简单两个词,公孙大娘茅塞顿开,但她还是忍不住嗤笑道:“霨郎君莫非欲借吾之手除去情敌?”

    “区区李仁之,不敢劳烦阁下大驾。”王霨正色道:“朝堂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某奉劝阁下勿乱开杀戒,以免招来不测之祸。”

    “不劳霨郎君指教,吾自有分寸。”公孙大娘冷笑不已:“不过平卢牙兵甚是难缠……”

    “某可为公孙门争取片刻时机,但需汝以诚相告,为何陈旅帅甘当内应。”王霨对陈达的所作所为甚是不解,在他印象中,陈达虽有些粗心、毛躁,但心存仁义,绝不会轻易被收买。

    “霨郎君,汝与珪郎君大相径庭,无棠棣之相。”公孙大娘虚刺王霨一剑。

    “可恶,他眼里还有父亲吗?”王霨忍住怒火,打了个唿哨。等候许久的柳萧菲摘下小巧玲珑的玻璃瓶,奋力掷向刀盾军阵。

    火苗吞噬、浓烟迷目。

    突如其来的火焰令训练有素的平卢牙兵也短暂地陷入慌乱,固若金汤的刀盾军阵空隙微露。围攻公孙门的王府卫士则吓得惊慌失措,被抓住时机的女剑客们接连刺死数人。

    公孙大娘心有不甘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寝殿门窗,面带犹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霨横刀虚指公孙大娘:“某能为汝创造时机,也就可以将其掐断。”

    “撤!”公孙大娘飞身侧踹盾阵,借力向东跃去。

    兔起鹘落间,公孙大娘若一阵疾风穿过陷入慌乱的王府卫队,挥剑格杀数名守在门口的武士,闯入东偏殿。

    见公孙大娘离去,王霨挥刀拦住仍在厮杀的陈达,低声道:“陈旅帅,家父绝不会指示你刺杀盛王,你被王珪骗了,赶快走。出了行宫不要再回飞龙禁军,南下扬州找博良商行,到海外避避风头,汝在庭州的家眷某定护其周全。”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六)

    “珪郎君骗我?!”陈达依旧不敢相信:“可他有都护亲手书写的密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伪造书信对太子而言轻而易举。”王霨急道:“别磨蹭,赶快走。公孙门突破飞龙禁军的营盘,还需借助你的身份。”

    “好,某信霨郎君!”气息紊乱的陈达下定决心。

    青锋凛凛、剑气纵横。

    “饶命!”架在脖颈上的利刃令李仁之鬼哭狼嚎。他本以为今夜自己是驱鹰逐兔的猎手,谁知转眼就变成猛兽爪下的猎物。

    “仁之郎君,长安城中人人皆知汝天资聪慧,在下今夜就想瞧瞧,你是不是真的聪明。”公孙大娘手上略一使劲,李仁之的脖子上多了道细细的红线。

    “王府卫队,住手,放他们走。”李仁之惜命如金。

    盛王为收拢相国党之心,对李仁之格外器重,将扩充数倍的王府卫队交其执掌。卫士们泰半出自李林甫门下,自然对李仁之言听计从。

    “糊涂,岂能放过刺客。”史朝义的声音从寝殿东窗传出,可不待平卢牙兵变阵出击,一枚羽箭循声破窗而入,若非史朝义久经军阵、身手敏捷,此箭足以伤其性命。

    “放心,在下卑贱之流,绝不会伤害李相嫡孙的性命。”公孙大娘在弟子的簇拥下,与陈达一同缓缓从东北方撤离庭院。范秋娘则荡至东偏殿屋脊上,连射数箭,杀死四名蠢蠢欲动的牙兵和卫士。

    哨声飞空、夜鸟惊醒。

    待范秋娘从屋顶上消失片刻后,王霨才吹哨示警。柳萧菲则遵照王霨的命令悄然离开。不久,东北角的宫墙传来弓弩破空声,但旋即被行宫外围的战马嘶鸣之声淹没。

    “启禀殿下,刺客畏殿下虎威,已然退却。”王霨卸下面甲,在刀盾阵前拱手高呼。

    “平卢牙兵,保护好殿下!”史朝义手持横刀,小心翼翼走出寝殿,指派四名牙兵持鱼符而去:“霨郎君身为翰林学士,不料刀法如此娴熟。”

    “史别将,某听闻汝年少时即随令尊出塞击胡,勇不可挡。某虽不才,数年前亦曾跟从家父西征石国、鏖战怛罗斯。忝为将门之后,岂能不习骑射?”

    此时,大队平卢牙兵披甲持刀,如潮涌入庭院,控制住局面。得到史朝义暗示后,他们横刀出鞘,将王霨团团围住。

    “史别将此乃何意?”王霨收回横刀、风淡云轻。

    “霨郎君,得罪了。然形势未明,某不敢有丝毫马虎。”史朝义再三确认庭院内无威胁后,才请盛王出殿。

    “仁之郎君呢?”面色煞白的李琦顾盼四望,对王霨视若无睹。

    战马恢恢、兵戈响动。

    “殿下,某来迟了!”庭院南面传来张守瑜中气十足的吼声。

    数百飞龙禁军手持火把,在高仙桂的指挥下列阵待命。卢杞则躲在阴暗处,拉着柳萧菲凝眉细听行宫乱局。

    张守瑜翻身下马,还未走到盛王面前,李仁之忽然从北边跌跌撞撞跑入庭院。

    “殿下!殿下!快抓住王霨,他是刺客的同谋!”

    几名王府卫士刚要动手,高仙桂立即策马向前,飞龙骑兵平槊催马,摆出冲锋的架势,巨大的威压迫使王府卫士讪讪止步。

    “高司阶,不得胡闹!”张守瑜嘴上严厉,神情中反有几分赞许之色。卢杞趁机凑到张守瑜身边,耳语数句。

    出发之前,高翁将张守瑜召到宅中,除了叮嘱他保护王霨,还耳提面命一番,警示他忠心于圣人,千万不能卷入夺嫡之争。

    “守瑜将军谨记,无论谁入主东宫,天下依然是圣人的天下。汝切莫犯糊涂,站不稳脚跟。”

    高力士的敲打言犹在耳,张守瑜亦深知圣人身子骨硬朗,尚能挥杖打马球。故此,他牢牢记住高翁的嘱托,路上并未刻意亲近盛王,对王霨的安全则时刻留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火炬熊熊、甲胄森森。

    “张将军、史别将、仁之舍人,为何刺客能杀至某之寝殿?”李琦怒容满面。

    “殿下赎罪,飞龙禁军遵殿下之令,拱卫行宫。然宫门由平卢牙兵把守、寝殿归王府卫队。若非霨郎君鸣哨示警,某实不知宫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张守瑜熟练打起官腔,推卸责任。

    “殿下,是王霨勾结飞龙禁军,放刺客进入行宫!”狼狈不堪的李仁之嘶喊道。

    “仁之郎君,话可不能乱说。飞龙禁军奉陛下旨意护送殿下祈雨,怎么会和刺客勾结?”张守瑜当即反驳。

    “张将军,据驻守行宫南门的牙兵言,的确是飞龙军旅帅陈达将刺客带进行宫。”史朝义招来几名牙兵,摆出对证的姿态。

    “陈达呢?”张守瑜扭头喊道。

    “禀将军,陈旅帅今晚带二十余名弟兄巡夜,亥时初突然失踪,某派人搜寻半天,找到了其余士卒,单单少了陈旅帅。据士卒讲,是一群女剑客出其不意袭击他们,掳走陈旅帅,还抢了不少战袍。”卢杞沉声回道。

    “哎呀,如此说来,是刺客劫持了陈达。”张守瑜跪拜道:“殿下,在下治兵不严,回去后定向圣人和高翁请罪。”

    “胡说,某看的真切,陈达攻击王府卫士和平卢牙兵。”遭受惊吓的李仁之气急败坏,再无往日风流倜傥之态:“你们这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仁之郎君,张将军是否指鹿为马某不敢妄言,但死而复生某今晚倒是亲眼所见。”王霨见李仁之死缠不休,决意批亢捣虚,反击其要害。

    “死而复生?”庭院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可知某为何突然来此?”王霨侃侃道:“其实殿下遇刺之前,在下之居所也遭人袭击。幸好家父鞭策甚严,某苦练军中战技,才得以击退刺客,抓获几名俘虏。据俘虏言,他们的首领乃罪臣王鉷之子王准。”

    “一派胡言!”李仁之听王霨提到王准,原本甚是紧张,但听到王霨并未抓住王准,气焰复炽。

    “殿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庭院东南角翻一翻,王准的尸首就躺在那里。”

    方才王霨赶到时,发现地上躺着不少尸首,有几人的衣着与行刺自己的杀手相似,细心的他翻了翻,不意竟寻觅到粘着络腮胡遮掩真容的王准。从伤口看,王准是被人用利剑割破咽喉而死,行凶之人下手狠准,手法颇似公孙门。

    “咦,果真是王准。”高仙桂入京以来和王准打过好几场马球:“岭南道不是说他暑热病亡了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盛王颇感不可思议,李仁之先是惊慌失色、旋即平静下来,史朝义则若有所思。

    “殿下,在下担心王准有更大阴谋,故而急忙赶来提醒史别将和仁之郎君。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刺客已然迫近寝殿,意欲行凶。”王霨拿出给阿伊腾格娜讲故事的劲头,绘声绘色开讲。

    “王准与在下不睦,长安城中可谓尽人皆知。当年素叶居火锅店开张,前来挑衅滋事的混混皆王准指使。而他本依仗罪臣王鉷的权势,横行长安。后获罪流放,心中对圣人和朝廷定然恼恨非常。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手段,或是有同伙暗中相助,金蝉脱壳,潜逃回京,招揽人手,意图寻机报复圣人。”

    “殿下为圣人宠爱,又因大雩礼离宫进山,对王准而言,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故他命手下挟持飞龙禁军旅帅陈达,骗过平卢牙兵,侵入行宫,意图刺杀殿下,顺带杀死在下。”

    “但殿下凤子龙孙、天命所钟、洪福齐天,岂是宵小之辈可伤。张将军、史别将处变不惊、应对有方。终得擒杀首凶,为圣人除却一大隐患。其余刺客见王准授首,遂作鸟兽散。”

    清音琅琅、严丝合缝。

    “霨郎君编得简直像真的一样,若非我亲眼目睹,肯定不会想到其实有两拨刺客……”柳萧菲对王霨“胡编乱造”的本事心悦诚服。

    “吾偶尔听真珠郡主吟诵过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世上何为真、何为假,众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所期望的真而已……”卢杞的思虑则要深远得多。

    “妙语连珠、出口成章。”高仙桂暗自嗟叹:“吾嘴笨口拙,霄云自然不会喜欢……”

    盛王与史朝义默然不语,低头沉思。

    “霨郎君好口才,慈恩寺里讲变文的僧人也不过如是。”李仁之击掌冷笑:“然王准已死,一切皆死无对证,霨郎君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过,单听汝一人之言,是否有点枯燥,某也想讲段变文……”

    不等李仁之说完,王霨就喝问道:“仁之郎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岭南虽远,然驰马轻舟,终可抵达。”

    “这……”李仁之听出王霨话里的威胁,脸色大变,捂着脖子道:“血……快找随行医官……”

    王府卫士扶李仁之回东偏殿后,王霨解下横刀抛给高仙桂,凑近李琦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李琦摆了摆手,示意史朝义不用担心。

    待众人散开十余步,王霨低声道:“殿下天生聪慧,肯定知道在下所言多猜测之辞。然殿下见惯朝堂风波,自当明白,真相为何从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希望看到什么。眼下殿下恩宠正盛,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圣人需要看到的,是一位出类拔萃、英武不凡、能继承大唐江山的殿下。若在此紧要关头传出殿下驭下无方、王府卫队杂乱无章的恶名,对殿下何益?刺客是谁派来的,殿下心中自然有数,可既无丝毫证据在手,便不足以置对方于死地。徒劳无益之事,智者所不为也。某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

    暗云浮动、林涛阵阵。

    凝视王霨许久,盛王终于点头道:“某久闻高翁、李相对霨郎君赞不绝口,今夜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日若霨郎君有暇,可否来某宅中谈谈诗文。”

    “殿下,只要仁之郎君无异议,某岂敢不从命。”王霨拱了拱手,潇洒离去。

    “殿下,行刺之事就这么轻易揭过?”史朝义忍不住嘀咕道:“此子奸猾,不可小觑。”

    “能令皇兄又爱又恨之人,岂是易与之辈。”李琦喟叹道:“他虽暗藏私心,却能紧扣时局之要害,就按其说辞奏禀圣人。但汝暗中要加派人手搜查刺客踪迹,看能否借此彻底扳倒太子。”

    史朝义领命离去后,李琦回到寝殿自言自语道:“李仁之远逊王霨,然为收拢李林甫党羽,不得不示之以恩宠。王霨非池中之物,得之若虎生双翼;若其不为吾用,日后必将杀之!”

    涤涤山川、如惔如焚。

    翌日,被刺客惊扰一夜未眠的盛王强打精神登上骊山峰顶焚香祭天、求神祈雨。而让李琦喜出望外的是,在其回转长安复命的路上,忽有阴云聚合,京畿普降甘霖。

    心花怒放的李琦跳下马车,在绵绵雨丝中手舞足蹈、稽首拜天;李仁之一扫颓唐,在雨点激起的尘土中放声高喊:“天命所归、盛王千岁!”向来持重谨慎的史朝义也止不住心神动荡、振臂高呼!张守瑜等飞龙禁军将士也被奇观震惊,纷纷下马跪拜。

    人群之中,唯有抬眼望天的王霨担忧不已:“云薄雨稀,对旱情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况且京畿本非重灾之地,一场小雨成就盛王令名,却也意味着太子退无可退,夺嫡之争将愈发惨烈、不死不休。回京之后,必须尽快上疏削弱节度使之权,否则一旦中枢陷入混乱,四方节镇无人能制,天下必将动荡不安。”

    一番细雨润长安,几人悲凄几人欢。

    闭门思过的陈希烈对雨小酌,窃喜不已。这场夏雨简直是他的续命金丹,以后再不用畏惧被杨国忠排挤,亦无须担忧子孙之富贵。

    东宫上下则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唯有太子貌似无动于衷,仍旧在后殿静室斋戒。

    “殿下,形势越危险越不能急躁,王珪的谋划乃一场有进无退的豪赌,侥幸得手的可能本就不大,一旦失败却满盘皆输。好在公孙大娘还算机灵,及早撤退,并未留下把柄……”

    “静忠,你听听窗外的雨声,某还有退路吗?”李亨冷脸打断李静忠的抱怨。

    良久之后,李静忠声如细丝道:“殿下可愿效仿太宗皇帝?”

    “若非王忠嗣,十二年前他就该当太上皇了!”李亨一掌拍在案几上。

    “对弈至今,既然圣人抢占先手、步步紧逼,不给殿下喘息余地,殿下何不掀翻棋盘?”李静忠满面戾色。

    “当年或可如此,如今某势单力孤,王正见比王忠嗣还靠不住,怎么掀棋盘?”李亨愁云惨淡。

    李静忠耳语数句,李亨抚须叹道:“此贼狡诈如狐,如何才能诱其入彀?”

    “杨国忠。”李静忠一语道破天机。

    数日后,在怀州陪伴父母、帮忙赈灾的苏十三娘迎来一群风尘仆仆、有伤在身的不速之客;而远在庭州的陈达家眷则悄然失踪、音讯全无。

    中原旱魃肆、剑南草木青。

    六月底,乘舟再次渡过大渡水后,剑南牙兵校尉李晟回首望去,但见旌旗蔽空、戈矛如林,可他心中却忧思如焚:“此战过后,多少袍泽将埋骨蛮荒?如此厮杀,于国于民何益?大帅,为何除了你,再无人怜惜士卒的性命?杀害你的真凶又躲在哪里?”

再见长安 ——写在《长安云涌》卷收尾之时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知不觉中,按照小说中的时间,小郎君已然在长安生活了三年。

    在此三年中,小郎君标新立异开商肆、一帆风顺中科举、别具匠心禁恶钱、另辟蹊径救同罗、仁心厚重破构陷、立足高远更弦张……更为重要的是,长安三年,他收获了青涩的爱情和诚挚的友情。

    如果只看上一段文字,拙作似乎是本不折不扣的杰克苏文。然而,从最初构思故事起,本书就与杰克苏绝缘,长安卷更是早已注定将会以石破天惊的局面收尾。

    回顾前面两卷,碎叶卷是引子,一场实力悬殊、微生波澜的战斗,揭开故事的大幕,无数盛唐英豪悉数登场。

    当年碎叶卷更新时,不时有读者抱怨主角的戏份偏少。可碎叶卷的作用本就是引荐各路角色,主角的戏份难免会被挤占。不过,那时我初动笔写构架如此宏大的故事,对结构和节奏的把握确有欠妥之处,待我写完全书,会动手对碎叶卷进行适当修订。

    怛罗斯卷则是铺垫,震惊中外、影响深远的怛罗斯之战是我构思本书的发轫点和原动力;改变怛罗斯之战的结局,则是无数“穿越党”魂萦梦牵之事,我亦不能免俗。

    但战胜弱小的敌人毫无成就感可言,为让战事激烈纷呈,我从一战前德军总参谋部制定的“史里芬计划”汲取灵感,使黑衣大食千里偷袭、围点打援、拉拢叛徒、暗布陷阱,险些将一代名将、

    (本章未完,请翻页)“山地战之王”高仙芝置于死地。主角在战事最终赶到战场,识破敌军软肋、聚拢星散兵力,一举扭转乾坤。

    单就战争本身而言,怛罗斯卷还算精彩,但写完回顾,却觉得节奏略显拖沓,存在删减精炼的余地。

    还有些书友质疑,万众期待的怛罗斯之战写的这么早,会不会影响全书的构架。特别是第三卷将舞台转到长安之后,怀疑声更多。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第三卷以长安为背景,剧情均为大唐中枢的朝堂争斗,但就本书而言,长安卷其实只是个转折点,而非终点。无论长安城多么巍峨宏伟、动人心魄,但这座灿若云霞的都城却注定不是小郎君的归宿。

    所谓转折,就意味着有出乎意料、有节外生枝。小郎君在第三卷中看似潇洒无比,举手投足间扭转诸多历史走向。然而,从第一卷潜伏至今的暗流始终未被征服,帝王的私心和权欲的诱惑,更非小郎君一人之力可以约束或消除。自上而下改弦更张看似容易,但前提是能如张居正一般掌握至高无上的权柄、或如王安石一样获得帝王绝对的信任,而小郎君还相距甚远。更令人忧心的是,沉醉在自己目标中的他局限了视野的宽度,还未察觉到危险已经降临。

    不过各位书友也不必揪心,我之初衷,本就不是刻画一个无所不能的杰克苏主角。全书共五卷,各卷地理背景以轴对称的形式展开,分别是西域——西域——长安——西域——西域,

    (本章未完,请翻页)书名为《大唐西域少年行》,天山大漠才是本书的重头戏,璨若明珠的长安本就只是小郎君漫漫征途中的一个驿站。不经磨砺无以成长,三年长安行,会让小郎君意识到之前的不足,选择正确的道路拯救陷入板荡的大唐。当然,他也不得不放弃许多、牺牲更多。

    第三卷收尾在即,不出意外的话,一百零三章将是第三卷的最后一章,即便有所变动,它也会是倒数第二章(因为迄今我还没有考虑定是否再分章),各方纷争不断的长安卷即将落下大幕。

    收尾在即,各条线索、伏线纷纷聚拢、揭露,同时还要与第四卷的主线相勾连,导致写作难度成倍提升。因此,希望大家稍候几天。这几日我用尽所有业余时间在构思、码字,希望能为大家奉上一个精彩的收尾。

    第四卷早有大纲,主线也已理清。我不打算写特别长,目前预估会控制在40万以内。字数或许不多,但将是铁血奔流、纵横千里的一卷,剧情跌宕起伏、波折丛生,小郎君既会因刻骨铭心之离别悲怆呜咽,亦会因力克强敌之战绩气势如虹。看惯了廷议争斗、阴谋暗杀的长安卷,第四卷或许能给大家不一样的感受。

    按照规划,我期望在200万字上下结束拙作。感谢各位书友不离不弃的陪伴,让我们继续享受梦回大唐的快乐!

    再见长安,前路万水千山。而每一次离开,都是为了以更强大的姿态归来。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一)

    蜀岭秋风鸣,行人寥若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崎岖险峻的阴平道中,一只三十余人的商队牵马赶骡,吱吱呀呀走在当年邓艾入蜀时开辟的栈道上。商队中,一匹鬃毛飞扬、腿蹄轻捷的青海骢格外引人注目。

    山风徐徐,绘着银杏叶的旗帜忽卷忽舒,悬崖山谷中猿声若远若近。商队刚出栈道,前方一座废弃已久的烽燧里忽然冒出七八名弓箭手和十几名手持横刀的士卒。

    “停!奉鲜于节帅之命,剑南军严查临阵脱逃的溃卒!”领头一名肥头肥脑的旅帅亮出鱼符、公文,示意商队止步。

    商队众人虽有些惊愕,但并不惊慌。头领掏出过所和几枚庭州银币,塞入胖队正手中后才拱手笑道:“某等乃素叶居的商队,一向老实本分,还望将军放行。”

    “素叶居?等的就是你们!”两眼放光的胖队正急匆匆将银币收好,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走到商队中仔细比对。

    “不是……这个也不像……”一圈下来,胖队正分外失望,遂气呼呼挥手道:“这伙商队行踪可疑,给我搜!”

    如狼似虎的士卒冲入商队,七手八脚将木箱从马背上拽下,撬开乱翻一气。可箱中除了灿若云霞的蜀锦,别无它物。

    “放着平坦的金牛道不走,偏偏走九曲十八拐的阴平道,你们是何居心?”胖队正鸡蛋里挑骨头,厉声质问。

    “启禀将军,此道虽险,可吾等要贩卖蜀锦到陇右鄯州,走阴平道能省不少时日。”商队头领满脸堆笑,又掏出几枚银币。

    “算了,看来你们没有夹带逃犯。”心灰意冷的胖队正接过银币正欲放行,目光却黏在青海骢身上:“好俊的马儿……”

    “将军,此马是鄙号东主霨学士送给素叶郡主的礼物,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头领急忙凑到胖队正耳边:“陇右多骏马,某从鄯州返还时,必敬献几匹龙驹岛的龙马给将军,但这匹马……”

    “素叶郡主?那不是贵妃娘子的义女吗?”胖队长肥嘟嘟的脸庞上忽然浮满谄媚之色:“好说,好说,快放行!”

    离开烽燧数里后,商队首领才长吁一口气:“幸好用素叶郡主的名头镇住贪婪的队正,否则日后怎么向李校尉交代呢?”

    秋风淅淅吹巫山,舟行大江悬白帆。

    青海骢奋蹄于阴平道中时,它的主人前剑南牙兵校尉李晟却一身渔民装束,迎风站立船头。

    船舱内,雷万春怀抱双锏,呼呼大睡;刘骁曲指盘算着行程,神色紧张;南霁云则双目炯炯,透过缝隙警惕地盯着舱外。

    江水滔滔,船疾若箭。飞溅的浪花让李晟再次想起太和城外的西洱河。只是奔腾在他胸中的,并非那条苍松满畔、碧绿如蓝的秀美河川,而是一湾血染殷红、浮尸千万的赤色血泊。

    六月底十万大军南征,领军之将为剑南兵马使李宓。身为牙兵校尉的李晟本可留守益州,但熟知剑南军操练水平的他担忧

    (本章未完,请翻页)战事进展不顺,主动向崔圆请缨。

    得到许可后,李晟叫上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率真源轻骑随军南下,渡过大渡水,进入南诏国境。

    草侵旧营、藤系故垒。往昔兵戈争锋的痕迹尚未褪去,新的烽烟再次笼罩南疆大地。

    兵马使李宓镇守剑南多年,对南诏山川地理了若指掌,行军布阵也颇有章法,令李晟心生敬意;李宓甚喜李晟不骄不躁、带兵有方,两人惺惺相惜、愈发投缘。

    一路南下,南诏军的抵抗寥寥无几,零星的夜袭、暗算均被李宓和李晟慧眼识破、一一化解。沿途部落和村庄则人迹全无,水井里塞满家畜尸体。不过南诏雨水丰沛、溪流密布,些许伎俩并不能阻挡剑南军的步伐。

    本来忐忑不安的剑南军士卒逐渐松懈下来,本该剑拔弩张的征伐竟松弛若孟春踏青。

    “坚壁清野、示之以弱、诱我深入……”跟随王忠嗣征战多年的李晟一眼就看穿南诏的打算,急劝李宓在磨些江(今金沙江中游)北的成偈赕城(今云南丽江市永胜县境内)安营扎寨,反客为主,逼南诏军北上,剑南军或半渡而击、或守城决战,皆可增加胜算。

    “两年前崔副使大胜南诏、吐蕃,用的也是步步为营之计。然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剑南兵马虽良莠不齐,但粮草无忧,更有转进如风的同罗轻骑相助。而今同罗部返回朔方,关中水旱相继,我军粮草不足,唯有速战速决,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阁罗凤求和,方可险中求胜。”李宓统率三军,眼界更在李晟之上:“某与阁罗凤私交颇深,深知他背叛大唐实属无奈。吾已派牙兵携信飞马赶往太和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放弃抵抗,重回大唐藩属。想来圣人和朝堂诸公也会乐见兵戈止息、南诏归顺。”

    李晟见李宓胸有成竹、早有安排,不再坚持己见。大军在成偈赕城休整数日,留下守备兵马后便渡过磨些江继续南下,兵锋直指南诏国都太和城。

    苍山松翠浮云绕,洱海风清碧浪涟。

    三年前剑南节度使鲜于向曾兴兵杀至太和城下,却遭南诏、吐蕃夹击,大败而归。李晟立马小丘眺望太和城北的波澜不惊的西洱河,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张被战火吞噬的年轻脸庞。

    “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李晟慨然长叹:“大帅,哥舒翰、杨国忠、鲜于向与汝相比,皆小人也!某力薄才疏,无法阻拦杨国忠挑起战事,所能做的唯有尽快止息烽火,避免生灵涂炭。”

    令李晟欣喜的是,阁罗凤或是迫于大军压境、或是被李宓的劝谕说服,不待开战就主动遣使,低头折节求和,祈求重归大唐藩属之列。南诏使者还带了封阁罗凤给李宓的亲笔信,以示诚意。

    恢复唐诏和平乃李宓夙愿,喜出望外的他自然一口答应阁罗凤所求,同意效仿太宗皇帝与突厥可汗的渭水之盟,三日后在西洱河吊桥上单独会见阁罗凤,歃血为盟。

    严谨

    (本章未完,请翻页)细心的李晟并未被喜悦冲昏头,会盟前,他亲率真源轻骑将吊桥以北方圆十余里摸得一清二楚,确认南诏军并未设伏才放心。

    会盟当日,阁罗凤孤身一人站在吊桥正中恭候,剑南兵马使李宓骑乘白马,独自扬鞭上桥。木桥之北,李晟及剑南将士虎视眈眈;木桥之南,数名宫娥手持孔雀翎毛编织而成的掌扇,彰显南诏王之威仪。

    李宓即将抵达木桥正中时,忽听嘎吱一声怪响,桥板支离破碎、白马四蹄踏空、轰然坠落。桥中心的阁罗凤闻声扭头就跑。

    “中计了!”剑南众将茫然无措之时,李晟已飞马赶到桥上。他不顾吊桥将断,从青海骢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伸手抓住李宓的手腕。

    “快将脚从马镫抽出。”满面通红的李晟浑身肌肉紧绷,手扒脚勾,拼劲全力拽住李宓。

    碧水翻涌、白马哀鸣。

    坐骑掉落之时,李宓下意识作出翻身下马的架势,可变故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李宓右脚已出镫,左脚却仍被卡住。一人一马的重量,即便是膂力过人的李晟也吃不消。

    “死!”李宓艰难抽离左脚之时,桥南岸忽然窜出一名蒙面宫娥。手持霜刃的她与阁罗凤擦肩而过,箭步向北,人未至,数枚长针先从戴着手套的左手中激射而出。

    “南八!”无法动弹的李晟放声虎吼,雕翎应声而至,射向南诏宫女。

    “哼,有点手段!”宫女挥剑磕飞南霁云的羽箭,凝目瞄了眼李宓,正欲抽针再射,脚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

    “无耻小人!”虎背熊腰的雷万春大踏步奔上吊桥,势大力沉的他将木桥震得晃荡不止:“兄长,某来助你!”

    箭如连珠、招招夺命。可南诏宫女浑不在意,她猱身而上,单手抓住吊桥绳索若灵猿飞荡,挥剑刺向无法躲闪的李晟。

    “兄长,快放手,李兵马使已经死了!”雷万春挥锏撞开长剑。

    “李兵马使……”李晟艰难探头,发现咽喉中针的李宓双目无神、生气全无。

    “见血封喉!摆夷人?”李晟双目赤红,怒吼而起。白马随即带着李宓的尸首,砸破明亮如镜的水面。

    “李宓已死!李宓已死!”木桥南岸,南诏人欢声震天:“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

    大队潜伏在西洱河南岸的南诏兵马蜂拥而出,摆出进攻阵势。

    “阁罗凤卑鄙无耻,暗算李兵马使,弟兄们,列阵备战!”李晟挥刀劈向宫女的同时,放声大喊。守在桥头的南霁云随声高呼的同时,示意刘骁传令各部将佐,布阵待战,防止军心崩乱。

    “可是汝毒杀王忠嗣大帅?”

    李晟一腔激愤,横刀凌厉无比。宫女舞剑若白练,与他斗成一团。

    “王忠嗣怎么死的与你何干?”宫女不答反问。

    “某誓死要为大帅报仇雪恨!”李晟咬牙切齿,刀风凌厉。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二)

    “那死在王忠嗣刀下的突厥人、吐蕃人又该找谁复仇?”宫女冷笑不已:“剑南军屡次三番侵犯南诏,毁吾家园、杀某子民,我们又该找谁讨公道?难道世上只有你们唐人的性命金贵?”

    “大帅从未贪功擅开边衅,否则又怎会丢官入狱,惨死异乡?汝莫要混淆是非、冤枉好人!”李晟怒吼道:“剑南战事的起因乱如麻团,谁对谁错一时辨别不清,然李兵马使一心赤诚,欲止戈息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尔等竟设下毒计害死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携弓带刀破门而入,逼迫南诏再次成为鹰犬,替尔等牵制吐蕃,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止戈息兵?唐人为何总是如此骄横!”宫女用巧劲拨开李晟横刀:“南诏各族不要你们趾高气昂恩赐的和平,吾王已痛下决心,要用唐人之血一雪前耻!”

    “南诏弹丸小国,即便今日用阴谋诡计击退剑南军,终究无法与大唐抗衡。到时横尸百万、血流成河,又是谁的罪孽?”李晟质问道。

    “关中灾害连连,杨国忠与安禄山明争暗斗,汝还是多忧心长安朝堂为好。”宫女桀桀怪笑:“南诏国运,不劳阁下费心!”

    “你究竟是谁,为何熟知长安朝政?”李晟胸中疑云丛生。

    “吾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某清楚是谁害死了王忠嗣。”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真相近在眼前,李晟一瞬间有点心神不宁。

    “你自己下地狱问问王忠嗣不就清楚了?”宫女见李晟露出破绽,寻隙摸针。

    “兄长,某来助你!”雷万春察觉到宫女左手的异动,挥锏加入战团。

    “一起死!”宫女虽不畏惧三人联手,但在双锏迅雷烈风般的压迫下,她始终腾不出手发射毒针。

    尘飞战鼓急,风交旌旗扬。

    隔西洱河南北对垒的两军正在列阵,西方忽而战鼓声声、烟尘滚滚,似有大股兵马袭来。

    “吐蕃?!”正与宫女缠斗的李晟熟悉吐蕃金鼓旗号:“怎么可能?吐蕃赞普方死,内乱不休,怎么会有余力插手剑南战事?吾昨日反复搜查,并未发现吐蕃兵马的行踪。难道……”

    可不待李晟捋清因果,就听南诏王阁罗凤志得意满高呼:“唐兵听着!李宓已死,本王从上国吐蕃借天兵十万,尔等已陷入天罗地网,速速投降方有一线生机!”

    阁罗凤说一句,数百南诏文臣武将重复一遍,最后是数万军卒齐声高喊,震得西洱河两岸鸦雀乱飞。

    “李兵马使死了,某要回益州!”

    “前有南诏、后有吐蕃,这仗怎么打?”

    本就算不上强兵的剑南士卒中心动摇、心神大乱,不顾将佐的阻拦,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窜。不少队正、旅帅见事不可为,也加入溃兵之中。

    “坏了!”李晟本想耗尽南诏宫女的气力然后将之生擒,此刻不得不放弃,转而琢磨如何避

    (本章未完,请翻页)免溃不成军的剑南士卒被一网打尽。

    “南八,桥!”李晟给雷万春使了个眼色后向侧后方一跃,心领神会的雷万春就地一滚,抡锏砸向宫女的脚踝。

    “雕虫小计。”宫女对雷万春的进攻不屑一顾,她左手攀索,纵身跳起。宫女身在半空之时,连珠羽箭呼啸而至,她正欲挥剑格挡,却发现箭簇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吊桥的绳索。

    “不好!”宫女脚登绳网,借力向南飞跃。她双脚刚落桥面上,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吊桥北端的两根木柱被体壮如牛的雷万春挥锏拦腰打断,拉扯桥面的绳索也被南霁云的羽箭凿断得七七八八。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吊桥如饥渴难耐的剑南巨蟒,一头扎入西洱河。片片桥板掉落,在河面上砸出串串水花。木桥南端的木柱在巨力的拉扯下,吱扭乱响,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宫女拔腿向南飞奔,却抵不过木桥坠落入江的速度。即将滑落水里时,宫女挥臂甩出一条飞虎爪,勾住吊桥南端的木柱,堪堪躲过一劫。

    “好厉害的刺客!”李晟跨上青海骢,大声疾呼:“真源轻骑,聚兵后撤、不可四散而逃!”

    毁掉吊桥,为李晟争取了片刻功夫,在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的协助下,由李晟亲手调教的真源骑兵队最先在乱军中恢复阵型,收拢遇见的残兵缓缓后退。

    无奈真源骑兵队兵微将寡,李晟虽竭尽全力,也不过聚拢七八千兵马。面对源源不断渡河而来的南诏军,其余剑南士卒,或被斩杀、或被俘虏、或窜入山林。是日西洱河畔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清澈泛蓝的河面被剑南军士卒的鲜血染成殷红……

    李晟担心南诏军穷追不舍,将残兵打散混编,选精择良、任命将佐,以真源轻骑为骨干重整军旅。退至磨些江南岸时,李晟算定南诏军大胜必骄,出其不意设伏反击,凭借王霨赠送的猛油火,吞掉五千南诏先锋,大挫追兵锐气,彻底赢得剑南残兵的信任。

    趁南诏军慌乱错愕的空隙,剑南残军砍木做筏、编竹为排,渡江北归。此刻偈赕城尚在剑南军手中,城里有两千守军。李晟在偈赕城休整两日,收罗骡马健牛、等候零星残兵。

    期间有两万南诏追兵试图攻城,却被早有防备的李晟打退。待南诏军的士气三鼓而竭,剑南残兵杀出城池,踏上北归之途。

    南诏军收复偈赕城时惊愕地发现,仓惶北逃的剑南军虽将城中马匹、牲畜和食物一扫而空,却并未乱开杀戒。

    在偈赕城休整过后,剑南残兵军心初定,沿途不断收拢侥幸逃脱追捕的溃兵,队伍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在李晟号令下,剑南残兵退而不乱,缓缓北归。

    南诏军尾随其后,偷袭、强攻花样百出,却瞒不过久经沙场的李晟。屡屡失败后,南诏追兵意气消沉,不再轻举妄动,而是远远吊在后面,摆出礼送出境的架势。

    退至大渡水南

    (本章未完,请翻页)岸已是七月底,李晟麾下聚集一万多久经厮杀的兵马。因担心南诏军故技重施攻入剑南,李晟整饬两年前唐军修筑的营垒,就地扎营防守的同时派南霁云飞驰益州,禀告崔圆战况。

    南诏军不意李晟并未渡河,兴兵攻营。可经过战火淬炼的剑南残兵今非昔日,在李晟指挥下依靠深沟高垒痛击南诏兵马。而李晟此时也注意到,北归途中,始终未见吐蕃兵马出现。

    八月中旬,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亲率三万新兵和大量补给渡过大渡水,与李晟汇合。李晟本以为崔圆的来意是带兵退回益州或与南诏和谈,谁知崔圆发布的第一道军令竟是筹备兵马,适时反攻。

    “崔副使,剑南军新败,岂有再战之力?”李晟满心不解。

    “李校尉,汝大败南诏,鲜于节帅甚是欣慰,已上奏政事堂,欲超格攫升汝为剑南兵马使。”崔圆的回答风牛马不相及:“杨相大权在握,兵部的告身不日可至。”

    “大败剑南?”李晟苦笑不已:“李兵马使中计牺牲,南征兵马十不存二,葬身西洱河者数以万计,某实不知有何值得欣慰。”

    “李宓擅自出营追击,中伏身亡,圣人和杨相自有抚恤;剑南军血战南诏,破敌数万、拓地百余里,当然是大胜;西洱河距离大渡水千余里,怎么会有剑南士卒战殁于斯,李校尉说笑了。”崔圆意味深长道。

    长吐一口浊气后,李晟拱手冷笑:“三年前鲜于向兵败太和城,莫非也是被杨国忠如此遮掩过去?难道圣人是聋子?不,是杨国忠将天下都变成了哑巴!”

    “放肆!”崔圆勃然大怒:“汝乃统军奇才,但庙堂之事,非尔等武夫可知!”

    “不错,在下只是名不通文墨、不知分寸的武夫。但某跟随忠嗣大帅多年,虽别无所长,却知士卒也是娘生爹养的,他们的性命并不比任何人卑贱!”

    “王大帅宅心仁厚,却落得谪守汉东郡、忧愤而死。”崔圆拍了拍李晟的肩膀:“欲成不世之功,当忍人之所不能忍。某岂不知忠嗣大帅因体恤士卒,宁愿违抗圣意也不强攻石堡。可他因此触怒圣人,丢官削爵,却也不曾改变陇右士卒的命运,又有何益?李校尉,某深知汝敬佩忠嗣大帅,吾亦心向往之,然为剑南百姓计,某不得不虚与委蛇,做一二违心之事。”

    “崔副使所言或许不无道理,然在下愚钝,始终学不会违心行事。”李晟拱手道:“真源骑兵队今已练成精兵,望副使善待之,莫因在下而迁怒。南诏国力虽弱,然剑南军根基太浅,将不知兵、兵不知战,频频征伐徒劳无益。不若以大渡水一线为练兵之地,以五年之功打造一支强军,再择机征讨。多谢崔副使两年来的照拂,在下告辞。”

    “你怎么回事?兵马使也不要了?”崔圆大急。

    “若贪图兵马使之权位,某当年就留在陇右了。”李晟对官职浑不在意。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各抒己见斗权相(三)

    “汝要进京?”崔圆略一思忖,惊愕问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是,某要上京城告发杨国忠欺君罔上、祸乱剑南!”

    “大胆!你有什么证据!?”

    “在下就是证据!”李晟拳头重击光亮如镜的胸甲:“某虽没读过几卷书,却曾听大帅说过,道之所在、心之所向,九死而不悔!”

    “九死不悔!”崔圆被李晟的执拗震撼,久久不语。

    “崔副使,在下告辞!”李晟正欲转身,却见崔圆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某只能替汝遮掩三日。三日过后,杨相国必将封锁剑南前往长安的各条通道。能否安然抵达长安,全看汝之造化。”崔圆语气萧索若帐外秋风:“霨郎君神通广大,进京后可找他相助。”

    “多谢!”李晟郑而重之施礼拜别。

    风起剑南秋、奔波为国忧。

    李晟本打算如当年离开陇右般独自离去,不料南霁云和雷万春二人死活不同意,两人以结拜时“同生共死”的誓言相逼,迫使李晟答应一同前往。刘骁被三人惊动,只说了句“你们有谁比某更熟悉长安”,就使李晟决定带其同去。

    离开大渡水南岸的唐军大营,李晟一行四人马不停蹄,星夜赶往益州。不久剑南各地守捉军镇、关卡烽燧就收到节度使鲜于向的命令,严查逃兵溃卒。素叶居益州分号更是被人盯得死死的,一举一动均落在有心人眼里。

    数日后,素叶居忽然派出数只商队,有走金牛道直接北上、有迂回向东走米仓道、荔枝道,还有向西走险峻曲折的阴平道。

    早有防备的剑南节度使官衙处处设防、层层搜检,却一无所获。他们并未料到,素叶居派出的所有商队均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李晟等人早已轻舟白帆、顺流而下,过渝州、出三峡,离开巴蜀之地。素叶居担心李晟的青海骢过于显眼,特意将之混入走阴平道的商队中。

    剑南上下忙于抓捕李晟等人之时,益州城内忽有一姓任的富家翁暴毙而亡,不过阖城上下并无几人关注此案……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抵达汉阳时,李晟一行上岸凭吊王忠嗣,然后沿汉水逆流而上,一直行到汉水发源地商州才弃舟上岸、购马陆行。

    关中号称四塞之地,所谓四塞即四座雄关。春秋战国时四塞为东函谷、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东汉时因黄河河谷沙土淤积,函谷关不再具有形胜之利,遂被潼关取代。

    商州距离长安不过二百余里,乃扼守关中东南的战略要地。赫赫有名的武关即位于商州地界,而过了武关就是京畿。

    用素叶居提供的过所顺利通过武关后,假扮成游侠的李晟微微松口气,他们在家如意居酒馆内吃了顿香喷喷的羊肉馎饦,又买了数十个金黄焦脆的芝麻胡饼当干粮。

    风过商洛、云横秦岭。

    过武关后,需行百余里山路才能抵达关中平原。京畿一带虽防守严密,然秦岭山中人烟稀少,一时半刻并无遭遇搜检之虞。

    (本章未完,请翻页)即将走出秦岭山区时,京兆府设置的哨卡陡然增多,路上不时有腰佩横刀的劲装武士鹰视狼顾,紧盯过往行人,显然杨国忠已听到风声。

    侥幸混过两道关卡后,李晟逐渐有点焦躁。之前在益州素叶居,掌柜说会飞鸽告知霨郎君,确保有人在京畿接应,并给李晟一面刻满鬼画符图案的铜牌为信物。可哨卡日渐密集,却始终不见素叶居的人,李晟不免有点担心。

    在下一道关隘,李晟等人本已通过,把守的衙役不知为何却又持刀弯弓命他们回来,散布在路上的武士也抽刀聚拢。性急的雷万春假装回返,突然挥锏砸晕持弓的差役,催马便跑。

    “要不我们上山,或许能找条小路。”刘骁也不是特别有把握,毕竟他熟悉的是长安城而非秦岭大山。

    “上山!”李晟迅速作出决断:“敌人弓弩甚多,不躲入林中必有死伤。”

    山道百转、密林千回。

    李晟等且战且退,将追击的差役击晕、吓退大半,可仍有不少劲装武士紧紧咬住后面。

    “把守进奏院的剑南牙兵……”李晟从对方的身手猜出劲装武士的身份:“他们可比京兆府衙役难缠得多。”

    “不少牙兵的追踪之术还是兄长亲手教的……”南霁云苦笑着磕下箭簇,他深知李晟心性仁慈,绝不会对袍泽下狠手。

    “兄长看似迂腐,然其心赤诚,不滥杀、不贪功,一腔正气。唯有此,某才能放心地将后背托付于他。”南霁云明知李晟的菩萨心肠会增添些麻烦,但他仍心甘情愿追随左右。

    李晟正顾目四盼寻找有利地形,忽听背后传来阵阵闷哼声,旋即一名紫衫女子从二十余丈远的柏树后闪出。

    “吾乃苏十三娘,奉霨郎君之命前来接应李校尉。”女子面蒙紫纱,缓步向前。

    “苏十三娘?”李晟上次护送崔圆进京,隐约听过这个名字。

    “苏十三娘乃北庭兵马使王勇之妻、公孙大娘的徒弟,剑技过人、甚是了得。”刘骁听妻子多次提及苏十三娘,但从未亲眼见过。

    “你杀了追兵?”李晟凝眉问道。

    “李校尉果然是大慈大悲之人,吾只是用剑鞘将他们拍晕。”

    “甚好!”李晟松了口气:“不知汝有何凭证?”

    “李校尉真是谨慎。”紫纱女子向前数步,抛出一面铜牌:“此乃素叶居的令牌。”

    “都是鬼画符……”李晟按照素叶居掌柜的吩咐仔细比对一番,发现并无差池,遂将自己腰间的铜牌高高抛起:“此乃素叶居益州分号的信物,也请十三娘查验。”

    “好!”女子双手接住铜牌,此刻双方距离已只有五六丈远。

    “不对!”李晟拍了拍放下戒心的雷万春,然后朝南霁云和刘骁使了个眼色。

    “李校尉……”紫衣女子扫了眼铜牌,正欲启唇,却发现李晟等人已消失不见。

    “南诏宫女,今日为何不戴手套发毒针?”李晟语气冰冷,破空声随之响起。

    “李校尉什

    (本章未完,请翻页)么意思?”女子躲在树后,避开南霁云的长箭。

    “汝右手微黑、左手却白皙得多。可知汝长居南疆,且左手常戴手套,故两手肤色不同。”李晟解释道:“某虽不认识苏十三娘,却知她非剑南人。”

    “失算了,不料李校尉如此心细。”女子如林枭般怪笑:“本想让衙役抓住你们,谁知换了个京兆尹他们仍旧不堪用;方才特意取下手套,不料还是有疏漏。看来偷不得懒,唯有强攻了。你们四个是轮番来,还是一齐上?反正某都不惧。”

    “还是让我来当你的对手吧!”

    人未至、刀先到。一柄飞刀如光似电,从西北方激射而来,紫纱女子纵身向后飞跃,险之又险闪开。

    “苏……”紫衫女子略一思索,抛出飞虎爪,若猿猴飞荡,消失在山林中。

    山林萧疏、剑气如霜。

    “李校尉受惊了,某才是苏十三娘。”苏十三娘从枝桠间跳下,朗声道:“平生第一次遭人假冒,让诸位见笑。”

    “你有何凭证?”李晟心中虽信了几分,但方才经历令他不得不谨慎:“方才那名女子是谁?”

    “她叫段荼罗,曾是吾之师姐,乃南诏摆夷族人。”

    “摆夷人、见血封喉、剑南战事……”李晟皱眉道:“如此看来,她与忠嗣大帅之死必有牵连。”

    “忠嗣大帅……”苏十三娘轻叹一声:“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进城。”

    “你是奉霨郎君之命前来相助?”李晟仍有些不放心。

    “如今霨郎君怎会找我……”苏十三娘神情忽有点黯淡:“我是察觉段荼罗显身京畿,追查至此。”

    “既然如此,不敢劳烦阁下,某等自会想办法进京。”李晟遥遥拱了拱手。

    “你!”苏十三娘又气又恼:“你怎么如此迂腐!无人帮忙,你怎么进京?”

    马蹄嘚嘚、落叶飘飘。

    “他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可正因为此,才能为人所不能为。”王勇从乌骊马上翻身而下,拱手笑道:“四郎可信得过某?”

    “王思义?!”又惊又喜的李晟紧紧抱住旧友:“你怎么在这儿?这些年躲哪里去了?有人说你万念俱灰回营州老家,可某始终不相信你会当逃兵。”

    王勇瞥了眼妻子凛若霜雪的娇容才拱手致歉:“说来话长,霨郎君正在西郊庄园等你们,先离开是非之地可好?霨郎君早派人来接应,却迟迟不见回音。某担心有变,急忙赶来,却还是迟了。”

    “那几名素叶镖师已命丧段荼罗之手。”苏十三娘打了个唿哨,唤来紫骍马:“雯霞那小妮子八成也在素叶义学,某正好有事找她。”

    王勇不意妻子也要去西郊庄园,欣喜异常。他连忙招呼素叶镖师快速为李晟等人乔装打扮,然后扬鞭离开。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策马飞奔的苏十三娘回头瞄了眼,见王勇的乌骊马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心中忽而生出丝丝缕缕的缱绻柔情。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各抒己见斗权相(四)

    在庭州时,两人常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赛马,而王勇为满足她争胜好强之心,每次都故意落在后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实苏十三娘清楚,乌骊马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脚力远超紫骍马。

    “忠心耿耿、不负所托,令人钦佩。可竟敢对某有所隐瞒,着实可恶!我到底该不该原谅他?”心绪起伏不定的苏十三娘不由想起与师父在怀州的秉烛长谈。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傍晚,公孙大娘忽然带着多名弟子来到怀州,并派范秋娘找上苏十三娘。

    公孙大娘虽口口声声与她断绝师徒关系,然眼见师门有难,苏十三娘岂能袖手旁观,再说范秋娘又是情同姐妹的挚友。

    将几名受伤的师姐安顿好,又找范秋娘问清原委已是深夜,苏十三娘见师父屋内灯烛未熄,忍不住敲门求见。

    “燕子,进来吧,为师也睡不着。”公孙大娘的声音格外苍老。

    “师父你没受伤吧?”苏十三娘踌躇片刻,才想出个话头。

    “无妨,师父胳膊腿儿还算硬朗,对付十几名平卢牙兵不在话下。”

    “硬冲行宫刺杀盛王实在太过冒险,师父为何不劝王东主远离东宫?”苏十三娘甚是不解:“太子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绝非良主;圣人易储之心日益明朗。如意居与东宫绑在一起,恐将招来大祸。”

    “燕子所言,某岂不知。然王元宝梦寐以求跻身太原王氏之宗祠,让儿孙成为世家子弟。放眼天下,唯太子可遂其心愿。”

    “若把命丢了,还谈什么豪门世家?”

    “富贵险中求,太子还没有败,王元宝自然不会死心。若非偶然被人撞破,骊山行宫就是盛王的死地。”公孙大娘对刺杀失利耿耿于怀。

    “真若如此,骊山也将是公孙门的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有你在,公孙门就能传承下去。”公孙大娘浑不在意:“其实一年多前,为师便发觉你的剑技已青出于蓝。三代弟子中,阿史那雯霞大器初成,吾后继有人,还有什么放不下。况且为师早为秋娘安排好脱身之策,有她辅助,你二人定可光大公孙门。”

    “师父一番苦心,徒儿心领。”苏十三娘不自觉又自称“徒儿”,“可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了王元宝牺牲自己的性命和经营多年的公孙门,师父觉得值吗?”

    “有什么值或不值呢?”公孙大娘淡淡道:“人但凡行走于世间,便不可避免会有牵挂和羁绊,即便为之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当年去庭州之时,汝独身一人、逍遥自在,可如今你还能如此?王兵马使、叙小娘子,哪个不让你牵心挂肚。”

    “王勇那个骗子就算了……”苏十三娘冷哼一声。

    “为师那日告知你王勇的底细,其实是……”

    “师父担心我去盛王庄园阻拦你焚烧粮仓,才出此下策。”苏十三娘已明白当日之因果。

    “正是如此。”公孙大娘点头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为师不得已行走于黑白边缘,故期盼燕子能光明正大、不染尘埃。可归义坊一战使吾意识到,造化弄人,你我师徒为形势所迫,竟随时可能因立场不同而拔剑相向。为此,吾不得不狠心斩断汝与霨郎君的牵连,避免师门内斗。可即便如此,汝和荼罗还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某本想将她留给你当淬毒的利刃用,如今看来是枉费心思。”

    “滥杀无辜之流,吾与之誓不两立!”苏十三娘神情坚定。

    公孙大娘见徒弟心志坚毅,百感交集,沉默片刻后才道:“裴旻将军曾言,剑技看似练身、实为炼心。为师十余年来无所寸进,究其根源是深涉朝争、疏于修心。燕子你能守赤子之心,为师甚是欣慰。望汝坚守正道,行侠仗义,不像师父这般误入歧途。”

    “谢师父指点!师父言重了。”

    “自家事自己清楚。”公孙大娘长叹道:“有些事郁积心中多年,却总不敢告诉你。今夜你我师徒二人随心长谈,为师忽有勇气一吐真相。”

    “事关崔夫人?”苏十三娘听范秋娘提过刺杀前的情形。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你刚入师门数年,还不曾出师游历。”公孙大娘起身打开窗棂,仰望星月,回忆旧事:“那时王都护还只是北庭兵马使,留在京师掌管进奏院,无甚名气。他与其族兄王忠嗣交好,却不知因何触怒太子,李静忠忽通过王元宝命某去亲仁坊王正见宅,夺走一名两三岁大的男婴。”

    “为师觉得甚是蹊跷,但耐不住王元宝哀求,就趁夜蒙面潜入,本想抱起婴儿就走。谁知婴儿啼哭不止,惊动了其母和守在屋外的一干武士。”

    “那名婴儿是霨郎君?母亲肯定就是崔夫人。”苏十三娘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公孙大娘并未回头:“为首的武士刀法精湛、悍不畏死,带领六七名手下一度逼得某左支右绌。燕子,你可知那名武士是谁?”

    “王勇……”苏十三娘心脏砰砰乱跳。

    “那时他还叫王思义,与其兄长王思礼同在王忠嗣麾下担任牙兵旅帅。或是王正见太宠爱崔夫人和霨郎君的缘故,竟从族兄手里借来这么一员猛将守卫母子二人。”

    那日苏十三娘听师父暗示王勇的身份有异,飞马回金城坊质问,王勇坦诚自己是王思礼的弟弟王思义,因受王忠嗣大帅嘱托保护霨郎君而隐姓埋名。今夜听师父讲述,才明白是王正见将夫君借到北庭。

    “混战之中,为师不慎误伤崔夫人腹部,王兵马使急于查看崔夫人的伤情,吾才有机会脱身。”公孙大娘拍着窗台叹道:“回去后为师被李静忠责备半天,不过他们见王正见防范如此严密,不得不作罢。之后李林甫步步紧逼,韦坚案爆发,太子自顾不暇。王正见趁机将崔夫人母子带回庭州,此事与某就再无瓜葛。”

    “但为师没料到王兵马使并未返回陇右,而是改名换姓潜藏在庭州,继续寸

    (本章未完,请翻页)步不离保护霨郎君。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六年前为师派你助如意居西拓至北庭,汝因卷入与闻喜堂的争斗,无意中在西郊马球场救下霨郎君,还与王兵马使结成夫妇,真是天意难测。”公孙大娘幽幽叹道。

    “三年前霨郎君入京,汝与王兵马使来师门拜访,为师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当年他在明我在暗,故他并未想到为师就是刺伤了崔夫人之人。崔夫人多年来只有霨郎君一个孩子,恐怕是腹部受伤的缘故,此乃为师的罪孽。”

    “更玄妙的是,骊山行宫,为师被平卢牙兵的刀盾阵阻挡,进退两难,却是霨郎君为公孙门解围。莫非混入行宫前吾一瞬间的忏悔感动神灵,故有此福报?离开行宫后,为师前思后想,愈发觉得对不住崔夫人,故盼有朝一日能当面向崔夫人和霨郎君致歉。”

    明月照阡陌,小村绕夜萤。

    “师父既有此心,徒儿定竭力促成。”苏十三娘说到这里,忽忸怩道:“只是徒儿许久不曾与他说话……”

    “王兵马使对你隐瞒身份,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可原谅。”公孙大娘拉住徒儿的手:“能恪守誓言、忠于职责之人,值得生死相托。其实若非为师借之掀波澜,此事缓缓说开,也不算什么。害你们夫妻闹别扭,皆是为师的过错,难道非要师父给你赔个不是才行?”

    “师父言重了!”苏十三娘连说不敢。

    “为师知道你惦记着安西牙兵之事,裴诚离开庭州后一直潜伏在剑南,待避过这阵风头,某定给你机会。”

    “谢师父,可若段荼罗阻拦……”

    “有为师在,她不敢!”公孙大娘颇有信心。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师徒,有何不能讲?”

    “王忠嗣大帅究竟是谁杀死的?”

    “七年前王忠嗣因不愿强攻石堡触怒圣人,被贬斥为汉阳太守。李静忠找为师商议,说太子担心李林甫派人暗算,令某派弟子暗中保护。为师想着李贼极可能用毒,特意挑选最擅长辨毒用毒的荼罗。某从未接到刺杀王忠嗣的命令,故还是李林甫的嫌疑最大。”

    “师父,段荼罗能否绕开你和王东主直接联系东宫?”苏十三娘直指关键。

    “荼罗出发前,李静忠曾召她入宫,说是太子要当面拜谢。当时为师并未深想……”公孙大娘忽然有点紧张:“难道……可没道理呀,太子与王忠嗣情同手足。”

    “师父,十二年前太子为何要抢夺霨郎君?师父因王东主的缘故替东宫效力已久,或许已习惯太子所作所为。但在徒儿看来,李林甫用酷吏、兴大狱陷害东宫固然不堪,可太子种种行径就不令人怀疑?”

    “元夕驱傩……”公孙大娘无端打了个寒战:“不行,日后某得找荼罗问个清楚。”

    “我陪师父一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苏十三娘斩钉截铁道。

    (本章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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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