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节:龙与蛇(七)
在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小事。 在夏天失踪的小孩;谁家与谁家闹了矛盾;谁家的媳妇有不贞的传言,不知名陌生人的突然来访。这种消息密闭又人口稀少的小村子中,任何一件事情都能引起叽叽喳喳的广泛讨论。 “我告诉你一件事,是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往往是主妇和大妈们在小声耳语时会首先提起的一句话,而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总是会在极短时间内便扩散到整个社交网络之中,变成所有人都在讨论的公开的“秘密”。 生活乏味的穷乡僻妇人们总是喜欢嚼舌根,她们似乎生怕一件事情闹不够大一样,总爱把本来微小的事情在传播的过程中添油加醋——邻居家庭吵架时男主人声音稍微大一点透过房子吼出来的“贱妇!”之类的辱骂词汇,通过捕风捉影与添油加醋便可成为女主人红杏出墙的“确凿证据”,进而开始在当地的主妇圈子里流传,使得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排斥孤立这“名声不好的女人”,免得自己“受到牵连”。 一件本来很小的事情,总能在温泉村本地的圈子里添油加醋变成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像《狼来了》一样总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做法,使得他们在真正的大事降临时显得麻木不仁。 早晨田间劳作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充满了血腥气的队伍。 几乎所有人都是残破不堪的,风干的血液让阵羽织与其它衣物都从柔软的质感变得像是生牛皮一样硬邦邦,连从昨日起吹个不停的凌冽气流都无法撼动分毫,像是装满了酒水的皮囊一样沉甸甸地垂下,一动不动。 疲惫的神情几乎充斥着包括骑马浪人在内的所有人,他们的武器仍旧尽可能地保持了鲜亮,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步履维艰。 村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却一言不发。不是不想说些什么,而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之前参加了湖心岛流寇剿灭回来便自信心爆棚学着武士们扎起头发的年青人们也在他们的行列之中,满载而归的这些年青人没少在乡亲长辈面前自吹自擂,但在酒桌上以一敌百的勇气此刻似乎就连驱动他们迈前一步上来询问浪人们发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很显然有什么大事真的发生了,但这些本该以“大风大浪”为日常,“身经百战”的温泉村村民们,却一时之间呆如木鸡,不光驻足不前就连开口都不敢。 温泉村说大不大,有些什么消息传起来也只是片刻。 很快就知晓众人归来的旅店老板雅之和留守在原地的传教士与博士小姐还有花魁、坚爷一行急匆匆地跑到了入口迎接他们,在看到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时他们也显得十分震惊。但还没来得及等亨利这边告知发生了什么,神情焦急的博士小姐就抢先告诉了他们一件同样令人头疼的事情——阿秋和她的父亲以及其它家人全都被附近管事的乡士给扣押了。 左脸还有一些红肿的绫神情焦急并且还带着黑眼圈,很明显昨晚一夜没能睡好,因为今天正午阿秋一家便会被那名乡士处决。 “苏卡。”一路奔波回到温泉村,精神没有比绫好上多少的洛安少女在听完博士小姐的叙述之后忍不住骂了一句,亨利瞥了她一眼,但注意到自己失言的米拉只是撇过了头生闷气并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打算。 事情的发展脉络很简单却也很复杂——亨利一行出发剿匪,包括武士和他们这几个高大的异邦人在内具备威慑性的战斗力尽数离开。而虎太郎也在阿惠的情况稳定之后前往了坪山县县城。基本上等于后方不设防的状态下,早前想把自家女儿抢回去但吃了瘪的阿伦便趁着这个机会又回来找场子了。 大声吼着闯进去旅店的阿伦钻了男人都不在的空子? 当时绫正在和阿秋在一起进餐,因此当阿伦试图抢走她时博士小姐自然而然地上去阻拦了。 而这个欺软怕硬的中年男人眼见阻拦自己的是个矮小的年青姑娘,便毫不留情地动了手。 这一巴掌打的非常狠? 绫脸上的红肿至今都没能消去。旅店内当时的空气刹那间陷入了沉默,感到不安的阿伦大声咆哮着:“怎么? 老子带回自己小孩还有错吗!”宣扬着自己的正确性? 但他很显然没有预料到情况的严重程度。 绫当时没有穿着博士服装,但当她捂着自己被打的脸从阴暗的地方走出来? 在透过窗口洒进来的阳光下,阿伦看见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时? 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尽管没有实权? 但作为新京天阁大书院认证的星咏博士,绫所具有的崇高地位是与藩王同等的。 在这个阶级如此严苛的国家,身为底层的农民动手攻击了比武士与华族都还要高等的存在? 自然是罪不可恕。 “饶、饶命啊!!” 上一秒还自认是强而有力的男人通过殴打娇小女生来宣扬自己强势地位的中年农夫? 下一秒便膝盖一软整个人五体投地拼命求饶。 “看、看在女儿的份上!”他一把抓住了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大人们的情绪所感染也浑身发抖的阿秋,试图用这个自己根本不关心的小孩博取博士小姐的同情。 但事态已经不可避免地扩大了。人来人往的旅店加上小村子难得有一件大事发生? 长舌妇与长舌公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地便把整件事传遍了整个温泉村。 “阿伦打了一位博士。” “我就知道他会作出这种事。” 主妇与闲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件事? 其中不少人都洋洋自得着自己的先见之明。只有少数人如此感叹——“可怜了他的家人。” 如此以下犯上的大罪,是要连坐的。 驻扎在这种边陲小村的乡士十年半载都不见得能遇上一件大事? 因此他们少有地高速行动了起来? 在事件传出去不到半小时后便兴师动众地出动了全部三人把阿伦全家给抓了去。 绫试图阻挠? 她甚至急忙换上了博士的服装。 但毕恭毕敬的乡士们依然把所有人都抓走,并且宣布明日正午处刑。 在说出这些事时? 博士小姐的神情是黯淡的。 这是没有实权的高贵者的悲哀。 对方因为冒犯了她所以要被处刑,而受牵连的处刑对象甚至是她原本想要保护的。她高贵的身份能使得这些乡士毕恭毕敬,可她自身却连宽恕这些人让他们免于处刑的权力都没有。 客客气气,却毫不退让。 高贵的只是博士的身份,而不是她这个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绫对自己迄今为止努力的价值有了质疑。然而在虎太郎离开,整个温泉村没有任何高于乡士的实权者的情况下,她除了焦虑什么都做不到。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血战归来的一行人里即便是亨利都未能预见到这样的事会发生,事情的脉络很是简单,但又因为人与人的动机纠葛而难以用黑白分明的对与错正与邪来区分——阿伦有阿伦自己眼中的正确性,他想带回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其他人看来他不爱她,但他打了绫;乡士们的做法是遵从新月洲的法律的,但他们的动机很明显只是增加自己的功名而不是主持正义。 没有人是无辜者。 “严惩了以下犯上殴打博士的刁民。”是能在乡士职业生涯里画下浓重一笔的大功,在这种穷乡僻的底层武士眼里,这是一生都不见得能碰上一次的大事件。 绫没法解决这件事,她高贵却又无力,所以只能焦急地等着亨利他们一行人归来。 战损过半、连同伴的尸身都没法回收。尽管实际上与他们无关,但在听闻这件事以后龙之介麾下的浪人们像是转移愤怒一样全都变得气势汹汹了起来。 “想立大功,何愁没有机会。”前任县令的声音冷得可以滴出水,而在亨利用简短的语言将发生了什么告知与雅之店长之后,后者在脸色变得铁青又再三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便也匆忙地跑开准备回去号召全村村民。 紧接着这位曾经的华族展现出了他极高的执行能力。全身带着血腥气的这超过半百人数的队伍带着博士小姐等人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位于温泉村郊外的乡士居所,沉重的马蹄声与盔甲碰撞声远远地就让乡士手下的足轻跑出来查看,而在瞧见这个阵势之后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紧接着身高不是很高却大腹便便的乡士也从中走了出来,他满身肥油不说腰上的打刀还没佩戴好,在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失衡刀子便滑了出来磕在了地上。鸣海皱着眉头看着他那磕磕碰碰掉了漆布满划痕的刀鞘,很显然这人并不怎么爱惜自己的武器。 “诸、诸位有何贵干啊。”在看到脸色不悦的绫的一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乡士还在装傻充愣,但龙之介没有给他留情面。 “把你这里关押的犯人名单上缴,青壮年劳力暂时释放。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坪山县本部派出援军,还有储存的武备也都取出。”龙之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这样说着,而在温泉村物产供应下吃得十分肥胖的乡士眼睛打了一个转,没有在他身上瞧见任何华族的家纹之后挺直了腰杆咳了一声:“咳咳,这位,浪人阁下。” “可有甚么身份与权力的凭证啊?”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傲慢,但已经经历了11年风风雨雨的前任县令决不是还会在意繁文缛节的人。 “拉弓。”他一声令下,刚刚才从战场归来的浪人们齐刷刷地散开然后张弓搭箭。 “这就是我的权力。” “噫——”没见过这种阵势只会耍嘴皮子的乡士和他手下的两名足轻都慌乱了起来,在武力的威慑下他们迅速地行动了起来,但这里到底是个小地方,除了阿伦一家以外只有一个醉醺醺的老头被关押在牢房之中。 哭个不停的阿秋被放出来之后就跑向了绫和樱的所在,而经过这一遭阿伦也不再满怀怨恨而是不停地磕着头感谢一行人,紧接着也没有理阿秋带着自己剩下的家人就迅速往自家的方向赶。 “少爷,请随在下去交待他们如何书写文书。”龙之介的浪人身份毕竟比较微妙,因此鸣海对着作为青田家继承人的弥次郎如是说着。而一行人就此分兵,风尘仆仆浑身带血的浪人们返回到了旅店的门口,而也差不多这个时间点被雅之店长号召的村民们也都聚集在了这附近。 这其中占据七八成的都是好事的妇人,她们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这一行充斥着血腥气的队伍,不时一边用余光瞥着这边一边小声地讨论着些什么。 “没来呢。”洛安少女扫了一眼,之前参加过湖心岛剿匪活动的那些青壮年的身影一个都没有出现在其中。 经历过战斗的他们瞧见一行人减员并且带着浓厚血腥气的模样,大抵是猜到了一些什么。所以不像这些普通农妇一样还能维持简单纯粹的好奇心。 但逃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乡士和平民之间有隔阂,所以作为实质上的温泉村话事人,颇具威望的雅之店长就成为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叙述者。 他们省去了大部分太过难以理解的内容,就只简单叙述成有一个人能驱使魑魅魍魉而且很可能会来犯温泉村。眼下必须动员村民构筑防线,最少支撑到坪山县的援军到来为止。 雅之告知了在场的所有村民,希望他们能作出抉择。 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旅店门口空气都变得安静了起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哪怕是最能说会道的长舌妇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话语来。小村子里的人一直都把那些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尽可能地夸大化,但在真正遇到了一件大事时,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哎呀,雅之大人真是会说笑。”终于有一名妇人开了口,她干笑的声音引起了好几名妇人的随口附和,但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再如何孤陋寡闻,这群浑身带血的浪人也很明显不像是在跟他们闹着玩。 “我,我家里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对,我家里也是。”“啊,我家的孩子还得——”农民们少有地拥有了选择的权力,而他们毫不意外地选择了逃避。龙之介叹了口气,然后对着正打算转身离开的农民一声大喝。 “都给我停下来!” 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天性让这些人一个激灵之后都没再动弹。已经没了权力且接触了许多里加尔思潮的前任县令本来不想这样以权压人,但很显然要是在这个时间点采取民主的话这群人只会像各顾各的成为一盘散沙之后被逐个击破。 以贵族为顶点居高临下统治其他人的社会制度之所以存在这么长的时间,正是因为许多时候一个强而有力的个人进行独断要比一群乌合之众七嘴八舌更加高效——龙之介接着开口,他在面对农民时语调措辞与跟亨利等人交谈时大有不同: “你们想怎么做,逃避?” “能逃到哪里去。”他毫不留情直指要害:“章州地势险恶,多沼泽瘴气。此处北面虽然有水道却已是怪物所占领,东面有陆路,但需上下登山极为耗费时日。那么往南去前往坪山县?快马加鞭也需要数日时间,携家带口且只得步行的你们又要如何做?” “现在是夏收时节,舍弃了农田未能上缴赋税会被严惩不说。你们今后的口粮又要如何得到?” “逃农有甚么惩罚,不必我言说了吧?”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舍弃了家园,你们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告诉你们会怎样,要么靠他人接济过着每日只有一碗粥的贫苦生活。现在还是夏日还好,若是到了寒冬多半会因为缺乏取暖燃料而冻死。” “或者落草为寇,然后被武士斩杀,你们能过这种日子吗?能放弃现在这样优渥的生活吗。” 他的话让农民们都停了下来,尽管龙之介可以用强权逼迫这些人听从他的指挥去战斗,但他也深知强逼出来的民兵士气低下发挥不出什么战斗力。 温泉村是章州相对富庶的村落,依托这里的农田和沼泽附近的物产他们可以吃得还算不错,最少饭桌上是经常能见到鱼虾一类的。 农夫不会懂什么大义与荣誉,搬出来武士的那些精神信仰他们也许会点头称是表面毕恭毕敬但绝对不会听到心里去。但前县令的话语是直指要害的——这些人不会想失去现在的生活。 “那,那又要怎么办啊,俺们只是农民。” “是啊,怪物什么的,见都没见过。” 他们动摇了。 米拉看着这群人,回想起许许多多在里加尔时曾经历过的事情。 就好像在里加尔的同行一样,这些和人的农民也是狭隘的。狭隘,自私,贪婪,懦弱——虽然这种话很像是生活无忧的贵族居高临下不食人间烟火的鄙视,但任何偏见都正因为具备一定程度上的正确性才会流传开来。 自私又狭隘,但却绝对不愚蠢。 农夫不会为了情操去牺牲自己,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切实际的。他们的思想实际上更接近里加尔的佣兵冒险者,而11年的浪人生活也让龙之介明白了该说什么话能触动这些底层的人。 短视的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大局观,所以在这里跟他们讲什么事情都不如直接告诉他们会失去自己的田地与住宅以及现在的生活来得高效。 这些人永远不会为了国家大事挺身而出、他们对武士信奉的精神与忠义表面赞美在暗地里却嗤之以鼻,但他们会为了保住自家的谷子用锄头把邻居的脑子都给打出来。 “武士们已经向坪山县发出文书告知情况请求援军了,没有要求你们上前线奋战,只需要构筑防线在这里等到援军到来就行。”前县令又添了一把火,在使得这些人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之后又告诉他们并不需要顶在最前线战斗使他们相对安心。 这一番话下来不少农民都停下了离去的脚步,而到了这一步他们也终于可以正式开始行动。 “该怎么做呢。” 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头,接下去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 通过雅之店长的人脉关系,他们开始聚集村子里的铁匠与其他工匠。夏收的口粮也被集中起来准备暂时储存到旅店的仓库之中,较为靠近沼泽的几户人家都被暂时搬迁到旅店之中居住,而他们的房屋则作为迎击三郎的最前线。 帆船已经被全都烧掉了,那个蛇一样的男人没法再通过水路前往别的地方。温泉村是他唯一能前进的方向,而且众人也隐隐感觉他不会尝试逃避。 尽管是半吊子的存在,但那些食尸鬼所具有的价值仍旧十分可观。 龙之介麾下的重装浪人是十足的精锐,他们是脱产的和人职业武士,从七八岁起就接受各种武艺的训练。培养这样一名职业武士,需要花十年以上的时间以及堪比十几户农民家庭收入的成本。 而这些弱化的食尸鬼单对单具有和全副武装的武士相近的战斗能力,虽然缺乏战术与配合因此集体行动更多要依靠数量取胜。可即便如此,这一存在也足以使得有野心的人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因为这些兵源实在是太廉价了。 顽强的生命力和与野兽等同的凶悍程度,却只需要普通的凡人作为素材来进行转变,而且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形成战斗力。 这是一股可以撼动以武士为基层的新月洲社会根基的力量。虽然它存在许多的瑕疵与不足之处,并且以贤者这样对内幕有所知晓的人眼光看来是愚蠢到像是试图驾驭大海的不自量力行为,可只要一经传播仍旧足以吸引大量大量的人像被光源吸引的虫豸一样争先恐后地扑过去。 三郎不会逃。 他一定会来到这里,一步一步地扩大自己的势力。 作为一个曾经的有名无权的学者,像博士小姐所经历的事情,他大抵也有着最深刻的领悟。 所以即便抛开私仇他也敌视生为贵胄的龙之介,他憎恨武士阶级,想要亲手推翻现有的制度。 含蓄的和人文化总是使得他们爱用比喻与修辞,所谓的化龙升天与皓月同辉,剖开来讲其实就是想自立为王。 凌冽的风吹得信号旗猎猎作响。 迅速搭建起来的屏障使得哨兵们能处在较高的地方观测敌情,外围的栅栏带有尖端向下的木刺用来抵御食尸鬼的攀爬,但终归不是石质的,数量稍微多一点大概就会被推翻。 龙之介撒谎了。 他们很有可能是撑不到坪山县的援军到来的。 三郎只留下一部分兵力保护帆船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带着主力去扩充兵力了。那些被带入沼泽的杂牌流寇虽然在亨利的计策下四散逃开,但三郎多半不会放过这些良好的素材。 帆船附近被击杀的部分乐观估计也顶多百来头,也就是说他剩下的兵力仍旧有现存浪人部队的十倍以上。 几十户村民当中青壮年战斗力顶破天也只是把队伍补齐到百人以上,剩下的老弱妇孺连自保都成问题。 更不要提坪山县的援军是否会到来。哪怕小少爷用上了青田家信物之类证明身份的手法,要说服一群没有见过这些魑魅魍魉的武士这边有妖魔大军要进攻,也是天方夜谭。 所以实际上得计划并不像前任县令嘴上告知的那样是坚守等待援军。 他们必须主动出击。 只有继续执行斩首战术,才可能有活路。
第一百七十四节:龙与蛇(八)
言语中是寄宿着魔力的。 这并非只是通常狭义上的魔法咒语,而是与人类乃至其它同样拥有语言的生命对于世界的理解这种根源性的事情息息相关。 你怎么知道一只猫是不是猫,而一块石头是不是石头? 在具备共同认知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一个简单的词汇便可以将某物从广袤的背景之中剥离出来——林中的野稚、夏日叫个不停喧嚣的蝉,在被人以言语“定义”的一瞬间,这些个体便从混沌之中脱离,成为可以被观测认知的独立存在。 所以社会中有了名字,因为人们想要把自己和其它人类区分开来;所以君王贵族们有了头衔,因为他们想尽一切可能性让自己与被统治者看起来截然不同。 人们尽一切可能把万物归类划分,为每一种东西命名,又让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词汇组合都能与某种特定的含义联系在一起。 希望。 绝望。 正义。 邪恶。 简单的词组却足以让人心生憎恶又或者热血沸腾。 手无寸铁之人若是被人称之为王,那哪怕数量远超于他的平民们也会为此顶礼膜拜。 所以是了。 言语中是寄宿着魔力的。 因为言语本就是人用来观测、记录、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它定义着一个族群、地区、国家的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而又反过来因为自身的存在成为一种约束与抑制的力量——国不可一日无君,君无戏言。被人们称作王的人需要表现出与这个称呼相匹配的器量与作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活在其他人的言语与评价之中——为了改变过低的评价或是为了使得自己配得上赞美而努力。 渺小的话语,却又拥有无尽的力量。 “你们的家园”这样的说法触动了温泉村的村民,使得整个村的人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作了起来:上山砍柴、储备燃烧物、用锯子采伐竹子制作武器,人数多带来的劳动力优势在龙之介麾下经验丰富的浪人指挥下发挥良好,战备物资在短短数天时间内尽可能地准备起来。 可话语的力量也并不会只作用在一部分人所期望的方面上。 “你们还年轻,快跑吧。” 不少自认已经年老体衰而孩子还有未来的农夫父母连夜打包让自家的青少年出门逃亡。尽管龙之介早已警告了他们关于逃农的严重惩罚和失去田地失去家园流浪生活的恐怖,可在舔犊之情发作时父母并不会想得那么多。而且在他们看来怎样都比留下来送命强。 次日清晨清点劳动力时,看着那些以和人特有的“土下座”方式整个人跪拜在地卑微至极的让自己孩子逃走的父母,前县令虽然表情冰冷到了极点,但最终还是没有下达任何惩罚。 他本着是通人情,加上责罚会导致劳动力和战斗力进一步丧失的想法。但这种宽容给予了可乘之机,接下来的两天又有不少人逃开,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尚且生命力旺盛的年青人。 他们觉得自己还有未来。被保守家园的说法触动的多是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而年青人多数都抱有出外闯荡的念头,并不想为了老家誓死奋战。 事后调查时一行人发现煽动这种言论的正是雅之店长召集村民时没有出现的那些参与了湖心岛战斗的青壮年,体会过危险在第一线见识了人命丧失的他们理所当然地比其他人想得更多,所以虽然并肩作战过,这些人反而是对这种说法最不以为然的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这些人看穿了这个作战的本质,明白整个温泉村的防线不过是争取时间用的。 虽然以他们的战术素养和军事知识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参加过战斗并幸存下来的人对危险总是具备潜意识的敏感性。然而龙之介也并没有完全说谎,这些人逃亡出去下场几乎除了乞丐就只有流寇。在阶级严苛的和人社会农户家的小子外出闯荡几乎不可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人心交织,所有人都为了不同的东西而战。 龙之介是为了复仇,村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算得上关系能撇得比较干净的里加尔与青田家一行留下来战斗的原因则也很是简单——他们跑不掉。 之前的交锋当中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食尸鬼的紧追不放,若非按照亨利的分兵掩护计划并且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就连目前的兵力也无法保存。单单只是逃跑,人的脚力是很难跑过这些黑暗扭曲的怪物的。而他们又没有足够多的良马。与其在毫无保护的荒野之中夺命狂奔,不如自己挑选好战场,设置陷阱与防线背水一战,这样存活的几率反而更高。 尽管目的和想法各不相同,但眼下并不是去计较这些不同的时候。与其如此还不如把精力花费在思索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上。 贤者在回归温泉村的第二天时告知了其他人后拿着麻绳独自进入了沼泽,之后拖着一头食尸鬼大摇大摆地归来。他刻意走在大路上让所有的村民都见证了这一幕也算是让那些还在怀疑怪物存在的人彻底闭了嘴。 明显有异于动物和人类的这头食尸鬼被一击毙命,但亨利并不只是为了好玩和威慑把它带回来。 他召集了其他人一起都聚集在山坡上远离村子的乡士居所——这里的主人毫不意外地已经和年青人们一起逃亡,考虑到龙之介的所作所为,这个乡士极有可能是跑去找上级要来惩戒这个夺权的浪人。 但前县令并不在意这种问题? 因为他们得先活下来才有机会去受惩罚。 摊开在桌子上的食尸鬼躯体因为刚死所以仍有余温? 在旁边帮手的是擅长生物的博士小姐与我们的洛安少女——尽管这两位都因为气味和尸体而有些呕吐的冲动,她们仍旧保持了专业与克制。 经过细心打磨的干净猎刀从食尸鬼的两条锁骨划过,又顺着中间切割到了腹股沟的位置。夹杂着黑色液体的血液溢出,仍旧散发着热气的内脏让原本也站在稍远地方围观的几名武士喉头都动了一下,但他们以极高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仍旧在注视。 就连米拉和绫也停下了动作脸色苍白地缓着气,只有亨利熟练又视若未闻地伸手从切开的地方把肋骨掰开? 然后依次检查了内部的器官。 “基本上和人是一样的。”贤者很快地下达了这样的结论,而武士们也识趣地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和人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他用刀子割下了一团看起来像海边和人美食的海胆一样的软质组织——它生长在心脏旁边。 “这是食尸鬼的核心? 相当于人类的法力池? 这也是引发异变的根源。也是它超乎寻常生物的旺盛生命力与身体能力的根源。”贤者如是说着? 尽管大部分人听得半懂不懂? 但武士们仍旧敏锐地捕捉到了亨利想表达的信息——“也就是说? 这是弱点?” “嗯? 而且不止这一处。”贤者尚未说完? 另一侧的米拉和绫在强压住肠胃中翻山倒海的感觉以后凑了上去,博士小姐立刻注意到了食尸鬼被切开的胸腔肋骨上明显并非自然生长的东西:“这里。”她指了指上面,而人们顺着她的指向去看。 “肋骨变宽了? 边缘还有闭合迹象。”食尸鬼左侧靠近核心的胸腔肋骨很明显和右侧有区分? 它不像人类那样是一根根的骨头? 圆滑的边缘开始有融合的痕迹? 很明显是增强防护的演变。 “嗯,这是不完全的弱点防护。因为这些都是次品。”亨利的话勾起了米拉的回忆,这些在沼泽村附近出现的食尸鬼确实比起当初在里加尔见的要弱上很多,体格也更小并且更容易杀死。 “不止这点。”贤者把手向下探去,将胃袋取出,并且用小刀切开。 酸臭的气息立刻弥漫在房间内,有几人终于忍不住转头跑出去,但绫反而在这个时候提起了兴趣:“是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对的。”亨利点了点头:“完全蜕变的食尸鬼是脱离了人类通常认知的生物,它们几乎无需进食,只需要依赖核心提供的魔力就可以高效率运转。” 他看向了青田家的武士还有龙之介:“相当于一支不需要后勤补给的军队。” 这个概念抛出来在场对军事有所了解的人神色都产生了变化。几百人规模的军队需要的补给就得专门去准备,而上千人乃至上万人的部队规模没有专门的军需官处理的话在开战之前就会出现非战斗减员。历史上许多战役的所谓主场优势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能受得住补给线,在自家的国土上依靠补给打消耗战,最终便往往能把远道而来的入侵者耗死。 但一支部队如果不需要通常意义上的后勤补给,那会是什么样的概念? 意味着它们可以高速行进,不会被物资辎重拖累;意味着它们可以穿行像贫瘠的山区和雪地这样无法找到补给品的地带——而且以食尸鬼的诞生条件而言,还意味着死尸可以直接转化为战斗力而不是作为食物。 这是一种,在可以理解的程度内感受到的彻骨寒冷。它们扩充兵力的效率、行军的速度和可以行军的地方都远不是人类所能相比的。一旦这股力量被成熟地掌握,那些花费了几十年时间扩军积攒兵力的老牌贵族乃至于要塞领地都会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铺天盖地的怪物所淹没。 “应该庆幸的就是这些东西还只是残次品,它还需要依赖食物。”亨利用刀尖挑开了胃容物,立刻显露出来无法被消化的黑色头发很明显来自于人类:“考虑到这一点,三郎麾下的部队应该比我们想的要少。” “他带部队离开帆船附近有可能也并不只是为了捕捉那些被我们引开的流寇。”解剖这头食尸鬼为一行人提供了相当重要的信息,虽然一部分消息亨利之前便已经有推测,但现在才算是彻底坐实。 “也即是说,消耗战于他而言也是不利的。”龙之介抽了一口烟,呼出来用烟草的味道驱散空气中的腥臭味,如是说着。尽管亨利透露出关于食尸鬼的信息令人胆寒,但三郎麾下的东西只是半成品又让人多多少少安心了一些。 “是的,但现在的根本问题是哪怕考虑到内部消耗,这支部队也仍旧具有很高的规模。” “而且。”贤者一字一句地说着:“因为会感到饥饿,所以发起袭击的时间也许更早。” “他不一定会在捕获了所有的流寇并转化聚集起足够的兵力之后再进攻。”亨利这样说道,然后就像是印证了他的话语一样,一名在村子那边警戒的浪人在这个时候忽然跑了过来。 “大人们,有,有人来了。”他表达得不是很好,让人不清楚是敌人到来还是来自坪山县的援军到来。但这一切等他们前往村子外面临时构筑的防线之后便水落石出——来的是流寇。 数量约有七八十,基本上都是一副神情恍惚精神疲惫的样子。 这是之前被诱敌之计引得散开到四面八方的那些流寇,多半是被已经变成了怪物的同伴狩猎,惊慌失措之下往温泉村这边逃离,此刻却被拦在了刚刚建立起来的防线之上。 他们吵闹着想要进来,但村民们又拒绝这些人进入。在和食尸鬼交战之前便与这些人起冲突只会无谓地消耗力量,但让把这些流寇放进村子里也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情。 仍怀有些许善心的青田家武士们选择了沉默,但龙之介不是这样的人。 “告诉他们,我们得检查检查确认没有会变成怪物的人。在前面再构筑一道防线,分点物资给他们。”前县令很懂得要达成目标需要付出的牺牲,他不会让这些人进村,却也不会与他们开战。 在已经从亨利的调查那里得知三郎随时会发起攻击的情况下说出需要花时间检查这种话自然不是真心的。 他不会把他们放进来,这种流寇们会买账的说法加上给他们的物资甜头只是让这些人安心呆在外面的借口。11年的浪人生活中攀附上来假借他的名号狐假虎威的流寇他也见得不少了,他不认为这些人会被什么说辞之类的触动,他们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所以要利用好这股力量,就只能让他们处于一个必须为自己而战的地步。 青田家的武士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这种作为指挥官所必须要的冷血与果断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悖武士美德与信条的。但这却是最高效率最现实的做法。 战略和一开始制订的仍是一致的——对三郎进行斩首战术。 食尸鬼几乎只听从于原初魔力的拥有者,因为那即是魔力本身的具象化投影。三郎与藩地的那些人通过什么方法以凡人之身成功做到了驱使这些弱化版的食尸鬼,他们拥有了在短时间内便可以急剧膨胀的强大力量,但也造就了一个比传统军队更严重得弱点——严重依赖首脑。 传统的军队大将被斩首都足以造成士气的严重折损,但只要还有中层和基层军官士官骨干存在,军队就还能维持一定的战斗力。 可食尸鬼只是野兽。 它们是被魔力所污染演变,变成“生物该有的样子”的扭曲野兽。它们不遵从社会结构、军事体系,只凭本能行事。 所以一旦那个以一己之力操控全局的首脑被击杀,它们就会瞬间崩盘。 温泉村构筑起来的完整防线不过是为精锐小队击杀三郎争取时间和打掩护分散注意力用的。
第一百七十五节:龙与蛇(九)
季夏的午夜本不该如此阴冷,但此刻守在防线上的村民们却反而对此有所感恩。 因为低温多多少少使得他们身上的防具不那么闷热一些,尽管许多人仍旧对这临时制造的护甲——尤其是那硌人的边缘与不合身的轮廓——颇有微词,但在见识过武士们用大弓和腰刀进行的测试以后他们也知晓这确实是能保得住性命的东西。 护甲用的材料全是生活当中所有。温泉村的铁匠充其量能敲点蹄铁钉子磨一下镰刀,要指望他在两三天内造出全村份的铁甲是强人所难。因为章州并不是产铁大州,就连铁锭的量都很不够。 所以实际上这些护甲尽是硬化的软甲——在大锅中加入蜂蜡与骨胶熬制成液体,之后将生皮和碎布料投入熬煮。这种做法并非向来精工细作的新月洲传统,而是亨利推荐的里加尔式做法——也即是佣兵轻甲中的“煮沸皮甲”。 蜂蜡与骨胶在高温下会化作液态。由于牛皮在新月洲相对稀有,实际上更多人穿着的是家中破旧衣物多层叠加的绵甲,将其浸泡到液体之中,煮透了再捞起来风干,便会拥有与和人武士高档次大漆皮甲相近的防御能力。 大漆皮甲制作需三个月之久,一道大漆刷上去之后要等一周的时间阴干才能继续。若是追求速度直接暴晒会导致漆层裂开,而这种里加尔式的粗糙做法却可以在几小时内做出来十几件护甲。 堆叠到两公分厚的浸胶布背心刀枪难入,在用实际演示为村民了打了气以后,所有人也都老老实实地穿上了这些气味浓厚外形歪歪扭扭但有实际作用的防具。 毕竟见识过亨利扛回来的食尸鬼那副尖牙利爪,没人希望自己被近身以后开膛破肚。 贤者以他的知识极尽所能地调整到最高效率做好战前准备,然而在这个季夏午夜到来的袭击,仍旧打了温泉村村民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少年都逃走了,除了少部分壮年以外留下的几乎都是老弱。整条防线上最年轻的一个人也已有37岁。 习惯早睡的农民们在低温的加持作用下于午夜昏昏欲睡,本就麻木的意识加上呼啸的风声掩盖了密密麻麻的食尸鬼靠近的动静。于是他们一直等到第一头食尸鬼爬上了屋顶把站岗的人给扑倒,才后知后觉地慌乱惊叫了起来。 被作为骨干基层零散安插在防线上的浪人声嘶力竭地吼着,但毫无军事素养的农民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的指令。他们乱作一锅,有的因为恐惧想向后跑,又有更多人凑成一团冲上去想救下被扑倒的邻居。 于是本来布置完好的防线出现了好几个缺口。 战斗在仅仅10分钟内变成了最糟糕的情况。 本来凭借这些老弱村民的战斗力加上临时搭建的掩体,只要能利用好城防设备争取足够多的时间让亨利等人的别动队执行斩首战术,他们便还有可能在付出较小代价的情况下取胜。 但现在防线全面崩溃了,四处都是漏洞没有人看守而食尸鬼除了几头被上面被动性质的竹刺扎中以外便真就如字面意义地那样是“如入无人之境”。 扭曲的妖物轻易地越过了不过两米高的矮墙,它们像是老鼠又像是潮水一样冲上来很快地便扩大了因为村民乱跑而出现的防线缺口。仅仅10分钟的时间缺口就扩大到了无法轻易抑止的地步,以每秒几头的速度,食尸鬼迅速地越过防线扩散到整个温泉村的范围之中。 “那些流寇呢!”本该在防线外围当炮灰起到缓冲作用的流寇们连作为警报的惨叫声都没发出——又或者他们发出了,只是因为昏昏欲睡而被村民们所忽略。 “连夜偷了船跑了!”从防线上逃回来报告的一名浪人如是说着,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些底层流氓的求生本能,虽然被围墙和食尸鬼夹在中间,但他们还有水路可选。由于村民们让青少年大量逃亡而龙之介又需要保存实力的缘故,防线上的看守人力不足,靠近水域那边的船舶只有偶尔才会过去巡逻。 显然这些流寇是抓住了这一点,卷了一批物资趁机溜了。 龙之介想利用他们作为炮灰消耗食尸鬼的军力并且充当预警,而这些流氓连日奔波也想好好修生养息吃饱喝足。底下的村里人还有在大声骂他们吃里扒外白眼狼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给了这些流寇食物他们就应该好好充当炮灰进行战斗。但站在流寇们的角度却也并不是不能理解这一举动。 而且根本原因还是村民们私自让青少年逃亡导致的人力匮乏,才给了这些流寇可乘之机。 古往今来争战开始之时就总是人心交织最剧烈的地方,不同的人的抉择和意志相互影响使得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布局便可轻易达成的。但眼下局势已定,无能者才会急着找一个替罪羊开始责怪? 他们必须改变方针立即迎击。 “以房屋为据点迎击,先掩护前线撤退让他们保存兵力重整。先生之前所说的备用方案,可已完成?”龙之介对着贤者这样开口,而后者点了点头? 他随机转头对下属发令:“吹号,舍弃围墙。” “呜——呜呜呜——”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还在围墙上奋战的浪人们听到这一声都大吼着让麾下的村民们聚集起来,然而早已分散的这些村民之中有大部分都被好几头食尸鬼缠住? 他们也只能对那些向着自己伸出的无助的手视而不见。 “弓兵上房顶掩护,骑兵出列。”训练有素的浪人部队在指挥官的命令下借助火把与月色摸着黑迅速地扩散开来爬上了屋顶占据制高点? 但昏暗的夜色下他们分不清食尸鬼与人类所在弓箭的打击效率大大降低。 “这些东西能夜视?” “是的。”回答的人是我们的洛安少女? 尽管她并不完全确定这些食尸鬼与当初那些一致,但从它们畅通无阻的表现来看显然也是具备暗中视物的能力的。 天黑之后人类的视野大幅受限因此战斗力严重下降,这些食尸鬼在午夜袭来也许证明它们的指挥者三郎仍旧具备充分策划行动的能力——但这一点也许并不仅是坏事。 “步兵,被动防守。” “弓兵,上火箭。”龙之介语气平淡地下了指令:“把左右两侧的房子点了。” “大人,那是俺家——” “这种时候了还计较这个!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农民们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前任县令。茅草铺就的屋顶在夏日干燥易燃? 火箭轻而易举地点着了它们? 而这硕大的火炬照亮了半片天空也总算让弓兵们能从轮廓辨识出怪物与人类。 “骑兵出列!!”宝贵的骑兵部队此刻也不得不投入进来? 为了保存前线的兵力他们对着追击的食尸鬼进行了一波反冲锋。 新月洲的战马远不如里加尔的高大健壮? 加之以缺乏马甲,好几匹马就在这种硬碰硬之中被抓挠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马儿体能迅速地下降,尽管他们立刻返回到步兵掩护之中,骑兵却是每出动一次就弱上几分。 “清点人数。” “推出刺车挡路!” “弓兵继续射击,不要停!”副官们接二连三地下达指令,插满削尖竹子的独轮车和牛车改造成的可移动路障被推了出来挡在了路中间。然而越过了狭窄路口的围墙所在扩散进去整个村子以后食尸鬼可以行进的路线大大增加,零零散散的房屋之间过道四通八达,根本不是这点人力就能扼守得住的。 温泉村并非军事重镇因此房屋也基本上都是随性建造,由于存在大片水稻田的缘故实际上仅有靠近沼泽部分由于水域的存在有一个较为狭窄的扼要口。而这便是一行人建筑了围墙的地方,而此刻围墙防线被突破食尸鬼逐渐散布到这片庞大的区域之中对于人类而言只会越来越不利。 “退到旅馆。”人数清点完毕,防线上成功撤下来的人员不超过三分之一。 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此刻局面更加严峻,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选择,雅之店长的旅馆结构坚固并且足够庞大,可以作为退守的堡垒。 “弓兵部队收拢!”副官大声地下令,屋顶上的弓手们在消耗了一半箭矢以后体力几乎未减分毫地迅速回归到队伍之中。 “全体撤退!”从四通八达的村镇中心一路朝着坡上旅店撤去,路途中零散的几头食尸鬼被迅速地斩杀,却也有跟不上强行军的村民在昏暗中掉队被扑倒啃食。在开阔地比拼消耗他们绝对会输,但占据要点这场战斗仍有胜机。 “踏踏踏踏——”密集而杂乱的人类与马匹脚步声在布满杂物的硬地上接连响起,身后火箭点燃的房屋火势逐渐扩散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地追来。 “啪嚓啪嚓!”四足奔行的食尸鬼从已经收割过的水稻田中间涉水而过,在黑暗中溅起一片水花紧跟不放。 “上楼,在窗口布防!”之前的动静加上此刻浑身带伤地归来,仍旧驻守在旅店内的非战斗人员以及部分浪人都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坚爷等人开始翻出药柜准备疗伤,而仍旧还待在旅店门口的贤者则是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像细细支流逐渐汇聚到旅店门口的食尸鬼黑潮。 “是时候了。”亨利对着龙之介这样说着,紧接着他们将原本就摆放在旅店附近的几辆放满木桶的独轮车推了出来,用火把点燃了上面的引线。 这是隐藏的一张牌。 温泉村既然名字里都写了温泉,便必然会有天然温泉的副产品——硫磺。 以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制成的火药新月洲早早便已发明,只是他们的配方比例偏向于炸出绚烂的烟花而非用于杀伤。 村里有烟火匠人算是一个意外之喜考虑到物产却也在意料之中,夏日祭即将到来因此打算大赚一笔的匠人制作了许多烟火囤在家中。贤者改变了配方把它们混合石子装入木桶之中。 含铁的引线发出黯淡的火花,随着木车被推下坡朝着食尸鬼撞去而迅速地缩短距离。 “噼啪噼啪”的引线在烧到了末尾的时候发出“噗呲——”的一声,在月色下都清晰可见的青烟冒出一秒之后,整个木桶膨胀了起来。 “嘭轰!!!”碎裂的石子和其它杂物高速飞行着撕碎了面前的一大片食尸鬼,但这还没完,由于烟火匠全部成品火药库存也仍旧有限的缘故,其它的木桶装的实际上是燃烧物。 火药最初会被如此命名,便在于人们发觉它可以加速火焰燃烧的过程。 稻草、草炭、动物油。一切可以加速燃烧的东西被简单粗暴地混合在一起,结合布置在中间的药筒一起扩大了杀伤的威力。 “快扑灭!”四溅的火花和石子甚至有一些落到了旅馆上,好在屋顶是防火的瓦片制成,少部分落在走廊上的也被迅速地熄灭。 但不远处村民的稻田和房屋却是没有这般好运了。 没有痛觉的食尸鬼浑身烧成黑炭仍旧试图前进,与之前火箭点燃的房屋一并,许多温泉村村民祖祖辈辈生活的茅屋就这样化为了灰烬。 之前还在安慰其它人屋子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的村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望着熊熊燃烧的稻田和房屋也许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清晰地意识到这场灾难不是在闹着玩的。 但即便如此这都还不算结束。 爆炸和火焰杀伤了少说有百来头食尸鬼,但它们还在涌来。 缺乏智慧的野兽直接冲进了火海被灼烧着倒下,但它们仍有数量优势,逐渐地便用尸体扑灭了一些地方的火焰成功地越了过来。 而他们这边的底牌已经打出去了。 爆炸只是为他们争取了在旅店内布防的时间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食尸鬼的数量。 所有一切都没按照原本的计划执行。 黑潮已经涌来,尽管数量少上许多但在漫天火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来的食尸鬼仍有三四百之数。 弓手的箭矢消耗了一半,骑兵最少有三分之一的马匹因为受伤陷入了虚弱状态。步战浪人虽然还保存得较为完好,但在之前的战斗中他们也是减员最严重的。 本来应该分担压力的村民因为缺乏军事素养而且年青人都逃亡的缘故,此刻残余的战斗力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接下来的战斗。 是依托旅馆作为据点的,单纯的消耗战。 旅店算是造得很坚固,可它仍旧不是堡垒。一二层有许多的窗户,入口繁多。 以食尸鬼的脚程,他们连撤退都很难。 背水一战是仅有的选择。 但翻盘的希望仍旧存在——因为食尸鬼很明显瞧准了人类在午夜的困倦进行袭击,这证明三郎还保有作为人的意识。 而只要是人,就会犯错。 “呼——”龙之介看了一眼亨利,点了点头,然后从下属手里接过了火把。 他把头发挽起来,用火把照亮以确保自己的面容显露,之后堂堂正正地走出了旅馆。 “......”前任县令一言不发,但食尸鬼们却没有一拥而上把他撕碎。 它们忽然像是汹涌的潮水遇到了一块河道中央的岩石一样分散开来,紧接着三郎带着几个仍是人的追随者走了出来。 这个蛇一样得男人双目充血,戏谑地看着龙之介。 像一只猫看着已经无处可逃的老鼠。 ——他上钩了。
第一百七十六节:龙与蛇(十)
三郎不是武士。 尽管他确确实实拥有很强的个人能力与意志,并非出自武士世家的他在军事领域仍旧是一个外行人。 大部分帕德罗西帝国的军人在对新月洲武士阶级有所了解以后,都会得出与军事学者相同的结论——和人的武士格局很小。 这种在帝国人眼中所谓的“小格局”,是千百年缺乏大规模全面战争的历史长河中,为了维护武士阶级的传统而一味强化那些精神层面诸如忠诚、勇猛和个人武艺操守所导致的结果。 若是将军事拆分为“战略”与“战术”——“大军团”与“小部队”两种规模的思路的话,和人的武士便是因为长期缺乏全面而大型的战争,而将“战略”层面的东西忽视,甚至说得极端点,他们连小股部队“战术”层面的东西都并不重视。 一群武士凑在一起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在战斗,而是成百上千个孤立、几乎没有协作的个体。 作为与骑士同等级的军事贵族,培养每一名武士都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他们诚然作为单兵使用也是一股强悍的力量,但这种知晓军事理论的精英战士真正作用是作为指挥中枢,作为一支部队的首脑与骨干指挥那些数量更加庞大的足轻。 可和人的武士却往往不愿担当这种职责,一味追求个人武勇体现。并且在落败以后忽视存续部队的撤退工作,从不考虑与友军合流来日再战,而是为了保存己身的荣耀选择当场自尽。 熟读兵书,却从不使用。 占据了一整块大陆的月之国这么一个体量庞大的国家,那些动辄数千人上万人的地方军队,打起来却像是几万个在独自作战的人。 在千年时光的和平中强化自身阶级特点的做法成为了一种精神束缚牢牢地禁锢武士们的思想——但也因此,正因如此。 脱离了武士阶级,脱离了身份,脱离了那些过分严苛的操守。 成为了浪人的龙之介和他的部下,反而才真真正正展现出一支继承了数千年兵法文化的和人精锐武侍者阶级部队。 应有的模样。 “拉弓!” 三郎露脸的一瞬间,早已布置好的弓兵齐刷刷地拉弓搭箭。 就连青田家的武士们都对这一切感到诧异——这不是卑劣的偷袭吗? 以本该被武士们誓死保卫的领主露脸引诱对方出现,之后一声不吭连阵前大声朗读《宣战布告》都不做便直接射箭,这是一种武士绝对想不出来也绝对不会进行的打法。 所以它起效了。 箭矢贯穿了和青田家一行同样不知所措的三郎的身体,他熟知的龙之介是十一年前还拥有许多事物的龙之介。而他之所以露面,就是希望这一次能亲眼看到他珍贵之物被毁灭的表情。 但被岁月改变的不只是他自己。 名讳中被冠以龙的男人和像蛇一样阴险的男人。 在十一年时间从未消失的对彼此的仇恨之中,如今已经剥去了所有文明社会立下的规章制度约束。 他们像两头争夺地盘的野兽,见面便是不死不休,唯一的目标只剩看着对方死掉。 ——但这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射出的箭矢被站在三郎身旁的下属用身体挡了一部分,唯一一枚穿过缝隙命中了他胸口本该是致命的箭矢,在燃烧的熊熊火光中粘稠的黑色液体顺着白木箭杆溢出之时,所有人也便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龙之介还有亨利的那种杀伐果决才是正确的,青田家的武士一行第一次深入骨髓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里容不下任何为了展示荣誉或者所谓“正确而优雅”的做法——因为它们太花时间,太慢了。 “骑兵冲锋,廻字阵!”气喘吁吁而且有近半带伤的骑兵在下一秒被派出,命令下达的一瞬间这些人毫不犹豫地便冲了出去。 他们在冲到阵前的一瞬间时分成了两队没有对着防守最严密的三郎所在位置冲锋而是错开冲倒了旁边包围着的那些食尸鬼,而紧接着龙之介一声令下,驻守在一层的重装浪人直接冲了出去抓紧骑兵创造出的空当填进了食尸鬼与三郎所在位置间的空缺部分。 “快跟上。”混乱在刹那间产生,但亨利和鸣海等人却立刻判断出这是他们仅有的机会。旅店内包括农民兵和非战斗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迅速地跟上了脚步,他们结成了紧密的阵型。紧抓骑兵用最后的牺牲所创造的这个契机形成了一个外围被食尸鬼所包围但内部却把分割开来的三郎和他人型部下包围的同心圆。 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耗费了最后的机动冲击力量,却是把自己送进去几百头食尸鬼的包围圈之中。龙之介在一瞬间想出来的这个作战方案,若是拿给那些自认对军事十分了解的人进行评判,大抵是会被讥讽得体无完肤的。 但在场的人心里却是雪亮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 带着一大帮非战斗人员和伤员,缺乏足够多的马匹,他们逃不过脚力非凡的食尸鬼。 待在旅馆当中看起来好像可以依靠建筑物进行更长时间的抗争,却也是把自己逼入了死局只能活活耗死。 像这样以全部的浪人骑兵部队作为代价冲过来,在被食尸鬼包围的同时却也包围了作为首脑的三郎,反而是一个最有取胜机会的决策。 不再有什么意外之喜? 像火药这样的底牌在几天时间内充其量也只能准备出一张。 所以剩下的就纯粹是力量与速度上的比拼——是食尸鬼先突破外围重装浪人的防守圈击溃他们,还是他们先突破三郎部下的保护击杀他这个首脑。 哪怕他死了食尸鬼也仍旧存在,但缺乏指挥的野兽不可能再像这样协调统一,他们会更有机会突围。 大剑克莱默尔? 出鞘。 约书亚也抽出了太刀。 重装浪人以及拿着大盾牌但不善战斗的愣头青与民兵们一起组成了外围的防线,他们的身后是没有战斗能力躲在旅店内的女人老人和小孩——这些人必须跟着他们一起进入包围圈? 因为单独被留在旅店内的话他们极有可能会被食尸鬼杀死或者俘获作为人质。 在场的顶尖单兵战力出列,包括亨利、约书亚和我们的洛安少女在内的里加尔人与青田家的阿勇、弥次郎和大神还有龙之介与他的副官一同向前——为了维持防线他们分不出更多的兵力。 三郎慢悠悠又一颤一颤地抽出了胸口的箭矢,而他那几名同样受污染严重的重装浪人部下面无表情地也举起了武器。 他们是否还保有人类的心智无人知晓,眼下也并不是计较这些的好时候。 以速度最快的约书亚为首,这八人直接向着阵中的三郎杀了过去。 “当锵——”火花四溅? 赤发的盲剑客一个俯身用刀擦着对方枪杆向着他的持械手劈去,速度极高的太刀直接劈在了对方手甲保护手背的部分? 铁制的护手凹陷变形。若仍是人的话这一击足以击断掌骨使他松开持械手空门大开进而发动下一次攻击——但他没有松手。 “呼——”仿佛不知痛楚的木偶,这名浪人直接横过枪杆扫了过来,约书亚速度极快因此这一击落了空,但本该能解决一个敌人的他也因此被逼得退了回来。 与约书亚同样属于灵巧型剑士的还有我们的洛安少女? 她的攻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红发剑士取得了更高的成果——因为熟练度不如他高的缘故? 米拉直接采用了“同时”的技巧? 没有试图废掉对方持械手再进行攻击而是格挡了对手太刀的劈砍同时命中了对手的喉咙——这一招之前在对付和人剑客的时候百试不爽,这一次却也碰了壁。 菖蒲造的刀尖确凿无疑地击穿了对手防御薄弱的喉咙,但紧接着对方却伸手抓住了她的腰刀并且想趁她被暂时停止行动的时间进行攻击。 洛安少女只能匆忙地抽回了腰刀并且一个侧身连蹬带跳地拉开了距离。 里加尔一行三人之中有两人未能取得战果? 另一侧的武士与龙之介等人亦是碰了壁。尽管他们具有人数上的优势,弥次郎和阿勇甚至是两人夹击一名三郎的部下,但因为这些浪人全都身着重甲并且被污染因此具有与食尸鬼等同的生命力缘由,他们的攻击未能奏效甚至于还失去了一把短枪。 小少爷拔出了随身的太刀继续战斗,但所有这些碰了壁的人,眼光却不由得都投向了那唯一一个。 确确实实地完成了击杀的存在。 克莱默尔的挥舞方式朴实无华。 亨利以一贯低垂剑尖的方式用一记斜撩发起攻击——第一剑看起来好像他失误了,因为对手完美地避开了这一剑,但这么认为的人显然便不够了解这个男人。 由右下方向着左上方以大角度斜撩起来的这一剑在末尾时擦中了对手头盔右侧——亨利面对着左侧——低垂的护颈部分,和人头盔的护颈是多层甲片用柔软的绳系固定,因此可以在不影响颈部活动的情况下达成防护。 但缺点就是。 会在攻击下活动位移。 被撩起来的护颈因为自重而落下的空当不过一秒,但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平直得像是最顶尖工匠花费数周用木工刨精心处理的柱子,斜撩末尾转变成了一记横斩。举世无双的剑刃准确地命中了因为护颈被撩起而露出的脖颈,而直到它将皮肉与颈椎一并斩断,头盔的护颈部分才姗姗来迟地落下。 一照面,生命力顽强并且身着重甲的污秽浪人便被一剑枭首。 失去头部的身体无力地倒下,而贤者本就高于常人的身体也显露在三郎面前。 “是你这家伙。”脸上血管内充斥着黑色液体的前沼泽村之主恶狠狠地盯着贤者,但周边的那些污秽浪人也像是受到他意志感染一样都背过身朝着亨利扑了过来。 这是三郎犯的第二个错。 他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 亨利对着米拉打了个眼色,立刻会意的洛安少女没有朝着自己老师所在的地方冲来掩护而是转变了方向。 其他人注意到了她的行动,这些同样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在没有花时间进行语言沟通交流的情况下在一瞬间便明白了战斗方案。 贤者后退,而其它七人一并发起了冲锋。 “当锵——”他格挡住了左侧污秽浪人大太刀的劈砍,偏斜了克莱默尔的剑锋把对方过于势大力沉的攻击向着地面引导。 “啪咚——”紧接着因为克莱默尔的剑锋朝下,便顺手用配重球利用身高臂长优势砸中了持腰刀冲来的又一名污秽浪人的面部。 面甲凹陷,混着黑色液体的鲜血溢出,而亨利抓着那名把大太刀深深砍入泥地之中的污秽浪人背甲的领子,将他的身体作为支点跨越过去规避了另外数人的攻击。 仅仅几步的距离。 就是转移目标朝着贤者发起集中攻击,被拉开的这仅仅几步的距离。 “噗嗤——”一左一右,一斩一刺。 三郎的右手被约书亚劈飞,而左手则在肩膀位置被洛安少女手里的菖蒲造长腰刀击穿了肩胛骨。 “咚——”大神手中的硬木金棒命中了这个瘦弱的男人的胸腔,他倒在了地上。 龙之介完成了最后一击,他屏住了呼吸抿着嘴一言不发紧握着手里过去作为县令时满载荣耀如今就连柄卷都已经在11年流浪之中褪色的太刀—— 捅穿了三郎的左侧胸腔。 这是亨利之前解剖总结出来的弱点。 浓郁的黑色体液顺着破开的核心流到了胃里又满溢而出,溢出的液体呛到三郎的气管使得他咳嗽连连。 亨利抓住那几名很明显与三郎有某种联系的浪人在三郎受到重创时失神的机会将他们全部斩杀。 “呵呵呵呵。”龙之介垂着头,满面怒容,披头散发。 但发出笑声的人却是三郎。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回过头看着的是熊熊燃烧的房屋与稻田,背景里是仍旧在被食尸鬼围攻的浪人与村民。 “你真可怜。” “咔嚓——”他扭转了手中的太刀,粉碎了三郎的核心。过去妻女为他挂在刀柄末端上的挂饰被喷溅出来的鲜血所污染。 三郎睁着眼睛带着张狂的笑容变得一动不动。 龙之介松开了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食尸鬼混乱起来了!” “好耶!” “别冒然追击,稳住阵线,稳住阵线,不能再有牺牲了。”火光滔天下喊声此起彼伏,温泉村几乎全毁。 数百头食尸鬼在三郎被击杀以后不再有那种整齐划一的行动,一部分胡乱地跑开而另一部分甚至在长时间活动的饥饿促使下开始对同类进行撕咬。 尽管它们仍旧渴望人类的血肉,失去了协同的这些纯粹的野兽威胁性却开始降低了。 “可怜,吗。”龙之介看着那些已经所剩无几的部下和大火熊熊燃烧的温泉村。村里的女人抱着小孩躲在防线内啜泣着。 三郎死了。 但他也没有赢。 在刀插进胸口,同时也是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个蛇一样得男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悲愤,仇恨,充满了负面情绪的面容,再也无法维持那副高高在上优雅模样的龙之介。 他不在乎龙之介死不死。 他只是想看到这个人受伤。 被拖到复仇的泥潭之中,变得遍体鳞伤。 正因为曾是挚友,所以在对上眼神的一瞬间,三郎便明白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带着满足而张狂的笑容,蛇一样的男人死了。 而冠以龙的名字的男人,瘫坐在地上。 心中只余下空虚。
第一百七十七节:躁动清晨的告别
在三郎死后失去了指挥的食尸鬼,在黎明的第一缕光投下来之前似乎受到什么召唤或者驱逐而离开了温泉村。 遍体鳞伤的人们就连清点死伤的余力都没有,就这样大口大口地吸着充斥大火焚烧后的灰烬味道与尸体和鲜血气味的空气。就像所有历经过血战的人,他们仿佛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一样拼命地呼吸着空气。 身心皆疲惫到极致的人们止不住地颤抖,有的人面色惨白后知后觉地终于注意到了周围环境有多令人作呕,但却因为长达数小时的高强度消耗而腹中空无一物,干呕了半天也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待到终于回归过来时,村人们徒劳地试图从井里打水灭火,却发现在战斗中木桶的绳子已经断掉。而又花了时间找到另一个木桶系上绳索捞起来的第一桶水里面还泡着半只食尸鬼的小臂。 水桶洒了,提水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水浸湿,然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就像扩散开来的涟漪,不论是男女老少,尚且幸存的温泉村村民们大多都受此影响。 有的放声大哭,有的小声啜泣。 时间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他们继续尝试灭火。尚有余力伤势不重的人如里加尔一行也多数加入了这一行为,然而放任大火烧了这么长时间,哪怕是铁器也基本上都被烧出毛病了。 家没了。 家具全毁,仅有的金钱财物毁于一旦——但农民们本就没有多少钱币。 所以单纯实际钱币上的损失看起来并不是很多。 真正的问题是谋生工具。 种子没了,稻田也没了。屋里的存粮全烧了,养在田里的鱼也全都死了。 农具也没了,甚至就连捕鱼用的船都被那批逃亡的流寇偷走了。什么都没有了,活了下来,但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焦黑框架的房子泼上去的水在清晨第一缕光下升腾起雾气,夹杂着远处天际线群山的景色美不胜收。但农民们站不起来,他们瘫坐在地上,发着呆。 “如果”一开始不让青壮年逃跑,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如果”站岗的人打起精神来更专心地防守自己的所在区域,这一切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有很多的“如果”环绕在一部分人的心中,还有一部分人因为无力改变失去的现实而转为仇恨这次战斗的主导者——也即是龙之介——但更多的人。 只是变得空荡荡的。 和人的农民是很能承受得住压榨的。 只要还有口饭吃,被压在底层他们也能过得甘之若饴。 这个4000年古国的阶级固化远比里加尔那些超过300年便可称为老牌的小王国要更为严重,农民们几乎不会追求上进或者冒险,他们只要好好种田然后偶尔有一顿大鱼大肉吃便心满意足。 所以和人的农民是麻木的。 不论对士族那套对主子忠心耿耿追求个人武勇的信条,还是华族口中所谓的民族大事国家大事,他们都顶多只会在口头上应付两声表一下态。 有口饭吃就行,国家大事让大人物们操心。 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认为这些事与自己无关,离自己很远,只需要好好地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一切就都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 然后一把火,一场战争。 什么都没了。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是小事,都是小事。 围墙立了起来,浪人们掌控了村子里的管理权,武士和雅之店长再三召集了村民强调事态的严重性。亨利甚至宰了一头食尸鬼拖着从大道走回来。 一行人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要向这些温泉村的村民传达事态的严重性,但他们却几乎无一例外都还想着: “明天一切就都会过去? 都会回到过去那样。” 他们没想过自己会死? 没想过屋子会被烧掉。 就连送出去的青壮年,都只是“暂时避避风头”,回头事情过了再回来村子里,继续过着过去的生活。 但回不去了。 由于能战斗的青壮年全都出逃加上围墙失守,整个温泉村的村民牺牲了超过一半。 大半个村子焚烧殆尽,就连雅之店长的旅馆也因为食尸鬼的围攻而残破不堪——在三郎死后这些嗜血的野兽仍旧对他们持续进攻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只是失去了统一指挥并且会遵循食欲对同类进行撕咬的它们不再具有之前那样的威胁。 房子可以重建? 田地可以重新耕作,牲畜可以重新放养。 但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旅店门口的空地上用草席盖着的尸体铺了一地? 其中有很多还是小孩。 他们没有被送走的原因和那些青壮年被送走的原因相同? 都是爱与关心。 “年纪小? 远行不安全。” 不光远行不安全? 就连按照亨利最初的计划将老幼妇孺集体安置到旅店进行集中保护在他们看来也是不安全的——‘孩子还是跟父母待在一起最好’。 同理的还有口粮和其它很多物资。 武士们的威望和权力能要求农民们把这些上交进行集中管制? 但农民们也有的是办法拖时间或者藏匿? 就像他们送走青壮年劳力一样。 “温泉村”听起来像一个整体? 可所有这些被迫参与战斗的村民考虑的却都只是自己,以及或许一部分熟悉的邻居朋友与亲戚。 他们定下的布防与警戒计划算得上优秀,却高估了执行计划者的素养。 一环接着一环的缺斤少两? 共同导致了必定会发生的崩塌。 所谓贤者? 所谓引路人? 若是别人不愿追随的话。 终归也是如此无力。 太阳正式升起了。 望着满地的疮痍? 龙之介下达了队伍解散的命令。 他的复仇结束了。 仅剩的那些浪人许多都带着伤,他们变得和村民一样怅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他们期待着的复仇结束后龙之介回归成为华族,他们也再次拥有武士身份的光景,没有出现。忠心克制着他们仍旧尊敬着这个男人,但自己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龙之介选择留在温泉村。 这件事还没结束。 坪山县那边必然会收到消息派出人员,而拥有丰富华族生涯经验的他明白。 这些人不是来救援或者收拾后事的。 他们需要一个人对这桩惨剧负责,需要一个能交给上面的答案。而若是他这个浪人领袖、前任华族离开了。那么雅之店长就会成为这个对象。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亨利一行人打点状态,接收了来自龙之介最后的馈赠,在清晨也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本就是流浪之身的约书亚跟上了亨利他们。因为新月洲不存在佣兵工会这种组织的缘故,他身为一介异乡人会跟龙之介在一起除了意气相投以外也有朴素的生活所需这一原因。 红发的剑士拥有的谋生技艺仅有剑术,所以若不跟着那些有战斗需求的团体他便无处容身。 见识过他技巧的青田家一行很乐于接纳他作为门客。约书亚几乎是无欲无求,只需要管饭他便愿意同行,不过弥次郎以教学费用为由还是给他也提供了一笔薪酬。 所有的人再不需要步行。 龙之介把残余的马车都送给了他们,这些里加尔血统的马匹因为没有鞍具的缘故与独角兽米提雅一同被保护在了旅店的马厩之中。没有参与浪人骑兵最后的冲刺,因此反而是仅剩的马匹。包括水车在内现如今一共有3台马车的一行人行进速度大为提高,出发不久回头望去便已经看不到温泉村缭绕的余烟。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想留下来见证后续,但作为参与者再不抽身离开等坪山县的正规军部队到来时,恐怕立场会十分尴尬。 尤其是亨利在与博士小姐商讨后终于决定把那封投名状相关的事情告知青田家的高级武士们以后。 青田家主最初碰面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有一些什么隐情,而他认为与他们一起前进会在将来有益于自己家族的延续。这一路上的低调行事和避开风头、以及一些袭击者等诸多遭遇令鸣海等人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什么。 但任谁都还是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这么大。 而贤者选择隐瞒至今的根本原因,只用一句话便足以令所有武士沉默: “换作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前,你们恐怕会基于对新京毫无保留的信赖而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吧。” 就像麻木的农民一样,在经历山村与巫女部队鬼族遭遇战之前;在这一路上的战斗和互相了解之前;在这一次沼泽村所遇到的三郎掌握的这份足以撼动4000年武士社会的力量之前。 他们是坚信着现如今的这一切会永远地持续下去的。 可向来如此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对的,冠冕堂皇的话语放出口,现实却不一定总是能如愿。 循规蹈矩,武士社会几千年的传统,真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它确实给予了人们一个可以依靠的信条,但是否有时也会成为枷锁。 以盲目的信心束缚了心灵与视野。 “统一皇室永久长存。” 可作为新京之剑的巫女部队已然伤痕累累。 “四千年月之国和平安康。” 波澜已现,足以挑战社会根基的力量甚至于被一个藩地的地方流氓头子给掌握。 口中说着“信心”,对那些缺乏“信心”的人破口大骂认为是“忠心不足”。 但他们在做的,是在实际上选择了视而不见。 该走了。 得知了这个重磅消息的一行人理所当然地得出来这个结论——他们不能跟坪山县的主力部队见面,因为这种场合人多嘴杂,一旦调查留下太过详细的记录总有什么情报会从不知道的地方泄露。 “不能,就交给坪山县的人吗?”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阿勇,历经血战他也终于磨去了一些棱角。最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基于对这份投名状的分量认知,认为对于一个小小的青田家而言担子太重了才提出的这个建议。 但一如既往,亨利摇了摇头。 “一份可以影响藩地和新京两边的重要情报。” “对于两边来说都很重要得话,就意味着取得它的人可以任意选择一边站。” “这就是要命的地方,我们无法确定拿到手的人会怎么想。” “地位越高的人对这种东西就越敏感,越是能注意到这份情报的价值。” “只能亲手把它送到新京去。”
第一百七十八节:应行之道
里加尔的老练冒险者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所有愣头青都觉得自己很懂战争,尤其是那些从未参与过战争的。” 这听起来像是常有的老一辈和新生代之间惯例的互相鄙夷——就像那些新生代军人与冒险者会认为过时的经验已经派不上用处一样,老人也常常轻蔑那些经验不足的晚辈异想天开的观点。 但就像我们以前说过的,任何偏见与谣言往往都存在一定的事实根基。 ——温泉村的战事传开了。 由于以里加尔式的大型马车为主要代步工具,一行人的行程实际上远比当初设想更花时间。帝国产的大型四轮马车运载能力优越却对道路有较高要求。虽然提供了遮风避雨的移动屏障并且具有极高的载重能力,他们却被限制在国道上无法轻易离开。 因此当脚程相对缓慢的一行人步入章州西南方向边境之时,他们略有惊讶细思一下却又好理解地发现这里几乎人人都在讨论温泉村的战事。 而且没有多少意外地,大部分人对于战局中人类的表现是予以了极低的评价。 队伍构成相当复杂的一行人在镇口的茶馆落了脚,由于还得安置马车,先进门的是亨利等里加尔一行。尽管有许多异乡人面孔,但因为已经接近中部的缘故这里的人却也没有投来太多的关注。或许在他们离开之后会成为新的话题,但眼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却更热衷于纸上谈兵讨论已成定局的温泉村战事。 大白天便一身酒气的中年人用亲身经历过的语气痛心疾首地说着那些惨痛的牺牲,马后炮地讲着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做,仿佛只要他在的话这一切便不会发生。而旁边又有年轻人附和着也表达了质疑,认为尽是那些农民与浪人低劣的战斗素养导致了温泉村的惨事。 “说到底什么妖魔,不过是些野兽罢了吧。” “夸大其词夸大其词,败者总爱把对方描述得太强大。”类似的言论刚一进去就不停地传来。边境总是会聚集着大量来来往往的人,但这些人都未曾带着行李,穿着打扮也更像是本地人。但现在是农忙时节,会在大白天便待在茶馆的多是以听闻故事为乐的游手好闲之人。 自己生活愈是乏味,就愈是喜好嚼舌根讨论各种谣言八卦。 待到挂着家纹的青田家一行武士处理完事务入门时,不少人都瞥了过来,为他们投来了比先进门的里加尔一行更多的关注。显然比起异乡人,这些人更在意的是贵族老爷。但也仅仅只是害怕失言冒犯暂时禁了声,过一会儿见弥次郎等人没有理睬他们便继续讨论了起来。 作为亲身经历过战事的人,原本米拉和其余几人都是有些好奇这些人在讨论些什么的,但她越听那好看的小眉毛就越是皱到了一起。 “只要勇敢就行了,齐心协力哪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一定是浪人临阵脱逃了!” 战斗是有武士参与的,虽然青田家一行在坪山县的人过去之前就离开了,而之前虎太郎写的官方文书详细内容也基本不可能给平民知道,所以他们不知道参加的武士到底姓甚名谁又有多少人倒也正常。但都已经知道农民和浪人参与战斗这种细节,这些人却只字不提参与战斗的武士,把问题全都甩到参战的农民和浪人的身上,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柿子要挑软的捏,武士阶级他们得罪不起,但鄙夷一下浪人和农民在和人社会的大文化背景下却是正确的。 一个是失去了侍奉的主子的无业游民,另一个则与他们同为底层。比起辱骂士族与华族,这种慷慨激昂的痛心疾首要“更安全”“更不会危害自己”。 这场惨胜需要一个罪魁祸首,一个谁都能拿出来批评辱骂而又不会得罪人的对象。在阶级苛刻的新月洲,会选择浪人和参战的农民作为这个对象理所当然。 龙之介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才留在了温泉村。 但尽管如此,在茶馆中听闻这些未曾参加过那场战斗又甚至一生中从未有斗争经验的人夸夸其谈,将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人贬低到毫无价值,仍旧令米拉有揍人的冲动。 更让人不爽的还在于这些人讨论了大半天,口中所谓“绝佳的避免这种惨状的方法”。 就是“勇气”和“精神”。 他们似乎认为只要农民们足够勇猛,那些他们素未谋面的浪人“没有临阵脱逃”,那么便可以轻易取胜。 没有战术考量,没有依据地理进行的规划,没有装备和人员素养等等任何稍有深度的观点——仅仅只是把惨状归咎于“不够努力”“太没有勇气”? 然后信心十足地基于这种设想口诛笔伐。 如此的一幕? 身在其中者不停点头称是认为自己看破了迷局有先见之明? 而旁观者稍微有些知识的则是对于这种愚昧感到无话可说。 但他们仍自顾自地在继续讨论? 于是自然有人发作了。 “哼”充斥不屑的冷笑声传来? 但并非从一行人座位之中传出。七嘴八舌讨论的游手好闲之徒们都安静了起来,转过头看向了那个留着中长发的年青人——从打扮来看,显然是一位学者。 “尔等看问题的方式还是太浅显了。”鄙夷的话语虽被说出,意外的是这些人却并没有反感? 而是一脸恭敬:“原来卿大人来了,还请大人指点?” 他们似乎与这位年轻学者熟识并相当尊重? 而这位被称为卿的年青人也对这种卑微的态度十分受用——他的下巴翘得更高了:“尔等所知的信息仍有不足? 人啊,得了解全局才能做出评判。” 他这样说着? 接着却也确实说了一些诸如布防细节和战场经过之类的大概——对于布防的观点基本上与当初亨利所做的相似:控制在靠近沼泽那边的入口,建立防线设立一个扼要点? 但接下来的部分却差距甚大。 “是战史学院的。”坐在亨利等人身后,因为博士服脏了换成平民女子服饰的绫瞥了一眼这名学者的服饰,如是说着。 和人的博士各有所长? 其下的学者也分为各种专精。天阁大书院麾下共分三大局,国土局善于土木工程与道路修建;星咏局研究星象与天地万物? 而史书局则负责记录四千余年的漫长历史。 国土局着眼于“现在”,进行建设与改良工作,是最务实的。而史书局负责挖掘古物与记载历史,是作为“过去”的一种载体。博士小姐所属的星咏则关注天像与大地变化,预测蝗灾、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为“未来”作出预警。 而这位学者所属的战史是史书局麾下的一个分支,专门研究与战事相关的历史。这样一想他的发言会得到这些纸上谈兵的外行人的尊重也便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些人看来恐怕这便是所谓的权威人士。 可他的发言仍旧很有问题。 “武装起农夫,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地进行训练。依托屏障,与能以一敌十的武士与浪人并肩作战。” “哪怕敌人有数百之数,只要将全体村民集结起来,每个人做到最少击杀一头野兽,剩下的由武士对付,便不足为惧。” ——这绝对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外行。 只听他那些精妙又言之凿凿的战损比,洛安少女就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把人想成了是绝对不会动摇的机器,只要把一个村民训练到某种程度,丢上去就绝对每一次都能完美发挥,做到成功击杀一个对手。 按他这样的完美算法,哪怕村民们与敌人付出的战损比是1:1,比方说敌人有600,只要200名村民牺牲自己解决了其中的200,剩下的400便可以由100名经验丰富可以以一敌百的浪人与武士以很小的代价解决。 这是教科书一般的纸上谈兵,因为它足够详细,各个步骤拆分开来听起来都有理有据,所以平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之前也显得十分自信的那名中年人有些怯怯地开口,像是小声自言自语一样反驳了一句:“可这不会太顺利了吗,万一有什么意外呢。” 这引来了卿大人的不悦,他皱起了眉头,大声地叱责:“解决问题避免出现任何意外,掌控战局就是高位者的任务。所以你是庶民。” 旁边的人附和着:“卿大人可是在棋局上从未遇到过敌手,料事如神的存在。”令他的眉毛又松了开来,鼻子抬到天一般高。 “头痛啊,这种人,星咏局也有不少。”绫显得有些无奈地扶着自己的额头。 完美,料事如神,所有事都能照着他的预测发展——这乍听之下有些像亨利的经历——所以这是一个新月洲版本的贤者?自然不是,你真的在亨利的身边足够长时间的话,就会知道贤者与这种人相差甚远。 这位年轻的学者仍是短视的,就像在练习场上战无不胜的武士一样。 实战与练习,战场与棋局,最大的差距是什么。 是信息量。 练习赛与下棋几乎都是1对1的,你知道对手是谁,知道对手大约是什么样的实力,也知道战斗会在什么地方发生。 可实战不一样。 适合平原冲击的里加尔板甲骑士在高低差众多山区地形复杂的新月洲必然会碰壁,而哪怕是里加尔骑士与新月洲武士,这两种聚集了庞大资金需要耗费十载以上岁月才能培养成功,基本可以作为社会精英战士阶级的代表。 也远不是完美而又无敌的。 占据社会1%的精英武侍者阶级,总是在扮演一个国家或者地区门面一样的存在。由于封闭化的军事训练体系带来的神秘感,民间也往往对这类存在拥有“不可战胜”的印象。 但在如今已然遥远的里加尔世界上级佣兵的圈子里,流传着一套步兵对付骑士的法则: 长枪兵抵御骑士的冲锋,戟兵利用武器的倒钩将骑士拉下马来,最后是剑士近身从防护相对薄弱的大腿内侧、臀部以及腋下后颈等部位进行攻击。 只需要三名训练有素的步兵就可以在付出较小代价的情况下击败一位重装骑士。虽然考虑到战马冲锋的力道单凭一支长枪要挡住概率相当低所以枪兵必须承担较高的风险,但拦下战马的手法也并不只有一种,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步战佣兵装备成本远比骑士更低。 需要着甲的只有迎接冲击的枪兵,因为受伤的可能性最高所以最低限度也需要装备前胸、大腿以及头盔等防具。但戟兵与剑士是可以只装备头盔的,尽管落马的骑士仍旧具备足够强悍的战斗力所以这一反骑兵配置也顶多只能拼个46开的胜率,但却毫无疑问是以数量试图胜过质量的良好范例。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实战不会像练习赛一样是一对一。战场上只论胜败不论礼节,哪怕你能一个打十个,对面在知道这点的时候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就每次派10个人给你杀,而是一口气派50个或者100个。 战损比是永远做不到如同纸面数据如同棋局那么完美的。以一敌十的存在若是一口气被50个人围攻,那么他有可能连1个人都未能击杀就会阵亡。 年轻的学者阿卿享受着赞美声,他运用自己所擅长的知识分析讲解,得到了想要的关注度。 而实际上参加过战斗的一行人却安静不语。 “卖弄是通病呢。”绫感叹了一句,像这样的事她恐怕见过不少。 人会被自己擅长之物束缚。 就像遇到一道打不开的门,力士会尝试以蛮力打开;小偷会尝试撬锁;而资金丰富的商人第一反应是雇佣他人解决。人们在遇到某事的时候总会倾向于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而有的时候,甚至除了这种方法不会考虑其它方案。 被擅长的事物束缚了思想,到最后视野越来越狭窄,除了与其相关的东西其它都视而不见。 掌握一定知识的人喜好卖弄,沉浸于被其他人赞赏的声音之中,也只是人之常情。 这或许也正是我们的贤者先生的可贵之处。 他拥有许多知识,或许充沛到足以影响足以改变一个民族甚至一个帝国的命运。 但他从不将这些强加于人。 自那天。 自他没有选择成为帝皇,成为海米尔宁一世,而是选择了贤者这一条道路的那一天起。 君王是统治者,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宛如活着的神明。他的意志即是权力光圈下不二的真理,若是选择手握这样的权柄,或许这两百年时间他能做到的远比现在这样默默无闻的人生要更多吧。但这不是他选择行走的路。 王是以自己的意志重塑世界的存在,但贤者即是世界的意志本身。 泯然于众人,说着诸多语言,了解着诸多风土人情。融入其中,吸收,而又将自己所知给予。 “贤者”这个称呼最早的来源已经很难考据,但就好像他接过这个称号的那个人一样,被人们报以信赖如是称呼着的人。 力量总是来自于人民的。 王永远是孤独的。 因为王的力量来自于自身的权柄,只有当王掌握着自己的权柄时他们才拥有强大的力量,历史上有无数活着的时候战果累累的国王一经身死国家便分崩离析辉煌不再。 但贤者不是。 所有有所接触,共同旅行,受其影响受其熏陶的人,都可以成为他意志的延伸。 这是一种以更大的时间尺度进行的思考,其结果并非一两代人甚至是一两百年这样对于人类而言已经十分漫长的时间内能成型的。正因为有着悠长的寿命却又并非是精灵那样的天然长寿种,他才能有这样独特的视野。 不论是多么英武的王都会衰老生病,最终死去。 盛极一时的大帝国会衰亡,会毁灭。 但只要有人在,一切就都尚未结束。 他所做的事情其实算不上有多重要,因为若是参与程度高到变得割舍了他这个存在一切就会分崩离析的话,便与初衷相违背了。 但仅仅是在驻足不前的人背后轻轻推一把;仅仅是给予迷惘之人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仅仅是以其身姿当仁不让地告诉世人尚未到绝望的时刻。 仅仅只是,牵起一个想要改变自己人生的少女得手。 有时候便足以改变潮流。 他不希望强加自己的意志,不希望所有人都成为亨利梅尔赞同亨利梅尔认为亨利梅尔便是一切真理。 孩子们有自己应行的道路。 他只是个引路人。 种子终有一天会发芽,会茁壮成长。 即便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改变,但这一路共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这些旅途所积攒下来的东西。 会伴随他们一直走下去。 化为力量,不论将来遇到什么,哪怕想法不同,哪怕处理方式大相径庭。 那也是“正确”的。
第一百七十九节:心之瘴
“瘴州之地民不聊生,其魔障不止于毒虫恶蛟,亦扎根人心。尤以边境为甚,杀人越货屡见不鲜,此地刁民对王道律法嗤之以鼻。虽为和民,却与蛮夷等同,顽固难以教化。”——《月行录·北篇》 ———— 离开温泉村之后一行人由于方向缘由并没有前往坪山县城所在。他们的目标是前往新京所以要尽可能往南走,但进入了章州之后想要离开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国道虽然好走,有一些路途却也并不彻底安全。漫长而平直的道路在一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总会发生失踪案件,在离开最后一个较为平稳的镇子之前,作为物资补给中介人,收了一笔不菲资金的旅店老板作出了一副非常关切的样子仔细告诫一行人行走之时要万般小心。 似乎在他看来就连带着武装出门训练有素的武士们在这种地方也算不上安全。 在没有冒险者文化、旅人相对稀少的新月洲,这位旅店老板难得地令里加尔出身的几人回忆起了故乡的旅馆——里加尔的旅店总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因为冒险者本来就是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会借由他们的吹嘘、交谈和讨论、甚至是酒后不经意间的吐露传播,所以民间也有“旅店老板是最好的情报商”这样的说法。 当然,如果是正经的挂牌注册冒险者的话,从公会那边获得经过信息整理的规范情报要远比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来得更高效。但对普通人而言旅店的老板确实有一种知道很多秘密的印象。 新月洲的这种同位存在一般是茶馆,这里的饮茶文化很是盛行。即便平民与行脚商人、游方僧侣住不起旅店通常在破庙留宿,也常常会上茶馆喝上一碗粗茶或是讨要些素食和淡水。 唯有在权力能触及到的距离之外,像是边境这种三不管地带,才会有类似里加尔一样混乱而又密集的信息来往与交流。 和人对里加尔人“南蛮”的蔑称也与这一切有一些关系,因为这种里加尔人习以为常的混乱是会令习惯了礼仪与克制的和人感到厌恶和难以接受的。 这个数千年的国家把太多东西刻到了骨子里——初次见面需要问好;出门需要告知;吃饭前需要先表达感谢。他们将纪律与秩序视为最重要的东西,上下阶级之间的关系远比里加尔那边更加严苛。从好的方面来看,和人的社会确实看起来更加平稳有序。但这种平稳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循规蹈矩,不越位甚至不许有相关思考的前提下。 最有知识的学者阶级被挂上了镣铐,他们只能作为新月洲的“头脑”,绝不可动手。 而武侍者阶级又在数千年时光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对于主上的忠诚,以至于他们并不是“一支忠于主子部队”,而是“一支由很多个忠于主子的个体组成的部队”。 这看起来只是在玩文字游戏,但两者间的区别就在于每个个体所认定的忠诚标准都有些许差异。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忠于主上,优先考虑的是作为“个人”的自己如何尽忠,而不是作为集体。 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那这个社会的文明、繁荣与平稳程度足以令第一次面见这幅景象的里加尔蛮夷们震惊。 而完全不出乎预料的,和人对于“越位”的惩罚也是极为严重的。 整个社会都对越位者拥有极其高的敌视态度。 农民放弃耕种会被责罚,一旦成为逃农几乎就不可能再过安稳的日子。 武士是尊贵的,可一旦失去侍奉的主人成为浪人,那便是连平民都可唾弃的存在——尽管他们通常不敢当面这么做就是了。 强压之下必有不满,不满积压到一定程度便会展现出来。 而章州边境那些被主流视为刁民蛮夷聚集之地的区域,便是这种对此不满的人会大量聚集的地方。 想要成为商人最后却变成逃农的年青农夫,过去曾在武术大会上取得不错成绩却迟迟找不到侍奉的主人已然步入中年的浪人。就像里加尔同样混乱的地区一样,这里充满了拥有各种过去和故事的人们,而亨利一行不偏不倚反而选择了这样的地方——正是本着叶隐于林的想法。 什么地方最适合藏一个秘密。 不是所谓无人能找到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这种地方存在。最适合藏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有很多秘密的地方。 三人成虎。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虽然以他们的队伍构成只要与人接触免不了会受到关注,但因为信息混乱并且这种地方传出来的情报对于和人主流社会而言可信度极低,反而能成为一行人行踪一定程度上的掩护。 想要从必然还在搜寻相关信息的反叛者手中彻底藏匿行踪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他们在遇袭之后便已经明白。既然无法彻底抹去信息? 那么除了尽可能选那些他们不好下手的区域行走以外? 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出假情报。 边境的人会为了5个铜板就摆出一副老相识的样子跟你套近乎。哪怕他们在离开之后真有那些贵族老爷派出来的仆从想去打探消息,那衣着样貌一看便是肥羊的仆人来了,他的每一两银子都能从一个不同的人口中获得完全不同的“亲眼所见”的信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是建立在和其他人有限的接触上。他们需要的只是经过并且短暂停留。如果变成长时间留着的话,不说可能存在的追杀者? 本地的流氓也足够让人头痛。 毕竟和人主流社会对这种地方的偏见? 也并不尽是对背离社会者的蔑视。 马车在走过一处有人烟迹象的郊外时? 一行人见到了即便在所谓“南蛮”的里加尔世界其实也不算常见的一幕。 很明显是被截杀的平民男女老少一并被弃于路边的坑洞之中,从被反绑的双手和多数都位于后颈和肩部的胡乱砍伤来看,显然是服从于流寇交出了财物? 却仍旧未能保住性命。 比这更悲哀的是他们的遭遇并没有在死后结束,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有两个矮小的男人正在坑里摸索着。其中一人试图从破破烂烂的衣物里再翻找出一些财物,未能得逞之后便扒下死人的鞋子对比了一下看看自己是否能穿。 另一个人则对着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尸体上下摩挲,丝毫不在意脏污与血腥。 一行人过来时马车的声响惊动了他们? 两个人转过来先是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试图躲藏? 之后又打量着他们的马车与随行的女性? 目光之中流露着贪婪。 此时仍是季夏,尽管章州位于较为靠北的地带,因为新月洲整体纬度较之里加尔大陆要低的缘由,实际上气温十分炎热。 死尸的气息没有很是浓重,多半是他们到来之前才刚刚结束。而这两个男子所做的事情,便是和人用语语境中正儿八经的“食尸鬼”。 他们多半是跟在流寇的身后,等流寇们杀人越货完事了,再跟过来看看能不能捡点残羹剩饭。 如同自然界中的食腐动物一样,这些矮小瘦弱没有能力自己杀人的人,就成为了专门捡强盗屠杀过后的尸体的“食尸鬼”。 他们不像盯着金银财宝的流寇劫匪想着发大财。像这样在腐臭气息浓重的尸坑里摸索半天,只是为了尸体上翻出来一口尚有余温的干粮,或者扒下来一件尚且能穿的衣服。 保障最低限度的生存,或者是正常情况下一辈子不可能实现的男女方面的需求。 武士们敬仰猛兽,所以对待一些有名的流寇土匪他们甚至会以正道进行征讨。就像斗熊斗狼之人总会声名远扬。但对这种如老鼠一样卑劣的“食尸鬼”,他们拥有的只有唾弃和憎恶。 “抬弓——”鸣海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指令。 仍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两个男人站在尸坑里,像看到猫的老鼠一样绷紧了身体不敢逃离。紧接着松弦的声音响起,他们自己也倒下成为了尸体。 精致的和弓重矢毫不费力地贯穿了心脏,在两人倒下的瞬间黑白混色的犬鹫尾羽染上了鲜血也变得脏污。 这一枚武士大弓的箭矢甚至要比这两人的性命更加值钱——但射出箭矢的武士面上只有厌恶之情,即便还可以回收他们却也不想下到那个坑里去。 杀掉一头猛兽,头颅与射杀它的弓矢或者用来斩杀的剑会被冠以名号,这是一种光荣。 但杀掉一只老鼠却毫无荣誉可言。 没有人对武士们这种毫不留情的杀戮说些什么,即便是心地柔软的博士小姐或是出身教育较为不同的里加尔一行。 不论这两人到底经历过一些什么,过于严苛的社会制度诚然不能完全让人苟同,但彻底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类的底线,那也已经超过了可以同情的范畴了。 “去找出那些流寇吧,虽然节外生枝并非好事,但对已经降服的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鸣海这样说着,看向了小少爷,后者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先生,夷人的小姐,拜托了。”武士们对着亨利与猎民出身的璐璐发出了这样的请求,他们自身虽然有战斗技能却不善于追踪。这场屠杀发生在几小时前,痕迹仍旧新鲜,但却也不是外行人能轻易察觉的。 “衣着不错,但只是麻料。女子身上还挂着香包,不过被砍破了所以没被拿走。似乎是商人家庭,大家族一起出门旅行。”两个“食尸鬼”被射杀之后,米拉和其余几人从马车上下来,略微观察了一下。 “如果我们能早到一点的话。”弥次郎这样说着。 “说到底手无寸铁的平民为何要选这种险道。”而阿勇则是忿忿不平,旁边的武士也附和着:“这家的男子也过于懦弱,直接降服都未能鼓起勇气反抗。” 各种各样得意见和声音在旁边此起彼伏,亨利和璐璐检查着被踏平的杂草、撩断的树枝和血迹足印整理着人数和方向的各种信息,而绫双手合十对着尸坑鞠了一躬。 “抱歉了,之后会好好埋葬的。” “6个人,其中有一个是瘸子。” “没有什么代步工具,光靠脚力还带着财物,应该还走不远。”贤者回过了头,而鸣海看了一眼弥次郎,下达了指令。 “解开牵引,换上马鞍!”
第一百八十节:幼蛇与顽疾
满怀愤慨的武士们,在跟随亨利与璐璐指引下追击到流寇营地亲眼看到那些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劫匪时,有好几人当场愣住了。 因为这是一群年纪和米拉还有弥次郎相近的少年少女。 他们正在煮着夺来的口粮,当浩浩荡荡全副武装的武士一行出现时,这些衣着破烂的少年少女先是愣了一会,紧接着便抓起了掉漆生锈的打刀与斧子,对着他们摆出了恶狠狠的模样。 那些明显是武士所用的刀不知是偷来的还是捡来,缺乏保养加上胡乱使用尽是缺口。而他们握刀的姿势与站姿也歪歪扭扭,但上面因为沾血而生锈的模样却表明它仍旧是一把致命的凶器。 4男2女,从模样上来看最年长的一个恐怕也没有超过15岁。 但这些孩子到底杀过多少人了呢。 武士们的犹豫很快被打消,因为对面也意识到来者不善。本着年青气盛的凶狠劲,他们用章州方言嚷嚷着,从篝火旁边站了起来摆起了架势。 “下马拔刀,别浪费箭矢。”鸣海即便看到了这些流寇的年龄也仍旧冷静,他一声令下,武士们齐刷刷地下马抽刀。阿勇和另一名武士把马匹牵到了另一侧避免受到影响。亨利打量了一下周遭的地形,这是一片常见的林间空地,这些年幼的流寇把捡来的物资全都堆积在这里,用破烂的东西搭建起了几处脏兮兮又十分阴暗的帐篷——里面或许还有其他人。 “不要冒进,等他们过来。” 空地前方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它的两侧是能攻入的通道,而其它地方长了较为密集的灌木,人进去的话行动会受到很大的阻碍。 鸣海的决策是正确的,但对方尽管不识兵道似乎也潜意识里意识到在自家地盘战斗会有主场优势——一开始气势汹汹打算冲上来的几名少年,在最年长的那个流寇说了些什么以后便没有从榕树后面出来,只是紧握着武器恶狠狠地盯着这边。 最年长者发号施令,他们往后又退了一些,而且一部分人还似乎打算转移到大榕树的另一侧去把那边也给堵住。 体格和力量上无法与大部分已经成年的武士相比,这些少年少女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他们打算以打一场防守战。 这种敏锐的直觉表面,或许这些人的实战经验要比当今月之国的大部分武士都更丰富——最少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有清楚的认知。 但外行终归是外行。 “射杀。”鸣海直接对着负责指挥的少年下达了指令,身后的武士从马上取下了半弓,在幼年流寇们还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箭便射穿了他们领队的胸口。 鲜血溢出,从未遭受过这种攻击的流寇头目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击穿了自己胸口的箭羽仰头倒下。旁边的少女叫了起来丢下武器跑过来扶着他,而其它少年则是瞬间目眦欲裂咆哮着冲了过来——正如他所料。 关系紧密的小团体备受爱戴的领队同时也是这些凶狠的少年的约束力,他们就像是尚且年幼不知保存实力的幼蛇,每次咬中猎物都会一口气释放所有的毒液。 从之前被胡乱砍杀的平民尸首上的伤痕便可看出这点。 但那些平民是被伏击的,或许还许下了某种不讨他们性命的承诺才乖乖被反绑双手,所以这之中必然有一个如同智囊一样管控全局,制订计划的存在。 擒贼先擒王,这是兵法家的常识。 倒地的少年伸出手试图阻止,但气血上涌的其他幼蛇已经一口气全都冲了上来。 他们进入了开阔地带,从什么方向进攻一目了然。 于是这立刻成为了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这些少年少女尽管凶狠且手上有过人命,但他们不过是面对毫无抵抗的平民方才能有战果。 外行人的剑总是很好预判,因为他们总爱把武器用很大的角度挥舞,自以为这样便能砍得更深。 鸣海摆出了中段持剑的姿势,一马当先的少年单手握着刀把它整个甩到身后然后奔跑着用力地试图挥舞——但正因为他想象中“更有力”的挥舞姿态,他正面空门大开毫无防护。 平平无奇的一击竖劈。 脚跟转动向前冲步的同时准确地劈下,重达1公斤的背部加厚的长刀带着迅猛的力道命中了他的前额,在打击之下当场毙命的少年膝盖一软手中锈迹斑斑的刀掉落在地上直接以跪姿死在了鸣海的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其他人的愤怒更甚? 但这只是让他们死得更快。 不需要任何花样。 只需要从十几乃至几十年如一日的杀人技艺当中择选出面对当下环境的最优解,然后发挥出来。 亨利和米拉甚至没有上场? 武士们仅用30秒就解决了发狂冲上来的少年少女们。 只剩下挨了一箭一息尚存的领头流寇和他旁边瘸腿的少女。 这两人已无反抗的力气或是心思? 但鸣海仍旧没有姑息。 “斩草除根。” 最后两人咽气的一瞬间,里面堆满杂物的帐篷有声音响动? 紧接着一个脏兮兮干枯又苍老的女人钻了出来。她满头灰白的头发,在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接着抓起一把剪刀就笔直地朝着鸣海冲了过来。 她用章州方言叫着如同“恶鬼偿命”之类的词汇? 但武士领队一个错身就躲开? 接着反手一刀击中了后颈。 倒地的女人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死,她以惊人的意志拖着一路的血迹爬到了死掉的流寇少年身边? 呢喃着一些什么用手抓住了破烂的衣物才咽下了气。 “是母亲。”一同过来的璐璐忽然这样说道。 “年纪差有些大,看着应该有50多了。”洛安少女看着死不瞑目的这对流寇母子,武士们在鸣海的指挥下进入了营地警戒着搜捕,而站在原地的几人则这样讨论着。 武士们执行了自己的正义。 他们没有错? 这些人姑息不得。 鸣海的冷静果决是必须的。 就像亨利过去在夷地对付过的熊一样? 倘若因为看起来仍旧年幼就想着怀柔尽可能不下杀手? 那只会留下更多的隐患。 妇人之仁在这种情况下会导致己方的伤亡,即便未经训练,即便锈迹斑斑? 那些刀捅一下也仍旧能致人死地。 但尽管客观上没有错,却正如当初与巫女部队的鬼族交战一般,他们仍旧。 内心中都有些五味杂陈。 和人社会长年太平,武士的信条又是守护君主与无力之人的。 这正是矛盾产生的地方——这些少年少女本该是处于被保护的地位,可他们又罪无可赦。 武士领队或许已然看清这些,但其他人——尤其是动手斩杀了冲过来的那名身高不过140公分的少女的阿勇,却很明显地惆怅了起来。 “别陷进去。”亨利对着他们这样说。 人生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这种时候的大忌就是过度思考。 “忽略,用其它事情覆盖,继续前进。” 人生两百余载,若是每一件大大小小的悔事与矛盾都堆集在心头,他怕也早已选择隐居避人。 遗忘是一种赐福。 活得没心没肺一点或许才是正解,可谁又知道人生的正解。 这便是旅行的意义,邂逅与离别,遭遇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化为精神上的食粮——只是是否走对了方向,却也又因人而异。 地上死去的流寇之母口中喊着的“恶鬼”大概是真心实意的,不论自家孩子犯了些什么罪,在她看来都只有杀了他的鸣海是罪恶滔天之人。 这是她心中的“正道”。 面对矛盾的考验,要么选择遗忘,要么选择忽视,忠实与某种信条。 这是黑白分明的“善恶论”不论在什么国家什么文化当中都会诞生的原因,一旦你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并把所有有悖这个立场的人以“敌人”和“恶”划分,那你最少不会再迷惘。 所谓的自由思想与独立思考,听起来很美好,但其实并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 选择它,所需要承担的东西太过于沉重了。 信奉某种信条,遵循某种生活方式,按照规矩行事而非自行判断。那样的话即便出问题了,也可以将责任推脱到“陈旧的规矩”上去。 这样生存下去大抵是会变得轻松许多的吧。 话归原处。 流寇的营地搜出来许多上了年份的东西,包括这些在内,从被烟火熏黑的帐篷支柱还有缝缝补补的遮蔽来看,这似乎是一个传承了很久的地方,旁边还有简易的墓地。 好几代以打劫为生的人以此为家,那6名少年少女或许都是兄弟姐妹。 “宛如难以治愈的顽疾,真庆幸我等将其斩草除根。”上士中的大神在检查完了营地以后如是说着。 “庆幸” 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正面词汇。 迄今为止有多少的家庭因为路过这附近而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遭遇了血光之灾。 他们来得太晚了。 多愁善感一些,或许还会想着若是这些少年少女们在更年幼尚未沾血的时候被领走的话,是否可以过上别样的人生。 可人生便没有如果。 所以只能庆幸这一切在当下结束了。 又一场谈不上辉煌的胜利。 与当初作为理想武士的愿景越发背道而驰的同时,青田家一行却也以整个新月洲几乎不可能有其它武士拥有的速度飞快地成熟着。 他们或许不再能成为过去所憧憬的《武勇录》里书写的力挽狂澜拯救万人的大英雄。 但这种成熟的特性,却会在危机来临时使他们能生存下来。 “后悔等到一切结束时再做,战斗的时候所需要的是果断。” 舍弃了天真与理想化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新月之刀。 剥开了被赋予的神圣化崇高化的社会地位,剥开了那些被千年累积的教养与文化内涵培养出来的高雅举止与言谈。 武士。 从来都是杀人者。 尸体被堆积了起来,连带着那些陈年旧物。一行人直至这个时候细看,才发现这株榕树早已枯死。 虽说是在较为人烟罕见的地方,但为了避免瘟疫,武士们还是选择了用火焚烧尸体。 火焰碰到了榕树下垂的树须,顺着烧了上去,在触碰到干枯树叶的一瞬间快速地扩散了开来。 大火使得一行人都急忙退散,好在因为可燃物都被集中过来的缘故,应当是不会扩大到周围得。 风雨已至,乱世的迹象像潜藏于黑夜的野兽一般伺机而动虎视眈眈。 新月的剑不能有犹豫,大意与天真会带来杀身之祸。即便胜果苦涩也需要咽下,像是久未进食之人一样将所有东西嚼碎吞咽化为己身继续前进的能量。 四千年的月之国的一切即将面临考验。 陈旧腐朽的许多事物都会像是枯木一样在暴风雨中折断,但在那之后却也必然还会焕发新生。 就像这株已经枯死却仍旧遮蔽了阳光的榕树一样。 庞然大物的轰然倒塌。 除了衰亡,或许还意味着生机。
第一百八十一节:不知火海的无根草(一)
从章州继续南下,算是正式进入了月之国较为繁荣的中部地区。 这点尤以海岸线附近为盛。 从三不管的边境离开章州后一行人的路线并非直线往南,而是向着西边稍微前进了一阵。这其中有马车行进道路限制的原因,也有物资补给方面的需求。 里加尔制的四轮商用马车有新月洲尚未普及的先进技术——虽是四轮制成,它实际上却具备不错的机动能力。这个特殊的结构据说来自与拉曼人交好的工程大师侏儒一族,名为方向盘。 简单讲便是将连着牵引杆的前轮部分以一个枢轴作为中心点,造成了前面两个轮子可以独立转向的模式。 除此之外,龙之介当初费了重金购入的马车还装有先进的减震系统。车轴并非与车身刚性结合,而是有一道弧形的弹性淬火钢材制成的支撑架作为缓冲,使得马车即便在相对崎岖的道路上行走也不至于震坏乘客与货品。 如此精良的钢材冶炼工艺在帝国也并不多见,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传教士一行实际上也颇为惊讶——这也情有可原,因为这台马车实际上是结合了矮人与侏儒工艺的南境城邦联盟出品。 南方的拉曼人与群山矮人土地接壤也互有商业往来,在帕尔尼拉所发生的事变之前藉由这层关系也有不少矮人在帝国境内活动。但如今随着帕德罗西帝国境内政治风向的变动,“唯拉曼独尊”思潮很明显地出现了复兴迹象,即便是不同民族的人族都有些心惊胆战,便更不用提那些区分更大的他族。 矮人族的工艺总是令人族赞叹,这并非单指他们的水平难以企及,许多人类中的铁匠大师锻造的作品也是为传世之宝。但最高水平与平均水平须要分开来讲,人类的锻造大师如昙花一现,而矮人制品不光水平高超并且能保持惊人的一致性。 ——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能批量生产质量高超的金属制品。 这种结果是由说好听点叫严谨说难听点叫固执的种族个性造就的。这种苛刻与谨慎创造出了具备高度统一性的精良成品,却也限制了自由发挥创作的空间,使得矮人族往往就像是他们居住的群山中那些矿石一样顽固不化——我们扯远了。 总而言之,从龙之介那边获得的这几辆马车制作优良且性能极佳。但这却并不完全意味着好处。 就像拉曼人爱用的花护手刺剑,复杂的东西精妙并且具备其自身的实用价值,却也意味着保养和维护需要更多精力。 比起里加尔西海岸简单的直护手,犹如鸟笼甚至还有树叶与繁花雕刻的东海岸样式护手光是防锈就需要费上好大的功夫——这点沿用到眼下的情况亦是如此。 具备弹性的钢制马车减震或许舒适,但行走在潮湿的新月洲山林之间它锈蚀的速度也有些令人不安。 而且这本就是龙之介为百余人的队伍准备的辎重马车,眼下一行人这边人数比当初的浪人部队少了许多。虽然空旷的马车内部铺上寝具直接作为移动的庇护所也相当舒适,但总的来说空置的地方太多,考虑到马匹每日所需消耗和维护耗费的精力,还继续这样上路是有些贪多嚼不烂了。 所以这次前往繁荣的海岸线原因有很多,除了物资补给、除锈维护,他们还想设法卖掉一部分马车与马匹以减轻负担。 在脱离了东面较为人烟稀少的地方后,愈是接近海岸线,行走在国道上的一行人见到的异乡人面孔的便愈多。 穿着和人服饰和穿着里加尔服饰的拉曼人混迹在和人的队伍之中,周围的人似乎也对于他们的存在习以为常。这点令洛安少女与咖莱瓦有些惊讶,但也正因这样他们也不必再藏在马车之中,可以出来透透气。 在稍微与路过的拉曼族裔打听过后,他们得知虽然新京限制南蛮商船只能在部分港口停泊交易,但却没有限制人员乘坐和人的船舶去往其它地方。 所以来自里加尔的船虽然集中在更往南的地方,但船上的异乡人乘客们却借由转搭和人的商船扩散到了更大的范围之中。 这又是一个连传教士们都不知道的信息。原因从那位好心解答的拉曼大叔富有特色的南方拉曼口音便可知一二——这些拉曼人几乎全都是南境城邦联盟出身的。 帕德罗西帝国与水城艾拉虽为南北拉曼一本同源,但有些东西却仍旧是存在隔阂的。 尤其再考虑到传教士们的宗教背景与南境城邦联盟的商人实际上历来颇有冲突。 白色教会是具备绝对权威的一神教,虽然我们在谈起帝国历史时总说****的时代已然过去,如今的教会日落西山不再具备以前的话语权? 但这只是部分专家学者的观点。在许多地方尤其是帝国北部各大骑士团的根据地,教会依然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把控着财富和知识的他们信奉人类需要严格律己避免享乐不吃俗世烟火? 应以自身奉献于比人更高的唯一至高存在——而商人们的想法恰好相反。 商人追求个人的乐趣与个人的财富? 对宗教戒律哪怕不是嗤之以鼻也往往阳奉阴违。 一方讲究严格律己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唯献身于神乃是最高;一方则认为应当以人为本? 生于人世不去享受过于浪费。 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使得他们水火不容? 而介于两者之间的贵族阶级这种俗世掌权者? 便通常变成了宗教与资本会去争夺影响的对象。 ——这也恰恰会是南境商人们所作所为传教士一无所知的原因。 因为现如今的帕德罗西帝国贵族很明显更受商人影响,他们更倾向于个人的名声与财富? 逐利而行? 而不是像千百年前那样对白色教会马首是瞻。 如此各种缘由,作为拉曼商人势力代表的南境城邦联盟自然是成为了教会的眼中钉。 而当双方的水火不容转移到新月洲的土地上,就出现了如此奇葩的一副景象——煽动华族叛乱的白色教会传教士被新京所敌视与警戒,需要低调做人不能出风头甚至要避免被看到。与此同时明明同样是拉曼人? 南境城邦联盟的商人们却可以自由地行走且融入当地环境之中。 新的信息给一行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思考,亨利一行是可以更多地抛头露面享受新鲜空气了。但传教士们却仍旧必须尽可能地闷在马车里——虽说他们实际上只要更换服饰便也可以自由行走,但让教士换下宗教服装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坚持立场导致的结果是愈发不能与人接触? 这点越是到南蛮人活动剧烈的地区就越是严重——反倒在北方的藩地不是很明显。 因为在拉曼人越多的地方,人们就越是能分清楚商人和教士的区别。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传教士们不得不更加避人耳目的情况下? 亨利与米拉还有咖莱瓦几人倒是大摇大摆地上了街去。 车水马龙,海鲜独有的腥臭气息一入城门便扑面而来。 此地名为水俣港,是中部以捕鱼为生的一个渔业大港。 我们过去便曾说过新月洲大陆若是从上空俯瞰很像一轮弯月,而水俣港便是位于接近中部凹下去的部分。因为这一地势影响,附近的海域相对平稳。而再加上中部海水较为温暖的缘故? 这里的海产也是极为丰富。 这片海被称作不知火海。 和人语言中发音为“西拉努”或者“西拉努伊”的所谓“不知火”是一种独特的海市蜃楼现象? 用里加尔人可以理解的转译的话便是类似于“鬼火”的概念——即在不可能出现火焰的地方看见火。 而冠以这一名号的不知火海,自然便是经常被人在海面上目睹火焰的一片海域。 民间对此有许多传言:像是海难死者的幽魂之类的说法层出不穷,但暂且没有一个能令所有人都信服的解答。 来到这边,实际上多多少少令洛安少女回想起了帕尔尼拉。 尽管建筑风格差异巨大,但同为海港城市所具备的那种咸腥的空气、飞个不停的海鸥、繁忙之中透露着生机与活力的特点,却是共通的。 一直到来到水俣港,她才真真正正有月之国是一个大国的实感。 这一路以来所看见所感受到的东西虽然也都一直在向她强调着月之国的历史悠长与丰富的文化知识储备,但这些内涵性质的东西需要去深思才会体悟,而像是这样数十艘巨大的船舶停泊在海面上风帆宛如密林,高耸的城楼上卫兵站了一整排的模样,一眼便能让你体会到新月国力之强。 滩涂地上渔夫们正在晒网,港口旁用大号鱼篓装着的海产品被接力运输。来往的客人中异邦人的面孔不再算是少见。虽说一行人普遍较高的身高惹来了一些关注,但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各忙各的。 他们径直前往了打听得来的耗材区,由于船舶众多,负责制作和出售相关耗材的杂货店也因而兴盛。 里加尔式的习惯终归有一些是改不掉的,尽管来到新月洲已经很长时间也穿过和人服饰用过和人的工具与武器,他们还是更倾向于使用从里加尔带来的那些。 皮靴与各种皮具一路旅行都已经破败不堪,船舶上防水处理很是重要,因此在海港他们终于能买到较多蜂蜡这种耗材。 打蜡上油,修补缝线,皮具便能重新焕发新生。 优质的牛皮制品能顶上百年的岁月,亨利已经替换掉的上一个大剑剑挂便是这样的存在。北地的冰霜给它留下了裂纹,而南方的潮湿又使得肩带出现了黑色的霉斑。结构一致的崭新剑挂经过这一路风霜也开始呈现出深邃的褐色,在气候湿度相对较高的新月洲它不至于开裂,但这一路上缺乏合适保养材料仍旧导致有些僵硬老化,缺乏韧性。 打磨用的浮石、保养皮具用的油与蜂蜡,坚固的缝纫线与针,这些东西都在面向海员的杂货店里有所销售。冒险者出身的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带上璐璐与绫还有咖莱瓦负责的是这些用品的购入,而武士一行则前去购入大宗物资诸如主副食品,并且负责想办法处理掉一部分马车与马匹。 余下的花魁小姐与坚爷一同去往了附近的药店。 在三郎已死的现如今,曾一度失去目标的樱没有消沉多久便走了出来。她最终决定将自己本就略懂的医术进一步挖掘,拜了坚爷为师,打算成为医女将医术作为自己今后谋生的手段。 除了只能窝在旅店中的传教士一行以外,其他人都各自有各自的任务要去完成。 贤者与洛安少女购入了足量却又不超量的维护用品,冒险者都需要精于对自身负重和资金支出的计算。不能看啥啥都要,因为一方面买不起另一方面背不动。 能够满足“节省并且小心使用的话便够用”这个指标就够了。非常充足无需担忧的物资补给跟维护用品听起来很美,因为你的容错率变高了,哪怕遗失一部分也仍旧有剩下的。 但买了、又带上太多用不上的东西,实际上只会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新月洲的蜂蜡一如皮革,不如养蜂与畜牧业盛行的里加尔那般多,因此价格是里加尔的三倍有余——这让洛安少女有些肉疼,但他们还是买了。除此以外为马车避震系统做防锈处理的油漆他们也买了一些——选的是原材料,因为这样能只花8成的钱。 武士们的盔甲和打刀刀鞘、薙刀与大枪还有大弓上涂的是大漆,是从天然漆树上割下来的树液再调兑颜料制成。 这是高档次的名贵物品,涂装一套甲胄所需的大漆便已是平民两个月的生活费用。所以自然不会是最常见得耗材。 亨利一行所买的是亚麻籽油。亚麻在新月洲种植相当普遍,其中油用的品种榨出来的植物油用途广泛价格也相对低廉。 用亚麻籽油勾兑如同朱砂之类的矿物粉末增加粘稠度,再用猪毛抑或马毛刷子均匀涂抹在帆布上,便可做成防水帆布。只要搅拌比例合适,这种自制油漆具有不错的遮盖力。在用火山浮石为马车减震进行除锈过后再涂上油漆,便可较好地保护钢制的部分不那么容易受潮湿的环境影响。 要做的事情尚且有许多,但眼下,在购物完毕之后。 他们想先去好好吃一顿饭。
第一百八十二节:不知火海的无根草(二)
临海的城市总是在饮食上与其他地方有较大区分,尤其是像水俣附近这样物产丰富的海域更是如此。 从贝类到鱼虾蟹再到乌贼章鱼,海边的食材实在五花八门。但这里的菜肴不光海鲜用料所占的比例很高,菜系和烹饪风格也与新月洲其它地方有较大区分——而究其原因,却还要与这些来来往往的南蛮异乡人有关。 正统的和人料理里加尔人都是吃不惯的。 讲究淡口、小而精,萝卜清汤豆腐丝。不光以素菜为主,且对于调味极其苛刻。和人除了一些特殊吃法以外几乎都只会用上盐和发酵的豆酱、酱油一类进行调理,生怕用的作料太多会使得原有的味道被遮盖。 而里加尔各地的烹饪方式却基本都是相反的——里加尔人更追求丰富的口感,以多种调料的混合为佳。 和人认为里加尔人的口味过重,而里加尔人则又认为新月洲的吃法太淡。这种对于饮食的不同需求此消彼长,随着来到新月洲的南蛮人数量增加与影响范围扩散,意料之中的一幕——许多更倾向于里加尔式口味的餐馆——也便由此诞生。 在有大批南方商人活动的水俣海港,数量不少口味与传统和人餐馆差距甚大的店铺林立。而亨利一行人在完成购物并将物品寄存之后,循着似是而非有些熟悉的香气进入的,便是这样的一家餐馆。 这显然曾是一家和人的旅店,但拉曼厨师们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改建了——过去曾经封闭起来与餐厅隔开的厨房附近被拆空,坐在门口附近的桌椅便可直接往里看到走动的厨师和帮佣们。 虽然仍旧谈不上是如同回家一般的感觉,但看着临时改建的厨房挂着的香肠与熏肉还有架子上摆放的奶酪,这已经熟悉起来的月之国建筑风格中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厨师与食材,还是有些令人恍惚。 这间餐馆中的食材海鲜占比并不是很高,可它却仍旧是一间只有在海滨才能建起的餐馆。 沿海便利的交通使得一些更具里加尔风格的食品也可以藉由船舶运输,所以即便不是产地他们却也能设法弄到一些原汁原味的里加尔式食材供应——虽说因为产量问题价格必然是比本地家常菜要贵一些的,但却也还在接受范围内。 这些在亨利他们之前便已经来到月之国的拉曼人是以什么作为契机开始售卖里加尔式料理的,他们不得而知。但当那分明看到他们一副异乡人面孔却仍旧操着一口流利和人语言的拉曼裔少年帮佣上来问要些什么的时候,洛安少女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那边的炖菜看起来不错,来一些?”因为不清楚和人语言中拉曼式炖菜这个词该如何发音,贤者用拉曼语向着这个矮小的少年说着。而对方愣了一下:“是的,好。”他有些结巴,带着些口音的拉曼语反倒不如和人语言流利。 “抱歉,不知道您是那边的。因为东边的客人也会来。”少年这样说着,用木笔在蜡板上记下了一行人要的东西,然后以和人的礼仪鞠了一躬便小跑着回到了厨房。 “东边?”洛安少女好奇地发问。 “奥托洛呗。”贤者耸了耸肩:“以前坐船来的时候不是恶补过地理知识吗,虽然很多东西模糊不清也有些差距。” “但奥托洛不是在里加尔的西边。”旁边的愣头青有些迷糊,而也跟着他们的博士小姐两眼放光:“是圆球理论吗,在腊墨这已经是公认的正解?新月对此还有一些争执。” “原来如此,怪不得腊墨的船舶可以这样远航。”她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咖莱瓦不太跟得上绫的思路,旁边的米拉则是把整个侧脸贴在了冰凉的木桌子上叫嚷着:“好饿,老师你为什么要点炖菜。” 显然饥饿已经让白发的女孩儿失去了思考和探索的能力,她捂着肚子把脸贴在桌子上小眉毛皱到了一块儿,而亨利则是再次耸了耸肩:“你嫌慢就不要跟着我点啊。” “我又不知道哪个好吃啊。”她嘟哝着,所幸像是炖菜这样耗时很长的菜肴通常都是大锅煮的,他们也没有等上太长的时间。 热腾腾的南方拉曼风炖菜很快被端了上来,用和式的陶盘装着的里加尔炖菜看起来就像这间店铺内其他东西一样格格不入。番茄汤鲜红鲜红的颜色让从未见过这一切的博士小姐咽了咽口水相当迟疑,而同样第一次见这种料理的璐璐倒是凑过去闻了一闻便直接拿起了勺子。 有啥吃啥的猎民和养尊处优的学者大小姐在面对新食品时表现出的态度天差地别。 充沛的知识有时候不一定会带来自信。有道是不知者无畏,正因为所知的东西很多乃至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固定观念,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才会慢上一拍,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鲜红又带着酸味的番茄,对守旧的和人而言或许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事物。 虽然从这间店铺能随意运用来看应当是已经带来了种子在本地也有所种植的,但它特殊的风味要在新月洲推广开来大抵还是有些难度。 南方的拉曼料理总是离不开番茄这种存在,鲜红色的炖菜和各种汤面是一间拉曼餐馆血统纯正的证明。 一行人品尝的炖菜属于家常料理,它的汤汁虽然也可以配上面包或是面食吃,但取决于添加进去的食材,也有本身作为一道主食这样的吃法。 他们这次吃的这道炖菜便是这样的做法。 切块的肉和洋葱先用小火加油翻炒提出香味,之后加入锅中先行炖煮。随后再添入土豆、番茄以及胡萝卜。调味用海边产的粗盐,在里加尔大陆的原版还会加上一些胡椒,但众人所吃的新月洲版本却用的是本地产的豆蔻与丁香——这种香料和人只在少数料理会用。 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慢慢炖煮直到所有东西都浸透了汤汁,让坚韧的肉类变得软烂容易下口。 “应该是羊腿肉。”长时间炖煮的肉用木勺子轻微摆弄一下便会散开,里面的肉丝透着红色饱满多汁。香气引诱着人动起勺子,而入口之后它也并未让人失望。 丰富的口味和不同食材时而爽脆时而柔嫩的口感让人很是着迷,即便一开始有所迟疑,最终就连相对来说算得上是本地人的两位也吃得下去了。 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这种炖菜已经按照本地人的口味进行调整过。 餐馆内和人面孔的人并不少见,虽说深蓝发色的武士贵胄并不多,但也可以看出来当地人对其有一定的接受程度。 炖菜的味道相对里加尔的原版较淡,刺激性强烈的洋葱没有放许多,而番茄或许是由于品种不同,和人喜好的鲜味要远比酸味更重。 独到,令人熟悉却又不尽相同。 就像所有去到异国他乡的菜肴一样,这道南方拉曼炖菜也因为本地的风土人情而产生了变化。 只是明明身在海边,吃的却是这样与海鲜无关的炖菜有些好笑。 这间餐馆显然仍是相对平民的,尽管含有肉类的菜肴价格较高,但几人却也光是一道炖菜就能吃得心满意足。亨利在走之前还过去厨房跟厨师打招呼想知道是否可以买一些携带用的食材,除了作为己方开小灶的消耗以外也有给不能出门的传教士们以及负责看护他们的约书亚带点慰问品的意思。 可怜巴巴的传教士一行分明来到了有许多拉曼风格餐饮的地方却不能出门,所以多少给他们带点面包面饼之类,算是安抚一下。 亨利与厨师的交谈,吃得饱饱的洛安少女在一旁也听到了。 这间店的历史比想象的要长,已经开了有两代人的时间。之前来问他们要什么的帮佣少年是在新月洲土地上出生的第二代拉曼人。 背井离乡来到这边开店的理由若是铺开来讲或许讲到晚上也不会结束因此贤者也没有打听,但看着他们在这里忙进忙出的模样,再联想到少年有些结巴的拉曼语,恐怕对他来说祖辈故乡已经成为童话故事里的概念。 新京限制南蛮的商船不让他们乱跑,但却并不限制陆路前进或是在什么地方安居。 这是一片里加尔有许多人甚至都不曾知晓其存在的土地,也正因如此,它也成为了一些想要逃避过去的人绝佳的开始崭新人生的地方。 虽然从这家历经几代人却仍旧显得格格不入的店铺便可看出,彻底融入月之国,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永远都是异乡人。 本地的和人会图一时新奇来品尝,也许有人会喜欢上更经常地到来。 但他们永远都只是南蛮。 新月洲的一切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完美到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枝节。 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像这个帮佣少年一样在异国土地上出生的二代,既不识得祖辈的故土,又难以彻底融入当地。他们就像是无根草,哪里都找不到真正的归宿。 在这片土地上的南蛮人,到底还有多少是像这样的呢。 从交谈里透露出的些微思绪触动了米拉作为洛安人敏感的地方——洛安是个流亡的民族,尽管在老师的帮助下西海岸已经找到了肯接纳洛安的人,这却仍旧是深埋在他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记忆。 店里的厨师和少年还有其它帮佣们的故土在南境,即便他们或许因为某些原因回不去了。 但最少他们知道在那儿。 可洛安人的故土又在哪里。 她想起那些自己民族中的传说,又看向了旁边吃饱了闭目养神的璐璐——冥冥之中,米拉感觉自己也许能在这趟新月洲之旅里找到答案。 一出店门口,咸腥的海风便再度扑面而来。 旁边有家和人的路边摊叫卖着“海老烧!”,米拉有些好奇,细看之后又向绫发问,才知道所谓海老便是里加尔称作“虾”的存在——因为长着长须,所以和人管它叫海老。 所谓的海老烧就是渔家不要卖相不好的小虾,配上葱和面粉摊开来煎的东西。 因为是廉价的食品所以连油水都没有多少,但在走出门之后本来觉得炖菜吃的挺饱的洛安少女看着看着。 馋虫又动了。 “你啊。”贤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新月洲并没有佣兵公会这种便利的组织,没能承接任务保持金钱收入的情况下他们的消费也变得相对节省。过去洛安少女经常在书本上花大价钱的情况在新月洲也尴尬地碰壁了——因为廉价的知识是学堂免费讲解,而高深的知识又被书院把控。 她一介异乡人之身,总不能放弃迄今为止的生活跑去寒窗苦读考个学者身份吧。 因为这一系列的原因,钱也就只能更多地花在吃东西上面了。 捧着用荷叶包裹的煎虾饼,不文雅地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的洛安少女和旁边对她的胃口有些感叹的其他人一同踏上了返回下榻旅馆的道路。 亨利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其中还有几个和人风格的陶罐,即便密封着,属于腌制品的浓郁气味仍旧飘散而出。 熏制的肉类和奶酪还有里加尔风味的面食只要保持干燥都可以存放挺长时间,除此之外贤者还买了一些香辛料——数量不多,因为大宗食品是弥次郎他们那边负责采购,他充其量只是弄点里加尔口味的东西偶尔开开小灶罢了。 人流量密集的渔港内部来来往往,他们这一行人也没有吸引来多少注意。 回到旅馆时从门口的马车上装满的物资和少了一台马车看来武士这边也已经解决了问题。但里头的空气有些安静得诡异,贤者与洛安少女对了一眼,都暗自做好了拔出武器的准备。 但料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 只是这却一点都没有让人轻松起来。 门后的青田家武士们几乎都是阴沉着脸的。 本来已经和亨利关系缓和的阿勇一行人在见到推门而入的贤者的一瞬间恶狠狠地瞪了过来,而弥次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又立刻撇开了视线。 原因,或许便出在他们环绕中的,那一老一少,一主一仆。 那是青田家的仆从与弥次郎的妹妹。 而他们带来的。 是青田家覆灭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三节:不知火海的无根草(三)
步入7月,天气虽然仍旧燥热,但和人传统意义上的夏日却已接近于结束。 吵闹的蝉鸣声变得稀稀拉拉。 只有雄蝉会发出恼人的蝉鸣,那是它们求偶的歌声。而那初夏盛夏时原本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的声响,如今却只剩下几个鸣了一夏却仍未找到伴儿的,还在有气无力一抽一搭断断续续地努力着。 但这终归是徒劳的。 十数年埋藏在土中隐忍的光阴换来的短短一夏的光明,却并不见得对所有个体而言都会迎来一个美满的结局。 机会从不是公平给予的,它不会因为看见你有多努力便予以怜悯。所谓的努力便能得到回报是人世间最大的谎言——运气有时候远比这更重要。 最强而有力最优秀的雄蝉可能刚刚褪壳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鸣叫便被天敌吞食,而不见得那么强的雄蝉恰好在雌性很多的区域出现于是留下了大量的后代。 这种无序甚至于可谓“混乱”与“不公”的性质一直存在于自然之中。而人类厌恶这种无序与混乱,因此建立起牧场、农田,乃至社会制度都追求高效率的优选优育。力图将所有资源都集结在所谓‘精英个体’之上——可‘精英’是谁定夺的? 血脉更为高贵者,便拥有更高的生存权吗。 血脉更为高贵者,便可肆意夺取他人的生存权吗。 仅剩的青田家系成员们,在收到的消息冲击下引发的思考各不相同。 阿勇和那其余三名武士精神深刻入骨的人因为无力解决已经发生的事情,却又满怀愤慨,因此将敌意投向了里加尔一行——认定是他们的到来引发了这一事件。 面对这些又变得充满敌意的目光洛安少女有些气愤,但贤者按住了她。 挑起矛盾引发不必要的争端有害无益。阿勇等人是纯粹的武者,即便同为武士他们也与鸣海还有弥次郎这样现任与未来的领导者有别——他们只会按武者的想法思考。而在眼下,他们需要一个敌人,一个引发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去憎恨。 他们得立起一个标靶,来将自己悲愤而又怨怼充斥着的无力感释放出去。 不必去跟他们计较,情况有变的话自然敌意也会抹消。 包括弥次郎在内的人显然都将原因与之前亨利向他们挑明了的投名状联系在了一起,认为正是因为经手了这样危险的东西青田家才会迎来覆灭。 唯一或许抱有不同意见的就只有鸣海,除了手微微有些发抖脸色泛白以外武士领队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在和亨利对上眼光的时候贤者也看出来那双眼睛之中并不带有它意——鸣海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走向了存放于屋内的行李。 这间并不大的客栈已经被他们整间租下,就连老板和帮佣也暂且离开,屋内日常起居由足轻代劳。 像这样的模式于出行的贵族而言并不少见,因为贵族总得忧心被人毒杀,因此将客栈整间租下让自己随从把控饮食更为安全——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作为继承人的弥次郎若是成年的话,在青知会拥有代镇长的印玺,一如之前在温泉村虎太郎所拥有的坪山县代县令印玺。 这是职务上作为一镇之长辅佐的权力证明。它相当重要,但却还不是最为重要的。 一个贵族家系最重要的物品,是家谱。 以特殊纸张书写,记载了成员与血脉溯源的这一纸文书,就是他们在新月洲的身份证明——诚然那与庶民截然不同的发色也可以从肉眼上便瞧出区分,但武士与武士之间也是不平等的。 暂且失去侍奉君主的武士会成为浪人,但这只是一时的。只要家谱尚在能证明自己出身高贵,他日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但遗失了家谱,便再无回归主流社会的可能性。 这种东西一般都保存在一个家族最安全的地方,莫说是带出门了,连借阅都需要经过层层考验与监视——因为家谱中还会藏有一些秘密。 所以当鸣海从那一直被悉心保管着的行李中取出青田家的家谱时,不少人刹那间便明白了这实际上与亨利他们来访青知并无直接关联。 “老爷,其实早就。”鸣海欲言又止,他将家谱连着一封信递给了弥次郎。 阿勇几人呆住了,他们来回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场结伴旅行从一开始就是你情我愿的,只是以和人的含蓄他们从来不会挑明了说。青田家的家主在遇到了亨利一行,知晓他们也背负着某种任务要踏上旅途时便决定让弥次郎一同前进。 背后的诸多考量以及这一切的结果实际上早已注定。 尽管在场很多人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包括知情的鸣海在内实际上还期待着事情结束后回到青知将家谱归还。 但这一切还是走向了最坏的打算。 新京和藩地之间的明争暗斗,孑然一身的浪人如同龙之介尚且可以选择那边都不站;而像已逝的三郎那样的狂徒甚至号称要成为第三方势力——可有家有业武士们没得这种选择。 尤其是以青知作为根基的青田家。 他们跑不掉。 这点从青知的地理位置便可看出——它四通八达的水道用于商业可以将竹器贩卖至遥远南方,那么若是用来运兵呢? 军事上有个概念叫做“扼要点”,指的是只要把控住便可以将自己的军队输送向各个方向,又或者是阻止敌军行军的战略要地。而青知好巧不巧便正是完美符合这种扼要点概念的藩地战略要地。 新月洲有个古老的寓言叫怀璧其罪。 而青田家便是这个故事中的匹夫。 弥次郎揭开了蜡封,安静地读着他的父亲留下来的最后的话语。 家主看得很透。 他们是如此地卑微又渺小。 尽管拥有的地盘算得上富庶,但这只有在和平年代算得上是一项优势。 遵循传统武士教育又与南方通商的他们在情感上都倾向于新京,可地域上却位于藩地。 藩地与新京之间的不和是古来便有之的,细微摩擦也从未停歇。但在送走他们之前,他却很明显地读到了某些不一样的气氛——这次有些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情感与立场上倾向于新京的青田家必然已经被排挤在藩地的圈子以外,而介于青知镇的重要地理位置,一旦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们却也是首当其冲的。 可他们离新京也太远了。 即便表明忠心告知威胁,新京也极大可能只会予以一些口头上的安慰——藩地的王终究是降格的皇族,新京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介忠诚于自己的末流华族就跟藩王们撕破面皮出兵援护。 他们只会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与鼓励的词句。 所以青田家的覆灭,青知的易主,他早已预见。 装傻充愣的表面之下,因为缜密的心思早早便察觉到的危机时常使得他辗转难眠。 而亨利一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把握着某些对于即将到来的风雨而言极为重要的信息——敏锐的家主在这个时间点瞧见了亨利他们一行如此奇怪的人员组成,立刻意识到这点。 所以他以成人礼游历的名义,在尽可能避开眼线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派出了这支全都是青壮年或是忠心耿耿老仆从的青田家队伍。 这是青田家的种子,留下来的虽然是在当地更有名望的人,但基本上都是已老去的上一代武士。 一路上看似是青田家以其财力和物力还有地位为里加尔一行提供了便利与帮助,但实际上他们对亨利一行的需求度也并不低。 家主在信中仔细叮咛弥次郎千万莫要耍小孩脾气,可以从里加尔一行尤其是亨利身上学习的东西有许许多多。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新京。 但区区青田家并没有把握着任何足以令新京重视的材料。 可亨利他们有。 不过一介边境藩地的末流华族,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有将自己和足够重要的东西死死绑定,才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人一样奋尽全力地往上爬。 才有可能他日东山再起。 语重心长又满怀沉思、显然经过仔细斟酌的话语透过纸笔一字一句地传来。 尽管这一路的坎坷已经让他们的队伍缩水减员严重,但这些人当初却无一不是家主亲自挑选出来,作为种子留下的。 他未能预见到这一路上的许多艰辛,尽管如此他仍旧做了十足的努力。 上一代已经全军覆没了,但连同一路奔波赶来的弥次郎的妹妹,青田家的新一代却仍旧还存活。 本来将敌意甩到里加尔一行头上的阿勇等人有些不知所措,而在读完了自己父亲的长长亲笔信,弥次郎也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太长太长的时间里,他沉浸在作为一介武人的小世界中。 他甚至内心深处是有一些鄙夷自己那看似懦弱的父亲的——觉得他从不是一个武士的典范,不够杀伐果决,不够勇猛坚强。 但这一路的旅途让他开始想更多的事情。 凡事只会拔刀的人终究有一天也会死于刀口下。 他之所以过去的日子里可以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沉浸在作为武士的小世界里,幻想着如同《武勇传》里边那般充满了荣誉的战斗最终作为一个完美的武士死去。 也仅仅只是因为。 那些不那么完美的事情、那些糟心的勾心斗角、那一切一切‘不纯粹’的东西。 都被父亲给挡下来罢了。 那个看起来懦弱无能的背影,到底扛下了多少即便是如今大有成长的他也觉得无力解决的压力。 正因为有他在守护着,自己才能像这样无拘无束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武艺的世界中去。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 “兄长大人。” 妹妹靠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而小少爷这才注意到从刚刚开始他就攥紧了拳头。 他低下头,看着那仍旧纯真可怜的双眼。 父亲以及不在了。 母亲也不在了。 可他还在。 “青田家没有灭亡。”他抬起脸来,此时此刻的表情坚决得让我们的洛安少女都有些动容。 “我们还在。”他这样说着。 只是如此简单的话语,却足以扫清众人心头的阴霾。 “是。”鸣海低下了头:“家主阁下。” 老乔揉着眼睛转过了头,而阿勇几人则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暂且在水俣修整,接下来的路途可能会更为艰辛。” “为此我需要所有人都保持在最好的状态,我需要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 他最后转过头看向了贤者。 “可以,亲自教我剑术与,其它许多事情吗。” 青田家的新任家主如是说着。 “老师。”
第一百八十四节:不知火海的无根草(四)
任何行业中的所谓顶尖者,其水平的高超都并非三言两语得以概括。 外行与初学者们能瞧得见那些亮眼的技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又精准的动作;而步入中流者或许会不服气地认为自己‘偶尔’也能有像那样精彩绝伦的操作,进而认为所谓的‘顶级’不过是被外行过度吹嘘的存在,并大声宣扬自己‘与其差距并不大’的论调。 讽刺的是,这种井底之蛙式的自认正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触及顶级的证明。 行业的顶尖之人,是弄潮儿,是引领一个行业进步的存在。 他们开辟江河,将原本被认为无法实现的事情完成,甚至于更进一步将这种事情推广作为新的基础新的标准。 而这些大言不惭的中下层阶级者拼尽一切努力去实现的某个‘荣誉’,对于这些行业先锋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标准’。 他们在技术上难得能实现一次的绝佳发挥,于对方而言却不过是又一次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所以这种差距远比他们口中所声称的更大——但这却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顶尖之人所具备的,不光是技术上全面而强悍的能力。 还有对于他们所从事之物深刻而独到的理解水平。 ——和人的剑客有9成时间握的是木刀。 他们以它空挥磨炼身体肌肉去记住动作,以它与对手进行格斗拼刀掌握剑斗中的距离感与体能控制以及步法。以木刀为基础的剑术流派源远流长,甚至形成了固定的比武大会,并结合枪术诞生出了以木棍为主体号称‘一棍精通通百家’,可以模拟所有兵器的棍法。 这并无差错,精心调整过的木刀可以具备接近于钢刀的重心与手感,而它相对而言又不那么危险——这正是过去的剑客们推广它的原因——可它终归不是刀剑。 我们的洛安少女早在刚刚接触刀剑不久,方才学会挥剑,贤者便以开刃的真剑与她进行过对抗。 而两剑交锋,她立刻便意识到了刀剑与木棍的硕大区分。 ——而这正是和人的武士们当下所缺乏的东西。 下定了决心学习任何可用之物的弥次郎紧握着长刀,而另一侧亨利也是如此。 开刃的和式打刀表面亮如水,寒锋令围观者中的部分人有些担忧,尽管他们也做了一些防护措施,但这毕竟还是锐利的凶器。 小少爷的额头有些冒汗,他也对此不甚理解——他觉着自己已经有一些实战经验了目前剑术也没有什么问题。 可这是他开的口,既然决定了要相信对方那这种时候也不能再迟疑。 贤者单手握着刀,因为对他而言和人打刀的柄短的不太适合双手使用,同时这其实也是教学的一环。 千年和平光阴中因为比武的需求而逐渐变样的刀法,就像这个国家其它经历了太长时间岁月的东西一样,已经逐渐成为了某种枷锁。 禁锢着武士们的技法。 乃至灵魂。 “请赐教!”弥次郎端端正正地举着刀,以极其标准的新月洲剑法起步,一个冲步拉近距离之后一刀直直劈下——他没有迟疑,不光是反应不容他留情,还因为他相信亨利不可能避不开。 可贤者没有躲。 他呆立在原地就连剑都没有举起来格挡,这使得小少爷有了刹那间的慌张——‘这没问题吧’的想法在脑海中冒出来的瞬间他的步伐也为之一顿——他忽然有些怕真的砍中了对方,而这个迟疑的刹那,亨利便动了起来。 “当——”单手握刀,两刃交锋。 弥次郎迟疑的一瞬间仍旧停留在高举状态下的长刀被亨利用护手格挡住,紧接着贤者利用身高和体能优势顺势把他的刀逆着向上推。 小少爷这时反应了过来,但速度还是慢了半拍,贤者单手把他的刀推到高处以后用刀柄往下毫不留情地砸中了弥次郎缺乏防护的持刀手手背。 吃痛的小少爷立刻松开了手但意识到不低的他没再做纠缠,急忙一个变相用脚跟蹬地松开长刀的同时用左手反手拔出了短刀。 “呼呼——”被松开的腰刀落在了客栈小院的泥地上,而亨利看都不看就用脚尖一挑把它滑到了远处。 “不错。”贤者在进行这一切的同时悠哉地对弥次郎拔出短刀继续战斗的反应作出了评价,同时却违背所有剑客教学地拉近距离不利用自己手中长刀的优势而是跟更灵活的短刀打起了接近战——但这同样只是个幌子。 “!”小少爷从亨利前倾的身体注意到他拉近距离的动向,而按照标准的剑客教学他直接也拉近了距离以进入短刀更好发挥的近距离。 “不错,只要拉近到近距离,更长的刀便无法劈砍从而难以——”老乔在旁边对这一判断赞赏有加。 但米拉和约书亚却明白。 弥次郎中计了。 “嚓——咻!” 速度快得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亨利没有举刀没有摆出任何标准的起手式,他甚至不是把刀往前刺的反而是缩紧了大臂将手肘往后收—— 明晃晃的刀尖指在弥次郎的鼻尖,让他冷汗直流,若是刚刚冲得再快一点,他就要被戳中了。 ——或者说他就把自己的脸送到这把刀的刀尖上去了。 而这个时候他手里的短刀却还有20公分才能接触到贤者。 “这。”新月洲出身的剑客们都呆住了。 “明白了些什么吗?”亨利收回了刀,而小少爷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憋住了呼吸,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感觉明白了,却又,难以言说。”他显然略有所悟,其它的武士亦是如此,但却说不出来。 “新月的剑技多以木刀模拟作为基础,其中更甚者甚至有所谓模拟百样兵器的短棍。” “可木棍,终归不是锐器呀。”贤者竖起了一根手指,言简意赅。 “啊!”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阿勇,其它的武士们也若有所悟。 “木刀若要击倒对手,需一板一眼以强力打击。模拟刺击时更甚,因为木刀的尖部是圆润的木质,若不配上冲步的话击中穿着防具的对手,对方恐怕都无法注意到冲击。”亨利接着说道。 “所以,以比武追求为主的剑术,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便形成了。” “要用足够大足够狠的动作,剑术才具备威力的印象。”他一针见血,而旁边的洛安少女也跟着猛点头——来到新月洲以后她交战过的和人剑客也有不少,而她发现的一点就是这些家伙都特别喜欢大开大合的斩击,好像不把刀高高举起就没法劈砍一样。 “可锐器并不需要这样。”贤者举起了手中的打刀,用手指指着它的尖部到刃部。 “它不是木棍。” “仅仅是存在于此,仅仅是将它陈列在对手的面前,锐器便具备有杀伤力。”这个历经的战斗恐怕已经逾越千万的男人毫无保留地透露着他对于兵器的了解:“木刀需要用足够的速度和力量挥舞才有打击能力,因为它圆润的木质刀身若无这些加持便没有丝毫威胁。” “可钢剑即便在最近的距离,用最小幅度的动作贴着对手的皮肤轻轻一拉。” “也会使人血流如注。” “标准的剑术训练没有错,那些挥舞方法也确实能造成最高的伤害。” “但实战中对手不会永远都给你能够最佳发挥的空间,如果被限制在无法大幅度挥舞的狭窄空间会怎么办?如果敌我混战对手的身后有友军存在若是穿刺过度可能会伤到自己人又该怎么做?”他一字一句地询问,而自认这一路上已经经历过许多实战经验大涨原本信心也有些膨胀的武士们都沉默了。 “剑乃锐器,它不需要总是大开大合奋力挥舞才能发挥出其威力。” “你所需要的,是把模拟钢剑用却已经有些走火入魔的木刀技法忘掉。”他这样说着:“用你们和人的比喻,叫‘破而后立’。” “不要被标准所束缚,以为剑只能按照招式挥舞。却也不要忘掉那些标准。记住手中的武器是锐器而非木棍,以这种新的认知去将之前的方法融会贯通。” “等你熟练掌握这一切后,我们再来上第二课。” 短短一瞬的交锋加上这一席话,就像久未完成的画作被填上了最后一笔,令多多少少感觉自己有些问题却进步缓慢的小少爷茅塞顿开。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过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刀。 亨利也收起了刀,而米拉凑了过来,白了他一眼。 “老师你也太偷懒了吧,和教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而且这种简单的东西早点告诉他们不好么。”她这样说着,语气看起来是责怪实际上却有些小得意。 “因为他有基础啊。”贤者耸了耸肩:“只是有一些关键节点与认知走歪了。练习的时间越是长久、水平越高,形成的认知就越发牢固与深刻。” “除非本人有改变的意思,否则说了也没用吧。”一如既往地,我们的贤者先生看得很透。 “倒也是。”洛安少女点了点头,这么长时间的交往她算是也明白了这些新月洲人的德行——他们对自己文化的许多事情异常自信与固执,若不是本人有求知的意向的话,开口‘教学’只会被他们觉得是卖弄而导致矛盾。 ——但她接着反应了过来。 “等下,我怎么感觉刚刚被鄙视了。”她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话越想越不对味,但贤者只是耸了耸肩:“说你没基础不只是事实而已嘛。” “你这个糟糕的人。”气的跳脚的洛安少女追着自己的老师跑到了另一侧,而院子里的小少爷与其他武士们稍微讨论了一下后又盯着自己手里的刀陷入了沉思。 日落月升,7月缓缓地在这个渔港的上空飘过。 这是他们最后的悠闲日子。 时年大月历4164年8月7日,新月洲立秋节庆。 位于北部的新京军事重镇泰州。 陷入了黑暗之中。 先是定时来往的联络人员错过了报告,之后原本络绎不绝的商人旅客在进入泰州境内后一概失踪。 察觉到异样,新京派遣去侦查的斥候也接连一去不返,不论是多么精锐的武士都失去了声息。 但凡入境便一概失踪。 仿佛连传信的斑鸠都无法飞离泰州的上空。 章州往北的区域在新京的地图上被涂上了鲜红的颜色——没有任何消息能从其中传出,他们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8月20,新京不得不再次派出之前便伤痕累累的巫女部队——面对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这些掌握神力的存在是唯一的仰仗。 但就连她们也失去了声息。 8月29日,一封来源不明的匿名信被送到了新京。 上面清楚地写着。 “新月之剑已折。” 恐慌开始在高层华族之间弥漫,不安感令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开始增加自己住宅附近的安防——最少明面上的说法都是如此。 一夜之间,新京城遍地戎装。 忠于新京的将领们在命令下率领少股部队前往章州,而在紫云寻欢作乐的武家子弟们也收到了他们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的天字第一号召集令——‘就地武装,为皇帝誓死奋战。’ 紫云要变成前线了。 尽管忧心于与藩地彻底撕破面皮会导致的一系列问题所以新京仍旧苦思冥想着要用何种借口解释。 但南北的两大势力终于都动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节:不知火海的无根草(五)
青田家覆灭一事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一方面弥次郎下定了决心要扛起重任,而另一方面他们之后的行程也需要更为小心谨慎——但撇去这些更加长远的考量,受这件事影响,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被摆在了面前。 ——他们的资金需要认真规划了。 此次旅程要穿越南北,路途遥远而武士们又是重装前进。人与马的消耗加上装备的维护等诸多考量,一开始准备的资金实际上相当充足。 而且因为时间可能很长的缘故,为了激励士气这笔资金还包括了随行者们的俸禄。 由于武士精神中“自律”方面的传统要求,和人武士阶级的俸禄一般以年为单位发放而非月薪——这是为了磨炼他们刻苦耐劳的心智与自律能力。若是沉迷于酒色之中,年俸一经手便全部花光,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穷困潦倒。 年俸的数额没有定数,虽然有个大致的约定俗成,但视乎当地华族的收入水平也有一定幅度的增减。 青田家最低级的足轻年俸是3两金——也即是3万文钱。尽管实在算不上是宽裕,却也已经远超平民一年辛苦劳作才得换算1两的收入。 老乔作为乡士又是青田家自家人所以享有族亲补贴,年俸是9两,相当于3名足轻的收入。并且他在青知还有一定自己的产业,算上这些额外的收入,实际上与上士水平相当。 青田家最顶尖的上士年俸保底是10两,10万文钱算是能过不错的生活了,但这还只是作为上士身份本身的俸禄——他们若是在府上担当要职,还有职位上的薪水。 职位薪水一般以月薪格式发放,因此大部分有供职的武士都会以月薪满足日常需求,而年俸则是储存起来用作修建家业或是打造一口宝刀一套好甲。 武器和铠甲都是消耗品。新月洲到底是经历过了漫长的和平,可是刀匠与甲匠们仍旧需要生活。制作的多却没有什么大型战役消耗,逐渐地,此类物品就变得有些泛滥。因此尽管新月洲并没有里加尔式的佣兵文化,市面上却也存在有一定程度的二手兵器流通——最便宜的打刀如今只要700文钱就能买到,但一般这种都品质存疑。钢材拙劣,护手与握把松动并且保养状况极差。极有可能一次空挥便直接在手中折断。 这种刀剑一般是打算远行的平民商人买去护身用的,但它们大多数的命运都是在拔出来之前主人就已被劫匪杀死,而刀具因为过于破败直接被劫匪原样卖回去给武器商贩。 稍微有点剑术知识与经验的人——如同我们的白发女孩儿这样的剑客——是绝对不会图省钱选这种武器的。 因为它修复起来耗费的精力和金钱便已经足够你买一把崭新的武器,并且这种品质存疑的武器也实在没有修复的价值。 冒险者虽然大部分都在底层徘徊,但正因如此他们才绝对不会在武器和护甲这种赖以为生的东西上面省钱。 正儿八经的剑士看得上的剑少说也要2-3两银,也即是2-3000文铜钱的级别。这种层次的一般可靠朴素,能用、不花哨。而武士们满是装饰精工制作的刀剑,则直接跨入“万”的行列,通常一把较为有名的刀匠制作的刀都要3万文——也即是3两金子起步。 ——这可是足轻一年的俸禄。 一套崭新的量身定做的普通武士铠甲也差不多是这个价钱。但就如同武器一样,漫长的岁月下来总有些失去主人独自留存的铠甲。由于新月洲禁止平民阶级私自藏匿铠甲,这些东西的流通要比刀剑更隐蔽一些,但市场也是确实存在的。 有许多贫穷的华族在武装自己麾下足轻时会选择廉价的二手黑市盔甲重新涂漆改装,加之以足轻的铠甲覆盖面积较小结构也更简单,一套足轻铁甲往往只需要3000文左右的价格。 ——尽管如此,这些装备乘以数量依然十分可观。 足轻的大枪是400文一柄,哪怕以黑市铠甲计算3000文一套,再加上其它装备,武装1名足轻也往往需要6-7两银子。 100名足轻就是6-70两金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知道当初作为坪山县县令的龙之介月薪也不过2两金,一年下来一共24两——也就是说光看职位薪水的话即便是县令这种层次的华族一年的纯收入也只能配得起30名左右足轻的装备。 然后再加上日常衣食住行的消耗、足轻的年俸。可以说若是一个华族不懂得经营领地只会领那点俸禄,那么他连养一支20人极小规模的足轻部队都做不到。 青田家自然不在此列,青知镇贸易发达而他们累积下来的财富也非常可观。 由于队伍构成当中有大量的武士存在,弥次郎一行一开始出发的时候携带的资金的非常充裕的。这之后随着观念改变购买的物资较为节省,加上接连减员,如今仍旧剩有8成——可这笔资金考虑到接下去的情况,却远远没有听上去那么宽裕。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这是剩余的唯一资金,青田家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得不到补充,而队伍内部的武士们今后不止一次的俸禄也都需要从这笔资金当中拨出。 当初准备的不过是一年的俸禄,除非弥次郎想一年过后就把其他人都赶走留自己孤家寡人,否则他就得准备好数年的资金。 尽管弥次郎相信现在还留着的人会像是龙之介的部下那样愿意吃苦耐劳也跟着他,但他也不愿意亏待这些人。 青田家主考虑了许多问题,但或许是因为更多资金携带不便容易节外生枝或许也是打算让弥次郎自食其力,他忽略了重建所需要的庞大资金。给他们带上的资金以旅程来说绰绰有余,但若是要重新打拼家业,便需要好生考量多做节俭了。 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弥次郎却仍旧还是没有在俸禄的问题上亏待同行的其他人。 确定尊亨利为师以后他开出了相当于上士年俸的报酬,但贤者考虑到很多问题并没有要。他只是要了跟足轻一样的薪酬——也即是一年3两金,而弥次郎便一次付清了这笔钱,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教学能持续多长时间。 再算上传教士一行给的护送费用,总的来说即便这边没有佣兵公会,亨利和我们的洛安少女暂时也算得上是吃喝不愁。 同样领这种薪水的还有老药师坚爷与成为了学徒的樱,甚至有由于接连立功被弥次郎安上了向导身份的璐璐。不过他们是将这3两银分开,以月薪形式领取,每月2500文铜钱。 相较平民而言这已经是相当可观的收入了,存下来的话等这趟路途结束他们也可以在某些地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余下算是青田家一行以外的还有不少人,像是传教士一行与咖莱瓦还有约书亚甚至是博士小姐,但这些人就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收获俸禄了。 传教士一行的原因很是简单,他们本身也是站在雇佣亨利一行护卫的角度,暂时来说青田家也对他们没有什么需求。介于身份尴尬他们不能抛头露面上街去采购,互相照顾,青田家管个饭就够了。 约书亚虽然有技艺,但他本人并没有太多的追求所以有饭吃便可,而剑术方面上在过去与亨利等人分别之后他又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这基于本身视力缘故而演化出的高速剑技并不是普通人能学来的,所以像贤者那样成为导师的做法也行不通。 但他多多少少还是会向青田家的一行人提一些意见与建议就是了。 咖莱瓦有传教士们给的护卫费用,和亨利还有米拉一起算的。两人也自然不会克扣他。但这个年轻人自从与博士小姐碰面以后就变得更加注重于书面的世界了,他有时候甚至专心到废寝忘食,仿佛只要保证了他能将这一路的见闻全都记在书本上,那么就连呼吸都不是必要的。 这种专注让我们的洛安少女在旁边看着,分明她是年纪更小的一方,却有一种莫名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找到了自己热心事业的欣慰感。 ——而最后,博士小姐。 青田家未能给她任何俸禄而只能保证餐饮与安全的原因非常简单。 他们不配。 绫平易近人的性格加上行动派的特点总是会让你忘记她身份的高贵,但博士这个身份真的是只要摆出来就可以让识货的人五体投地。 作为新月洲顶尖智囊团的一员,能请得起一名博士的只有一州州牧——这不光是薪酬问题,还有身份问题。 大书院的博士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成为的,他们身份高贵并且拥有充沛的知识。这些知识不可能是拿来解决某个人的家庭纠纷的,通常这得是领地上有涉及到成千上万人生活的大问题。 稀少而珍贵的头脑应该被用在更重要的问题上——越是从他人口中了解新月洲的博士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米拉就越是觉得绫真是个奇葩。 只身一人跨越千里来到北地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个猜想,但或许也正是这种着魔了一样对真相探寻的态度,才能让她以女子之身年纪轻轻就成为博士。 ——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充沛的知识却为人低调不拘小节的人,这也不是她身边第一个了。 绫对金钱不是很敏感,出身高贵对生活方面却没有太高要求算是万幸。因为如果她是个娇生惯养的人,这么高贵的身份要求青田家的人花钱伺候自己他们还真没办法违抗。 总而言之,给予随行者们的俸禄弥次郎不愿意也不会削减。而考虑到接下来的问题需要节俭,他们除了从日常生活方面下手了,还做了另一个在常人看来也许有些过头了的决策。 ——前往典当行。 弥次郎和自己的妹妹作为华族家的子女都是有许多财宝的,包括名贵的衣物在内,他们值钱的东西有很多。 但除了一些具备纪念价值的东西,小少爷决定把它们全都换成行动资金。 家园都已不复存在,穿金戴银又有什么意义。
第一百八十六节:镂空支柱
和人社会中的典当行在民间有一个流传颇广的称呼叫“长生库”,这一称呼与本地的风俗息息相关——由于灾害多发而小孩时常早夭,稍微有些金钱的人便会用仪式化的将小孩典当给当铺再赎回的一套方式,祈求平安长生顺利长大。 相信万物有灵的和人在许多细节上都有讲究,贵族家的小孩通常要成年才会用正式的名号,取乳名的时候分明是长子却命名为次郎也是为了乞求平安。而平民还会给小孩取“贱名”,因为这个数千年历史的国家文化中认为越被看重的事物越容易遗失或者损坏,所以乞求一个人健康成长的方式就是宣称他“并非重要的长子”甚至是“曾经被典当过的”。 以这种形式上的作践,来让冥冥之中妒忌英才、总让英雄短命的神明看漏他们的子嗣。 除了这种在里加尔一行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习俗以外,新月的典当行或者说长生库,就跟里加尔的放贷机构性质相似——需要大量现金的人将值钱物品抵押在此,并签下契约兑换成一笔资金。在契约日期以内归还本金与利息即可赎回物品。 弥次郎之所以选择长生库来换取资金,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这样的放贷机构都具有自己的鉴定师。他们懂得物品的价值,也往往具备有充足的资金能够一次性支付典当兑换的现金。即便同为和人,他们终究也是外地人。来到水俣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想去售卖东西换行动资金也不一定能找到买家,还有可能被坑骗或者因为财富惹来祸端。 像这种地方不仅效率更有保障,也不容易节外生枝。 其次,许多长生库背后其实都有着官方的支援,所以典当其中的物品会得到较好的保存。万一将来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将这些东西赎回来。 水俣的长生库占地不大但装修精良,店内有不少家具使用的木材是产自中部的金丝楠,这是新月洲特产的名贵树种。质地细密且对环境的抵御能力也很高,本身还自带香气。 能大规模使用这些木材的仅有皇室与部分历史悠久的寺庙,而这间典当行尽管并不全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木器是这种材质。 华贵到让人有些相形见绌,是这间长生库给人的第一印象。 并不是所有成员都参与了这次典当行之行。队伍以极小的编制进发,成员仅有弥次郎、老乔、坚爷、鸣海以及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几人。 青田家的武士们是此次交谈签订契约的主要构成,亨利和米拉算是护卫的同时也想看看典当行里边都有些什么。 而坚爷则主要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想来见见世面。 但这显然冲击还是有些过大了。 一踏入店门,坚爷就不停地在整理自己的衣角生怕有些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尽管店员和其他人都没说什么甚至没有投来注意力,但他仍旧怎么都觉得不自在。深入骨髓卑躬屈膝的一生,跟随的又是弥次郎这样相对不那么仗势欺人的贵族,导致他进入这种富丽堂皇的大雅之堂便感到呼吸困难——而这也侧面证明了大部分和人典当行所面向的目标客户并不是普通平民。 店员们对进入店铺的一干人等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对着贵族一行卑躬屈膝,也没有对平民乃至异乡人一行表露鄙夷。 弥次郎将自己的饰品一类取放拿去估价。老乔跟鸣海原本也陪着他走了过去,但小少爷决定自行承担这种沟通交流,他渴望成长,因而两人也便识趣地退了回来站在柜台以外。 因为选了清晨这个避人耳目的时间点到来,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任何其它客人。无所适从的坚爷呆立在原地不敢出去却也不敢乱走,而胆大的洛安少女则闲逛着看起了店内的东西。 正如我们前面所提,这里的面积并不大,因此一些很显然是被谁人当掉的东西也被摆放在了店铺之中。 典当行的贷款不是无期限的。 专门的估价师在评估出物品的价值,比方说某物值10两银以后,他们会扣除手续费只发放9两。而这9两会有几个月或者长达一年时间的期限——时间越长自然利息越高——若是超出了期限,东西便任由长生库自行处置,可以被拿去拍卖或者售予其它买家。 当初当掉的人若是超过了期限回来要赎回,那么他可以选择支付巨额利息或者是参与拍卖,总之不可能像是按期赎回那么简单。 这毕竟是一门生意,而且是还不错的生意。 ——只是。 洛安少女看着那些已经超过了期限所以摆在外面架子上任由典当行出售的物品——她读得懂木板上的说明所以明白这一点——若是迷迷糊糊走进来的话,她会以为自己在一间武器店。 鎏金并有莳绘的太刀和鱼皮珍珠短刀摆满了整整3个每个18层的武器架。 旁边还有立式的枪架放着精致的而且很明显很有年月的武士大枪、薙刀与大弓。 这些珍贵的高品质武器之外还有两个大号木桶,放的是相对低端一些的打刀等武器,也堆得满满当当。 但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更里边还放了一整排完整的武士甲胄,也全是待售的。 “他们不是,平民不能私藏甲胄的吗。”好奇的洛安少女向着贤者发问,而亨利耸了耸肩:“法律还规定不能杀人呢。” “总是有无穷多的空洞可以钻的,比方说典当行只是代为保管,然后售卖也只是卖给另一名武士,所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拥有’,只是‘经手’而已。” “而且背后也总是有贵族影子的。”贤者如是说着。而旁边闲着没事干的老乔和鸣海也走了过来,但老乔看了一眼这些甲胄就皱起了眉毛。 “咋回事这是。” “结构是步战用的具足,可又用了骑射的大袖。这么沉重的护甲挥刀时只会成为阻碍,而且铜的装饰件未免也用得太多了。”从武士的专业角度评判这些摆放在店里的甲胄,他给出的评价可以说是相当低。 “是饰具足吧。”回答他的人又一次是我们的贤者先生:“过去在这个国家流行的一种基调,模仿武勇传中数百年前的老式甲胄华丽的风格,堆砌元素的。” 他顿了一顿:“装饰甲。” “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变得更流行了。”他一眼看过去,一整排的盔甲全都是这种有各种浮雕装饰,将头部和肩甲放大并且堆了好几层铜雕的样式。 “这还怎么用啊。”老乔感到有些无语,旁边的洛安少女也连连点头。和人的盔甲虽然以里加尔的标准而言有点轻薄,但这是因为战场地形环境更为复杂为追求轻量化而进行的——在新月洲的环境之下,骑士的全身板甲还真就不一定表现得比武士的胴丸更强——可这是不一样的。 冒险者的眼光让她可以轻易鉴别出什么东西实用什么东西徒有其表——不论是里加尔人还是新月洲人,只要仍是人,就会有人体结构上的缺陷。 就像老乔所说的,在肩膀用上沉重的大袖设计只适合骑射。若是步战要挥刀的话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肩甲只会让人很快疲惫——可大袖看着更有精神,更醒目。 所以他们用了。 亨利在很久很久以前来过这片土地,那个时候这种调调才刚开始冒头,而如今似乎在章州往南已是成为了一种颇具实力的潮流。 原因。 自然是和平使然。 甲胄与刀剑武器一般,是武家的精神象征。 许多武士都会在自家大堂摆上一套战甲,那些有光荣又漫长历史的武家摆放的通常是祖先参加某场著名战役所着的甲,但普通武士就只能追求外观了。甚至于如同婚葬之类红白之事重要场合,也偶尔会戎装上阵以表敬意。所以甲胄实际上也兼具了礼服的作用,它是军人的礼服,一定程度上的装饰是需要的。 里加尔的骑士其实也是如此。但在战争频发的年代里,甲胄的基本功能——保命——要远比装饰性更重要。所以装饰品往往是以可以取下来的盔饰这样的形式存在,比如里加尔骑士插在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和新月洲武士的兜前立——一种用薄黄铜片或者其它轻质材料做成的盔饰。 那么如果没有实际的战场需求,唯独剩下审美需求,天平越来越倾向于将甲胄当做一种特别的华贵礼服而非实际护具的话。 很多事情就都会变味。 这并不是单单一个人或者一件甲胄那么简单——当一个有影响力的贵族开始追求某种潮流时,他通常会带动其他贵族也跟风这么做;而当这些贵族们需求的甲胄都倾向于华贵装饰而不考虑实用性时,制甲师傅们的技术专精倾向也会随之改变。 擅长敲出坚固甲片的制甲师傅不一定能做得出华丽的镂空雕刻。 擅长制作贴合人体活动角度的制甲师傅或许会严词拒绝华而不实过大以至于会影响行动的盔甲部件。 所以他们会在这两百年时间里被淘汰,他们的技艺也或许也已经流失。新入行的制甲师傅只懂得制作这种更具装饰性的盔甲,而因为市面上充斥着这样的盔甲,新生的武士们甚至不清楚具备实用性的甲胄应该是什么样的。 一行人在这间典当行中,是第一次见到藩地以外的武士的铠甲。 而这些铠甲就是这种走歪了的取向最终导致的结果。 ——这是一个大问题。 很大的问题。 即便不考虑有许多的武士把自己家可以算作传家宝级的太刀和其它武器给典当换成金钱去做些什么,光是被当掉的东西本身也已经足以引人深思。 稍作思考,鸣海等人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他们是藩地出身,藩地和直辖州还是有区别的。 而且也缺乏与其他武家的沟通交流——或者换句话说,当今的新月洲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武装交流与练兵。 因为新月洲太大了。 他们有什么? 紫云的武家子弟花天酒地,沉溺于酒色之中忘却武艺——从这些堆满了一侧墙壁的武器铠甲来看水俣的也是一个熊样。 武家精神恐怕早已被物欲享受所腐蚀。 剑技大会虽然存在而且规模庞大,但一味追求竹刀木刀的技法,或许早已忘却利器应当如何使用。 技术也已经形变,更追求胜负而非生死。 而就连甲胄也从坚固的实用护具,变成了这样堆满了镂空装饰品,沉重却脆弱的礼服。 精神、技艺、器具。以更加原始守旧的藩地武人双目来看,直辖州武士的这三者都已经变得不堪入目。 武侍者阶层,是新月洲的支柱。 但这根支柱,或许已经被他们自己啃得到处都是裂痕与空洞。 这很不妙,非常不妙——可即便意识到这点,他们又能怎么做? 就像当初全副武装进入紫云便被嘲笑是乡巴佬一样。 作为北方藩地的武士,缺乏与各州武士们沟通与交流的他们就像一座孤岛。 发出的声音只会被淹没。 从难以置信、不可理喻,再到因此引发的危机感与不安,最终这一切全都化为一声包含深切与无奈的“唉——”。 大男人们沉默了。 多年的武士教育使得鸣海等人至多只能叹气而无法再进行任何程度的示弱。 将自己内心的悲哀与无奈、所有的那些无力感都藏起来,用别的记忆覆盖过去,不去思考。 他们依然维持着坚强的外表,但这些事情很显然已经超过了区区一介藩地武士的能力范畴。 这一路的见闻——尤其是与我们的贤者先生的来往——改变了他们的思考方式,这并不直接意味着他们彻底变成某种不再是新月洲武士的存在,只是说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 单纯地盲信着某种东西的人是幸福的。 即便他们的一生可能狂热而短暂,但他们极少感到无力与迷惘。 可若无法看清问题根源,无法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么解决事情也无从谈起。 毁灭的到来是有征兆的。 自己将自己双目蒙蔽无法看清危机的人,死到临头也只能发出“为什么会这样?”的质问。 武士们沉默了,但洛安少女并不如此。 “老师!”在一堆暗沉沉的新月洲武器里,米拉忽然瞥见了反光的什么东西:“那个是!” 或许是哪个武士从里加尔人手里买来的长剑被摆放在那堆打刀之中,显然只是作为藏品的它不知在这里沉睡了多少年。 “我要!”抓着亨利的手,她这样说着。
第一百八十七节:乱象之始
“一切都会变好的。” 不论在里加尔还是新月洲,当生活无望的时候,人们总会用这句话彼此安慰。 即便不是切切实实拥有魔力的古语,这些话语也在另一种意义上具备魔力——过去与当下都是悲惨的,那么至少未来,至少经历过这一切以后,事情会变得更好——如此简单的话语,却具备让你暂且忽略现实继续埋头前进的力量。 可人真的会变吗,一切真的总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吗。 如果你是一位历史学者或者知晓历史的贵族抑或商人,而又碰巧拥有充足的资金能入手那些昂贵的书本,阅读了那些数千年以来的风土人情各种大事件大灾害。 听到这样的言论时,恐怕只能苦笑。 力是相互作用的,当你打出一拳命中别人的时候你自己的手也会感受到冲击力——而人性亦是如此。 人会变好吗? 会,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人也会变坏。 这听起来像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但它却解释了无数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为什么明明经历过那样的灾害了,再次发生的时候这些人仍旧毫无预备? 为什么人类总是重复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惯性,因为环境,因为他人。 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与理解几乎总是会在25岁左右就彻底定型,在那之后便很难再被人彻底改变。若非本人有改变的意图,一时迫于时势或被他人强加上去的所谓“变好”,一旦外在因素消失回归到原本的生活当中,就又会原形毕露——这就是所谓的惯性。 而环境与他人两者互相独立却也息息相关。 苦难的时刻铸就强者,而强者会带来安稳与和平,和平岁月若是持久又难免会滋生弱者。 对弱者予以宽容令其也得以生存这点。 便被称作“文明”。 这固然是值得自豪的,但许多人往往会将因为“弱小”“无力”而无害的人误会成“善良”。 这正是所谓“文明”最脆弱的地方。 当文明达到顶峰,没有能力看清问题本质或是解决问题的弱者也可以安然无恙地繁衍生息并且累积起足够庞大的基数时。 灾害就会以几乎所有人都难以预知的规模和速度爆发。 ——8月10日,恐慌席卷了整个水俣附近的领地。 泰州失联的消息姗姗来迟,而在听闻这个北部重要产粮地区出事的一瞬间,水俣居民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抢购生活物资。 邻近章州的他们对于这么近的地方发生的事变有着极高的敏感性,民间的谣言在一夜之间满天飞,发酵速度和扩散范围远超预料,以至于当水俣的统治者在白天对这些平民的抢购狂热摇头叹气安然入睡,半夜却-被家属摇醒时,还以为是被海盗进攻了。 近海以捕鱼为生的水俣汉子大部分都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健康的体魄,因为港口也会被海盗骚扰需要自我防卫的缘故他们有远比其他地区和人更加直率且好斗的性格——而这种个性在恐慌时成为了添加的油料。 民众的思维很直接也很单纯——泰州是产粮地,产粮地出事了粮食要没了,趁现在立刻去抢购。 尽管泰州的主产是稻米,稻米更多是供给华族与士族食用的。平民所吃的更多的章州和本地乡下农田所产的杂粮。可上了头被谣言蛊惑的平民们哪里听得进去,讲这种话的人也只会被怀疑是为了自己能买到更多粮食而欺骗他人。 加上确确实实有些商人利用了这种狂热打出了“粮食即将断货”之类的口号渲染恐慌情绪,疯狂抢购粮食在一天之内成为了正确的选择,而不这么做的反而被认为是没有危机感。 你情我愿的推波助澜,恐慌下的购物狂潮一开始令所有售卖食品的老板喜笑颜开,但他们很快发现事态超乎想象——在一整个白天的疯狂抢购过后,入夜了即便关门贴上告知已经售罄也仍旧有人不停地敲门要求出售——并且很快从敲演变成了砸。 紧接着白天出海夜里才回归因此错过了采购期的部分渔夫们,在四处敲门买不到东西又被家里人催促埋怨的压力之下,拿出了分解大鱼用的斧头,破开了他们觉得里面还有粮食的商店的门。 一个先例开启,就像解开了某种限制。 事态就这样迅速地恶化,成群结队想要囤积物资的人从老老实实花钱买演变成了直接打砸抢。凑成了团的这部分水俣居民们以亲朋好友熟人三五成群作为单位四处洗刷那些他们认为有物资的地方,而忍无可忍的商铺老板们终于奋起反击之后,流血事件也发生了。 因为是夜里开展的,打斗中提着的灯笼落在地上点燃了木质和纸质结构。鲜血和燃起的火焰更加刺激了双方的神经,回过神来的时候许多人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邻居或者往日熟识的店铺老板的手里。 当恶**件终于惊动了华族,水俣的统治者匆匆忙忙地带着连盔甲都没有穿着的足轻和武士们跑来劝阻时,早已杀红了眼的双方虽然见到贵族暂且停下了动作,却个个都是怒火中烧。 渔夫们指责商铺老板坐地起价趁火打劫,囤积物资趁机哄抬物价。而商店老板们则痛骂他们是强盗小偷和杀人犯。 半夜被摇醒的水俣统治者自己一肚子气没处发,但他还是强压着打算劝阻这些人不要被谣言左右了心态尽可能地沉静下来。 但就在他刚刚开口的一瞬间,一发沉重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在黑夜之中贯穿了这位位于武士和足轻护卫之中的统治者额头。 众目睽睽之下,水俣的统治者被一击毙命。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瞬之间连争吵声都停了下来。 “下克上了!下克上了!平民谋害贵族老爷了!”但也正是在这个瞬间,一个所有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大声地把这句话喊了出来,为这场不明不白的谋杀做了定性。 “平民怎可能弓术如此了得——”武士之中不乏有能之人,他们下意识地便觉得这一切不对劲。 可并非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气血上涌的渔夫们此刻浑身冰凉,在严苛的和人社会之中下克上是绝无回转余地的。他们只觉得自己都要完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都成为了参与针对华族的谋杀嫌疑犯——他们的家人和亲朋好友也要被逮捕甚至处刑。 按照法律,他们是会被审问调查是否真的有参与谋杀,如若没有任何牵连的无辜者是不会被问罪的。 可平民对月之国的贵族们有多敬畏,他们就对法律的公正性有多不信任。 数千年的稳定社会阶级制度以贵族为尊,武士甚至可以用“无礼讨”这样的名目斩杀对自己不敬的平民而不算犯罪。 那么堂堂一位华族被谋杀的时候“在场”,岂不是也能成为被处刑的理由? 死不瞑目的水俣城主鲜血在火光之中逐渐弥漫,而武士当中尚未完全丢失自己武艺的人察觉到了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的倾向。 渔夫和商店老板们都拿着武器。 他们身上沾血,不少人都带伤,气血上涌并且因为疲惫和恐惧而思想混乱。 “不能让你们走。”仿佛行尸走肉般喃喃自语着的渔夫们逐渐包围了武士。 “冷静一下!吾等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谋杀者另有其人!”判断出事端的有能上士大声地嚷嚷着,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又怎么能敌得过数千年形成的对贵族权威根深蒂固的恐惧。 “不能啊,我家里还有小女儿,我可爱的女儿。”想到谋杀贵胄会被连坐,家人也会遭殃因而痛哭起来的渔夫大叫着甩着斧头冲了上来。 “冷静一下啊!” “列枪!列枪!给我捅死这些贱民。” “你们敢反了!”混乱进一步地扩散开来,新月洲数千年历史罕见的由平民对贵族发起的货真价实的攻击就这样在8月15日的深夜上演。 火焰、鲜血和喊杀声迅速地从产生冲突的商业街扩散开来,居民区的人们睡眼朦胧地醒来只看着半边的夜空都被火光照亮——但更可怕的还是随之传播的消息。 ——水俣的居民谋反了。 在听闻这个说法的一瞬间,所有平民内心冒出来的都是“完了,武士们会对所有人问罪”这样的想法。 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人物不可能在乎每一个人是否真正无辜。 他们不会费心去调查平民的生平去了解过去的事迹,他们只会把参与者和当时还在睡觉的人全都通通打上“水俣叛变者”的名号,然后但凡知道你是水俣的平民就以谋反者罪名格杀勿论。 就像突然到来的寒潮一样,所有水俣的平民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都如坠冰窟。 年青力壮的渔夫们有不少决定奋起保护家人加入反抗的行列,而商人则更多急忙打包家产打算逃亡——恐慌从局部扩散到了整个渔港——是的,或许等风声传播开来前来处理的华族会是一个公正之人,但如何保证他手下执行审问的武士也全都是呢? 整座城那么多人,要一个个认认真真去调查是否参与事件消耗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极多,既然杀死平民不是一种罪过,那么何必这么费事? 最重要的是。 用来赌一个素不相识的贵族老爷在执行法律上的公正性的筹码——是他们自己和全家人的生命。 一个上流社会和平民阶级有隔阂的人;一个俯视着平民阶层甚至不把他们当人的人;一个陌生人。 他会选择更公正但更艰难的做法,还是更容易轻松也更常见的做法? 平民们用自己离去的双脚给出了他们的答案,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件事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幸存下来,数千年的社会阶级隔阂造就了彻头彻尾的不信任。而这种不信任经由煽风点火,很容易地便能转化为敌意与对立。 一夜之间,分明跟泰州隔着一整个章州的水俣港口大乱。 而位于其中仍旧在驻留训练的我们的贤者一行,自然也并没有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