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节:孤岛(一)
人以群分。 作为群居的社会性生物,人类总是免不了会把自己归属到某个群体之中去。 最原始的群体是以血缘作为纽带的“家庭”这种单位,与任何具备群居习性的生物相同,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由亲缘关系维系的紧密小团体。 而当人类发展出文明、出现社会结构以后,更多的“群体”概念也相应而生: 以共通的语言、文化、习俗作为基础的“民族”概念; 以共通的信仰与忌讳作为基础的“宗教”概念; 以及融合了以上两者并将之扩大的“国家”概念。 当社会安稳和平发展时,这个“群体”的概念会囊括得很广——都是同一宗教的信徒;都是同一国家的人;都是同一个民族。 但灾难到来因而社会动荡时,大的“群体”就会重新分裂,切割成无数个细小的群体。 “国家”再次切割成以“地区”或者“村庄”区分的小团体——倘若物资与照料的能力都有限,在一群人之中必定还是老乡抱团更好取暖;而宗教人士在艰难年代自身难保时,也往往只会为信徒们提供庇护。 优先照顾自己人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正确的、更能保证自身生存的决策。 诚然它听上去有些冷血,有些“不够文明”。 但在文明自身都已经出现动荡的时节,给予所谓的人性温暖时也得好生斟酌。 善者亦需持剑,无力自保之人的善意只会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这种事情古来都不算少见。 大火连天,即便贵为贤者,亨利也未能预料到水俣的这一切事端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泰州发生的事情风声传来不过一天时间,即便确实会引发一定程度的恐慌,也绝对没有到统治阶级所无力镇压的程度。 数千年光阴养成的强大固有阶级观念下,和人民众是十分顺从的。对于贵族阶层的恐惧会让水俣华族稍微出动一下做点动作便能够平息那些谣言与风声——不是进行解释,而是以严格管控的形式控制谣言传播。 基于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知识水平差距,许多平民即便是贵族出面解释泰州出事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内容。但他们其实也完全不必进行解释——至少现在不必。 因为泰州出问题不会影响到水俣的粮食供应,这一点确凿无疑是事实。所以水俣的管控者只需要把谣言给抑制住,维持稳定确保那些上蹿下跳搅混水的人都息了声,或者再进一步控制下趁机炒价格的商人们。待个三五天时间,民间意识到食品和各种东西都没有太大影响能够正常供给,这种恐慌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这正是亨利以及青田家诸位在看到白天的大采购却仍旧没有立刻离开水俣的缘由,他们都认为水俣的华族是完全可以控制得住的,而且那时候也只是采购罢了没有演变成暴动的倾向。只是这件事情的发展过于反常。 不过一夜之间,事态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显然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们的贤者先生立即反应了过来,风声传到客栈之中虽然模糊并且有了很大程度的添油加醋需要自行过滤,但事态的大致发展他们也得以从中知晓。 有些什么人,在每一个关键的节点都加了一把火,使得混乱的局势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是藩地的叛乱者?”鸣海如是怀疑着,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人他的思维相当敏锐——鸣海的观点从军事上来说有理有据:结合泰州的失联,作为军事重镇新京必定会派遣援军。而水俣作为渔港的同时也是章州往南的重要交通枢纽,若是在水俣引发混乱的话,便可以阻碍援军的到来对章州形成孤立,进而进一步扩大北方的优势。 他的看法很有道理,从纯军事行动的角度来说是超越了小格局和人武士常见思维,具备战略思维的人才能得出的结论。但亨利摇了摇头——贤者看的更深也更远。 “藩王想的是上位,他们并不想破坏月之国现有的社会制度和阶级秩序,他们只是想把新京的统治者换成自己。”如此直白的话语若是放在半年前可能还会因为不敬而惹怒青田家的武士,即便现在被其他人听见也会引来矛盾,但亨利直接地便说了出来。 “平民谋害华族开的是一个坏头,即便是北方的叛军也不会乐意见到这种情况才是。” “虽然战争这种东西一旦全面展开,破坏的范围永远会超出交战双方的预想就是了。”亨利耸了耸肩,他所说的话语平白但一针见血,青田家的武士作为月之国的贵族阶级自然懂得下克上的严重性,他们一听便明白贤者的话在理。 这里有很多件事必须彻底摊开来讲: 新京不是不知道北方藩地有谋乱的意图——实际上如果新京全面信任藩地,那么泰州这道防线以及紫云布置的大量武家子弟也不会存在——只是他们不知道规模。 许多人将战争当成了一种黑白分明,一旦开战就是全面战争并且没有回转余地的概念,但事实并不如此。 新京与藩地之间的摩擦时而有之,就像里加尔西海岸那边两个接壤的王国或者领地常有的:小股规模的部队在边境交战,吞并一些边境土地或者掠夺一些东西。有的时候藩地只是贪图边境一块富庶土地而派兵进攻,而新京再打回去——这是战争吗,是的,但并不是不可挽回的那种。 双方日后可以坐上谈判桌讨论关于领地的归还或者赔款之类的问题,因为战争从来就不是目的本身,它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若是可以用其它手段满足目的,那么和平自然也会到来。 所以新京方面是知道藩地有什么图谋的——因为藩地一向如此。新京所不知道的,是在自己直辖州范围内,已经有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许多华族势力也与藩地有所勾结。 ——他们以为这只不过是又一次边境冲突,却不知道藩地所做的,是打算全盘推翻新京统治另立新皇。 这正是一行人手中的那份投名状的重要性。 但即便藩地做好了这样全面开战的准备,他们也只是想发起一场“由贵族对贵族的,只在贵族之间发生的战争”。 他们无意将平民阶层彻底卷入战斗——也许会在战争中有一些“附带伤害”,但逼迫平民也拿起武器加入战斗绝对不会是新京或者藩地任何一方势力的目的。 在藩地叛乱者的理想之中,平民所需要做就是坐井上观,等他们这一批贵族老爷把新京的贵族老爷给推翻了,换一个统治者统治他们。 所以水俣的混乱,在这一夜发生的下克上,不大可能是藩地叛军的所为。 因为这触及到了藩地自身的逆鳞,他们终归是月之国的华族,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己的坚持。 ——这背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与里界、食尸鬼和黑魔法相关的东西,藩地的应用像小孩玩火——贤者自从还在藩地的时候第一次经历便觉得这群人是在触碰某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事物。 “做得很绝”是他最早的评价。 粗暴,简单,混乱,像是打不开锁直接用蛮力砸开门一样。 像一只猿猴捡到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连会伤到自己都不清楚地胡乱挥舞。 ——那么如果不是像他一早怀疑的“碰巧”捡到了宝剑,碰巧“知晓了秘密”。 而是“有什么人”刻意地告知呢? 连他也无法看清的黑暗终于开始浮现踪影。但即便知晓这些,即便这里令人不安的亘古黑暗在人心交错之中蠢蠢欲动着;即便那些自以为拿着铁链驾驭猛兽的人尚未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不过是一根毫无束缚力的细丝,而这一切崩盘之时恐怕会带来超过任何当权者能够想象或是抵御的灾祸。 即便他越过了表象,得以在狭间一瞥那悠久的、亘古的、过去曾面见过数次的大敌。 他却也无人可以告知。 注意到自己老师沉默的洛安少女拽了拽他的衣角,用一如初见的闪闪发光的双眼仰视着他。 而亨利伸手故意揉乱了她的头发,这是他糊弄过去的方式。 还不到由她来背负这一切的时候。 混乱已至,作为藩地武者的青田家一行在今夜鲜血与火焰肆意横行的水俣是一座孤岛——他们不属于这里的贵族亦不属于这里的居民。 而贤者又何尝不是人群中的又一座孤岛。 他把许多人心联系起来,但自己却是一座孤岛。 在漫长的旅途之中,许许多多的见闻,许许多多的邂逅,他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与意志,将许多事物联系起来,拨乱反正,让许多事情走上了正轨。 但这。 并不总会带来满足。 知晓众多,意味着也需要背负众多; 愈是有能,愈是要考虑自己的影响是否会成为后人发展的阻碍。 孤独是全知全能者无法卸下的枷锁——而即便是他,能做的也只有着眼于当下。 混乱已至,就连旅店老板也急匆匆地回来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他们也得上路了,接下来的旅程会更加艰辛,他们这一群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群体”,在此之外的所有人都应当谨慎对待。对于和人来说是了不得的混乱,但对冒险者出身的人而言,这却是令他们感到熟悉的日子。 走出去才能看清自己的位置;遭遇混乱才能辨清什么是该坚持的底线而什么是冗余无用的累赘。 将一切化作自己的精神食粮,前进,不后退。 才是里加尔的冒险者。
第一百八十九节:孤岛(二)
没有亲身体会过区别的人,会很难明白“人多力量大”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我们以冒险者的每日旅行为例——与隶属体系的职业军人不同,里加尔的冒险者通常没有辎重部队为他们背负补给。这导致几乎每一个冒险者都是优秀的野外生存行家,以及重量计算高手。 冒险者几乎不会穿着骑士般的全身甲,一个原因是大部分没有加入某个佣兵团的普通冒险者经手的更多是乡间治安任务而非正面战场,因此他们更加仰赖自己的技艺通过剑术格挡和团队配合来保命,而非甲胄。 几个人乃至十几个人的小队巷战与正面战场军团冲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规模——这听起来又像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规模的大小其实对参与的每一个个体影响都非常大。 规模越大,双方参与的人数越多,就越难以协调——也意味着混乱会更经常发生。 十几人对十几人的战局你可以通过人员配合等因素尽可能地排除或是规避危险,优秀的团队甚至可以无伤打倒对手。但当人数上升到千人规模时,这种战术上的微小优势就没有太多的意义。 用更直白的例子说明:当对手有两个弓箭手时,只要在战术上进行规划,把他们击杀或者避开弓箭手的射击角度就可以抹除这一威胁;但当对手有200名弓箭手时,穿上能够抵御弓箭的盔甲进行被动防护,会成为更高效的选择。 越是倾向于对人作战的佣兵团,装备就越接近正规军,拥有较高的装甲覆盖率。而普通的个体或者小团队冒险者护甲总是更加轻盈,除了他们更仰赖同伴的保护与自己的剑技格挡身法躲闪以外,另一个更现实的原因。 是背不动。 古典拉曼时代的军事学说,以马吕斯执政官的改良标准规定:一名重装士兵的负重大约在当今里加尔标准单位30千克上下。 这30千克的装备包括了铠甲、头盔、投枪、大盾、短剑、匕首以及各种生活物资。这是大部分人类所能背负的负重极限,而按照极限标准背负并且徒步行军有多痛苦,从当年的拉曼重装步兵们自嘲是“马吕斯的骡子,吃苦耐劳”便可见一斑。 如今的里加尔骑士负重也在这个量级,但有别于拉曼重装步兵的便是他们大幅度强化了护甲。30千克的重量最少有25千克分配到了全身板甲上,再算上武器,已再没有额外负重可以负担生活物资。 因此里加尔骑士极其仰赖侍从步兵与辎重部队的供养,即便是高速急行军的状态都需要多带几匹马作为驮马使用。 如此奢侈的做法自然不是多数底层人出身的冒险者所能拥有,别看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在里加尔那会儿总是有驮马可用就认为这是惯例——大部分的冒险者其实只能自己背着自己的行头徒步行走或是租用马车。 而且考虑到他们总是接到前往偏僻地带的任务,这30千克的负重往往不能堆满,否则爬个山都会踉踉跄跄把自己给摔死摔残。 绝大多数里加尔冒险者的负重,与和人武士的武装系统重量近似,在20到25千克左右。 但冒险者总是会把装备的负重控制在15千克左右,因为他们还得给寝具、天幕、饮食锅具和维护用品腾空间。 一把长剑的重量通常在1.3到1.5千克之间,一面拳盾的重量在1千克以内,而北方斯京人爱用的层叠椴木圆盾重量则要到3千克左右。若是要用剑盾的配置采取西海岸更常见的鸢盾搭配单手剑,一套组合总是在4千克左右的重量。这再加上一件短袖的锁子甲——通常重8-9千克,视乎使用者身材——便已经接近15千克的限额。 而这个基础上再加上一些零碎的关节金属护具,多一把匕首或者带点飞刀,实际上便已经几乎要超标了。 参考这一点,你便会明白为什么煮沸硬化的皮甲会在冒险者中如此受欢迎——钢甲诚然具备更强的保护能力,尤其是面对会使你骨折的冲击时,但它们也往往更重。对于主要仰仗自身剑技进行格挡反击的冒险者而言,厚实坚韧的硬化皮甲或者层叠软甲这样的轻便护甲,能够阻拦一下对手利器的切割劈砍不至于轻轻一划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便已满足需求。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在硬化处理前较为柔软的皮革与织物铠甲更容易制作,所以量身定制者价格也更亲民。差不多与不合身不舒适的二手钢甲相当。 基于同样的理由,你也很少见到冒险者戴头盔。虽说头部十分要紧并且大部分人在战斗中都会瞄准对手的头部,但钢盔带来的对于视野与呼吸、负重方面的负担往往让并不那么经常参与正面战场的冒险者选择放弃它们。 实际上哪怕是全身板甲的骑士或者新月洲同样重装的武士,也总是会在行军的过程中只戴轻型头盔或者帽子,只有在冲锋之前才由侍从将重装头盔为其佩戴固定。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作为战斗职业者,护甲与武器不论如何都是不能再让步的——这是吃饭和保命的家伙,若是贪图轻便舒适那么这行也做不长久了。因此15千克几乎已经是最低限度,而这部分装备占据了这样大的空间以后,余下的负重份额就实在是不多了。 炎热的夏季轻装上阵是种解脱,冬日的话光是保暖装备就要再占个5千克左右——这一般是带毛羊皮、厚实的羊毛毯子以及油蜡处理过的防水帆布组成,因为体积大所以携带也十分不便。再算上水具、炊具、口粮以及维护用品,满满当当地全无额外空间。 ——但这一切都是以单人装备作为前提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当以团队作为单位进行旅行时,许多东西由于是团队共用的,实际上单人的负重可以减轻许多。 在单人状态下不方便或者过于奢侈的载具或是驮兽也可以加入考虑。 锅具虽然变得更大更沉,但可以从单人的装备当中去除。同样如此的还有口粮。饮水因为方便问题通常还是各自携带,但总的来说在有团队存在时,每个人的负担可以减轻许多。 这种团队成员互相承担压力的事不仅仅局限于负重方面,在劳作以及战斗方面上亦有所体现。 人们总以为以一敌多是一种战斗力优秀的证明,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真正优秀的战斗职业者其实往往努力避免这种局面。因为面对的敌人多一个,变数就会多一层。能够取得数量上的优势或者通过步法身位,暂时击退一人之类的控制局面专心面对一个敌人,才是经验老到的剑士。 人数的优势是不可忽略的,一名弓手开弓射箭,若是失手了那可能就错过了一个极佳的机会。而两人开弓,哪怕一个人失手也还有另一个人可以仰仗。 一个优秀的且具备紧密联系的团队,可以达成个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某些目标。 例如完成单人所难以实现的建筑,战胜单人所难以战胜的对手。 又或者。 在世道陷入混乱之际,维持相对的安稳与和平,穿过对于单人而言危机重重的地区。 ——在离开水俣之后,一行人一改之前相对低调的做法,武士们都将武器佩戴在肉眼可见的地方,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作战的架势。 这种锋芒毕露的姿态原先会使他们如鹤立鸡群,如今却反倒是不这么做才有些奇怪。 世界的变化快得令守旧的青田家武士一行有些目不暇接: 截至里加尔神创历1332年、大月历4164年8月15日——自8月10日夜晚到凌晨在水俣所发生的骚乱已过去5日时间,水俣居民所担忧的来自贵族阶级的报复。 并没有发生。 究其缘由自然是新京目前已因泰州的失联而焦头烂额,自8月7日以来这一周多的时间内新京从各种渠道尝试联系这一军事重镇。水俣虽然贵为重要海港但毕竟只是中北部济州领地内的一个节点,远不如丢失一整个产量且屯有重兵的直辖州来得紧要。 并且按照亨利的猜测,上头的大人物们多半。 是对所谓的“平民下克上”持以嗤之以鼻的态度的。 贤者的说法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仔细一想,却切切实实有这个可能性。 阶级的隔阂从来都是双向的——平民们对贵族缺乏信任的同时,新月洲的华族与士族们也对这些底层的小民持鄙夷与蔑视态度。 向来逆来顺受的平民怎可能有能耐与胆量举起反旗?——如是的基于骄傲与自大的认知深深扎根在武士们心目之中,若是有谁再控制一下信息的流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哪怕附近城邦的华族听闻了水俣所发生的事情,大概率也不会往心里去。 于是令人惊讶到甚至有些难以理解的一幕就这样发生——足足5天的时间,包括济州领内邻近水俣的城市在内,没有任何一家华族对水俣的事情投来关注。他们甚至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情大到应该报告给新京。 一直到水俣华族的残兵伤痕累累地逃亡过去,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或者说相信的更大。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由最初那帮水俣渔夫牵头的暴动队伍已经兵临城下。 在贵族们认为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高枕无忧的时候。 水俣周边的平民中恐慌却在一波又一波地扩散并不可抑制地如滚雪球般壮大。 如果说最终传到贵族手上的是删减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版本的话,平民之间流传关于水俣8月10日夜晚事件的版本就是过度添油加醋的。 “贵族将要对这一片区域的平民进行大肆抓捕,所有想保住自己亲人的人唷,奋起反抗或者逃亡吧!”这样的声音迅速扩散着,而那些从水俣逃亡出来明明也未曾亲眼见证那一幕的人又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消息确凿无疑。 于是已开的下克上先例,已经组建成型的由渔夫领导的队伍迅速扩充。一部分平民们相信着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另一些早前确实被贵族所欺压心怀旧恨的人也趁机决定狠狠报复。 5日期间,水俣周边平民出身的叛军。 竟扩张到了7万之众。 “极其高明的,利用不对称信息火上浇油的手法。”——当贤者在听闻某个平民吹嘘他们的“军队”规模之后,他对幕后搅混水的人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两头售卖的“真相”,一边是删减过的,一边是添油加醋过的。 利用贵族们缓慢反应过来的空当,原本可以在小规模时便扼杀掉的叛军茁壮成长。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水俣周边的城邦有好几座而士族华族也人数众多,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去到民间观察看一眼那些恐慌的民众,他们就能够意识到问题远不是报告中的那么“微不足道”。 但这正是这一手法的精妙之处。 它看准了和人社会千年形成的稳固阶级隔阂,看准了这些贵族不会有哪怕一个人真的挽起袖子下地去调查。 所以如此荒唐又不可思议的一幕就这样实现了。 当叛军的规模和各地民众的恐慌与敌对情绪终于到了一个无法隐藏的地步,而贵族们也终于后知后觉注意到时。 冲突也已经无法控制在百人甚至千人规模了。 数万人的乌合之众,哪怕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经武艺训练并且只有锄头斧头镰刀这样的杂牌武器,兵临城下时的声势浩大,也足以让多年未经实战的直辖州武士们连吞口水。 庞大的人数带来的混乱催生了恶意,而当一位不冷静的华族下令从城楼上向这些刁民放箭时。 一个血腥的、人人自危的时代,也终于在新月洲拉开了帷幕。 8月17日,新月洲史称济州府事变的战役打响,武士们胜利了,毫无悬念地。有弓箭等远程武器又有城楼优势的他们成功击溃了那数万名平民组成的乌合之众。 但是这尸横遍野的惨状以及带伤流亡到周遭领地的平民,也彻彻底底地坐实了之前传谣者所说的“贵族会对平民痛下杀手”。 之前还认为事不关己的平民们,看着邻居阿嬷望着自己那一腔热血懵懵懂懂跑去参战而死去的儿子被带回来的遗物大哭的样子,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8月20日,由抱团平民组成的队伍报复性地主动袭击了外出旅行的一家济州士族,全家无人幸免并且护卫足轻的武器与铠甲也被夺走。 得知消息的其它贵族决心反击,但他们不屑将此事称作战斗,只以“鼠辈狩猎”代称。 对立与憎恶迅速地在血债血偿似的思维之中增长。 而在这一切混乱之中,我们的贤者与青田家一行。 哪一边都不隶属。 他们必须成为一座自给自足,独立自保的孤岛。 因为卷入任意一方,都会断送更加重要的目的。 让新京看到真相这点,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变得越来越重要。
第一百九十节:孤岛(三)
在久远过去还尚未出现所谓“文明”、农耕的概念也尚未萌芽的年代,大部分地区的原始人类过着的都是狩猎采集的生活。 这种古老的生存方式以家族或者部落为基础:人们在广袤的大地上追逐迁徙的兽群,根据季节不同或捕鱼或打猎,再佐以浆果坚果蘑菇等一系列可食用植物与真菌,完全仰仗于自然环境中的供给。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听起来很美好浪漫,但实际上与野生动物一样,由于跋山涉水与狩猎运动对于个人体能的极高要求,那个年代容不下任何老弱病残。人类儿童以及青少年的夭折率极高,进而导致种群一直都维持在较小的规模。 优胜劣汰是残酷的自然法则,所有存在于自然中的生灵也都避免不了这一点——但人类与野生动物的最大区别,便是具有智慧。 智力与智慧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高度发达的本能,对于事态具备极高的感知与理解能力——就像能够预知火山喷发或是地震到来而提前逃离的动物。它们是优胜劣汰自然法则下的产物,遵循极其简单的逻辑——不具备这种能力的生物都死了,所以幸存下来的经历漫长时间的演化拥有了应对这些情况的智能。 而后者则更像是一种后天的累积,它不是被动挑选单靠幸运存活下来因而拥有的“能力”,而是一种对于困境解决方法的“思考”。 思考。 是一切的开端。 “如何解决食物供给不均,猎物有的时候能大量丰收吃都吃不完,有时候却不一定能够取得的问题?”的思考,带来了食物保存的习惯。 “如何更高效地捕鱼”的思考最终导致了渔网的诞生。 而对于只能依靠捉摸不定的大自然馈赠的不满,进而引发的关于“稳定生存环境”的思考,则带来了农耕文明的起源。 自行种植,自行畜牧。将生长与收割都控制在可以掌控可以预估的范畴内,这种变化得极其彻底的思想至今是人类独有——不光与野兽区分,就连其它几大种族也并不存在相同的概念。 所以人类发展壮大了,一片片的森林被砍伐开拓作为农田。充足的口粮保障使得人口发展壮大并且倾向于定居而不再在大地上迁徙游荡——“家乡”的概念由此而生,而为了管理越来越大的人口规模,社会制度、国家、贵族和平民、法律等一系列概念也都应运而生。 但灾害依然存在。 定居以及愈发庞大的人口基数,使得人类对天灾的抵御能力大幅度下降——过去仅有数百人的小聚落在遭遇饥荒时可以通过长途迁徙至别的地方寻找食物,但当人口到达了几百万时,一旦出现荒年野地里的东西根本都不够吃。 而且,如此庞大并且还在不停增长的人口基数引发的资源竞争也极其剧烈——尽管战争在久远的过去部落间就是常有的事,如今却随社会制度一并也变得更加“文明而高效”。 追求稳定生存环境的初衷在历经数万年演变之后终于开花结果,人类完成了没有其它任何单一物种达成过的成就:史无前例地将自己的生活足迹遍布高山与大地冰原与沙漠——可危机的阴影却也从未消失。 就像上面所提的:过于庞大的人口基数,意味着过于庞大的资源需求。 而这个资源需求的供给出现了问题,会发生的动荡。 我们如今也正在亲眼面见。 ——时值8月末,夏末初秋。 短短20天左右的时间,济州的局势恶化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武士阶级与平民阶级公然挑起的矛盾现如今虽然因为混乱反而尚且还限制在济州领地内部——武士们忙于应对下克上未能报告,而缺乏秩序和管理的暴民也没有能力进一步取得成果——但更严重的问题才刚刚显露端倪。 祸端起源的水俣,是一座兼具了商港用途的渔港。 不知火海肥沃的水域加上大规模定居的渔民高超的技术,使得这里出产的海产品提供了整个济州将近5成的副食品。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仅仅只在水俣那一夜疯狂的隔天,周遭城市的人们就忽然发现原本满满当当的早市鱼摊只剩下几尾稀稀拉拉眼珠子混浊一看就不新鲜的臭鱼、以及腌制好更耐存放的咸鱼和附近淡水中捕捞的河鱼。 在济州人眼里,河鱼是下等的,是底层人才会吃的东西。稍微有点钱的人都会选择海鱼,不光味道更为鲜美,也往往更加“高贵”。 但这种关于副食品短缺只能选择不太乐意吃的河鱼的“微小不满”,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泰州失联了。 这个消息传了已有一周。 作为中北部最重要的稻米产地,泰州的失联直接意味着整个济州大量的士族和华族的主粮供给出现了影响。 华族的佣人与士族麾下足轻们出去采购粮食时,一次交谈的空当稻米的价格就可以翻3番。仅仅一周之间,原本衣食无忧的华族与士族们忽然发现如果要维持迄今为止相同的生活的话,他们也必须像平民家庭那样在餐费上斤斤计较。 一部分乡士出身较接地气的人为节省支出改为食用薯类与黄米,但绝大多数的济州贵胄,则就像任何阶级严苛的国度中的掌权者一样——做了他们最拿手的事情——以权压人。 士农工商,新月洲的社会中与其他大帝国相似,商人的地位是相当低的。 油嘴滑舌投机倒把是社会对他们的普遍印象,而能把控对贵族的口粮供给者虽然势必也有官方背景,底层的实际运营者却还只是实打实的平民。 新月洲民间有句俗语叫“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也正是济州华族一开始对涨价还算忍让的缘由,这些米铺的背后也是华族,他们不想公然和同等地位的贵族挑起矛盾。 但忍让也有一个度。 好面子又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贵族,因为供粮短缺而又囊中羞涩买不起稻米时,会愤怒而不是转而买入其它食品也理所应当。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几乎与水俣那一夜性质相同的局面在济州其它城市也迅速地发生,只是含蓄文化下成长的新月洲士族们并没有用直接打砸抢这种“粗暴野蛮”的方式——他们拿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权力去压榨,逼迫米铺老板必须把价格降回到原来那样。 这显然是强人所难,但贵族又怎会在乎。 而在他们还在斤斤计较着“吃什么”的时候,因“济州府事变”而迅速呈燎原之势扩展开来敌对情绪和下克上运动。 直接让“吃什么”变成了“还有没有吃的”。 月之国是一个农耕大国。 稻米、蔬菜、水果、茶叶、薯类、小米,这个国家8成以上的人口是以种植为业的农民。 而当农民们群情激奋地抄起镰刀锄头放下农田前去与贵族对立时,一个非常朴素的问题就摆了出来——没人打理的农作物怎么办? 最初有其它济州农民不愿意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的“下克上”运动,想留在家好好照顾田地时,他们气血上涌的年青邻居还会指责唾骂他们懦弱胆小。 而当他们疯狂闹腾了一周回家却发现作物都已经全部枯死之时,这些人在热血退去后。 发现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地鸡毛。 最初水俣煽动恐慌的谣言终于在他们自己的不懈努力之下成为了现实——粮食短缺的问题在8月末刚刚入秋本应是丰收的时节确凿无疑地到来了。 但问题的解决方法却也变得很是明显。 已经诉诸过暴力,甚至下克上反杀了不知危险依然出门毫无防备的济州士族,品尝过掠夺财物的甜头的农民们。 会向家里还有余粮的其它农民举起武器也只是一念之差。 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究。 那些未曾参加暴动老老实实照顾田地的人,他们的“不配合与懦弱”成为了讨罪的理由——沾过血便自以为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人,品尝过结成团诉诸暴力可以带来的优越感与权威感的人,将他人的粮食与生命全都视作任由自己处置的所有物。 于是不光是平民与贵族,就连平民与平民之间也出现了对立。 一部分纯粹主义者认为必须集中精力团结起来对抗那些要处置他们的贵族,但更多的人只是食髓知味地继续品尝通过宣泄暴力带来的掌控感。 人人自危,分裂成无数小团体互相敌对的局面,在口粮紧缺的现实物质条件催生下出了无数的恶。 泰州失联,济州动乱,章州孤立。 新京的掌权者焦头烂额,而在如此动荡不安的背景之下。 我们的贤者一行,此时却正在济州的森林之中烹煮着食物。 亨利作为慰问品买给传教士们的那些里加尔式的口粮,在这种时候哪怕不甚喜欢武士们却也得吃上一些。 因为他们也未曾预料到济州的事变。购入的和式口粮虽然充足,但考虑到往后的路途也许补给不便必须动用贤者个人购买的部分,此刻先尝试品尝一些适应适应口味才是正解。 只是贤者所购入的东西虽是里加尔式,却并不完全是西海岸或者拉曼风味的。 陶罐里装着的东西,是用盐腌制发酵的蔬菜。一经打开,一股子浓郁的酸味就飘散在空气之中。不光是新月洲的武士们对这极具刺激性的气味面露不悦,就连拉曼传教士一行也不甚喜欢。 也就唯独我们的洛安少女与贤者先生尚且能够接受。 “是酸菜啊。”白发的女孩儿如是说着——这是一种奥托洛风格的腌菜,洛安作为曾经也生活在西方大地上的民族,也具有类似风味的菜肴。 奥托洛人的餐饮整体上与里加尔大部分其它地方一致,都以面食为主,只是民间爱吃的面包通常是带有酸味的独特黑面包。 酸菜也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乍听之下似乎与东海岸南部以番茄为中心的料理十分相似,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拉曼传教士们也就不至于面露难色了。 东西里加尔两种传统菜系最大的区别在于——东海岸的“酸”,实际上是追求“鲜味”的结果。 番茄汤虽然酸,但它的鲜美也十分出众。可奥托洛的不一样,奥托洛的“酸”,实际上是追求长期保存的结果——这恰恰与“鲜美”的定义相反。 不论是黑面包还是酸菜,只要存放得当都可以放上很长时间。这也是亨利购买这些而不是那家店更擅长制作的拉曼菜系的缘由,他们终归是旅人,并且没有富裕到能够肆意抛弃的程度,所以得好生考量食物变质的问题。 与此相同的还有一些熏肉和豆子,表面用烟火熏到干燥发硬的拉曼火腿与奥托洛香肠若是存放在干燥地带足以耐久数年,再配上袋装的豆子,算是补缺了青田家一行那典型和人餐饮当中严重缺乏的副食组成。 除了这些以外,贤者作为慰问品买给传教士们的自然是相对正常一些的面包——而这也是他们眼下在处理的部分,这些面包相对来说更不耐存放,所以要优先解决。 从陶罐中取出的酸菜用随身小刀切成细丝,再配上事先浸泡的豆子。香肠可以直接煎,但还有一些更耐存放的咸肉却需要过好几遍水——因为它们为了尽可能保存长久,实在是做得太咸了。 咸肉过水的过程是最耗时的,它们得先切块进锅,烧煮让盐分稀释出来之后倒掉,再加水,重复3遍后取出用平底锅煎至两面金黄,再加入豆子和其它调料炖煮。所以这个是事先准备的。 但除此之外的东西便都相当省时。 用咸肉加热融出来的肥油将香肠煎一下,面包切片并略作烘烤,把配上切丝的酸菜和豆子炖咸肉,便组成了在西海岸往西的奥托洛帝国民间常见的一餐。 除了烹煮咸肉的部分以外消耗的时间都非常短,如果不是香肠而是火腿直接切片配面包的话甚至只需要5分钟不到的时间就能准备好。 相较于新月洲的主粮总是文火慢炖才能品用,贤者三下五除二就弄完了这一套里加尔风格的午餐,简直让青田家一行负责煮食的足轻们目瞪口呆。 “先生这、这就好了?” ‘这样真的能吃吗?’的心里话几乎脱口而出,但亨利一如既往不置可否,只是耸了耸肩。 久违的面包配菜让传教士一行首先动起了手,虽说是更偏向于奥托洛式的餐点,但这终究也是里加尔人的风格,所以他们很快地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里加尔一行加上作为夷人的璐璐还有平民出身的坚爷以及博士小姐与花魁接着都跟上了脚步,他们或半信半疑或满怀期待或好奇地打量。 而青田家一行在迟疑了一会儿后也终于放下了成见,作出了大胆的尝试。 “有些重口,但尚可接受。”成为了武士们的评价。 要让新月洲人普遍较淡的口味接受里加尔式餐饮,不是一两日便可以达成的。但总的来说这一餐虽然不符合习惯,却也没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存放方便,储存时间耐久,并且烹饪省时。 类似这样的一餐不光是奥托洛帝国那边的家常菜,也是奥托洛军人常见的口粮——据说那边的冒险者也很青睐这种组合。 非要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也就是存放酸菜的罐子较为沉重易损。 并且气味有点大罢了。 ——这本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们毕竟为了避人耳目都来到了一片深林之中。 除非。 有刚刚好是奥托洛出身的人,又刚刚好避人耳目也走入了这片森林,然后还刚刚好在饭点闻到了熟悉的菜肴气味基于好奇心靠近过来。 于是,在这种巧合又某种程度上命中注定之下。 一行全副武装的人忽然从亨利他们附近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双眼相对的一刹那之间,空气都凝滞了。 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啊——嘶——”米拉看着那群人与她一般无二的白发,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章州的遭遇。 而这群人打量着他们这一队明显过于奇特的组合,一时之间也慌了神。 “奥斯托巴奇(撤退)!”待到为首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前面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友军时,立刻下达了指令转身就跑。 “这——”老乔愣住了,而亨利两口吃完了面包,抓起了克莱默尔。 “我说你们。” “不想追追看么,一看就形迹可疑的家伙。”贤者耸了耸肩,如是说道。
第一百九十一节:猎人
老练的猎人都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正如渔夫会故意放松钓线让大鱼挣扎消耗体能。 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七八名正值壮年全副武装的人类男性——因此说是追踪,实际上亨利反而要众人不紧不慢地先解决完餐点,再留下一部分人整理行装做好准备,最后才准备带着装备出发。 从这行人误打误撞闯入他们的就餐现场到他们决定撤退不过30秒不到的时间,但贤者不愧是贤者,这么短的时间他也足以从目视信息之中获取足够多的情报: 这一行忽然蹿出来的洛安人是一副典型的奥托洛行头——他们的服装在袖口和大腿裤上带有花瓣形的开口,这是奥托洛帝**人中流行的一种风潮,名为切口装。它差不多与东海岸帕德罗西帝国的紧身裤一样特色鲜明,里加尔出身的人大多能一眼从服装辨认出来出身。而他们所携带的武器虽大多是里加尔人惯用的长剑却也相当有特色—— 较为贫瘠且混乱的里加尔西海岸小王国的剑总是最朴素的,平平无奇的圆饼配重球与直护手最容易制作也便宜又足够达成目的。铁匠将金属烧红软化放入型砧敲打按照模具塑形,即便是学徒工都能做好;富裕的东海岸帕德罗西人则喜欢花式护手,工匠会费心敲打加上侧面的护手环甚至是与手柄平行的护手,且通常具备锉工,在上面用锉刀细细刻出树叶纹理花鸟风月。就连握柄也通常会以螺旋铁丝抑或铜丝装饰,绝非西海岸简单以羊皮或小牛皮包裹那么朴素。 西方大国奥托洛风味的长剑可以说介于两者之间——它们没有东海岸那种复杂的花式护手,是单体的,却又不是单纯的笔直。奥托洛式长剑的护手总是带有S型弯曲并且有一些立体塑形。简约优雅,轻巧而实用的特点并不仅仅局限于剑本身上——传承了甚至比帕德罗西都更为正统的拉曼帝**旅思维的奥托洛人,往往喜欢‘复合鞘’这样的概念。 ——即长剑鞘在制作过程中往往会在表面再粘合固定两个小鞘,在上面再附加一把小刀与一根磨刀棒,用以杂活和维护长剑。 我们的洛安少女近日所得的长剑便是这样一把标准的奥托洛式,而她一经上手便十分喜欢。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行头上如此奥托洛风情的这一帮洛安人自然是洛安亡国时归顺了奥托洛的。因为洛安人尚武的天性,许多留在西方的人后来都加入了奥托洛军队。所以这些人着装扮相都有明显的奥托洛军队风格,但与过去曾经在亚文内拉遭遇到的所谓“奥托洛志愿军”相比又略有区分。 奥托洛的军队体系较为独特,与帕德罗西相似的是它也具备常备军体系,军人都是专业人士,较少像西海岸小国那样大量依赖民兵。但作为一个新兴大国并且内部民族众多,奥托洛的军队整体却是分成了两个部分的。 纯种奥托洛人以及拉曼裔组成的正规军团沿袭古拉曼帝国的制度,以成规模成建制的步战军团为主。基本上就是经典拉曼重步兵的现代版本。在此之上再佐以奥托洛贵族担当的地龙与飞龙骑士军团,便组成了奥托洛的“帝**”。 ——但这其中显然还少了些什么。 里加尔西海岸和东海岸流行的传统骑兵,以及亚文内拉与草原地带的弓箭手,在奥托洛传统社会之中相对少见。龙骑士虽然强大,甚至有“一龙顶百马”的说法,却数量稀少因而总是驻扎在首都和各大军事重镇极少出动。 过去国土渺小的时候单纯依靠步兵也已足够,但在将洛安王国灭亡又进一步扩展了版图之后,步兵军团的机动力短板很明显地暴露了出来。 扩张的帝国国土以及相对安稳的国内环境使得奥托洛人面临的战争不再是数万乃至十万人的军团正面大规模冲突,而是一些暂且无力触及的边境地带微小的反叛。面对这种距离遥远而规模较小的冲突,早期的奥托洛帝国做法是仰仗冒险者公会,与专项对人战争的佣兵团签订合同让他们干事。 但冒险者公会抽成5成的费用加上对佣兵团缺乏直接调动管辖,每次有什么事情都要绕三绕从公会渠道联络沟通的低效率最终令奥托洛皇帝决定成立自己的佣兵团。 以奥托洛语发音念作“兰施涅特”的“国立佣兵团”,通称“国仆军”便由此建立。这支新建立的军队吸收了许多外来人口作为组成,而它的底子就是最早合作且双方都非常满意的冒险者佣兵团,当佣兵当到最后成为了正规军也算是一种出路。 因为这些因素影响,国仆军整体的军事风格也更偏向于里加尔其它地区的样式。与“帝**”相比更为年青的这支军队在洛安亡国许久的如今,算是奥托洛境内少有的战功较为显赫的部队。 ——那么这些洛安人是代表了奥托洛帝国的意志前来这里的? 继帕德罗西帝国以后,就连奥托洛都要插手新月洲的事宜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头便被贤者自行否决——他们的构成太纯粹了,即便被招安归顺了奥托洛,帝国也绝对不可能派遣出一支纯洛安人组成的队伍作为自己的使者。 过去亚文内拉内战时派过去的志愿军是帝**而非国仆军,就是因为帝国对国仆军的信任程度不足,担心他们反叛反而壮大了对手的实力。 多民族的“众人的国家”,到最后终归是以一个主体民族的强势作为底子的。若是奥托洛人自身失势那么其他民族反叛也是极为正常的。正因如此,足够重要的事情帝国绝对还是会让本民族的人经手。 这是原因其一,而其二则是新月洲对于奥托洛帝国而言非常、非常缺乏价值。 曾经就餐过的拉曼裔店铺伙计为什么在提到奥托洛菜系的时候说是也有西边的客人——若是按地理位置的话,奥托洛其实是在如今新月洲的东边才对。 原因非常简单,奥托洛人不是直接从奥托洛帝国乘船登陆新月洲的。而是从西边先来到东海岸的南部,再从拉曼人的港口与拉曼人一起往东。所以对店铺的拉曼裔伙计而言,奥托洛人就是西边的人。他们甚至可能并不知道以新月洲的概念而言奥托洛应该在东边。 而即便这样绕道,实际上都比从奥托洛本土直接乘船前往新月洲要来得高效省时。 因为穿过西海岸与莫比加斯内海的路线十分成熟而又相对安全,即便是北黎伽罗海的航线的危险性也远没有横穿整片汪洋来得可怖。 从奥托洛向西前往新月洲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人类已知的岛屿、大陆。能指望的补给仅有船舶自身携带的以及海里捕捞的生物;而除了指南针以外能指望的只有群星的导航,这种距离限制本身就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汪洋大海上前后都是一样的景象,你无法辨清方向会有一种极度无助的感觉。如果说北黎伽罗海走上十天半个月都是这幅模样已经够让普通人发疯的话,那么从奥托洛到新月洲长达5个月的旅途就足够让经验最丰富的水手胆寒。 更不要提中途的海域还会有让指南针都失灵的区域,加上塞壬与克拉肯的传说,足够勇猛的船长们挑战的结果往往都是有去无回。 也正因如此,奥托洛人将自己西面的这片大洋命名为奥普托姆洋——意为“噩梦”。 一片直达无望的遥远土地,唯一可行的登陆方式只有通过东海岸人把控的港口。如此诸多因素注定了奥托洛帝国即便知道月之国的存在也对于与其达成商业贸易以及各种其他交往兴趣缺缺——所以这些奥托洛出身的洛安人注定不是代表了帝国的立场。 但这是件好事吗? 贤者尚不确信。 他看着自己的弟子,有些担忧。米拉是一个同情心很充足的孩子,亨利对此感到欣慰。但她在尤其是自己脱离了原先那种生活以后,时常会对洛安同族抱有一种几乎是基于愧疚的同情心。 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她觉得自己被拯救了,因此必须做更多,必须拯救其他人。在涉及到与洛安人相关的事情时她会比以往更拼命。 他有些担心白发的女孩儿会失去冷静的判断。 但不论结局如何,他们得先找到这些人。 ——这对亨利以及猎民出身的璐璐而言,绝非难事。 这群国仆军出身的洛安人是军人,兴许还是相当老道的那种。他们具备一定程度上隐蔽行踪的能力,这也是一开始他们能够接近亨利一行以到目视距离才被察觉的原因。 但这种事情会发生,是建立在双方都没有偏离新月洲辅道太远的基础上。 平整的夯土路中间高而两边较低的好处是雨水会顺着地势冲刷掉杂物,在这种道路上行走只需要注意将自己身上的武器装备系好不要踩踏太用力然后不交谈的话声音是可以几乎不怎么发出的。 但这群人在遭遇到一行人后转身逃离,做了一个符合常识却又基于对手的能力错得离谱的决定——逃入森林之中。 偏离主干道进入复杂的野地地形,是具备基本军事常识的人会做的甩掉敌人的决策,这也又一次证明了这些人确实是老兵。 可他们也只是老兵。 他们不是猎人。 人类是无法在森林中彻底隐蔽行踪的——若你问猎民出身的璐璐的话,她一定会嘲笑那些认为猎人所谓的“伪装”是“彻底静音”的家伙是没见识的城里人。 时值初秋,一夜微风过后如今森林的地表已满是枯叶。一米多高普遍重几十千克的这么一个大活人想要走进这样的环境一丁点声音都不发出,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猎人们仍旧能够在不惊动猎物的情况下靠近到足以一击毙命的距离。 ——正是因为,森林从来都不是完全寂静的。 风声、树叶摆动的声音;松鼠从树上蹿下来,迅速地一蹦一跳从落叶堆中穿过的声音。野稚一步一步在地面游走,不时翻找着阴暗处小虫的声音。 狐狸与郊狼到处嗅嗅,小跑着寻找猎物或者其它食物的声音。 野鹿与野猪行走的声音。 充满生机的大自然之中会发出声音的动物乃至自然现象为数众多,如果像鹿或者野猪这样的猎物要对每一个声音都起反应的话,那么它们的觅食与休息乃至繁衍都势必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所以野生动物都懂得过滤掉那些“无害”的声音。 一只松鼠不可能对鹿或者野猪造成伤害,所以松鼠蹿过落叶的“沙沙”声是安全的。 风声和树叶摆动的声音也没有多大的危害,不必过于警惕。 但是。 “咔嚓——”与落叶一并遍布林间地表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璐璐在前面摆了摆手,亨利等人伏低了身体。 松鼠踩不断枯枝,因为它太轻了。野稚也几乎做不到,狐狸或者郊狼也很难如此。 能够一脚踩断枯枝的生物意味着体型庞大到足够对野鹿与野猪造成威胁——或是老虎,或是熊,或是人类。 所以老练的猎人会避开地上的枯枝,因为这正是森林动物们听觉系统中最响亮的警报。 “沙沙唰——”的声音紧随着枯枝折断的声响传来,这是不习惯在落叶遍地的林间无声行走的人类会发出的习惯——习惯走被铺好的道路的人走路常常会拖着脚,也就是迈步的时候脚离地面不会太远。这种走法省力也轻松,但在落叶遍地的林间就会踢开一大片的落叶发出与松鼠野稚走过林地截然不同的声响——他们的方位被进一步确定了。 “阿嚯(白痴)。”璐璐轻声细语地鄙视了一句,若是与那些人一同前往打猎的话,怕是猎物此刻已经跑到了百米之外。 老练的猎民少女时刻注意着地面的枯枝,每一步都是把脚抬起来再落下去。他们并非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却融入了背景音之中,将一个一米多高数十千克人类的存在感降低得像是一只无害的小松鼠。 森林是猎人的主场,这些人妄想逃进去能甩掉对手。 却不曾想他们在这里边的方位几乎一览无余。 ——亨利一行靠近了。
第一百九十二节:憧憬黑暗之人(一)
里加尔的冒险者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颇具自嘲意味的俗语: “在意外发生之前都不算冒险。” 介于世人以及他们自己都常以冒险者自居,这个意外发生的频率自然是相当高的。但这一行业剥去游吟诗人口中传唱以及记事学者UU小说赋予的浪漫主义以后,其苦涩而有些难堪的事实便是——大部分冒险者其实不想冒险。 从事冒险者与佣兵行业的人多是穷苦人——为什么公会要用颜色挂牌定级而又为什么即便有布告栏写明任务,却还要安排一个乃至多个公会接待员进行讲解,根本原因就在于大部分冒险者其实不识字。 除了出来游历累积见识的初级魔法师以外,大部分冒险者如若识字有经受过基础教育,都会选择一个更为安稳的职业。 他们之所以会做这种“冒险”,并不是生活更安稳的人所想的“浪漫”“具有梦想”“渴望刺激的摆脱平凡的生活”——单纯就只是因为没得选。 绝大多数冒险者一辈子只能停留在最低等级,过着捡军队剩下的工作例如乡村安保清理害兽土匪商队护卫,以及一些打杂去危险地带收集物品的工作混口饭吃。在公会挂牌的好处是可以享受医疗后勤保障,稳定的任务分配以及二手市场交流等等福利,可公会也不是慈善组织,被收去将近一半的酬劳会使得他们大多数维护装备和满足吃饭住宿外也攒不下什么钱。 对他们来说,意外不是一个好词、冒险也不是一个好词——当你只是打算去摘个草药却遇上了一群土匪时,战斗完哪怕胜利了维修和医疗费用也往往会抵消战利品的好处。而介于土匪大部分都是有钱便花的类型不像商人会存钱,大部分时候打完一场战斗会使得冒险者入不敷出。 一次任务失败、一场病痛一次重伤或者爱用的武器护甲损坏就足以令底层冒险者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他们总是想尽办法避免风险——但可悲的是又限于自身能力与知识水平,这种挣扎往往是徒劳的。 ——那么,高层冒险者便可以完美地规避风险,成为一个有愧于他们称号的完全避开“冒险”的冒险者吗。 跟随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一路走来,想必答案也已经十分清晰。 ——他们接近了那一行奥托洛帝国出身的洛安武装分子,但就在武士们都已经握紧了武器做好战斗准备时,前面探路的璐璐举起了小手示意他们停下。 她回过头,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竖起,左手则是掌心向下横着,然后戳了好几下自己的掌心以表达“立刻停下”的急迫感。 接着又用右手连握了好几下左手手腕,接着做了一个扼喉的动作。 “速速停下,致伤陷阱。”——这些手语是在旅行过程中沟通交流确定下来并分享给全队成员的,介于他们将来面对的处境艰难,考虑到无声交流的需求亨利制定了不少这些细节。包括武士们此时尽管有些生疏却也没有在林地间发出响动,都是一早便因贤者考虑到而进行了特训的成果。 亨利摸了过来,将近两米高还带着大剑的他行动起来的动静却跟娇小的猎民少女差不多。贤者靠近到了璐璐停下来的地点,地上的枯叶伪装得不错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植物折断的新鲜气息——想来这就是璐璐察觉到异样的缘由。 文明社会成长的人类总是更加依赖视力,但常年在山林间穿梭的猎人对嗅觉和听力的锻炼也十分重视——因为这些被大部分人轻视的感官在这种时候用处更大。 亨利掏出小刀剥开了表面的枯叶——下面是用几根新鲜细枝编织的网,而更下方还有一个小洞,约莫小腿粗细大约半只手臂深。 “看起来是最近挖好的。”他们用极小的声音沟通交流着,贤者剥开外层让光照射进去之后,旁边的人一眼便看出来这个陷阱有多恶毒。 ——刚好只有大人小腿粗细的陷阱内部用尖锐树枝插了一圈又一圈,而且树枝还是尖头往下的布置方式。漫不经心踩上去的人会顺着树枝的倾角滑下去一脚踩到洞底,而本能下意识地把脚向上抽的瞬间,这些尖头朝下的树枝就会像倒刺一样扎入皮肉之中。 狭小的洞穴不光施工更方便也容易隐藏,并且因为没有空间转移的缘故一旦陷入其中要脱身也十分困难,只能由伙伴慢慢从旁边挖掘扩大洞穴再把尖刺一根根抽出。 这个过程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不说,中了陷阱小腿重伤的人也势必会拖累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进而使得他们更容易被伏击。 “微妙。”考虑到这些洛安人的奥托洛背景,曾经在亚文内拉内战时用过类似方法对付奥托洛帝**的贤者也不由得表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们学去了这些,甚至加以改进。 任何武器在用来应对敌人的时候都要小心会成为对方的力量——这种陷阱不是猎人用的,它很明显就是对付人类的陷阱,而追根溯源又极有可能是贤者自身当初传授给亚文内拉人的手法。 所幸这些洛安人虽然有这样的技巧却依然不是正宗猎人,他们不懂得嗅觉方面的隐蔽信息,采用的陷阱材料是随便砍的多汁青嫩树枝因而新鲜刺鼻的味道十分明显。 对于外行人来说在满地落叶和泥土腥味遮盖下它难以分辨,但对猎民而言这种气味却像是指路明灯。 “看来并不是随意逃亡的。”亨利眯起了眼睛,对方遁入丛林之中原本他们以为是慌乱下的举措,但眼下发现了陷阱可以证实并非如此——这种陷阱挖掘虽然耗时较短但也不是被追击的过程中可以完成的,而且他们往这个方向逃亡必定不止一个。 可问题又来了,这帮洛安武装分子对丛林的无知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他们布置的陷阱对猎人来说一目了然但自身却不一定能够辨识。 ——用更通俗点的话来说,他们可能会忘记自己布置的陷阱所在。 那么如何避免踩到自己布下的陷阱呢? 最直白的答案就是留下只有自己人可以辨识的标记物——而这也正是旁边的璐璐与洛安少女在找的,但她们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任何哪怕伪装过的视觉标记。 亨利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彻底闭上,再睁开的时候双眼已经散发着蓝光。 “啧。”他发出咂舌的声音,紧接着从腰包里掏出了几块德鲁伊的符文石递给了前面的两名少女。 “举过去。”贤者这样说着,而两人在举过去之后有陷阱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黯淡的圆形标示,在符文石拿回来之后又立刻消失了。 “......”璐璐一脸惊奇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然后又攥紧了符文石望向了贤者——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留下之后猎民少女满心欢喜地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衔尾蛇?”而米拉则是在认出了那个标志之后有些迷惘。 “这群人是‘铂拉西亚’,事态比我想的还要糟一点点。”在察觉到魔法的存在之后亨利用了不同的方法去探索,很快就在陷阱旁边的地面上挖出了一块小石头,上面用黄铜刻着一些符文,还有已经干燥的血迹——大抵是魔法师富有魔力的血,为这简易的符文进行短期供能以在拥有魔法视觉的人眼中显示出特定刻印。 这种方法比起用刀刻在树干上或者用小石子摆放的标示更为高效,通常人无法察觉而对他们自己人来说规避己方布下的陷阱又非常方便——毕竟魔法并不是那么常见的东西。 “铂拉西亚,铂拉西亚。”这个词汇源自洛安语,米拉皱着眉头念了好几遍:“黎明前夜晚的天空?” “通俗点说可以叫夜天会。”亨利耸了耸肩。 “是个。” “信奉魔女的洛安邪教,我以为他们早就被德鲁伊根除了。”他这样说着,而洛安少女在听到这一惊人的信息之后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我想我们找到新月洲动乱的元凶了,但更要紧的是,他们在这鸟不拉屎的森林里做些什么。”亨利双目泛着蓝光,察觉到对方设置的印记之后再规避陷阱进行追踪对他来说不是难事,眼下不是继续解释的好时机,知道这帮人是什么构成意味着他们在搞些什么大事情——他们得抓紧上路了。 双目泛着蓝光的贤者轻易而举地察觉并且规避了一路上布置的七八个陷阱,一行人得以速度不被减缓地继续接近那些逃离者的所在。而等到前面柳暗花明穿过密林之后步入一片已经杂草丛生却仍有石质地表的地带后,这些洛安人的目的便变得呼之欲出—— “是座废弃的稻荷神社。”鸣海警惕地看着四周,这边不再有树木遮挡尽管视线变得宽广是一种好事,对对方来说他们的行踪却也变得更容易把握了。他虽然不懂那些玄学灵幻的东西,却知晓在这种地形被弓箭袭击的危险。 鲜红色漆早已斑驳褪色的鸟居在潮湿的空气下已经腐朽,就连古老的狐狸石像也因为风吹雨打变得斑驳失去了五官纹理。 粗大的御神木已经枯死,黑色的树干失去过去美好的寓意更像是某种恐怖的化身。 斑驳的石质台阶长满了杂草,两侧的落叶随着秋风铺满干枯的排水渠内部。 已不知有几多岁月未曾有人造访的神社。 眼下却在仅仅20人不到的双方势力面前,愣是具备了数万大军对峙的紧张感。 已无遮掩物,所以踏入神社面前石地的一瞬间他们便被对方察觉。四名白发的洛安人从身后藏身的寺庙中走出,他们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腰间的奥托洛制式长剑,紧接着脸上出现了颜色漆黑的符文。 即便有着相同的相貌特征,洛安少女依然对这些同族立刻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 她看着他们变得漆黑且瞳仁眼白混杂不分的眼睛,一瞬间有些像是被拉入了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的恶心感——这并非基于人与人之间乃至于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而是某种更加亘古深邃的本能。 ——是了。 “就像那些食尸鬼一样。”旁边同样面见过怪物的小少爷得出了与她相近的结论。 这是一种混杂了厌恶与恐惧的古怪情感,就像老鼠见到猫本能地颤抖连逃跑都忘却。仿佛这些人已经化身成了某种比人类更强大甚至可以称作天敌的存在——尽管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晓他们的存在,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却使得他们能够认出这些危险。 ——这已经不是沟通交流可以起作用的局面了,在看到这些已然投身黑暗的人所呈现出来的面貌时,洛安少女心底里怀抱的最后一丝希冀也已消亡。 他们不屑于沟通,因为在他们眼中己方恐怕不配作为同等交流的对象。 你可曾见过狮子与兔子讲道理、你可曾见过大帝国在灭亡他国时听取对方的诉求——即便有,那也只是强者在弱者将死之时强行灌输自己那霸道的哲学。 “锵——”亨利垂下了克莱默尔。 他们与这些人剩下的只有战斗。 “分散至两侧,张弓,掩护先生他们。对方仅有四人,但切忌大意。”鸣海对武士们下达了指令,尽管人数上他们这边略具优势,但他内心中的不安仍旧像是暴雨夜的阴云一样难以消散。 “嗤——”亨利身上的符文透过皮肤亮了起来,米拉注意到这点——自己的老师一开始就打算用上全力,她咽了咽口水,‘老师都大意不得的敌人自己能处理的来么’——但紧接着又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抹去。 “呵。”瞳仁漆黑的洛安人剑士注意到了贤者这边散发出的魔力波动,但却予以嗤笑。 “德鲁伊,西路多巴结(伪神信者)。”其中一人这样念叨着,紧接着抬起了右脚的脚跟。 “准备放箭!”鸣海注意到这是准备冲刺的微动作,一声令下,而洛安少女则警戒着这仍有七八米的距离——想着对方会从哪个角度攻来,她摆好了中段防守的姿势——但下一秒。 那人从视野中消失了。 “嘭当——!!”仿佛烟花爆开一样的空气炸裂声紧接着是火花四溅的碰撞,速度高得惊人的洛安剑士笔直地冲向了她,但在长剑挥下来的一瞬间却被亨利挡了下来。 ‘没能反应过来’已经超出人类剑客的实力就连旁边的约书亚都来不及拔出太刀,米拉愣住了。 “啧——”对方发出咂舌的声响,但他在想把剑抽回去的瞬间,却发现剑刃被卡住了。 “......”克莱默尔举世无双的剑刃在双方的高速强力碰撞之下像斧子砍木头般砍进了他手中奥托洛长剑,而亨利只是单手用力扭了一下,他就无法将长剑收回。 “锵——”这么一愣的功夫,贤者调转了剑锋,向后一拉把他手中长剑缴械后反手一撩把这名铂拉西亚剑客的右臂斩了下来,紧接着一脚踹飞他又在空中接着一记腰斩。 “嗤——!!” 黑色的体液混杂着血液在克莱默尔的剑锋下蒸发成水蒸气,而只剩半个身体的铂拉西亚剑客掉在地上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无法开始愈合的伤口。 仿佛被硫酸侵蚀一样,就连原本应该被遮蔽的痛觉也回归,让这名最先冲上来的洛安人惨叫着在地上挣扎翻滚最终扭曲着死去。 “......”他们的表情终于变了。 “啊?怎么了,没见识过?”亨利耸了耸肩甩干了克莱默尔上的残渣,然后抬起泛着蓝光的双眼看着对方。 “这个,叫克莱默尔。” “就算是你们,也能一剑劈成两半。” “所以下一个觉得自己能行想碰碰运气的,是谁?”
第一百九十三节:憧憬黑暗之人(二)
绝大部分的里加尔冒险者与普通士兵,对剑术的运用停留在劈砍与格挡的层次。 他们不懂高深的妙用诸如半剑与各种偏转变招将剑运得行云流水如呼吸般顺畅,也不懂得把控将防守与进攻一体化的‘同时’技巧应当应用的时机只消抓住对手一个空门便可打破僵局一击制敌。甚至连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都摆不出来,用专业人士的眼光去苛评必是“架势粗野毫无美感”。 可科班出身剑术了得的人就每每都能赢得一场战斗吗——小少爷弥次郎在之前与流寇的斗争中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回答。 不尽然。 因为战斗取胜是一系列综合因素影响的结果。正如民风彪悍的小国在面对大国进攻时常常打出“赢得每一场战役却逐渐输掉整场战争”的道理,只有单一方面具备优势的一方即便短期内能够取得上风也往往难以持久,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溃。 在国与国的战争中,这种走向往往是前期牺牲国民生活来保障前线战斗力,最终小国资源不足导致的落败。 而在单兵到小队规模,个人技术明明更为优秀却还落败的,往往则是个人力量、耐力、装备、实战经验。 以及人数方面落了下风。 ——亨利一方具备人数优势,至少在这些铂拉西亚剑客尚有人未完全露面的情况下。 加之贤者当先斩杀了一人,单纯从数量上看他们这边具备压倒性的人数优势。而从装备与成员构成上来说,武士们装备有大弓,几乎所有人都着轻甲。他们拥有防护不说,还远近结合具备中距离打击能力,对手则清一色是轻装剑客。 面对不着甲的目标弓箭具有极高的威胁性,加上武士们都是十年如一日训练打底的,在这个距离命中一个以普通速度步行甚至奔跑的人不算难事——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普通速度。 已然投身黑暗的这些洛安人用了某种似曾相识但显然更成熟稳定的秘法增强了自己体能,他们已经超过了凡人能够达到的境界,若无魔法增幅普通的甚至精锐的剑士双眼都难以捕捉到对方的轨迹。 食尸鬼的致命弱点是不存在真正的智慧,它们虽强大而致命,却犹如机械一般有迹可循缺乏灵活变通的能力。 它是武器,而非武者。 那么如果保留了心智的人类肉身强化到食尸鬼等级呢——这是一个不能深究的想法,因为一旦过度思考便会打击己方的锐气。 看似人数占优,但真正能一对一匹敌不落下风的仅有贤者一人。所以单论战力对比而言,亨利一方由于需要两人甚至三人互相掩护才能对付这么一个体能超人的铂拉西亚剑客,实际上并没有具备多大的优势。 ——但这里的前提也只是他们面对这些算得上是未知的敌人,只能用传统的作战方式。 双瞳漆黑的洛安剑客们警惕地盯着贤者,死了一个同伴他们似乎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早已下定决心献身于某种比自身更加伟大的事业之中。只是面前这个不知名的男人手中的武器很明显具备极高的威胁,若是他们都在这里倒下,那未竟之事也势必会受到阻挠。 只是他们不明白该警戒的东西不仅仅只有他手中的那把剑。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很多很多的人都忘了。 贤者这个称呼。 指的是知晓众多之人。 他的武器远不止克莱默尔。 “听好了,身体强化就像是蟾蜍鼓足了气把自己身体撑大来恐吓捕食者。” “它不是万能的,其中一个缺陷是无法长时间持续,而另一个。” “咻——”这一次有两名铂拉西亚剑客同时冲了过来,他们改变了目标不从拥有最高魔法适应性的洛安少女下手而是打算先解决最棘手的贤者。 但亨利已用最简短的时间,把必要的信息尽数传达给在场个个不俗的人类战士们。 “锵——嚓——”大剑与太刀交错而过,一人倒地挣扎开始死去,而另一人断了一臂抽身离去,伤口迅速开始愈合。 “外力施加的强化无法超过本体的上限。” “强化过的人体也只不过是人体,在高速行进的过程中他们自身的感官接受能力也会跟不上。” “用通俗点的话说。” “他们只能走直线。” ——贤者用最直白简单的话语揭露了这些对手致命的弱点,尽管他们的身体能力在异端技法加持下被大幅度强化,但受到素体本身上限的影响仍旧无法完全发挥。 人类终归是五大族中体质最羸弱的一种,除了少数天赋异禀者以外即便是运用了外力强化也不过堪堪能与兽人齐肩。 又一击杀,并且还将另一名冲上来的铂拉西亚剑客左手齐肘斩断——但包括洛安少女与原本自认剑技了得的武士们在内,内心却依然是一片冰冷——他们还是看不见。 诚然优秀的武者都擅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亨利告知了他们这些对手在高速状态下只能走直线的弱点——但能根据这一信息及时反应过来预判进攻路线并且进行防卫的。 仍旧只有他和约书亚。 这种如同冷水浇头一样的冰冷现实略微有些打击到众人的士气,摆在面前的水平差距实在过大,即便知道方法,但如果在对方行动起来之前身体没能跟上反应过来那么这一切也就没有作用了。 被砍死了再马后炮想起什么是正确决策的话,一切就都太晚了。 二死一伤,4名铂拉西亚剑客一瞬之间就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战斗力——可局势却仍旧棘手,因为正如前面所说。 食尸鬼的致命弱点是它们仅仅只是武器,而这些人。 是武者。 “嚓——”膨大的切口装裤腿下充斥着不详力量的黑色液体使得小腿肌肉膨大,强而有力的踏步令他们自身的脚踝与脚趾骨发出悲鸣——而这份会令最坚强的战士痛不欲生的苦楚却也被秘法给屏蔽,使得他们得以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他们分开了,集中阵型。”亨利立刻判断出了这只余下的二人作出的判断—— 以二死一伤的代价,他们确认了这支队伍中能跟得上速度的仅有亨利与约书亚二人。 米拉璐璐以及武士一众虽然也是优秀的战士却无法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中派上用场——换句话说。 他们更加庞大的人数规模由于战斗力不均的缘故,在面对这样的对手时,实际上会变成。 亨利与约书亚需要保护其他人。 所以这两名铂拉西亚剑士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正面强攻试图以高速击溃,而是分开从两侧以大幅度游离的姿态,试图扰乱唯二能反应过来的亨利与约书亚。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在亨利下达收拢阵型指令的一瞬间便明白自己已经变成拖累的阿勇大声地咒骂着,但他却切切实实仍旧难以跟上对方的速度——即便知道对手不过能走直线。 “别动摇,以不变应万变。”年岁更长的鸣海仍旧维持冷静,对手的目标是利用他们这些相对较弱的人来对亨利与约书亚形成干扰——那么他们自己就更加不能慌张,不添麻烦不逞强,认清自我让队伍中的强者能发挥出实力,冷静行事方能取胜。 “要来了。”对手不可能永远维持在周围高速游离的状态,正如亨利所说他们的强化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在见到贤者立刻要众人收拢阵型变得不好下手以后,这两名默契极为优越的铂拉西亚剑客再度改变了方针——他们直直地向着阵型冲来。 “他们想突入打混战!”紧密阵型的好处是互相掩护更为方便,而坏处是一旦对手突入进来就会因为友军的阻碍不好反击。 所以在这之前必须拦截—— 亨利与约书亚分别离开了阵型向前迈进,但也正是在这一瞬间。 “嘭——”的声响从石质地板下传来,紧接着由黑色魔力构成的触手冲向了二人。 “邪术!”武士们大喊,而随着魔法入场的还有额外三名同样打扮的洛安人——战斗拖的时间太长,对面的援军到场了。 但情况也不仅是不利面。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绝大多数的里加尔剑士,对于剑的运用是停留在格挡劈砍的层次。 这些洛安人是奥托洛国仆军出身的。 他们并非任何贵族抑或知名剑术大师的弟子。 因此他们能够压制在技巧上更为娴熟的我们的洛安少女以及武士们的原因,仅有借助秘法得来的高速与蛮力无他。 他们有默契,也自然有一套应对优秀剑客的方式,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大师频出的剑客累积下来的剑术技巧所培育出来的科班剑士要说有一样东西决计不会输给野路子的话—— 那就是思维转化的能力。 这一点就连亨利都看漏了。 贤者是个很强大的人,但正因为这种强大,他有的时候也会有忽视的东西。 195公分高的他站在和人的房屋看见的尽是屋瓦顶部,除非刻意去做否则他很难注意到屋檐下的蛛网青苔斑驳的痕迹——而这些,正是远不如他高大的我们的洛安少女日日夜夜眼中所见。 即便是一位顽固不化的愚者,将同样的东西日日夜夜摆在他面前亦能总结出一些或许说得通的道理——而更不必提白发的女孩儿从来算不上愚钝。 铂拉西亚剑客只能走直线——那么预判他们的攻击并拦截便是。 这是亨利作为顶级剑师给出的答案,可米拉不是顶级剑师,至少现在还不是。 所以她得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想法。 高速,高速到什么程度? 如鹰隼俯冲般的高速,还是如同狡兔逃脱的高速?这两者虽然尽是高速,但却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人是有上限的,自己的老师如是说;而这些人也很明显并非专业科班剑士出身,但他们却显然明白如何对付专业剑士。 ——还有那一开始的进攻,即便克莱默尔盖世无双,即便双方都处于高速的状态下,大剑也没那么容易砍进去一把全钢制成的剑身之中。 思维的盲区。 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些铂拉西亚剑客是抓住了科班剑士们下意识的思考方式。 他们并不是真的快得肉眼无法捕捉,而是用了一种贤者也曾经不止一次用过的方式——看不见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的心。 人的视野是有限的,注意力亦是如此,所以要把有限的视野放在对方最有可能进攻的地方——这是任何系统性学习过剑术的人都懂得的道理。 但这正是问题所在,科班剑士交手的对手几乎也都是科班出身的师兄弟师姐妹,而所有这些学习正规格斗技巧的人都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教导一点: 【不要在战斗中跳起来,在空中没有支点非常容易被刺死】 ——她抬起了头,人视野的【有限】并不只限于左右,还有上下。这些铂拉西亚剑客能以他们无法察觉的方式拉近距离发起攻击,答案其实远没有那么神秘。 “是跳劈,注意上空。”以清澈的声音说出的一句简单话语,让所有的武士们反应了过来。 而亨利嘴角挂起了些微弧度,他知道他可以安心去对付新出现的敌人了。 “拉弓——二一、区分射击。”底子优越的战士轻易地被一点就通,鸣海立刻反应了过来下达指令,而手持弓箭的武士们立刻按照他的命令两人往高一人往低射击。重而沉的和矢飞行速度较慢的特点令它们成为了有效阻拦的工具,尽管有两枚落空但剩下一枚击穿了跃起的铂拉西亚剑客大腿并且以强大的能量使他失衡落地。 连续使用秘法变得脆弱的骨骼因为姿势不当在落地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折断,对此毫无知觉的铂拉西亚剑客忙不迭仍试图站起的一瞬间被武士们乱刀劈死。而另一侧的人则是被手持短枪的阿勇直接瞧准了轨道在跃起的一瞬间丢出短枪“啪嚓——”一声从半空中捅了下来。 “锵啦啦——”奥托洛制式的长剑落在石板地上滑了出去,而洛安少女与弥次郎一左一右上去结果了这名胸口被洞穿却仍旧能活动的黑暗崇拜者。 秘法加持下的强大生命力也仍旧无法治愈关键脏器损坏的重伤,至此四名铂拉西亚剑客尽数身亡。而余下的那三名运用魔法的,在被亨利与约书亚这两名剑士挣脱束缚近身之后结果也毫无意外。 “当初有8人,还有1个,估计在废神社里边。”他说着甩干了克莱默尔上的脏污,尽管杀灭了大部分的铂拉西亚战士,不详的阴云却仍旧笼罩在上空。 “万分小心。” 亨利如是说着。
第九十四节:憧憬黑暗之人(三)
在不知情的里加尔旅客眼里,新月洲大地遍布各处的神社以及路边小小的神龛一直都是构成这个国家独特风景线的一环。 然而他们乃至于大部分当今的和人土著并不知晓的是,这些所有的东西并不单单局限于宗教意义抑或传统文化。 人类的文化是极易断代的。 拥有悠长寿命的精灵族可以记得一千年前某个夜晚闪过的流星雨,由他们看来的话,人类大抵总是健忘的。曾有某个国家旺盛至极,在大战中取胜一时全国上下都欢呼其名讳的英雄豪杰,人们为了永久保存下来关于他的壮举而兴建石像浇筑铜像撰写故事传唱歌曲。 可不过三五代人,石像便会斑驳,面容变得不再清晰。或许连过去英雄曾守护的国家亦改易或不再,人们忘却了英雄的名讳又或者有新的豪杰顶替了他。诗歌的旋律犹在,却已无人知晓内容的含义。 再过三五代人,甚至就连语言都变更。他们仍在传唱,但内容与最初已差距甚大,再无人清楚铭记过去的事实。 鼎盛一时的工匠世家可能因为变故而轻易断送手艺,曾人来人往的城镇,再度来访时只剩下断壁残垣。野草横生植被茂密,松鼠与花鹿在斑驳的石板大道上畅通无阻地奔行。虽然仍旧生机勃勃,故人的面容却已尽数随风而去。 这大抵是所有长寿种在人类看来都性情淡漠的原因。 热情对精灵来说是一种诅咒,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只是像在昨日发生,然而人类之中却已不存在具有相同记忆之人。 天下虽大,却再找不到可以一起谈笑的知己。能对自己的笑话心有灵犀的人已归于群星,那些所有的冒险故事尽管还在他人口中传唱,使得孩童们两眼放光摆出姿态大声宣讲自己要成为这样的人——可,那却并非自己所经历的版本。 但就连反驳也不是很有必要吧。 毕竟即便那些孩童口中赞赏的英雄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人来人往,却也没有任何人能认得出来。 孤独是英雄必将背负的枷锁——而即便对号称全身心崇敬的神明而言,被人类所忘却。 也是常有之事。 所有人都放缓了脚步。 米拉感觉到自己心脏附近有一股仿佛重压一样的不适感,她记得这种感受,过去误入被亨利称作“里世界”的地方时的痛苦她仍旧明晰。 即便是魔力天赋不如她高的其他人也都本能地寒毛竖起。 有某种并非此世之物,就在前面。 老旧的神龛被破坏了,早已失去效力的注文绳破碎,并且从锐器切割边缘来看还有一部分被取下,似乎是用作什么东西的材料。 “若他们还记得所有事,也许这一切不会像这么简单地发生吧。” 追击花费了大多数时间,他们即将走入神社之时已近夕阳,亨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旁边的人看着他,尤其是洛安少女。 她有一瞬间感到了揪心,不只是因为魔力的影响。 自己的老师说出这句话时,就仿佛要随着夕阳遁去一样。 他仍记得所有事,仍知晓许多她不知晓的事情。 但其他人都忘了。 有朝一日,他也会被遗忘吗? 如果说冷淡的情感是精灵那样的长寿种必备的自保,那么对于本身感情丰富的人类而言。 漫长的生命真的是一种祝福吗。 “你们或许不清楚里界的概念。”他说着,一如既往,在最有必要的时候用简短的语言进行解释。 “传统和人社会之中总是会在道路的转折点放神龛,而在一些关键要点则是设立神社。” “因为在你们的文化里,‘道路’并不止连接着现实概念上的距离。” “‘门’与‘拐角’‘路口’是一道境界线,它会模糊现世与里界。一旦跨入其中,便会发生你们所谓的。”亨利这样说着,而流着冷汗的小少爷立刻反应了过来:“卡密卡库西(神隐)” “嗯”亨利点了点头:“里界的入口实际上无处不在,因为它的出现与否。” “取决于你是否‘认知’到。” “这样的事件不至于大规模发生是因为大部分人对现世有更强烈的认知,这也正是接下来我要说的重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了起来。 “这是一个与我们原来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已经存在于其中的事物大多违背了你的常识。就连时间与距离也不需要遵循原本的定律,但切忌惊慌。” “因为一旦你模糊了自己的内心,对自己原本世界的事物没有足够清晰的内心认知。” “你就会被吞噬。” “切忌。” “切忌。” 最后的声音已经缥缈不清,宛如梦境中的呓语,在醒来时便瞬间变得模糊。 刚刚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神社没了,身边的同伴也没有一个人存在。 “老师真的不见了。”不安感化为了现实,但她紧接着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努力甩干净,因为亨利明确地告诉了她切忌惊慌。 但这里和过去进入的里界完全不同。 天空是清澈的,就连胸口重压不适的感觉也完全消失——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解放,同时又有一种浓郁的怀念感油然而生。 “但这是哪?” 这是一片森林,但却完全不是米拉认知中的那种森林。 草地过于均匀,都是短草并且都是同一种类,像是有谁精心地打理——可这么大的面积?树木比起斑驳的野生树也更像是有园丁悉心照料修剪的存在——她鼓起了勇气,向前走了出去。 “是谁家的花园吗?什么样的大贵族可以拥有这样的庭园。”这样的思考占据了她走路之时所有的思维能力,以至于在走出灌木的一瞬间她才注意到这里竟有这么多的其他人。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不在身边,但这里与过去在新月洲北方经历过的里世界也截然不同。 他们穿着的是什么样的服装? 她从未见过这一切,这明显是人为的森林与草地里充满了无忧无虑嬉戏着的人。这些人穿着裁剪结构似是而非而材质完全认不得的衣物,手里拿着某种会发光的道具,一边看着一边与周围的人沟通聊天。 远处有某种很高的灰色的柱子立起来,它们像树一样,但上面却拉着线。它们数量庞大,肯定有什么用途,可是什么用途? 再往前去,是比奥托洛帝国还有帕德罗西帝国皇宫都要高大的建筑物,上面整整齐齐的玻璃比最优秀侏儒工匠吹制的都要干净透明,并且铺满了高耸入云的房子的一面。 它们反射着澄澈天空上的云卷云舒。 从未见过的景象,然而她却仿佛对此已习以为常,内心并无震撼之情。 ‘这一切是不自然的。’ 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喊着。 可她仍不自觉地被这一切所吸引,向前走去。 这不是洛安的家,也不是亚文内拉的一切,也诚然绝非一路上任何见过、住过、认识过的城市的光景。 然而即便如此,一种深埋在心底里的,源自极其久远过去的。 怀念感油然而生。 阳光洒在楼房上,楼房阳台趁着日光晒被子的人与亚文内拉艾卡斯塔平原的居民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这里的风和艾卡斯塔不一样,却又一样。 风吹起了她的满头【黑·发】 她看到了远处那些林立的东西。 她现在知道它们叫做“电线杆”。 那些人手里拿着的不是魔法道具,是叫做“手机”的东西。 可她为什么知道? 她低下了头,然后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也穿着与这些人一样的服装。 奇怪蓝色布料的裤子,奇怪的深色衬衣外面套着奇怪的白色长袍。 胸口还挂了一张扁扁的,被某种透明材料包裹的卡牌。 她掏出了手机。 没有开机的玻璃屏幕上倒映出了一张她认不得的脸——这是个有着黑色长发留着齐刘海的成年女性的脸,面容很精致,但没有化妆。‘头发有些长了,最近一直没空去剪’的想法第一时间冒了出来。 紧接着是‘黑眼圈有点严重,咖啡少喝一点吧’。 “咖啡是什么?”米拉自言自语着,紧接着心底里又冒了出来‘时间不够了,透气结束了’,让她下意识地按了一下那明明不可能知道位置的开关。 屏幕亮了起来。 “脸部识别启用。”道具用女声说着她理应听不懂的语言。 “授权正确。” “欢迎您。” “萨妮娅·科波基娃博士,您有-10-条新信息。” “这是什——”痛苦的重压再度来袭,白发的女孩儿捂着胸口闭上了眼,紧接着再睁开时她又回到了当初的森林之中。 “怎么一回事?”对答案强烈的渴求欲之下她再次向前走了出去,但这一次还看到那些人面容痛苦便再度袭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从步行变成了奔跑,但一次又一次向前迈进的距离却在缩短。 最后就连这片树林也无法走出。 天空仍是澄澈的,云卷云舒,但却似乎有某种东西束缚住了身体使她无法动弹。 ——有什么,正在一点点把自己拉进去。 浓郁的无助感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忽然从心底溢了出来。 那里边包含了无数次努力之后的失败以及绝望,那不是她自己的感情,米拉记起了老师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强调。 “这不是我的记忆。” 清楚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周遭的景色开始褪色。 注意到的时候她的服装与发色已经变了回来。 这不是另一个世界。 双眼开始微微泛起光芒,法力池全力转动的白发女孩儿,以惊人的速度理解了这一的事实。 “蕴含在魔力中的思念的具象化。”——她曾在接触过黑雪之后对魔女的情感感同身受,这一次只不过来得更加强烈。因为她自身的成长以及这一次所处环境的不同,所有这一切已经强烈到宛如亲身步入另一个世界。 如此强烈,以至于她险些都被吞没。 亨利与奥尔诺曾向她解释过,这是具有极高魔力适应性的人,在波长相似的情况下产生的精神共鸣。 所以这是某人的记忆,来自极为遥远的过去的。 群星的回忆。 可为什么是那个名字。 向老师说的话,他会知道吗。假使知道,他会说吗?还是又一次搪塞过去,虽然她并不讨厌他搪塞的方式——她的小脑袋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眼下显然不是去计较这些的好时候——米拉握住了剑柄。 “是同胞啊。” 逢魔之时昏黄的天空下,留着白色短发的青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你亦可,听得到深渊的低语吗。” “那为何,仍与凡人为伍?” “汝当献身于伟大回归,此世唯真神永恒。”他说的洛安语跟米拉所知的相比更为古典守旧,因而洛安女孩费了一些劲才理解对方的意思。 “彼乃超越时间、空间,掌握永恒轮回之主。” “彼乃圆环之主,彼乃死亡之主。” “彼予一切以公平,非乃人世间伪神以诸种名号施加的不公。” “彼乃唯一真神。” 冷汗淋漓,对方没有拔出剑,她明明已经把剑尖对着这个人,却仍旧感到无止境的不安。 友军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会被分开,他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杂乱的想法飞速地在她的脑海里划过,但洛安少女却仍旧忍不住开口: “所谓予以一切的公平,是什么?” 她这样说着,因为绝对的公平显然是没有任何存在能做到的。 “呵呵呵”短发的男人用很诡异的方式笑了起来。 “即是死亡。” “那你就是敌人了呢。”而米拉握紧了剑。
第一百九十五节:憧憬黑暗之人(四)
不论在个人层面还是在小队、大型军队层面,明明怎么看都完全占据了优势的一方却莫名其妙地输了的情况,都屡有发生。 人们在事后研究分析时总能罗列出一大堆的数据,尤其是人数越多的战斗影响的变数也越多——天时地利人和:天气因素、地形因素、人员的士气和装备、指挥等等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导致大部分本可获胜的败仗分析起来都是一系列复杂变数影响的结果光是事后报告就得写上冗长的一卷——但。 剥去这些“不同”,像这样本该占据优势却每每迎来惨败的局面,总是有一个不变的核心。 旧拉曼学者有云:“上一场战争的胜利者最爱犯的错误就是把经验原原本本地带入到下一场战争中。” 世人眼中的“优势一方”,往往是建立在当时的通俗认知上的。他们是当下军事学说体系下的佼佼者,技法成熟训练有素,在应对装备与战术所设想的假想敌时采用的战术也往往能取得优势。 就好比综合了各家所长的旧拉曼帝国那盖世无双的重装步兵军团:成熟的战术与指挥体系、优秀而先进的武器设备,使得他们在面对老对手——通常是那年代其它势力的重装步兵——时胜率极高。 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兵器与军种,没有一招鲜吃遍天。一支完善而单一专精的军队在对付自己训练针对的目标时表现良好,可一旦敌人的兵种与其所针对目标截然相反抑或战争形势军事思想出现变化了。 他们就会显得无所适从,格格不入。仿佛斯京人擅长浅滩登陆沿岸潜袭的小船被迫加入大型军舰的海战一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用更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这种普通人眼中占尽优势却大败的局面。 往往源自应对新事物的能力的缺乏。 战斗中、战场上。 最大的敌人是未知。 当你引以为豪的战术不起作用了;当你自信满满的兵器无法做到有效击杀甚至击倒敌人了;当你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接着倒下而你甚至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再如何精锐的队伍,也会出现士气崩溃。 ——所以掌握战场局势的能力,是决定一个老手与训练有素却无经验的新手最大的区别。 她感到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 新月洲这片土地与洛安人的过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到来以后米拉就不停地被那一系列的小细节提醒着,想不注意到都难。 但这些肉眼看到的东西还只是其次。 身体里有某种东西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 仅仅只是存在于此,在这片大地上旅行,便整个人都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一切并非突然到来,而是有长足的累积,直至今日破茧成蝶。 但我们的白发女孩儿却也并非一瞬之间就变成了某种强大有如鬼族的存在。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语简单囊括的感受。 就像是水温合适的泡澡,高品质的睡眠后身心放松因而浑身筋骨活络思维也变得敏锐迅捷——那些注意不到的细节,那些原本反应不过来的事物,她感到现在也觉得完全可以跟得上了。 里世界对她而言仍旧是未知的——可站在眼前的这个铂拉西亚战士不是。 不论他多么憧憬黑暗多么愿意投身其中,他最少眼下都仍是一介凡人。他会犯人的错误,也会有与人一样的思维与决策。 “不必过度妄自菲薄,亦不必将敌人想象得过于强大。” “谨遵那些基本事实,不妄加猜测,从已知的东西入手。” “去问‘为什么’。” 这是亨利教导她的思考方式。 对方是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不可战胜的神明一样的存在。 已知的基本事实是:她处于里界,一个不同于原本世界的奇异空间之中,并且与老师以及其他人分开。 被分开的方法未知,并且思索起来会过于花费时间。所以更重要的是目的。 ‘为什么’他要把他们分开? 又是‘为什么’这个人亲自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答案其实挺显而易见。 鼓动着魔力的白发女孩儿在过去就曾吸引过食尸鬼的注意,而在神社外面的交战这些人也是首先朝着她来的——她身上蕴含的魔力对这些铂拉西亚的家伙来说有威胁、或者有价值,也可能两者皆有。 而在这样的同一时间,尽管有些不甘心,但她却也得承认自己是队伍当中较为弱小的存在。 所以敌人的目的判明了——敏锐的思维使得她在极短时间内捕捉到了这些细枝末节。 用某种手法分散开战斗力,优先挑好下手的高价值目标解决。 ——由此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这个人判断自己正面战斗胜率不高’——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其它的那些同伴在外面战斗也没撑的了多久便结束了。 并且如果一开始就掌握绝对取胜的信心的话,恐怕他们在突然遭遇时便会主动发起攻击吧。 正因为有着更重要的目的并且对己方战斗力没有绝对信心,这些人才选择了更为保守的方案:向后拉扯战线利用早前布好的陷阱——虽然实际上没有争取到多少时间——之前战斗的那些人虽然有进攻**,但也更像是在拖延时间给里边的人打掩护。 那愚蠢的劝诱虽然是基于狂热的盲信,但也或许有几分不想战斗的理智在里边。 思考、分析。基于得出的结论再进行下一步行动——看似莽撞实则保守——她脚尖发力向前一剑刺出。 “当锵——”外观几乎一样的奥托洛制式长剑磕碰在一起,平平无奇的格挡与侧闪之后对方没有被剑尖逼退利用高超的反应能力反而向前压近,但尽管身体能力占下风米拉却是实打实的科班剑士——她偏转了剑锋把对手的长剑向外推出的一瞬间调转剑尖,在对手侧闪逼近的同时只消手腕变转就让剑尖突刺再度跟了上去。 “啧!”短发的洛安男人蛮横地单手把长剑回抽,“当锵!”的一声被推开的长剑从上往下磕在了米拉的长剑假刃上,两把剑轻薄的剑锋咬合在了一起,透过剑身传过来的震动使得她虎口发麻。而紧接着这名铂拉西亚剑士在控住了洛安少女的场景后又硬生生单手用蛮力试图把她的剑向下按去——同一时间他再度侧身向前,空着的左手向洛安少女持剑手的手腕抓来。 技巧占优但力量和体格是大劣,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不再深入避免被对手缴械,松开后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长剑的配重球使得两刃交加的咬合点因为震动而松开以后脚跟蹬地一下子便拉开了距离。 “苏卡!”不得逞的洛安男人咒骂了一句紧接着再度逼前,但米拉并不是一味后退,因为慌忙撤退的话她只会陷入对手的节奏之中,她小退了一步立刻站稳并且抬起剑重新攻击。又快又狠的一道瞄准对方头部侧面的斜斩,动作飞快却也十分明显,于是对手如她所料地举剑格挡——“当锵——!!” 反击逼退,站稳脚步,重新保证剑尖指着对方要害。 她重整了旗鼓,虽说没能造成伤害却也没有让自己损失什么。 品质近似的两柄钢剑在碰撞之下都出现缺口,米拉小喘着气,而对手虽然呼吸顺畅但脸上的愠怒与焦急却愈发明显,并且眼神有些游离,似乎注意力并不完全在她身上——这让白发的女孩得知了她所需要的第二个信息。 包括亨利在内,她的友军都被分开了。 她不知道他们被丢到了什么地方,这片红彤彤的血色森林里肉眼看不了太远。 所以她不知道,也难以在战斗中去花时间找寻——但这个人知道。 假使他们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他大可优哉游哉地打败自己。但从眼下这种反应来说,显然不是如此。 虽然由她来说有些不大对劲,但这个人显然因为尚且年青不懂得控制情绪,现在急躁不安的都就差明摆着写在脸上了。 这对米拉来说是一件好事——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亨利在里界做过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她头脑昏昏沉沉的。 而且现在手里没有烟花。 但类似概念的东西,她现在感觉自己可以用出来了。 自儿时起便偶尔在梦醒朦胧之时可以听见的耳边的轻声细语。 在与亨利相遇之前,在经历那诸多种种的事物之前,在如今的体验之前,她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劳累又睡眠不足时的美好幻想——若我会魔法的话,人生该有多大的改变。 里界是一处‘消逝’的概念几乎不存在的地方,一切都被凝结了,如有实质的记忆若是素质较高的人便可以接触、体会、学习。 尽管里加尔的魔法师们制定了等级制度,建立了学院,以至于包括过去的她在内大部分当代人认为所有魔法师都是正规学院出身,从上一代言传身教中学习,泡在书海里泡出来的。 但学院的历史其实远比他们所想的要短暂得多。 历史上绝大多数的魔法师。 都是无师自通的。 接触飘逸的记忆碎片让他们潜移默化地明白了怎么去做,就像小孩子牙牙学语,看着大人的行为虽然不懂缘由却下意识地模仿。 所以。 她想着要有光。 便有了光。 “伊露娜——!!!” “嘭咻——啪!!!” 皎洁而纯净的光芒在血色夕阳之中绽放开来,让本来就没有被转移得太远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应该前往的方向。 “耍小聪明!!”瞬间明白她打算的短发洛安青年咬牙切齿地扑了过来,而释放完魔法的米拉只来得及堪堪抬起剑格挡对方这看似破绽极大毫无章法却因为速度和力量而仍旧凶残的挥击。 “当——!!”韧性相当不错的奥托洛长剑在攻击之下弯曲,它卸掉了绝大多数的力气但剩余的部分却仍旧足够隔着硬质皮甲对她造成冲击。 “啪咚——”“咻呜呜呜——”洛安女孩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摔在地上而长剑也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轻质的新月洲皮甲把本该断一根肋骨皮开肉绽的攻击变成了些许淤青,她有些头晕但仍旧保持了意识与斗志。 “嚓——咚!”“吼啊——”身上青筋暴起双眼化作一片漆黑的铂拉西亚剑士发出非人的吼声把手中的长剑当成棍棒一样胡乱挥舞着逼近,米拉迅速地起了身然后掏出小剑一把割断了长剑剑鞘的皮带,紧接着单手握着剑鞘末端把前面的金属鞘口保护当成轻型钝器砸向了对手的头。 “啪嚓——”“呜——”重击使得这人动作一顿,即便身体出现异化被砸中前额他也一样还是会晕——紧接着白发的女孩儿借助自己体格较小从他侧面闪过的同时把小刀捅进了没有穿着防具的侧腰。 “苏卡!!”铂拉西亚剑士捂着伤口转过了身,这柄小剑是亨利赠予她的最初的礼物,它的材质与克莱默尔一致——而她确确实实在之前的战斗中注意到老师的大剑对这些人而言是剧毒的事实。 刚到手没多久的长剑扭曲并且被打飞,小剑也捅在了对手的身上。 “哈!”但她双手握着剑鞘再度进攻。 “嘭——!”迅猛而笔直的挥击被对手轻易地接住。 “啪嚓!!”手掌略微用力,覆盖着牛皮的木芯剑鞘就被捏得粉碎。 她向后拉开了距离,这一次退的较远。 “哈——哈——”魔力的运用与接连的战斗消耗了本就不甚强悍的体能,她喘着气,短短的白色刘海贴在沾了些许泥土的额头上。 “啪嚓——”被捏碎的剑鞘丢在了地上,青筋暴起的洛安青年紧咬着牙握住了捅在侧腰上的短剑。 “呃啊——”他抽了出来,然后一脸厌恶地把短剑丢掉。 已经没有武器剩下了。 或许刚刚在把剑鞘砸上去之前应该把上面的小刀先拔出来的。 她想着,然后便听到身后那无比熟悉的声音。 “趴下。”一如既往没有起伏的男声。 “嘭——”空中的洁白光辉直至此刻才缓慢消散。 “咻——”红色与白色交织着的光辉倒映在那隐约可见如山水一样花纹的修长剑刃上。 一记稳到毫无动摇的水平斩。 吼声戛然而止。 “啪塔——”紧接着是某种多汁的重物落在地上的声响。 “干得漂亮。”而贤者看着半空中的光辉和地上战斗过的痕迹,对着自己的弟子伸出了手。 “也不看是谁教的。”而她抹了一下自己的刘海,抓住那只手的同时用灿烂的笑容回应。
第一百九十六节:残局
事情的发展其实早已注定,尽管里界的展开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但铂拉西亚的剑客只剩下一人,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问题就只是在这种必然到来之前,亨利一方会付出多大的牺牲罢了。 依托于里世界的不稳定性,铂拉西亚剑士所使用的能够确定分散一支队伍的秘法,与其自身超越凡人身体素养带来的高超战斗力结合起来其实非常适合以高速攻击逐个击破。在对手因为战斗动静而确立方向,聚集起来之前尽可能地达成击杀。 ——事后来想,这实际上也正是对方打的盘算。 只是他挑错了第一个攻击的目标,不光没能轻易得手还被米拉用魔法通告了援军。 得益于我们的洛安少女长足的进步和一直未变的敏锐战斗直觉,她只是受了点轻伤并且武器损坏铠甲也破损便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考虑到处境,这种代价已经算得上轻微了。处于这种极度紧张时间也十分紧迫的局面下,能够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作出正确决策,这已是相当老练的冒险者才有的水平,因而即便是很少夸人的贤者都免不了赞赏一声。 但赞叹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所有人都循着信号聚集过来以后,亨利很快带领着众人向着出口赶去。 在天空中的光重新从血红变成橘色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到胸口那股沉闷以及难以呼吸的感受消失了。 “里面的环境对正常人来说是有毒的,如果没有某种防护的话,常人在里边会越来越难受。”贤者如是解释着:“这边靠近出口的部分浓度还不是很高,越是深入越会感到难受,适应不了的话,最好的结果是在两天内会死。” “虽然由于里面永远是那副德行,你也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渡过了两天。”他耸了耸肩,而洛安少女注意到自己老师描述的关键词,挑了挑小眉毛:“最好的结果?” “嗯,活着可能更糟。”亨利的语气一如既往平稳:“你会变成某种不是你自己的东西。” “把人想象成一个瓶子。”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你在里边装进去东西,再倒出来。如果装的只是水的话还好,但如果是气味强烈像是酒或者醋或者某种调料呢?” “气味会留下来。” “再装别的东西进去,也往往会串味。” “这就是所谓的‘残渣’。” “拥有强烈感情或者记忆的个体,在消逝之后,残留下来的东西。” “几千年,也许好几万年,或许更久,久到连最长寿的德鲁伊都无法计算的时间里。” “那些生命留下来的‘残渣’,就都保存在那里面。”他指了一下神社的入口,其他人都沉默着,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凡人接触的一瞬间就会被彻底污染,像是往一个装了干净的水的瓶子里一口气倒进几千年份的各种口味的饮品与调味料。” “你会疯的。” “你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将他人的记忆、他人的痛苦、他人的憎恨全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他说着,而洛安少女想起了那些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回忆片段——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感觉自己变成了某个其他人。那一瞬间深刻的无助与痛苦她亲身感受,完全不像是虚假的——而贤者接着说道: “最后你会彻底丧失自我,成为如同野兽一般游荡的生物。” “食尸鬼。”小少爷反应了过来,喃喃说道。 “总之先离远点,我们现在可遭不住再进去一次。”贤者这样说着,当先走向了之前击杀的铂拉西亚剑客的所在,检查搜刮起了他们有的东西。 米拉也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 过去在北部误入里界时,亨利选择继续向前走是因为后面有追兵,但在里边待的那段时间也消耗了相当多的符文石。这些德鲁伊工艺的东西是贤者从老朋友的遗产那边借来的,现如今的人类社会当中不存在同等级的制作技术因而每次消耗一个就少一个。 这次迅速解决了战斗也没必要再停留在那种有毒区域,迅速撤离才是正解。 她还在思考着,而贤者“啪”地一声塞给了她一把剑。 “没给他们拔出来的机会所以应该还算完好,你自己检查下。”他说着,一边又毫不留情地把另一名铂拉西亚剑客的皮带给扯开。 这些人带的都是奥托洛式的长剑因此替换米拉坏掉的那把刚好,她拔出来检查了一下,保养得还算不错。 “倒是可以再磨一磨,刃看起来不均匀。”偏转了一下剑锋,在夕阳余晖下剑刃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白线,但有的地方又没有。这是部分区域轻微卷刃的视觉特征,之后用精细的油石稍微剐蹭一下就可以修复。米拉和亨利带的有好几种磨石,修复大面积卷刃和崩口用的粗磨石和提高锋利度的精磨石若是搞混了只会毁掉刀剑,所以这方面的知识是不能落下的。 “这些人也挺穷的。”穿臭了的衣物贤者可没心思去扒,再说也不合身。他取得的战利品除了武器和工具以外就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但其实价值也都挺低的。 能用的奥托洛制式长剑有两把半——两把好的,和一把虽然卷刃面积较大但看起来还有修复余地的。其它的就都是粗暴使用损坏的,护手和配重球或许可以拆下来再利用,还有剑鞘的裹皮也可以拆下来拿来修补容器用,但除此之外就都没有太高的价值。随身物品有4把小刀,璐璐直接要走了一把,剩下的亨利用皮绳捆起来打算跟剑一起提着带走。 这些人没有着甲,顶多只有几个人穿着皮制护臂,但品质十分一般不说还被血液污染了,实在没有取得的价值。 然后就是一些常见的维护用品,但数量也相对稀少。 在可悲的仅有小米和粗盐的口粮袋旁边,贤者还发现了一些鹅卵石与铜线——鹅卵石自身没有附带任何魔力,需要二次加工才能使用。 “像苦行僧一样。”洛安少女看着他们的行头都忍不住这样说道。 这些铂拉西亚的狂信徒尽管在许多方面他们无法苟同,但却非常能吃苦。他们轻装前行在饮食和补给等个人方面都压缩到了极致,只是为了完成目标。 这绝不是什么庸俗无趣贪婪而又好对付的对手,他们之所以能胜利除了自身素质也不差以外,还与每个人及时且正确的决策相关。 “尸体得烧了。”贤者抓起大剑走向了旁边的林间地面。 “这是为何?”鸣海这样问着。 “若是弃之不理或者埋葬,动物摄食他们的尸体后也会受到污染。”亨利这样说着,而鸣海点了点头,让其他人也上前帮忙构架火堆。 “那关于里边的——”武士领队接着问,但亨利这次摇了摇头:“这方面我也无能为力。” “即便以他们仍旧记得方法为前提,已经被打开一次的门,关上所需要的物资和人力需求也非常巨大。” “尤其是这种年久失修的。”他叹了口气:“以后这片区域。” “大抵会经常发生神隐事件吧。” “本来神社就是在不稳定的区域里建立起来的,配合神龛来使得一整片区域内更为安稳不容易出事。” “从今往后,现世与里界的隔阂在这附近不再明晰。” “最佳的选择是警告本地人不要误入,设下某种边界,可——”他没说完,鸣海回头望了一眼偌大的林子。 “守备方圆所需要的人数,大抵得三四百之数。”武士也沉默了,他们确实可以尝试与当地领主沟通。 有博士小姐在,对方兴许会愿意听他们一言。可即便如此,试问谁又愿意抽调数百兵力去到一片边远山区里边驻守呢? 常年行走这条路线也大多数只是平民,对贵族而言,一年有那么几个或者十几个平民被神隐是‘可接受的’,远没有重要到得专门调兵来镇守防卫的级别。 正因为自身也是贵族,他更加明白对方会作出的抉择。 所以他们只能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先做了。 呈井字形摆放的木头架高了底座方便通风,在上面再加上地上随处可见的枯叶和小树枝作为引火物。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他们成功点起了熊熊篝火,将那些被斩杀的铂拉西亚剑客尸身付诸一炬。 处理完这一切以后一行人又解除了他们设下的陷阱——单纯地用泥土填埋就行了。小少爷在这个过程中试图在树干上做点表示危险的记号防止旅人靠近,但他涂完走不出几步远就发现记号被隐藏在密林之中完全看不见。 人终归还是太渺小了。 回归到队伍的一行人带着柴火烟熏的气息而且个个看起来精疲力竭,因为看着要在这边过夜了,留守的人已经把营帐设立了起来。正在处理药材的坚爷和樱见到分队归来,赶了过来为他们——主要是米拉——检查伤势。 走入了营帐里避嫌,樱为米拉解下了身上的硬皮甲。被砍穿的缺口回头打一块补丁或许还可以继续用,但其下的伤势比她原先预料的要稍微糟糕一些。 紧贴着的皮甲压住了皮肤使她感受不到,尽管砍得很歪并且被挡住,白发女孩儿的侧身也还是被挂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已经化身药师学徒的花魁把脏的衣物除了下来后为她清洗了一下伤口。 刺激性让米拉龇牙咧嘴,但樱没有浪费时间安慰她只是快速完成工作。 “师匠,毛蕊草叶在哪。”“左边陶罐。”在外边检查其他人的坚爷的声音透过帷幕传了进来,而樱走了过去拿起了放满草叶的陶罐。 毛蕊草是七八月野地空旷处很常见的一种野草,以花蕊的部分高高竖起宛如柱子一样为特点。这是一种里加尔也存在的植物,它的花蕊在晒干以后可以用作灯芯或者烛芯,浸泡灯油或蜂蜡便可以燃烧用作照明。 樱把有助伤口愈合的毛蕊草叶放在陶罐里,又倒了一些粗盐和醋,然后又放了些蓍草进去,用光滑的石质捣棒将它们细细捣烂制成草药膏后为米拉敷在了侧腰的伤口上。 “嘶——”清凉同时也有些刺痛的感受让洛安少女又吸了一口气。 “忍一下。”而樱说着,又取来了干净的棉布贴上去,再把麻布卷了一圈又一圈。 “别缠太紧,会影响活动。”尽管是在侧腰而非四肢,但洛安少女还是这样强调着。 “你最近就给我好好待着。”而已经从身心都变成医师的樱则是有些不满地这样说了一句。 “好了。”她看着自己包扎完的场面,而洛安少女活动着身体确认绷带不会影响动作,却又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 “等下给你点果酒。”樱叹了口气,米拉双眼发光:“酒!” “只是止痛用的。”樱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衣服穿上吧,这附近水源不多还得再熬几天。” “真想泡澡啊。”她叹了口气,白发女孩儿略有同感地也点了点头,重新穿上衣物提着自己的皮甲走了出去。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维修护甲打磨刀剑,这场战斗虽然已经结束,但下一场或许也已将至。 得做好准备。养好伤口,维护好装备。 还有就是。 好好吃上一顿。 “今晚吃什么!”她向着营地中心的篝火小跑着过去。
第一百九十七节:再往南
有专业药剂师随行的队伍,在整体状态上的提升是远超一般人想象的。 普通人对于药剂师的认知就是治病救人,很大程度上也会倾向于认为药师在队伍中的作用就是治疗各种伤痛——这点当然无错,也着实是他们的重大职能之一。但大部分人其实不愿意受伤也会倾向于规避危险,即便是在荒野中行动,一两天下来连点被树枝剐蹭的小伤口都没才是普遍的常态。 若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药剂师平常就一直在养尊处优只有偶尔才会干活——显然不符合逻辑,因为尽管这个职业相对来说要比普通农民过得好,他们也仍旧只是底层的存在。 所以就好像其它很多职业以某方面特长闻名以至于人们总是忘掉他们还能做别的事一样。 药剂师所仰仗的根本,其实是他们的药草知识。 对于各种各样生长在荒野中的药草的辨识与采集、炮制加工;对于难以在自然界中获取的药草品种自行种植培育;将其制成各种精油、敷料、药膏与药粉的方法。 治疗伤口的药草只是其中之一,正儿八经的药师所传承的是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总结的应用经验与相关知识。 这些知识实际上不仅仅包括了医治方面。 坚爷虽说是老药师,但终归是男人,在一些方面上相对粗枝大叶。 花魁出身的樱更注重一些相对不同的事物,而她的加入以及跟随坚爷学习药草知识为一行人带来的最直接的变化。 是个人卫生上的长足进步。 出行在外,卫生护理是一种奢侈。尽管由于携带水资源能力有限的缘故,旅途最好是靠着水源的。但光是靠着水源却也不完全代表常常会有清理自身的机会。 原因有俩:一是时间;二是温度。 正儿八经的洗浴所需消耗的时间算不上少,这个年代的人旅行极少有是优哉游哉的郊游性质的。若路程耗时在两三天内的话,暂且忍着然后赶到目的地再一口气洗个爽才是正常的。 而在旅途持续好几天并且可能要穿过野地,弄得一身脏兮兮尽是汗臭油脂脏污可水资源却有限得节省着用的情况下,擦洗就成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一行人的物资当中带有薄金属打制的脸盆,在里边倒水然后用棉麻的小块毛巾蘸水擦拭就是这种局面下能做到的极限。 而樱在这个基础上添加的东西,则是她用野地里采摘的药草熬制的洗浴水——这显然是过于‘男子气概’的其他人所容易忽略的一环。 简单地以一口小锅先将水煮开,之后添入十来片鼠尾草叶子,拨去火炭转至小火烧5-10分钟。待到冷却后滤去叶子,余下的便是带有些许清香气息的洗浴水。 添入的东西成分不同数量不同煮出来的味道也会有差异,可用的选择还有如同菊花之类的各种花瓣以及柑橘类水果充满香甜气息的果皮。 当下身处户外只能因地制宜所以使用的素材有限,但尽管如此,在浅浅的半盆水中添入洗浴水后洗起来仍能大幅度放松精神。 干净凉爽且清新的体验对于改善人的精神状态十分要紧。虽说常年旅行的人都是懂得吃苦和忍耐的,但一味忍耐也并非好事,懂得适时放松才能提高各方面的效率。 除此之外口腔卫生亦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坚爷的药柜里有甘草这种药物,它的茎切成小块一般是用水煎制做成治疗咳嗽的煎药。取用的时候因为根部药效一般所以通常都会除去,但甘草根略带甜味同时又纤维很强,令它非常适合在清理干净上面的泥土后,佐上刷牙用的牙粉放入口中咀嚼。 以草药制作牙粉亦是药剂师的一项工作,虽然因为甘草本身拥有的甜味大部分时候只要放上粗盐即可。盐能有效增白牙齿,而甘草根咬碎后粗糙的纤维摩擦牙齿表面也对口腔清洁有很好的作用。 清新的口气对樱来说相当重要——在她提出这点时,洛安少女也免不了跟她说起里加尔冒险者——尤其是男性冒险者——们最喜欢的口腔清洁方式: 嚼大蒜。 米拉永远忘不了樱听到这一句话以后复杂的神情。 口腔与表皮的清理是与洗发一同进行的,但由于大部分人头发都不算短的缘故,他们一般都是三五天才会清理一次。 眼下虽已近初秋,气温却仍算不上低。热汗与发油弄得头发黏糊糊打结的样子不仅女士们不喜欢,武士也会觉得有失体统。尽管梳子能让头发依旧保持顺直,但到底干不干净自己还是十分清楚的。 清洗头发可用的植物有两种:里加尔的旅人冒险者最常用的是石碱花——这是一种颇为好看的白色野草花,从它的民间俗称‘肥皂草’便可看出用途。石碱花整株都具有功效,一般人采摘的都是花朵和叶子,民间也会有专门连根挖掘,再将效力更强的根部研磨成粉出售的做法。 这种生命力顽强的小花随处可见,即便在新月洲亦时常可看见踪影。 而月之国的和人平民更常用的是一种本地特产的名为‘无患子’的植物果实,它们看起来相当像拉曼人最爱的橄榄,队伍中的传教士们之前便闹过因为馋嘴而把野生的无患子当成橄榄想食用的笑话。 无患子的果皮和石碱花的花叶有相同的作用,用法皆是取下适量——这通常意味着装满一盆——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揉搓以起沫。 在没条件生火的时候光是放在太阳底下照晒温度也已足够。起沫之后的水在清洗油脂脏污上效果非凡,再添入樱制作的香味洗浴水,用来擦洗身体以及清洗头发都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一身洁净再将内里的贴身衣物替换,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样常用的物品是明矾。 对里加尔人而言,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素材,应用范围几乎不亚于蜂蜡。击杀的铂拉西亚剑士们身上也带着它。 明矾可以充当净水剂,可以用来涂抹在小型的创口上充当止血作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用来抹在腋下止汗除臭。 就算是最粗枝大叶的冒险者也往往会避免让自己身上的气味过于浓郁,因为他们的工作总是要跟各种嗅觉敏锐的生物打交道的。 最过于尴尬的情况莫过于本该是占据先机的伏击却因为风向变化体味飘出而惊醒了对方,为了避免这一点所有冒险者都会在自己的随身皮包里放入明矾。 文字叙述起来冗长,但实际上除去洗发以外的个人卫生清洁也不过是占据了早上数分钟的时间。将身体清理干净对人的精神气能起到相当正面的作用,大部分人都喜欢闻起来舒服的味道,青草香是最不容易得罪人的。一群臭烘烘挤在一起的人往往谁都不开心。所以虽说看起来是件小事,实际上若非独来独往,在人类这种社会性动物的沟通交流里这却是十分重要的。 当然,这种短时间高效率的清洁也是以有专业的药剂师存在,得以提供预先准备好的物资作为前提的。 我们的贤者先生以及跟随他学习的洛安少女不是不懂得那些细微知识,只是即便亨利再如何有能,他也仍旧无法包揽所有的事情。 水源要寻找;马匹等代步座驾和拉车驮兽要照料喂食;马车在行走过颠簸路面时可能出现的车轴与车轮损坏要时刻注意;要拾柴点火架锅煮饭。 人光是在户外行动就有这么多需要注意的东西,亨利已经兼当了战斗、向导以及教官。即便是他,也实在没法再去顾及更加细微的个人卫生护理方面。 分工合作的好处不光是解决问题的效率更高耗时更短,同时其实也更加稳定不容易出错。 一个人需要负责所有方面事务的话,再有能也终归会有遗漏。而每个人只需要专心做好一件事情即可,对于其自身的能力方面需求也会下降。 从播种到收割再到脱粒和研磨与烘烤面包的过程若全是一个人来做,那他就势必得学习全方位的知识。但如果只是负责研磨呢?那给一头蠢驴套上套子让它转圈儿就行,甚至利用风力和水力这样的自然资源都可以做到。 贤者始终是贤者,他并非那种会一两手技巧就想要将荣光与赞誉尽数包揽因而得意忘形的年青人。 在有足够的人手的情况下,把复杂的事情拆分成简单的事物再分工合作,这种以群体作为基础单位的设想才是最现实而又最有意义的。 源于人民,立于人民之中。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樱对于药草的知识应用将他们一行人在户外的生活品质直线拔高了一个等级,清洁检查身体不光能使得人身心舒畅,也能及时发现户外那些无处不在的毒虫是否趁机潜藏其中,及时清理避免病痛。 知识是重要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我们的洛安少女又被所见之物对着强调了一遍。 里加尔的冒险者们总是向往着知识,因为知识常常可以替代工具与材料。 ——如何辨别一位武装旅人是冒险者还是乔装打扮的军人贵族? 看对方有没有带着工具。 一如新月洲青田家这些武士贵族们,里加尔的军事贵族同行们也往往具备成熟的辎重运输与后勤保障能力。换句话说,他们出门带的通常是完整的烹饪设备与餐具、口粮、以及一整套的营帐。 但这不是以徒步为主的冒险者能接受的。 一套10人用的帕德罗西帝国式军用羊皮防水帐篷,光是面料部分就重达28公斤。若是再加上支撑杆、粗系绳以及地钉等辅助件,它的重量可以高达40公斤。 这个重量有载具帮忙携带也就算了,徒步或者仅有一匹驮马背负,是完全难以接受的。 青田家武士们所携带的帐篷相对较小,相当于5-6人帐。但整体重量也已有20公斤以上。 要知道武士的全身甲也才差不多这个重量。对于需要战斗的冒险者而言,背负一个正儿八经的帐篷就等于战斗用的护甲和各种装备以及水和食物得有所缩减。 所以冒险者的帐篷都是特殊设计过的,小型的三四人规模,内部空间也较小因而缩减了使用的布料面积。使得价格和重量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之后更重要的是他们绝对不会专门去带一套支撑杆。 要么用队伍中近战手的长矛充当支撑杆,要么。 就带一把小斧子自己去外面砍。 斧头或者单手刀之类的劈砍工具对于冒险者而言非常重要,它不光可以分开烧火做饭取暖用的木头,还是许多重要户外工具的来源。 大的支撑杆用来撑起帐篷,小的枝丫用斧头砍成一小段一小段后,用小刀削尖一端再挖出缺口,就可以挂上帐篷边角的绳套踩进地里作为固定用的地钉。 里加尔的贵族骑士和军士们架锅喜欢用铁制的三角架,而对普通的冒险者来说,用小斧头砍三根木头,把圆型的锻铁胸针套上去箍住,几分钟就能就地取材做出来同样效果的东西。 十来千克的三角架,几千克的帐篷杆和地钉以及其它重量和体积都相当惊人的东西,就这样用一把几百克的小斧头结合相关的知识所代替。 要学的东西仍有很多。 想着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洛安少女如是思考着。 若是到了下一座城市的话,看看手头现在有多少钱,再去缠着老师说买点书本吧。
第一百九十八节:污浊(一)
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人,时间长了会逐渐忘却自己作为生物的一些本能。 分工合作使得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可具备更高的效率,但在某些层面上却也弱化了每一个个体的生存能力。 猎人代劳了追踪和猎杀动物的部分;屠夫代劳了处理猎物尸体的部分。在大部分文明社会的城区人们可以方便地获取肉食,却有可能连怎么放血怎么分割,甚至于这些‘肉’在还活着还行走着时是什么模样也不大清楚。 一件物品比起自行从制作工艺与细节判断品质,更仰仗专业人士的言辞——而这也就给了口若悬河的骗子们欺瞒的空间。 城里出身养尊处优远离荒野的市民与贵胄阶级跟常年在外奔走的冒险者与猎民,最大也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对自身能力的应用。 越是常年生活在发达城区的人,越会演变成只依靠视力判断一切。 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对温度的感知;自身的肌肉和骨骼的控制能力。许多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历经极为漫长的时光发展出来的感官与能力,都在有如受精心照料的花园一样安全无虞的文明社会中,因为用不上抑或有他人代劳,而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退化了。 万幸的是,这种退化并非不可逆的。 即便是在花园里长大,出去进入荒野之中磨砺,假使能生存下来的话予以时日,也依旧能重拾起这些祖先的本能。 皮肤的触觉是感知危险的第一道防线,那些不应触及之物带来的尖锐或者刺激体验会让你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怀疑有毒的植物在入口之前先折下叶子擦拭于表皮,若是感觉辛辣刺激就不要食用。 **的物品与排泄物带来的酸臭气味意味着毒与有害,嗅觉与深埋在本能之中的厌恶感会成为你规避的基础。而不认识的植物果实入口若是有苦味或者过于浓郁的酸味,人的本能也会告诉你吐掉而不是咽下。 你的身体知道什么东西是危险而需要规避的,这是历经漫长以百万计的岁月演变出的本能——而仰仗这种本能,便是在荒野之中作为个人能生存下去的基础。 本能几乎不会欺骗你。 所以人们经常有的所谓‘错觉’。 也或许并不是错觉。 ————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仿佛高温高湿度下,明明身体很热却无法有效排汗而又黏又热又闷,而即便是原本视作救赎的凉风吹过,也会在之后浑身瘙痒难受。 又仿佛是十几二十小时未能睡眠,在高强度集中精神的亢奋夜晚感觉神经过敏见啥都像是怪物吓一跳的杯弓蛇影。 这种混合了亢奋、烦躁与不适的感觉足以将专业程度欠缺的队伍中暗藏的矛盾点燃,使得整支队伍分崩离析。而即便是亨利他们这样十分专业的队伍再加上有药师一直在提供提神用的精油药膏,许多情况的表现也同样大打折扣。 注意力涣散,精神不集中。走在平地上都时长感觉地面不平而有些失衡,一些路段灌木横生更是各种衣物被勾挂到甚至被自己拨开的枝丫抽打。 磕磕绊绊做什么都不顺,思维速度也变得缓慢又迟钝甚至喝个水都会把自己呛得咳半天。莫名其妙添了一大堆伤口,感觉整个人怎么动都不对劲,可又毫无方法脱离这种状态。再加上还经常因为风吹草动一惊一乍。普通人都会对这种情况感到莫名火大,就更不必提自尊心极高的和人武士们了。 亨利解释这一切是一种被称为“魔力晕”的现象,短时间内暴露在浓度过高的魔力环境内身体产生的排斥反应。像这样的还算轻微,再严重一点的症状,用一般人最好理解的比喻会像是饮酒过度的宿醉。 只是这样的话又引出了第二个疑点——真正进入到所谓魔力高浓度区域——也即是里世界——的只有一部分人,但这种症状却是包括留守者在内除了贤者以外所有人都出现了的。 并且他们是在与铂拉西亚的接触后四五天内陆续出现的,如今都已走出十日左右的路程,也还不见消退。 作为智囊存在的贤者将信息铺开后,博士小姐与他共同推测原因大概仍旧与铂拉西亚破坏的神社有关。 绫所知的新月洲传说里,神社是按照所谓灵脉的分布设立的。而结合亨利的知识,可以理解为这些神社是设立在一道现世与里界最薄弱的裂缝上,作为某种镇压用的节点。在详细了解这点之后绫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去消化,新月洲漫长的历史使得许多神话传说都被人们只当成民俗故事听讲,但追根溯源很大一部分其实是有历史依据的。 只是如今的人们已经将其忘却。 月之国虽然政权大部分时候算是统一,但土地上自然灾害频发,种种问题其实也一直不算少见。近一千年的历史尚且有详细记载,再往前去,就几乎都只有《建国神话》中的描述了。 每一位和人贵族都熟读《建国神话》,这是新月洲——或者说和人建立的月之国的文化根基。 厚厚一卷描绘四千余年历史的《建国神话》乍看冗长,但因为跨度极大,实际上往往只记载一些“重大事件”。 几百字便概括百年历史的建国神话里大多数内容都是作为神子的皇族在人间的丰功伟业,充满了戏剧性的征服与战胜大敌挽救苍生的故事。但关于神社相关的事情现在让他们回想起来,或许只有寥寥几笔关于某位皇族在过去拨款修复神社的记载。 “修复。” “从未有新建。”记忆力非凡的博士小姐回忆起来,强调了这个重点。 结合亨利所知,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测逐渐浮出。 也许他们并不只是遗忘了这座神社的存在。 而是根本无力维护与修复。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假使按照博士小姐与贤者的假说,神社是某种抑制用的节点,那么一座神社被毁影响区域必然远不止神社本身所在的区域。 就像水坝如果坍塌,影响的会是整个上下游一样。 所以一行人明明已离开神社有十日的路程,却无法脱离魔力晕的影响,正是因为实际上哪怕走出这么远他们也依然还处在边缘地带。 这是一种略微细思便令人感到惶恐的可能性。 因为十日左右的距离上是有村庄乃至于城镇存在的,那是他们原先预定的补给地点,尽管因为附近的战乱他们也做好了情况不对立刻远离的准备。 有人存在,光是这一个可能性就会把事态的严重性瞬间扩大。 神隐的人,受影响而陷入癫狂的人。人口数量越多越容易让情况变得混乱而不可控制——这还只是其一。 “会受影响的不止是人。”贤者如是说道。 在表里区别变得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地方,所有有能力认知‘道路’存在的生物,都有误入的可能性。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 家养的猫咪或者狗儿,可能在夜里嗅到了什么开始咆哮,接着一下窜出路口或者门口的瞬间便消失了。 而等到过了一段时间归来时,尽管外表上可能看起来还一样,熟知它们的饲主却可以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它已转化为某种超乎凡人认知的存在。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由于在两个世界穿行关乎的是对于‘出入口’‘道路’‘门扉’之类的认知,而非地理意义上的门扉与墙壁。 所以这些已被里界腐化的生物,会从各种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地方出现。 试想一只蟑螂,可以将壁柜缝隙或者门窗上的小洞判断为“出入口”。它们可能就在你家里进入了一个奇妙而难以描述的诡谲世界,而后适应了其中的环境产生了某种突变,又回到了你的家中。 将这一切铺开以后,队伍中的许多和人立刻便想起了那些流传在民间的魑魅魍魉的故事。 那些人们在夜里睡眼朦胧间的惊鸿一瞥,像是瞧见了什么古怪生物却又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发生这只是错觉而安心下来。 可若它们不是错觉呢? 面见怪异而又侥幸存活的人们将其当成一种朦胧的梦境,认为自己只是因为疲惫而分不清现实与想象。 而不幸者们则永远没有机会反驳这些人。 原因不明只留下鲜血与残骸,连足迹都找不到的迷之野兽袭击在整个新月洲历史上都不算少见。有的最终抓到了‘犯人’——通常是某个在当地人人唾弃的愚笨之徒被屈打成招按照公文书宣称他设置了一套极为复杂的手法伪装成野兽谋杀——但更多的,只是变成不了了之的悬案,最终随着时光褪色。 只有当发生过惨案的地方变成了废屋,而附近顽皮的孩童好奇地壮着胆前来调查,从中听闻不可描述的野兽吼声与某种带有利爪的四肢在朽烂木板上行走的声响,而惊慌失措地大叫着跑回家告诉父母时,它们才偶然会被人记起。 怪异与魍魉都是真实的。 “停一下。”尽管头昏眼花,博士小姐却依然还是凭着职业本能注意到了躺在路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野兔死尸有些什么不对劲。 “这毛色。”第一眼吸引她的是雪白如家兔的毛色,更靠近北方的野兔确实会在冬季换毛以更好地在雪地中隐藏自己——可这里是济州,每年顶破天也只有最寒冷的月份会下那么几次雪的地方。 而且现在才不过初秋。 但诡异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亨利伸手拦了一下就要跑过去调查的绫。 “没有伤口,等一会。”他这样说着,接着从地上捡了根木棍碰了一下。 “吱——!!”像是老鼠的刺耳尖叫声在一瞬间传出,紧接着地上的白兔尸体忽然整个弹了起来以极高的速度扑向绫的所在。 “嘭!”但它被亨利的大手直接抓住。 “吱——!”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博士小姐就这样目瞪口呆地见证最为荒谬的一幕在自己的眼前上演——整只兔子的胸腔和腹腔都展开,隐藏在雪白毛皮下的皮肤边缘里带着锯齿边缘的尖锐牙齿由肌肉带动着伸展开来——它的整个胸腔和腹腔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长着牙齿的胃。 酸臭的气息随着几根满是尖刺的触手从中探出,试图像蟒蛇一样缠卷上贤者的手臂反击他。 “咔哒——”亨利折断了这只勉强还能叫做兔子的生物的脖子,但这并没有阻止它的行动。贤者紧接着把它丢在了地上然后用厚实牛皮制成的靴子重重地踏了上去。 人高马大的贤者一脚足以踹死一头野猪。 “噗呲。”的一声这只怪异的兔子也没了声响,而回过了神来的博士小姐捡起了一根小树枝剥开了被踩烂的兔子身体——雪白的毛发混合了胃酸、泥土和血液,里头还有一点点如今他们已经十分熟悉的黑色液体。 “前肢已经没有作用了,肩胛骨都化了。”她把整个身体撑开以后看着内侧这样说道。 “盆骨倒是还在,刚刚应该就是单纯利用后肢跳起来的。” “头部......也已经没有作用了。” “整个腹腔和胸腔变成了胃,没有肠道,应该是直接吞食猎物之后进行消化,再把不能消化的部分吐出来。”博士小姐叹了口气:“因为头部没有了作用,它没有嗅觉、视觉和听觉。只能被动地等待外界的刺激来确定猎物的方向,之后就一口气扑上去试图尽可能吞噬足够多的部分,吸收作为营养。” “与其说这是只兔子,不如说是某种假装成兔子的伏击型狩猎者。但是......小刀借我下。”她说着对旁边的璐璐探了下手,后者递来小刀之后绫将已死的兔子腿部切开。 “果然,如果只是拟态的话刚刚的行动能力也太强了一些。”切开的皮肤下有着完整的肌肉和骨骼,她又切了一下已经失去作用的前腿,里面同样是完善的生理结构。 “这就是一只普通的兔子,或者说,以前是。”她擦干净了刀,还给了璐璐,而后者盯着兔子腿好一会儿,旁边的洛安少女扯了她一下摇了摇头:“不能吃。” “这种事,以后会经常发生?”绫看着亨利这样问道,而后者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 “但愿别吧。” “做好战斗准备。”贤者接着说,其他人仍旧因为魔力晕而有些注意力涣散,鸣海往自己人中又抹了一下薄荷膏并且深吸了一口,精神略微振奋之后开口询问:“怎么了,先生。” “你们也许因为魔力晕的影响和薄荷药膏盖过去了没闻到,从刚刚开始。” 亨利一字一句地说道。 “空气中就一直有一股烧焦毛发的味道。”
第一百九十九节:污浊(二)
循着林间辅道向前走,逐步接近国道的同时空气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浓郁。 连薄荷膏与魔力晕的影响都无法抵消的浓郁气味熏得人头昏眼花,而历经过大型战场的亨利与米拉很快地反应了过来。 “这是大屠杀的气味。” 没有东西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哪怕是所谓的神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个体转移到了里世界。本质上与从大街上进入房屋内部没有区分,个体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消失,只是从观测者的视野当中离去了而已。 因为大部分人类没有恰当的对于里世界的观测手段,缺乏魔法的应用手段仅仅只仰仗肉眼与其他感官,便会对于这种局面感到不可思议而作出人凭空消失的结论。 但这是不会发生的。 东西——不论活物还是死物,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或者。 从一种形态转移到另一种形态。 和人兴土葬而非火葬,这是新月洲的传统。里加尔各地丧葬仪式各有不同,有的地方也有火葬存在,但绝大多数时候。 用火焚烧尸体是与战争有关的。 尸体会传播疾病,腐烂的尸身会污染水源与大地,会吸引来各种食腐生物乃至于魔兽。而解决战争结束后所遗留的大量动物与人类尸体的最好办法,就是堆成山直接焚烧。 但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火焰炙烤下变成特殊的灰烬与遗骸。 当死的人足够多,焚烧的尸体足够多时。这些灰烬飘散进空气之中,成为浮游的带有特别气味的尘埃。 那就是战争与死亡的气味。 如何形容呢? 棉麻的、丝绸的衣物;皮革与木头的味道,以及血肉像是家中烹饪煮过头烧焦的味道,再混合上浓郁的毛发被焚烧的气味所混杂而成的独特臭味。 一经触碰,就遍布体表与口鼻之中。 在里头待的时间长一些,即便远离,即便反复清洗也依旧缭绕许久。 这就是人们总能辨别出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佣兵的原因,他们身上的死亡气息浓郁到换了衣服卸下武装也能闻到。 队伍中除了我们的洛安少女以外的女士们都本能地捂住口鼻显露出厌恶,樱和绫的相当纯粹——她们就是讨厌这种不快的气味。而璐璐则更像是山中的野兽嗅到了危险,变得剑拔弩张,若是有兽耳和尾巴的话怕是已可以看到她像猫咪一样尾巴立起试图向前恐吓的模样。 就连和人的武士们都有些适应不过来。 他们诚然已经历过不少战斗,但那充其量是小规模的巷战,而非真正的战争。 巷战是个人和小队的主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出众表现可以改变战场的天平。也往往是各种英雄、有名的剑师,传奇佣兵的诞生地。 可战争中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个人的武勇难敌千人万人的军队。 即便强如贤者,最初和米拉相遇之时在艾卡斯塔平原上遇到冲锋的西瓦利耶骑士,第一反应也是拔腿就跑。 正面战场是把“个人”这一种概念模糊到几近消失的地方,不论在一对一和小队规模巷战等级的战斗中如何出众,在正面战场上,你都只是渺茫的一个小棋子。 小队与小队的战斗时一个人的出众表现尚且会因为队友无能而力有不逮。 当上万人规模的军队碰撞时,若是崩盘迹象出现,即便一个人表现得再如何出色所有人都期待着他力挽狂澜。 也不过。 只是在延缓死亡与失败的到来。 无力与渺小,这是一行人尤其是武士们踏入这片焦土时的所感受到的。 城镇没了。 原本算上周边村落总计数万人口,虽然算不得很大,但也是相当繁荣的小镇。 只余下尚在冒烟的断壁残垣。 远处城墙和城楼虽然了无生息却依然高耸,而城外靠近国道的居民区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 穿过宽阔而寂静的国道,踏上前往小镇的支路瞬间一行人便看到大街上有一具被点燃的尸体扭曲倒在石板路上,燃烧的混杂有人类油脂的余烬在洒落在焦黑的尸体周围形成了一道鲜明的油腻轮廓。 亨利走上前来,即便烧黑了仍旧可以从尸体的背部看到一道砍痕。 “很深,砍进了骨头,但没有立刻死。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浇油烧死的。”贤者看着这具身材娇小的尸体,主人还活着的时候大约只有10岁上下。细小的手掌因为高温的痛苦而扭曲挣扎,整个人痛苦地弓起了背,正是被焚烧时尚且存活的证明。 “什么样的人会作出此等恶行。”武士们咬牙切齿,怒目圆瞪。 亨利环视着周围坍塌的木质结构,米拉握着剑并且要求举着大盾的咖莱瓦护卫在队伍的前方。 哪怕看起来像一切都已经结束,松懈却也万万不可。他们将没有战斗力的人员围在中间,战斗力聚集在前部并且呈扇形扩散分出斥候。 两侧都是烧焦的残骸因此道路有些狭窄。辎重被安排在后方靠近国道的地方,万一有必要的话可以先行撤离。 安静的死城中仅有一行人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以及武器盔甲碰撞的金属音回荡。 虽然房屋尚且还在冒青烟,但尸体已经冷却而且空气中的死亡气息实际上已经相对淡薄。 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更加刺激的气味,这一切宛如死亡余韵一般的体验提醒着一行人。 这已最少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连成片以木头和粗纸制作的和人房屋就像一片人造的森林,大火焚烧一座城接连烧了两三天时间是非常正常的。所以木材还在冒烟,但尸体和其它却都已冷却。 再往前走出一段,在靠近土塀——也就是和人城堡的外墙——的部分,由于城门入口相对较窄的缘故,一行人被残骸暂时挡住了前路。 打有巨大铜钉的门上遍布骇人的爪痕,双开门的其中一扇被蛮力冲撞铰链损坏坍塌在旁,而另一扇则被火焰烧焦了边角。门挡落在旁边的地面上,虽说不知为何在外面而不是里面,但一端被烧而另一端完好的模样无声诉说着这里的居民曾试图封门但没能成功。 高温下炸裂的石块和坍塌的木炭等杂物堆积在道路中间,挡住了城门,虽然不高但却足以对他们的行动造成阻挠。亨利用从足轻手中拿来的矛杆拨开了它们以清理出道路,几番动作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咔嚓”声。 贤者蹲了下来,用手把覆盖在上面的杂物扫掉,翻出来的是一只沾满灰尘烧焦了的手臂,还紧抱着一本和手臂长度相等的大书——表面的覆皮也已经被烧焦,甚至就连金属书角和书锁都也已经在高温下融化变形。 但尽管如此,这极其里加尔风格的装订方式仍旧清晰明确地给出了手臂主人的身份。 “是传教士。” 亨利的关键词让长久以来一直维持沉默的拉曼传教士一行从后面慢慢地跻身了过来,在瞧见那已经尽数烧毁的圣典体积和装饰时,为首的老传教士脸色明显一变,但他城府够深没有声张,反倒是年青的传教士艾吉脱口而出:“是主教大人的圣典!” 这一句话吸引了一行人的注意力——传教士们与他们的同行耗时漫长以至于几乎忘却目的,都快要习惯了他们那沉默的存在,但实际上他们也已经接近原本预定的目的地。在到达中部的聚集区以后这些人原本的预定是要去与在这儿的同僚们合流的,但眼下他们却在济州一座小镇的废墟中发现了这样重要人物的遗骸。 “主教大人难道已经?!”年青而缺乏自制的艾吉显得惊慌失色,但亨利拨开了更多的杂物,看见了那只断口残缺不齐的手臂全貌。 “这可不像是圣职者的手。”贤者回头问到:“主教大人身高几何?” “大抵与我相当。”老传教士这样说着,而亨利根据这个信息再度摇了摇头。 “这只手,指关节粗大,小臂肌肉健壮。而且小臂骨上还有旧伤。并且从比例上来说是个更加高大强壮的人。这是剑士的手。” “被咬断了。”旁边捂着鼻子蹲下来的绫注意到缺口和骨头上的空洞。 “应该是掩护其他人撤离的时候负责拿着圣典。毕竟白色教会的圣典出了名的又沉又大,总得用这么多的装饰来彰显威严,怎么可能是主教大人亲手扛着。”亨利语带讥讽,但传教士一行也不敢反驳。 “食尸鬼?”米拉提出了也环绕在其他人心中的疑虑。 如果是与里界相关的话,这显然是个正确的猜测。 “不大像,食尸鬼大体是人类,虽然有爪牙,但吻部可没有大且强壮到可以一口咬断手臂的程度。”因为绫对这种东西的不熟悉,这次回答的是亨利。 “这是某种别的东西。”他单手把尚未完全烧烂的巨大圆木架子抬了起来,这似乎是谁家的主梁,然后翻到了另一侧。 “轰——啪——”的一声主梁倒地掀起一阵灰尘并且剥落了上面烧焦的部分,而亨利又用脚拨了一下石子,清出了进城的路。 他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巨大的城门上。 一行人看着他的动作。 一米九五的贤者有着一双和体格相配的手,但当他把手指分开去跟城门上的爪印对比时,却像是小孩子在跟自己的父母比较双手的大小。 “这门是榉木的,里加尔爱用橡木,新月洲盛产榉木。这可算得上硬木。”亨利说着,而米拉也凑了上前,近看爪痕更深,大约刨进去有3厘米左右。 她掏出小刀试图削了一下,尽管还是削的动,但明显可以感觉到阻力,不会像是水曲柳木一样感觉轻易就可以刨下来一大块。 “这东西。”洛安少女咽了口口水,又抬头看了眼:“感觉跟地龙差不多凶。” 能一爪子在硬木上留下这样痕迹的生物,也能轻易把一个80千克重的成年人拍飞。若非淬火硬质钢甲,普通的铁甲在它的面前只怕也会被轻易击打变形。 新月洲没有龙。 但新月洲也应当是没有食尸鬼的。 里加尔概念的许多生物在这里都理应是绝迹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留下了这样的爪痕。 “瓦喀朗(没看懂)。”一旁的璐璐忽然冒出来念了一句,她的话也正是其它有眼里根据环境判断出来局势的人想说的——这道爪痕很明显是向着里面的,是试图破开门。可是门挡却在外侧,而且从地上遗留的圣典来看他们也是从里向外逃的。 是里面被突破了以后再往外逃?然后试图把进攻的某种生物锁在里头? 但那样的话又为什么会有小孩被砍杀并且焚烧。 答案在他们进入城镇内部的一瞬间被给了出来。 “呜恶。”樱首先忍不住跑到旁边吐了起来。 而传教士们则是脸色铁青。 城门两侧的立起了一整排的十字架。 上面钉着的尸体尽管已被焚烧却仍旧可见扭曲变形的模样。 突出的肢体,变长的手指关节,膨胀的头颅,满嘴尖牙。这些人就像他们在路上遇到的那只诡异的兔子一样,也出现了异变。 但和人并没有这种极其拉曼风格的将有罪者钉在十字架上的做法,再加入一神教在混乱年代所具有的强大影响力作为考量,显然是原本躲藏于本地的传教士们将危机视作机会,在出现异变者时,曾试图以宗教聚集人心并将异形甄别处决。 而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这一切的结局。 宗教高压与异类狩猎或许在短期内维持了秩序,但绝望而狂热的人们紧接着陷入了对彼此的猜忌之中。加上这种局面很明显并非光靠信仰之类就可以应对的。最终混乱不可避免地到来,而传教士们为了自保也只得慌忙撤离。在这个过程中城池失火,最后把没能逃走的活人与怪物一并付之一炬。 深入骨髓的惊悚感笼罩了眼见这一切的所有人——这些人是为什么出现了异变,他们不知道。 那他们自己就会成为例外吗?凭什么? 这种不安感尤以确凿无疑进入过里世界的人为甚,但这或许还不是他们眼下最迫切需要担心的事情。 或许是他们到来的声响惊动了,原本安静的焦黑废墟之中有些什么东西开始发出活动的声音。 “咔嚓、咔嚓”富有节奏的杂物翻起落下的声响。 猎民出身的璐璐熟悉这种声音:“像野猪在拱地,试图寻找食物。” “扩散阵型,脚步轻点。”亨利小声地这样说着,武士领队点了点头然后打手语,武士们随之将弓取出搭上了箭。 “这里地形不够好。”鸣海也压低了声音,而亨利转过头,试图寻找上去已经烧毁的城楼的路线。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 起风了。 风向把他们身上的气味带向废弃的城镇更深处。 然后那个声音。 停了下来。
第二百节:污浊(三)
体型的大小,在战斗中有时可以起到决定性影响。 平均体重七十千克,身高一米六到一米七的和人武士步战时所用的兵器,只需0.8毫米的熟铁装甲即可达成9成以上的防护。 一套这一厚度的全身甲重量一般也不会超过20千克,久经锻炼的人完全能够穿着它们上下自如地活动。 可一旦将这个数据翻一翻,变成平均体重八十到九十千克,平均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五的里加尔骑士。更大一号的体格意味着他们能运用更加强而有力的兵器,因此里加尔骑士的护甲除非是多层结构否则下限都是1.2毫米厚度,且材质为淬火硬钢的几率要更高。 但即便是整个里加尔世界中最厚的——这通常指双层堆叠附加了外挂淬火装甲板的比武用头盔——4到6毫米的硬钢装甲,也会在半吨重的骑兵和4米长的骑枪面前被重创凹陷。 事实上,若非技巧和经验有压倒性优势,步兵反制骑兵从来都是需要凑够人数才能做到的。 而且你也往往会发现,五六名装甲步兵凑起来的吨位也通常跟他们要反制的那一名骑兵相近。 骑兵是人类陆军的精锐兵种,正是由于结合了体格比普通人更为庞大的战马,他们能运用出远超步兵的冲击能力。 没有反骑兵武器;没有足够多的人数、经验;未能组成阵型的步兵,最不应当做的事情,就是硬扛骑兵的正面冲锋。 那么如果对手是几吨重的巨型生物呢。 远古时期的人类就能够狩猎如同长毛象这样几吨重的庞然大物,但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长毛象本身的表皮防御力极差,石质枪头的标枪都可以轻易扎穿伤及要害,并且古人会运用火把围攻的方式惊吓驱赶使之落下悬崖摔死。 运用智慧战胜比自己**上更加强大的生物,是人类迄今为止生存下来的根基—— 也是亨利一行在面对那从废墟中钻出的生物的第一反应。 风向开始无规则地变化,在把他们的气味传给那个尚未现身的生物后又反过来把它身上那地狱般的恶臭吹了回来。 “枪兵队,向前。非战斗人员后撤,去与辎重汇合。”鸣海果断下达了指令,他们尚且在城门口附近。由于城门的存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狭窄的扼要口,身后背对着城墙两侧又尽是废墟,他们需要警戒的面只有前方。 “快走。”包括璐璐在内,非战斗人员们迅速地从原路返回。而手持短枪的足轻与武士们压上了前去,却因为他们的队伍一路下来早已减员严重,就连封路都做不到。 稀稀拉拉的几支短枪组成的前锋阵容莫说是骑兵与怪兽了,就连人数稍微多一点的步兵只怕都拦不下来。 “视野好烂。”洛安少女的抱怨也是其他人的想法,尽管他们可以闻到气息也能听到明显的动静,却因为四处都是烧毁坍塌的废墟而无法目视捕捉目标。 “上土塀的楼梯被烧掉了。”检查完城墙的阿勇回头这样说了一句,而贤者瞥了一眼旁边堆成小坡的一处土堆,对自己的弟子打了个眼色跑了过去。 “弓兵都过来,像这样。”他膝盖微微弯下背靠着城墙,然后两只手手掌向上交错形成了一个捧着东西的手势。 会意的白发女孩儿收起了长剑,一个助跑踩在自己老师的手掌上,然后她向上一蹬的同时亨利往上一推。 “啪嗒。”半个身子搭在城楼上的米拉一甩身体爬了上去,长剑的剑鞘磕在城楼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亨利注意到这个声音让发出恶臭的怪物那边的动静也为之一停。 “快些。”趴在城楼上的洛安少女向下探出了手,而见着这一幕武士们也无需多言明白了怎么做。持弓的人都跑了过去把碍事的弓和箭囊取下先抛上去由米拉接住放在旁边,接着又也跟着踩上了亨利的手。 虽然他们动作不够熟练甚至着甲,但贤者的力量仍旧足以准确无误地把他们一个个抛上城楼。 “好大。”“好恶心”在高处罗列完毕的一行人立刻发觉了在远处动弹的生物体格大小,简单形容起来它就像一团惨白的肉球上面黏着各种生物的肢体——有爪子有蹄子,也有无数的人类手掌。 就像一只瘆人版的西瓜虫一样,它利用这些与身体相比极为纤细的肢体支撑着自己进行十分缓慢的行动。 “很大,和地龙差不多。就一个肉团,看样子行动不快。”洛安少女第一时间向着自己的老师以及下方的其他人进行信息汇报,而亨利和鸣海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意味将指挥权交给更有把握的贤者。 “拉弓,三三分组射击,宽刃箭头。”亨利开口这样说着,而站在城楼上的武士们按照他所说搭上了宽刃杀伤型的箭矢,并且张弓。 “放!”武士们以每次3人,一共3次的形式射出了9支箭。 “噗呲——”这么大的目标但因为距离和风向的缘故仍有人脱靶,抛射命中的几支箭扎了进去,但没有很深。 “嘶——”似乎没有发声器官的怪物发出嘶嘶的吸气声,看样子有痛觉。 “表皮应该很软,但下面的肌肉还是什么卡住了。”箭矢仅仅只扎进去20公分左右,因为距离而看不明确。洛安少女如是报告着,而贤者再度开口:“三三分组射击,长针穿甲箭头。” 武士们再次按照贤者的指示,这次搭上的是尖头约莫一根成年人食指长的锥形箭头,它的穿甲能力更强但缺乏宽刃箭头对**的高杀伤力。 “放!” “咻咻咻——噗嗤——” “嘶嘶——”这次的箭头扎的更深,但似乎仍旧没能对它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嘶嘶——”痛苦似乎激怒了这头怪物,它挥舞着无数的手臂,也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只是碰运气,其中几只人类手掌抓住了插在身体上的箭矢,然后有的被折断而有的被拔了出来。 箭矢造成的伤口血液开始流出,借着城楼的高地优势红色的鲜血在它惨白的皮肤表面上清晰可见。 “流血了,但依然只是表皮伤。大弓的穿甲箭也威力不足。”短短两分钟内的试探令他们得知了几个重要信息,但更关键的事情这才要来——对方被痛楚激怒了。 “嘭——!!”风向再度变化,它捕捉到了一行人的气息之后撞开了废墟。巨大的声响把城楼上的洛安少女一行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她的表情又因为对方的缓慢行动速度而迅速变得呆滞。 “大概,是人走路的速度。被激怒以后。”肥大的肉团身躯与不成比例的小型肢体,行动缓慢是理所当然的。 “撤吧。”撞开废墟以后这令人憎恶的生物也出现在了下方众人的视野之中,在瞧见庞大的身躯时鸣海立刻开口这样说道。武士领队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论这诡异的东西是什么,它过于庞大以至于他们无法轻易击杀。但同时它又行动缓慢,他们若是撤离的话大抵也是追不上的。 但贤者紧皱的眉头并没有因为攻击测试得出来的几个信息而松开。 “没有尺寸对得上的爪子。”肥肉团一样的怪物身上有各种生物的肢体,但全都是正常生物的尺寸。并没有大到能在城门上留下那样爪痕的存在。 “这不是在门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他这样说着,而紧接着在城内废墟的另一个方向也响起了剧烈的声响。 “立刻撤退。”亨利回过头大声喊道,还在城楼上的洛安少女立刻瞧见了长着尾巴好像蜥蜴一样的东西从废墟中间蹿了出来。它一跃而起紧接着“嘭——”地一声落在百米外的楼房顶端,体重压塌了半个支撑结构已经烧毁的大蜥蜴半蹲在屋顶,转过头用壁虎一样的眼睛和米拉对上了视线,紧接着吐出了分叉的舌头。 “嘶——昂!昂!昂!”带有独特节奏感回音的叫声响起,接着又有两头一模一样的修长蜥蜴从废墟里探了出来。 它们跳跃着从废墟中急速朝着城门靠近,而米拉在往下撤的同时以飞快的语速报告:“有三头,像龙蜥但更修长,很灵活。不算尾巴大概和马差不多大,速度很快,马车应该会被追上。” “撤出城楼,在国道应战。”根据这个信息一行人又变换了方针,体型庞大的肉团明显无法通过城门。但单纯只是逃跑的话他们必定会被蜥蜴一样的怪物追上,所以他们需要利用城墙卡住肉团并且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结阵与蜥蜴战斗。 “撤。”洛安少女与武士们迅速地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在泥土地上打滚减缓冲击力使得他们都灰头土脸,但眼下也没空去计较这样的问题。 长有巨大爪子体型明显比起肉团更加匀称,更像一个正常生物的大型蜥蜴以步行的众人三倍的速度从远处接近。在废墟之中穿行它们动作都如此飞快,洛安少女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平整大道上马车会被追上。 但在其中一头从几十米外的房顶上短暂冒头,被亨利瞧见的一瞬间,他皱起了眉。 “是奥托洛岩龙。”贤者的称呼让洛安少女有些回不过神来——奥托洛的生物?在这?隔着汪洋大海的新月洲? “距离混乱到穿越大陆了,他们到底毁了多少个神社。”亨利像是自言自语的话没有逃过米拉的耳朵,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候。 “快点。”鸣海催促着,紧接着在看到远处的辎重部队以后:“马车围起来,形成掩体。”他大声指挥着,留守的人紧接着操纵马车转了向。 “弓手上车顶,别让它们靠近,亚龙的冲击力不低。”贤者开口说道。 “龙?”回归了队伍以后听到他的关键词,博士小姐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腊墨,不,里、黎加尔生物?” “不是龙蜥也不是蜥蜴,是一种中小体型的亚龙。生活在奥托洛帝国中部峭壁地区,以强而有力的爪子,善于攀爬能在峭壁上筑巢得名。”贤者说着,紧接着一行人瞧见他不知为何抬头望向了上空。 “并且。” 四足攀爬的小型亚龙发出密集且急促的脚步声数十米外他们都仍旧能听到。 但就在他们指望城墙能给这些大蜥蜴带来某些阻挠的时候。 “啪嚓——”三头龙一起一跃而起,并且在空中展开了附着在前肢上的羽翼。 “是一种飞龙。” “用穿甲箭。”亨利再度提醒。 “张弓!”而弓箭手们迅速地按照他的指示与鸣海的指令动了起来,3头亚龙在空中张开羽翼遮住阳光的模样有些诡异的美感,但除了痴迷于生物的绫眼下并没有其他人有这个闲情去欣赏。 “放!!”武士领队大声下令,强而有力的和弓重箭向着空中硕大的目标射出,尽管数量不够遮天蔽日但依然足以覆盖到庞大的目标。 “夺夺夺——”这几头亚龙似乎没有应对人类的经验,它们较为脆弱的腹部鳞片在长针重箭下被击穿,因为痛楚三头亚龙都直接摔在了地上。它们发出怒吼声,而一行人依赖马车的掩护结成了近卫在前远程在后的标准阵型。 “继续搭箭。” 其中一头受伤较轻的亚龙扭了一下翻转了过来,它呲着牙粗壮的爪子紧抓地面稍微用力甚至把铺路的石板翘起磕碎。 “我可不想被这家伙挠一下。”米拉感觉到一阵恶寒,而咖莱瓦觉得他手里的大盾都无法提供任何安全感。 但就在一行人准备接着应战的时候,缓慢的肉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用那无穷多的手抓着城墙的表面也爬了上来。 没有视力的它无数双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取,但前方已经没有可以抓的东西因而紧接着那沉重的身体因为没有支点而失衡重重地摔了下来。 “嘭!!!”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剩余两头中箭痛苦的亚龙,它们回过头去对着肉团咆哮,而其中一头靠的过近立刻就被密密麻麻的手给抓住拖了过去。 “嘶——”龙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它的头部被肉团整个拉进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但显然还活着,它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挣扎。尾巴甩拍地面身体扭来扭去四肢狂蹬,石板都被翘起拍裂,但压倒性的吨位差使得它被无数双手抓住的脖子一点儿也抽不出来。拥有基础智力与同伴意识的其余两头亚龙见状也甩下了面前的人类一伙,它们铺上去用强而有力的爪子和牙齿向着肉团发起了进攻。 “吼——”咆哮声之后紧随着的是被咬断甩出的肢体落地的声响,就像一朵圆形的蒲公英被碰触而散开一样,肉团身上无数的手臂被蛮力撕扯下来掉得到处都是,不一会儿就有一大半身体已是鲜血淋漓。 遭受重创的肉团鲜血淋漓松开了最开始捕获的那头亚龙,而在亚龙把头收回来的一瞬间一行人清楚看到它的眼睛和整个脸部都像是被强酸融化了一样,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窟窿表皮和嘴唇也全都消失,牙齿外露并且鲜血淋漓。 痛苦使得这头亚龙惨叫连连,而它脑袋拔出来的地方那个肉团露出像是吸盘一样的嘴巴里边一圈圈全是牙齿。 “好眼熟的东西。”不光是开口说这句话的绫,其他人也几乎都是这样想的。这个庞大的肉团显然与他们交手过几次的那种诡异生物有些联系——但这不是他们眼下应当注意的东西。 “趁它们打,快撤。”一吨重的小型亚龙和几吨重的肉球的战斗一旦被波及对于人类来说就会伤亡惨重,这里的城镇已经毁灭,这场战斗一来风险过大二来也没有平民需要守护,因此撤退才是明智的决定。 由于肉团没有十分有效的反击手段,亚龙的咆哮声与沉重的单方面攻击持续不断,亨利一把抓起了沉迷生物观察的博士小姐把她丢在了马车上。而其他人也都有些手忙脚乱地上了坐骑或者车厢,紧接着他们调转了阵型。 “撤撤撤!”
第二百零一节:污浊(四)
济州的所在地区,处于新月洲这好似一轮弯月的大陆上接近于中部的区域。 从上空鸟瞰,这轮不规则的弯月正是于济州中部纵深忽然增加。狭窄的月牙尖儿似的北部地区一个州往往是东西两面皆是海,而州与州之间的接壤方式也是由北往南的线性分布。 这一规律在到达济州以后便被打破了。 大陆的纵深增加使得济州除了西面接近不知火海的区域是港口以外,其余的领土可谓三面环山,且周边皆与其他领省相接。 境内山势较为平稳的济州北接章州,而往东可去往宛州,南则为严州。因为地势谈不上险峻,便于交通,又处于这样形似中心的位置,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周遭物产与人**流的重点地域。 若是打开月之国注释版的全国地图进行观察,再结合作为前沿军事重镇的泰州以及中部安置了大量堕落武家子弟的章州,思考济州的存在意义,当今统治者的目的便都显得异常明了。 泰州防线的第一道兵员预备役就是章州的那些不学无术的武家子弟。缺乏能力又没有适合他们的岗位,留在更加重要的中南部地区会严重影响社会运行,所以把他们甩到北边,一旦发生什么变故这些人就会成为争取时间用的炮灰。 而紧邻着章州的济州四通八达,与周围其他几个领省接壤,十分适合用来作为集结兵力的地点。 若泰州失守,章州这个可有可无的“鸡肋”便会以其存在的大量武家子弟及本身沼泽瘴气颇多的特征,成为本身不具备什么价值却可以拿来争取时间的炮灰。而利用他们所争取的时间,从周围区域调集兵力集中于济州,再视乎情况固守或者进军夺回北部失地。 正是因为这种地域特征所决定的适应性,此地才取‘救助’之意,以和人古语命名‘济州’。 而也正是这一传统特性,济州的华族与士族子弟很常为自己后代取名为某某之助,以表自己的出身。 ——也就是说按照新月洲的传统理念,济州从不是第一道防线,却是北方有战争展开之后重要的兵力集结、援军进发的前线基地。 这也正是之前亨利一行人所见证的,眼下仍在继续发生的一切最令有识者不安的地方。 济州大乱的起点,是水俣港。 一个海港。 章州是没有水军的,因为新京不可能给这群不学无术的武家子弟派上一群专业水手进行辅助,这种技术人员对于和人来说是很宝贵的。 所以一旦泰州失守,章州那一大片武家子弟能派上用场的唯一情况,就是对方老老实实从陆路推进,强行试图通过遍地瘴气毒蛇猛兽的沼泽。 在军事上构建理想主义而缺乏备用计划,是一种常见却又致命的错误。 讽刺的一幕在泰州沦陷而新京紧急颁布动员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出现了。 地处章州被视作废物的武家子弟们接到了命令瑟瑟发抖地武装起来。他们中有人将这一切看做末日到来,崩溃大哭并试图逃跑、也有人觉得这是一个改变的契机,应当下定决心在战场上扬名立万脱离废柴。怀抱悔恨、恐惧、勇气、决心的武家子弟们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着做好了不成体统的战斗准备,但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支毁灭了北部军事重镇泰州的大军却从未出现。 藩王们绕路了。 穷苦的北地养不出能和新京正面对抗的兵力,他们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惜求助于黑暗也要尽可能掌握对方意料之外的兵力。 他们不会打消耗战,也绝对不可能会上简单如用炮灰争取时间这种当。 水俣出事了,下克上运动撕开了一片混乱,并且扩散到了周围。 整个海港变得一地狼藉,甚至就连周边的城邦也因为平民与武士之间的战斗而兵力损失惨重。 而正是在这样的8月下旬,浩浩荡荡的黑帆海军,驶入了水俣的港口。 不知火海上摇荡的磷火与夕阳一并照亮了这些巨大战舰的轮廓,若是亨利一行眼见的话,定会觉得这设计工艺如此眼熟。 章州的防线被绕过去了。 废物武家子弟们终归还是任何用场都没能派上,觉得逃过一劫的人喜极而泣,而觉得失去自证机会者则落寞又一蹶不振。藩王们仗着天高皇帝远暗自与其它势力勾结,造了一整支舰队,他们直接从海上前进,在水俣登陆了。 庞大的声势藏无可藏,但因为这极其拉曼风格的舰船外观,目击舰队而感到混乱无比的渔夫们向严州官员报告时还以为是帕德罗西帝国的远征大舰队又在这个时节到来了。 这造成的情报混乱或许也是藩王们的计策之一,等到新京收集整合多方面情报确定了真相时,他们早已势如破竹地将水俣周围那些因为下克上运动削弱了城防力量的城镇一并攻破。 如同滴落在纸张上的血液逐渐扩散,由水俣登陆的藩地军在稳住脚步后迅速地扩散并且斩杀州牧占领了济州全境。 反应迟缓的新京收到消息时一切已成定局。 泰州没了,作为重要后勤集结地的济州也陷入敌手。宛州与严州的兵力无法合于一处,因为分散的缘故各自的兵力都只够自保,而这也正是保守的州牧们所采取的决策——他们固步自封,全然不考虑冒险夺回济州,一心只追求无功无过。 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早已在长久的和平中忘却,他们藉由前线探子送回的报告得知登陆的藩地军总兵力并未对宛州或者严州的军队能形成碾压性优势。而考虑到从济州进军其中一方必定会被另一方进攻,州牧与士族们得出了固守边境是最佳决策的结论,他们认为这种局面藩地军必定会先试图在济州站稳脚跟,而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固守城防,然后速速向新京求援。 接下来便是时间竞赛,是藩地军先恢复元气从济州强征兵丁扩充兵力呢,还是新京的援军先到来。 人在有了应对方案时就很容易会产生信心变得懈怠。 宛州与严州的士族们全力动员,加强周边戒备。他们变得安心起来,因为藩地军毕竟人生地不熟,而他们具有主场优势。 这种安心感是致命的,因为它会让你忘却一些基本事实。 例如兵力几乎相当于宛州与严州两者之和并且具有重型城防设备的军事重镇泰州,连个水花都没冒起来就消失了。 以及更重要的。 从济州,从水俣点燃的。 轰轰烈烈的下克上运动。 戒严与锁城抵御了看得见的外敌,却抵御不住内部看不见的施加于平民上的各种高压。 但宛州和严州的士族与华族们也正如一开始济州的同僚。 他们不在乎也不关心平民怎么想。 最初洒下的点点星芒逐渐燃成了小火苗。 扩散开来拥有一定的规模以后,它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扑灭。 而这是贵族们仍旧没有看到。 也不屑于看到的。 地下涌动的暗流随着时间推移终于侵蚀了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头外壳,喷涌而出。 在这汹涌澎湃的时代洪流面前,不论是武士还是贤者,甚至于藩王与皇族都是渺小的。 避开繁华区域一路向着内陆山区进发的亨利一行接近了东面的宛州边境,他们此时仍不知道宛州与严州已经戒严的事实。尽管贤者从水俣的事件中看出了一些东西,但他的注意力也更多被铂拉西亚的教徒们吸引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他能从极为细枝末节的事物中推测出许多信息,却也不见得每一次都能掌握事件的全局。 但即便不知道身后济州已被藩地军占领,而前方宛州又戒严到飞禽走兽都不可通行的程度。 他们却也处于令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为了逃离奥托洛地龙和那肉球一样的生物触之即伤的蛮力搏斗,他们向前循着最好走的国道飞奔了很长一段距离。 然后见到了原本小镇上的幸存者们。 见得到人,而且是本来想要去与他们碰面交易的人,本应是一件好事。 而幸存者有数千之数,也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情。 但尚未完全接触,仅仅只是互相在目视距离之中注意到了对方,位于队伍前头的亨利便立刻举起手要求一行人全都停了下来。 明明白白地穿着白色教会宗教服装的人,站在了一大群和人群众的面前。 用各种零碎拼凑起来位于国道旁边的临时营地入口上,挂上了木头雕刻的简易白色教会圣徽。 有好几个人跪着口中喃喃有词。 “......主救我等于危难。”之类的词汇隐约传来,洛安少女皱起了眉头:“他们这是集体变成信徒了?” 教士不像过街老鼠一样隐藏,堂而皇之地走在了大道之上,而麾下的这些和人民众对他们以及白色教会教义的尊崇之情也溢于言表。 谁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几千人的狂热信徒组成的营地,而基于这样的认知,当他们这群外来者不速之客忽然到来时。 这些人立刻便有了反应。 “嘶——吁吁吁”忽然从草丛两侧拿着草叉冒出来,额头刻着圣徽的和人平民们用视死如归的眼光紧盯着前排的武士,他们的动作吓到了马匹以至于马儿都慌乱了起来。而就在鸣海打算指挥队伍往后退时,身后又出现了更多同样打扮的和人平民,堵住了后方辎重马车的退路。 米拉悄悄地把手试图探向自己的长剑,动作十分细微却仍旧被一个农民注意到。 “喂!”他将草叉伸向前来威吓。 “啧。”而洛安少女只得暂且收手。 “大人!”“大人!”越来越多的农民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之后,年老的白色教会主教终于在别人的搀扶之下缓慢地走了过来。 人们自觉地为他分开道路,宛如教会传说中远古的圣人分开大海一样。 老主教摆足了架子却一言不发,而这些生还者与亨利一行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所幸,一直以来都没能派上用处的随行的传教士们,总算冒了头出来。 他们接二连三地下了马车,然后来到了主教的面前。 “佩德罗大人!”为首的老传教士几乎快要激动得哭了出来。 “感谢主的庇佑,您没有受到伤害。” “哦——”主教瞧见了他们,点了点头,态度却显得相当冷静。 “是第十七布教队的人吗,怎么,人比我知道的要少。”他看了一眼依次冒出来的几名传教士,如是说着。 “失去的兄弟,已回归主的身边,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这一路实在艰苦。”老传教士做了个祈祷的手势,主教点了点头,似乎对于他们的兴趣不如其他人——他立刻转过头看向了骑在马上的武士以及马车上的亨利一行——眼神尤其在洛安少女以及她旁边的独角兽米提雅身上停留较长。 “那么这些人,是汝等这一路的护卫?”他开口这样问道。 “是的。”老传教士毕恭毕敬,而贤者见到时机到来,也用他平稳的声调开口。 “任务至此已经完成,酬金也已经收到,那么我们就此告别。”他向着鸣海打了打手势,而后者会意立刻便想指挥队伍离开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 “且慢。”但老主教抬手,农民们举着草叉再度挡住了马匹的前路。 “即是如此有功德之人,一路风尘,又怎能亏待。”到这两句开始,他用的是和人的语言。语法熟练用词也很讲究,显然是在本地已经生活了很久的。 “阁下的好意,我等心领了。”回应的人是鸣海,身为上士的他却答复时采用了敬语,也是因为这一路相伴让他对白色教会宗教人员的地位略微有些了解。 但这种尽可能表达出的礼貌却仍旧没有让主教松口,农民们仍旧举着草叉。 “大人,让他们走吧,他们似乎还有别的——”年青的传教士艾吉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试图帮一行人说话,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苍老的主教伸手直接一个巴掌打得整个人都歪了。 “放肆,这里岂容小辈发言。第十七布教队的人选还真是不堪,礼仪都不懂得了吗。”冷漠地看着艾吉的主教这样说着,而被一个巴掌打愣了的艾吉也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老传教士和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了。 “所以,各位请进吧。”主教再度转过头,对着亨利一行笑容可掬。 “虽然是简陋的营地,但为各位接洗风尘还是做得到的。”
第二百零二节:污浊(五)
未曾经历过乱世者,想必很难确切地想象出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它无法以单一直白的某种形容去完全囊括,甚至于所谓的‘乱’也不尽然准确——绝大多数的乱世,实际上都存在有各种各样自己规则的小团体。 当某一地区固定的政权以及人们的共同认知崩溃,一个大的集体分裂成无数个小集体,并且眼看着短期内无法恢复到过去的秩序时,人们口中的乱世便到来了。 人类总是因为共同的敌人或者目标而统一,当新月洲被以“和人”主体定义,除此之外的为“蛮夷”时,人们都遵循月之国的律法与传统。 而当这个主体分裂成平民与贵族,分裂成当地人与异乡人,分裂成你和你的家人以及‘除此以外的人’时。 不同人的意志、欲求与野心便会混杂在一起。 所以乱世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全无秩序,反而是几乎每一个人都拥有或者想建立自己的秩序,同时他们又排挤甚至迫害那些不赞同自己秩序的人。 从属较大团体的人试图胁迫那些小团体加入自己扩张影响力,而从属较小团体的人则也有自己的坚持不愿意服从并认为自己遭受迫害。 取决于你属于什么团体,这一切便分别可定义为“光荣的大统一”与“自由意志的誓死抗争”——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个具有公共认知的牢不可破的概念被推翻了以后,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答案的玉座出现空缺,而自己是潜在的可以给出正确答案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也正因如此,他们容不得任何对自身的反驳和挑战。矛盾也便由此开展,混乱也便由此扎根。 所以乱世是什么样的概念? 那就是一个即便你的信条是需要通过大量谋害无辜者,大量残害同胞来实现的。 你也能找到追随者和赞同者的时代。 自由固然重要,但全无限制的自由。 会将人性中所有下三滥的东西枷锁解开,释放出来。 济州已乱。 现有的秩序在亨利一行人从水俣逃亡的短短时间内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旧济州华族与士族几乎全灭,新入主的藩地大军尚且在调整并且他们无意对当地进行统治,以武力强征壮丁入伍的做法实际上只是增加了局势的不稳定性。 而过去点燃的下克上火苗如今已燃烧得颇为壮观。 平民们察觉到了。 自己和武士老爷之间的距离并非过去所想的那般遥远——那些蓝色头发自封是神明后裔行走于人间的存在,既不光芒万丈不可直视,也全然并非金刚不坏之身。 平民是可以杀死武士的。 他们早就变形且缺乏磨练的甲胄与武艺在压倒性的人数劣势面前没能起到颠覆战场天平级别的作用。缺乏经验的武士远距离用弓箭尚可有效击杀,一旦被平民摸到了跟前好几个人凭匹夫之勇扑上来,他们便会在猝不及防中被拉下马然后从甲胄的弱点以竹枪捅杀。 被拉下神坛失去敬畏以后,外观与平民有显著区别的贵族老爷们也不过是肉身凡胎。 轰轰烈烈的下克上运动在藩地军登陆以后于济州主要城区迎来了尾声。已经没有回头路的平民们并非对藩王们就另眼相看,只是当他们以相同的方法试图进攻藩地军时,这些远比直辖州武士更加精进武艺而甲胄也以实用朴素为主的‘活在《武勇传》里落后时代的人’用残酷且高效的专业军事行动直接击溃了数倍于己的乌合之众。 意识到藩地武士和直辖州武士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这帮乌合之众立刻便树倒猢狲散了。 事情在亨利一行人避人耳目逃亡没有人烟的地方,并且与铂拉西亚剑士们遇上缠斗的时间段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迅速地发酵并扩散。 而即便对当前事态没有直接消息来源,当来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小镇又遇到了被佩德罗主教率领的这一众一见面便可闻到浓郁狂热宗教气息的民众时,敏锐如我们的贤者先生,根据之前的所知也多多少少推测到了事态的发展。 佩德罗主教打的如意算盘,在亨利与鸣海眼里清晰得就像是一面上好的和制铜镜里倒映的景象。 他们这一整个难民营地规模重大,但几乎全都是底层人民。衣着破烂生活穷苦的人是最适合用来生许诺发展成信徒的,白色教会向来都擅长使用两副面孔——对着底层饥民他们是带来福音的天使,而当影响力发展到足够大时和当地贵胄的交流又如同商人,字里行间全是利益。 底层人好发展,想来这也是当身后那个小镇发生灾祸时教会势力优先保障生存的人员。信徒是根本,其余人等就自生自灭吧。这种实质性的‘拯救’造就了更加牢不可破的信仰,狂信徒一般的氛围在整个营地间弥漫,大白天便一直沉溺于祷告之中四处加上圣徽的迹象都有目共睹——可问题也仍旧在。 数千人的营地需要的不光光是资源,还有人才。 当平民们都居住在小镇之中,只是周末来祷告时。只消在他们聚精会神听讲的片刻灌输一些**汤,讲讲痛苦是神明给的考验而来世必定会有更好的生活之类的东西,或许再给点廉价的口粮称作圣餐便可以度过。 可当他们自身生活的基础荡然无存,要运营一个数千人的难民营地可并不是光靠祷告就能做到的。 人有七情六欲,口腹所需、细微矛盾,一系列的小问题堆积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让这个营地也分崩离析。而到那种时候他原本的个人声望越高,人们对他的敌意和仇恨也会越深。 可他不可能放权。 帝国的教区主教是一个相当于贵族中男爵爵位的头衔,按理说佩德罗曾经拥有的权力也不小的。可白色教会在帝国存在的时间太长太长了,人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信徒越发敷衍不说,教会内部也是各种人浮于事。 犹如庞大且有过多冗余的拉曼水车,齿轮咬合已吱吱作响,却无人投来必要的关心。 教会影响力已大不如前,而教区主教手中所掌握的实权,也实际上远不如男爵。 他鞠躬尽瘁一生最终换得的却只有白发增加,因而当有机会前往一片神明之光未曾照耀的大地上大展宏图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自己在帝国的所有。 尽管大部分和人平民和贵族都对教会不怎么买账,但当他把眼光放到那些底层贫民时,他确切地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直渴求的东西。 那种狂热的崇拜与赞美甚至于愿意将生命交予自己,在自己的一声令下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与敌人战斗的感觉。 那种无与伦比身为人上之人身为神明意志的衍生,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得到确切执行的权威感。 让他食髓知味地沉迷其中。 但他终究不年轻了,没有稚嫩到只看到这美好的一面。这些人若是谋反自己会被轻易推翻这件事他知根知底,眼下尚且能用宗教戒律和神明考验这一套撑过去,但之后呢? 他需要人才,需要懂得平民管理和军事训练的武士贵族;因为方才逃离灾祸许多人都挂了彩,他还需要懂得治疗伤员的药草师。 贫民们终究是在底层挣扎的,他们空有狂热却并不具备很多珍贵的技能——而亨利与青田家一行,恰恰就是佩德罗急需的人才。 他藏得很好,这位年老的主教城府很深,他将这一切完美地包装成了某种礼仪,仿佛是他赐予亨利一行的,他们应当对此感恩戴德。 可一行人已看穿了他的目的。 只是这也从来不是演给他们看的。 ‘尊贵的主教大人给予的恩赐’惹来了周围许多贫民艳羡的目光,若是他们在这些人的包围之中不给佩德罗面子的话,他们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会被数以百计的平民包围。 以亨利一行的战斗力在此之前突围是可行的,但看着这些瘦骨嶙峋仅有双眼散发光辉的饥民,其中还有女人小孩和老人。 即便已有历经战斗,武士们恐怕还是挥不下刀去。 或许其它更为‘普遍’的和人贵族一样,将平民视为牲畜的话他们能冷酷地挥刀屠戮。但也正因为经历过战斗,以及更加重要的与贤者等人共同旅行中的耳闻目染,青田家一行逐渐变成了如今新月洲大地上武士族群中的异类。 他们能明白平民的感受,将对方视作为人,却也因此有了软肋。 一味遵循传统按照主流做法跟在前人身后的话,确实能走的更加轻松。 但旧的秩序已经被动摇,倘若还不愿意改变,不愿意走上一条新的道路,那么等待的也只有毁灭。 没人说这会是一条好走的路,正确的事,往往都是很艰难的。 但要在容易和正确里边做选择,他们选了后者。 于是他们陷入了这种若是有其它直辖州乃至于藩地武士贵族在场,必定会放声嘲笑愚蠢的困境之中——因为不想动用武力不希望有流血牺牲,他们被一群乌合之众给包围住了,无法脱身。 只是佩德罗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亨利一行仍旧还在思考着应对方案的时间点。 第三者介入了。 风向变了,这些天的天气一直都不稳定。从身后吹拂过来的风带来了如地狱般的恶臭——那是浓郁至极的死亡气息,烧焦毛发与皮肉的混合物,一如之前在小镇废墟的体验。 佩德罗与难民们以为已逃至安全距离,而亨利一行也以为甩开了目标。 但它追了上来。 惊恐代替了狂热,面对人类同类时尚且能作出凶神恶煞表情的贫民们,大叫着丢下了手中的草叉。 “原来如此,那个不规则的肉团一样的东西。”非战斗人员中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就只有看着那个庞然大物开始以学者心态进行分析的博士小姐——她接着说道: “原来是未成形的胚胎。” “果然很像啊,成长姿态和根据环境进行吸收。这么考虑的话那么它们应当是同源的,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会诞生出这样需要进行多次变化形态的生物——” “可以等到之后再分析吗学者大人,快上马车。”樱在旁边催促着。围在周遭的饥民们作鸟兽散,营地中的人见到怪物追过来了也尖叫着快速开始逃开,佩德罗大声呼喊着:“不必惊慌!”但他的影响力似乎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失效了。 跨过地上掉落的草叉,亨利一行原本下了马车的人都重新爬了回去。 “地龙居然输了?”而洛安少女看着那身形庞大有数吨重的肉团在极短时间内进化成的形象,感到有些震惊。 三头龙全被它给吸收了,挥舞的无数手脚聚集在龙头脖子的附近,粗壮的四肢和矫健的躯体一点不见过去愚笨的模样——只是这形象未免过于容易引起联想。 并且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的。 “刻耳柏洛斯,地狱之门卫!”或许是一直以来的压力与焦虑在眼看着营地崩盘的一瞬间终于达到了顶点引致精神崩溃,佩德罗主教大声地对着那个混种怪物吼出了这句话。 “吾乃主之仆从,服从于吾,从吾面前退去,汝这污浊之物!”他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木杖,像只蚂蚁在人类的面前叫嚣着冲了过去。 “啪——!” 然后毫不意外地被怪物用前掌拍成了烂泥。 三个头加起来刚好有三只眼睛的怪物俯下脑袋舔干净了地上烂泥状的大主教,紧接着空气中“咻——”的一声响起。 “夺——!”一枚宽大的和制重箭射中了它的脖子。 “昂——啊啊啊——”痛楚和立刻流出的鲜血激怒了这头怪物,它用脸皮烂掉的一个龙头嗅着而另外两个头则立马看向了亨利他们的所在——马车车队已经整理好了,武士们站在后方张弓搭箭,紧接着又是数枚射出。 “嘶——”伤痕累累的龙头龇牙咧嘴地表现出了情绪。 “这东西记得我们。”对魔力极为敏感的我们的洛安少女凭直觉说出了这句话。 “啪嚓——”有一枚箭矢击中了中间脑袋剩下的一颗眼睛,它三个头这下只有左边脑袋还有视力,并且严重的痛苦使得这形似地狱三头犬的怪物挣扎咆哮。 “那正好,把它引开。”鸣海快速地下达着指令。 “你们怎么决定!”而亨利对着尚且在平地上发呆的传教士一行大吼。 “横竖都是死,继续一起走还是跟着贫民?”他这样问着,而几人看了看那些仓皇逃窜的贫民和混迹其中已然远去的其它教士背影,又看了看这边的队伍。 “哎呀!”老传教士叹了一句,紧接着他们提着宽大袍子的下摆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身体伏低了,这家伙准备跳了!米提雅!”洛安少女瞧见了那头三头龙的姿态,叫了一声,而小独角兽凑了过来,她熟练地抓着对方的马鬃攀了上去。 “给我支矛。”回头这样对足轻说了一声后米拉接住了被丢过来的短矛。 “掩护小姐。”而武士们共同配合着没有拉满弓以增加速度快速射出了几轮箭雨,它们干扰了三头龙的动作,为米提雅的冲锋争取了时间。 “马车先走。”米拉的反冲锋是为传教士们上车以及迟缓的马车加速争取时间,武士们收起了弓箭防止从马车上翻落。而车轮转动的时候白发女孩儿也冲到了被箭矢一度停滞的三头龙面前。 “哈啊!”她大叫着甩去心里的紧张,然后在小独角兽冲到极点的瞬间旋转着丢出了手里的短矛。 “噗嗤——!”锋利又沉重的短枪扎穿了中间龙头和左边龙头之间的缝隙,鲜血立刻溢出而灵敏又强壮的独角兽甚至配合米拉的攻击显露出了自己的独角。 “嘭——!”地一声圣白的辉光显现,它似乎对这头三头龙有某种伤害,让它痛苦地闭上了仅剩的两只眼睛。而米提雅便趁着这个空档转身带着米拉回头追上队伍。 “跟过来了!”运用了魔法因而独角暂且无法隐藏的米提雅原样显露,就连武士们都难以将目光从它身上挪开,便更不要提传教士一行。 但他们的注意力紧接着又被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吸引了回来——吸收了三头奥托洛小型地龙的肉团融合成了一头几吨重大型地龙体格的怪物。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对这个尺寸的对手有效的武器。 除了。 克莱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