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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与少女全文阅读

作者:Roy1048     贤者与少女txt下载     贤者与少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八节:取舍

    贤者找上茶馆老板的方式和当初在青知勾搭上青田家一般无二,而他之所以能作出这样的判断,也自然是基于其自身对于这类事物的深刻了解。
    里加尔的佣兵界有句俗语,惹上有名气的佣兵团就好比拍死一只落在身上的蜜蜂——看似无伤大雅,实际大难临头。你眼前所看到的只是一只嗡嗡叫的小蜜蜂,但其背后代表的却是一整个蜂巢的战力。
    这句俗语一定程度上是指挂牌佣兵们与佣兵公会之间互惠互利的关系,另一方面,却也是指成名以后的团队会拥有的庞大关系网与人脉。
    这一点替换成各个国家的正规军精锐也是一样的。
    行动在最前线的作战人员诚然是如同社交名人一样的存在,尤其是那些成名拥有独特称号的角色。游吟诗人们传唱他们,历史也会记载,在军中甚至各地相关战斗职业者们口中他们的名号或者外号也常常被提及。
    但只有真正业内的人士才能过明白,这些人能够成功,自身的战斗能力仅仅只占4成不到的重量。
    很会用剑或者很会用斧子就是一流的冒险者吗?
    这个答案显然是错误的。
    事事亲力亲为的孤狼思维,觉得自己是孤高又天下无敌的剑士一个人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大部分最终都会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思路没有一招鲜吃遍天,装备也是如此。对付不同的目标需要采用不一样的装备和队伍配置,而你如何去获得与目标相关的情报,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谁人提供的情报靠谱信得过——仅凭三言两语你如何判断对手的武器装备与人数?他们又会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地点?
    即便是对付魔兽,根据体型、年龄和之前是否有与其他冒险者战斗过的经验,难对付的程度也会大相径庭。
    越详细的情报越好,并且不光要准,还得快,否则机会就被别人夺去了。除此之外你还得知道哪里能获得最靠谱的高质量装备——谁都不希望在关键时刻手里的十字弓忽然“咔嚓”一声弦断掉了,或者箭射了出去却因为箭头没装好在命中目标之前就掉了。
    是的,能力极其优秀的冒险者或者军中精锐也许可以化险为夷,在遇到突发情况时仍旧保持冷静力挽狂澜——这也往往是他们成名的原因。
    可若你去问任何这样的人,他们都会回答你:
    “尽力避免陷入需要奇迹的情况,才是专家应有的行为。”
    6成靠事前计划,委托情报人员调查清楚,从靠谱的装备提供者那里获取合适的装备。东西全部摸清,参加的人员也知根知底。确保行动按部就班甚至预先演练一番,最后剩下的4成才是行动本身。
    快、准、稳,每一次都做足准备确保任务有高成功率,而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一股脑冲上去随机应变,这便是专家与业余的区别——而鉴于巫女与鬼神族的部队乃是新京之刀,她们会有在大城市的隐秘据点,负责监视情况及时汇报之类的,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像茶馆老板这样的角色便是暗地里为巫女们提供情报与后勤支援的存在,因为有一个对当地动向知根知底的人,她们才能及时发觉各种危机并且果断处理。
    大巫女是知道这一点才交予亨利御守,虽说口头上只说是带着这个去了新京也不会有人为难,但实际上这种身份证明也在一定程度上标明了贤者能部分利用她们拥有的资源——当然,前提是得他自己懂得怎么去用。
    数千年文明的月之国文化矜持而又保守,就连剑术老师教学的时候也往往要学生自己去“悟”。他们不会像是里加尔的剑客那样从发力方式到站姿全都给你讲解通透,而往往只是指出你“站姿不对”却不告诉你怎样才是正确的,以此来挑选出那些天资卓越注意力敏锐的学生。
    不明说不细说,既然交给你了就代表你可以用,但能不能用得上,能发挥出多少就得靠你自己了。
    以直来直去的洛安少女观念看来,这种做法简直是别扭又难受,有话不说全要你猜,就不能把东西全都给你说明白。
    但好在我们的贤者先生对这种东西处理起来算是如鱼得水。茶馆老板在确认了身份之后沉默地接受了请求,这种心照不宣对于一行人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安安静静解决问题,不过问内容,无知即是对茶馆老板和他女儿的一种保护。他只是作为关系网的一个接头人,和其他人一样都只负责自己的一个小部分,这样一来哪怕有人抓到了他想打听消息,也无法从他一个人身上就得知全盘。
    这样深邃又成熟的地下网络很难被一网打尽,虽然他们作为己方协助人员时很让人安心,但另一方面能利用上这样网络的人却也不仅仅是巫女们。
    刺客头目最终透露出来的信息十分暧昧,并非单纯的有益与否可以定论,要如何利用上这个情报还得看个人。
    “是个白头发的人,就好像你们这边的小姐一样。”
    作为执行命令的存在,这位以尚武著称的隼人族出身的刺客领队只见到了负责给他赏金的人。
    白头发,但年龄却并不大。
    洛安人。
    操着一口标准到毫无口音的和人语言,全身都用衣物遮盖,戴着斗笠安安静静地待在中介人的身后。刺客头目也只是碰巧抬头瞥了一眼,但也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
    那个洛安人是代表了什么样的角色立场,是那些有意谋反的贵族手下的人?还是说——
    不该问的东西就不要过问,是他们这一行的常识。而短短的任务交接过程中,刺客头目也没与他有任何眼神交汇或者直接交流。
    他是谁,又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这些细节光凭几句描述也无从得知。因而贤者接下去打听的东西便是更为紧要的问题:一行人为何暴露行踪?
    虽然他多多少少也能推测出一些。
    全副武装的青田家武士们在从藩地走到泰州的一路都不算太引人瞩目,然而在来到章州这种地方以后,就好像刚刚到来的下午便起冲突被嘲笑的那般,他们就像是一群从古文故事连环画当中走出来的家伙一样显眼。
    武士们终归还是局限于青知镇时间太久了。
    10年10年有一变,对处于新京直接管辖的各州领地而言,如今这种盛装出行全身戎装的武士,已经稀少得只要走在大街上就会引来民众围观。
    这一点即便是我们的贤者先生亦无法预料到,毕竟他上一次来访这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了。
    各地武士缺乏交流沟通,唯一的接触形式是全国比武大会,但那种情况大家都只着轻装配木刀。尤其藩地实际上还不属新京直接管辖的区域,没有交流没有沟通产生的信息资讯断代,导致他们甚至都不清楚如今各州的武士已几乎舍弃甲胄。
    大弓与大枪的训练几乎已经被放弃,从章州往南大部分地区的武士如今只锻炼剑技,因为剑术是全国比武大会的重中之重。
    甚至不会骑马的武士都有众多,出门全靠人力抬轿。
    这一系列的情报便是亨利所需打听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月之国实在是过于庞大,藩地的很多习惯南下之后必然会让他们看起来无比显眼,而这正是一行人所需要避免的。
    之前因为灯下黑,一行人都没觉得这是个太大的问题。以为都是武士,可以顺利混入章州本地的武士之中。但现在看来显然是有些麻痹大意了。
    必须作出取舍。在与鸣海商量过后,贤者便来到了这边联络如今在章州唯一可能还信得过的存在,独立于紫云官府作为新京直属精锐部队秘密据点的茶馆老板这边。
    十几副甲胄价格高昂,尤其其中不少还是华贵的武士甲胄。哪怕是财大气粗的青田家武士们也舍不得就在荒野中挖坑掩埋,因而能找到暗地里的渠道将其清理掉换做行动资金才是理想的情况。
    卸掉显眼醒目的甲胄之后他们想换成贴身的隐蔽样式,而后足轻们的大枪还有武士的大弓等许多东西也都必须舍弃。尽管许多人都表现得无比不舍,同时也对舍弃了主武器与高防御力的全身甲以后战斗力缩水表达质疑,但细细讨论之下,果然对他们目前而言还是隐蔽性优于战斗力。
    如今一行人只剩20不到,其中还并不全是战斗人员。若是因为全身甲胄和无法隐藏的大弓长枪这种主武器招摇过市惹上更多人盯着,哪怕全副武装,他们也完全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袭击者。
    大隐隐于市,舍弃这些装备融入当地武士之中,成为“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烂大街武家子弟”。这种扰人耳目让有意盯上一行人的情报人员鉴别难度大增的做法,要远比物理性质的甲胄防御更加高明。
    再好的甲也会有缝隙和弱点;再精妙绝伦的守夜士兵轮班安排与小心翼翼的道路规划,不如从一开始就混入大众之中,不被注意到不被敌人盯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委托茶馆老板隐秘地处理掉了不便行动的重型甲胄以及大弓大枪,与此相配的很多盔甲保养用具和存放甲胄用的箱子也可以舍弃,辎重减了几乎4成的一行人在集体换装之后身轻如燕。
    就连载重用的驮牛和牛车也可以进一步地减少,整支队伍相比进入紫云之前变得干练轻便了许多。
    除了鸣海等部分人仍旧保留了本就贴身的叠具足以外,其它那些没有第二套轻甲的人更换的是皮制涂有大漆的腹当。这种和式的甲胄是在背后固定,只防护前胸和侧腰的短胸甲。仅以厚牛皮制成的软甲防御力十分一般就连刀剑都可以破开,因而为了增强防御力,皮甲就还需要在上面涂抹多层大漆。
    一层漆刷上去,在漆壳干燥之后又再度涂抹,重复五六次直至拥有一定厚度。硬质的漆壳能够有效增强皮甲对于锐器的抵御能力,而相比金属甲它又仍拥有贴身、安静和轻便的优点。
    防护能力与防御面积自然是无法与金属甲相媲美,但眼下一行人所需要的更多是隐蔽而非直接的防护。
    花了两三天时间作整改,在收到皮制腹当时不少武士都对亨利身上的布里艮地板甲衣投来了艳羡的目光。里加尔矮人工匠出色的技艺使得板甲衣可以做得极其贴身,虽然行动时仍会发出些许金属声,但表面看起来就好像只是衣物,面料下面却是如同鱼鳞一样层层叠叠毫无漏洞钢制甲片的板甲衣,实在是一种隐蔽性与防护能力完美结合的设计。
    和人并非没有类似的设计,但纯粹用龟甲金制成的甲衣制作十分耗时。他们眼下时间并不十分充裕,为了避免再次遭受袭击隔天就换了旅店,但也仍旧还是有被盯上的可能性。
    选择皮甲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软甲哪怕是二手现成货,用绳子扎紧了就还能贴合身体,这是金属盔甲所不具备的特性。
    内里穿着轻便的衣物,下方是袜子与草鞋。贴身衣物外面穿着涂有大漆的软质皮甲,在这之外再穿上武士华丽的外套。之后腰上带着太刀与短刀,头上再将乌帽戴好,除了皮肤没有那么白皙四肢没有那么纤细也没有一身酒臭味与尿骚味以外,他们与本地的章州武士乍看之下已是一般无二。
    混入人群之中也不会引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行色匆匆的路人即便相遇了也不会过多瞩目。
    叶隐于林,让自己变得普通平凡,就是一种最好的自卫手段。
    时间辗转流逝,而在紫云待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大变样又经历了不少事情的一行人。
    重新踏上了旅途。

第一百二十九节:废庙

    在新月洲作长途旅行,有一种体会是与里加尔截然不同的。
    里加尔大陆尤以西海岸为例,诸王国林立且彼此之间经常有争斗。加之以佣兵公会势力庞大,谋求生计的冒险者们来来往往是十分常见的景象。
    这也因此,里加尔世界那些较为主要的道路基本都有面向冒险者的驿站和补给点。在可能的情况下,佣兵公会也会尽量在每一个稍大一点的城镇都设立自己的分会,扩张势力招募当地人成为挂牌佣兵。
    过去在里加尔旅行时,亨利和米拉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去当地的分会登记,而沿途居住于旅馆之类的地方也是常有的事。
    但这点月之国却无法实现。常年和平加之以整块大陆就只有一个国家,作为以农耕为主的国度,这里反而是要尽力避免人口的流动。
    农民们大多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地超过10公里,即便是工匠也更多是因地制宜以当地特有产业谋生,甚至就连贵族的游历也很少超出自己所属的州。在这个国家,除了商贩以外大部分人就只会进行短程探亲之类的近距离旅行。
    浩浩荡荡出门的大多是有自带后勤补给的贵族,或是习惯了吃苦对风餐露宿甘之若饴的底层商人,因而在这片大地上没有驿站补给甚至有时候去了城镇都找不到旅店可住,也就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而在这种前提下,来往旅人若是去到了一些村落而又没有旅店时,便会在附近山上的废庙之类建筑里短暂休息。
    离开紫云之后走了一天半时间,他们于中午时分到达的便是这样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废庙。
    因为骑马的人较多且辎重大为减轻,走好走的国道时一天行程可达10-15公里。然而一天半时间走了快20公里路,却也大多数地方仍旧人烟稀少。
    尽管如泰州那样的领地开发出了梯田与水车,因而可将山坡这样的地形也利用起来耕种稻田。但那也仍旧需要土壤肥沃且山坡较为平缓,并且供水充分。
    章州领地内洼地沼泽与山丘并行,可耕种土地面积不多不说,进行改造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也远比泰州更大。因此人口仅聚集在主要的三座大城附近。
    离开紫云约莫5到8公里范围,就很难再见着有人聚居的村落。荒废的房屋倒是可以见着一些,不过大多年久失修已经长满了青苔蘑菇。
    位于大约20公里处这座破庙从斑驳的墙壁和大体还算完好的屋瓦看,荒废的时间在10年内。结合附近山脚下已经彻底朽烂的村落遗址,想来多半是人口都聚集到更靠近紫云那边,村人都离去后僧侣孤零零地又坚守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放弃了吧。
    这座庙是来往行脚商人们常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多雨的夏季,对于负重尽可能安排给货品并且要保护好它们的商贩而言,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是难能可贵的。
    僧人舍弃了这座庙宇之后它便成为了没有营帐的旅人们口口相传的休息处,尽管大部分人都相当自私自利休息完甚至还要盗走佛像香炉去换点钱花,却也有一些心怀感恩的人用自己手边的东西对废庙进行维护修缮。
    门窗和一些细节都有修缮的痕迹,也许这也是这座庙宇被废弃了这么长时间却仍旧可以使用的原因。
    一行人虽然不至于像底层的商人那样若没有废庙就只能风餐露宿,却也仍旧是有一些物资需要沿途补给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炎热夏季不可缺少的淡水。
    章州领地内多是沼泽瘴气,因而低地流淌的水源大多十分可疑,若不是因为口渴将死之人大抵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炎炎夏日加上赶路一行人所携带的淡水仅能支撑不过四五日时间,因此赶上了机会就要尽可能地补充。
    山脚下废村当中的水井早已枯竭,但废庙门口的这口井却仍旧是运转的。深井之中的泉水清澈甘甜,顶着正午阳光到来以后一行人连烧开都没有就直接饮用,感受也十分舒适。
    不与河流直接相连没有生物在附近活动,又经过山上岩石与沙砾过滤的井水相当干净。虽然保险起见还是烧开比较好,但是在这种大热天谁都无法拒绝冰凉井水带来的爽快。
    兴许是因为脚程较快,也可能是夏季时分天气过于燥热缘由,在到达废庙时这里并没有其它人存在。想来章州本身的特产仅有一些茶叶与蜜饯,但贵族子弟大批聚集因而实际上这些特产已算是供不应求。没有余力来销售给其它地区,所以商贩的数量比其它地方更少也是可以理解的。
    能独占这座破庙对一行人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人多嘴杂且目前离紫云尚且不够远,留下点什么线索的话万一还有追兵就不太妙了。
    大体完好的寺庙可以直接作为一行人过夜的地方,因为人数刚刚好够住入其中的缘故,也就没有必要再大费周章去设立营帐。
    拉着辎重的牛车被卸下来放在比较靠近寺庙的地方以方便搬运材料,而之后牛马被分别牵到了两处地方,足轻们又将柳条制成的轻型食槽放在它们面前,供它们食用草料。
    因为没有长石槽可以直接倒进去让坐骑们并排饮用的缘故,给牛马喂水他们得自己提着木桶一个个喂。所幸一系列变故下来青田家的武士们逐渐放下了身段,也开始习惯自己照顾马匹,而不是全部甩给足轻。
    出门在外能一物多用是节省负重和运载空间的好方法,用以给牛马食用的柳编草料食槽本身就是拿来存放饲料的框子。不过光是食草可不足以支撑这一路的高强度消耗,新月洲缺乏大片可种植牧草的原野,因而所谓草料称作草料实际上却是以混合谷物为主。
    除此之外为了保证营养充足,在喂食前还会混入豆子和些许如同萝卜之类的蔬菜,进行大致搅拌之后才提供给牛马。
    牛马所需要的饲料实际上比人吃的都更多,只是相对幸运它们可以消化人类难以消化的各种灌木叶子之流,因而找到了合适的山坡放任牛马自行啃食都行。
    解决喂食牛马都需要不短时间,而与此同时人的饮食需求也需要解决。
    清凉的井水下肚将一个上午的疲惫与闷热一扫而空,而也正因如此腹中的饥饿感也一点点蔓延出来。
    可中午所吃的午饭却并非一如既往白花花的米饭——他们的存粮一路消耗加之以赠予隼人村民们的部分终于是用完了,而尽管手里有银,章州因为其自身并不产稻米而爱吃米饭的贵族又多的缘由,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余裕可以销售给一行人。
    各处酒楼旅店的稻米库存基本上都是每日消耗一空需要从泰州进货,原本想要补充稻米的一行人找来找去最终只有黑商愿意以高于市场价两倍的价格销售他们。
    1斗米1200文,要1两银子还多出一点。买10斗才按1斗1两也即是1000文算。十几人的队伍2两银子米只够吃4天,花个1两金子也即是10两银,也只不过能买20日的份额。花将近平民一年的收入买不到一个月的口粮,这怎么想都实在是有些贵得过头。
    即便是青田家财大气粗,明摆着人家想趁火打劫宰你一笔要是还上那就不是单纯有钱而是傻了。
    一贯都爱吃的东西吃不得了,懂得克制的高级武士们尚且有些不满,就更不要提在他们看来相当娇生惯养的弥次郎。只是老乔和鸣海担忧地看向小少爷时,他却少见地主动开口:“既然如此那就买栗米吧。”
    更换了口粮换做便宜的黄米,因为是贵族不爱吃的平民用品加上附近也能种植,所以量大管饱。
    足轻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们本来大多数时候吃的就还是黄米为主,因而此刻回归倒也还算适应。
    依然是那口铁锅被架设起来,之后黄米被放在木盆之中,用井里打上来的清凉山泉洗净。清洗小米时与稻米区分较大,他们并未用手淘洗而是只用勺子轻轻搅动,之后浮上来的杂质被倒掉,却没有直接下锅。
    黄米的颗粒比稻米更小因而容易粘锅,所以洗净倒去水份之后就被放在一旁。铁锅先以猛火烧至水滚开,之后倒入黄米,用勺子稍作搅拌避免粘锅。过了片刻之后用木棍将锅底大块的柴火挑走,改成文火,盖上盖子开始焖烧。
    十几人份的黄米饭需要耗费相当时间来煮熟,所幸负责处理伙食的足轻对火候的掌控老道高明,他们没有叛逃也没有在之前的交锋中阵亡算是对其他人来说值得庆幸的事情。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残酷,仿佛其他人死不足惜。但不论言辞再如何华丽,再如何强调公平,人的价值依然是不平等的。对他人而言不可缺少的人势必要比那些可有可无的人更受珍视,失去一个能煮一锅好饭的足轻,要比失去一个只会指手画脚的高级武士更能让人感到可惜。
    ——话归原处。
    等到一切其他事务都打理通透并且做好了在这里修整的准备时,黄米饭也正好开锅了。
    比稻米更小的颗粒口感差距甚大,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吃起来会相当怪异。而因为配菜副食也消耗了不少的缘由,在紫云入手的配菜也与之前有很大区别。
    用黄豆混合盐发酵制成的无名酱料风味独特,与味增还有酱油相比它们保留了较大的颗粒。出身里加尔的传教士一行在闻到味道以后眉毛紧皱显得十分抗拒,但因为饥饿的缘由他们也仍旧是接过了这些。佣兵出身的亨利、米拉以及下层平民出身的咖莱瓦倒是十分能够接受,与此相比武士以及博士小姐这些和人上流社会成员则是满脸惊奇地看着这些庶民食品。
    黄米饭一碗,再舀上一勺酱料拌饭下口。运气好的话还有腌萝卜脆片或者新鲜野菜点缀,若是海边居住的话便会换成海苔。这就是农民和下层足轻常见的每日家常饭菜。
    没有大鱼大肉,鱼干之类的也只是偶尔可吃,尤其行军过程时更是仅有黄米饭与酱料可吃。
    干燥处理做好的栗类可以经得住长途行军,而发酵过又加入大量盐分的酱料密封在粗陶罐子里存放个一年半载都不是问题。
    这是大部分地区的底层和人主食,而出门在外的人若是有条件带一口锅的话也会用这样简单的组合解决温饱。没有条件带锅的就用栗米或是薯粉制成的薄饼干粮配合淡水下肚。
    朴素,没有什么花样,但能管饱。
    与之前相比算是简约了许多,但毕竟身处旅途之中,且饥饿感终究取得了优势,这一锅黄米饭也就在沉默之中最终被消灭殆尽。
    解决了午饭之后武士们兴致勃勃地拿出了在离开紫云之前购买的另一种东西——以小陶壶装着的清酒。
    稻米供不应求,可是以稻米酿造的酒水却有大量库存。这种诡异的不平衡正是这一领省皆是为了贵族子弟荒废人生而设立的证明,依托于产粮地的供应,让这些无处可去也没有地方能施展才华的武家子弟手中金钱都被消耗出去流通于月之国社会。
    相较里加尔的葡萄酒与洛安烈酒而言度数轻微的清酒,以异邦人的标准而言即便是当水豪饮也并不会酒醉。
    但对于酒量较低的和人而言,几杯下肚已经足以让他们变得醉醺醺。
    不过正午刚过就开始饮酒,显得和紫云的那些年轻武士一样颓废。
    但一路奔波辛劳而且终归有所节制不至于一口气喝个酩酊大醉,因此鸣海便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自己也小斟一杯。
    **的阳光洒在庙前的大地上,而坐在屋檐下阴凉处吹着山风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景色。
    盛夏时节翠绿色的树叶在风吹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新月洲独有的白鹤这种生物在远处排成一排飞向青天。
    用只有掌心大的杯子抿一口清酒。
    仅仅如此,便已足够散去一个早上奔波劳累的不快。

第一百三十节:不睦

    从更换行装又离开紫云约莫一周过后,队伍已经走出了上百公里的路途。这一路上偶尔遇到其它武士或者商人时,对方也并未对一行人投来太多的瞩目。他们的换装显然是成功的,如今看起来与当地人一般无二,就是普通的武士带着打杂跟护卫的随从,瞥过来一眼对方就会移开视线。
    早在出发之前商讨如何更换行装时,队伍里曾有人提议乔装假扮成平民岂不是比贵族更加容易混入市井。
    但这种想法有些过于单纯,最终也便还是被贤者否决。
    武士们终归是贵族出身,尤其是青田家的武士们相对来说生活在一种更为封闭的环境之中,是奉行传统的和人武士生活方式,隔绝物欲一心一意磨砺武艺锻炼心智和美德。
    用和人的俗语来说,他们就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从实用角度来说,军事贵族和平民区分开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只有在一个相对孤立的环境里,专业的军事训练才是可行的。训练需要场地,而起床时间与入睡时间还有很多事情都是假如与平民混杂在一起的话,双方势必会起某些冲突的。
    若是专业军人们不处于一种孤立的环境中,那么练习射箭时若是有平民小孩玩闹着闯入靶场被误伤了该怎么办。
    也正因如此,一行人若是扮作平民不光不会比贵族更低调,反而会让有心人更容易起疑心。
    因为哪怕衣物穿得破烂,干净的皮肤和一看就好吃好喝长大的健硕体格,都不像是那些干瘦且被农劳重担压垮了脊梁的驼背老农应有的模样。
    上层贵族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举手投足之间自然的反应就十分优雅得体。这是平民所学不来的。
    贵族有一个鄙夷平民假扮武士的戏剧大意是平民穿上贵族的服装也仍旧只是沐猴而冠——骨子里终归只是只猴子,不论怎样模仿人类也始终只是个笑话。
    但人在涉及到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时很少有人能做到客观,哪怕是青田家的武士们,若是提及这个戏剧他们多半会嘲笑平民的不自量力。可轮到提出自己假扮成平民时,除了领队的三名武士以及或许还有弥次郎以外,其它的那些个贵族老爷都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做好。
    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变不了的,哪怕披上百姓衣物,言行举止也仍是贵族。而且这些人提出这个论点时也未曾考虑辎重应当如何携带,习惯了以马匹代步的他们又是否能撑得住一路的步行?
    哪怕是以上的问题都有解决方案,夏季正是农忙之时,在这种情况下浩浩荡荡十数人的平民队伍漫无目的地穿越领省,显然也是少不了会被关卡的人盘问。
    而到那种时候扮作平民的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回答?
    武士接受的是标准教育,识字率高许多事情也都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但平民不是这样,哪怕月之国花了不小的力气进行基础教育普及,也仍旧只是限制在非常基础的程度。
    大部分平民甚至连标准的和人语言都无法流畅地说,到头来许多地方其实仍旧保留了大量的方言用语。乡里乡亲交流之时用方言多于标准语,即便是讲标准语时也常常会遇到一些词汇无法表达通透,因此说到一半忽然换成方言之后再换回标准语也是常有的事情。
    就拿章州方言来说,此地有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词汇是指以和人的食具筷子夹起放入到容器之中的。
    写作月之国的语言无法成字,在标准语当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表达方式,但本地的旅店和茶馆之类但凡有涉及餐饮的地方就经常可以听到客人与店员们用这个字节。
    勉强翻译的话以标准语可以写作夹,但并不完全准确。因为这个词比起“夹起”还包括了“放入”的部分,所以客人们有时候会开口要求店员给他譬如夹几颗煎饺,类似这样的情况实际上就是要求店员为他续盘,在餐盘当中多添一些个食物。
    人是一种很懒惰的生物,在可能的情况下总会把一些东西给省略掉。而在同一地区同一文化熏陶下长大的人可以心领神会那些被省略掉的部分,外地人却会满脸迷惘完全听不懂在讲些什么。
    越是深入市井之中,这些细节熏陶留下的印记就越是深刻。因此要他们这些在封闭环境下成长的武士扮作市井小民?——怕不是一开口那个严谨的措辞和详细的语句,就会让对面的人印象深刻。
    原因有许多,各种总结下来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还是扮成武士更好。因为这些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武士做派。
    哪怕贵族相较平民更为稀少,单从数据上来看依然以贵族装束出行确实更加引人瞩目,有一些事情却也并不是光会算数就能搞懂的。
    最终的结果是亨利的观点取胜,鸣海同意了贤者的做法采用了如今的模式。但否决了这部分武士的提议,为亨利引来了相当程度的不满。
    武士们大多仍是刚愎自用的,哪怕在一部分事情上面因为不可抗力而接受了现状,整体上一直在自身更为优越的思想熏陶下成长的他们,却也仍旧很难接受其他人的反驳。
    理由已经罗列出来,详细而又客观地为他们分析了原因,也正因如此才成功说服了鸣海按照亨利的路子来。可尽管如此这一批武士对他的敌意却并未就这样被抹平。
    也或许恰恰相反,正因为贤者证明了自己的思路的可行性和靠谱程度,以阿勇和之前逃跑受伤的几名武士为主的这些高级武士才会对他意见颇大。
    ——因为这就好像在说他们提议的乔装成平民,是一种异想天开的幼稚想法一样。
    被落了面子能干净利落地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少之又少,加上武士这种生物又是以荣誉为尊。就是因为这点在冒险者出身的洛安少女看来有点不可思议的原因,这些之前还一口一个先生地对贤者予以尊崇的人,就开始和他单方面玩起了冷战摆臭脸。
    不论自己开口说出来的东西有多不成熟不可靠,都不允许别人反驳。
    上流社会教育出身一生顺风顺水习惯了被别人奉承和应诺的人,到头来都免不了会形成这样的性格。那三名之前有辱荣誉逃跑受了轻伤的武士会积极想要表现自然是为了洗刷自身的不名誉,而阿勇这个原本和弥次郎走得很近的队伍中第二年青的武士之所以也会站到他们那一侧,原因却是刚进入紫云时贤者阻止他出手和章州武士起冲突那件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哪怕亨利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队伍着想,阿勇却也只看得见他像对付调皮小孩的大人一样抓住自己的手,阻止自己出手的行径——在他看来这大约是一种侮辱。
    拉曼人对于和人武士的“格局小”这种点评终究是直指要害的。瞧不见大局只能拘泥于个人层面的小情绪与荣誉等问题,追求表现,对于团队整体没有概念。哪怕是为了集体着想,一旦有他人干涉自己视对方身份便会产生敌意。
    贤者终归只是一介异邦人之身,是作为客人存在于这支队伍之中的。在武士们看来如果他们觉得他的意见可以被采用时,那可以作为参考。如果能经常性提出有意义的意见,那他确实有被尊敬的价值。
    可直接干涉自己的行为这就有些喧宾夺主了。
    “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那天凌晨洛安少女在路过时曾一度听到那几名武士凑在一起小声地说了这样的句子。
    这种事情亨利其实都知道。其实即便是相对来说客观的鸣海等人也存在这个毛病,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和足轻闹矛盾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得过于积极想去提意见解决的缘故。这里终归是客场而不是主场,很多事情应当照顾到主人家的尊严和立场,不能表现得他才像是这个队伍的话事人一样。
    但事出有别,刚到紫云的时候情况紧急若是他不出手的话阿勇应该已经把刀拔出来了。在处于新京直接管制下,拥有完善法制的城镇,武士也只有在确认自身具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可以拔刀,而对方那时候摆明了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周围又有很多人围观。
    一旦拔刀,到时候官府的华族过来过问,怎么着都是他们吃亏。
    这一次也是因为计划需要赶快确定执行,他便直接迅速地否定了想要表现的武士们提出的可行度极低的方案,没有给他们留什么情面。
    洛安少女看着自己老师的背影,越发觉得作为无所不知的贤者有时或许也并非好事。
    知识是没有感性不会波动的,正确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事情。
    可人心不是。
    人是善变而又容易混乱的生物,有时候明明是错误的事情却不允许别人去纠正。
    明明他提出的意见确凿无疑是正确的,是为了团队着想而制定出来的完善方案,可却有人因为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被比下来从而擅自地感觉到被冒犯了。
    本来只是事与事之间的辩驳,谁提出的方案更加出色就采用谁的。但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不肯承认自己抖机灵似地抛出来的想法不成熟的武士们,转而开始抱团进行人身攻击,认为不过是一介异邦人一个客人的亨利有些过度干涉队伍的决策。
    因为知道这些知识,拥有这些相关的经验,所以人们会仰仗他来解决。
    可是在仰仗的同时却又会有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进行攻击,或许是因为心里不平衡或许是因为这般那般的小情绪。
    那就让这群家伙去闹他们的小情绪吧,不要开口不去解决事情,让他们自生自灭。听起来似乎很畅快,但这种破罐子破摔只要还在一起旅行,就终有一天会变成砸自己脚的行为。
    所以为了整体着想他仍旧只能站出来。
    若是完全无知,不被任何人指望的存在的话,这种事情也自然不会发生。
    背负着很多事情,懂得许多,哪怕并不全能但却近乎全知。许多问题他都有解答,许多事情他也可以解决,可尽管如此,正因如此。
    他才是孤独的。
    “人们向往天才,但不会亲近天才。”米拉想起过去看过也曾听自己老师说过的话,现在回味起来,这句话却又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高级武士们对贤者的敌意因为之后没有日常吃得惯的白米饭一事继续加深,即便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这群人却也需要一个对象来把自己各种小情绪和生活中的细小摩擦与不满投射过去。
    一群大老爷们,平均年龄都在30岁前后自称高贵武者的贵族。
    到头来却因为心理不平衡之类的问题,连自我调节都做不到,而是像十来岁的青少年一样抱团试图玩孤立和攻击。
    被小情绪所掌控而看不清大局,自我中心觉得自己的情绪是最重要的。
    “真是。”燥热的夏季,看惯了的景色,洛安少女拿起汗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糟糕的大人啊。”

第一百三十一节:西边的故事

    时值教会神圣历1531,拉曼新历1332年6月。春日的步伐已经远去,盛夏之时到来的帕德罗西帝国第一大港口城市帕尔尼拉,过去因遭遇叛乱而一片苦难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
    在资本的冲刷之下,时令的新品几乎10天一换。像是刻意为了忘却那些苦难的历史一样,人们尽一切可能地开怀大笑。
    帝国商人们那种乐天派与满不在乎的心态,在这座城市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扬光大。
    就仿佛刀耕火种的古人烧尽山林为的是以灰烬令土壤肥沃,这样新生的种子更加能够茁壮成长一般,帝国的劫难让原有的势力再三洗盘,如今的帕尔尼拉许多富庶的工坊早已换了主子。
    自海上运来,源自苏奥米尔的上等羊毛在这里被清洗制毡。为了体现这是由两国最优秀工匠与素材制作,由帕尔尼拉出产的羊毛衣物被打上了分别代表千湖之国的铃兰与帝国的雏菊,铃兰与雏菊之标成为了品牌的象征。
    这里的经济在缓慢复苏。除了衣物、奢侈品与日用品以外,帕尔尼拉新兴的产业支柱当中不可避免地亦有过去便占据重要位置的军工业。
    大大小小的制甲工坊林立,平价的武器店与甲胄商铺鳞次栉比。在最辉煌的时刻,通力合作的帕尔尼拉甲匠们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内便为某个西海岸的国王备足了8000名步兵与3000名骑兵的装备。
    市场上的食物再度变得充沛,人们吃得很好,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去抱怨的。
    “感谢亲爱的玛格丽特殿下。”成为了市民与商人们最常挂在嘴上的话。
    关税变低了,各种税负都予以减免。在南部诸国因为叛乱而引发敌意的年代里,她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大量招募了其它地区拒绝接受的南部拉曼诸国前来寻求工作的年青人。
    没有趁乱压低工钱,而是以礼相待。
    商人与市民们起初并不能理解这种做法,因为这些人几乎等同于难民,他们可以接受堪比奴隶的工作条件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又为何不去趁火打劫。
    漂亮的话谁都能说得出口,但你何必要付100个人每天每人1枚银币的工资,如果只是一个面包他也能接受?
    没有多少人能在算完账之后慷慨解囊,压低人工成本是每一个合格的工坊主都曾做过的事情。
    但这也正是他们只是工坊主,而不是领主贵族的原因。
    帕尔尼拉是一座四通八达的城市,聚集于此的工人们所拥有的小道消息传播范围远比上方自以为是的商人贵族们想象的更广。
    以礼待人,待遇优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玛格丽特领先了一步棋。
    她看得更远。
    叛乱确实引发了敌意与排挤,但仇恨随着时间会消散,而工作岗位需要工人。帕尔尼拉以外的城市那些养尊处优的市民阶级同样拒绝做太辛苦的体力活,而在排挤了南方小国前来的工人以后,他们不得不更加依赖奴隶。
    供求关系的变化在叛乱被扑灭的几个月之后逐渐发展到了惊人的程度,奴隶主们开始声称那他们之前从未在乎过的帝国法令忽然有哪些词条拥有了管束力,奴隶买卖变得困难——而自然而然地,他们的价钱也就变得高了起来。
    之前拒绝南方工人的那些城市忽然发现自己劳动力紧缺,在奴隶的价钱也水涨船高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开出更高的价码试图吸引南方的工人们入驻,但几个月时间过去许多人早已在帕尔尼拉拥有了稳定的生活。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一个把自己当人又稳固不容易失业的工作岗位,要比看起来的高薪更具有吸引力。
    所以奇妙的一幕发生了。在别的地方都因为劳动力短缺而停摆的情况下,唯独帕尔尼拉迅速地恢复了生机,甚至比起叛乱发生之前更加兴盛。
    以合理待遇对待南方工人的做法看似在初期增加了人力成本,但工人们获得了更高薪水自然也会想要吃更好的食物喝更好的酒住更好的房子。于是食品商人酿酒商和旅馆业的人笑开了花,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为了玛格丽特的忠实支持者。
    “帕尔尼拉是一座将人当做人对待的城市,是一座自由的城市。”这样的说法开始在坊间流传,北至苏奥米尔,南至城邦联盟。
    “自由城”的称号开始传播开来,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这里。
    古拉曼曾有一个名为《千金买马骨》的寓言故事,而这也正是喜欢阅读故事书的玛格丽特灵感之由来。
    消费跟上了,劳动力也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大小姐阁下下一步棋则是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帕尔尼拉作为东海岸第一大港的优势。
    民间的船队被以领主家的名号整合了起来,舰船在维护修缮之后组成了更大规模的舰队。船长们得到了所有水手梦寐以求的东西——来自贵族亲自的保障,即便是在海上遇难他们的家人也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
    对于将性命寄托于舰船、风帆、大海和伙伴的海上男儿们,自己若是葬身海底妻儿便失去经济来源,大抵是这一行业最不浪漫的那一面吧。
    而在保险制度出炉之后,这些人自然心甘情愿地追随在这位他们曾以为只是个自大小丫头的大小姐麾下。
    重用能者,有序整合。一直都是野蛮生长的帕尔尼拉海上贸易,忽然变得简洁,高效了起来。
    进出有序,来自各地矿产、羊毛、生皮和各种粮食等原材料络绎不绝,而聚集了大量劳动力与优越工人的这座城市又以最严格的标准与最惊人的效率将它们转化为享誉四海的精工成品。
    不论是里加尔东边还是西边,但凡沾了一点拉曼血统的人,总是免不了会有一股骨子里的倔强。
    因为身体里流淌着那个曾雄踞四方的帝国那些祖辈的血,所以他们自然是要比什么人都高贵的。
    可这份高贵大部分时候并不为他人买账。
    更往西去,那些金发碧眼的异族正在崛起,与西侧教会异端分支绑定的奥托洛帝国在虎视眈眈。而即便是自称伟大正统拉曼传人的帕德罗西,其国土相较过去的拉曼帝国亦缩水严重。
    所以高贵倔强的拉曼人,其高谈阔论到最后往往都会回归至“祖上曾阔过”。
    最好的时代过去了,如今是黑暗的年代。这是各地的拉曼文人最爱宣传的强调——唯独现今的帕尔尼拉除外。
    黄金时代再次到来了。
    飞速发展快速累积的财富促使人们自信心开始膨胀了起来。
    而这却并不完全是玛格丽特愿意去看到的。
    这是一把双刃剑。曾经光荣的拉曼民族复兴了,再度高贵,再度伟大起来了。
    代价是什么呢。
    奴隶制尚未消亡,尽管短期内因为用人岗位减少的缘故奴隶主们趁机哄抬价格,变得昂贵起来的奴隶们也能获得主人相对较为人道的对待。因为他们不再是那么廉价的消耗品。
    可时间流逝,价格终归会降回去。
    而且帕尔尼拉街上曾经那些远近闻名的矮人工匠们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工坊忽然哪天就被人类的商人给接管了。
    随着经济复苏城邦繁荣,人们的口风也越来越统一,帕尔尼拉是伟大的,玛格丽特殿下是值得尊敬的,身为这里的市民令人自豪。
    那么这以外的呢?
    一捧一踩,是常有的风气。
    玛格丽特在经济命脉的走向上呈现出了出色的水平,但她终归还只是个年轻人。
    她仍不明白即便认认真真做事,这个世界上也仍有无穷尽以利益为始发点的恶意会朝向自己涌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皇室应该给予玛格丽特殿下宫中高位。”
    “比起整日只会宣扬救赎的无能教会,玛格丽特殿下才是真正能给予吾等救赎的人,她应当被封为圣人。”
    一切早已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在某些势力的暗中推波助澜之下发生了。
    于1332年6月17日,以南方小国外来工人等底层群体为主的,在煽风点火之下将近5万名群众聚集至帕尔尼拉城教会门前,举牌并齐声要求主教封玛格丽特为圣人。
    之后在白色教会神职人员解释封圣一事并不能如此简单解决无果后,工人攻破了教会大门并对内部进行了打砸抢,甚至有人脱下了主教的圣冠并予以殴打。
    史称“圣·玛格丽特事件”的这一恶性冲突在帝国内外引发了巨大动荡,而作为风口浪尖的存在,玛格丽特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已经被推上了皇室与教会的对立面。
    事后调查时在许多地方都不无发现了暗中推波助澜者的踪迹,而根据亲卫队长骑士菲利波的调查,很多东西顺藤摸瓜都能找到其他大贵族的身上。
    这是帕尔尼拉以外那些老练贵族对于她在之前先人一步夺得劳动力大肆发展的报复。
    她成为了导火索,成为了冲突明面化的矛尖。
    商业发展资本累积,与崛起的商人阶级结合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自己手中权力屈居于神权与皇权之下。
    他们。
    想要更多。
    皇室羸弱无力,而教会也日渐凋零。声势庞大的贵族们如同豺狼虎豹,早已摩拳擦掌等着重新瓜分帝国境内的财富。
    而在这一时刻冉冉升起却又与皇室千丝万缕相连的玛格丽特这颗新星,就成为了他们借刀杀人最好的选择。
    民众是愚钝的。他们内心中想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受了唆使,还一心一意觉得是众志成城,在为大恩人大小姐争取她应得的荣誉。
    声势浩大,而她已被推到一个身不由己的位置。
    1332年6月23日,帕尔尼拉城教会宣布撤离所有人员。
    不论玛格丽特私下如何试图联络辩解,白色教会那边的答复都冷得像是苏奥米尔的冬天。
    “这座城市将不再受到神明的恩宠。”撇下这样的话语,他们一去不复返。
    雪上加霜的事情还在后头,6月25日,仅仅两日之隔,由皇宫派来全副武装的骑兵团,来到了帕尔尼拉。
    盔甲清一色皆为黑色的这支军团,乃是帝国最新成立。
    专门清理内乱的精锐。
    其领头者个头魁梧壮硕,身高将近两米,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眸。
    相似的走向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两个同样历史悠久的帝国。
    权力就像美酒,你有的越多,就想要更多。
    但总的量是有限的,当狼多肉少时。
    血雨腥风就会掀起。
    时年1332年6月末。
    帕德罗西帝国山雨欲来,潜藏已久的矛盾已被摆上明面的时节。
    这个有着与贤者相似面孔,但同色的双眼却并非他那如湖水一般的宁静而像是压着一团火焰一般的男人,在沉寂许久之后归来,骑在黑马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所开口问出的,是在过去曾经问过那个男人的问题:
    “你会选哪一边?”
    他已经准备好了。玛格丽特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民众乃至于手下人都还在尚且还在担忧这支军队到来是否意味着皇室将要对她不利,但她却深知自己的这位哥哥到来有着别样的目的。
    这是一个绝对要登顶的男人。
    海米尔宁·海因茨沃姆放弃了自己本该能获得的一切荣誉与权力,那个男人有能力带领帝国登上巅峰,但他放弃了。
    如果贤者亨利梅尔不是贤者,而是皇帝呢。
    海米尔宁一世。
    那他所拥有的不屈意志,所拥有的充足知识足以使他成为帝国历史上绝代的明君。所以在帝国的角度,在那些知晓这个传说的人眼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大失所望。
    两百年时间,有着永生不死的寿命,你就选择抛弃过去成为了一个落魄的佣兵而一事无成?
    在这个时间点想起来时,玛格丽特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两人,是多么地相似啊。
    不光是相貌与能力,就连其出身经历都是如此相同,宛如隔了两百余年的双子。
    只是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表面上看,两人都是一样地冷静沉着,掌控着大局。
    但自己的哥哥只是在压抑着自己,他内心中宛如咆哮雄狮一般的怒火无处发泄,只是以惊人的意志力将它们尽数锁住。
    而亨利梅尔的愤怒早已平息,宛如苏奥米尔冰结的湖面,拥有的只有岁月留下的平静与坚定。
    贤者那漫无目的的旅途终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玛格丽特无从知晓。
    但康斯坦丁想做的事情,她却是一直都知道的。
    这是一个绝对要登顶的男人。
    代表帕德罗西帝国那早已腐朽的黑旗注定会落下,而整个东海岸归属于铃兰与雏菊旗帜之下也已成定局。
    这期间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家庭破碎,光是想一下她就已毛骨悚然。
    但她已经没得选了。
    大贵族们还在盘算着靠小打小闹博取更多利益,殊不知康斯坦丁已经做足了准备。
    玛格丽特内心中一个早有猜测但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那次南方拉曼诸国与矮人联合的叛乱至今没有查明真凶,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查证的方向错了。
    不该向着外面查,而应该向着里面查。
    帝国是庞大的,充满了各种根深错节的利益集团。这些利益集团就好像是青春期少年少女脸上的痘疮,潜藏于表皮之下,令人民与国家痛苦不堪。而要去除它们,却又不得不切开自己的肌肤。
    切开,使矛盾加剧,挑出来明面化,冲突化。
    打蛇于七寸。
    他已经摸清了对手,争取到了伙伴,并且——玛格丽特看向了康斯坦丁身后那一整支夏日炎炎却将面孔潜藏在全封闭头盔之下的骑士队伍,这些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得让人头皮发麻,简直像是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一样精确而又具有秩序。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而那个她曾经仰仗过的男人,那个她视为挚友的女孩,都不在这里。
    但结伴的经历也足以使得玛格丽特更进一步地成长了,她知道康斯坦丁此行的目的,尽管年纪仍小,她也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又莽撞的小女孩。
    “帕尔尼拉是您的伙伴,我等绝无谋反之意。”玛格丽特小心地择选着措辞,对着黑甲的骑士鞠了一躬。
    她不再是可以任性妄为私自出逃的贵族大小姐,而是需要向整个东海岸第一大港所有人民负责的领主。
    还在计较得失,想着等这一出借刀杀人使玛格丽特变得落魄,接机利益分配可重新安排的帝国贵族们浑然不觉。
    一味只知道徒劳地维护自己现有地位的白色教会与老一派皇室体系人员也完全没能看到这一切的到来。
    只要能成就霸业,那么可利用的一切皆会利用。
    只要是阻碍在面前的东西,那么哪怕是至亲也会毫不留情地排除。
    许久许久以前便开始铺设的局。在那些帝国贵族们所瞧不见的盲区,那些同属拉曼文化圈的地方,那些西海岸的,东海岸南部的,城邦联盟的,所有具有相同信仰的地方。
    源源不断的年青人们正紧锣密鼓地加紧训练。
    在整合掌握了海上商贸以后,玛格丽特无意间注意到了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帝国却并未在帕尔尼拉谋求职位的人。
    一天最少有数百人,像是直接就有目的一样行色匆匆地下了船便离去。
    而在调查过后,她发觉这一切最少已经持续了有三年的时间。
    对教会权力逐年被削弱感到不满的年青激进派教会骑士。
    遗失在外,有心回归到拉曼故土的西迁后裔。
    不属市民阶级,遭受歧视的南方小国外来人员。
    甚至是,那她有心想要拯救却全无门路的奴隶。
    很多东西都是存在许久又被忽略许久的。唯独缺的只是一个知识足够充沛,是的,犹如贤者一样几乎无所不知的人来将这些东西牵线搭桥。
    积压时间越长,矛盾爆发时便愈发剧烈。
    帝国上下会有多少流血冲突,光是想一下,就足以让人手脚发凉。
    但新事物总是须要从旧有的废墟之上建立的,铃兰也好雏菊也罢,种子没有过去消亡之物带来的养分是无法发芽的。
    不论如何。
    要变天了。

第一百三十二节:炎炎夏日

    自紫云出发的第10天,饮水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一行人的一个大问题。
    到章州的下一座大城尚且有5天左右,听起来不长撑一撑就可以过去,但这却是以走好走的国道作为计算基础的。
    “走不了。”前方探查的足轻果不其然地给出了这样的答复——表层泥土已经干燥的泥石流堆积在道路上,半坡被冲垮的护栏夹杂其中堆积出很大的高度。一行人本想看看若是范围不大的话就设法从周围绕道再回归到国道上,但本就是在山上花大价钱开出的国道,一面是陡坡另一面就是悬崖,显然是无法直接绕过的。
    夏日炎炎暴晒之下泥土一两日就可以干燥,不过因为这几日一行人并未经历大雨的缘由,道路被冲垮应当已经是四五日前的事情了。
    “只能走辅道了。”国土局的人修复少说要一两周的时间。先不提处于道路中段的一小截出现这种情况也无法及时查证与汇报,哪怕假设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在农忙的夏季要调动人力物力前来维修也是很让人头大的一件事。
    又一次必须绕远路走辅道。淡水虽然这阵子有所补充,但辅道远不如国道好走。行走山路时所需消耗的饮水更多,光靠随身竹筒携带的部分是远远不够的。
    任何看似简单的问题,若是乘以人数便足以成为大问题。
    整支队伍里所有人基本上都有携带水具,但以里加尔单位计算不过半升的竹筒水壶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下省着喝也只能撑不到半天时间。亨利一行所携带的西式皮水壶能装的东西原本更多,但倒霉的是旅伴当中负责烧火做饭的足轻之前借去时不熟悉皮水壶的要点,放在离火堆太近的地方,接缝处密封的蜂蜡全都被烤融了,里头的水也自然就全都被浪费掉了。
    之后若能到达城镇找到蜂蜡重新处理,这些水壶倒还是能修复过来,但目前来说本就珍贵的水具算是又遭遇了不可忽略的遗失。
    若能来一场倾盆大雨,好歹能用锅具之类承接一些,但目前却是毫无办法了。
    口干舌燥而饮水又已消耗殆尽,病急乱投医的武士和足轻们当中有一部分开始偷偷饮酒企图止渴。然而即便和人的清酒度数较低不容易醉,也只是越喝越渴难以得到真正的缓解。
    燥热的天气加上酒精作用,心烦意乱之下一言一行也变得刻薄过激。兴许是抱团取暖给了他们勇气与自信,阿勇与其他那几名看亨利不顺眼的武士开始有不服从鸣海等人领导的表现。原本言听计从的他们如今需要武士领队大声呵斥才会遵从指令,而且还时常阴奉阳违。
    这一切在遭遇泥石流绕道走了半天之后迎来了极点,因为意图早日找到水源却并不懂得方法,阿勇等人开始驾马狂奔脱离后方减缓速度与步行人员齐头并进的鸣海等人。而在这种天气下胡乱浪费坐骑的体力,即便是月之国的战马相对西边的较为娇小所需的水份补给不多,却也仍旧是累得气喘吁吁。
    狂跑一通,一无所获。人和马都累得气喘吁吁的他们于是在前面停了下来等了约莫20分钟左右的时间等待后方的人追上,而在这个过程中其中一名关心爱马,但照顾马匹的工作平常都是丢给足轻的武士眼见旁边灌木丛里的浆果硕大肥美,便摘了下来并且殷勤地分给了其它三人。
    “呸,什么难吃玩意。”阿勇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嘴里火辣辣的干脆丢掉,但这些缺乏知识的武士觉得人不能吃的东西马肯定是能吃的,所以便全都让自己的座驾给吃下。
    倘若贤者在旁的话,他必然会通过这些灌木在路旁结的硕果累累却没有什么野生动物食用的痕迹,即便认不得种类也会小心行事。而之后摘下叶子或者挤出果汁在手臂皮肤上擦一下,若是有火辣刺激的感觉,便证明有毒不可食用。
    但这些只精于武艺与书法,对求生一无所知的武士们在口渴的趋势下匆忙行事,不光自己吃咬了一些,还给马匹喂了不少,结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挑食的阿勇咬了一口就吐了反而是最幸运的一个,但他的嘴唇也整个肿了起来仿佛里加尔人的香肠。而沾到果汁的手掌还有脸颊和下巴也是一阵火辣辣又麻又痛的感觉,其它三人不顾苦味吮吸果汁吸取水份,还觉得自己是能吃苦的武士精神持有者的,在片刻过后果不其然腹中绞痛了起来。
    慌不择路,一泻千里。
    后面节省体能慢速走来的一行人刚刚到了这边便闻到了一股呕吐物与排泄物混合的臭味,而不光是人,就连三匹马也都瘫倒在地。
    稍加观察亨利立刻明白了情况的发生,他回过头跟足轻交代了一下,他们便集合所有人剩下的淡水配合烧火余下留着烤肉用的木炭搅碎,以麻布揉碎混入饮水之中,给这些人饮用。
    腹泻脱虚的4名武士精力全无,也没力气去声张什么不想听从异邦人的指挥之类颜面问题了,乖乖地就接受了他们的照料。
    只是这一趟下来一行人又不得不暂时停留,而且淡水资源消耗一空。千算万算仍旧还是算漏一遭,在紫云药店购买的药物多是止血与提神的,因为他们针对的是之后的袭击。甚至还有降暑清凉的茶饮,唯独没有止泻的肠胃药物。
    因为队伍内部的饮食一直以来都是由专人负责,固定的,不大可能出现乱吃东西导致肠胃疾病的情况。只用木炭兑水药效微乎其微,而在排干毒素之前这4人4马的腹泻估计还会持续,本就缺水的情况下这样脱水下场不会太妙。
    因此在商量过后,由有野外经验的贤者、璐璐、米拉以及负责打下手的咖莱瓦还有负责和本地人沟通的老乔与弥次郎,这一行人就组成了另一支队伍,带上锅具和大部分空掉的水具,准备去附近找找水源。
    随着洛安少女一同前行的自然还有形影不离的小独角兽,体格在里加尔标准战马中都算得上优越的小家伙虽然白发的女孩儿称呼时依然总是加上“小”字,如今却怎么都是与这个词搭不上边的。在青田家好吃好喝养得体格健硕的独角兽虽然听起来暴殄天物,但确实是远比人力更加完美的运载平台。
    人类远在农耕文明之前就驯服了马匹作为代步座驾,很大原因便是它们能跑得比人更快也带得了更多的物资。出行在外,夏季尚且算是轻松的。若是在冬季如苏奥米尔这样的地方,光是个人保暖寝具就已经能够占据5到8标准里加尔公斤的负重。
    厚实的防水帆布营帐每米克重将近1公斤,而一个单人最简单的帐篷都要用2-3米的防水帆布。这一块就足以占据2-3公斤的负重。再加上抵御寒冷的地铺、带有长毛的羊皮或者熊、狗或者狼的皮和被子,即便不算穿在身上的衣物也已经有很可观的重量。除此以外再加上个人的生活用品,若是旅途时间超过一周的话,基础物资的负重很容易就会超过25公斤——而这也正是一套里加尔式全身板甲的标准重量。
    骑士的骑枪大部分在4公斤左右,长柄斧大约是3.5公斤,大剑的重量也在这个区间,而一把长剑大约是1.5公斤,匕首和页锤加起来也得有1.5公斤。盾牌视体积大小,中型的大多数在3至4公斤左右,而大型的则常常超过8公斤。
    全副武装再带上个人的生活用品,哪怕是短途的,这份负重计算下来也十分骇人。这也是为什么佣兵职业等缺乏专业部队后勤给养的人员常常只穿半甲或是轻甲的原因之一。
    当你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背着时,选择更厚重的盔甲与盾牌,就意味着你得少带点食物或者水。全都带上当然可以,但即便是咖莱瓦这种搬运工出身又体格高大健壮的北方裔,能背的东西也终归是有个上限的。
    而马匹的负重上限与人类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了。里加尔的战马可以轻松背负连人带甲拿着骑枪挂着骑枪盾重达100千克的骑士进行高速冲锋和长距离行军,倘若不给战马装备同样沉重的马甲的话,它们还能再带上一些生活物资与备用武器。
    高耐力高负重能力,又能吃得下人类无法吃的各种青草,如此众多的细节使得马儿成为了旅人们最优的伴侣——当然这前提是你付得起购买的价钱。
    ——话归原处。轻装上阵的一行人仍携带了基本的武装,因为亨利在检查过之前的泥石流之后发现有些令人不安的踪迹,夹杂其中的一些树桩明显有利斧砍伐的痕迹,但附近并没有可知的山村居民。倘若泥石流是刻意砍伐树木造成冲刷毁路阻拦,那么他们走入辅道兴许就要遭遇某些拦路抢匪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点贤者也有告知留下的鸣海等人,谨慎一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视线,因而贤者决定先攀高以获取足够的视野。
    在山脉地带,两座山峰之间的山谷山沟这种地形是最容易聚集水流形成小溪的。即便在盛夏,足够高的山顶部依然会积雪,融化的雪水顺着落下便能形成溪流。
    只是章州的山都不是很高,所以多半只会有一些很难察觉的细小泉水,隐藏在植被和石块之下,得花些时间去发现。
    不论如何,只要搞对了方法将事情拆分为一个一个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就终归能得到解决。

第一百三十三节:山林与废村

    自步入章州以后,随着地理位置愈发靠南加之山势变矮,周围的植被较之泰州也开始出现变动。
    笔直高耸的针叶林更多被较为低矮的阔叶植物所替代,这些高度大多在十米内的树木有着更宽大的叶子,在盛夏时节呈现出深邃的碧绿,遮挡住了大片的阳光。
    而即便是在那些树木较为稀少因而阳光充足的地区,长着浆果带刺的灌木类也密密麻麻。整片树林除却和人开辟出来的辅道,几乎就没有多少可走的路,入眼所见尽是碧绿,虽生机勃勃,却透露着拒绝人类涉足的意味。
    若非任务需求不可避免,越是有经验的冒险者其实越是倾向于沿着开辟好的道路前行。
    贸然进入这种植被丛生的荒野风险重重,先是一边开路一边前进很花时间,更不要提身处密林之中植被都是一个风貌,人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
    其次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下脚的地方到底只是一团蓬松的草地还是结实的土壤,一个不小心踏空摔下山崖的可能性也不低。或者慌乱之中胡乱伸手去抓的小树枝是长满了尖刺的毒物抑或蚂蚁的巢穴,顷刻之间就能让你手掌发肿进而扩散到全身痛苦异常。
    再加上潜藏在林间地表茂密灌木与石块之下的各种毒蝎毒蛇,夏季炎热的天气唤醒了这些冷血生物,此刻它们正因饥饿而富有攻击性。尽管人类体型大小的生物通常不是蛇蝎的猎物,但它们在应用毒液击退这些体格是自身数十倍的入侵者时也毫无吝惜。
    就连伸手去扶一棵树也可能会让你丧命。这并非危言耸听,在这种生机勃勃的密林之中不乱摸不乱碰是基础的常识。哪些东西有害而什么样的道路是不靠谱的,没有足够多的知识贸然闯入未经开垦的地带,最好的结果都会是迷路在里头需要等待别人救援。
    所幸这支先遣小队中有野外经验的人并不在少数。贤者用随身的匕首一刀切下了一根枯枝又稍微削了一下去除多余枝丫,用作探路的行杖。之后一行人尽可能找视野较为宽阔的地方,遇到枝叶茂密需要强穿的部分也会先用单手刀进行清理。
    长度适中的苏奥米尔单手战刀用作多用工具相当合适,未经渐薄处理的它那厚实刀背带来的沉重劈砍,拿在贤者手里时就像一把大号的柴刀。
    手起刀落,原本茂密的林间便豁然开朗。视野被拓宽,地面则被再三踏实,亨利以惊人的效率为后续的成员们开辟出了一条稳固的道路,而只需要跟着他走便可以,不必更多费心注意脚下的其他人则可以将自身的精力用于观察周围是否有水源相关痕迹,以及潜在的威胁。
    章州的辅道四通八达,如我们前面所提,除国道是新京公办以外,实际上各地的道路更多是人们图方便随意为之。
    辅道除部分路段是重新开辟以外,大多也仅仅是将原本存在的道路重新加固利用罢了。
    所以即便称呼为辅道,但这也只是如今的人们用惯了这个词汇。它并不像国道那么工整规范,而实际上是由一整系列盘根错节互相连通甚至不少地方已然废弃的道路组成的体系,所以更为官方的说法应当是辅道系统之类。但人们既然已经用惯了这个说法,也便就这样延续下去了。
    亨利一行的第一步是沿着道路往上走以获得更大的视野,但辅道的主要部分因其功能是缓解国道压力缘由,所以中途便改了方向,是向着南面走去的。
    而在偏离了较常被使用的部分以后,余下的道路就时常需要停下来寻找,并用单手刀进行开辟工作。
    品质算不上优良,然而这把单手刀仍旧堪用。东海岸北部的冰雪小国盛产优质铁矿,这就如同厨子们爱说的那句“谁都能把上等牛肉做得无比美味”一样,素材的品质之高使得随便一个铁匠也能把东西处理得踏实耐用。
    用钝了磨一磨便是,作为佣兵,作为冒险者,各种修缮工具如磨刀石与保养油等基本上是不会离身的。大大小小的冒险者相关店铺总会卖那种切割成掌心大小的磨刀石,这种便携的尺寸很适合装在皮包里带在身上。它通常是很细的精磨石,用来修复利刃的正常磨损。
    但若是经历过血战或者非正常使用,例如新手们常见的瞄着对手的武器——而不是身体——攻击造成的崩刃与卷刃,或者某个笨蛋把自己的剑当成页锤对着穿着盔甲的对手最硬的地方一通乱敲。这种程度的损毁就只能换一把,或者交予专业铁匠进行修复工作了。
    当然,一把砍得坑坑洼洼剑刃像是锯齿的剑依然足够致命。尽管它没那么高效了,但在紧急情况下仍旧可以拿来继续战斗。
    ——话归原处,如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这样老练的冒险者,除却备用衣物与寝具这些存放于露营地点的大件物品,通常身上都会形影不离地带着一些必备的小物。
    简便的火镰和石英配上碳布仅仅占据掌心大小的空间;切成小拇指长浸了融化蜂蜡的麻绳只要揉开就可以成为不错的引火物和临时烛芯。此外再加上缝纫套装与修复利刃用的磨石,再备上一些药草绷带之类的急救用品,将这些分装到缝隙和表面都抹了蜂蜡烤融进去的防水腰包,便构成了形影不离的随身套装。
    老练的冒险者都有自己的一套随身装备,这套装备通常是和匕首短剑结合在一起的。而随身的长剑之类则通过可拆卸的挂扣或者皮带扣额外挂载。如此的设计是为了方便在进入室内坐下时可以暂时解除长剑,又或者在一些禁止明面携带刀剑类武器的地方,可以先摘下裹起来放着。
    毕竟哪怕是较短的剑也通常有一米左右,人在坐下来的时候实在是十分碍事——这点换到一行人眼下在森林中行走的时候亦是如此。
    出身北方藩地的老乔和弥次郎对南方的森林有多密集一无所知,尽管贤者在前方带路而他俩又只携带一把长腰刀,但在林间穿行时刀鞘仍旧时不时就会磕碰到树木枝丫。
    和人的刀鞘精美如艺术品,木芯的鞘表面大漆通常会处理得如同镜面一般光滑。但越是完美的东西瑕疵就越是刺眼,在林间穿行不一会儿,弥次郎已经开始再三回头看着自己的刀鞘,并且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武士们的武器保养几乎是带有仪式性神圣化作风的,对于任何一名武士而言,刀剑出现了生锈之类都是可耻的。而刀鞘也是如此,满是划痕磕碰掉漆的刀鞘被视为是作风懒散粗心大意不守武士之道的失格者,而一向追求成为完美武士的弥次郎自然对这点感到难以忍受。
    只是这一路以来他也已经成长许多,换做当初尚在青知时甚至是刚出发不久,只怕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开始大发雷霆甚至抛下其他人独自转头回去罢。
    以大局为重,在这种情况下去克扣这样的细节是非常不成熟的。在小少爷自行调节了心理的同时,前方带路的贤者也停下了脚步。
    “这边的路况蛮不错,还有一些残余的建筑物,看样子是到了一座村落了。”爬了一小段的路途,又往下走了一会,想象中的山间清泉尚未出现,但却有了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不论在哪,人的需求都总是相似的。既然附近有聚居地,那多半里边也会有水井之类的水源。
    即便没有水井,考虑到山路难行,这边的人多半也会有个固定的取水地点,所以先到村落之中探查一下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从山谷地带这个很广阔的概念一下子缩小到了村子的水源,即便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亨利的作风也仍未改变。一步步确定目标,雷厉风行的同时却也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不会原地打转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面纠葛。
    新月洲有一个名为曲径通幽的词汇,能表达类似意思的还有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等词汇,而这也正是弥次郎等人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词汇。
    坐落于山林之中的村落规模不大,与之前隼人聚居的村子大小近似。但看样子已经废弃了相当长久的时间。
    荒废的耕地里长满了杂草,外围的一些房屋也已经破败。看着这幅光景,再想起紫云那边贵族们花天酒地的样子,一时间让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几乎没有与外国交流,又占据了整块大陆作为一个国家的月之国,基本上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国家。
    泰州所见的那一幕十分令人钦佩,可在进入章州之后一行人所见的细节却愈发令人担忧。
    武士阶级当真还是这个国家的荣耀吗?
    华族鄙夷武人,觉得他们是吃白饭的;民众也觉得这些好斗的家伙很危险,虽然不会明面说出来。
    弥次郎像是很多年青的月之国武家子弟一样,怀抱着成为完美武士的理想出生长大。然而这一路以来他所遭遇的事情,却尽是不完美与妥协。
    自己所属的阶级,在如今的他看来,愈发像是传说中会吸食主人生命的妖刀。
    庞大的武士阶级啃食消耗了这个国家的生命力,耕地荒废村庄破败民众不知何处去。
    只有腰里插着刀身上穿着华服的武人仍旧在耀武扬威,大声嚷嚷着关于自己的信条、仪式、尊严与一切是多么地重要。
    他们是没有见到自己所见的这一切吗,还是选择了对这些视而不见呢。
    “看到水井了。”亨利的话语打断了弥次郎的思考,而位于半坡上观察了一下的一行人在确定了村里确实有水井后,便径直朝着它走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节:拦路贼

    月之国是一个农耕社会,这点与其它人口众多的大型国家是一样的。
    即便算上遗失于时光之中的那部分尘封历史,人类建立文明已有数万年之久,却仍旧大体可以总结为农耕、渔猎与游牧几种类型。
    这些词汇直观地总结了某一民族赖以谋生的手段。而若要总结规律的话,但凡是发展足够壮大的国家,到最终都必须以农耕为主。
    渔猎与游牧民族因其特性往往更具侵略性与战斗力,在历史上兴盛一时入侵农耕文明的情况也时常有之。然而即便是他们,在入侵农耕文明并夺取江山之后,最终也往往会被归类同化,开始发展农业。
    最简单的原因就是单凭游牧与渔猎完全无法支撑起庞大的人口,只有靠辛勤播种才能保证有稳定的口粮留存——这也因此,在月之国这样的国家往往便会有“民以食为天”之类的谚语传播。
    吃东西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
    大部分人口超过一千万的大型帝国都因天灾**有过饥荒。当人口仅有几千几万时,作物减产只需增加渔猎便可补足。可是当数千亩田地都颗粒无收之时,几百万张嘴要喂,山林之中可吃的东西也会在短短数天之内便被消耗殆尽。
    种田是一门不小的学问,气温要合适,土壤也得对头。浇水频率若是太低了作物会枯死,而太高了又会把根部给泡烂。杂草要随时清除,还得注意防止虫害。若是肥力不够的话一年辛劳下来可能最终成果仅仅够填饱肚子——这还都是较好的情形。
    大部分北地苦寒的土壤只适合种植薯类,这些块茎作物虽然可以填饱肚子,但光吃它营养并不充足,而且经常使人腹胀。上等的白米正如我们前面所提是贵族所有,章州这边气候和土壤环境一般,能种植栗米已是十分难得。土壤与气候还有水份都还算适宜,但即便如此,这一路所见到人走楼空的废村却已经不下4处,且是处于盛夏这种农忙时节,原因显然也就只有**了。
    皇帝天高地远,地方官便有一定的权限可自作主张。
    这在拥有充沛知识的我们的贤者先生看来当真是十分讽刺的一幕。
    遥远北方的藩地即便苦寒贫瘠,却也拥有一定的生活标准。因为被便为藩王的皇族需要对自己领地负责,若是领地收成不好他们便也没有收入。
    而作为新京直属势力范围的各大州,泰州这种边境重地盯着的眼光很多,也是一副祥和、繁荣而又富足的景象。
    因此某种程度上来说,一行人如今所处的奶奶不疼舅舅不爱的章州这一鸡肋领省,便是观察月之国官僚体系**程度的最佳切入口。
    州牧们是皇室的高级公务员,领地的兴盛与否不似藩王们,是不与个人收入直接挂钩的。即便运营得好,收入的大头也是进了国库,是否有奖赏还得看新京的意思。
    然而只要身居高位,就总会有人巴结。想要走私违禁品的商人,暗地里发展各种不法勾当的恶徒。官商勾结在历史上总是不见少。因此到头来就变成了一场官员个人意志与立场是否坚定的考验——当你尽力做事也没有太高回报,但做一些看起来只是“小恶”的举动,例如只是对某些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获得大量财富时,很少有人能真正保持正直的风骨。
    这种事情最终会直接反映到民生之上。
    欺行霸市的恶徒逍遥法外,而跑去告状的平民反而被官府杖打了一顿“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回了家。最终土地被霸占,人们为了生计只能离开前去别的地方谋生。当正经的营生被逼得无法进行下去了,他们也便只能落草为寇。
    时间一长,人口就流失了,除了那些负责各种基础服务为贵族们打杂的人以外,这里已经基本没有正常的农民。
    “整个章州,就是一个巨大的贵族家宅,住满了贵族和他们的仆人。”
    如是的评价,在到达这里不久之后贤者便作出了。这里充斥着各种为服务贵族而生的平民,以及享受他们服务的贵族。表面上看起来纸醉金迷繁荣昌盛,一夜之间便能消耗万两的顶级娼馆与酒楼在附近不在少数。
    这种社会与经济是畸形的,它严重依赖月之国其它领省物资的支援。一旦其它领地歉收之类无法及时给予物资,章州便会瞬间陷入混乱之中。
    天高皇帝远,新京管不着。即便派来了督查使,即便严惩贪官,下一任依然会冒出来。
    所以一行人寻水而来的这座规模其实不小却已人去楼空的村落,不是第一座,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座。
    走到了村庄旁边,路便开始好走了起来。天色仍旧很明亮,视野较为广阔地面也十分平坦,因此一行人也便加快了速度前进。
    路旁充满了各种遗弃的痕迹,曾经的良田因为没有人打理杂草横生,这些生命力旺盛的野草甚至把路基凿刻的石质框架都给顶歪了。在潮湿的气候下屋瓦和茅草土墙遍布着青苔,仔细看的话还有蜈蚣之类的毒虫潜藏其中,在夏季的炎热之下生机勃勃到处乱窜。
    水井的方向往往位于村子交通的中枢,地位越高的人住的离它越近,图的都是一个方便。穿过仍旧依稀可以辨识出来的小道往前继续走去,路边废弃田地与村落的景象让弥次郎紧皱眉头而老乔愈发沉默,但在快要接近到水井附近时,米拉忽然握住了刀把,停下了脚步。
    “烧柴火的味道。”璐璐赶在洛安少女之前辨识出了这一点,显然作为水源地,这里并不完全是人去楼空。
    若是平民还好,即便南蛮人加上夷人身份有些独特,有弥次郎和老乔这两个贵族在,身份搬出来压着他们也不敢说些什么。
    但结合之前泥石流里头夹杂的人为砍伐过的树木,是山贼刻意设置的障碍可能性也是有的。
    “少爷和老乔,左边,咖莱瓦璐璐,右边。”保险起见,贤者在正式靠近过去之前让队员们兵分三路,只留下他和米拉在中间,而其余四人则是从左右包抄。
    绕道靠近水井,若是起了冲突的话走在正中央的贤者与洛安少女是第一时间被攻击,而左右两队便可趁机从背后或者侧面支援。
    对方人数应当是不超过他们的,因为从半坡上往下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人。而且走了大半个村子大部分房屋也已经荒废,若是数十人的山贼团体的话怎么着都会留下来一些生活痕迹。
    “咔哒、咔哒”米提雅的马蹄声在很远的地方就传了过来,数百千克重的独角兽动静藏都藏不住,但这也正是贤者的意图。
    “哇啊!”一阵杂乱的声音响起之后察觉到动静的烤火者果然从附近钻了出来,但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米拉就皱起眉头握着刀把的手也微微松开。
    “头!有鱼上——”一边回头叫着一边跑出来的中年男人就是一副你想象中理所当然的穷酸盗匪打扮。盛夏时节只穿着底裤和甚平上衣的他浑身破破烂烂且面黄肌瘦,身高仅是和人平民平均水平不足一米五的他兴高采烈的面孔在瞥见亨利、米拉还有米提雅的一瞬间仿佛冰冻一样僵住了。
    将近两米高的贤者站在那儿就比屋顶还要高,吓得他一时失语,但眼见身后的同伴都钻了出来,为了面子又强打精神:“管、管你是恶鬼还是、是胡人,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贤者抖了抖眉毛,胡人是月之国平民对异邦人的又一个称呼,考虑到这个里加尔人种大多胡须浓密的缘故,兴许是这个原因取了这个直观的外号。
    “是啊,是啊,留下钱!”人多势众,同样钻出来的另外五六个盗匪也起了哄。不少人手里拿着木刀和棍棒面目狰狞地作出恐吓的模样,但结合他们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米拉只是叹了口气,松开了握刀的手。
    “我们只是来要点水,可以的话还请让开。”亨利开口用平稳的语调说道,但言语之中寸步不让。会落草为寇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的各种悲惨理由,但即便如此同情他们便任由其索求威胁就范的话只会助长他们的恶性。目前来看这些人只是一些战斗力贫弱多半不久之前还是农民的家伙,但若是姑息妥协的话便会给予发展壮大的可能性,最终变成为害一方的山贼团体。
    最悲哀的莫过于这样的现实,他即便贵为拥有贤者之称几乎可谓拥有无尽知识的人物,却也知晓了这些人的处境却没有多少更好的办法去帮助。
    所有亨利能给予的方法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哪怕给他们口粮,因为田地仍旧无法有效种植,吃完了他们还是得回归这种生活;哪怕给他们金钱让他们去大城市谋生,一辈子只知道耕作的农民又有多少能从零开始学习一门新的吃饭手艺。
    逼到落草为寇的是章州如今的大局势,只要这点没有改变,任何的帮助都只是半吊子善意或是高高在上作秀般的施舍。
    所以他寸步不让,看起来冷酷无情且决绝。
    “.......水井也是我们的,要水就付钱。看你们的打扮也不像缺钱的存在!”其中一个稍显冷静的山贼大声地这样说着,而其他人立刻开始附和式地发声。
    “老师自己上吧,我怕收不住力。”事已至此,也就只有一种结局了。洛安少女叹了口气,然后吹了一下口哨把米提雅带到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
    “女的跑了。”山贼们显然会错意了。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一起上,不怕,哪怕他高大也只是个凡人!”
    “是啊,我们这边人多!”抱团取暖给了他们虚假的自信,下一秒钟站在原地的亨利毫不留情地直接出手。
    三步跨过了距离。
    还在嚷嚷的外行人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嘭!”一拳正中面门,收敛了力道,却仍旧足以造成脑震荡。
    “咳——”发黄的门牙从根部折断,但在感觉到痛苦之前他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妈呀——”一人倒地,士气大跌。而另一个还有些凶性的胡乱以极大的动作挥舞着木刀,使得周围的同伴“哇哇”叫着开始躲闪,也被亨利轻易地等待他杂乱无章乱迈步的挥舞失去下盘重心以后轻松抓住木刀然后用脚一拨就摔倒在地。
    “咚——”体格仅有贤者半个人大小的盗匪被他痛打,在洛安少女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就好像是大人仗着体格在欺负小孩一样,是让她想发出“糟糕”评论的一幕。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打像这样落草为寇的饥民实在算不上是光荣的战斗。旁边听到动静也从左右钻出来的其它四人里,弥次郎脸上的眉毛越皱越紧。
    “啪——”转手又是一巴掌拍倒一个人,山贼的队伍瞬间少了一半以上,拿着木刀的人双手发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自觉地往后退出了好几步。
    眼见时机差不多到了,贤者朝着他们身后的老乔和璐璐打了个眼色。而后当着山贼们的面把硬木做成的木刀举起,用力一握。
    “嘭——咔嚓!”并非用臂力而是直接以握力捏爆,熟悉自己手中木刀有多坚固的一众山贼脸上立刻失去了颜色。
    而紧接着身后的璐璐用投石索甩出了一颗石子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咚!”的响声,而身材同样十分高大的咖莱瓦也在她旁边走了出来。
    “大胆盗匪!”弥次郎和老乔“锵——”地一声拔出了腰刀一声大喝也从左侧跳了出来,戏做得很足,一下子就把这些人最后的信心也给吓没了。
    “妈呀!”之前吼得最大声的跑得也是最快,反倒是第一个出来颤颤巍巍的那个中年人跑出一段路又犹豫着强拉同伴回来把被亨利打晕的人抬走。
    遗留下来的篝火还在旁边的屋里燃烧,而狼狈逃走的这些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另一侧道路的尽头。
    “.......”小少爷和老乔无声地收起了腰刀,而米拉则是带着米提雅把水具运载了过来。
    “早点回去吧。”
    有些复杂的情绪让众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水井旁边唯独剩下做事时的各种杂音。

第一百三十五节:空壳

    自人类诞生了所谓文明与国度以来,精神信仰一类的东西就不曾绝迹过。
    大多数时候这个词直接与宗教挂钩,几乎任何足够大的人类文明都会有自己信仰的宗教。它是一种身份认同,也在某种程度上起到统一国家或是民族的作用。
    而往更暧昧含糊一点的概念去理解,精神信仰其实并不一定必须与宗教挂钩。个人生活的教条,对于某种事业的坚持都可以划归到这个概念之中。
    它是什么,很难用一言两语来概括。
    “有形之物易损”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存在的,也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永生不死的。
    但精神不同,民族气概,家族传统,一群人代代相传的信仰、思想、精神这种内在的力量,即便身死也仍会长存。
    而在物质不充足条件艰辛的时候,正是这种精神往往能让人越过困境生存下来。
    若你手握千万资产,那谁都能掏出自身汪洋大海般财富中的一滴水珠去施舍穷人。但当自身难保之时,又有多少人能舍得分出自己手中的物资馈赠他人。
    在看似绝境的情境中力挽狂澜,在其他人都转身逃离的时候面向敌军。万夫莫开的英雄抑或千古绝代的贤君,那些优于凡人的个体总是拥有自己的高于物质高于当下的信条。
    人类这一寿命短暂的种族之于其它种族,正是这一点独树一帜。
    ——那么。
    假使所谓的信仰与精神,只是变成了某种教条某种刻板的规矩,而做的人只是依样画葫芦并未真正从前人手中继承过真正的精髓呢;
    假使精神力量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仅有表面的空壳。
    就好像体积太大的船舶在风停了掌舵者也故去划桨的水手都已经化为累累白骨,只是顺着过去的惯性继续前进。
    所有人如此做,并不因“应当如此”,而是“过去便是如此”。
    那它应当前进的方向还是对的吗。
    话归原处。
    托米提雅的福,出发的小分队得以带回来足够所有人使用两天以上的水。
    山路难行,这一来一回足足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尤其是锅具在装好水以后变得沉重不堪,并非密闭容器的它们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容易扬洒。为了固定好它们,贤者就地取材用木头削了一些框架配合绳索进行加固,然而这在回归以后竟成为了病倒躺在地上只剩声音还很响亮的阿勇等人指责他的理由。
    “凭什么拖那么久?没看到我们正在受苦吗。”
    一路小心翼翼地照料水具担心洒掉的这一行人回来以后,阿勇直接蹦出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如同冷水浇头。
    就连弥次郎都快憋不住了,他对这个原本亲如兄长的人如今愈发感到厌恶,但内心深处他又分不清这是否是将自我厌恶投射到了阿勇的身上。
    ——因为在这之前他们的人生轨迹几乎是一样的。
    在传统的和人武家之中长大,学习武艺与武士应当学习的书本知识。满脑子只有如何战斗;如何侍奉自己的主上;如何尽忠职守。
    他满心想着自己将来长大会找到一位贤明的华族,成为其手下名扬千里的过人武者;而在之前弥次郎的想象之中,他的每一场战斗自然也都是符合武士精神的,是光荣而又干练的正面对决,绝对不会有任何不完美之处。
    完美,严谨,宛如上好工匠手里的巧木器,当盖子合上时严丝合缝宛如一体。
    完美遵从一名武人应有的人生,尽忠职守,严格自律,每场战斗都堂堂正正,并在最后如月之国的樱花一般迎来绚烂的死亡。
    这便是所谓的“武士之道”。
    不能容忍不完美,不能容忍“尽力了”。要么得到最完美的结果,要么意味着失败。而失败则应当以自杀谢罪,这样才能将自己受到的耻辱一下划清。
    这种严格的律条并不仅仅针对自身,还进而会扩散到周边的其他人。
    足轻们向来在高级武士的面前抬不起头便是这个原因,不论他们做什么怎么做,在武士的眼里这些粗鄙的下级总是有数不尽的“不完美”。
    所以阿勇开口指责,尖酸刻薄地挖苦嘲讽,因为在他眼里还花了时间去做这个什么框架的亨利等人就是在有意刁难他。
    他对待亨利一行的态度就如之前对待足轻一样,过去他不这么做并非因为他有多礼貌,只是因为贤者一行作为青田家主贵客的身份以及领队的鸣海等人对他的敬重。
    但这阵子敌意愈发严重,尽管亨利并没有对他做些什么,但所谓的贵族子弟终归就是这么一回事。
    人在生病时随着身体难受负面情绪也往往变本加厉,原本和人武士便大多数是觉得自己乃天之骄子其他人服侍自己理所应当的家伙,会变成这样把其他人当仆人大声呵斥也只是水到渠成。
    尚且年幼的洛安少女眉头紧皱,而弥次郎和老乔也在夏日的一路奔波归来以后碰见这种事心情变得愈发烦躁。
    连一向乐呵的老乔都失去了笑容,但亨利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莫去计较,因为眼下并不是个人情绪最为紧要的关头。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过了那种会因为个人情绪波动作出冲动行为的年纪了,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破罐子破摔一时情绪发泄到头来收拾烂摊子的仍是自己。
    这或许正是所谓贤者的悲哀之处。
    当你成为人们敬仰的那个存在,获得的尊重与光荣诚然令人心感自豪,但这种瞩目却也同时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有许多人会对你怀抱或许高于你能力的期待。
    当“英勇之举”变成了“理所当然”,那么感谢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微小,直到最后做这些事情变成理所当然而不做这些事情抑或做得不完美变成一种罪孽。
    人类最重要的情感便是感恩,但人类最容易淡薄的情感也是感恩。
    讽刺的是在武士文化当中感恩正是重要的构成环节,与忠诚捆绑在一起写入教条之中。但这种感恩只能是由下往上的,只有武士们对自己侍奉的君主献上,而不可能出现武士对于他们认为地位在自己之下的人行为的感恩。
    夏日炎炎若是有平民献上一碗水给武士大人解渴,那是不值得感恩的,那只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换到眼下也是如此,尽管阿勇等人现如今的处境皆是因为自身的冲动与无知,他们却又觉得别人照料自己也是理所应当,稍有不满就破口大骂。
    在已然僵化固化的阶级之中,美德也是有触发条件的。他们并未真正学会所谓的品德,因为教条当中只告诉了他们要对自己未来的主上献上忠诚,将主上的知遇之恩时刻怀抱心中。
    初见之时,米拉曾以为和人的武士们是优于里加尔骑士的存在。
    因为他们的谈吐,穿着与日常修养着实配得上精英之名,不像很多骑士只是穿着鲜亮盔甲的匪徒强盗。
    但随着这长达数个月时间的旅行与期间的见闻,她愈发察觉这些人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同一社会阶级也并无太大区别。他们精心于谈吐,专注于如何用标准的动作去养护自己的刀剑,一举一动充满仪式感,做足了表面功夫。
    可内里却早已空荡荡。
    临战脱逃,推卸责任。
    将莽撞视为英勇,全无大局观,连冲动的代价牵连了他人都不知悔改,反而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和人的武士格局是很小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意义仅仅是追求个人的荣誉。
    而为什么追求个人荣誉,则是因为他们所学习的教条上如此告知。
    阿勇这几人就像是没长大叛逆的青少年,吃着父母花着父母的,然后自认自己已经独立拿了家里的东西便出去闯荡,却因为缺乏经验与知识被揍得头破血流。
    然后受了伤就回到家寻求帮助,并且还将责任推卸,认为都是父母没有教好自己或是没有予以自己足够的支持才会迎来失败。
    他们不是健全的大人,只是一群在严苛阶级教育下,只有武术和关乎如何尽忠职守这等武者阶级的知识造诣成长,却永远都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
    假以时日,历经风吹雨打大浪淘沙,或许这其中会有人得以蜕变成为不同的存在吧。
    对于已经历经漫长人生的贤者而言,耐心大抵是最不缺少的东西。
    所以亨利没有理睬阿勇等人的叫嚣与咒骂,他只是沉默地用烧水剩下的木炭和其它一些物品制成对腹泻有些效果的临时药水。
    服下暖和的药水,稍微舒适一些的阿勇几人也终于相对安静了下来。
    腹泻带来的脱水使得他们乏力而头脑昏沉,之前还因为亢奋加上不满而有力气闹腾,现在就只是跟死鱼一样半死不活地趴在那儿。
    亨利只是负责调配药水,照料的工作最终还是落到了足轻们的头上。这些一直都负责服侍武士的下级人员们任劳任怨,即便有不满也压制在内心之中不会说出。
    在见证了荒废的田地与紫云那边宛如废物的年青武士而心境产生变化之后,弥次郎眼中的这一幕开始有了微妙的不同。
    足轻服侍武士,百姓耕种以赡养武士,此等种种都乃理所应当。
    但这真的是理所应当吗?
    荒废了田地民不聊生,足轻每日睡眠不足4个小时在战斗之余仍旧要做这么多的杂活,只是为了什么?
    为了年轻的武家子弟们可以饮酒作乐荒废人生吗——不,即便不提那些武人之耻,就自己所追求的个人作为武者的荣誉。
    也重要到,需要以田地荒废而许多平民难以为生作为代价吗?
    他过去曾是无比坚信这一点的,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但现在弥次郎越来越难以肯定了。
    曾经的坚信源于无知,而在接触了更多以后开悟所带来的并非明晰的前路,而是迷惘。
    但这仍是好事。
    尽情苦恼,尽情迷惘,尽情思索,尽情渴求。
    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的道路。
    封闭于狭小环境之中,守着仅剩下空壳的信条以此视为人生的全部,因为闭塞单一所以目标明晰,这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天下大众所遭受的疾苦一无所知,只是一心追逐作为武者的荣誉,那种生活当然是清晰而又专一的,有着明确的目标,甚至是轻松的。
    但眼下祸起北方,而大洋彼岸的帕德罗西帝国亦是虎视眈眈,四千余年的江山社稷已不如他们情愿相信的那么安稳。
    醒来眼见的乃是摇摇欲坠的江山,仿佛被困于起火的房屋之中无处逃生满目迷惘。
    那么不如在睡梦之中死去,这样尚且少些痛苦。
    多数人大抵仍会选择后者吧。
    但他迈出了这一步,开始直面过去所忽视的事物了。
    这或许才是数千年前开辟了月之国的初代武士们所想要强调的,但已经在漫长时间当中遗失变质的东西。
    “有动静。”贤者忽然开口,以一如既往平淡没有起伏的语调打破了弥次郎等人的思绪。
    聚集起来的人数有二三十,只需看一眼,便可以明白是之前水井旁边那帮人的同伙。
    同样破烂的装备,同样消瘦的身形。
    不同的,只有这一次他们带上了锈迹斑斑但闪着寒光的铁器。
    “还能留手吗,我不太想.......”弥次郎欲言又止,现阶段的心境变化使得他有些对这些一副饥民模样的人下不去手。
    “尽量。”但亨利也只是这样说,并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第一百三十六节:野狗

    和人的武士们很常以各种动物形容自身,除了少数为毛虫之类较难理解的存在以外,大部分都是正常人便可理解寓意的猛禽凶兽。
    一个响亮的外号,把自己比拟作某种猛兽,总是能最直观地让其他人明白自己的威风。而在这世间诸多的猛禽野兽当中,最烂大街的最常被武士们拿来自我形容的。
    便大抵是狼了。
    智慧,狡诈,成群结队。
    具有韧性不容易放弃,不屈不挠。
    以人类作为受害者一方看待时乃是穷凶极恶的表现,观念一转便可成为值得高歌的优越战斗素养。
    部分和人的文学之中将狼形容为某种高于犬的存在:他们认为狼是高贵的,桀骜不驯充满野性,却又一旦认同你为伙伴便永远忠诚。
    而相较之下野狗“可以对任何人摇尾乞怜”是“低下而又卑贱的存在”。
    武士自诩为狼,而他们眼中卑劣低下相似却又绝对不如自己的“野狗”。
    便自然是那些身为平民却拿起武器,胆敢反抗上层阶级的流寇了。
    仍旧保有战斗力的人都抓起了武器有些紧张。
    落草为寇的饥民们形成的这一支浩浩荡荡的乌合之众,若以武士抑或里加尔优秀冒险者的眼光点评,必是毫无亮点可言的。
    他们的人数大约有亨利一行的三倍以上,但占据人数优势却连基本的包抄与埋伏都一无所知,而是为了壮胆一群人全都摆出凶狠的表情把武器拿在手里或者搭在肩膀上从大路抱团走了过来。
    托这种不专业的福,一行人也得以在极短时间内便对来袭的强盗有一个总览。
    这帮人连武器都杂七杂八更莫提盔甲,所有人都只穿着能够隐约在胸口瞧见瘦得凸出的肋骨与锁骨的破烂夏季衣裳。而手里最好的武器不过是柴刀手斧,还有几个人拿着不过30公分长的鱼刀,除此之外便皆是棍棒与用斧子柴刀临时劈砍做成的竹枪。
    竹子的特性导致很适合用来做临时长矛,只需要砍断然后把尖端削尖即可。在月之国这一向是一种民间自卫武器,但这些人空有十几二十装备竹枪的人,却并未懂得列阵之法,只是杂七杂八分布在队伍当中,甚至于大部分都置于队伍后方,被友军挡住视线不方便摆列枪阵的位置。
    不懂阵法毫无配合,武器装备都是破烂,人员身体素质也是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
    在同等规模的正规军面前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彻头彻尾的杂牌军,放在平常根本入不了武士们法眼的存在,但讽刺的是对眼下的一行人而言却颇具威胁。
    因为他们走不开。
    3人3马中毒腹泻此刻彻底变成了累赘,即便不提这一批人,夏日炎炎之中一路奔波许多人的体能也极大地被消耗了。亨利一行带回来淡水之后不少人虽说得以补充恢复,但此刻也远不是最佳状态。
    流寇们体能很烂,但这边其实也没几个状态优良的。
    而且他们还占据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
    蚁多咬死象。即便体能再差再如何未经训练,他们手里拿着的锐器依然足够致命。
    人体是很脆弱的,在没有穿着盔甲的情况下即便是身高不足一米五风吹就倒的饥民手里粗制滥造的竹枪,只要捅的足够深依然会让一名训练有素的武士丧命。
    “沟通,大概是行不通了。”亨利的结论看似有些下得为时过早,但若你足够了解这个国家深刻的阶级隔阂的话便会明白他判断的依据。
    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牢不可破的上下阶级关系使得任何跨阶级的沟通交流都会被曲解,尽管他们在广义上仍旧说着相同的语言,但武士们的各种讲究各种隐晦各种语法平民们却是一无所知的。
    他们听不懂那些“然,所以然”,一丁点语言表达当中的细小失误导致的曲解,最终便会诞生出漫天的谣言越抹越黑。
    而且已然落草为寇的他们必定是对统治阶级怀抱恨意的,这是一种极端的表现,要么即便自己被鞭挞被砍杀也不举起武器反抗,一旦反抗就一条路走到黑将所有武士一视同仁。
    正因是这样严苛的社会,一旦走上这条路便不可能再回头。所以拿起武器,对着武士们刀剑相向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这场碰面只能以暴力收尾。
    幸又不幸的是,我们的贤者先生。
    一向很擅长暴力。
    亨利打手势示意其他人收缩阵型护在辎重与倒地的几人附近,因为身体的不适阿勇等人在这个关头又叫唤了起来,令人心烦意乱。没有战斗力的樱和其它部分人因此主动承担起了照料的任务。
    流寇只从一边过来,因此只需要重点防卫一个方向还算轻松。尽管没有完整护甲和重型武器让不少人都有些不太安心,但看着前方独自走出的贤者那坚定不移的步伐,内心中作为武人的骄傲却也让他们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后退一步。
    “踏——”亨利独自一人离开了队伍,没有其他人开口说些什么。尽管和人武士接受的教育当中再三强调不要逞匹夫之勇,而有经验的冒险者也往往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
    但这天底下没有一招鲜吃遍天的说法,在眼下这种处境里,他一个人上才是最好的安排。
    迈出步伐,控制在合理的距离,果不其然对面的流寇产生了骚动。他们先是恐惧于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异邦人,紧接着又因为抱团产生的强大错觉而发出杂七杂八的怒吼声一拥而上。
    混乱,失序,不可控。正因如此——
    他才应当独自面对。
    “啪!”解开了束缚的克莱默尔被亨利单手握着首先以一记袈裟斩由上至下地劈落,他的攻击看似时机没有判断好过早地劈下,但实际上目的却已经达成。
    “哇啊——”前锋的流寇被动作幅度极大的这一招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士气瞬间大跌但亨利的动作却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似乎忘掉了所有里加尔剑技当中讲究的例如“永远保持剑尖对敌避免被拉近距离”之类的基本常识,像个空有蛮力的外行人一样大摇大摆地狂舞着手中那把一米五长的大剑。动作幅度大到在专业人士眼里四处漏风空门大开,并且连一个人都没砍到。
    但这也正是目的所在。
    一米九五身高的我们的贤者先生的臂长加上克莱默尔的长度,若是以大角度挥舞的话足以在身边创造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这些流寇们毫无武术造诣,因此剑法的讲究等细节他们完全不懂,反倒是这种看起来威风十足的外行人做法能够吓到他们。
    前锋退却,两侧躲闪,人在遭受生命威胁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东西总是最真实的——只有极少数人能克服内心的恐惧迎难而上——而对这些人,他也做足了准备。
    “啪——呲——”表演性质的狂挥乱舞最终恢复到大剑像是扛在肩上的姿态结束,他压低了重心微微呼出一口气。
    里加尔剑技的“怒式”,却也是苏奥米尔大剑剑法铁蝴蝶的起手式。
    这本就是以一敌多的技法,因此从来都不追求人员杀伤,而是。
    武器的击落。
    “当!”重新开始高速施展的剑技即便在外行的眼里也呈现出微妙的变化,他从只面对一个方向的敌人变成了被流寇们全方位包围,然而这种有意创造出的条件反而是铁蝴蝶施展的最佳场景。
    由上至下的劈砍接着反手上撩,挥到极致便以足尖立地作为支点扭动全身一转为横向的斩击顺带整个人面朝身后的对手。
    一切如刻意编排过的舞蹈般持续不断却又像暴雨一样凌厉迅猛,密不透风的剑舞当中尚且容不下学艺不精的同伴在身边,这就更不要提这些连勇气都是水货的流寇。
    “啪!”“当!”
    竹枪棍棒被击断,柴刀斧子打着转儿飞出。
    不过片刻的时间,这些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缴械。而贤者的动作尚未停下,他反手直接用大剑的配重球砸在了一个过于靠近的流寇脸上,趁对方鼻血横流头脑昏沉的一瞬间收了剑靠过去一把抓起衣领就把他丢向了自己的同伴。
    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在地上刺激了旁观者的视线,他们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从之前装模作样的凶狠彻底转为麻木之中带着惊惧。
    于是溃逃开始了。
    大声“哇哇”叫着一如之前水井旁的人一样,在压倒性的暴力面前终归还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瞬间减员一半以上,武士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而洛安少女则稍微有些得意地吸了吸小鼻子。
    但亨利没有把大剑收起来,因为接下去才会是难题的所在。
    “剩下的就都是中坚派了。”鸣海依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将手中的武器握的更紧。
    乌合之众是成不了太大气候的,之前那疑似人为的泥石流路障不可能是一帮半吊子想出来的主意。能够统合起足够的规模,有预谋地进行这种事情,证明这帮流寇当中必定是有中坚老手存在。
    亨利有意为之的暴力展示吓跑的只是那些作为炮灰被推到前面的饥民,而等到这群人四散溃逃,剩下的这些装备也差不多但眼神明显狠厉许多的,才显然是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推手。
    对这些人,就连他也没把握能在留他们性命的情况下击溃。
    事已至此依然保留道德准则不下死手听起来有些天真得不像亨利,但若追根溯源这也确实不是他本人的决策。
    正处于内心迷惘阶段的小少爷这一请求正是其复杂内心的呈现——他怀抱有负罪感,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令他觉得自己作为贵族对这些落草为寇的饥民的处境有某种程度上的责任。
    这诚然是一种天真的作风,因为他只是从外表判断这些初次见面的流寇是“可怜之人”,他并未真正了解过这些人的生平,若是得知他们手上已经沾过血的话弥次郎或许就不会向亨利提出这样的请求了。
    但。
    少年少女们的天真,从来就不是坏事。
    怀抱希望向往温柔,尝试尽可能认为所有人都是善意的,都是不得已才落得如今这种处境。
    不论怎么着都要比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憎恨认为所有人都该死要来得好上那么一些。
    温和地守护着这份天真,正是身为长者的职责。
    应让他们去质疑。
    应让他们去思索。
    应让他们去渴求。
    即便得出的答案与自己不同,但那反而才正是正解。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世界上有一大堆的贤者亨利梅尔,因为亨利梅尔是有限的,拥有再多的知识拥有再强的武力,一模一样的思维与行事作风仍旧永远只会产生一模一样的结果。
    所以哪怕是天真不成熟的小少爷的想法,哪怕是不谙世事的贵族大小姐的任性。
    也并不就比所谓成熟大人的做法逊色多少。
    “锵——”他甩去了配重球上沾着的些许血迹,剑尖下垂,姿态放松。
    现在还留着不跑的这些都是流寇中的老手,他们不会轻易被吓跑,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判断出了亨利是刻意把他们吓走才采取了这种动作的事实。
    而这点令他们变得有些雀跃兴奋。
    生死相搏的对手怀有踌躇内心拥有束缚是一件你应当乐见其成的事情,尤其是你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时。
    这也正是很多竞技场上功成名就的和人武士到头来莫名其妙就死在毫无训练的流寇劫匪手中的原因。比武时看的是双方的技巧熟练度,在统一的规则下谁的技艺更成熟便可获胜。
    但生死相搏的时候看的更多却是你是否有杀人的觉悟,若是武士们稍有迟疑,即便是饥民手中的钝刀也仍旧足以致命。
    还残余下来的流寇共有十一人,其中不少都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看着武士们护卫之中的各种辎重物资。
    贪婪与雀跃流露于神情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他们在察觉到贤者的收手之后,尽管人数上已经不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却仍旧不愿退去。
    宛如饥渴的野狗成群结队地盯着落难的老弱妇孺,再如何自恃高贵,被团团围住也只有被撕碎分食的下场。
    “锵——”亨利把克莱默尔插在了地上。
    “拿着剑不好留手。”然后拧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徒手的敌人,更加不足为惧。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饱餐一堆那一幕的流寇们神情癫狂地一拥而上,而贤者也毫不留情地回以铁拳。
    弥次郎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无法想象也无从得知这些人处于绝境之中到底被逼迫到了怎样的一种心境——因为有好几个人被亨利揍得脸都扭曲变形了仍旧想要冲上来与他搏斗。
    这种诞生自癫狂的一往无前甚至让武士们都开始下意识地吞口水,因为就连自己的生命都已经一文不值,所以他们可以为了一顿饱饭而拼上性命。
    这点对于有太多东西可以失去太多东西需要顾虑的武士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老乔已经闭上了眼不去直视,而大神也转过了头。
    勇气弥补不了战斗力的差距,亨利面色平静地一拳接着一拳,直到把这些人一个个彻底揍趴。
    而也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停下行动。
    门牙崩落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大张着变形的嘴喘着粗气。
    干瘦的身体上尽是淤青红肿,却仍旧动着手指,似乎想要爬过来抢夺一行人的物资粮食。
    一片沉默。
    他们赢了,但这却是与荣誉骄傲没有半分关系的胜利。
    “毕竟,他们先找上门的,对吧。”咖莱瓦用蹩脚的和人语言试图辩解找出缘由,但其他人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理由可以找出很多,说法可以有一大堆。保护自己人啊,如果不这么做情况会更糟。
    但不论哪一种说法都只是自我安慰,这场胜利的成果苦涩得任何人都不愿意去想起。
    “尽快恢复起来然后重新上路吧。”鸣海下达了指令,但下一秒所有人都听见了一连串快得惊人的脚步声,紧接着尚且没有回过头的人就看见亨利一把抓起了插在地上的大剑而冲过来的那个披着斗笠的人则以一记快如闪电的拔刀斩劈向他。
    “锵当——!”
    火花四溅,紧接着两人都以惊人的速度拉开了距离。
    “攻击在下同伴的人,就是你吗。”
    新登场的角色孤身一人,但却拥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强大气场。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棉麻服装,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手里的那把刀却确确实实是上好的名刀。
    “山贼头目吗,这功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姿态自然宛如身经百战,看似毫无防备,无比放松地将长刀垂下,明眼的人却都明白擅自接近便会被一刀两断。
    “林子里还有动静。”注意到米提雅不安的洛安少女开口提醒,这个流寇团伙似乎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他们所击溃的这一支多半只是小分队一样的存在,而此刻随着这名戴斗笠的刀客到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山林之中向着他们这边包围。
    亨利无言地握紧了剑柄,而在他摆好架势因此鞋底擦着地面发出“沙沙”声的时候,对面那个斗笠刀客很明显注意到这个动静地歪了歪头。
    但他并没有抬起脸看向这边,只是也沉默地摆出了标准而又扎实的起手式。

第一百三十七节:唯快不破

    里加尔世界早期的剑术讲义当中,将一场剑斗关乎“时机”的部分分类为“三种时间”。
    这三者分别是“身体的时间”、“肩的时间”、以及“手的时间”。
    所谓身体的时间,指的便是调动全身,压低重心,在迈步同时进行强而有力的斩击一类大幅度攻击;而肩膀的时间,指的则是以手臂枢轴点肩部作为基准,不调动腰部和下肢——也即是指站在原地不动,只用手臂挥击的攻击。
    最后一个手的时间,以此类推所指的自然是连肩膀都不动,只通过手腕部分最小范围运用手中的剑进行动作。
    这三种时间按照由大到小的关系排序——所需调动的部位越少自然动作的速度越快,花费的时间也越少。因此这份讲义当中所告知的技巧自然也就是“用肩的时间来应对对手的身体时间,用手的时间来应对对手肩的时间”。
    ——如何判断对手是科班出身的剑士还是野路子,这种细节便是其依据。
    一次交手试探,双方都拉开了距离。
    斗笠剑客的目标是阻止亨利对他倒地的同伴继续下手,而贤者的目的同样是保卫同伴。
    这并不是他们能一对一尽情战斗的情况,因为周围有更多人,需要顾虑的问题相当多。
    老练的战斗职业者之间所具有的这种默契,分明是对手旁人看起来却常常像是搭档。
    “呼——”戴着斗笠的剑士手中的和人腰刀并非如今常见的打刀,而是一把从刀镡上看来颇为古典的太刀。这种刀刃曲度更大的刀最早是为马战使用,其刀刃弯曲而刀柄亦有反向弯曲,为的是骑马向下劈砍时能稳固不脱手。
    在步战剑术愈发受到重视以后太刀的柄便开始加长并倾向于变直,最终的演变形态便是如今的打刀。而此人手中的太刀说不出是定制的武士偏好复古还是本身就是来自于数百年前的过渡形制,总而言之比起普通的打刀更长,佐以斗笠剑士的身高臂长,正面交锋倒也不至于在克莱默尔的面前落得下风。
    他的开口询问有些奇特,因为地上躺着一大堆被亨利给揍倒的人,任谁都能一眼看清攻击他同伴的确实是贤者,但他却依然咨询了。
    几个教程较快的人迅速地靠了过来把地面上七歪八倒的流寇给扶起来,与此同时周围包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树林间摇摇晃晃慢慢走出来的家伙以外,大道上居然也过来了一行其中有不少人骑着马的。
    这批人很明显和之前的流寇有很大区别,人数超过150的这一行人即便不提约有七八成穿着盔甲,从那体格与服装细节也足以判断出来是鸣海等人的同行——武士和足轻的配置。
    “是浪人。”虽然见到同僚,但鸣海却并无喜悦之情。对方身上没有任何家纹或者表示自己所侍奉华族的标志,虽然有马而且戎装待发,没有侍奉主子的武士却是当今这和人社会上最危险的存在。
    尤其他们还长矛林立人均佩刀并且拉着物资辎重。
    “捅马蜂窝了啊。”老乔面露忧色,对方的人数在他们十倍以上,而且他们之前面对饥民流寇具有的人员素养和装备品质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了。这些人也是武士,也有上好的装备,甚至搞不好实战经验比他们更丰富。
    “交给赤鬼大人吧。”似乎是领头者的人物下达了指令,他们似乎没打算一拥而上把这边的人全歼。这种由上而下如同施舍一般的余裕若是血气方刚的阿勇此刻没有因腹泻趴窝的话,必然是会满怀愤慨地拔刀上前的吧。
    武士的世界里荣誉即是一切,对方占据兵力优势却没有一拥而上,而是留给斗笠剑客与贤者一对一对决。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无人知晓,所以也尚且不可掉以轻心。
    “也修罗大人,加油啊!”
    新来者的士气似乎远比内部有些细小摩擦的亨利一行更高,不少浪人都在身后为斗笠剑客呐喊助威,看模样是对这人有相当大的信心。
    斗笠剑士微微动了一下头,应该是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他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转向那边——这更加证明了这人的水平着实不低。
    有剑术造诣而无实战经验的人上战场最容易出现的情况是什么?
    怯懦而无法发挥实际上只是少数,如弥次郎之前那样,大部分的原因其实是紧张感导致神经过敏。
    草木皆兵,过度紧张。无法合理判断局势的危险程度,在尚未动手之前就一直保持紧绷肌肉,反而导致要挥剑的时候因为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变得疲惫麻木跟不上节奏。
    而在这种情况下,听见声音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也是十分常有的低级错误。
    所以战场老手的气场是很容易能判断出来的——如场上两人这般,他们不会在开打之前摆出紧绷的姿态,而是以放松自然却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姿态。温存体力,却又时刻保证正面对敌。
    看似尽是破绽,实际却毫无破绽。
    亨利是深刻明白的,在场的这一批人当中其它少数几人也明白。
    这放松又缺乏防备的姿态是猎人的陷阱,是诱捕的假象,因为在这一层面的对决当中每一分一毫的体力都能转化为制胜的微小优势。
    新手剑客面对老手常常落败的原因即是如此,抢手攻击,呼吸被打乱,自以为掌握了主导权实际上却被消耗了体能。手中的剑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最后便被对方在没有消耗多少体能的情况下轻松击败。
    “呼——”亨利当先出手,一个箭步便消失在了原地。他没得选,对方占据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这种余裕是在有着充足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展现出来的。他只能选择当先攻击。
    “咻——”一米五长度的大剑发出凌厉的破空声以极为标准的斩击落下,贤者没有过度接近对方的空间而是在最大攻击距离就发起进攻。
    对手很明显判断出了这一点,因为他脚跟着地一个碎步后退就拉开了距离,并没有一口气退上太多——他很明显在之前的交手中认识到了克莱默尔的威力因此并未直接格挡,但是亨利的攻击也不是一次了结,袈裟斩到一半便被贤者扭转手腕改为横劈,这迫使对手不得不更大范围地后退配合下蹲躲开。
    “精彩。”虽然被团团包围,但鸣海等人仍旧为这场外人眼里平平无奇的战斗目不转睛。
    “此人实战经验不在先生之下。”大神点了点头:“剑技与时机的判断,对于对手剑长与攻击距离都把握得炉火纯青。但最重要的是其对于自身体力的掌控。”
    “起先无防备的诱导姿态,使对手抢攻,之后的躲闪是凭借丰富经验在最小范围内进行的。”
    “这样一来没有退出太多保证对手一直在自己的攻击距离以内随时可以反击,二来可以温存体力。”
    “如果是我们上的话,大概会被像戏弄新人一样随意躲闪格挡弄得气喘吁吁,最后在体力减半剑越来越重挥舞也越来越慢的时候,轻松落败吧。”老乔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些不甘心。
    “这就是,实战与比武的区别吗......”弥次郎如是感叹着,这一路一来看着亨利的战斗与自己的体验,如今再看着这两名剑师之间的对决,他才终于发觉了这一点。
    比武是可以中场休息的,在一场决斗之中投入所有尽情战斗方是武士们向来高歌的美德,亦是对于对手的尊重。
    但实战不同。
    真正的战场胜者为王,没人跟你讲那些规矩细节。弓矢会消耗,刀剑会崩刃、卷刃、折断变弯或者变钝。一个敌人击倒以后可能立刻就要面对另一个敌人,如果不懂得温存体力保护装备,用最小的代价胜利,一口气在第一个敌人上面就投入所有,那你也很快会追随他的脚步变成尸体。
    这不是在练习场空挥刀剑或者在比武场礼貌地进行一对一决斗击倒对手就可以学会的技巧,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练剑士才会具备的。
    斗士的精打细算。
    ——亨利直接识破了对方的打算。温存体力只是闪躲消耗自己的体能是个正确决定,想必是判断出了克莱默尔的尺寸和重量才决定闪避多于交锋。越大的武器破坏力越强但使用的消耗也越大,面对这种对手时倘若没有正面交锋的信心那么消耗其体能也是一种削弱的方法。
    ——既然如此。
    那你就躲闪个够吧。
    大剑举起,位于肩上。
    “是铁蝴蝶。”标准的起手式,但洛安少女说出这个词汇时对面的斗笠剑客似乎动了一下,只是在他有任何其它的反应之前贤者就落下了手中的剑。
    八十四式剑技,能够从头到尾全部演练完毕是一位苏奥米尔大剑士的最低标准。
    而在八十四招里挑选出合适的技巧随机应变组合来应对不同的情况,则是其中的大师才能具备的水准。
    以下劈起步,但紧接着的却是更多横向与倾斜的斩击。
    亨利打的算盘米拉一眼就看了出来——因为双方都是站着的,克莱默尔的斩击可以视为一条线一样的攻击,若是竖劈的话只需朝着侧面稍微躲闪便可以最小范畴的程度躲开,但横斩不同,除非下蹲或者直接退出攻击距离,根本无法完美避开。
    而由于蹲下会影响后续的动作,对方能采取的只有大步后退。
    在一秒不到的极短片刻中,贤者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并且改编了铁蝴蝶的连招,以此将计就计地让对方躲闪个够。
    战斗陷入了他的节奏之中,高效简洁斩击一下接着一下逼迫对手做出十分耗费体力的大幅度跳跃躲闪。而因为铁蝴蝶的攻速缘故,他甚至没有思考其它行动的余地。
    “当——锵!!”所以理所当然地,为了突破僵局,斗笠剑士只得竖起太刀强行格挡亨利的斩击。
    “嗡嗡——”品质优良的和人长刀在克莱默尔的剑击下发出哀鸣,而对手在拦下了贤者的攻击之后立刻开始了凌厉的反击。他并未采取和人惯用的后退拉开距离再冲步攻击这种常有的做法,因为他深知对于大剑这种武器拉开距离反而更容易发挥。
    斗笠剑客运用了咬剑的技巧将手中长刀擦着克莱默尔像亨利刺来,而贤者不退反进在让开身体向前迈进的同时抬起了大臂用腋下夹住了对方的长刀。
    意识到武器受制的对手立刻扭转手中太刀意图用刀刃剜肉造成伤害,而亨利的举动是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立刻反握克莱默尔用倒V型的护手由上而下像叉子一样卡住了对方的刀。
    “锵——!”斗笠剑客立刻抽出了长刀,火花四溅,而两人再度分开。
    “好!”浪人群体当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好声,尽管持续的时间极短,如此高水平的剑斗却是他们这一生都难能一见的。
    领头者沉默地打量着这边,而在激战之中一直都没有摘下斗笠的刀客亦沉默了颇长的时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贤者却也并未乘胜追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你这武器,不似月之国的。”他开口,这样说道。
    “你的剑法,也不是和式的。”而亨利耸了耸肩。
    “我认识一个人用的是和你差不多的大剑。”
    “我也认识一个人眼睛不好,剑的速度还特别快。”
    “啪。”洛安少女忽然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亨利耸了耸肩,把克莱默尔垂了下去。
    而斗笠剑客解开了下巴的棉绳,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怪不得叫赤鬼,当真是一头红发——”老乔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南蛮人啊。”弥次郎愣愣地望着,半天只挤出这几个字。
    而贤者看着这位故人,轻声开口。
    “好久不见,看来你顺着海去了很远的地方啊。”
    “约书亚。”

第一百三十八节:故人故事

    方向是一致的话,终有哪天会再相见。
    只是再见之时又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谈笑风生。
    时间流逝,在道别之后各自经历了许多,心境与立场或许都已经有所不同。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害怕着的。
    记忆总是会给很多事情润色,珍贵的回忆正因为是回忆才会珍贵。剑技有所长进,战斗相关的经验更为丰富了,体能远比以前更强。但经历的愈多获得的愈多,她就反而不敢回头望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他当初在到达东海岸以后便把克莱默尔藏起,变得沉默寡言也是这样的原因?
    熟悉的地方,却不再有等着你回去的人。曾一起旅行无所不谈一并欢笑的同伴,明明重逢了,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种有些微妙而僵硬的气氛,即便是对乐天派的我们的洛安少女而言,也有些想要转身逃离。
    她从来不怕困难重重的未来,只是害怕过去的美好荡然无存。
    因为这个女孩本来就没有拥有过多少称得上美好的事物,所以她比一般人更加珍重那些邂逅。
    于是在咖莱瓦和璐璐还有小少爷的眼里,我们的米拉变得沉默而畏畏缩缩了。不像他们一路以来陪同的那个自信而又坚强的里加尔挂牌正规冒险者,而是展露出某种意义上反而符合她现今年龄的一面。
    但她恐惧的事情终归没有发生。
    尽管自道别以后双方之间都经历了许多,不光是过去那个只能跟在亨利背后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剑士,当初便已经技艺非凡的红发剑士似乎也有了更长足的长进。
    他的脸变得愈发瘦削,下巴上原先不存在的伤痕代表约书亚在那之后也未曾停过战斗。漫漫长路,最初只是因为她的遗愿是看一看海,终于却来到了位于远东的大洋彼端。
    这是一场即便拥有贤者之名,亨利亦不曾料想到的重逢。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最终都埋在心底。
    因为彼此都早已不是事无巨细皆向友人倾诉的孩童,在大人的世界里,想知道过去情谊是否已经改变,只需一句简简单单的。
    “好久不见。”
    ————
    久别重逢,只因为是故人便停下争斗。这样的情景天真得像是冒险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光景,但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约书亚似乎在这个浪人集团当中拥有相当高的声望,在和亨利等人打听了一下前因后果之后,返回阵营之中的他不光成功说服了领头的人收缩阵型放下刀剑,甚至邀请亨利等人前去拜见他们的领袖进行详谈。
    鸣海与老乔还有大神三人面面相视,显得十分迟疑。同为南蛮同为剑士与亨利相识,基于对于贤者的信赖,他们也将约书亚当成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但人或许信得过,他所属的集团却在和人社会当中是属于十分微妙的存在。
    忠臣不事二主,在将对于主公的忠诚视为根骨的武士文化当中,背叛者是可唾弃的。最理想的君臣关系便是臣子将一生投入侍奉一位君主。这也因此,一旦武士沦落为浪人成为无主的存在,其地位便会一落千丈。
    武士成年的象征有二,一是除去乳名,二则是找到一位侍奉的君主。而沦落为浪人的一般是自己所侍奉的华族身死或是被上级剥夺了身份地位,抑或自身被所侍奉的华族除名,踢出武士行列。
    不论哪一种都是十分不名誉的行为。在一切行动皆建立于荣誉文化的武士阶级当中,成为浪人的武士。
    是几乎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地位的。
    即便理智控制着鸣海等人不会直接作出排挤与唾弃的举动,但内心多年接受的教育仍旧使得他们对这个浪人集团存有偏见。而在察觉到这一点后,我们的贤者先生以要留取部分人照顾倒地的阿勇等人和马匹为由,提出只由他、弥次郎、鸣海以及洛安少女四人前去,余下的人则留在原地,指挥权暂且交予大神这样的方案。
    鸣海没有迟疑太久便同意了贤者的这一提案。因为对方目前人多势众,而不接受这样的好意是落了浪人集团领袖的面子,可能会导致斗争再起又一次必须刀剑相向。
    四个人已经是最低人数,但这个人选刚刚好。在保留最大人数在原地的同时也展现出了对对方足够的尊重:亨利和米拉是过去便认识约书亚的熟人,而鸣海作为队伍的实质性领导者算是地位最高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作为青田少主的弥次郎。尽管在青田家主退位之前他即便成年都只能算是侍奉自己父亲这个华族的武士,得从这一步做起,但作为少主依然拥有相对其它武士更为尊崇的地位。
    浪人集团就近驻扎了起来,他们不光武器装备就连一些行军用品和辎重也都带着。这一点使得亨利以外的三人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成规模的军队调动起来都需要相当时间,即便是纪律严明的正经武士与足轻部队,一百多人的规模准备工作也需要相当时间才能完成。
    月之国的甲胄穿戴不似里加尔那般繁重,但仍旧需要相当时间才能完成。
    一套完整的武士盔甲若是独自穿戴大约需要7-8分钟的时间,有人协助的话能将这个时间压到更低。
    整个过程与里加尔骑士的全身板甲一般无二,都是从内到外从下到上的。先从称作臑当的小腿甲开始穿,这个部分一般由多根固定在布绑腿上的铁条或者铁板构成。通过脚踝和腓肠肌顶部分别设置一根长绳系紧固定。
    紧束的臑当能在行军过程中起到给小腿加压的作用,缓解疲劳更加有利于长途行军。
    而穿完臑当,接下来来再系上保护大腿和人称作“佩楯”的部件,这个部位是两块下垂的长方形布上面缀有铁甲片。通过一条横的长布带系在腰间自然下垂就可以保护大腿正面,再将两侧系带绑上的话便能弯曲成半圆形,一方面保护好大腿侧面另一方面也缩小了体积方便步行。
    这两者迅速穿戴完毕之后,不同于里加尔骑士将肩臂手三个部件分开,月之国的上肢护具是一整个从肩膀连到手背的袖套——称作笼手。将其直接穿上以后在另一侧手臂的腋下系好带子。两边都穿好以后再将称作胴甲的胸甲套在上面,将系带隐藏于胸甲保护之下,便形成了基础的躯干与四肢防护。
    这个基础上再加上步战用的小袖或者骑射用的大袖这种增强的肩甲部件,戴上头盔,便组成了一位完整的武士一身铁甲。
    足轻的甲胄大抵也是这个路数,只是他们的四肢甲都是简化过的,金属覆盖的面积远不如武士。
    而穿戴盔甲的过程已是如此繁复,却还仅仅只是第一步。
    着甲完毕之后互相确认各种绑带都捆紧免得在行军过程中松开,再带上随身的腰刀和手中的大枪,末了再带上个人的兵粮袋与水壶,之后还得整列阵型携行寝具。
    可以说不同于一身布衣武器拿起就走的流寇,正经的武士光是行军的准备工作就少说要花个把小时。而考虑到人数规模和道路状况,需要思考需要计划的东西还只会更多。
    ——所以这就令鸣海、弥次郎还有我们的洛安少女心中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这群人到底是朝着谁进军的?”
    早前处于战斗状态,这些忽然冒出来而且很显然和流寇是一伙的浪人也被他们下意识地判断为是冲着己方来的。但如今冷静下来解除了战斗状态看着他们风尘仆仆戎装待发的模样,联系到这样规模的武装部队行军准备需要的时间,显然不可能是贤者跑去抢了水,井边流寇回去报告两个小时内就能出现的。
    前面那批被亨利一顿老拳揍倒的流寇还能用是回去搬的援军这一说法解释过去,但这些武装更为完备的浪人还携带着长途行军的辎重,虽然这样说有些妄自菲薄,要对付他们这一支如今只剩下这点人数的队伍,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虽然对方不一定知道他们的人数规模,但愈是观察这些人所作的准备,他们是打算进军去攻击某个目标恰好和己方撞上的假设就越是坐实。而这也许正是浪人集团可以如此轻易同意放下武器解除戒备的原因之一。
    并非主要目标,那么就应尽可能避免节外生枝在和目标交手之前折损有生力量。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万幸地没有见血死人。
    小少爷的善心终究得到了善果,虽说亨利一顿老拳把来者都揍倒在地,但毕竟终归没有下死手。鼻青脸肿头晕眼黑始终是可以愈合的,要是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全都斩成两截,那即便与约书亚是旧识,眼下却也有些尴尬不好下台。
    凡事留一手,日后好相见。
    面对死敌时优柔寡断诚然是不可取的,但若不分轻重在可以留手的情况下也频频下死手,多半回过神来就会有哪天发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如何判断什么时候应该收手而什么时候不能犹豫,这一直是个难题,即便是老练的冒险者也常有日后后悔的情况。但眼下来说,一行人算是庆幸小少爷之前的犹豫换来了一个相对较好的结果。
    周围的浪人们都开始就地扎营三三两两地坐下喝酒谈天起来,一系列的事情下来到这会儿一行人才注意到时间已接近傍晚。
    步入6月盛夏时节漫长的日照即便到晚上7点都还是一片通明,充足的光照给了人时间仍早的错觉,仿佛白昼永无止境。但这种视觉感官是很有欺骗性的,当昏黄的第一缕夕阳落下,整片天空都会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迅速地黯淡起来。
    快到你难以想象。
    所以外出旅行的老手大多不会过于相信光照,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物色扎营低点,免得以为天色尚早继续前行到头来得摸黑找营地。
    这便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置身其中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注意得到,就仿佛那些号称万古千秋的繁荣王朝,却在眨眼之间就崩塌离析。
    大部分人对灾难的到来一无所知,甚至直至临死之前心中所想的都是:
    “怎么这么快?”和“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穿着草鞋和皮靴的脚步依次停了下来,约书亚领着四人来到已然完成驻扎的浪人集团面前,而那领队的浪人一头乱糟糟的卷曲长发,身形在和人当中算得上高大的,抬起眼不经意地瞥了他们这边一下。
    “藩地,来的吗。”
    “还真是稀客。”
    他一眼便从鸣海和弥次郎身上的纹饰与衣料辨别出了出身,这并非普通士族或者华族能够做到的——这位浪人领袖接着摆了摆手:“鄙人龙之介,请就坐,有不少事情想向各位打听。”

第一百三十九节:拉曼剧变

    常年研究历史的人多半都听过这样“地理与历史不可分割”这一句话。
    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是孤立存在的,将任何事情推展开来,总能找到牵扯联系在一起的蛛丝马迹。互相联系,互相影响,因果循环。
    基于这样的观念。若是将里加尔大陆的地图在长桌上平铺,细细去找寻这块弹弓样式的大陆右侧那枝的底端,仔细查阅地形的话,拉曼文明的崛起似乎从古早时期便是注定的。
    虽然帕德罗西人总是号称自己是伟大拉曼传承,相较西迁的那一支族裔他们也确实更接近原先的版图。但古拉曼文明的起源地,最初的“拉曼母城”,其实存在于如今南方那些分裂的小国境内。
    莫比加斯内海沿岸的气候总是温和的,南方地区更是如此。临近如今南境城邦联盟所在的地区存在的岛屿至今都是许多哲学家思想家的隐居之地。
    资源恰到好处,气候不甚恶劣。温和又充满生机的浅海与沿岸肥沃的土壤提供了足够多的食物来源,哪怕不事耕种光靠捕捞和采摘野果与滩涂上的贝壳螃蟹也能维持小部分人的存活。
    这种先天条件自然而然地吸引着人们来到这里定居,而低地便利的水道在拥有船舶之前成为了一种阻隔,某种程度上却也使得在本地定居的人们形成了相对孤立的环境。
    不是统一的大部落,而是分割成好几个小型聚落。分别发展壮大之后当地的资源开始捉襟见肘,各种矛盾自然也因为这样的情形激化。
    正如白色教会比起异教徒更加憎恶自己宗教内部的异端一样,互相之间存在共通点但在一些意见上却分离得不共戴天的早期拉曼文明,几乎在发展起一定规模之后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相互战争之中。
    道不同不相为谋,对那些一眼便能辨识出拥有迥异价值观的对象,少有人会起冲突甚至辩驳的心。但如果对方有9成和你相似,只剩下1成不同,那大多数人都会试图让对方连这最后1成也变得与自己一样。
    所以人们争吵最多的对象往往是说着相同语言的身边人,而不是连语言都不通达的外族。
    强烈的自我证明欲使得辩论学在当代史学家称作前-拉曼时代的古早年间疯狂生根发芽,讽刺文学与各种哲学大行其道。所有人都试图证明自己是这个大同小异的文化大家庭里最优越的,以图让其他人都全盘接受自己的价值观与生存方式。
    而当争吵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最终人们便会拿起刀剑诉诸武力。
    在平原地带,这种情景最终就会演变为一个优势文化征服了周边其它文化,在一定地区内形成的民族大统一。
    但这也正是拉曼文明的独特之处——由于南部多水路与岛屿,这里极其便于逃离与藏匿。因此在平原地区水到渠成的民族大统一,在这里却始终处于一种纠缠不定的状态。
    强势的部族试图征服其它部族,但即便攻陷了人家的城邦,碍于可躲藏的岛屿众多水路又极其发达,他们很难真正做到斩草除根。
    所以前拉曼时代的统治者根基总是不稳定的,最长的一任君主也仅仅掌权不足9年便被推翻。
    只拥有和平原地区统治者相同的实力,在这里是不够的。
    想要统一这样复杂而又多变的地区,就必须融合演变出一种独特的文化。这种文化必须具备极强感染性和包容力,能够将被征服者的文化都吸纳融入自身,却又始终保持令人向往的优越性。
    是了。
    就像毒药一样的文化。
    但仅有文化是不够的。
    它还需要一个掌舵者,一个拥有极强个人魅力与野心,手腕与自身实力亦匹配得上的强势人物。
    一位霸者。
    ————
    6月底临近7月初,对于南方地区的拉曼人民而言总是一段相对而言较为轻松的日子。
    4月初到中旬播种,5月插秧这两个农忙时节都已经过去,接下来需要的就是悉心照料等到7月底8月初收割即可。在供水和光照都十分充足的南方,早稻只需百来日便可成熟。6月时节河流与湖泊旁密密麻麻尚未抽穗的稻谷和8月初农民们此起彼伏的收割过程,已经成为这附近日常的光景。
    南方的拉曼农民们同样喜欢帕德罗西帝国和苏奥米尔那边的风尚,但即便是散热性相对较好的羊毛七分裤在这边也依然闷得不行。所以他们往往将其作为参加亲朋好友聚会的正装,而在下田干活的时候就只穿着宽松的亚麻制衬裤——这一般与亚麻衬衫配套,充当睡衣也作为一套服装的打底。
    大部分财力有限的农民们都是卷起裤管干活,而少部分较为富裕者则会用一条带有精致黄铜皮带扣的小皮带竖着将裤管末端挂在腰带上。
    皮带与皮包通常是农民们身上唯一可以和装饰沾上边的东西,而在拉曼起源之地的南方地区,皮制品也与这里的稻米差不多闻名。
    帕德罗西帝国东面的帕罗西亚高原上属于帝国的寒冷土地被大批量地种植黑麦,这些谷物不光可以充当廉价的面包原料,硕大的叶子收割作为牧草也是绝佳的资源。
    依托帕尔尼拉强大的水运能力,来自北部的各种资源可以源源不断地到达南方。廉价的牧草、毛皮与生皮使得本地的制皮业更进一步蓬勃发展,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农民们也可以用更低的价格买到皮制品。但与其它事物相同,这种经济往来上的便利带来的却并不只有好处。
    “8条黑麦面包就要1个艾拉银币?”难以置信的话语从面前的年青男人口中吐出,对方很明显情绪激动,但面包坊的老板只是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有气无力地搭了一声:“是啊”——因为这种情况这几天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店所在的这座名为格拉达拉的城邦是南方新兴城市之一,紧邻古拉曼起源地的它立城于两百余年前,因为年青,所以也比起文化古城更偏向于工商业发展。
    格拉达拉据称是建立在莫比加斯文明的残骸之上的,过去这里曾有陆路可直通远方的卡蒂加利,古道通达可从南方诸国的境内直接进入到帕德罗西帝国。
    但随着南部地区的混乱分裂,道路中间要历经好几个不同国家,这些王国为了各自的利益都设置了边境关卡赋以重税,时间长了没有商人愿意走,自然也就荒废败坏了。
    如今随着水路运输的发达越来越少人利用陆路,而作为制皮业与稻米种植重心的工商业都市,格拉达拉自然也成为了与帝国商业往来的重镇之一。
    ——由此便有了我们眼下的这一幕。
    城外是密密麻麻的稻米,格拉达拉附近的稻米帝国人称作“香米”,是一种具有坚果香气的独特稻米。本地人则更常称作
    长粒米——名副其实,这种米比起一般的稻米要长出一倍左右,而在煮熟以后还会再增加长度,乍看之下恍如面条。
    这种香米相较其它地区的粘性更低,所以十分适合做成炒饭。南方人很爱用各种本地产的香料加入其中以砂锅煲制,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过去早稻收割的七月底八月初时节,各家各户飘出这种米粒香气是日常的光景。
    但如今收割的大部分香米连同本地的香辛料却基本上都会运输给帝国人享用,辛苦种植这些稻米的农民到头来吃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黑麦做成的面包。
    因为便宜。
    一帝国公升单位,即1.5市斤的米大约要7.5个小铜币。也就是说15升即10kg左右的长粒米大约是112个小铜币左右。考虑到本地的汇率问题,这笔钱大约能换算成一个艾拉银币。
    而廉价的黑麦与大麦原料即便长途从帕德罗西运来,算上海运成本包装成本各种因素,最终成品价也可以远远低于这个水平。
    格拉达拉的大部分普通人自家没有烤炉,所以要么买面粉自己揉制发酵再送去烤,要么便是直接来到面包坊购买。
    而尽管老一辈人更喜欢吃本地产的香米,黑麦面包也因为其低廉的价格迅速地就推广了开来——可这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先是香米涨价到种植的农民自己吃不起,然后黑麦面包入主成为替换的主食。8年前一个银币可以买30条,一条最少够一个四口之家吃5天,然后变成只能买28条,一点一点到如今几乎与原先未涨价之前的香米同价。
    握着手里钱的农民咬牙切齿的咯咯声传入面包店老板的耳中,但他依然悠哉地晒着太阳,而对方在纠结了好几分钟以后,最终果然也还是放下了那个被捏全是手汗的银币。
    “......给我8条。”抱着面包离去的年青农民背影惆怅而又愤怒,但作为一介商人,老板早就丢掉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即便涨价了,这些人也还是得付钱。因为他们没得选。
    南方的领主和商人借着向帝国倾销香辛料、香米还有皮制品赚得盆满钵满,但谁人又会嫌钱多?
    大型商会与贵族勾搭出台了限购令,香米成为了国有资产私自贩卖的人直接绞刑架伺候。而平民唯一能买得到的就只有黑麦,尽管这确实是不限购的,但作为进口的原料其定价却也被贵族与大行商户牢牢把控。
    帝国输出黑麦的价格没变过,变的只有在本地的售价。
    原先一个银币30条的售价如今变成三倍有多,相关产业的人赚的盆满钵满,而农民与市民尽管内心不满,但好歹一个银币还算能让一家吃饱,所以也就忍忍过去了。
    晒着太阳,即便不给客户摆什么好脸色,每天摆出来的面包照样能卖空。
    在格拉达拉这位优哉游哉的面包坊老板心目中,这样祥和又幸福的日常,大抵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但有压力的地方就会有反抗,有限制价格的地方,就会有走私。
    海运被大贵族和大型商行牢牢把控,但陆运因为荒废多年道路的关口也已经无人把守。通过陆运走私的廉价谷物不光有黑麦与大麦,甚至于帝国人喜欢做成面条的小麦乃至于稻米也有,而且价格十分适宜。
    那些被打压无处谋生的小商人们组成了团伙开始走私粮食,在黑麦面包涨到1个艾拉银币只能买8条的半个月以后加入者越来越多。
    忽然之间,哄抬价格大批量囤积黑麦原料和黑麦面包的商行老板和面包坊老板们发现,他们以往抬高价格对方也必须咬牙买下的情况。
    荡然无存了。
    东西卖不出去,只能低价抛售。但已经有别的路子获取粮食的农民们没几个买账的,大批发霉的黑麦面包只能拿去喂食牲畜,而利益遭受打击的商人与贵族们不满累积最终化为高速行动,仅仅8月底便雇佣了佣兵开始镇守关口打击那些走私的小商人集团。
    几百人上了绞刑架和斩首台,或是直接被就地砍杀。
    大贵族与商人们以他们往常的暴力做法守住了自己的利益,把这些胆敢动他们蛋糕的小商人集团一网打尽。日子看起来就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们又可以过自己晒太阳抬高价格也不怕东西卖不出去的悠哉生活。
    但谁也没料到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被处刑的商人留下的子嗣不知如何设法得到了海关的账本并在格拉达拉城中心的广场上公开了进口价格,本就积压不满的民众在其煽动之下拿起草叉锄头直接冲向了城主府与商会总部。
    这场史称“格拉达拉广场起义”或是“黑麦面包起义”的农民对大资本家的抗争由此拉开序幕,并很快席卷了周围所有和帕德罗西帝国有海上商业往来的拉曼小国。
    混乱冲刷了南部拉曼文化圈的所有国家,甚至于南境城邦联盟都难以独善其身。
    底层的工人与农民们举起武器大声喊叫着要求更多的权利,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雇佣了大批佣兵进行血腥镇压的大商会与贵族们又使得矛盾更进一步激化。
    本应到来的8月收获季节,田地里金灿灿的香米因为无人照料而保留着尚未被收割的状态。
    鲜血浸染了水稻田,野狗啃食着倒在路边的尸体,而被招募进来的佣兵团有不少眼见暴民集团规模庞大反水杀了雇主夺取家产又成为了雄踞一方的土匪集团。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事态就发展到了难以想象的恶劣境地。
    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远在北部的帕德罗西帝国与白色教会总部携带着大量的物资与武装人员。
    以“人道主义救援”的名义,扬起标有铃兰与雏菊的黑色海军旗。
    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南方。
    时年拉曼新历1531年10月1日,仅仅一个半月的时间,这支被后世称作“帝国新军”的全员身着黑色甲胄的军队,就清剿了当地所有的叛乱佣兵,顺带将盘根错节的地方贵族一网打尽。
    南部拉曼诸国的地方势力一下子迎来了一场大清洗,许多在地方赫赫有名的数百年传承大家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但民众们却并不反感这些人。
    游吟诗人们传唱着:
    【黑甲的骑士与白色服装的神官,予以**的贵族与商人铁与血的圣锤制裁,而予以贫苦饥饿的民众如甘露般温和的宽待】
    【彼等乃是上神的神军,救吾等苍生于水火之中】
    【帝国圣军降临,清洗邪恶,高洁而又温和。】
    南方的拉曼人民感激涕零,当作为拉曼故土的圣拉曼尼亚也终于升起帕德罗西帝国的旗帜时,远在西方的统治者们知道。
    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拉曼帝国,回来了。
    东海岸的拉曼文化圈已经几乎统一于铃兰与雏菊的旗帜之下,而远在西海岸索拉丁高地附近的所有拉曼裔国家也响应教会的号召公开形成了国家联盟。
    这是有些人早已料到会发生的一幕。
    以帕德罗西帝国与教会新兴鹰派人员作为核心的“圣白联盟”,自东西两面合并,向着位于莫比加斯内海南部沿岸的南境城邦联盟,以及群山之中的矮人施压。
    “臣服,或者毁灭。”
    变动终始于此,谁人也无法逃脱。

第一百四十节:殊途同归

    如料想的一般,夕阳投下之后天色很快地便暗了起来。随着太阳落山能见度从原本山坡上可以看出几里远的程度,迅速下降到了离火稍远便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到来片刻天色便已黯淡,但早已准备好的篝火被点着,因此借着光照一行人也依然可以谈话。
    亨利一行4人连同约书亚与浪人集团头目龙之介围着篝火松散地坐着,仅仅6人但围成了一个远比冬日十来人都更大直径的圆圈。为是躲避热浪。
    周围的其它浪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别处喝酒又放声大笑,让鸣海这种严肃正统派的武士眉头紧皱。虽然时值6月盛夏哪怕是入夜了也仍旧闷热异常,靠火太近确实让人心态烦躁。
    但眼下龙之介在他们咫尺之遥而己方又并未被缴械,身为武士不护卫在周遭戒备一副形骸放浪把酒言欢的模样,这到底是处于对约书亚和自家头目的信赖还是单纯的乌合之众不作关心,他也不好评价。
    借着火光照耀觉察到鸣海眉头紧皱的浪人头目吸了一口烟,呼出之后眼见他眉间皱得更紧,便敲去了烟灰放在了旁边不再拿起。
    “谢阁下关心,但即是赤鬼卿的故识,便是鄙人的宾客。”他没有直白地讲,但鸣海却也能够明白龙之介的意思。
    ——这段话的深层涵义,是他有意放下戒备以宾客之礼相待。这是一种诚意的表现,因此作为回敬,他也不好再保持沉默。
    “阁下,何以一眼判断出我等出身的?”鸣海开口,而其它三人维持安静。龙之介这一方的约书亚亦是如此。这是应有的社会礼节,即便是远道而来的里加尔人也懂得这点。
    他们不是一群小孩七嘴八舌地嚷嚷讨论,也不是逢年过节凑一块的亲朋好友你一言我一语。在这种正式沟通交流的层面,应当由占据主导权的人物开声讲话,而其它人若未被提起便保持沉默。
    这是让对谈能够始终保持中心不跑题的方法之一,越少人开口就越少影响因素,避免谈崩。
    “这盛夏,当真燥热十分不是?”龙之介看了眼鸣海,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在旁边已经熄灭的烟草,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气温。
    “确实。”上士的修养十分到位,即便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也仍旧维持了耐心。
    “市井小民所穿的棉麻衣物,夏季会取轻薄面料,透气舒适。然而即便如此,火辣的阳光下仍大汗淋漓。”
    “汗水干透后变成一层粘稠膏泥裹在体表,让人烦腻又透不过气来,这体验,诸位也有过吧。”龙之介说着下意识地撑起了手,然后搓了搓手指,才意识到并没有拿着烟斗。
    “亚麻的衣物尚且如此,穿着华贵锦缎的武士们就更是困苦。为了纳凉想方设法,而要避免体味更是不得不日常香薰。”龙之介看着放在旁边的烟斗无奈地叹了口气,而鸣海点了点头:“所以阁下,是通过面料看出的?”
    “正是。”浪人集团的领袖微微一笑。
    “那在下,也可斗胆一猜阁下的身份?”鸣海略作沉吟如是说着,而龙之介点了点头,显得很有兴致:“请务必。”
    武士爱穿的西阵织是以丝绸纺织,经过特殊处理会反光的华丽纹饰通常为龟甲等对称图案,而在外袍的开襟两侧与背部正中心则会纹以自己所属家族的图案。
    早前鸣海以为对方一眼判断出是藩地的缘由便是家纹,这是符合直觉的想法,但稍微停下脚步就会察觉到违和。
    当今天下太平,月之国的武士与华族何其众多。各地官员家纹样式不下千种,即便南北有别,青田家这种不过一镇之长水平的华族被人一眼认出纹饰仍旧是概率极低的事情。
    若是王公一类大贵族的还情有可原,青田家虽说竹器贸易还算小有名气,却也并不是每一个竹器上都印着自家家纹的。
    所以从面料看出端倪更符合事实,但这也并非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青州,不对。”鸣海开口,但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青州是章州更往南去的领省,是月之国除农耕以外另一重要经济来源桑蚕业的名省。种桑养蚕之后以蚕茧制丝,历经重重工序最终便会化为士族华族乃至于皇族身上高贵雍容的锦缎。
    “是章州南方出身?”武士领队如是说着,而龙之介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章州南部地区与青州接壤,但因气候土壤有少许差异并不完全适合大规模种植桑树。因此这边更多是以小规模饲养蓖麻蚕。
    蓖麻对土质需求较低,可以在过道路畔或是家里小院种植。而除了用蓖麻叶作为蚕的饲料以外,根茎的茎皮也是造纸原料之一。
    章州南部小规模家庭作坊的造纸与蓖麻蚕丝鳞次栉比,相较北部娱乐业而言算是经济较为安稳的地区,尽管规模无法发展得像青州那么大。
    ——话归原处。蓖麻蚕丝相较桑蚕质地粗糙一些,加之以小规模手工作坊制作水平欠佳的缘故,由这些蚕丝制作的锦缎价格要比蚕丝制成的低一些。而且由于产地和产量以及部分政治因素,这些通常称作“章锻”的锦缎便几乎都是供应给藩地相对贫穷的武士与华族。
    而新京直辖的各大州贵族穿的皆是“青锻”,即青州所产的桑蚕锦缎。藩地这些“乡下武士”就连穿的衣服都是被分隔开来的——这也是这个四千年文明古国繁文缛节当中的又一环:暗地里的讲究其实远比明面上更多,尽管表面上大家都是一个阶层的士族华族,但实际上藩地的华族与士族在各种用品和权利上都要比新京属州降格不少。
    明面上和和气气,但暗地里尽是阻挠。
    龙之介很明显是贵族,假如他是个商人的话拥有这种知识还不太好评判。但作为贵族能对章锻了解到一眼便认出来,排除个人爱好之类比较无端的猜测,结合当前所在位置最合理的推论显然是他便出身于这样的地区。
    十几年乃至于几十年的耳闻目染总是能够让一个人染上地区的色彩,而鸣海成功判断出龙之介的出身加之以前面的这些细节举动,也成为了他正式打开话匣子的一个契机。
    这前面都是试探,这位浪人领袖手腕颇高。他想知道鸣海是不是个水货,而武士领队也凭借自己出色的素养证明了是个可以对等交流的对象。
    由此正式的谈话才可展开,龙之介单刀直入地自报家门——他并非上士之类高级士族,而是彻头彻尾的前任华族。章州南部坪山县前任县令——原先的地位甚至比起弥次郎的父亲青田家主这个镇长还要更高。
    月之国的镇级单位往上是县级,但任一县之长的华族有两种称呼,以人口而定:县令是户口有一万以上才能拥有的称呼,一万以下只称县长。统领如此众多人数的华族沦落到浪人必然是有很长的故事,但眼下龙之介未打算告知,一行人也就不好探究,毕竟他们终归是客场。
    “我等是藩地青知镇青田家所属。”礼尚往来,对方都已经告知自己身份鸣海也便如是答复。
    但头发乱成一团的前任华族接下来打听的问题极其尖锐,一开口便让鸣海与弥次郎不知如何应答。
    “哦?竹器的名产地啊。正巧,我听闻北部发生叛乱,可否属实?”他直插问题根源,一瞬间米拉开始庆幸绫没有在这。博士小姐虽然学识渊博,为人处世却少了几分圆滑,这种令弥次郎和鸣海都噎住的话题她怕是会直接把‘你怎么知道?’写在自己脸上——即便火光昏暗不容易看出。
    武士领队陷入了刹那间的犹豫,因为他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被罢免的华族在月之国历史上并不少见,但官至县令却丢了职位的在如今和平年代是少有的。一般都是犯了什么大罪才会这样,加上他还带着一大队的武装人员,即便目前是友善的,打听这种问题,也难免让人认为是想去加入叛乱之流。
    扯上关系麻烦多多,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满是胡茬的龙之介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烟斗:“我就当你肯定了。”
    他表现得似乎有些无奈,但却并未有烦躁的神色。
    鸣海不作正面回答,拿出约定好的说辞打算让对方打消警惕:“我等只是出行游历,为少爷的成人礼做准备。”
    “藩地的贵族与南蛮组成的队伍?带着老幼妇孺,依我看比起游历更像是逃难。”龙之介寸步不让直接指出了问题的核心,这句话看来,是约书亚回来向他报告了队伍中有里加尔故识让这位前任华族提起了兴趣。若是他们的队伍配置更加纯粹一点全由武士和足轻组成,也许对方就会直接放他们走了——至少乐观点这样想想总是没错的。
    复杂的人员构成,像阿方索教士这样的老人和绫还有璐璐这样体型娇小的女性,即便用衣物加以掩饰,有眼力的也仍旧可以从体态看出端倪。
    武士领队再度陷入了沉默,他虽然在其它方面显得十分有能,但眼下的处境也是相当棘手的。
    龙之介不好糊弄,他判断能力优秀且很懂得克制。自一开始发现鸣海不喜烟草便将烟斗放置在了一旁,而从无意识的动作与时不时望去看来这位大人显然是一个烟瘾很重的角色。
    能够克制住自己的烟瘾,观察又细致入微,代表他是一个能为了达成目标严格律己且能力不弱的人。
    此刻4人仍旧被以宾客相待,但指望靠亨利与约书亚的旧情什么消息都不透露也能全盘而退就未免有些天真了。
    这终归是和人的土地,贤者与红发剑客在这顶多是有提建议的权力却并不真正占据主权。哪怕约书亚有些人望,真正掌权的也是龙之介而不是约书亚。
    但亨利被鸣海等人所尊敬也并非依靠他的人脉关系,毕竟交手对象是里加尔故识这种事情几率微乎其微。
    贤者之所以被众人所仰仗,靠的是自己的能力。
    “......”鸣海沉默地朝着亨利点了点头,之后退了几步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哦?”这些细节都被前县令收在眼里,他的神情有几分惊讶。和人武士领袖愿意将对话的主导权限让给一介南蛮,且旁边的少主也并无怨言,这是十分稀少的。因而他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之前只以为是约书亚旧识,同为剑士的高大男人身上。
    接过主动权的贤者看向了龙之介,先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对方放着的烟斗。
    “那就恕鄙人失礼了。”龙之介立刻拿起了旁边的烟斗,重新填入烟丝点着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转过头朝着无人的方向吐出了烟雾。
    而亨利一直等到他心满意足地垂下了烟斗,才以他一贯平缓而没有起伏的语调开口。
    “阁下咨询这些,是有什么企图?”对方单刀直入,那就也以其人之道;既然用以判断敌我的信息不足,那就以进为退打听更多。
    前华族盯着亨利看了一小会儿,摇着烟斗开口说道:“前阵子才有过动荡,人心惶惶。倘若乱世将至,我想知道是否有个地方可以安心隐居。”
    刚刚心满意足的他姿态与语调都相当放松,并未提起戒备也没有装模作样的这种时刻正是人最容易口无遮拦的时候,但这话语却天真得有些让人难以信任。
    这放松只是演技?——我们的洛安少女如是想着,在自己老师掌握对谈的同时机警地巡视了周围一圈,但旁边的浪人们依然把酒言欢根本不朝这边看一眼。
    “带着百来人的武装部队戎装待发,正是谋求和平的正确方式。”亨利耸了耸肩。
    “总得有法子自保不是。”龙之介也学着他的模样耸了耸肩,又抽了口烟。
    “那是从谁手里自保呢。”贤者旁敲侧击。
    “从一切想要打破我等安宁的人手里。”前县令呼出烟雾,如是回答。
    “即是,不站队?”亨利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我可是被罢免了。”龙之介的这句话让鸣海和弥次郎都沉默了——武士的世界极其残酷,一旦背离就不可能回去。被罢免的他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新京的阵营之中。
    “那另一边呢。”但亨利没有立刻买账,而是进一步地追问。
    “一丘之貉,大人物们说到底都是这么一回事。”
    “谁会喜欢一条不听话的狗。”龙之介又抽了一口烟斗,磨蹭着自己下巴的胡茬这样回答道。
    这一段交谈非常具有月之国的风格,双方都没有挑明目标,但意思却足够传递给双方。
    中立立场,只求安稳。这种像极了场面话的话语,是否是他的本心——要评判这点,不能光靠言语。
    龙之介很显然是个有手腕有追求的人,这样的角色不甘于平凡想做出点什么事情因而违背上级是可能的。在等级森严的月之国社会当中,有时候即便你是对的,大声说出自己正确性的那个瞬间你却也会变成错的。
    ‘不听话的狗’指的正是这一方面——但这还不够,我们的贤者先生又以一如既往的方式从周遭环境中汲取信息。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句话话糙理不糙。
    将领的风格很大程度会影响麾下的士兵,而周围这些浪人们随意又洒脱,开怀大笑的模样也显露出这个集团随性自由的一面。
    人都会说谎,高手甚至连表情都能装出来。但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累积成的肢体语言与体态细节不是能轻易伪造出来的。
    乱糟糟的胡茬与乱糟糟的头发,放松自若的心态影响到麾下的追随者。之前大声叫好,现在又把酒言欢——可他们是一开始就毫无纪律纯粹的邋遢流寇下三滥吗?显然不是。
    百来人的队伍仍旧具备武士和足轻的行军风气,他们的装备保养得当体态也健康强壮,领队的龙之介这一段对话下来也体现出足够的自律——这支队伍有相当的素质,他们并不是自甘堕落,而是舍弃了过去的繁文缛节。
    这样的队伍是少有的。
    并非由强权和暴力,用严苛的军纪约束,而是单纯因为领袖的个人魅力而追随。
    这也符合亨利与米拉的认知,约书亚不是一个会跟随凡夫俗子的人。
    对俗世不满打算归隐山林,确实,在这个角度上思考的话,这些人像是会做这种事的豪爽汉子。
    ——但也正因如此,亨利才不会买账。
    “你们想杀的是谁。”贤者开口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周围原本把酒言欢的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洛安少女紧张地握住了刀柄。
    “果然这个说辞还是过于天真了吗?”龙之介又抽了一口烟,然后呼出来,叹了口气。
    “目的性太强了,缺乏真实感。真要归隐山林谁还费大力气保养军备。而且你们的队伍构成太过于纯粹,尽是战斗人员,没有后勤没有老幼妇孺,一百多个大男人要怎么在山林里开启新的生活。”亨利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压力接着说道。
    “自一开始我们就撞上了你们浩浩荡荡戎装待发的队伍,一副要去找谁打仗的阵势。”他接着说。
    场中都沉默了起来,最终一直都很安静的约书亚终于还是对着龙之介开了口:“说实话吧,说实话他才肯帮你。”
    “唉,行吧。”龙之介有些烦躁地扣掉了烟灰:“是一个也是从藩地逃过来的家伙,现在躲藏在章州都是毒虫妖兽的沼泽深处。”
    “听人说那家伙有鄙人仇家的信息。”
    “小道消息是藩地发生了叛乱,一直隐藏在那里的家伙一路往南逃难来到了章州。”他重新填入了烟丝,然后用两根木棍从篝火里拾起一块烧红的小炭放进去同时吸了一口,在烟丝点燃以后就把炭丢在地上用脚碾碎。
    “碰上诸位也是从藩地过来,不知叛乱是真是假。也许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带着部下们只因为一个‘可能’就又投身进一场血战。鄙人是否追逐着仇家也已经嗔痴成狂,正是基于对自己的不信与迷惘,便变得有些不屈不挠了,实在抱歉。”龙之介撇开了眼神,说完这一段话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再无言语。
    “......”贤者沉默地与鸣海还有弥次郎对了一眼,在获得应允以后开口:“叛乱确实发生了,我们也经历了。”
    “但规模不大,不知道你的仇家是否也逃到了这边。”
    “......有这个可能性,便足矣。”龙之介又抽了一口烟。
    “追了11年有余的仇家,一个满口谎言,为自身利益女人小孩都可利用,亲情与友情在其眼里不值一提,又每每全盘而退的男人。”
    “上一次倾尽全力也不过是夺取他一只眼,这次一定要......”他没有说完,但关键词已经足以引起亨利与米拉的注意。
    “独眼?”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会意的米拉便起身走向了身后己方队伍所在的位置。
    “兴许是巧合,但我们这边可能有些信息。”而贤者如是开口。

第一百四十一节:新月之门面

    米拉回去将樱请过来后,经过沟通交流正式确定了当初在藩地沼泽村仅有短暂接触的三郎,即是龙之介苦苦追寻的仇家。
    已经确认了龙之介一方并无敌意的余下人等也与他们合流接受部分协助补给。虽然因为一系列事故仍旧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也算是解除了戒备不至于剑拔弩张。
    而就在众人以为巧合到此为止之时,前华族开始讲述的过往,又使得队伍当中的博士小姐面色也变得黯淡了起来。
    三郎是学者出身,和绫同根同源。
    数千年平稳没有太大波动的和人社会分工严格明确,皇族一统天下,华族与士族分别作为文武双方充当皇族的两臂。贵族牢牢地把控着实权形成不可撼动的阶级,而底层民众辛苦耕耘从事劳动,饲养着这整个庞大的帝国。
    平民在和人社会除农业与养殖以外能从事职业仅有三种:工商、医者和学者。而这其中地位最高成本最少的便是最后的学者一职。
    中央强而有力的月之国以其庞大国力推动的普及教育,令绝大多数和族普通人都拥有基础的识字和书写能力。而倘若有贫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在这方面上更进一步,那么国家也会进行学识教育的资助,只是一旦你决定走上这条道路,那么你也必须舍弃许多东西。
    “奉皇命者,鞠躬尽瘁,当为新月之门面。其人不得嫁娶,不得入俗世,当守戒律,阅诗书。清心静气排去杂念,一心只读圣贤。”——换句话说,新月洲的学者,与里加尔世界白色教会的修道士是一种同位存在。
    至高的掌权者把控了知识的宝库,集中起来并向愿意学习的人免费开放。有心向学者就连温饱也不必担忧,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国家会保证基础的生活需求,令他们可以安心向学。
    只从这些表面来看的话,这就好似一个无比重视知识传承的宝贵天国——但就像白色教会一样,这些东西总是稍微深挖便会察觉到内幕并不这么美好单纯。
    成为学者的人是不可结婚留下后代的,而他们的一生除了在华族身边担任幕僚公职绝大多数时间也被禁止离开各大书院。绫所属的新京天阁大书院是整个月之国最大最繁荣的,但在各地其实也都有小规模的书院存在。
    表面上看是排除掉杂念,让一心向学的人可以专注只读圣贤书。实际上却是皇族将知识牢牢把控在手中不外传的手段——月之国的识字率高,因为国土面积广阔南北方言口音有别,言语的传播不一定方便。但文字却没有口音之分。
    所有人都认得相同的文字,这就便于新京推广自己的理念,而做这种事情的便是学者一职。他们是新月之门面,神皇之口舌。不得嫁娶,无法留下后代,那么自然也不能将自己的学识变成某一家族的私货传承下去。
    知识是皇族的东西,学会了以后你不能就此抽身离开想要靠这些知识自己闯出名堂,你所有的所学只能用于服务皇族服务整个和人社会。
    而甚至就连这样新京都仍旧认为不够,他们设下的律法严格规定学者不得干涉社政,这些学富五车的人永远只会是幕僚,永远只有参考价值,而没有决定权。
    这是一种看似荣光万丈,却实则尽是枷锁的制度。
    平民以为这是出头的机会,而学者一职确确实实在和人社会也是拥有尊崇的地位。
    但这种尊崇并不全然来源于他们的知识和地位,而是在于他们是为何人服务的。地位高的学者可以作为幕僚在很多重大场合说上话,所以在民间看来他们就像是与大人物们平起平坐一样。
    憧憬着成为学者改变命运的少年少女们,在最终发现自己爬的越高越束手束脚时,那种心情大抵是十分复杂的吧。
    他们不能自由地运用自己所知的东西,甚至如果分配作为幕僚服侍的华族是个无能之徒的话,其意见都不会得到重视。
    有学者曾自嘲自己所在的阶级就像是一本厚厚的月之国四千年历史古籍,充满了各种稀奇见闻与壮阔历史,却被有的人拿去当成桌子的垫脚石。
    这种满腹学识却无处施展拳脚的处境,正是新京的有意为之——他们不能让知识断代,所以需要有人学习,有人继续创新。可学业有成能力出众的人倘若有二心打算自己改易江山又该怎做?
    新京不允许民众有自己的思想,培养起来的学者只能说掌权者愿意让他们说的话,而民众也只被允许听到这些他们可以听到的内容。
    他们不能掌握兵权,不能涉及朝政,不能留下子嗣甚至于私传书院中的文本。一切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
    这四千年帝国永恒不变的统治。
    但学者阶级终归是饱读诗书的存在,思想越是发达的人就越是难以掌控。尽管有许多人感恩新京所给予的机会对皇室一片忠诚,却也总是免不了会有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人。自认自己所服侍的华族乃无能之徒,一切若都由他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掌控,岂不是能更加高效出彩。
    三郎的故事大抵便有几分这样的色彩,但也并不完全是这样。
    当讲这一切娓娓道来时,满面胡渣的龙之介神色并不尽是仇恨怨怼,他有几分落寞。
    龙之介叙说着:他曾是自己的幕僚,当时坪山县还不过万户,而他自己也只是一介县长。三郎出身也是坪山县,学有所成之后才归来。能力出众且当时是一个白面小生,语气温婉又常常面带春风。佐上满腹经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任坪山县幕僚时身畔常常是莺莺燕燕。
    学者虽然不得婚娶,但毕竟也是常人并非宦官。有男女之情也难免,许多人学有所成以后会想要去到地方成为领主幕僚也难免有打着这样桃花运的想法,更不要提坪山县还是三郎的故乡。他父亲早亡老母尚在,家境贫寒成为学者之后归来成了县长的幕僚,怎么想都是衣锦还乡大受欢迎。
    华族与士族高不可攀,但三郎却是平民出身又备受尊崇。哪怕明知无法成为婚娶对象,打着各种主意或是单纯被他个人吸引靠近的女性也数不胜数。但却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养成了越来越不满足的胃口。
    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未经世故的学者在过多的刺激之下迅速地堕落,如今的龙之介也已经分不清楚。
    幕僚工作的基本薪金是一个月6两银,这相当于普通民众大半年的收入。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加上食宿全包基本无额外花费,节俭一些攒下一笔资产也仍是有可能的。
    但绝大多数的学者都会在入手之后便花光,原因很是简单,他们没有未来。
    无法成家立业的学者即便积攒下来资产也没有后人可以传承,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花光,毕竟他们无需为吃穿发愁,即便被华族革职失去幕僚的工作也还可以回到书院过清贫的日子。
    当年的三郎也和其他人没有太大的区别,由于老母尚在,他每月都会分出一些薪金赡养母亲。而这也正是事件出现转机的时候。在任职半年多以后,三郎以老母重病为由痛哭流涕和龙之介提了涨薪,见他改良当地经济有功,且孝心可嘉,当时还是县长的龙之介也大方地一口气给他涨了4两俸禄,凑足10两。
    之后三郎又有两次这样,俸禄最终便涨到了15两银一月——由于申请涨薪过于频繁新京只批准了11两银的俸禄,这不足的部分还是龙之介从自身的俸禄当中划出的。
    要知道贵为县长的他一月收入也不过20两银,这已经是几乎可算与他平起平坐的收入了。
    即便后面知道三郎并未把所有薪金都交予老母,而是常年沉溺于烟花柳巷之中后来又染上酗酒恶习,龙之介也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善意,只认为他是因老母病重一时过于悲痛,过阵子便会清醒。
    但这样的事情愈演愈烈,15两的俸银只撑得半个月时间便被花光。最后不得不月月需要预支,足足提前支走了13个月的俸禄。
    欠下如此大一笔债,龙之介却也并未与他计较太多。然而要命的是三郎的酒瘾过大且纵欲过度败坏了身子,原先一副白净春风满面的模样逐渐变得不修边幅干瘦且有黑眼圈像是活死人,对待工作也变得愈发随意。
    三天两头翘班酗酒,当时将他视为友人的龙之介前去探望,以为他是过于担心家中老母便提出让他暂且离开县府归家,俸禄减至一月3两,以“关爱老幼”之职的名义不必去充当幕僚在家照顾老母也可拿取薪酬。
    但谁知这样的提案触动了三郎敏感的内心,他几乎是咆哮着说自己为老母尽孝难道还要他人雇钱来做?而自己又如何厌倦了龙之介高高在上的施舍,反正县府有没有他也照样运行,没有实权的书生只是一介摆设,龙之介不过是把他当成奴才呼来喝去。
    这场交谈便这样不欢而散,而之后三郎有很长时间没有露面,县长也没有去找他。没来工作就不给俸禄,更不要提他还欠了13个月的薪金,他断了给三郎的薪酬。就这样3天过去,5天过去,一周过去。足足过了两周时间,正当龙之介以为他多半就要这样辞职回归书院时,收拾干净的三郎却回到了县府,并下跪向龙之介涕泪横流地说自己要改过自新。
    龙之介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而似乎从那以后三郎也确实改变了。
    原本只在厅堂之上充当幕僚的他更多地开始行走乡间,烟花柳巷与酒水彻底戒去。他成了坪山子民与龙之介之间沟通的桥梁,将民意传达给龙之介使得他可以根据民心修改政策。历经5年时间,整个县城由此发展壮大,最终落户人家过万成为了一个富庶的大县。而龙之介也由此升官县令,俸禄与权力都水涨船高。
    许多人都感恩着三郎的奔走,而当他在民众的夸奖之下露出青涩笑容之时,龙之介也打从心底里感恩自己有这样一位朋友。
    但现实没有这么天真。奔走在四处的三郎不知不觉在民间声望高于龙之介,人们越来越觉得比起一直待在府邸之中不出门处理公务的县令大人,这位幕僚书生是更加具有领导魅力的存在。
    不光如此,由于私下友人的关系龙之介的妻女家人也与三郎走得很近,当忙于公务的他回过神来注意到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份地位似乎都已经被三郎夺走。
    夫妻之间的共通话题越来越少,比起知晓天文地理又青涩得像个小男孩般的三郎,当时简直是武士模范的龙之介对待家里人严格而又苛刻。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是在三郎哥哥的面前总是笑容满面,而一旦作为父亲的他出现便吓得正坐不敢出声。
    等到麾下的武士们提醒他三郎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学者应有的限度时,龙之介却发现领地内的许多事务都已经离不开他的耕耘。
    如何迟钝,也始终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毕竟是多年的交情,龙之介本着担心身为学者的三郎风头太大会引来不好风评例如他有意谋乱之类,便派手下传话希望他能低调一些。
    但这位乡士不知如何净当着乡亲的面大声呵斥三郎是否有叛乱意图,并责令三郎要跪着磕头从路上来到县府证明自己绝无二心。
    如此大的动静吸引来了大批人的围观,而县令嫉妒幕僚才能因而作出这种事情的风言风语也一再扩散。
    又过了几天之后,夜里外出的三郎被不知何人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传了出来。据说昏迷时的他手里仅仅抓着撕下来的布料,正是坪山往南青州所产的桑蚕锦缎——武士才可穿着的昂贵面料。
    本就人望甚高的三郎遭遇这种事情,谣言四起而群情激奋之下,举起农具的暴民就这样闯入了县令府之中。
    面对暴乱,武士们自然以武力回应。但在手起刀落残杀子民时,龙之介回头望去,自己的妻女看向自己向在看一个陌生人。
    当时的他直至这一刻都仍旧搞不懂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怎样落得这样众叛亲离的地步,而直到因为领地治理无方被新京发下革职指令,休养生息完毕的三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为什么,鄙人,待你如亲生兄弟。”难以置信的县令看着昔日的好友,而三郎神情之中尽是悲愤与嘲弄:“被你断了薪金之后,我老母无法续药,已经亡故了5年。”
    “这些,你都不知道吧。”高高在上的书生看着跪倒在地的武士,眼神冰冷。
    这是那两周内发生的事情,但他却隔了5年才知道。
    他可以责怪三郎自己不知存钱花天酒地甚至预支了13个月的俸禄才最终老母病重却无钱医药,从旁人角度来说,他也足以自称自己当时断薪的做法是仁至义尽的。甚至是为了他能戒去酒色的“一片善心”。
    他可以找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但事实就是。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看重的只有他的能力,我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活人。”回到当下,过去烟酒不沾是个完美武士的县令大人深吸了一口烟斗,呼出来的同时这样说着。
    “我也没有把身边的其他人当成活人对待过。”
    “那是他的复仇。”他如是说着。
    失去了县令的身份并非龙之介的结束,三郎的复仇是要让他失去自己在乎的所有东西。所以他连他的妻女也夺去了。早就已经分道扬镳的家人也认为一切都是冷漠又善妒的他的错,他们站在了和蔼可亲的三郎那边,想追随他浪迹天涯,但在抛弃龙之介之后却立刻被三郎杀害抛尸于荒野之中。
    “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所以我要让你死两次。”
    书生学者是不能掌权的,不论他在民间人望多高多么能干。假如破坏月之国的阶级关系,强行上位的他只会被周围的其它华族围攻。
    亲手缔造了坪山县繁华三郎,离开前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县给毁掉。他不会把自己的成果让给新京新指派的人,而他也明白如果被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的话会惹来无尽的追杀。
    于是借着龙之介下台,他煽动那些自以为对龙之介忠心的武士发起了暴动,又挑衅因为妻女抛弃又被他杀害而处于狂怒中的龙之介,被砍中一刀后假死身退。
    但这么多年以来,前县令都坚信这个男人还活着。
    “这大抵,已是唯一支撑鄙人苟活的动力了。”结束了自己讲述的龙之介垂下头只是抽着烟再无言语,火光摇曳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而其他人听完后也都久久沉默。

第一百四十二节:短暂同行

    解决了主要事务确认双方并无利益冲突以后,由于短期内目的地相同,次日一行人便决定与龙之介的部队一同前行。
    跟随浩浩荡荡的浪人部队一起前进这种事原本有悖低调初衷,但结合新取得的相关讯息,稍作思考便可明白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十来年前龙之介下台时发生的坪山县暴动,某种意义上其实直至今日都未结束。当年人望颇高的三郎诈死只有少数心腹知道,大部分对他十分爱戴的平民都认为是华族杀害了他。尽管乌合之众的大规模暴动很快被官方镇压了下去,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转入地下潜伏起来的人有一部分至今都还在进行各种小打小闹的活动。
    但这还不是全部。
    新上任的华族知道这些平民暗地里搞的小动作,因此惩戒愈发严厉并且颁布宵禁又经常派武士巡逻,稍微有点可疑的举动便打入大牢。但这种做法只是逼得更多人产生不满。而被逮捕处决加上逃亡或落草为寇导致人口流失后,他们又从其他领地调度来了移民恢复人口,并且试图让这些好控制的新来移民逐步影响坪山县使之安定。
    新来的移民没有经受过三郎时代所以对新上任的华族更具信赖,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就免不了与原来的坪山县民产生矛盾冲突。平民与平民之间,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诸多,导致章州南部实际上盗匪丛生暴力事件也不断。而且除了坪山县县城有华族一个大势力掌控,其它地区是各种中小势力纠葛,外来者很难分辨对方是有敌意还是友善。
    贵族所掌控的县城以及周边比较靠近县城的核心地带算是相对较为安稳的,但这种安稳建立在高压统治之上。各种关口里外盘查,甚至入城还需缴纳税金获得身份牌,一旦丢失或者借予他人直接关押棒打体罚。
    身份敏感的龙之介一行人自然要规避县城这样的地方,而对于亨利一行来说,走看起来比较安全在贵族治理下的县城其实也是个微妙的选择。
    理论上同为贵族拥有特权,小少爷等人可以免去不少盘查,可实际操作起来会有很多解释空间。藩地的贵族本不可与直辖州的相提并论,走县城附近是属于那种不出事的话没问题但一出事他们处于对方势力核心范围跑都跑不掉的。
    所以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与龙之介等人同行,走较为混乱的地带。根据前任县令的解释,这些地方虽说势力盘根错节敌我难辨,但其实并不完全是那种永远处于斗争状态的。
    这里的规则很简单,弱肉强食。你掌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那么可以和平通过所有人都会对你客客气气,只要予以对方足够多的尊重,交易物资获得工匠协助也是可行的。但若是无力自保,那些满面微笑点头哈腰的村民便会立刻展露爪牙把你分食。
    鸣海和大神等青田家武士在听闻这一段时面面相觑。藩地尚且只有部分地段是如此,处于新京直属势力内的直辖州有一大段区域都变成村民自恃武力不服管教的,这种事在皇恩浩荡的月之国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统一且祥和是这个国家四千年的象征,民众就应当服从于贵族,然而却以村落规模抱团起来行这种野蛮流寇之事。而且已经有10年以上的持续时间,未得平叛——这自然使得他们不由得脱口而出:“新上任的县长在做些什么?”
    龙之介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这里和藩地不同。”
    他没解释太多,但在旁倾听的我们的贤者先生大抵可以知晓原因。
    月之国是一个帝国,很多人分不清帝国和王国的区别,大多只认为是规模的区别,而这也确实是区分标准之一。
    帝国乍看之下只是王国的放大版,但实际上却有好几个决定性的区别——其中第一个自然是权力的分配问题。
    包括我们的贤者先生和洛安少女相遇的原亚文内拉王国现西海岸联合王国在内,大部分的王国制度其实就连常备军都不存在。
    王族虽然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也是最具实力的贵族,但他们并不会像帝国的皇族那样拥有极强的权力。各地贵族的领地治理与领地内的军事力量,都是由各地贵族自己把控。这通常是以骑士和军士单位作为核心的一小股职业军人,再佐上一些招募较为强壮农民的下级私兵,然后当需要的战争规模足够大时主力便征召民兵入伍,而这批人便作为骨干力量。
    王族倘若要发起战争,需要仰仗其它大贵族的援兵,通过平日里的联姻或者武力威胁使得对方加入自己。贵族拥有相当的话语权,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反驳王族。这也是大部分王国总是内外忧患不断的原因——哪怕作为国王的人不愿意发起战争,底下某某贵族和其它国家交界的地方起冲突了也可能直接违抗王命发动战争。
    而帝国就不同了,军事力量尽管也大部分都是由地方供养,却是直属于皇室向皇室交待的。皇室有权任命或者革职地方官员,他们只是皇室的棋子而并不具有平起平坐的资格。
    ——简而言之,王国的权力在于地方,王室只是相对较强的其中一个地方领主;而帝国的核心权力牢牢把控在皇室之手,中央是最重要的,地方只是作为中央的执行者。
    而基于这些认知再来理解龙之介的这句话,坪山县的混乱迟迟未能停息,自然也就是因为新京不愿意下放权力给新上任的华族了。
    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就像学者的处境。新京十分重视知识的传承,可却又想方设法控制知识的流通禁止学者婚育或是掌权。换成坪山县的混乱也是如此,他们肯定是想控制住这些私成武装不听管教的刁民,但要这样做却得给予坪山县县长相当多的权力。
    这种优柔寡断反复纠结影响到最终,就是这片土地上以老乡或者宗族结成的乡民团小势力根基越来越稳固。
    所幸乡民团再勇猛也不过是业余,拥有150职业武士的龙之介行走在这种地带没人敢主动招惹他。这一来二去,鸣海等人自然也就决定大树好乘凉,跟他们暂且同行了。
    而到这一步之前的一些疑惑也得到了解释——那些在水井旁的饥民并非龙之介等人的核心力量,只是落草为寇被排挤的贫民在受了他们几次恩惠之后就自动跟了上来,想混口饭吃。
    他终究还是有作为贵族的几分责任心在,无法放任这些人活活饿死,但实际上他对这些人也没有太大的掌控能力。
    有饭吃,能得到庇护就跟上来。之前和亨利一行起过冲突的流寇在眼见他们变成了座上客了以后,隔天一早便骂骂咧咧叫着贵族果然都是一样烂的自行离去了——走之前还不忘顺手牵羊拿走了不少龙之介一行人的物资补给。
    连让亨利一行解释或者道歉的机会也不给,或者即便做了,这些人恐怕也并不会买账吧。
    而关于泥石流堵路的事情,在这些饥民愤然离去之前咨询的结果也只是砍柴去烧火做饭的意外。他们没在乎过会导致滑坡堵路这种事情,因为对于自身难保的这群人而言他人的利益并不是值得关心的东西。
    这还尚且是这群人的“无心之过”说辞是真相的情况下,经过一夜修整多少恢复了气力但仍旧身体不适脾气暴躁的阿勇在听闻这一切后显然是一丁点都不买账的。
    “怕不是故意想着这样,要是拦下改道的是好得手的商人就自己吞下。要是打不过了再找武士帮忙,哭诉自己被凶恶歹徒残杀,祸水东引!”他显得满是愤慨,但包括亨利在内却没有人开口反驳,因为阿勇的这种揣测猜中的可能性着实不低。
    衣食无忧的贵族泛滥的同情心,底层人民不一定感恩戴德地接受。现实情况是极有可能把他们当成冤大头宰,甚至想方设法要利用对方的实力尽可能地揩油。
    把平民当成纯洁柔弱的小白花需要自己施舍照顾是一种常见于贵族的心理,这点东边和西边都没什么区别。甚至于生活相对安稳的平民,也会对乞丐一类拥有这样基于优越感的责任心。
    “半吊子的善意。”我们的洛安少女时至今日仍旧深刻铭记着最初与自己老师相遇不久后类似的情景,一时的施舍看似善意温暖但更多是自我满足,但她却也不认为对这些人冷眼旁观就是一种正确的做法。
    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亨利不会直接告诉她,他一向如此。
    他只是在她做那些错误的,容易伤害到自己的冲动决定时会出手阻止,但更多时候是让她学习更多,吸收更多,思考更多。
    他们帮不了这些饥民。这些人从龙之介营地里顺手拿走的粮食有许多是未脱壳的,若是想做的话其实可以开辟田地作为种子种下。
    但按照周围武士们的感叹,只怕他们是会尽可能一口气吃光,若有剩下便脱壳放进罐子泡水发酵做成米酒吃了。
    不为未来做考虑,不思考明天的事情,当下有东西可吃便尽可能地吃完。没有了便去乞求,去偷,去抢。以此往复。
    这便是身为底层人民被逼上绝路以后的死循环,并非身体无法再劳作,而是已经放弃了对美好生活对未来的向往,变得得过且过沉沦度日。
    在这里分道扬镳也并非坏事,否则这些爱扯大旗的饥民闯出了事情举着他们的旗号,到头来麻烦重重。虽然有不少龙之介麾下的浪人骂那些饥民是吃里扒外不知感恩的狗东西,但前华族本身似乎对此没有太大感触。
    重新整理了队伍,他们一大早便开始弄起行头准备继续南下。不过因为道路被泥石流冲垮的缘故,还得来回绕上好几个弯。
    阿勇等人的马匹恢复的速度比人快一些,催吐把残余的浆果吐完,一晚上照料吃些豆粕和草料并不停喂水补充体能后,凌晨便能够站起来了。只是有一匹被喂的有毒浆果实在众多,最终便没能救过来虚脱至死。
    由于龙之介这边还有不少额外衣物,三名倒地的武士沾有秽物的也被他们自己无比嫌弃,便直接丢弃换上新的。撑着拐杖的阿勇等人勉勉强强可以站立短途行走,但却在旁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都好几次未能成功。最终他们的马匹改为驮载部分物资,而人则是在龙之介一行的马车上躺下休息。
    由于相遇之时已近黄昏,隔天一早才瞧见马车和拉车马匹的里加尔一行十分惊奇。因为这拉车的马肩高足有1米68,虽不及小独角兽米提雅,却要比1米5不到的月之国马匹高大整整一圈。
    两匹高大的马拉着一辆四轮马车,容量惊人可以运载十来人加上物资的这种马车是里加尔的产物,远比月之国的牛车容量更大。
    驮马相较驮牛而言更为稀少,因为马是尊贵的生物,若要用马驮载货物那车夫也必须武士充当。
    这充满里加尔风情的载具自然不是新月洲本土产物,照龙之介等人的说法,却是从登陆的南蛮商客那边买来的二手了——费了大力气运上船的南蛮商人本以为可以直接通行,满心欢喜地想着从船上下来直接来一趟新月洲大地南北之旅一边旅行一边经商。没想到马匹是贵族骑乘专用,最终只得易手。但因为乐意当车夫的武士万里挑一的缘故,流落着就来到了不拘小节的龙之介一行手中。
    失职武士变成的浪人在如今的和人社会并不少见,但这些人尽管生活困苦很多却还怀抱有武士的气节,清高不愿从事“低贱”行业。到头来也就龙之介这边的团体愿意开拓眼界,而一上手这南蛮马车,他们便发觉到了其中的优越点,之后又尝试令本地木匠仿制并设法又购入了一些里加尔品种的马匹。
    前县令的介绍令一行人大开眼界,显然经过长时间的交流新月洲这边的里加尔产物也是远比一行人预料的更加众多。
    自章州南部开始,南蛮人的存在变得不是那么稀有。新月洲的绸缎、白糖和茶叶是南蛮人的心头好,而里加尔高大的战马和铁矿等素材也逐渐吸引了武士阶级的注意。据说已经有人开始尝试用里加尔的马匹与新月洲的混血,在这边繁育血统更加优良的马匹。
    尽管传教士导致的祸乱才在不久之前,但从龙之介一行的解释来看大部分里加尔人和本地人相处却意外地融洽。
    而这点亦与约书亚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有关。
    重点和新月洲沟通交流的并非帕德罗西帝国,而是南境城邦联盟。
    位于莫比加斯内海南岸位置的南境城邦联盟拥有的领地包括东侧的一小截,从群山矮人势力家门口过去的这部分陆地十分狭窄。帕罗西亚高原南面低处和群山中间的峡谷过去之后即是里加尔大陆远东的海岸线,南境的商人在那边建立起了港口,由陆路运输物资过来再在这里海运往东来到新月洲。
    约书亚正是从索拉丁一路往东最终乘船从南面来到新月洲,与亨利一行人走北黎加尔海上航道相比,这条航道要短得多,唯一的弊病也就是因为需要陆路运输转海运所以运货能力不是很强。
    帝国人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大规模远征收效甚微,但南境的商人小规模却不间断的人员和商品交流往来博取了不少的好感。
    在传教士们试图撬动月之国社会引起混乱的这一段时间,敏锐的南境城邦联盟商人立刻告知了新京自己是不同的阵营撇清干系,并趁此机会大肆发展。
    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总而言之,从地头蛇龙之介一行这边得知的消息来看,南方里加尔人众多这件事对亨利等人来说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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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与少女介绍:
我们终究会因为想要找到某些东西而踏上旅途。彼此的所求不尽相同,有的人只是为了找到心中的景色,另一些人却是为了寻找一段人生。 这是一个背负贤者之名的男人与无名少女一同旅行,并且邂逅许多事物的故事。 它不会像你以往看过的故事那么急躁,因为我更希望你能细细品味,细细思考,像是对贤者与少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贤者与少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贤者与少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