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节:雾与山雨(二)
午后弥漫起的薄雾果真如鸣海所说是山雨的前兆,往常因夏日到来而变长的日照时间今天破例了一回,不过下午4时整片天空就已经完全阴暗了起来。 为了在变暗的光照环境看清道路以便扎营,戴着斗笠的人都把面纱给摘了下来。余下的以竹制框架填充棕榈叶制成的斗笠本体拥有防雨效果,因而仍旧佩戴。 一行人的效率无可挑剔,迅速找到适合扎营的空地之后他们就麻利地展开、立起、固定各个营帐。尽管这样,在营帐尚未盖好之前雨水还是追上了他们。 寒带的针叶林植物没有雨林那么强大的遮挡能力,缺乏遮拦的雨水哗啦哗啦地落下,直接敲打在斗笠和头盔上发出宛如小鼓般洪亮的声响。 “啪嗒、啪嗒”伸出手去接雨水的洛安少女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隐隐痛楚,这场雨一点都不像是和人社会所奉行的那般矜持。它更像洛安的烈酒,豪快直接,一点不留情地敲打着所有胆敢触及之人。 “这样规模的雨,怕是之后会有山洪。”亨利的月之国语言随着这阵的交流变得愈发熟练自然,他原本有些过时的词汇和语法使得每每开口周边的武士们就会投来怪异的目光。米拉甚至私底下曾经听武士们说他是说书先生——这显然是月之国一个类似游吟诗人的职业,同样有类似诗歌般较为晦涩的措辞。 “嗯,扎营过后大致探查下周围,免得有容易松动的山体在附近。”贤者的说法引来了鸣海的赞同,在多山的月之国,这种规模的雨势引起山洪乃至于泥石流都是常有的情况。 若不加以探查确保周围没有类似的危险,可能夜里休息的时候所有人就都被突发灾害给吞没了。 他们临时找到这片林间空地乍看之下还算平坦,但当时浓雾弥漫也难以看清更远的地方。也许看起来附近都会是平坦地面,但穿过迷雾却发现不到几十米外的地方便是悬崖抑或山坡也说不定。 尽管这里因为地处道路中央而非聚居区,所以树林保存较为完好没有被砍伐,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山体滑坡的几率。但再如何主观上情愿去相信,猜测也不会变成事实。所以最佳的选择就还是在扎营工作完毕之后,派小部分人员出去探索,确保能够安全过夜。 虽然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话,扎营也许暂时不做更好。因为搞不好探明到危险他们还得搬离这里,那样的话费老大劲立起的营帐就完全是在浪费人力与时间。 但大雨倾盆落下,青田家的小少爷以及尊贵的高级武士们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能就这样像呆瓜一样淋湿不是。 哪怕不用这种从底层角度出发,语气有点愤世嫉俗味道的说法。切实地讲,在这种规模的大雨之下,个人雨具亦无法完全起效,若不及时将营帐扎起,生活物资等等诸多物品也会受到雨水侵蚀而失效。 大米受潮了会发霉,柴火要是被淋湿了点着就是呛人的浓烟。武器铠甲泡水了也会生锈,木质的刀鞘搞不好会膨胀因而拔不出来,总之是害处多多。 事实上尽管他们速度飞快,当营帐艰难地建立起来并且根据雨势大小加固,又将物资大量转移进来之后,也已经没有几个人身上是完全干燥的了。 湿掉的衣服和头发让人烦躁难忍,盔甲被卸了下来挂在营帐内部边缘的框架上晾干。正中央的支柱上蜡烛与油灯被点着用以照明,因为雨势过大的缘故,马匹和驮牛也被拉进了足轻们的营帐,只留下空空的牛车丢在外面淋着暴雨。 营帐内部的空间本来还算宽敞,在体积庞大的牛马进去之后就变得拥挤不堪。牲畜身上浓郁的猩躁味随着照明用具的散发出的温度逐渐充斥在营帐之中。以至于下着暴雨的营帐门口部分反而有难得的新鲜气息,忙得满头汗水与雨水混杂一起的足轻们像是缺水的鱼一样挤在营帐入口呼吸着。 体验不甚良好,但今夜对外来的亨利等人还是高级武士们而言也没有太大例外。 尽管并非牛马,但他们的营帐当中也被堆积了大量的物资。因为更换了牛车可以更为有效携带的更多物资在这时候看起来有点自砸脚,增加了携带的物资但他们的营帐还是原来的大小。此时为了避雨尽数搬进去后,人在里头都几乎没什么活动空间。 武士中有好几人不无担忧地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若是遇袭了只怕都无法及时反应。因为堆积在营帐内的物资过多,抹黑爬起来想要战斗的话估计自己会先磕磕碰碰。 但携带的物资尽管数量庞大却尽是必需品,雨势这么大的情况下不搬进来就等着泡水泡烂。目前遇袭的可能性也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高,鸣海便最终作出了保住物资优先的决策。 辎重拉得过多因而缺乏机动性的队伍总是很好的袭击目标,一行人假想中最具威胁的叛乱贵族部队实际上迄今为止都没有真正遭遇。反倒是山贼之前就已经交战过一次,而即便是在新京势力范围以内,国道附近也时常有土匪强盗出没。 月之国全国上下盗匪侵袭最严重的是沿海区域,狭长的新月洲大陆附近散步着许多零星的小岛。海盗以此作为根据点甚至号称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不停地对富庶的中部和南方沿海进行侵袭骚扰。 余下的便大多是不成规模的山贼了。 这些人多数原是山民,土地贫瘠本就不适合农耕,加上因为荒年歉收之类的原因便过上了掠夺他人的生活。 他们虽然按照和人的官方定义是属于和族而非少数民族,但方言与文化与主流社会却有很大区别。这些人吃苦耐劳,能在山地里以丝毫不输给马匹的效率徒步行进,又以小规模组成,劫掠完就跑进深山密林之中,新京也因此多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受害者忍气吞声的处理方法。 这种看似无能,实则是欲擒故纵。 小股规模分散的山贼无法轻松一网打尽,他们比武士部队更加熟悉山林,一旦有军队介入便会作鸟兽散。顶多抓着几个小喽啰,无法真正打击到要害。 但这些人的分散并非有意为之,若是官府有意放任,山贼就会越来越嚣张。等到心态膨胀到一定程度,他们便会开始集结成规模较为庞大的组织,占地为王。 在从青知出发的时候那场遭遇战遇到的那个山贼组织便是这样发展下去的结果,只是到了这种规模,即便没有刚好撞上他们一行人,能蹦跶的日子也没有多长了。 打击小喽啰没有任何意义。但等到组织发展出来足够大的规模,有据点了,知道骨干是谁,再发起致命一击,一网打尽,这样才能让山贼元气大伤。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总之经由这种欲擒故纵与强力打击的结合,尽管没能彻底灭绝山贼,新京国道沿途会存在的山贼团体却也始终不会成为霸占一方的大型组织。 三五成群的小规模山贼团体顶多能恐吓劫掠一下小旅行商人团体,面对他们这种全副武装的武士部队,有点脑子的都会知难而退。 警惕心不可无,但也不必神经过敏草木皆兵。 之前与山贼一战加之以弥次郎遇险,武士们实际至今都尚未完全消化这种崭新的体验。 实战经验相较月之国武士们更为丰富的帕德罗西帝国骑士有一句格言,叫做“从没有什么高级技巧,只有在压力下完美发挥的基本技巧”。 作为同样是强盛国度训练体系下诞生的单位,用他们作为比较对象要比拿佣兵这种更多是土办法经验学论之的散人更合适一些。 在亨利那个时代,骑士的防御方式还主要是盾牌的时候,他们也有一句俗语叫“9成以上的盾牌从没上过战场”。 在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练习中损坏的道具不会说谎,比起追求酷炫的必杀技,实打实的基础才是获胜的关键。但仅有训练也是不行的,看看弥次郎看看其他的青田武士就可以感受到这点。 人在面对危险的、混乱的、未知的情况时心理会出现波动,压力之下头脑一片空白也是常有的事情。如何适应它,如何克服它并保持冷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而这也是欲速则不达的。 青田家的武士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出现了所谓的应激反应,他们开始变得多疑又神经质,经常捕风捉影猜测是否有危险,夜里也睡不安稳。这是难免的情况,哪怕知道理论上来说这是和平区域,心理上的恐惧也不是可轻易克服的东西。好在和人严苛的上下级观念发挥了作用,只要鸣海他们这些为首的人脑子清醒,队伍就不至于出现太大的问题。 总而言之,在这样那样的插曲之下,于营帐中安置好的一行人开始检查并试图烘干装备起来。 在大致解决了这些之后,足轻们冒雨在外面搬了一块大石头作为平台,又拉起了一块防水布固定在树干上捋得颇高,在下面生火做起了简单的晚饭。 略微有些角度的遮蔽使得巨量的雨水由内向外倾泻而出形成了幕帘,尽管动作迅速仍旧些微受潮的柴火点了好几次都没能烧着。最后其中一名上了年纪生活经验丰富的足轻从食物当中拿出了装有猪油的瓦罐,挖了一勺子抹在了引火物上作为助燃,才总算是点着了柴火。 只是呛人的白烟如期而至,让围在旁边的伙夫们都被熏得咳嗽连连。 这也幸亏他们是在营帐外面弄的,否则烟雾多半会使得牛马受惊破坏营帐和物资四散逃走。 烧着的猪油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所幸在火焰正式点着之后逐渐添加的柴火最终使得这股味道消散开来。生火的条件十分艰苦,但晚饭因为可用的材料众多仍旧做得十分营养。 因为没有时间慢慢熬煮,洗净的稻米被捣碎之后下锅。添上之前在泰州所购置的晒干菌类与复水的蔬菜。温度上涨之后部分柴火被移除,只留下控制好的炭堆文火舔舐。盖上木盖,之后耐心等候,待到开锅时,随着一阵雾气,令人食欲大开的鲜香便飘逸在营地之间。 分添到各人碗中的什锦粥在因大雨而降温的空气中升腾起烟气来。简易的马札或是大石头成为了众人各自的选择,为了节省薪柴篝火没有点的那么亮,有武士随便拔出随身的短刀扎在杉树上作为临时挂灯笼的地方增加了亮度。 暖通通的美味食物总是能让人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像是大家庭一样,这群实际上出身阶级和地区各异的人捧着木碗都挤在一起品尝着晚餐。 剁碎的米粒经过熬煮有了容易下口的软烂口感,复水的干燥蔬菜咬起来酥脆,而菌类则有着独特的香气和类似于肉类的嚼劲。鲜香的味道弥漫在口中,丰富的口感和热腾腾的温度又使得因为临时而感到不快的身体重新变得精神起来。 不出片刻,大锅中的粥便已见底。赶了一天路又做了很多辛苦活的足轻有不少人舔着勺子看着火光无法完全照亮的漆黑锅底,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注意到这点的老乔跟弥次郎说了些什么,小少爷点了点头,之后中年乡士便去取了一些干粮分发给足轻。 换了牛车能带更多的补给,财大气粗的弥次郎自然不会节省。老乔分发给足轻们的东西是他们难得一尝的肉干,虽然每个人的量都不是特别大,但却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 足轻们始终都是简单的,士气一时的低落在吃饱喝足之后便会回涨。有老乔这个和他们走得近,懂得他们想法的下层乡士在,实在没有太多需要担心的地方。 青田家这一支队伍的安排十分出色,负责各个层面的人都有,显然成员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在提早吃的晚饭过后大约30分钟时间,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但实际上估计也就不过傍晚6时。看着雨势完全没有要减小的迹象,鸣海挑出了几名老练的足轻,加上一些武士作为领导,分成了几个双人小组打算前去附近几个方向都探查一下。 好消息是浓雾在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之后算是完全消散,所以武士和足轻们手里提着的木质灯笼在调整好后面的反光铜镜之后可以照出相当远的地方。 这种以刷耐火防水漆木壳制成的灯笼可以抵挡上方落下的雨水,但因为开有一个圆洞用以照明,若是有风将雨水吹斜就会被浇湿。 地大物博的月之国唯一输给里加尔的东西多半就是玻璃这种发明,阿方索教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以它作为话题展开前去与鸣海等人成功攀谈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一直以来他的沉默都是在观察亨利等人与武士们之间的交流并加以学习,而此刻找到了某个突破口便不再犹豫。 这个帕德罗西人在打的算盘很好猜——如果传教士们没有和武士的直接联系,他只能完全依赖亨利这个中间人的关系,这样的情况对于他来说显然是缺乏安全感的。 建立直接与本地人的连接很多事情可以不用透过贤者来执行,越少人知道事情就越安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算盘都得以此作为前提。 这事亨利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说些什么或者上去阻止。 帕德罗西人有帕德罗西人自己的打算,和人也有和人的。鸣海不是白痴,传教士现在在月之国的坏名声摆在那儿,哪怕他们接受这些人一起行动,也不代表会多把他们当回事。 阿方索理所当然地迎来了冷对待,而他也识相地回到了传教士的队列之中。 但这显然不会是最后一次尝试。 时间继续缓慢地流逝,在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以后,因为衣服仍旧没有完全干燥的缘故,大部分人都因为不适而难以入眠。 长途的野外旅行加上闷热的夏季,连日以来的出汗其实已经让很多人的衣服都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此时加上那种雨水淋在身上和头发上之后由体温自然干燥而散发出的怪味,哪怕不是足轻们所休息的满是牛马的帐篷,其他人的营帐内部实际上也说不上好闻。 湿哒哒黏糊糊,虽然下雨但仍旧不是完全凉快,躺下时裸露的皮肤碰在一起就黏在一块的感受让人无比烦躁。 在这种辗转难眠之中。 “唰——” 就好像来时一样,气势汹汹的大雨,忽然就停了。 “最少夜里的危险减小了。”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而也正在这个时候,前去探寻周边的人员也陆陆续续回来。 南面是斜坡,北面走出去很远都是没有太大起伏的平地。也就是所处的地方算是一片高地,所幸并不陡峭。 西面是辅道,来时的方向,没什么太大探查的必要,但最让人高兴的,还是东面的人带来的消息。 “发现了温泉!” 正打瞌睡枕头就送上了门,以队伍中的女性为主不少正心情烦躁的人都因此兴奋了起来。 天空迅速地放晴了。 灿烂的星空从树梢之间洒落下来,紧接着银白色的月光也铺在了雨后的林间大地上。 短短的青草和偶尔一见的低矮灌木上仍旧残留的水珠子反射着星月的光辉,刚刚被暴雨洗刷过的大地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安静得能听见走路时裤管和青草摩擦的“沙沙”声。 随着步伐的迈进植被越来越稀疏,到了一处有些许硫磺味的地方时,硕大的天然温泉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轮流洗吧,木桶也准备好,衣服也得洗了!” 雨过天晴,而这一路的疲惫,通过好运找着的温泉也可以清洗干净。
第一百一十四节:雾与山雨(三)
尽管在察觉到大雨将来之时就立即扎营并将物资迅速转移,隔天早晨清点却还是有将近二十分之一的口粮变质了。 因此在整装出行之前,除了烹饪早饭,余下的还有彻底清查变质食物并和完好的区分开来这项任务要做。 燥热又多雨的夏季不比冬季,肉食一类自然不必提,哪怕是谷物,保存也是困难重重。 对规模较大的队伍而言,如何在长途跋涉之中运输并保存好自己的口粮一直都是一个难题。负重能力和载重空间都十分有限,要尽可能带足够的物资,可不是光买来胡乱丢上去就行。 倘若财力允许,绝大多数人都会倾向于带越多越好。但他们毕竟是一支武装部队,而且是可能会面临威胁的。历史反复证明,绝大多数辎重拉得过多的军队最终都不得不抛弃它们才能有效战斗。 ——所以辎重是必须严格配给的。 理想情况下,合格的领队需要在出发之前参照地图规划好路线并确立队伍的补给基数。 如何计算?方式其实十分简单:一个休息点到下一个休息点之间的路途大约是几天,队伍总共有多少名成员,人口乘以路程天数,就可以得出一个大概的食物消耗总量。 但这只是一个理想化的基础数值,只有纸上谈兵的人才会真的就只这么做。 实际行动之中,地形与天气因素所导致行军进度不如预期的情况司空见惯。若是遇到敌情威胁等人为情况,或许整个路线都需要重新规划。因此在基本的每人每日消耗乘以路程所需时长得出的补给总数之外,还必须加上一定程度的预备份额。确保具有风险储备,能应对意外情况。 他们一行人自然做了这部分额外的准备,而这才上路没有多久的时间,就证明了这种准备的重要性。 因为进行了额外份额的储备,在消耗掉了这一部分以后,他们仍旧拥有足够供给全员走到下一个目的地城镇的补给。而受潮一些不甚昂贵的配菜虽被挑选出来丢弃,大米却是保留了下来,放置在陶罐之中并加上了水,打算用来发酵酿酒。 不缺钱和浪费并不一定是划等号的。尽管青田家确实资本相对雄厚,武士所遵循的戒律仍是与里加尔教会的神职人员共通,以自律,避免沉溺于享乐主义为主。 当然,自律只是相较那些贪图享乐的富商而言,即便号称节俭,武士们过的日子仍旧比起大部分普通人都要好上许多就是了。 总而言之,在整理打点完装备,又将帐篷收拾好,吃过简单的早饭之后一行人便乘着清晨仍旧晴朗抓紧出发了。 晾了一晚上衣物,在晴朗的夏夜温度与林间威风吹拂之下干干爽爽。唯一的遗憾只有缺乏日照的布帛免不了有一股怪怪的酸味,有的人解决方式是摘取附加的芳香植物一起收入行囊之中。而佣兵出身更具独立旅行经验的亨利和米拉则是将衣物展开挂在背包与独角兽的身侧,这样在行进过程之中也可以随时晾干。 行至中午的赶路过程乏善可陈,辅道人烟稀少,路途景色也千篇一律,除了树就是树。 上下坡虽然平缓,但仍旧得打起精神。牛马所用的粮草也背负在上面,实际上比起人吃的占据的量还要更大一些。在降雨的时候它们进入帐篷内避雨的优先级自然也没有人高。所幸这些动物不似人员那般娇气,东西只要不是发霉腐烂的,吃下去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大量代步的座驾和拉辎重的驮牛使得一行人的脚程飞快,半天时间寻常速度就能走出完全徒步的人一天半的路程。 虽然足轻和里加尔一行大部分人也仍旧是步行的,但因为有牛车存在,他们得以将重物放置在上面。轻装前进和负重对体力的消耗差距极大,若没有什么需要负担的物品,哪怕是阿方索教士这种上了年纪的人也可以轻松走出很远的路程。 **的太阳在正午时分高高挂起,加上涂黑漆的大神是整支队伍里受苦最严重的人。他的盔甲整体都变得烫手起来,里头虽有布帛隔离,但不过十几分钟就已经被汗水浸透,变得像是蒸笼一般。 偏偏今天轮到他作为全装的前锋人员之一。这位高级武士是否有在后悔自己将甲胄涂成黑色我们不得而知,但即便是涂其它颜色的人,在太阳直射了好一阵子之后也是不怎么好受的。 越接近中午,队伍停下休息的时间就越长,间隔也越短。 早晨与午后还能接着两侧行道树的阴影解压,但在正午的时候太阳位于正中央,除了树荫底下已经没有不被炙烤的地方。 下雨天有下雨天的不便,而晴天的艳阳也一点都不留情。 走了一早上,鸣海终于下令午休的时候所有人几乎是争抢着跑到了树荫底下。这种做法有些缺乏军事纪律和必要的警惕心,但着甲更为完善的武士们哪怕骑马不怎么消耗体力也被热得头昏目眩,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去训斥足轻了。 闷热的天气使得人胃口缺缺,但行走了一整个上午的消耗还是使得简单的午饭被吃得干干净净。只是等到他们午休了一小会重新上路之后,摆在面前的却是一个隐隐约约预料到,但仍旧算是个麻烦的问题。 ——泥石流发生了。 昨日颇大的山雨虽然一行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因植被充足未受影响,但前进的道路却有一段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光秃秃的山壁冲毁了防护用的木质栅栏,断掉的木头、石块和湿润泥土夹杂着一些灌木冲刷下来把道路给冲毁并占据了颇大的一段路面。 人和马也许还勉强可以爬上这个土坡,但一早上一中午的暴晒只是让泥土的表面变干而已,沉重的牛车一旦拉上去就必然会陷入其中。 “得绕道了。”鸣海皱着眉下达了决策,而好巧不巧的,刚刚明明还是大晴天,这会却又突然弥漫起了薄薄的雾气。 虽然没有昨天的雾那么浓,头顶的阳光虽然被削弱了但也仍旧还是可以感受到光照,却还是给一行人的方向辨识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能见度下降到几十米的距离,跟大晴天没有遮拦的情况下可以一眼看到上千米外的景色区别甚大。 万幸的是他们走的是辅道,四通八达连接各种村落,即便被冲毁了这端道路稍微绕道一下也仍旧可以回到原来的路线。 只是这下进度又免不了会被拖延,作为追求效率的典型军事领袖,鸣海因此感到的不悦最终透过沉默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三位武士领队之中的大神轮到作为重装前锋,而鸣海又因为心情问题变得沉默了起来,这种时候自然就是爽快直接的老乔接过了话柄开始活络气氛。 青田武士们的这三位领导者各有特长,又能互补又有相当不错的默契。虽然实战经验尚有不足且各自有各自的缺陷,但在作为外来人的亨利和米拉看来,环绕其中的弥次郎显然处在一种非常良好的教育环境。 能学到多少有益的东西还看小少爷本身,但就他在剑技上的悟性而言,若能将自身的毅力等优点发挥到其它方面,将来也肯定会是十分了得的人才。 看就看他能否打破和人武士阶层固有的小格局了。 武士的信条始终还是太过注重个人,他们虽然占据了军事领袖的身份,实际上却和里加尔的大多数骑士一样更在乎个人荣誉与个人武艺,而非战略指挥。 但里加尔的骑士是军事贵族的最低阶级,往上去男爵等各种阶级仍旧是军事贵族,和人却不同。 为了限制武士集团的实力,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上层贵族——和人的华族更多是文官,尽管华族的男性子嗣通常也被要求需要按照武士的标准培养成长。但他们成年以后却往往需要在从政和从军之间作出选择。 领导阶层是文官,下方的军事贵族阶层更多注重个人荣誉与个人武艺而非领导能力。小少爷弥次郎是这种月之国独有的文化之中成长起来的,他能否跳脱出单纯只是剑士的思路,从出色的人身上学习成为合格的领袖,就还得看他自身了。 不论如何,这趟旅途,与亨利等人的相遇,注定会在他的人生之中画下浓厚的一笔。 放缓了脚步的一行人慢慢地从西面的岔道登上相对较高的地方。因为不清楚前方是否还有泥石流出现,鸣海改变了阵型,把重装的大神等人布置在主阵的前方,又派出两骑轻骑作为斥候拉开一定距离探路。 尚且还算幸运的是,出现问题的似乎只有身后的那一小段路途,斥候回来报告之后得知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而在探明了前方大致都仍是平整道路的情况下,一行人也加快了速度,随着爬坡地势的增高终于脱离了薄雾的笼罩范围。 等到视野终于畅通之时,往山坡下方看去,缭绕在林间的雾气和高挂在冷杉顶端午后仍旧灿烂的太阳,使一切看起来宛如仙境。 “光是看着还真是美。”白发的洛安少女话中有话,显然在迷雾之中探路往前她也是有些疲惫的。 脱离了迷雾前方变得畅通无阻,但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前方忽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鸣海立刻皱起了眉。 “斥候遇险了?”贤者对着武士领队这样问道,尽管他并不完全知道武士们打信号的手法,但还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嗯。”鸣海点了点头。 “全员。”时间紧迫,他们也来不及把轻型护甲换成重型的。 “战斗准备!”
第一百一十五节:山人
斥候部队尖锐刺耳的哨声响起之时,主力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 半坡虽然平缓,但拉着辎重的牛车要爬上来仍旧需要耗费相当时间。留给指挥官可抉择的时间不多——这是否是盗贼的计谋:利用辎重部队无法快速前进的局面,袭击斥候以引开护送的主力之后声东击西夺取辎重? 他没有时间去优柔寡断纠结于所有的可能性——这是经验欠缺的指挥官常犯的错误。鸣海果断地将队伍一分为二,以全副武装的大神等人作为先锋,率领机动性更高的骑兵部队冲了上去。 而步兵足轻则与贤者等人留在了原地继续拉着辎重缓慢穿过这片半坡——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相当于是将包括弥次郎这个少主在内的大后方托付给了亨利。 骑兵的机动能力瞬间爆发,全副武装并将大弓搭起的武士们不过片刻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警戒前进!大枪——抬起!”足轻当中装备较为完好,一身甲胄接近普通乡士,属于足轻当中最高等级的“组头”用浓重的口音发号施令。而除了牵引牛车之外的人都在指挥下虽有些杂乱,但仍旧很快形成了护卫在周遭的阵型。 尽管缺乏实战经验,但在行动起来时属于月之国常备军一环的足轻阶级所表现出来的纪律,仍可以将里加尔大部分王国的农民兵甩得没边。 整个里加尔世界仅有少数大帝国拥有常备军,大部分的王国仍旧停留在以骑士与军士等精英军事贵族阶级为主,战争发生时再征召农民成为民兵的做法。 它的好处是不必长期供养一支价格不菲的常备军,节省了国库支出,而坏处则是临阵磨枪的民兵战斗力极其可疑。 两米余长的足轻大枪以警戒姿态枪头朝外地倾斜,从之前放松的靠肩步行姿态变成了双手握持,随时可以放平形成枪阵的姿态。 身着简单铁制胸甲与阵笠——即是铁制的斗笠——的足轻们以自身作盾围绕在辎重周围,一旦道路侧面的丛林之中有任何动静便会第一时间列枪防御。 “啪嗒——!”牛车的木轮碾过了斜坡尽头的石块,一行人正式踏上了山坡上的平地——没有袭击发生,但前方也没有武士们的踪影。 “咻呜——”稀稀疏疏长着杂草的道路拐弯处又有声音响起,但这次不似之前那般尖锐。 “是鸣箭。”位于足轻保护圈之中的璐璐这样说着,亨利转过头眯起眼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口哨代表紧急情况,鸣箭是解除紧急信号,但是否危险仍旧有待考量。”之前发号施令的足轻组头回头对着他们一行外人如是说着,虽然足轻因为一系列原因对亨利有些意见,但这是府上的贵客他们还是明白的。是否是在弥次郎这个少主的面前才有友善的表现无从得知也并不重要,总之简短的解释过后组头再次下令;“大枪——靠肩。” 有些不够整齐但仍旧到位的动作过后,解除了警戒姿态的一行人加快了速度赶了上去。 路途并不远,走过这段树木密集的道路过后一个转弯武士们立刻就出现在了面前。 稀稀拉拉的马匹,之前出发的两名斥候也没有受伤,他们没有把弓拉起来,但确确实实是有遭遇到陌生人的。 “小孩子?”米拉愣了。 “看服装,好像是隼人。”身后探出头来的绫说了一句,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位于前方的鸣海一拉缰绳驾马跑了回来——他的动作让那一众皮肤黝黑年纪不大,却都手持武器的孩童仿佛受到惊吓的猫头鹰一样活动了起来。 “博士阁下,我们或许需要您的帮助。”骑着马的武士领队这样说着,而绫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米拉、亨利和咖莱瓦。 “我们也去。”贤者点了点头,而前方的足轻们让开了道路。 “米提娅。”白发的女孩回过了头,而独角兽蹭了蹭她一起跟了上去。 “隼人是?”似乎和绫的关系变得好起来的愣头青少有地主动开口询问,而博士小姐也没有丝毫不快地解答:“月之国的大地上除了夷人,还有不少其它的少数民族。他们因为文化、语言与和人不同,迄今为止也没有融入主流社会。” “隼人是境内除了和人,人数规模最为庞大的部族。虽然人数比和人少,但尚武且善于制作兵器甲胄,新京因而也给予了一定的自治权,语言与文化也容许他们保留。” 简短的介绍过后绫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可为何在离扶桑如此之远的地方见到隼人——” 她这样说着,而亨利和米拉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想起了之前在北部村落地下所见。 ‘——该说出来?’米拉眨了眨眼睛。 ‘——不是时候。’而亨利轻轻摇了摇头。 短暂的路途走过,年纪不大却都拿着武器的隼人部族少年少女们打量着新来的一行人,因为处于林间的缘故亨利和咖莱瓦还有米拉都摘下了斗笠,站在地面上都甚至比骑马的武士还要高的贤者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吓得两个孩子瞬间就松开了手里的短矛,而领头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则立刻转过头一边用手护住了他们一并小声要他们重新拿起武器。 “看来这就是头目了。”亨利耸了耸肩,而知晓鸣海带她过来意欲何为的博士小姐从三人制造的阴影当中钻出。 “啊——!”看到她身上袍子的一瞬间,少年少女们当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放松警惕了起来,但领头的那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回过头瞪了一眼所有人就都又安静了起来。 “真有领袖气概啊。”愣头青用拉曼语这样感叹着。 “看看,十岁小孩都比你强,丢不丢人。”而米拉白了他一眼。 贤者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斗嘴的两人,然后看向了鸣海,点了点头。虽无言语,但高级武士仍旧得以从气氛当中得知亨利的来意。 “拉开距离,下马,武器收起。”他用简单直接的话语对武士们下令,又对着身后的足轻做了一下原地停顿的手势。 “唰——”以极高效率完成了武器收纳的行为过后,武士们下了马又解开了头盔的绳子,摘下了头盔开始擦汗喘气。 “呼——”而领头的那个男孩警戒着就在面前的贤者一行的同时,又用眼角余光打量到武士们的行为,自以为不被察觉地呼了口气,表情也一度变得放松起来。 “终究还是小孩,藏不住表情。”米拉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这样说着,而亨利斜着眼睛看向了她。 “干嘛,你什么意思。”洛安少女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老师的玩味之意,她狠狠地瞪向了贤者。 “.......”而博士小姐回过头看了一眼亨利又看向了鸣海——这两人连话都不必说,仅仅只是一个点头示意,亨利就向鸣海传达了‘展示放松姿态,让他们也不那么戒备’这一点,为她接下来的对话创造了条件。 敏锐的直觉和正确的对于形势的判断两者缺一不可,她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曾看过的注脚——所寻之物若相同,最终便都会抵达同样的终点。 这到底指的是什么,过去她不太明白,现在感觉模模糊糊可以知道一些了。 思维打了茬,绫摇了摇脑袋,然后看向了和她差不多高的领头的男孩。 “我是,星咏博士。”她的隼人语言有些生疏,因而为了加强说服力对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拍了拍。 尽管不是专司言语与新月洲大地历史古籍的月咏博士,作为走遍大地调查星象气象与动物植物的星咏博士,掌握好几门语言仍旧是必备的技能。 新月洲哪怕不算夷人与隼人等少数民族的言语,和人自身内部的地方方言有一些也与新京等地的标准语区分甚大。实际上绫在和樱还有其它藩地和人交流时经常出现一些词汇无法顺畅表达意思的情况,而博士小姐对此的解决方法便是记下每一个词汇的不同意思。 在好学的程度上,就连一向勤快的我们的洛安少女都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她在到达新月洲之后因为和人语言过于复杂的缘故,至今都还是只能掌握简单交流的程度。 洛安有句谚语叫好朋友即是好对手,说是年青人的攀比心也好,反正在绫的刺激之下这阵子米拉也开始更进一步的努力——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在博士小姐主动自我介绍过后,沉默了好一阵子,这十几个孩子当中领头的男孩才终于开口。 他们用相比和人语言发音更加短促有力的隼人语来回说了好一阵子,期间有好几处发音都让米拉感觉有些耳熟,她回头看向了身后远处没有跟过来的璐璐——夷人的语言当中也有和洛安语发音相似的词汇,之前遭遇的巫女和鬼神似乎也曾议论过她的发色。 这是怎么回事? 洛安人和这片遥远的大陆有什么联系吗——她看向了亨利,但贤者直视着前方。 内心的疑问纠结思索最终被交谈完毕回过身的绫的动作所打破。 “阿里,阿里。”男孩回过身甩了甩手,所有的小孩都把武器放了下来,显然博士小姐通过沟通已经让他们明白双方并无起冲突的必要。 “他们是从扶桑那边流浪出来的隼人,很多年前因为蝗灾的缘故,扶桑遭遇了饥荒。靠着制甲与锻造手艺的匠人可以向外以金钱购买粮食,但普通的农人就无法生活下去。” “颗粒无收,却仍旧需要上缴赋税,因而选择北上逃入山林。”绫说到后面语气变得有些低沉,而这个原因米拉立刻就明白了。 “有地不种,逃税叛逃,应当被绑起来送去监牢!”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高级武士当中有人忽然这样嚷了一句,让这群少年少女立刻又慌了起来。 “......”绫皱起了眉毛,而米拉和咖莱瓦则回过头看向了出声的武士。 “肃静!”大神对着吵吵闹闹起来的武士们喊了一声,安静起来过后鸣海对着绫开口:“所以他们这幅打扮是?” 武士领队显然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更关注眼前的局面而非这些人的身份。 一群平均年龄在十岁上下的孩子穿着简单的衣服,腰里带着和他们的身体相比有些过于庞大的大人用的山刀,拿着很明显是临时制作的还带着树皮的弯曲小树干制成的短矛。 ——哪怕是尚武成风的隼人部族,也不会用这种真的会死人的东西来作战争游戏。 绫回头看了一眼缩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 “恶鬼讨伐。”她说道。 “附近的山里出现了鬼,把村里的大人都打伤了。所以他们组成了讨伐队想要去把恶鬼给杀掉,但因为之前的山雾和大雨迷了路,最后就和我们的斥候撞到了一起。” “恶鬼——”“嘶——”武士们吸气的声音过后是一阵沉默。 鬼族总体虽然已归顺于新京,但就好似人类当中也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强盗一样,游荡在外惹是生非的鬼族也从来都不少见。 为了区分好坏,和人将从属于新京管辖的称作鬼神,而在此之外的则是恶鬼。 这些隼人的小孩也许因为对于鬼族的强大一无所知,可以组成这样的所谓讨伐队想要前去战斗。但在和人武士们的心目中,那些两米多高随手挥舞兵器便可以把武士连人带马打成肉泥的存在,每一次讨伐都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山、山鬼的话,我们之前不就打败过一只了!”有人加大了声音这样嚷嚷道。 “但那可不是我们打败的。”在危险生物的面前武士们一直严格遵守的纪律也荡然无存,他们像是一群小男生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了起来。大神和鸣海都不悦地皱起了眉毛,而老乔则试图好声好气地劝他们安分下来。 “说到底尸首都未曾见到,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一个有些酸溜溜的声音响起,米拉顺着声音看去,是之前在比试当中被亨利击败还被弥次郎评价为“勇气不足”的中年上士信胜大人。他至今仍旧纠结于这点显然气量有些小了,但赶在洛安少女开口之前,另一个年轻的高级武士就反驳了信胜的话。 “信胜大人,那场景的毁坏和当初的地震我们可都是感受得到的,怎可因没得尸首就怀疑先生的战果!”七嘴八舌的武士们嚷嚷了起来,这幅模样让鸣海连叹了好几句“成何体统。” “所以?”绫看了一眼亨利又看了一眼鸣海。 “.......”身后领头的隼人男孩上前来拉了拉博士小姐宽大的衣袖,又小声说了些什么。 “他说,希望我们去他们村里看看,虽然可能没办法给武士大人们丰厚的宴会。”绫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回看,她终归只是一介学者而非领导人员。领头的男孩不傻,也许一开始他热血上头真以为自己能完成讨伐,但在遇到恶鬼之前就已经迷路,吃完了干粮光是找寻方向就艰苦不易的局面也足以令他头脑冷静下来。 他的这个邀请,实际上就是在向一行人求助了。鬼族从来不是好对付的,更别提眼下他们有着自己的目标也有确实的威胁,实在不适合节外生枝。但不去的话放任这些人被恶鬼祸害,博士小姐又于心不忍——在这样的纠结之下,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领头的三位武士打量着这些年纪都不怎么大的孩子,其中一个女孩腰上挂着的明显是家里长辈的山刀因为身形瘦小的缘故接连从腰带上滑落,她不得不好几次吃力地把它重新拉起来。 天气很是燥热,而这些孩子身上的疲劳也肉眼可见。 “......”沉默持续着,作为这个国家的武侍者阶级,除害与保护平民本是他们的职责。但口号喊得再响亮,实际上遇到事情时能不能真的做到又是另一码事。 这种时候就连鸣海也无法立刻下决断了——他看向了亨利,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也许是唯一一个有足够的经历能来给出可靠建议的人。 “会是近期学习的东西,不错试金石。”贤者没有直接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他的说法已经足够让鸣海等人下定决心。 畏惧不前的话,所学之物就永远只停留在口头。 “告知少主,再咨询一下他的意见。”武士领队如是说着,但他内心当中大抵也已经知道弥次郎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所有人。” “准备进发。”
第一百一十六节:隔阂
遭遇的隼人族少男少女一行终究是附近山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即便之前因为雾和大雨的缘故迷失了方向,在放晴之后利用星星和太阳指路成功走到了外边辅道附近——也即是与斥候相遇的地方——便能重新找到返乡的路线。 对出身城镇地区的武士而言或许很难想象,但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即便年纪不大却也拥有许多优秀的野外生存技能。 辨识方位是必备的技能,而周遭的山林之中哪些时节会有怎样的野菜也需时刻铭记;什么样的痕迹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哪些是危险应当规避,而哪些则是可冒险一搏取得肉食的。 即便带出来的干粮早早吃光,他们也不见得会饿肚子——虽然也必定无法吃得像准备充足的武士们那么好。 除了这些知识与经验总结的方面,最让武士们感到惭愧的还是这些孩子们的体能。 平均年龄不过十岁上下,哪怕是最年长最高大的也不过一米四几的这些小孩,尽管确实轻装上阵除了刀具短矛没带其他,那堪比武士骑马行进的速度也仍旧令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土生土长,自小在山间打闹,也时常帮父母长辈搬运东西。养成的体能完全不输给久经训练食物充足的武士,甚至在跑起来还因为身体轻巧又熟悉地形远比外来者要更加适应。 新月洲虽然多山,可绝大多数的和人大城市人口密集区仍旧还是停留在平原的。即便武士大多拥有不错的体能,与土生土长的山人比起来却仍有差距。 只是步行都堪比马匹普通行走的速度,虽然驾马加速便可超越前方引路的隼人小孩,但武士们却大多因自己的自尊而拒绝这么做。 孩子气的比谁更快这种好胜之心诚然有之,但本来就是骑马的还加速意图盖人一头,这种做法才更为可悲。 又是隼人又是小孩,还步行,都走的比他们骑马的要快,气都不喘。和人出身的一众武士们内心的纠结最终化为沉默,但这种面上无光的局势在和人与隼人的交锋之中千百年历史以来也并不罕见。 隼人如今占据了扶桑一地,并在一定程度上拥有自治的权限可不是和人的慷慨大方得来的。虽说若是提起这点武士们必然会争论是他们出产的长刀大枪与甲胄品质优良才予以这样的特权,但若是到四下无人的时候而你又和武士有足够深厚的私交,那么多半他也会幽幽地承认是和人始终无法彻底征服隼人。 地位和自治权与被贬为藩王的旧皇室相等,又具有高超的武器与甲胄锻造能力,尚武成风。这一系列的要素加起来,若说新京能对隼人部族毫无戒备可以高枕无忧,那必定是把月之国的高层都当成了蠢货看待。 里加尔有句俗语叫“与你的朋友保持亲近,与你的敌人更加亲近”——而从地图角度来看,新京皇室所做的便是这样的事情。 扶桑位于新京的直属势力范围圈之中,周围包围的领地都是重兵驻扎的军事要塞。甚至于直属新京的和人最强战力,鬼族的封地也被设立在了扶桑的入口——要知道扶桑可是一处背靠矿山的领地。 美其名曰,新式武器可以优先装备给精锐,工匠与战士可以有最直接的交流,进而调整自己所需的护甲与武器。 这种说法甚至很多和人武士与新一代的隼人工匠也是听信的,但老一辈的以及扶桑的领导层却是明白的。 这是座监牢。 若说地理上的监管仍旧有一套说辞能讲得过去的话,再看看青田家的武士们面对一群隼人小孩都能拥有的好胜心便可得知——新京在思想上也从未放松。 尚武民族隼人的说法,可不是隼人族自己传出来的。 即便度过漫长和平的光阴,一代一代的武士们却仍旧是在各种过去的战例熏陶中长大的。 教材和传说故事中歌颂的新月洲其它民族,唯有彻头彻脑的傻瓜才会相信那份赞颂是真情实意的。 对武者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自孩童时期起便灌输“有人天生比你更强,你永远无法超越他们”的思想,如此激起的好胜心很容易便可以转化为敌意。因为在潜意识当中已经将对方视作对手,那么剩下的只要有甚么契机来触发。好胜心自然会推动和人的武侍者阶级对隼人进行杀戮,以证明自己才是这片大陆上最伟大的武者。 这是有着数千年历史,含蓄内敛而又矜持的和人独有的东方式的老辣。 觉得阴谋和政治就是联姻和暗杀的里加尔小国贵族们难以想出这样的计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将棋子都补好。将局面设置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程度,由此来维持长久的和平。 宛如和平年间突如其来的火山灾害,宛如绚烂而短命的新月樱花。 宛如寒冷的北黎伽罗海,在墨蓝色深不可见的海平面之下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忽然变得波涛汹涌。 若有所动,你我皆亡。 和平并非以纯粹的善意换来,紧握武器方能高枕无忧。 尚且稚嫩的我们的洛安少女仍旧未能瞥见这样的事物。而即便是在青田家武士们内部,只怕也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能察觉到和人与隼人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摩擦。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队伍理所当然地拉长了。 连骑马的武士们都勉强才能跟上隼人小孩的脚步,步行又带着辎重的足轻们就更加如此。 稀稀拉拉的队形拉到了原先的三倍长,频频回头的高级武士们表情从些许皱眉不满逐渐变成了怒目圆瞪,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骂出来,先锋的马匹便出现了一些不对劲的迹象——紧接着扩散到了整个骑马武士的队伍之中。 “走啊!”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武士们有许多没再维持对自己爱马的温柔,大声叫骂着甚至用皮鞭用力抽打,但马儿就是扭动着不愿继续前进。 “别慌,这是马感受到恶鬼的气息了。”虽无讨伐经验,但联系之前隼人孩童的话语仍旧可以推测出一些什么的鸣海大声喝止了武士们的行径。而前方的隼人小孩注意到动静也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过来,不过看了一眼武士们,径直走到了队伍中段,对着博士小姐讲话。 亨利他们一行人因为这一打岔也自然从中段来到了队伍的前方,与此同时落后的足轻们慢慢地靠上前来。 靠近到队伍的前方,敏锐的洛安少女嗅了嗅鼻子立刻闻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虽然夹杂在马匹的野兽气息与汗流浃背的武士们的汗臭味之中不易察觉,但这股类似臭鸡蛋的味道还是可以被分辨出来的。 “硫磺味?”她看向了贤者,后者点了点头——也许附近也有温泉吧,米拉没有多想,因为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另一件事给打断——当小独角兽走到了马匹的附近时,原本躁动不安的战马们立刻变得平静了起来。武士们转过头看着洁白的米提雅,不少人的眼神当中闪过贪婪的色彩,但在瞧见亨利的时候又都迅速别过了头。 领头的男孩——绫介绍他名为阿奇,最少音译是这样——小声地对着博士小姐说了些什么,而绫微微一笑看向米拉:“他说小家伙是马王。”她这样说着,而洛安少女有些得意地撇过头看向了亨利,又看向后方也跟过来的咖莱瓦——但后者忙着把刚刚的事情记在游记之中没有看过来,因而被米拉踢了一脚。 “我又怎么了。”愣头青满脸委屈,而博士小姐看着两人的举动捂着嘴笑了出来。 被足轻们拉上前来的驮牛也遇到了相似的事情,而阿奇跟绫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博士小姐又转头对着鸣海开口解释。 “牲畜感受到了恶鬼的气息而慌张,接下来他会点燃安魂香,要我们用沾水的布捂住口鼻,不然可能会头晕。”她这样解释着,而鸣海点了点头,要一名武士将这件事情传达给其它的人。 隼人小孩领队的阿奇以十来岁的年纪而言处理事情十分成熟老道,这点让亨利有些想起了过去的米拉。如果他不预先解释就点燃,武士们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显然会起疑心甚至拔刀开始战斗。 但如今传达给了整支队伍,就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话不多说,隼人的孩子们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些药草,用山刀的柄头打碎之后装在了随身携带的小陶碗里。之后拿出火石火镰,火花四溅不过片刻就点燃了它们。 接着阿奇提着小陶碗带着安魂香走在前边引路,顺风吹来闻到这股味道的牲畜和一部分尚未围上面巾的人都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隼人的小孩们将脖子上的薄纱拉起,而武士和足轻以及亨利一行也有样学样。 所谓安魂香似乎蕴含了某种镇定的成分,想来也许是用止痛的药草焚烧制成的。不论如何,虽然战马和驮牛都因而变得有些呆滞,但总算不至于因为恐惧而驻足不前了。 道路继续向前延伸,有时向上又有时向下。 逃离赋税的隼人终归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的村落远离辅道,一行人从山道出发一直走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午后才在一处山沟当中看到了升起的炊烟。 这个选址极其巧妙,山体遮盖住了炊烟的痕迹,若不进入其中是无法看到的。 领头的隼人小孩在走到了村落附近时踩灭了燃烧着的安魂香,而正好有一个女人抱着木盆从村口走过,在注意到了站在前方的阿奇时她一把丢下木盆大喊着就冲过来抱住了他。 语言虽不共通,但母亲的担忧之情从动作与面容亦可得知。 吵闹的声音吸引来了更多大人的注意,年纪从二十几到三十几都有,只是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性。这些隼族人接二连三地从村落的房屋中走出,但她们的喜悦之情没有在面容上停留太久——因为这些人注意到了跟随在阿奇身后。 全副武装的武士们。 这是意料之中的展开,走上了前来的弥次郎、里加尔一行以及高级武士领队们都对此不感到意外。 唯一有些受到冲击的就只有博士小姐。 表情从孩子们平安无事归来的松一口气,到带有些责怪的宠溺。在看到了武士们的一瞬间唰地变成了惨白,眼神躲闪、恐惧而又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便理所当然地演变成了责怪。 身后听闻声音出来的隼人女性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用很高语速大声而激进地指着领头的阿奇咒骂着一些什么。虽然在场的只有博士小姐能听得懂隼人语,但只要是个人都能猜出骂的话语多半离不开带头带走她们的孩子去冒险又把和人武士引回来之类的指责。 最初出现那显然是阿奇母亲的女性先是护着他,最终也转过头来开始指责自己的孩子来。 低着头的男孩一言不发,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始自我辩解。 先是小声反驳,最后变成了很大声音的争执。无需听懂,也能明白他是在解释自己带回武士们是意欲讨伐恶鬼。但母亲显然不买账。 争吵变得越来越激烈,直到最后“啪——!”地一声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收尾。 其它女人们仍旧在喋喋不休,好几个招着手让自家孩子别留在阿奇的身边快些回去。 阿奇的母亲愣在了原地,而他捂着脸呆立了好一会儿,转过身窜进密林里头也不回。 “阿奇,阿奇!”他的母亲继续大声喊叫,而失去了领导群龙无首的其它孩子们都回到了各自母亲的怀抱。 “————”女人们带着敌意与恐惧的目光看向武士,然后快步返回各自位于村子的房屋之中。 接二连三关上大门并锁上门栓的“咔嚓”声响起,而阿奇的母亲垂丧着头,一步步走回去捡起木盆也开始向着村落的内部走去。 “.......”一路艰辛赶来的武士们失去了言语,尽管平心而论他们确实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艺,而非拯救村民才同意前来讨伐恶鬼,但这种体验实在令人说不出话。 “果真,是会变成这样吧。逃亡的农民,千辛万苦找着的聚集地,若无本地人引路很难来到此地。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本族的孩子引来了一队戎装的武士。”大神叹了口气,如是说着。 “往好处看,最少我们没被弓箭射,哈哈哈。”老乔试图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但除了他自己干笑了几声也没人接话。 “今晚在外边扎营。”冷着脸的小少爷弥次郎这样说着回过头走向了后方的足轻,而愣了半天的博士小姐则是反应了过来:“我得去找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而米拉点了点头,这样说了一句,又看向了贤者——后者点了点头,于是她再次踢了皮糙肉厚的咖莱瓦一脚。 “呆子你也跟来。” “啊?”愣头青显然又一次慢了半拍。 “万一得把人架回来,我可不一定按得住。”
第一百一十七节:讨好
隼人村落所处的山沟拥有较多地势平缓的部分,因而在附近要找到一片适合扎营的地方并不困难。 只是在炎热的夏天奔波了一整日,大部分人实际上已经是累得浑身黏糊糊的汗水都不想管,打算就这样倒头就睡了。前面听闻要前往村落的时候足轻们都松了口气,即便是高级武士当中,也有不少人怀抱着终于可以在正经的屋子里睡上一宿的期待。 想象和现实的冰冷落差加重了疲劳却无法休息带来的烦躁感,平日里已算苛刻的武士们把气撒在了因为疲劳失误连连的足轻身上,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刻薄挖苦着他们。沉重的阶级压在肩上,足轻们顶着更加严重的疲惫仍需扎营,肚子里同样满是闷气,却只能点头哈腰赔笑称是,生怕让武士们不满加剧换来杀身之祸。 少数较为年青的足轻之一实在忍不住,硬起脖子打算转身理论的一瞬间被旁边的组头拍了一巴掌,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将他强行按了回去。 单方面的大声吵架发泄不满声音之大从村口传到了村里,使得隼人们更进一步地紧闭房门。原先不知情的人在经历这一动静之后也都知晓自家门口多了不速之客的事实。有意压低的讨论声在寂静的林间傍晚从村里传出很远,之后又化作一片安静,仿佛害怕被子外有怪物的孩童蜷缩其中不敢吱声希望借此可使得对方离去一般。 “.......”贤者安静地站在口袋状的村庄入口往里看去,而矮了他足有一个头的鸣海站在旁边也将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仿佛我等与恶鬼是相同,不,甚至更加可怖的存在吗。”蓝发的高级武士语调之中没有多少起伏,因为这样的局面对他来说不见得是意外。 只是即便是预料得到的事情,亲身体验的时候也还是在内心掀起涟漪。 身后的骑马武士们还在吵,弥次郎赌气在自己的营帐立起之后就进去自闭了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话。大神和老乔在指挥营地的构造和物资的安放,鸣海摇了摇头,走了回去。 “成何体统!”少有地,一向沉稳的武士队长对着通过指责他人来发泄自己不满的高级武士们大声地吼出了这句话。贤者没有回过头,微不可见地耸了耸肩,继续观察着村落模样。 口袋型的隼人村落位于山沟底部,背靠着延绵不绝的山脉。四面都是高地且地势陡峭树林又十分密集难以进入,即便是一行人来时的路实际上也是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弯而非直接穿行。 若不直接来到山沟当中,是决计无法察觉到这个村落的存在的。因为周围山体遮挡的缘故,他们在此生火做饭取暖的炊烟也不会被外界察觉。 如此隐蔽的代价自然是资源相对匮乏,即便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仍旧畅通无阻的优秀视力,令亨利轻松捕捉到了村庄后方整齐的果林。旁边低矮的草本植物看起来则像是某种药草,结合到阿奇等人对于安魂香的运用,想来这些大抵便是这个村庄的主要作物。 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最少十来处小石堆,从上面插着的木棍和上面攀爬的藤蔓和宽大的叶子可以判断出是薯类根茎植物。山里无法开辟农田,因而这便是他们的主食。再加上篱笆当中饲养的家鸡,或许附近山上的溪流偶尔可以捉得些岩鳟,男人再出去打猎。在不经常与山下和人主流社会接触的情况下,这片土地供养肉眼所见的这片村落当中十几户人大体没什么问题,但日子多半是不会太过富裕的。 新月洲大地缺乏优质铁矿,但若没有铁制工具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十分艰辛。隼人或许大多善于铁器制作,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他们哪怕再不愿意也必然还是需要和什么人做些交易的。 孩子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很明显是布帛制成,棉线得买;饲养在篱笆当中的家鸡也不是山上可以随便抓到的;加上铁矿石——这个村落必然定期会与能够供给这些的和人村落或者小镇进行沟通交流。 出售的东西可以是山里的药草、动物的毛皮或是自身制作铁器的技能。 ——为何贤者要做这种事? 在隼人很明显与他们之间有隔阂难以通过语言沟通交流获取讯息的情况下,自己观察进而进行推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基于这些肉眼可见的因素,再结合只有女人小孩出现的事实,大概是遭遇了什么情况也可以推测个**不离十。 盛夏时节是动物活动最频繁的时期,即便山里的野兽毛草没有秋冬那么丰厚,去年出生的幼兽到了这个时间点也差不多会跟着母亲出来行动了。活着的年幼野兽在哪个地方都是有钱的官僚商贾钟情的玩物,加之以其它林林总总如适合制作箭矢的优秀尾羽等商品,结合之前牛马来到唯一的出口道路附近便感到不安这一事实,显然村里的青壮年们是在结伴出门去参加集会换取所需物资的路上遇到了恶鬼的袭击。 ——那么,从这些讯息和又可推断出什么? 首先是这头袭击的恶鬼足以独自抗衡最少十几名经常在山间行走体能优秀弓术精湛的青壮年猎人,并且有足够快的速度,也足够狡猾,能够抓到这些敏锐的猎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迅速、强大而又残暴。面对十几个人的对手也丝毫不会退缩,同时又拥有足够的智慧,等到猎人们察觉之前已经太晚了。 这些特点显然与之前那仅仅只是身躯庞大,实际上空有一身蛮力智力低下笨拙不堪的山鬼是相违背的——不,这是些什么新的东西。 其次而又更加与目前他们的处境息息相关的,便是恶鬼袭击时的方向离他们现在的营地很近。 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士们算是实现了自己那言不由衷的承诺,他们确确实实守在了村庄的门口。作为唯一的道路,恶鬼若是袭来的话必然会先惊动在外面扎营的武士们——虽然这前提是恶鬼和人类一样好好走路。 鬼族的体格和身体能力让他们可以直接在人类难以行走的密林之中横冲直撞,对于人类而言十分艰难行走的陡坡他们也可以直接冲过去。 哪怕是武士们,对上这样的存在也依旧处于劣势。 今夜的布防得好好考量,尤其是在大部分人都精疲力竭又心态浮躁的情况下。 细微而熟悉的谈话声从附近的森林之中传来,亨利撇过头的一瞬间米拉、绫还有咖莱瓦“唰唰——”地从树林当中钻了出来。阿奇跟在他们身后,闷声垂着头,没有像米拉想的那样抵触。 “他要暂时跟着我们?”洛安少女用陈述句以疑问语气问出的方式偷懒掉了后半截,而贤者点了点头之后,她就把阿奇引向了里加尔一行所住的营帐——这是由留在这边的传教士们、樱和璐璐盖起来的。 一系列杂乱的插曲接二连三,之前武士们对足轻乱发脾气的行为在鸣海的镇压下缩了回去,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 毕竟现在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起内讧赌气。 这是外来者更容易注意到,而身处月之国阶级社会之中的武士们总会不自觉忘记的事情。足轻们也是人,哪怕不敢明面反驳武士,私底下的积怨对于队伍长期而言只会更加不利。 尽管从一开始出发这一整支队伍就隐隐分成了足轻、里加尔一行和武士集团三个团体,而武士们也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对待足轻。但现在毕竟是出门在外,之前底层的人受了气还有家可回,每日武士们与足轻也就训练时相处,而且在青知镇时除了训练、巡逻与保养武备也没有太多劳累艰苦的体验。 如今离青知已有千里遥远,一路走来大半的活都是足轻们干。日夜相处间不说这些底层士兵,就连里加尔一行也更多看到武士们骑马叉腰高谈阔论批评指点而非挽起袖子干活,这种体验无意间自然加大了足轻们内心的不满。 但尴尬的地方就在于里加尔一行哪怕是如今十分受武士们敬重的贤者也只是客人身份,这种东西不应僭越。 提的时机很重要,提得早了也许人家反而对你反感;提的完了,那事情可能都太迟了。 好在鸣海终究是个清明之人,他会对武士们发火就意味着他已经意识到武士们的言行会对足轻的积极性和队伍的协调造成影响。 于是借着将自己观察到的事物说出的契机,亨利也顺带向三位武士领导阶级以及后方的小少爷弥次郎点到为止地说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 武士领队从来并非不思进取之人,短暂沉默过后他便吸取教训,之后责令高级武士今日起铠甲与刀枪弓箭都自行维护保养,以减轻足轻们的工作。 温水煮青蛙,他没有直接推到底,操之过急总会让事情走向滑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作为领导阶层的人进行讨论并制定计划,改正一些做法的同时,底下的足轻们也将营地全部处理好。 趁着夏日漫长日照尚未完全结束,他们点着了火开始准备起晚餐来。不少体力透支的人都汗流浃背地坐在营地周围的地上,足轻的胴甲和阵笠被随意地放在地上,武器也依靠在附近的树上。 这种行为本来会引来高级武士们的指责谩骂,但现在有鸣海严令他们不准恶言相向,这些人有一肚子的“恨铁不成钢”也只能忍着,继续坐在自己的营帐里品着小酒检查装备了。 骑马的武士们终归只是因为燥热而力竭而已,他们恢复的远比靠自己双脚行走还要干活的足轻们更快。因而在亨利的提议下,今夜守夜的主力自然也会是高级武士们。 伙夫组开始炊饭的时间点贤者与洛安少女带上了璐璐、樱和绫一并带着一些物品去到了附近的山林之间,利用小树的弹性与绳索相结合作了一些简易干扰性质的绊索。因为附近有隼人村民活动的缘故,他们刻意以贤者自身作为标准调整了触发所需的体重。 195公分高的亨利即便与鬼族相比仍旧逊色不少,却也足以将普通人甩得没边了。 以他作为标准,就可以保证陷阱不会被误触。 这些东西充其量算是预警措施,其中一个连环陷阱上还被绑上了摘下来的鸣箭牛角雕刻的箭头。绑在弹性十足的树梢末端,一旦别的陷阱被触发,解除卡榫的一瞬间高速回弹的树枝速度堪比射出的箭矢,因而也能满足让鸣箭头发声的需求。 无雨的晴夜牛马和辎重都可以放置在营帐之外。因为亨利说法而感到不安的缘故,鸣海思索之下令人将各种木箱按照规律摆放,又将牛车拉到外围,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保卫营地的围墙。 但这样的掩体虽然可以挡得住人类敌人的攻击,面对两百公斤重的鬼族,只怕还是显得有些单薄。 不论如何,有总好过没有。 但当这一切全部处理完毕,亨利一行人也回来的时候,随着夜幕正式降临,隼人的村落之中忽然亮起了一排火把。 “做好准备。”不知对方来意如何的鸣海让卸下了武装的武士们也都拿好武器,虽然理智来想隼人们对着他们举起武器百害无一利,但若亨利的推测正确的话,这些人毕竟在夏日损失了一次赶集换取必需品的机会,而又有大量青壮年劳动力最少是伤残状态。 他们虽然是全副武装的武士,但也是拉着辎重的金山。 穷山恶水出刁民,愈是绝望,就愈不应当对人类的善意怀有过高期待。 “武士、武士大人——”随着这个生硬苍老的声音,在一行人面前显露出面容的是一名留着长长白须,颤颤巍巍的老人。从周围人员簇拥的模样看来显然就是这个村落的领导了。 他的旁边有两个拄着拐杖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年青人,虽然虚弱不堪,但健硕的体格仍旧摆在那儿,显然就是目前整个村里健康状态最为良好的青壮年了。 除了这三人以外,余下的十个人尽数都是女性——她们手里都捧着木盆或是瓦罐之类的容器。 不需要是一位贤者你也能猜出大致的发展,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到来的消息已成既定事实。村里的女人们或许以为紧闭门户就行,但更加老练的村长则势必知晓种种缘由,在比对双方战力之后,此刻前来显然是为了讨好武士们。 “请、请享用。”他令村里女人端上来的东西,借着火光散发出一股子香气,显然是洗净并蒸熟的家鸡。 新鲜鸡肉的香味和色泽让后方不少武士们都精神大振,而村长会和人语言这件事情也使得沟通交流变得轻松许多。 鸣海点了点头让手下人接过了木盆,女人们的表情有些阴郁,但也没说些什么。 “当心下了毒,先检查。”武士领队对之前阿奇运用安神香的事情记忆犹新,尽管是讨好的举动但他也并未放松警惕。 武士们当面用银器和其它一些测试手段确认了鸡肉没有问题便拿进了营地,而看着这一切的隼人们则在村长的带领下便都下跪在了他们面前。 “我、我等罪该万死,但还请大、大人明察,实在是生活所迫。”村长诚惶诚恐地连磕了几个头:“附、附近恶鬼作孽,青壮年重伤,实、实在无法给武士大人们更好的款待,还请宽恕。” 如此低的姿态与示好,即便是之前满怀怨怼的武士们也变得和声和气了起来。在此之上村长又接连说了一些好话,赞颂他们的武勇慷慨感谢他们前来讨伐恶鬼诸如此类陈词滥调。 是否是真心我们不得而知,但最少大部分的武士们是很受用的。 “那、那我们就此告辞。”隼人们奉上了十只蒸鸡之后转过头打算回村,但就在这个时候之前一直沉默自闭的弥次郎忽然开了口。 “等等。”他说完这句话又小声地吩咐了属下的武士们搬了一些东西出来。 “这是回礼。” “大人?” “不收下就是对我的不敬。”逐渐成熟起来的小少爷也变得很是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份。 “万、万分感谢。”隼人族的女人们从武士手里接过了弥次郎给予的东西,有着沉甸甸分量的这些是从队伍中分出的大米和其它口粮——她们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而尽管言语不通,语调中感谢的意味也变得真挚。 “嚯。”花魁瞥了一眼小少爷。 “我在书上读过,庶民家里饲鸡是为了谋求每日的鸡蛋。像这样直接宰了送上来。总之——”他别扭地转过了头。 “这一食之恩我们不会忘记,恶鬼定当被讨伐。”甩下这句话,弥次郎头也不回地再度跑回到自己的营地。 “万分感谢。”而村长再度深深鞠躬,和其他人一起带着比他们送来的更丰厚的回礼朝着村子里走去。 “阿奇。”阿奇的母亲也在行列之中,她招了招手又叫了几声,男孩便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去吧。”博士小姐对着他点了点头,阿奇便小跑着上去牵住了母亲的手,又帮着她拿了一些弥次郎赠予的礼物。 “都好了吧。”而洛安少女看着隼人们的身影逐渐远去,搓了搓手回过了头。 “可以开吃了吗。”
第一百一十八节:猎鬼者(一)
新月洲是一片有着自己生态的土地,里加尔的精灵矮人等异族与各种龙类生物在此地不见踪影,尽管如此,这却也并非是奇迹绝缘之地。 以里加尔来客的眼光看待,这大抵是一片结合了蛮荒原始与先进的神奇土地——倘若先进的标准是拥有白色教会这种信仰,作为唯一至高无上的秩序的话。 新月洲的人不信神乃人所无可触及至高无上的存在,这里的本土信仰体系与数百年前里加尔的原始多神教信仰相似——“神”的概念并非“绝对不可逆反的秩序”,而是一种强于人的存在。神行走于人世间的,人与神可有共通,人可诞下神的子嗣。 祂们与人类一样存在七情六欲,甚至神明之间都会有互相敌对争斗等行为出现。 这种信仰模式在传教士们看来是原始而又野蛮的,因为它实际上是各种古代民间传说混合本地所具有的人类以外的强大生物的事迹,最终糅杂而又上升到了神格化的程度。 虽然在鄙夷这种故事不可靠的来源时,教士们也往往会下意识地忽略白色教会也有类似的传说——例如千百年前某某骑士杀了一只龙蜥,历经世代传唱最终就演化成了神格化的旷世大战,天使附体的英勇骑士屠杀了恶龙诸如此类。 无畏的英雄与超乎寻常人能对抗的存在血战的传奇,不论在新月洲还是里加尔都广受欢迎。 故事里的里加尔骑士对抗的是龙。 而和人武士,便常与恶鬼相博。 “呼——!”淋了油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颇广的范围,火光照耀下冷杉长长的黑色影子随着足轻步伐的前进而改变角度。晃动的伙伴与树木黑影令人神经紧绷,橘黄色光辉照耀以外一片漆黑的森林蠢蠢欲动,潜藏着数不清的敌意。足轻们咽着口水,尽可能地转动到眼珠子都开始发酸的程度以透过阵笠边缘意图瞧见更多周遭的景象。 ——这或许不是大部分人想象中单枪匹马的英雄挑战恶鬼的光景,但却是现实中最为靠谱的做法。 分成6个分队呈扇形撒开的军人们全副武装地进行着地毯式搜索。 然而即便青田家的武士们人不少,撒进这样的森林里仍旧杯水车薪。 盔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为了防止被林间灌木给勾到影响行动,不论是足轻还是武士们都将和式胸甲下摆名为草摺的裙甲部分收了起来,用细绳捆扎固定好。 一直响个不停的虫鸣声。 停了。 足轻们也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前进,前进,别畏惧。”身后的武士催促着,但他自己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火把举来!”另一名武士这样叫了一声,而旁边的足轻应声靠了过去。 “蛮力冲撞断掉的树枝。”他在地上捡起了一节小臂粗的断枝,边缘十分毛糙,显然是被强行扭断的。 “.......”堪比人类肢体粗细的树枝让不少人都感觉四肢发凉,因为能轻易弄断这种树枝的对手弄断自己的手脚也不会是难事。 但最重要的还是—— “照上面。” 火把举起的瞬间,围在附近的几人都发出了“嘶——”的吸气声。 “好大的手印。”杉树种高大笔直,树枝都生在颇高的部分,以普通人的身高是难以企及的。而在断枝原来连着的部分附近,一个让树皮都剥落了的巨大手印在火光下显现出来。 手印的主人甚至并不是瞄准了树枝攻击的,而是在抓着树干时波及到了这根树枝。 “这、这,甲胄也不一定能挡得住啊。”塌陷进去的手印有好几公分深,两人围抱的结实大树都在一掌摧残之下受到重创,哪怕是最为坚固的胴甲只怕在这种蛮力下也会凹陷压断肋骨挤爆内脏。 武士和足轻们的武器铠甲终究是设计来抵御人类对手进攻的,面对这种级别的对手,他们需要的是城墙一般的掩体壁垒。 “痕迹朝着那边过去了。” “鸣海大人!”武士们开声提醒。 “已经发现了。”而类似这样粗暴破坏的痕迹延伸至主阵所在的方向,并一直消失在了视野所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如何?”穿着鲜亮铠甲的弥次郎看向了亨利。 “离上一个足印有十米以上的距离,树上的手印与其说是拍的,更像是抓着的。你看这里。”人高马大的贤者回头瞧了一眼发声的身后那些武士,又举起火把靠在了手印附近照亮了它。 “半圈树皮没了。”洛安少女如是说着。 “啊——!不在林间奔跑,而是像猿猴一样抓着树干荡过去。”武士里有人发出了感叹的声音,而也跟在队伍里的咖莱瓦听这些人说才反应了过来。 “也就是还得防御上方的攻击,这——乌漆嘛黑的,根本看不清。”今夜下半夜开始有乌云飘过,本就深处密林之中缺乏星月光照,要瞧见顶端的树木有些什么实在不是火把的光辉能做得到的。 武士们开始慌了,这种恐慌一点点弥漫扩散开来。 “不要畏足不前,我们已经伤了那恶鬼,困兽乃是最为可怖的。成败就在今夜,若不乘胜追击,你我都难以安睡!”前方鸣海给众人打气的声音响起,但有多少效果隔着黑夜也难以确认。 “别慌,这个体格想依靠树干来活动发出的声音隔着几十米我们都能听清。”和人语言愈发熟练的洛安少女呈现出行家的模样,开口如是解释着。 “但换句话说,现在周围一片安静也就是——”弥次郎皱起了眉毛。 “它停下了!”咖莱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一下手。 “方向确定了,脚印变浅,恶鬼放缓脚步了。”背着克莱默尔的贤者看完了树干,蹲下检查了地面,然后对着武士领队点了点头:“它就在附近,快收缩阵型。” “锥形阵!改!”旁边的大神对着身后喊了一声。 “一之队,阵改完毕。” “二之队完毕。”“三之队完毕。”接连的报告声传来,原本适合搜索广大面积的横列变成了好几个小的纵列,紧接着大神又下令:“向中靠拢,枪兵队,向前!” 本阵中央的传令足轻挥舞着火把打信号,而分散到很远的武士们花了一些时间通过火把确定方向靠拢过来,组成了更为紧密的阵型。 “大枪——预备!”足轻组头一声令下,足轻们先后抬起了大枪做好了准备姿势。 而武士们也都拿好了弓,确认挂在后腰的箭囊位置正确,紧盯着前方。 “一组到二组,破甲箭准备。三组四组,给箭浇上火油。”武士们有条不紊的指挥在持续,而回缩到战斗阵列中间的米拉、咖莱瓦和弥次郎看着前方的亨利——贤者来回扫视着黑暗中的树丛,双眼散发的蓝色光辉正是他将视野相关的魔法全开的证明。 “全员高度戒备,恶鬼已然停下脚步就在吾等周遭!”武士们大声指挥着试图镇定人心,但足轻握枪的手仍旧止不住发抖。 “怎样?”鸣海看向了亨利。 而贤者在扫到某处的时候停了下来,微微眯起了眼睛,之后“咻——”地一声举起了手,这让紧盯着他的武士们都提起了精神。 “弓兵队转向,戌亥位,预备!”贤者打手语指了指一个方向,而大神高喊。 “放!”然后向下一挥。 “咻咻咻——”“啪啪啪啪——” “嘶——!!啊啊啊!!”响彻山林的咆哮声响起,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能够看清情况到底如何。射出去的火箭没能造成多大的效果就熄灭,而破甲箭听怒吼的声音或许是命中了,可谁人都不知道真正的结果。 “枪兵队,向前!”大神一声令下。 “大枪——放平!”“喝!”足轻组头指挥,而浑身冷汗手脚发凉颤抖着的足轻们都把手里的武器放下。 “突击!”脚步有些稀疏,顿了好几下,但他们终于还是迈前了上去。“弓兵,第二轮预备!开弓同时压前!”大神继续指挥,而负责足轻压阵的组头和部分拿短枪的高级武士们冲到了前方照亮了箭矢落下的地方,除了深深的脚印却什么都没发现。 “有血迹,但极少。”“逃走了。” “阵改——正圆!”组头再次下令,枪兵队从推进的方形阵改成了扩散在周遭的圆形阵,护卫住了箭矢落下的地方。 “弓兵戒备解除,全速前进。”而后方的武士们在确认这一点之后也跟进了上来,在枪兵圆阵的护卫之中查看起结果来。 “中了,但被拔出来了。”亨利捡起了地上被捏断成好几截的穿甲箭矢,穿甲用的箭头多是锥形,虽然穿透力强,但比起带倒钩的宽刃箭头杀伤力要低不少,而且可以被轻易拔出。 “只中了一发,而且看这个。”米拉和咖莱瓦把火把递过来照亮了周围,而武士们也围了过来。 “箭杆的大漆被刮没了,所以可以看出来只进去这么一小截距离,并且箭头无血。”火光照耀下的箭矢呈现出的并非有效击穿应有的模样,从被挂掉的大漆边缘可以看出来哪怕是穿甲箭也只刺进去不过5公分左右的深度。 “着甲的恶鬼吗......嘶——”以鬼族的体格和蛮力本身就已经足以抗衡一支小队,若是着甲的对象的话那么他们的战术又必须有所改变。 “那这血迹是?——啊,是之前受伤流——”武士们在找寻能够令自己心安的话语的时间点,贤者已经蹲了下来,用手触碰了一下血迹之后嗅了一嗅。“明明没受伤,却发出了怒吼并且逃离了——”身后弥次郎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 “没硫磺味,不是鬼的血。”亨利立刻甩干了手指头的鲜血然后站了起来,身旁最靠近的几人都瞪大了眼睛。 “嘶——”老乔深吸了一口气,而大神立刻下令:“大枪抬起——!快!!” “嘶——轰!!!——” 在一片黑暗之中燃起的是如同红莲般的赤红光辉,带着巨大的声势与咆哮,身披重甲的鬼神迈着“咚咚咚”的沉重脚步直接撞上了枪兵们匆忙抬起的阵列。 “啪咔——!!”“咔——咔——呲啦!!!”大枪三角形截面的枪尖击中了厚度堪比里加尔骑士胸甲的鬼族胴甲,但除了剐蹭掉表面的大漆以外没能造成任何效果“啊啊啊啊啊——”足轻们慌乱地挤着伙伴往后退步“枪尾放地上,枪尾放地上!”而组头大声地指挥着,但只有少数人听到了他的命令并仍旧足够冷静能够执行。 “挡不住了,撤!”亨利果断地对着武士们如是喊着,但足轻围成了守卫的圆阵本就不善于机动,更别提此时很多人都已经陷入了混乱。 “弓!这个距离了,快瞄头!”混战之中还是更有经验的洛安少女能够冷静思考,她大声提醒着,而陷入呆滞的武士们这才反应过来打算开弓搭箭。 “咚咚——!”枪尾被插入泥地之后足轻们把脚踩在上面利用体重试图与冲来的恶鬼抗衡,他们的反应以士兵而言已足够迅速,但大枪无法刺穿表面被顶得发出“呜呜”声开始弯曲。 “喝——”恶鬼呼出的气息灼热而带着浓烈的硫磺味。 “来不及了,撤!”混乱不止持续在底层,面对强大的对手不少武士们也叫着拉起缰绳转头就跑。 “左右翼并拢!顶不住的人就——咻——咚!!!”带着凌厉破空声的巨大钝器略过了所有更加靠近的足轻,以有两米五长的攻击距离将位于阵列中负责指挥的足轻组头整个脑袋砸进了他的胸甲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鲜血溅在周围人的身上,瞬间变得群龙无首的足轻暴露出了怯懦怕事的本性,好几个转头就跑,而仍旧冷静留下的也没有好下场,恶鬼手中结实硬木制成又打上泡钉的巨大钝器一扫,他们的盔甲就凹陷变形,整个人飞出去撞在树上然后像是烂泥一样滑下来动弹不得。 一瞬之间,足轻们的阵型就像是海啸拍打下的河堤一样分崩离析。 尚未逃离的那部分武士看呆了,连鸣海下达转身撤离的命令都没能听见。 浑身缭绕着赤色火光仿佛穿着甲胄的人形火焰的恶鬼步步逼近“哈——哈——哈啊啊啊啊啊——”而武士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丢弃不适合近战的大弓拔出了腰间的太刀就大叫着一拉缰绳冲了上去。 “信胜大人您在做些什么!”武士们大叫着,但之前吃瘪过又被弥次郎评价为勇气不足的中年武士认定这是洗刷自己不名誉的绝处逢生之时,因此怒吼着驾马冲向了恶鬼。 “受嘶——”“咚——!!”完全的实力碾压使得他连助威的话语都只喊了一半就被直接从一米七的身高砸成了一米四。 “嘶吁吁吁——”身下的马匹发出一声哀鸣四足皆断倒在了地上,而从它背上滑落的武士信胜扭曲的盔甲缝隙开始流淌出鲜红的血水。 “此非乃人力可敌,择日再战!紧缩阵型!”鸣海大声地吼着试图阻止队伍有建制地撤退以保存实力,但在突然袭击之下已经乱作一团的足轻和武士们只顾着各自逃亡森林之中。 “不行。”亨利抓住了仍旧在开声指挥的武士领队的肩膀。 “先生?”鸣海不解地看向了他。 “待在原地,利用树木遮挡。” “你没发现这东西都是盯着指挥官打的吗。”贤者语气平淡,但米拉看着他身上的符文久违地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 “我们跑不掉的,它一次跳跃能跨过十米的距离,在这种密林里马根本跑不过它。” “这东西不是上次那种无脑的山鬼,它会思考,会设局。” “它想。”贤者解开了身上避雨用的短蓑衣,然后把手伸向了背后。 “把我们一网打尽。” “锵————” “噼啪——”落在地上的火把点燃了林间的落叶,烧着了尚未完全干燥的枯枝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火焰像是长蛇一眼爬蹿,迅速地蔓延到了周围。 火光反射在克莱默尔的剑刃上,而亨利紧盯着目标,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们都退后。”米拉看着还留在附近的武士们,这边算上她和咖莱瓦、弥次郎和武士领队三人组,没跑的只剩十来人,但好处是算上小独角兽米提雅,这些人有大部分是骑兵。 恶鬼在傍晚时分靠近营地时被他们用箭矢击中,之后留下绫、樱、璐璐和传教士等不太有战斗力的人,包括弥次郎在内只要能战斗的都以谨慎的队形出来搜索,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算是追上——但眼下看这幅局势,反倒是他们被阴了一笔。 没人开口指责其他人,因为确实所有人都尽职尽责了。 他们尽可能地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但对方从没留下足够多的证据来推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假如再多几天时间研究一下判断一下,他们可以做更充足的准备。但在这一切可以发生之前,它就主动来袭击了。 诡异的违和感缭绕在洛安少女的心间,她紧紧地盯着那接近三米高,以至于自己老师的身形都显得渺小的存在。 ——判断局势,表现得像是无脑野兽一样设局引诱。甚至还留下了血迹以确保一行人待在那边足够长的时间进行验证,之后突然袭击并重点打击指挥层和有勇气反抗的。 这可不是什么流窜的恶鬼会有的做法,这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被落下火把点燃的火焰终于烧到了足够大的规模照亮了周围,也照亮了恶鬼的面目。而在那刹那之间,米拉忽然瞧见了光影下四散的黑色长发和腰间的大太刀—— “那不是——” “泰州的时候——”弥次郎也愣住了。 “嘭——!!!”巨大的金棒挥舞了下来,而贤者垂下了克莱默尔的剑尖,就好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 “锵——!!”
第一百一十九节:猎鬼者(二)
鬼族自古以来便是站在新月洲战斗力顶端的存在,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其庞大的体格。 事实上若以里加尔人的观点来看,鬼族的身形比例与其说是放大的人类,倒不如说更接近于矮人。 普遍高于两米五的身高若以人类相近的骨架结构会显得过于纤细,即便体格能带来力量的提升,却也决计无法实现鬼族那种轻易越过三五米高房屋的强悍身体能力。 他们的骨架相较同等身高的人类比例而言更加结实,更为巨大的颅骨带来的是结实的头壳。粗短的四肢比例则意味着骨骼具有更大的肌肉附着面,里加尔世界的矮人族也一向以短小的身材却具有强大力量而著称,而新月洲的鬼族就像是放大版的矮人。 成长期与成年人类同样的身高鬼族小孩体重能高出5到8成,而完全成年身高超过两米五的鬼族,只怕是里加尔骑士远比武士们更加厚重的装甲也可以轻易砸扁。 这种肌肉密度上的差距使得鬼族拥有人类所无法抗衡的蛮力,也使得他们可以承受从十米左右距离垂直落地的冲击力而不受任何伤害。 这场战斗是不公平的,武士们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亨利,因为哪怕是他,这也是一个超格的对手。 但米拉和咖莱瓦却没有太多的担忧。 因为亨利也是超格的存在。 “嘭——咻——”以惊人速度挥下的硬木金棒在克莱默尔进入到攻击距离之前就打向了亨利,对方显然全无保留,但贤者同样也是如此。 “当!!锵————!”由下至上挥舞的克莱默尔在和巨大钝器碰触到一起的时候,一副诡异的画面发生了。 轻薄的剑刃仿佛切黄油一样斩进了本就破损不堪的硬木钝器之中,紧接着贤者身上的符文发出透过衣服的光辉,反着将整只金棒给压了下去。 “啧——”双目依然透着红光的鬼神略微咂舌紧接着干净利落地抛弃了金棒“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伤痕累累但尺寸比克莱默尔还要大的太刀。 粗大的钝器带着仍旧砍在上面的克莱默尔向下落去,接触地面发出巨大的“咚!”声,鬼神的反应极快,在发现克莱默尔可以砍开硬木以后便立刻松开让亨利大剑卡在金棒上顺势被往下带,而与此同时立刻拔出太刀击杀。“当!!”但贤者麻利地用脚一踹就把剑拔了出来,紧接着迎上了这拔刀顺势劈来的斩击。 “锵——!”满是鎏金装饰但已经伤痕累累的太刀在和克莱默尔的碰撞下发出了悲鸣,两刃交接的地方立刻出现了缺口,明明在尺寸上占有十足的优势,但显然它的性能仍旧略逊于这把大剑。 连续两次若是普通人类会连人带剑被击飞的攻击,亨利都稳稳地招架了下来。 周围蔓延开来的火光摇曳之中显现出的这一幕令武士们目瞪口呆,就连对面的鬼神也因为自己的攻击无法奏效而产生了些许的错愕。 ——而贤者,没有放过这个空隙。 “嚓锵!!” 他果断地掉转了剑尖的方向,大剑转了一个圈之后在将大太刀往外推的同时向着鬼神的胴甲刺去。 “嘭!!!”辅助魔法全速运转的情况下,贤者的一刺有着惊人的冲击力。 “咔呲——!”堪比骑枪冲锋的刺击击穿了胴甲的表面成功伤到了对方,但他没有贪刀,用力一扭扩大了盔甲的破口避免剑刃被卡住之后立刻就拔出了克莱默尔并向后一退。 “啊!”挨了一击的鬼神没有给予他任何扩大战果的计划,利用起身高的优势她再次将太刀回推紧接着一记水平斩,而抽回了克莱默尔的亨利瞬间转动了剑柄用倒V型的护手硬吃了这一击。 “当!!!嗡嗡嗡——”与剑刃同样材料制成的护手在强大力道的攻击下毫发无损,但仅凭单手随意挥砍的力量也足以令整把剑发出颤音。贤者微微闭起双眼,感受着虎口和指尖麻痹的感觉在强化魔法的作用下迅速消弥。 “好、好强。” 滴水不漏。这是身后一行人脑海里唯一能浮现的形容词。 一个刹那间,仅仅几次交锋便已体现出双方的水平——在体格、经验乃至于装备这几个方面上无比接近,因而这场对决反而极其像是武士们在比武大会上会见到的那般,有来有回,精彩无比。 “也许可以赢——”看呆了的武士们忘记了转过身逃跑,有人甚至小声地这样说着。 但眼力更好的一些人察觉到了不对。 “先生怎么一直在.......”鸣海皱起了眉。 “采取守姿。”而弥次郎用像是亨利在集中精神时会做的那样眯起了双眼——贤者从一开始的起手式就一直是压低重心,两手大臂回缩在身侧形成稳固姿态的下段或者中段,他没有采取更具进攻性的上段下劈——尽管双方的身高也许是一个原因,可是一米九五的亨利拿着一米五的克莱默尔若是用上段完全可以攻击鬼神的头部与肩部这些更为致命的部分。 水平相近的敌人的话采取积极进攻打破平衡避免陷入有来有回的消耗战才是正解,强如亨利梅尔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可他仍旧采取了极其保守的防御姿态,这样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他在提防什么?”大神问出了所有人内心中的疑问。 “嘶——”独角兽米提雅发出了不安的声音,而米拉紧握着手里的刀,来回看着。 “准备跑,四散开不要朝着一个方向”与此同时前方的亨利头也不回地开口说着。 “但前面不是说跑的话——”就连一向镇定的鸣海在这种时候也有点失去主见了。 “我不一定拦得住。”亨利少有地采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这让身后的人信心也开始动摇。 鬼神身上的红光开始愈演愈烈,紧接着伴随着像是心跳一样的节奏开始向周围蔓延。这下不光是米提雅,洛安少女也开始因为魔力的影响感受到严重的不适。 “走吧!”咖莱瓦过来搀扶住米拉,而弥次郎也在武士们都陷入慌乱的时候展现出了少主应有的姿态大声呼喊。 “嘶——”硫磺味弥漫在林间,鬼神没有任何举动,但亨利依旧没有进攻,而是以守姿拦在众人与鬼神中间的空地上。 “啊——!!”带有回音的咆哮响彻在林间,紧接着“嘭!!!”地一声因为魔力的完全解放炸开的空气直接把周围地表的火焰全部吹熄,因为声响而回头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的众人双瞳中倒映的光亮瞬间消失,而下一秒钟代替了火光的是犹如闪电般划过的红色残影。 “咚——!”两米五高的身躯带着全身重甲,速度却远比轻骑兵冲刺更快。 “嘭!!!”高速与力量的结合加强了彼此,这已非任何人类剑士可以达到的境界。 甲胄之下亮起的通红符文与贤者身上蓝色光辉的符文极为相似,显然鬼神也使用了某种类似的强化魔法——这就是他一直在提防着的东西吗?——呆滞地望着这一切的人们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仅有这样如同本能的想法。 “嗤——!”一米九长的大太刀上燃起了赤红的光辉,犹如漫天樱花乱舞,看似狂乱但实则极为有序的剑法疯狂地朝着面前的贤者落去。 金属碰撞的声音和火花接连响起,分明是近两米长的大太刀但挥舞速度之快以至于上方符文都划出了一道道的残影。 ——被压制了。 亨利被压制住了。 由体格、力量各方面组成的“身体能力”;由经验、天赋、训练组成的“技能”;以及最后的装备——原本在三个方面上各有强弱达成了对等的两人,现如今对方却也使用了与贤者相似的强化魔法。 平衡被打破了,老师落于下风——原本因为魔力受到干扰而十分不适的米拉抿着嘴唇忽然站定了脚步。 “米拉?”扶着她的咖莱瓦感受到了洛安少女的举动。 “呆子,把枪给我。”她一把推开咖莱瓦,然后翻身爬上了米提雅的背,拍了拍不安的独角兽。“你要干嘛,我们只能添乱吧。”身后的弥次郎急切地大喊,而咖莱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长枪递给了洛安少女。 “说是添乱也好。”手在发抖,不知道是魔力的影响还是恐惧在作祟。 她解下了绑带把长枪和自己的小臂捆在一起。 自己能做到的事情有限,但并非全无。 原本是对等的敌手,但对方使用了隐藏的杀手锏打破了平衡——因此所需要做的事情已经摆明了。 老师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但她也并不只是一个人在战斗。刀剑无法对甲胄起到作用,可是里加尔出身的米拉知晓当今这世界上人类当中最强的单兵武力。 “普勒度瓦奇(冲吧),米提雅。”俯下身去在独角兽耳畔轻声开口的洛安少女,通过互通的心意将内心中的意志传递了过去。 米提雅的身体开始散发出微微的白光,她不再显示出不安,而是一副宁静又祥和的模样。 仿佛接下去并非要去与强敌战斗,而是要回归故乡。 长枪放平,而与此同时独角兽迈开了前蹄。 “咚!!”半吨重的良驹以强而有力的脚步展开了冲锋,而稳固据枪的米拉在强风之中双目紧盯着目标一眨不眨。 亨利注意到了动静,他在一刹那之间便知晓了自己弟子的意图。 “嘶——”双眼赤红的鬼神也同样注意到了冲锋过来的洛安少女,她立即回身将手中超长的太刀横着砍向米拉,但贤者早已在瞧见洛安少女冲来的一瞬间就改变了架势。 由守势的中位持剑改成了高举过肩。 里加尔剑技。 怒式。 “咻——!!”克莱默尔光滑的剑刃一半反射着蓝光一半反射着红光,以由上至下的强力斩击,可亨利所瞄准的却并非鬼神族的**——而是那柄在与克莱默尔交战之前便已伤痕累累的大太刀。 “当——!!”“咔锵!!”狭长的太刀刀刃在命中洛安少女之前应声折断,而米拉就仿佛知道自己老师肯定会这样一样,连躲闪都没有维持住了夹枪的姿态双眼都没有闭上。 “踏踏踏踏——”“咚!!!”狂风把洛安少女的一头白发吹得乱舞,但在留海之下那双眼睛毫无畏惧。 长枪命中了胴甲侧身腋下的防护漏洞,并且成功地在半吨重的独角兽强而有力的冲锋助力下刺了进去。 “啪!!”捆绑在小臂上的布带绷直了之后撕裂,随之断裂的还有长枪的枪杆。 “呃——”后坐力直接把米拉震得整个人都向着右后方歪斜,但心意相通的米提娅立刻调整了姿态转了个弯防止她落马并且拉开了距离。 “啊啊啊——”刺痛直接让鬼神松开了手里只残余小半截的大太刀,,而亨利再次架起克莱默尔的一瞬间天空中忽然响起了雷鸣之声。 “御雷,来!”曾经听过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响起,紧接着天空中依然耀眼的闪电直奔贤者而去。 “轰!!!”“老师——”回过头的洛安少女看着亨利原先所在的地方瞬间亮如白昼。 焦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落雷的地方下一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哈——哈——”好几名衣衫破烂的巫女互相搀扶着从树林中走了出来,米拉瞪大了双眼,她内心之中久违地浮现出了不安的心情。 无数的景象开始在她脑海里回荡,她一边努力地否定着那些想法一边却无法抑制地反复思考。 接下来的人生中没有了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亨利在她眼里当然是无敌的存在,但这可以将食尸鬼烧成灰的强大雷击即便是他也—— “你是什么人,不,什么东西——”巫女们看向了在受伤的鬼神勉面前仍旧屹立的贤者。 火焰逐渐地熄灭了下来,因为之前已经燃烧过一次附近化为了焦土。 克莱默尔的剑刃上有电光划过,而亨利身上的蓝色光辉在火焰熄灭的一瞬间也逐渐黯淡了下来。 他抬起灰蓝色的双眸,看向了面前那支残破的部队。 “天神文。”为首使用了雷击的巫女愣愣地看着亨利身上逐渐暗下去的光辉,她显然认出了那些符文的含义。 “怎么可能,神使?但是就连我等与神的联系都已断了有四千年,何况是一介异邦。” “啊——”“大人!”“快些压制照月。”手忙脚乱的巫女们在鬼神身上的光辉再次亮起来的一瞬间冲了上来掏出一些法器做了些什么,紧接着又有谁点燃了熏香,米拉皱着眉闻了闻味道,感觉有几分熟悉。 “呼——哈——暂、暂时控制住了。”红色的光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而松了一口气的巫女们全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前方的武士们看到情况终于安静也拿起火把走了回来,而在照亮了浑身破烂不堪的巫女们一瞬间他们全都愣住了。 “巫女大人!”下一秒在鸣海的领导下一众武士都单膝跪地,为首的巫女缠着一边的绷带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是,自己人啊。” “真是。”她摇着头连连叹气。 “闹得好一出乌龙。” “.......”亨利沉默地收起了仍旧电光闪烁的克莱默尔,之后对上了坐在独角兽身上的米拉的双眸。 “嘿嘿。”洛安少女得意一笑。 “笨蛋。”而贤者看着她满是挫伤且因为用力过度而发抖着的右手,叹了口气。
第一百二十节:精英
有些尴尬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之中,火把燃烧的“滋滋”声和各种物品的碰撞声虽不断响起,但却并无任何人声交流。 鸣海等高级武士在对巫女行礼过后,因收拢残兵的需要暂且告退没有留在原地。而由于场面避嫌等缘由原本也打算告退的亨利,却被巫女们请求停留在附近。 “保障安全。” 这是神情疲惫的巫女们给出的解释,贤者对此只是回以沉默,并没有刨根问底。一方面他所需要的信息通过观察也大致已可得知,另一方面,眼下也并非是开口的最佳时机。 弥次郎、咖莱瓦、米拉还有部分同样身心疲惫的武士都停留在了附近。约莫十五分钟前他们将火把和一系列的照明设备都取了过来设法固定在周围以保持光亮,而又过了一会,战斗结束后走入树林之中巫女带来了更多的同伴,新来者服饰相对简单一些,还搬着一些箱子。 打开的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工具与药材,虽然看着仍旧众多,但不论是沾满血迹和划痕的箱子还是各种脏兮兮的绷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一行人之前的遭遇。 被长枪命中的鬼神在战斗结束后就倒地陷入了昏迷,而巫女们废了相当大的力气才将她身上的甲胄拆卸下来放在了周围。 站在亨利旁边的米拉到了这会儿在充足的光照下才注意到甲胄上布满了各种伤痕,与此相同的还有褪下了衣物的女性鬼神族身体表面——结合其他一系列痕迹,她因此瞥向了贤者,后者微微地点了点头,肯定了米拉心中的猜测。 因为四肢与头部比例更大的缘故,即便有两米五的身高,乍看之下却也只是相当于人类一米七左右比例的女性鬼神族在陷入昏迷之后光看脸完全就是个安然入睡的少女——前提当然是隔着一段距离无法判断实际大小。 但在皮肤较为完好的头部以下,那原本被甲胄所包围的身躯却有着只能以壮烈来形容的伤疤。密密麻麻的伤疤遍布在小臂,大腿外侧以及腹部。从很多伤口的位置来看很显然是被身高不及她的对手从甲胄腹部之类缝隙刺入留下的——伤疤当中有深色也有浅色,也就是这并非全是最近才留下的。 与体格庞大的鬼神族一比仿佛少女床上人偶一般的巫女们在火光之下安静而又娴熟地处理着,有不少人拿着符纸在进行一些操作,而其他人则试图将米拉刺进去的长枪拔出。 这真是无比尴尬的一幕,原本还有些嘚瑟觉得自己帮上老师忙的洛安少女在头脑冷静下来过后就想找条缝钻进去——因为细细一想,她刺倒的这位鬼神族不正是当初在泰州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吗。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虽然原因尚且不甚明了,但对方在昏迷之前想要把己方赶尽杀绝是可以确信的。 巫女们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而没有过于为难造成重伤的元凶师徒二人组。话虽如此,她们也不会给好脸色看就是了。 帮理不帮亲这种事常有人说,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做得到。尤其是这种很显然关系紧密的小团体。哪怕是现在对亨利开口客气请求,很显然是领导者的眯眯眼的那位大巫女,在瞧见有人打倒了鬼神的瞬间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一道神雷落下。 正确与否她们并不在乎,自己人受到攻击了,那么保护友军击杀敌人才是最为优先的。 名义上是侍奉神灵的存在,但实际就展现出来的武力,团队构成以及这娴熟的处理伤口的方法——亨利眯着眼看着一副弱不禁风样子的巫女面不改色地拔出了沾满血的断枪,之后又伸手要旁边的人递过来止血钳。 “就好像有十几个老师一样,有点不寒而栗。”旁边同样看着巫女们的米拉用亚文内拉的语言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虽然这个比喻哪怕在亨利看来都有些奇怪,但洛安少女确实正确地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拔出断枪,检查伤口内部,之后另一个人递来了烧红的铁棒,毫不犹豫地插进去进行烧灼止血。 “嘶——”昏迷中的鬼神露出了獠牙像是要因为疼痛而醒来,但在她头部附近的一名巫女紧握符文念念有词,随着符纸发出蓝色的光辉化为灰烬,名为照月的女性鬼神族战士面容又一次变得安详了起来。 “安魂香又快用完了。”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香炉这样说着,而米拉这才察觉到这股熟悉的味道原来是之前隼人少年阿奇点燃过的东西。 止血完成过后伤口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米拉的冲锋终究没能有足够的距离,并且手里的长枪也只是步兵用的而不是里加尔骑士三米多长的骑枪。临阵磨枪的组合没有能够发挥最大的杀伤效果,在之前看来有些让人不安,但眼下却反而变成了一件幸事。 良好处理过的伤口在鬼神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多半不消数日便能恢复,而在处理伤口的巫女们完事前去休息之后,由大巫女领头的其它几人则是过来围成了一圈。 她们以某种似乎并非当代和语的古老语言咏唱着些什么,而仿佛要与此对抗一般,照月在期间身上不断地浮现出之前和亨利打斗时使用过的红色符文,并且在末端时甚至睁开了双眼半坐了起来。 “嘶——”对上了那双眼眸的米拉感觉到了几分熟悉的味道,眼白的部分完全变成黑色而瞳孔则一片赤红的眼睛与食尸鬼有几分相似。大巫女瞥了这边的亨利一眼,之前所说的安全措施也许指的就是这个,但幸运的是事态并无恶化,她们继续咏唱并在最后拿出了过去亨利一行在神社见过的稻草绳,绑在照月的身上又用带着铃铛的枝叶沾了一些水泼上去。 似乎与白色教会圣水概念相似的清水发出“滋滋——”声消失在照月的皮肤上,而与此对应,她身上那些不详的红色印记也逐渐黯淡并最终消退。 “呼——哈——”本就伤痕累累的巫女们在艰苦跋涉之后又争分夺秒进行了处理,终于结束之时已经都是一个两个瘫倒在地无力站起。 之前战斗中逃亡的武士们四散到了很远的地方,鸣海等人骑着马找了大约半个小时也仍旧有6名足轻和2名武士不知踪影。 面上无光的念头让高级武士们绷着脸一言不发,原本他们自认哪怕训练有素内心勇敢坚定只是缺乏实战经验,但在真正恐怖的威胁下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逃跑本能算是彻底打了脸。 此一遭彼一遭,之前面对山贼,在装备和各方面的优势下只需要发挥好训练成果就没有什么大碍地取胜了。但这一次面对突发的危机,当指挥镇场的足轻组头被重点打击时,底下那些不论是士气还是实战经验都十分匮乏的足轻们立刻作鸟兽散。 这一行为进而影响到了部分武士,虽说当时的情况确实比起战斗撤离更为靠谱,但在鸣海尚未下令的情况下就直接逃离也显然更多是内心懦弱所导致而非战术思路引导。 8人失踪,3死,4重伤,3轻伤。 一个照面的功夫,武士们的信心在鬼神族钝器的击打下碎了一地。被直接打击的人除了亨利都死了,而4名重伤的足轻是站在前排被一记横扫同时命中的,足轻更为薄弱的盔甲导致他们完全没有足够的抵挡能力,被命中的手臂和肩膀等部位都是粉碎性骨折,而即便有着胴甲保护,那一侧的肋骨也都出现了折断或是挫伤。 但不同于这些被悉心照料的重伤员,剩下的轻伤之人则是被以极其冷漠的眼光看待,因为这三人全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把自己摔落马或是惊慌失措下与同伴兵刃相交受的伤——是的,三名轻伤全是武士,而重伤者则是足轻。 “丢人、丢人、丢人。”大神连叹三声,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之前大声嚷嚷骂足轻们没骨气骂得最大声的武士,也大抵都是第一波转头就跑的人。尽管从人数来看逃跑的大多数还是足轻,但足轻是顶在最前线,阵型溃散之后才逃亡,这些人却是连和鬼神接触都没有就驾马奔逃。 从小教育培养的勇猛精神或许在平日里能让他们显得威风冷静,但在真正的生命威胁下,往往是那些平日里嘴上总挂着荣誉和勇敢的人最先显露出怯弱。 需要以口头表达,贬低他人来显得自己勇猛高大的家伙,言行举止其实早就已暴露出其内心对于自己意志不坚定的认知。 正因不是真正擅长,才不断通过贬低他人四处嚷嚷试图让人认为他是这样的存在。 亨利冷眼看着这一幕,这是他已经见怪不怪的闹剧,在里加尔也好月之国也好,但凡武侍者阶级都总是少不了这种存在。 占据了社会最好的资源,在良师培育下成长,拥有最好的装备。 但人的本性却依然是难以改变的。 大浪淘沙,就好像优秀剑师之间流传的话语“从没有什么高级技巧,只有在压力下完美展示的基础技巧”一样。不对等的战斗是一码事,在面对真正的性命威胁之下仍旧能够保持冷静思考不屈从于逃跑本能,历经打磨将自己的装备优势和历来的训练尽数发挥者。 方能成就精英。 普通武士或许与平民乃至足轻比起来已经算是精锐,但在和人的武力阶层里,与面前这些冷静自若的巫女相比,他们还嫩得很。 但精英也不代表就永远都能取胜——贤者看向了巫女们,正巧与眯眯眼的大巫女对上了眼。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略微苦笑:“这场乌龙,我大抵欠各位一个解释。” 鸣海等人沉默地靠了过来,鬼神在一切处理好后陷入了安睡。而受伤的足轻们也在巫女的帮助下稳定了伤势,死者身上被盖上了麻布,死得最惨的足轻组头与武士信胜**撕裂骨头都捅了出来,帮他们收尸的两名武士借着火把光辉细看了一下之后都连吐不止。 双方各有损失所以算是抹平了——只有天真到一定程度的家伙才会真的这么想。 若非巫女的身份摆着,武士们肯定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同时巫女那边因为亨利伤了她们同伴怀抱怒气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毕竟双方算起来还是友军,所以这一切只是以诡异又尴尬的沉默显露出来。 只是即便双方都对冲突造成的伤亡避之不谈,这场冲突之所以会发生,根本原因还在于巫女一方。 “以各位的能力,多半已经知晓了吧。”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语调仍旧镇定的大巫女如是说着。 “遇袭了。”弥次郎开口,说出的是任何人在瞧见时这一幕后都可以作出的简单判断。而旁边眼力更好一些的亨利等人则可看出更多——在泰州当时所遇见的百余人巫女部队组成当中绝大多数是鬼神族,作为支援的巫女们并没有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 而此刻面前出现的却有十几名巫女搭配一名鬼神,且偏离大道,加上安魂香的作用,她们之所以会跑到隼人村落附近,理由已经明白得像是写在纸上拿给你看了。 “我们遭遇了埋伏。”大巫女点了点头确认了弥次郎的观点:“为了突围,照月她们用了禁忌的力量,以理性作为代价化为荒神。” “原本的话,代价只是之后会虚弱一段时间,只需使用安神香镇压便可维持理性。”大巫女的眼神忽然黯淡了起来:“但对方就好像知道这件事一样,顶着狂乱的鬼神的攻击盯住后勤不放。” “最后我们虽然在付出较小代价的情况下成功突围,但也因此丢失了药品,缺乏镇压荒神化的手段。尽管已经由主干道加急赶回新京,路上却仍旧险些失控。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路上遇到的商人口中得知了山林中有种植安魂香原料的村人。所以变道前来购置,但途中照月就。”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继续。 “大抵是失去理智之前最后的记忆,她仍旧保留了找回自我的本能,因此向着这边前来想要获得安魂香,但也——”大巫女睁开了双眼,狭长的丹凤眼以柔和的目光看着陷入沉睡的照月。 “若非,若非阁下阻挡的话。”她回过头看向了亨利,欲言又止。 “呼——”和人矜持的文化最终还是令大巫女放弃了询问,她长叹一声,又把头转向了鸣海:“其余人目前仍旧在主干道上等候我们,但阁下也可看出,这副模样。”她低头看了一下显然是为了追逐照月而在密林中穿行,因而伤痕累累的其它巫女们。 “在下知道了。”鸣海低下了头:“安魂香会由我们去与村人购买。” 武士领队恭敬地带着其他人告退,大巫女的解释虽然说明了原因,却并未对后果有任何解决的意思,且还要求他们进行更多的协助。换成里加尔人多半会有不满情绪,但在阶级观念严格且统一的月之国,鸣海并没有任何抵触地接受了。 集体高于个体,“国”的概念高于青田武士“家”。 为国家统一而出征的顶尖部队遇到了这种事情,虽说这场乌龙对武士们造成的伤亡不可谓不重,但对方既然示好性质地主动解释了,仍旧纠结于这个方面就是作为下层的他们这些武士不识抬举了。 简单的解释过后,随着鸣海的告退,空气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问题变得复杂,因而最终只能选择退让并且自己收拾后事。鸣海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里加尔出身的亨利、咖莱瓦还有米拉大抵是无法真正得知的。 少有地,洛安少女怀念起战斗时的那种简单纯粹。只有友军和敌人,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纠葛。 如果这个对手真的只是一头恶鬼的话,只需要斩杀就行。但眼下这样先不提回头要如何与隼人族解释,光是受重伤的足轻们就并不是在这种荒山野岭能得到有效治疗的。 尽管一开始更多是自证实力的想法,但想要帮助隼人山民们因而接受了剿灭恶鬼的请求,最终却落得这种不伦不类的下场。 但要说不接受的话更好也不一定对,因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武士面对鬼神尚且出现了惨重伤亡,如果他们不上,只怕阿奇的村子会彻底毁灭。 他们做出了选择,后果就需要自己来承担。 不是每一次的选择都能得到最完美的结果,或者说不如意的情况才是十之**。 米拉回过头看着都坐在地上休息的巫女们,早在泰州的时候她就通过自己作为佣兵培养出的战场直觉判断出了一些什么,但没人相信她。 可看着这些伤痕累累的巫女,她也无法做到没心没肺地大声喊:“我早说了吧。”来证明自己的判断有多优秀。 照月身上的伤疤不止有最近留下的,作为精英部队的她们也许早就知道自己会走入埋伏。 只是依然。 必须前进。 “这个国家。”她用亚文内拉的语言问向了自己的老师,贤者俯视着洛安少女,那双眼眸与最开始一样亮晶晶的,仿佛总是能看清问题的根源。 “这个国家难道。” “无兵可用吗。”
第一百二十一节:不可折的刀
一切回归平静之后,沉闷空气之中浓郁的硫磺味逐渐开始散去,随后消失许久的虫鸣声也陆陆续续重新响了起来。 这些在人类看来渺小又缺乏智慧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对事态感知的能力反而比起善于自欺欺人的人类更强。 生物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是保命和逃跑,而人类当中的武者阶级所接受的训练和价值观却往往要求他们对抗本能进行战斗。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逃跑意味着放弃抵抗,而在战斗中鼓起勇气战胜敌人经常反而是获胜的方法。因此这种训练在最初也曾是务实的。 但随着年代推移,它逐渐上升到了一种精神信仰的地步。 本是因为保命才要求克服本能,不知何时演变成相信荣誉高于生命。怯弱逃跑的武者往往被人唾弃并指着脊梁骨嘲讽,大部分武者都相信自己一生磨砺是为了某个光辉的时刻,也相信自己可以满载荣誉死于战场之上。 身处战斗中时有一种纯粹。 你只有取胜这一个目标,所需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战胜面前的对手。 但战斗结束之后的事情才是麻烦的,胜利的果实并非每次都是甜美的,有时它也苦涩得像是不得善终的恋情。 弥次郎的脸整张都黑了起来,他终归还是少年心性,想到什么全都用表情表达了出来。 小少爷开打前夸下了海口受了山民们一食之恩,内心中也认定自己自泰州以来已有长足进步,这回必定要以讨伐恶鬼来洗刷自己之前因战场上不佳表现而蒙羞的荣誉。 但现今所处的结果又该如何去说? 这算得上荣誉吗? 哪怕以最模棱两可的观念去试图狡辩,内心中的回答也断然是不算。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像只被护佑的雏鸡一样躲在大人们的身后。 十几年的武士文化教育熏陶让他像是其它一百八十个年青的和人武家少年一样,渴望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渴望一战成名,渴望满载荣耀而归。 但接连几次实战却都是碰壁。 “还是新手,有什么办法呢,遇到的对手是这样的。” “那是鬼神族啊,哪怕是老练的武士好几人一起上也不一定能打赢。” 在内心中开始给自己找借口,在听闻周围的人安慰的话语的时候。弥次郎总是会默默地看向那有着一头白发的异邦女孩。 ——她没犹豫过。 他回想起了亨利对于和人武士比武文化的尖锐意见。 “想尽方法要公平。”当初的贤者是如是点评的。 如同信胜那样无脑地为了证明荣誉而冲上去送死的行为诚然不可取,但从得知对手强于自己的那一刻起就手抖脚软也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说。 所谓“满载荣誉的旷世大战”或许并非不存在,只是武士们始终想找一个各方各面都与自己绝对等同绝对公平的对手来进行自我证明。 和人的武者格局始终是小的,他们活在胜利即荣誉而失败即耻辱,黑白分明的二元化世界观中。 即便历经实战,很多人脑中的思维却依然是比武的那一套。他们缺乏里加尔佣兵出身的洛安少女与我们的贤者先生应有的那种把握当下的脚踏实地,而一心一意追求荣誉美学、完胜之类缥缈虚无的东西。 所以这场乌龙,在亨利看来是一件好事——最少对活下来的那些人而言。 少则十几年多则二三十年在这种文化熏陶下形成的价值观,即便是他亨利梅尔如何巧舌如簧,也只不过算是撬得巨石相对松动一些。 若是这趟旅途很快完结,武士们又回归到最初青知的生活当中去,只怕经历也不会转化成实质性的改变。一趟旅途当中的见闻只不过是见闻,一旦回归到原来那种一成不变的日常中,它们就只会成为谈资而无法实质性地令人产生改变。 千年和平的月之国武士们有一种理想主义。 万事都期望尽善尽美,非黑即白——这点即便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鸣海也难以避免。 和人的美学主义,使得本该最务实的武侍者阶层也开始追求不存在于世间的幻兽。 而像是今晚这样莫名其妙死伤惨重却又难以辨别胜利与否的战斗,就是对他们价值观最大的冲击。 理想是非黑即白的,但现实总是游走在灰色领域。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并不泾渭分明,乍看之下它们都是一副模样。如果一心只追求纯粹的美学,将战斗、战役乃至于战争视作简单非黑即白的东西,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在更务实的对手面前败亡的结局。 已经稳固形成的观念,光靠言语是撬不动的,只有亲身经历足够剧烈的冲击才能引发反思。 至于之后会踏上什么样的道路,就只能看个人了。 四千年的月之国,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又有多少人像青田家的武士们这样,还执迷于自己个人的荣誉与生死美学,看不到整个国家的大局呢。 “这个国家难道无兵可用吗。” 自己弟子以她独有的敏锐问出了这个她自己或许都不了解深层缘由的问题,而贤者即便知晓一切,这里却也并没有他开口的份。 “最锋利的刀是不可折的。”巫女们以此为由要求武士们进行封口处理,所幸的是因为夜间加上战场混乱又有不少人逃亡的缘故,真正在场知道情况的也就只有核心团体的几人。 作为神灵在人间的代行者,拥有仅次于皇族的顶级权力,巫女们提出的要求武士们并没有任何拒绝权。 不过即便没有身份这一层压着,光是身为武侍者的自尊也让鸣海明白这种乌龙是不能被捅出去的。 作为顶级武力,能运用神力打击敌人的巫女和横扫千军的鬼神族,是新京最强大也最具威慑力的武器。她们不能输,也不能失控。只有永远胜利并且是辉煌地胜利,才能维持这种只要放出名号就可以让心怀不轨之徒发抖的震慑。 高处不胜寒。 站在这个顶级位置所需要背负的责任与压力,就好像名为照月的鬼神族身上那些伤疤一样,密密麻麻外行人看一眼就胆寒,却除了咬牙坚持并以盔甲覆盖遮掩以外没有其它的选择。 明显已经失控了,由少部分人承担的压力明显已经大过头了;而且确确实实已经失败了,少量精锐部队被以人海战术对待,新京这常胜的最锋利的刀已经遇上了砍不动的铁板。 对手找到了应对的方法,可她们还是得上。 “这个国家无可用之兵。” 米拉敏锐的观念是正确的,月之国诚然有着数量庞大的武士部队,但新京却不会轻易动用他们。 巫女和鬼神族执行的任务是“国内事务,剿匪治安战”性质的东西,这个国家是统一的,必须是统一的。有心闹事的只是“极少数”,所以不能动用大规模部队,只能使用少数精锐去处理。 兴师动众是在示弱,大规模动员武士部队北伐,就是在向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说: “我们的国家要陷入内战了。” 新京的高层不傻。 百余年间的交流,就在近期拉曼传教士们煽动的叛乱——帝国在打什么算盘他们十分清楚,但也正因如此,才不能中了拉曼人煽风点火的意图,让战争扩大化。 必须坚持“剿匪治安”的口径,将冲突控制在极小的规模。一旦事态发展大了动用大规模兵力进行南北内战,就会逼迫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华族与士族们认为自己需要站队,进而扩大成为全国范围内的混乱。 这正是白色教会与帕德罗西帝国愿意见到的事情。 所以他们只有这一把刀可以用。 而这把刀已经伤痕累累。 戳破事实吗,说出巫女和鬼神们已经力不从心只是在努力遮掩这一切的现实吗?——除了卖弄自己,这又有什么意义。 贵为贤者,他所拥有的智慧与经验或许足以给出一个让这个国家走出困局的答案。可光有答案是不够的,执行起来需要人力,而人心是不可控的。 亨利梅尔能做的事情也不多,眼下的他,也不过只能和武士们一起,努力想把这一场乌龙遮盖过去。并代巫女一行前去与山民购买安魂香,避免陷入狂化的鬼神再次失控。 回归营地之后在隐瞒了一部分过程大致交代以后,部分随行的武士便和懂得隼人语言的博士小姐和其余一些帮手一起前往了就在营地附近的隼人族村庄。 而听闻恶鬼已被讨伐,半夜将家里人紧急叫起来,带着伤都拄着拐杖出来非要表达感谢之意的山民们那感激流涕的模样,成为了今夜最令武士们难以安眠的场景。许多人别过了头,他们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之情这点令山民们的欢呼也戛然而止。 “牺牲的人,比较多。”亨利适时地开口打了圆场,这使得山民们也都陷入了沉默。 贤者并未说谎,这也确实是鸣海等人沉默的原因之一,只是更多的怕是内心的荣誉感令他们觉得对这些人的感恩受之有愧吧。 “我们需要安魂草,大量的,因为伤者需要运下山,至少这个过程让他们舒服一些。”鸣海终归是领导者,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如此开口,而绫又断断续续地将语言翻译了过去。 “你们也正好之前的集市没赶上吧,我们会用正常价格收购的。”他如是说着,而翻译过去之后村民们面面相视,其中有不少人干脆就跪了下来。 “武士大人们的恩情,我们一生难忘。”这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若是真的血战而归的话武士们大多都会觉得内心暖洋洋的,但此刻它却成为了莫大的讽刺。 “牺牲自我不求回报,还救我们于水火之中,诸位大人真的是,当今武人之鉴。”村长老泪纵横,而阿奇等一众隼人少年少女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是闪闪发光的。 他的母亲看着他,之前因为带这些武士们过来还被责骂的阿奇此刻受到了旁人的欢呼,隼人少年有些得意地抹了抹鼻子。 “安魂草会安排的,但以市场价半价,不能让恩人破费。”博士小姐转达了隼人们的话,鸣海开口正打算拒绝,旁边的亨利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原则和高傲,只是一念之差。”贤者指了指村民们欢呼鼓舞的样子:“最少让他们的内心过得去吧。” “.......嗯。”鸣海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在支付费用时还是想办法多了些添头,是因为说谎的愧疚还是如何不得而知,总之满载而归的武士们脸色大多阴郁,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各怀心事,但事情仍旧需要处理。将大量的安魂草交予巫女之后,武士们所得到的只有口头的感激。 下层为上层服务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尽管安魂草的价格确实不是很高,但考虑到量其实也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贤者上前去对着为首的大巫女赠予了某样东西。 这是他从苏奥米尔开始就一直随身保管的皮包当中掏出的,火光之下看着洁白如玉,色彩有些迷人。 对方收下之后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贤者,最终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盾型的挂坠,递给了亨利。 “这是御守,但并不只是民众祈求用于保平安的。本只有神子有资格收下,但以阁下的身份收到也并无不妥。带有此物的话,即便是异邦人,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想必也不会有人为难了。” “若有朝一日来访新京,还请务必到天之神社参拜一番。”对方如是说着,而亨利点了点头,转手却就把它递给了米拉。 “这。”大巫女愣了一下,然后掩着嘴小声地笑了起来。 照明的蜡烛燃烧殆尽,巫女一行婉拒了鸣海提出的护卫,在照月的状况稳定下来之后就趁着夜色尽早离开了。而留在原地的武士一行也在隔天清早就带着伤员和收拾起来的残尸开始下山,尽管在如此燥热的夏季就地掩埋死者是个更正确的选择,但山里终归野兽众多,武士的尸首埋下只会吸引食腐生物来到隼人的村落附近。 加上这些同伴是死于不明不白的乌龙,内心的愧疚感也使得他们想要好好安葬伙伴。 光鲜亮丽地上山,满身疮痍带着死伤者缓慢下山。 安魂香的味道弥漫在队伍当中,使得伤者陷入对痛苦不那么敏感的状态,而生者也对药味和尸臭更加能容忍一些。 改变不了事实,只是借助外力让人变得能忍受罢了。 这弥漫在整支沉默寡言队伍当中的草药味道,就好像他们协助遮盖事实进行欺瞒的行为一样。 令人内心纠结不堪。
第一百二十二节:血腥味与火药味(一)
阵亡的3人最终被安置在了山脚岔道的一片无名墓地之中,这里过去曾有寺庙,但不知何时已然荒废。 靠近寺庙部分的墓地有石质墓碑和小石砖砌的走道,墓碑后面林立的卒塔婆大多已经朽烂,只有一部分看起来较新的也似乎已经历两三年的风吹雨打。 早已人去楼空的破庙,不再有僧人吃佛诵经,也不再有人清理杂草。似乎就连过去正儿八经埋葬在此地的家族也已经灭亡,因此不见扫墓与养护,石碑只是无声又缓慢地风化。 林间风吹过时,腐朽坍塌的屋瓦发出像是沉闷笛子一样的“嗡嗡”声,而一片片的卒塔婆又互相磕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对于和人而言,这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但里加尔出身的亨利等人就对此没有太大的感触。 恐惧有时候源于未知,但在一些需要熟悉特定文化才能感受到的恐惧上面,无知却又使人无惧。 ——话归原处。 即便寺中僧侣早已离去,而最初在这里埋下亲人的家族也不复存在,附近的村人们却显然是依旧保留了这里作为墓地的职能的。 与石板路不同的简陋土制小道两侧林立着的是附近穷山村中故去之人的墓碑,因为没有僧人为其祷告,自然也就没有卒塔婆。而即便是墓碑也是简陋的,一些较好的还有歪歪扭扭凿刻的文字,差的那些就真的仅仅只是几块石头垒上去,免得路人以为不过是个小土坡随意踩踏亵渎。 包括信胜在内,阵亡的人被埋入墓穴之中并将随身财物与甲胄武器一同埋下。鸣海本想暂且没有墓碑,等去镇上再订正儿八经的墓碑为他们补上,就先用武士们的佩刀与头盔作为墓碑,但亨利阻止了他。 “和周围其它墓穴区别过大的话,就像是在给人点明这里有财物一样。”贤者如是说着,而武士领队愣了一下:“先生是说会有盗墓贼?”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自己亡故亲人墓碑雕刻的钱都出不起,一把太刀节省点可是能顶小半年的生计。”亨利语调平静,但说出的事实却让武士们有不少人都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 “那来时的路上遭遇到的村民......”身后的老乔欲言又止,他们在下山的路上也有遇到一些村人,虽然不似隼人村落那样是少数民族,但也是相对贫穷的和人山民。 “那些家伙若是敢亵渎武家子弟的尸身!”血气方刚的年青武士阿勇愤怒地握紧刀把一抓缰绳就打算转头。 “想做什么!”鸣海大声喝止了他。 “大人,在下想警告那些——”“警告什么,你跑去警告不就坐实了他们这里有利可图的推测吗。”武士领队无愧于其身份,只需亨利稍加提醒他就注意得到这些事情。 “就这样吧,依先生的说法,和其余的村民墓地保持一副模样,然后就只能。”鸣海沉默地握紧了拳头:“希冀这些村人不至于作出这样下三滥之举。” 队伍再度陷入了沉默,心绪复杂的武士与足轻们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整理半天,终归还是只有林风吹过卒塔婆与屋瓦的声音回荡于周遭。 简短又沉默的午餐由简单的和式味增汤配合隼人村落赠予的烧饼制成,这算是隼人们对于武士的另一大赠礼。 烧饼是精磨的粟粉混合夏日林间新摘的坚果果仁制成,耐旱又对土地含水量没有过高需求的栗类是新月洲中北部偏远地区平民的主食——尽管半个月路程内的泰州领地内便有大批的水稻田,但大米对这些穷人家来说依然是不太负担得起的存在。 泰州的水稻收成后第一是供给当地及附近领地的驻军,4成以上的收成都要用作兵粮。其次则供给附近区域内华族与士族们享用,最后才轮到领省内民众。水稻的种植对土地要求相较栗类更高,因而除了水系充沛平原也较多的南部以外,从中部到北部,八成以上的月之国百姓食用的还是栗类与薯类更多。 容易获得的低廉谷物口感直接煮成饭吃没有武士们常吃的大米那么好,但不论薯类还是谷类,富含淀粉的主粮总是适合拿来磨成粉发挥创造性思维进行处理的。 再三拍打又放置过夜自然发酵的面饼并没有极好的卖相,但农家老手对火候的掌控娴熟到位,哪怕没有多少油水,却也有一股舒适的香气。 用石臼草草捣碎的坚果仁已认不出来是什么品种,考虑地区和季节因素多半是杏仁一类。尽管可以弄得更加细碎,它们却被保留了约莫半个小拇指指甲的大小。这样一来入口时嚼起来在外壳酥脆内里松软的面饼以外又有一层碎果仁的口感,丰富了层次。 缺糖少油,所有的调味就仅是面团里些许的盐巴。但尽管如此却风味十足,少数民隼人的面饼与和人爱喝的汤汁形成了少见却又意外搭配的简餐,或许是因为风格与里加尔相似的缘故,就连面对武士们视若珍馐的饭菜一直有些胃口缺缺的传教士一行也久违地吃得淋漓畅快。 面饼是连夜制成并在今早出发前被交予武士一行的,因为材料并不众多的缘故量也就只够今早和中午一餐。早上吃的时候刚刚出炉还热腾腾的,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那种香气,不过仍旧让人食指大开。 选择这样的简餐很大程度还是为了赶路,埋葬了三位死者但仍有重伤的四名足轻需要照料,他们可没那份闲心停下来慢悠悠地煮饭吃。 鸣海是个出色的领导者,尽管他同样具有和人武士的美学和理想主义倾向,但大部分时候还是能果断地作出正确决定的。逃亡的8人身体健康,在耗费了一定时间进行搜索却没有找到之后,他就果断地舍弃了这些人。 “稍稍知耻,也应已转身归来谢罪。既然方圆几里都找不见,那么多半去意已决。”大神说出的这段话也是其他人的共同观点,那些人都不是小孩了,身体健康不需要他们面面照顾。偌大的搜索范围内都找不到,代表他们估计是连逃了几个小时,而跑得越远,就也越鼓不起勇气回来面对被抛下的同伴。 鸣海的做法某种程度上堪称绝情,他直接将这8人遗留下来的装备和他们分量的口粮全都赠与隼人村民,告知他们可销售给商人兑换资金作为伤者的医药费。 而腾出来这部分不算少的装备过后,又整理了一下辎重,腾出空间来运载伤员。 ——对抛弃队友逃亡之人,不作任何留念抑或祈求;而对留下来的,即便是武士们平日里当做奴仆对待的足轻,也百般照料。 这种合格领导者应有的判断能力在鸣海身上总是能见到,这也是他为何得以服众成为青田武士们领队的缘由。 然而这样一个本应待在家主身旁的重臣,却被派出来游历。哪怕弥次郎是下一任的家主而游历见闻这种行为又对他的成长至关重要,这个队伍的配置也仍旧豪华得有些过头。 他们既然未开口,那就不应去探寻。哪怕你已知晓,有些事也仍旧是沉默为妙。 “可怜天下父母心吗。”贤者看着这些遗留下来忠心耿耿的老臣,又看向那些仍旧众多的辎重,如是在心中感叹着。 最后一段下山路很快迎来了尽头,为了争取时间一行人没有再走辅道,而是直接走上了热热闹闹的主干道。 国道的效率远比辅道更高,不过数个小时,在夏日漫长的日照尚未结束之时,一行人就已经来到了目的地的城镇。 与作为北部重镇的泰州相隔的领省名为章州,相比起有大片水稻田特色鲜明的泰州而言,领土相对狭窄的章州就像是一群人当中最不起眼不常被注意到的小角色。 并非重要产粮地,也并无北部警戒藩王的功能。处于国道一环的章州就像是路旁旅店一样的存在,有的话会相对方便一些,没有的话问题也并不很大。 只是来往过客们时间长了在这儿定居下来,而新京又对此赋予了领地划分,并派遣专人管理。水到渠成,却又平凡而没有特点的一块领地。 因为此地没有粮食、手工等产业,又并非军事驻扎地的缘由,有能力有抱负的章州人大多已外出从商,留下来的也就自然是这些胸无大志,散漫自由的角色。 月之国民间有言“行商者知章州方言可行天下”,便是指章州人在外从商的有多少,甚至于从南到北只要遇到商贩同行都可用章州方言交谈。 然而尽管外出经商的人如此众多,章州人在和人社会当中的名声却是十分一般的。士农工商,在月之国社会的分配之中,商人实际上是相当遭受歧视的一个阶层。青田家那样身为华族将领地借由特产商业经营出色的存在都时常被其它华族贬低为“一股铜臭味”,而普通平民从事商业自然更加遭受鄙夷。 如此地位再加上留存在章州当地的人大多是胸无大志只想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之人,更进一步地强化了“章州人多是卑劣、游手好闲投机取巧、毫无荣誉心满口谎话之徒”的印象——乃至于从藩地而来的青田家武士们都知道这点,而当初博士小姐的北上之旅更是直接跳过了章州。 地域歧视这种东西哪个国家都有,虽然大多数时候真正有所接触你会发现它们都是扯淡,可这一次一行人刚踏入城镇,就确确实实地见到了这样一幕。 “噗,长良大人,你看看那些乡下武士,穿得一身甲胄严阵以待像是要去打仗一样。真是,他们以为自己活在《武勇英雄录》里吗。” 穿着甲胄带着伤员的青田家武士一行直接撞上了穿着华贵服饰正从酒楼中走出的章州武士,此时仍旧不过是下午4时,但这些人都一个两个满脸通红,身上的酒气隔着几米都可以闻到。 “忍住。”鸣海回过头开口,但已经迟了。这两天的遭遇让人内心剪不断理还乱,莫名其妙的伤亡、背信弃义逃跑的伙伴、加上埋葬阵亡战友还有被盗墓的风险,劳图奔波又撞上这些毫无武士姿态大白天就开始饮酒的家伙,新仇旧怨总得有个出口——因此年青气盛的武士,如弥次郎兄长一样的阿勇便怒气冲冲地开口辩驳: “尔等可还记得武家的荣耀,白天就开始饮酒作乐。我等昨日才讨伐了恶鬼付出惨重伤亡,看着我们身后这些重伤的同伴,尔等也好意思自称武士?收起刚刚的嘲笑,向我们致歉!” 他大声地开口,虽然起了冲突但就措辞而言仍旧算是节制的。鸣海叹了口气,但也看向了面前的那些武士。 穿着华丽浑身酒气的章州武士们沉默了起来,脸色有些阴沉。周围不少来往的民众都驻足观看,武士之间的冲突对于他们平淡的日常来说也是少有的戏码,更何况其中一方还少见地骑着马戎装待发。 “噗。”平静最终被一开始开口的年青武士一声嗤笑给打破了,紧接着一整列的章州武士们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恶鬼?就你们?” “噗哈哈哈哈哈,只不过是一帮子乡下武士,我看你们是被山贼给伏击暴打了一顿吧。穿得那么华丽但是连刀都拔不出来就被按着打。” 醉醺醺的章州上士们大声地嘲讽着,而瞪大了双眼的阿勇咬着牙想要拔刀冲上去,却被旁边的亨利抓住了手腕。 贤者的大手像是磐石一样坚不可动,阿勇满脸怒容地看向了他,但斗笠之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却只有平静。 “别冲动。”亨利如是说着,而鸣海也抑制住了其它同样愤怒的青田武士。 “呸,终归就是一群丧家之犬。吹什么牛呢,不还得怂。”摇摇晃晃的章州武士们毫无形象地吐了口唾沫就转身离去,看去向似乎还打算再喝一局。而周边围着的平民们见没有冲突打架可看,就也都失望地散去了。 “我们是来找医者的,哪怕这些人丧失了武家精神,该治他们的也不是我们。”鸣海开口开导其他人,但只有熟悉他的人能听出来武士领队的语调也冷若冰霜。 愤怒并不总是以激昂的形式展现,正如悲伤之人也不总是痛哭流涕。 对鸣海与亨利这种人而言,当他们平静稳重的一面出现裂隙之时,也就代表内心中的愤怒已经足以令他们无法维持一如既往的理智。 “走吧,先去找医师。”贤者开口,而鸣海点了点头,一行人便这样正式进入了章州领地。
第一百二十三节:血腥味与火药味(二)
章州的领地狭小,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并非坏事,寻医问药在这没多大难度,尤其是在不缺钱的情况下。 迅速找着医馆并将伤员安置过后,剩下的人则开始寻找可以休息的旅馆。 以帕德罗西人的标准,章州可称作“城市”的聚居地仅有两处,因而人口和各种资源也基本都聚集在此。 一行人自国道走来,走的是主干道所以旅途终点进的城自然也是位于章州北部的大型城镇。此地名为紫云,理由在一行人到达的约莫三小时后便可得知。 章州所处地方位于崎岖不平的新月洲大陆北方山脉末端及中部山脉起始点,也即是一块东面与西面大开,没有山脉这种天险可守的领地。 若是只听闻这样的描述,脑海里浮现出的场景多半会是如艾卡斯塔一样一望无际的辽阔肥沃的平原。可此地并不如此,虽然处于低处,但附近仍有众多山峦,只是海拔相对较低而且十分零散。且章州领地内大片土地与藩地的沼泽村附近类似,处于低地,因而土壤仅是软烂泥土,难以耕作。 含水量没有如平原那般宜人的恰到好处,却也没有多到能成为河流用以通行。软烂的泥土不光人与牲畜难以行走,缺乏营养无法耕作,还常有瘴气。能在这里生活的也就一些毒虫,实在不是寻常人愿意去的地方。 章州可耕种的土地多位于山上,因为地处山脉末端,这里的山也就只是几百米的小山。 因为可耕种土地面积很少,要在这里建立大型的军营势必需要从其他地方带来补给。因而新京衡量再三,便选择了以作为北部隘口的泰州驻扎,而章州东西两面的漏洞,则以游弋于大海之上的月之国舰队间接防守。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此不受重视的一片领地当中的人演变成这种散漫不在乎的个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在这样的地方若是说有什么东西是绝妙的话,那多半也就只有黄昏片刻——和人称作逢魔之时的时间点,那远天地平线上瘴气横生的土地上升起的紫霞罢。 漫长的夏季日照迎来尾声之时,安顿好出来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餐的一行人面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据博士小姐解释,大书院的正式研究结果是沼泽的瘴气与高温下升腾的水汽混合,傍晚时分一天的炎热结束温度下降水汽凝结到可以折射日光的程度,而形成了这种美妙的景象。 漫天遍野犹如苏奥米尔极光一样的存在,天际线的末端一片紫色,就连半空中仍旧漂浮的云朵都被染上了这样的色彩。 当地传说最初来到此地的人便是在千辛万苦穿过瘴气之地后面见这一幕才取名紫云,但考虑到正式的城镇都是由新京定名的,这个说法可信度存疑。 但不论如何,这一幕确实足以慰藉辛苦奔波的旅人内心。 日落西山,游玩的孩童气喘吁吁浑身脏兮兮地结伴归家。吵吵闹闹的放肆是小孩的特权,米拉看着他们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紧接着母亲责骂的声音果不其然地响了起来。 和几小时前遇到的武士们相似的醉汉紧接着孩童们的脚步,在紫云似乎就连三五十岁的男人都仍是小孩心性,摇摇晃晃嘴里嘟哝着含糊不清的词汇。 这一幕显然司空见惯,大多人都视若不见,只有旁边过路的女人因为距离极近在其中一个醉汉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时,才用和人女性独有的矜持捂着嘴皱起眉面露难色。 “哈哈哈。”醉汉的同僚放声大笑,明明年纪几倍,却行为与孩童一般无异毫无成熟模样。 “嗯?”亨利感受到了视线转过了头,米拉看着自己的老师,尽管她曾听贤者说自己过去的事情,但不论如何洛安少女却仍旧难以想象这个冷静的亨利梅尔也曾有过像这些人一样充满少年不成熟行为的日子。 “怎么?”就连贤者也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得知自己弟子的小心思,他只当她是寂寞了,伸出手去就揉了揉她变长许多的一头白发。 “哇,雪女!”呕吐完靠近过来的醉汉们瞧见了一行人,其中一人指着米拉这样大声喊着,而后就和其他人一起醉醺醺地大笑了起来。 风吹了过来,已可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我们的白发女孩发丝飞舞,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像这样毫无遮掩地走在月之国的大街上。 身材尽管纤细,但因为久经锻炼仍显得柔韧健康。因为是女儿身的缘由,如何锻炼也不至于像男性那样粗壮。尽管米拉本身对自己力量不足颇有怨言,但在队伍中的其余几名女性看来若是她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反而会变得怪异。 岁月流逝,当初在艾卡斯塔相遇时圆圆的脸如今已经逐渐呈现出柔美的线条。愈是长大,洛安人血统就愈在她的身上完美地呈现。鼻梁既不像是里加尔北方人那样高到几乎与额头齐平,也没有此地和人那样低。宛如东西混血一样恰到好处的高度,配以并不突兀的线条,饱满的额头之下是修长的淡色睫毛,也就唯独那双一如既往亮闪闪的眼眸,依然可以看出来有几分当年那个稚嫩的小女仆的模样。 亡国之后的洛安人男性是出色的战斗用奴隶,而女性则常被富商或是小贵族买去当侍女,原因也显然与其外貌相关。 为了方便战斗而剪短的头发在旅途中也逐渐变长了起来,不光是她,就连我们的贤者先生亦是如此。一向剪成短寸头的他如今头发长到可以在后脑扎起短短的马尾,加上一阵子未刮蓄起的短短络腮胡,看起来模样比原先要老上个五六岁。 亨利本人倒是自嘲总算可以显示出些岁月的变化,这淡薄话语之中的沧桑却又只有一齐旅行对他知根知底的米拉与咖莱瓦二人可知。 总而言之——来自里加尔的一行至此终于摘下了斗笠。哪怕是暂时的,他们也可以喘一喘气不用再担心引起过多瞩目。尽管异邦人的模样仍旧十分惹眼,但在这种漫不经心的领地当中,也没人会花费太多的精力去搭理别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章州人很有帕德罗西市民阶级式自私自利的精神。 解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武士们需要放松,而来自里加尔的一行也借此机会透透气。但不论最初是如何想的,在瞧见这满大街的醉汉之后,换做轻装的鸣海苦笑着说了句:“我们去找家没有酒的,喝茶就好吧。” 满大街买醉的人,对紫云来说并非偶发而是每天的日常。和人的清酒是大米酿造,在周围有许多平民只能每日吃薯类与栗米的情况下消耗大量粮食去酿酒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但若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些人多是穿着华贵的上流阶层。最次的也是制作了得的棉质衣物,显然要么是富商子弟要么便是乡士一级的贵族。 这也正是章州领地另一个独特的点——这里的贵族与平民的比例,接近4比6。 作为上层阶级的贵族如此大量地聚集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日是有原因的——因为没有战争,武家的子嗣没有人口减少。过度膨胀的武士阶级人口使得可分配的资源捉襟见肘。长男可继承家业,可次子与三子又该如何解决。又要防止他们争夺权力搞内斗,又不能真的让自家孩子就这样送死,最终得出的结论自然就是把他们丢在一个“既搞不出什么大乱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的地方。 宛如流放地,又像是养老场所。年纪轻轻却已无希望的贵族子弟们聚集在此,没有追求、没有目标、没有未来,就只是沉溺于买醉享乐,用这些简单的感官刺激来满足他们抱负无从实现的空虚。 花街与酒馆林立,这块鸡肋的土地就像是被默许存在的颓废者的避难所,而考虑到地理因素,一旦南北产生冲突而泰州防线被突破,这些如同弃子一样的武家子弟也许还能为新京尽最后的忠义。 当然,已被女人与酒精腐蚀,穿着华丽而又嘲笑来自藩地的青田家武士们戎装待发模样的他们是否还能握得起刀拉得开弓,也是一个需要怀疑的问题。 血气方刚的自甘堕落者就像是有传染病的疯狗,惹上他们百害无一利。一行人终归还是需要低调,因而鸣海才决定前去找茶馆而非酒馆,但你不愿意找事,事却还是会来找你。 “你说什么!!”醉醺醺又尖锐到几乎破音的年轻男声在一行人踏出小巷拐角的瞬间响起。 一看就已经打过一架的几名衣裳华丽却扯得乱七八糟的年青章州武士拦在了灯火通明的茶馆门口,一行人走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和茶馆的守卫吵架,碍于身份的缘由,那中年平民守卫显得十分尴尬。 这一帮年青气盛的武士们四肢纤细皮肤白皙,瘦胳膊瘦腿的模样看着不像习武之人倒像是文官。然而腰上却切切实实是带着刀的——尽管也装饰华丽不像是实战用品。 他们所穿的衣物部分采用了金光闪闪的昂贵面料,和人称为西阵织,是武家子弟常用的面料,鸣海等人的阵羽织也采用了这种料子。 能负担得起这样的面料与腰上的短刀,显然身份最少是和鸣海等人齐平的上士,但其言行却全无城里武士应有的模样。不过三言两语,从“让我见阿菊小姐”“你这种下贱的人也瞧不起我们吗”之类的只言片语,初来乍到的一行人便已经可以推理出个大概。 看那其中不少人鼻青脸肿的模样加上衣服上还沾着的粉黛,多半是在花街为了某位花魁与另一帮年青贵族起了冲突落败了,然后回归住所的路上不知为何打算找茶馆看门的中年人撒气吧。 毫无武士的荣誉心与自律,哪怕是小少爷弥次郎这样平常有些任性的人看来也实在是不堪忍睹。而这一批人拦在茶馆的门口闹事搞得他们也无法进去就餐,正在迟疑之际,其中却有章州武士看向了这边,之后转过头与同伴说了些什么,他们就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来这一出吗。”亨利叹了口气,而不明所以的洛安少女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随后又因为其他男性队友恍然大悟的眼光而顺着转过头看向了自己和身后的绫、樱以及璐璐。 “啊?”洛安少女发出了和咖莱瓦一样的声音。 尽管黄昏已过光线逐渐昏暗起来,但队伍当中出身与风格各异的几名女性却仍旧是十分引人瞩目的。哪怕是博士小姐一头靛蓝色的头发证明了她纯正的顶尖贵族血统不是区区武士能够扯上关系的,这些已经在酒精作用下丧失判断能力的人显然也无法认知到这一点。 醉醺醺的年青章州武士们靠近了过来。“啊!”呆头呆脑的咖莱瓦到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绫和樱都缩在了米拉的身后,而慢了一拍终于意识到情况的洛安少女朝自己老师翻了个白眼。 “能揍他们吗?” 如是问道。
第一百二十四节:血腥味与火药味(三)
15到25岁这个年龄段的年青男子,大抵是将愚蠢、冲动和好事跟不负责任这些要素聚集在一起浓缩制成的产物。 小男孩似的童真在这个年龄段的男性身上逐步退却,可他们却也仍未成熟可靠到可被称为“男人”。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从孩童时期逐步进入青少年阶段的男性多数会进入一种眼高手低的状态——他们急于脱离父辈的阴影以证明自己的独立性和个人能力,可除了极少数认真勤勉脚踏实地的优秀个体,大部分实际上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未成熟的心智佐以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最终便以化成眼下的这幅模样—— 不知是误会了些什么,年青的章州武士们停下了争吵,整理整理了衣服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而等到他们靠近过来,瞥过去看一眼的洛安少女立刻感觉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服饰是华丽的,但穿在他们身上却仅能用没品来形容。 金光闪闪的西阵织是武家常用的面料,但一般人在搭配华丽的和式具足时,也仅在开襟两侧与立领采用——换句话说这种布料只是用来点缀的。大量采用西阵织作为外套面料使得这些人一身华丽得像只公鸡,但这种华丽毫无内涵,仅仅只是将名贵面料进行堆砌。 仍在里加尔的时候洛安少女与自己老师一起所接触的顶级贵族也不算少数,真正顶尖的搭配往往是多重面料层次感的结合——贴身的剪裁体现出穿戴者的身体曲线,加之以花边或者折皱作为装饰,而那些过于金光闪闪的料子就只作为个别部分的点缀,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用多层的面料和不同衣物。刻意营造色彩的差距与对比来创造出丰富的视觉层次感,这才是正儿八经上流社会贵族的穿搭——而这些年青武士就仅仅只是将一种面料用在所有的地方,让他们看起来不像有文化的上层社会,而像是把自家所有的家产都做成金子穿在身上的暴发户。 而事实似乎也是如此。随着这些人靠近到跟前来,浓重的尿骚味和酒臭直接飘散了过来,他们身上的衣物似乎已经有几日未洗,虽然华丽,但似乎就是他们仅有的衣物。 “尊贵的,嗝。”为首的年青人醉醺醺地开口搭讪,话没说完就打了个酒嗝把一行人最后的耐心全部磨光。 “唉。”米拉身后的花魁叹了口气,原本看着这些人像是在找茬的因而她下意识地蜷缩在了洛安少女的身后,但此刻意识到这些家伙的本质之后,樱就果断地站了出来。 “哦——哦。”醉醺醺的章州武士们眼前一亮,尽管穿着便装,但曾经身为花魁的气质仍旧在一举一动之中展露无疑。 “我当是什么东西在吵吵闹闹,这里怎么有几条迷路的小狗呢。”樱在一瞬间变了语调和气质,声音软糯却又带着一丝凉意。 身后的人看着她走到了那一身尿骚味和酒臭味以及呕吐物味道的武士面前,面不改色。 “甚、甚么小狗,你这女人。”原本还沉迷于欣赏之中的武士听到这句话立刻气红了脸并且握住了腰间的刀,弥次郎和洛安少女同时也作出了反应,但是樱一点都不慌地就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对方握刀的右手。 她用像是蜻蜓点水一样节制而又矜持的手法,只用细嫩的指尖轻轻划过对方的虎口和手腕。 “呜——”武士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接着就感觉浑身酥麻手也无力握住刀柄。而花魁顺势把手抬起勾住了他的下巴,以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用冷漠却又暧昧的眼神俯视着武士开口:“这个女人,怎么了?” 她的声线带着魔力,身后的几名武士也都抖了起来。 “没、没怎么。”武士的耳根红了起来,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樱一眨不眨。 “说是小狗,有什么问题嘛。”花魁嘴角挂起了一丝弧度,用对方能呼吸到她体香感受到气息的距离以缓慢柔和的语调说着。 “没——不对,你这是侮——”“真是可爱的小狗啊。”樱再次用指尖轻轻磨蹭着对方的皮肤,不过这次是从额头一直触碰到脸颊,又顺着摸到了耳根。 “呜——”武士又是一个激灵,然后憋红了脸像是在忍着些什么。 “想不想跟我去哪里玩玩?”樱凑近到了他的耳边,一边对着耳朵轻轻吹气一边这样耳语着。 “嘶——想、想。”武士像是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紧接着就伸出手来想要把花魁搂抱,但樱用堪比剑术高手的姿态滴水不漏地躲开了对方的手。 “啊啦,连杯酒都没有,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月色。”花魁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让这急色的年青武士头脑得以冷却,同时看向了半空中刚升起的明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这么感叹着。 “喝!去喝,去轩月楼喝!——不对,我、我荷包在阿菊——”明显已经没剩几分判断能力的年青武士忍受着下身的肿胀急切地想要却又被推开,急于达成目标的他立刻夸下了海口,但却又紧接着记起自己已囊中空空的事实。 “怎么,是喝不了了吗?”而樱回过了头,在明月与灯笼的照耀之下浅浅一笑。 “嘶——怎、怎么可能呢。”武士咬紧牙关看向了自己怀里满是装饰价格不菲的短刀。 “那就。”花魁再度靠了过来,用极近的距离向他耳语:“先去为我准备好吧,我换上衣服随后就来。” “今晚。” “还很漫长呢。”她如是说着,而连连点头的年青武士急的像在找厕所一样转过身就大喊大叫着让同伴们一起迅速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端。 “......”米拉和绫目瞪口呆地看着花魁。 “没想到你......”弥次郎也目不转睛。 “对付头脑清晰的战士我或许赢不了,但处理几个醉醺醺没什么判断能力的愣头青还是没问题的。”等到年青武士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她才有些厌恶地甩了甩手,之后回过头看向了沉默的众人。 “怎么,你们一群武术高手一个两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存在,现在倒觉得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很可怕了?”花魁笑着这样说:“要是让你们知道这样的蠢蛋我当初每天都需要应付十几个,是不是会觉得我是摄人魂魄的妖怪。” “男人是一种愚蠢的生物,越是急于达成目标,就越是容易被操控。尤其是这种没什么经验会被人把钱骗空却无法得手,然后只能对着路过的大叔撒脾气的。”她说到这忽然叹了口气:“但也得他们的目标是你才行。” 博士小姐垂下了头,结合花魁自身的经历,她的这段话显得让人十分唏嘘。 “啊啊,说真的,好烦。”樱摇着头甩着手,像是刚刚触碰年青武士的那只手沾了些什么脏东西一样厌恶不已。米拉看着她,不清楚刚刚那个滴水不漏地玩弄了对方的她还是现在这个直率地表露出厌恶的她哪个才是真正的花魁,而对方注意到了眼神也朝着她这边看来,紧接着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表情。 “解决这件事我也付出了不少,作为代价,南蛮人的佣兵小姐。” “啊?” “请让我洗涤一下心灵。” “啊?” ———————— 章州虽然大部分土地贫瘠,但要说特产的话仍旧算是有不少。 可以耕种的土地大多位于山上,加之以留在本地的多为荷包较为充足的富商与贵族子弟缘由,这里的农户和商人们自然也投机取巧地不去种那些更适合底层平民的食物。 有限的土地根据需求被最大化地利用,除了用以制作贵族爱吃的蜜饯的水果以外,章州的茶叶也算是来到本地不得不尝的一项特产。 尽管对于大部分平民而言,这或许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 步入茶馆之后,这个漫长历史国家所拥有的文化底蕴扑面而来。就仿佛几千年的历史浓缩化作茶香一样,飘散在橘黄色火光所散发的暖意之中。 因为帮助看门大叔解了围的缘故,一行人算得上是茶馆老板的贵客,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或许是在如今这花街酒楼遍地的紫云,他们这一行十几人算是难得的大部队。 稀稀疏疏的茶馆内只有几张桌子坐了零散的数人,这些人多是须发皆白的老头,一个人在那儿自斟自饮,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便是一副异邦人长相的亨利、米拉、咖莱瓦以及传教士一行走了进来也丝毫没有转过头来正眼瞧的意思。 “真是有个性的老爷子们。”愣头青用拉曼语感叹着,紧接着下一秒却因为身高差点把头撞在了灯笼上,好在他身后的博士小姐适时拉住了他。 “别给绫添麻烦啊。”米拉毫不留情地飞起一脚踹在了咖莱瓦的屁股上,却又因为自己身上额外的负担改变了重心而差点没摔倒。 “我说啊,能放开了吗。”洛安少女无奈地叹着气说道。 “不放。”而抱着她的花魁微微一笑。 “好吧。”白发的女孩满脸无奈,而注意到自己老师用玩味的眼神瞥来她立刻狠狠地瞪了回去。 “几位客人还请使用这边的椅子。”在进了茶馆正准备找座位的一行人面前出现的服务员十分干练,她个子小小与绫和璐璐接近,留着一头干练短发,肤色黝黑仿佛假小子。在对着亨利等数人行了简单礼节后,便引领一行人前去另一侧靠近茶馆收银台的座位。 洛安少女回头瞥了一眼,和人的茶馆大部分地方是矮椅矮桌的,就好像几位老大爷坐的位置一样。这位从长相看大抵是店长女儿的服务生显然是注意到了里加尔一行超越和人的身高,坐在那种地方腿会无法伸展开来,因此要他们几人前去坐在有着高脚椅的特殊位置。 “一般是为鬼族客人准备的。”干练利落的服务生为了解开疑惑避免被认为区别对待客人,如是解释着。虽然异邦人长相的贤者等人有些惹眼,但她却没有失礼地一直盯着不放。 ‘不错的专业素养。’洛安少女在内心中默默地称赞对方,而在一行人安静地顺着指引分别就坐点餐之后,店长女儿就又回到了后厨开始进行工作来。 与酒楼相似,和人的茶馆通常也会提供一些食物。只是风格区别较大且可选的不多。酒水更适合搭配大鱼大肉,而喝茶则多是谷物制成的小点心。 对于一路奔波的一行人来说,实际上分量更充足的大份晚餐才是身体渴求之物,但考虑到紫云现在那些酒楼里基本上都充满了那种麻烦的年青人,再好吃的食物要是经常被人的吵闹打断心情,也会变得无心享受。 安安静静的茶馆,与自己熟识的伙伴一起享受晚餐,这种日子才是一路奔波的众人现在所需要的。 在座椅上安顿下来后,茶馆内到底有多安静才真正体会通透。“滋滋”的细微油声从后厨传来,茶水虽然是在前面冲泡的,可厨房却是安置在后方。 稳重憨厚的中年店主以和气的语调解释说是为了避免油烟的味道干扰了茶香才将两者分隔,而后又以熟练的手法从火炉上提起铸铁壶,顺着竹制的茶漏冲泡出一杯又一杯热腾腾的浓茶。 “——”无需言说,似乎对自己父亲冲泡茶水的时间知根知底的店长女儿刚刚好就在店长冲好茶的一瞬间走出,手脚麻利地端起盘子将冲好的茶水摆放上去然后端给坐在店铺两侧矮桌的武士一行。 而坐在台钳的亨利一行则早在一开始就享受了店长第一手递上来的茶水。 “有股花香味。”贤者言简意赅,他熟练的和人语言让眯眯眼的店长瞥了过来,随后温和地一笑:“是的,客人,这是春茶。” “章州的茶皆是高山茶,春季采摘的话,在滚水冲泡下就会散发出花香的气息。”店长一边解释着一边继续添水处理,而米拉听着自己老师的话语,凑近闻了闻热腾腾的茶水。 说不清的淡淡花香弥漫在鼻腔之中,因为不喜欢喝热的,洛安少女没有下口,但却少见地有些急着想等它降温下来品尝一下。 “老爹,煎饺好了,问问客人要什么蘸料。”而后厨的“滋滋”声结束之时,店长女儿这样开口问了一句。 晚饭终于好了。
第一百二十五节:血腥味与火药味(四)
章州虽然总体上并不处于军事重镇之类的扼要地位,境内流血冲突却仍旧是少不了的。 不在重要位置却事件不断的理由很简单——当你把一大堆年青气盛的武家子弟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又给他们女人和酒的时候,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就会变得司空见惯。 尽管偶尔演变到过于严重的程度导致有人丧命这种事情也不算少见,但相比战争而言这种年青男子争风吃醋造成的小规模流血事件,在新京看来不过是不成熟的打打闹闹。 只要没有闹到让整个领地陷入混乱民不聊生的程度,在新京的上位者看来就不值一提。这些武家子弟尽管在平民看来都是贵胄之身,但在当今这个年代最不值钱的就是年青的武士子弟。 本来武士阶级乃是军事贵族,为了维持战斗力因而脱产,不务农亦不经商一心一意磨炼刀剑。可如今天下太平,军人毫无用武之地。而文官职位有限不说,还基本都被占据了要职的华族所盘占,除非是与顶头的华族有所牵连的亲戚,否则几乎没有被新京任命的机会。 再者,武士过于追求个人荣誉,除了挥舞刀剑许多事情都缺乏概念,大部分连做饭都不会更甭提管理领地。因而坊间甚至有“连书生都比他们更加有用”的说法。 派不上用场所以怎样死掉都无所谓,若是采用这样的说法便仿佛新京对于武士阶级有特别的歧视。但事实显然并不如此。 国家只是单纯地不在乎罢了。 这是一种久经灾害的月之国独有的文化氛围,天灾**面前贱民贵胄毫无区分,都只是灾害造成的伤亡数字中的一笔。不论个人在其自身的心目中抑或其周边的亲朋好友眼里有多么独特,因为街头流血冲突而死或是外露财物被抢劫杀害,史官也只会面不改色地在笔记簿上写上“某年某人某月,某地死亡人数某某”罢了。 人是一种感性的生物,一旦有了交集,当他人生命逝去的时候便会感到惋惜。 这种个人层面的情感流露正是拉曼人所批评的所谓“和人武士狭小的个人格局”——因为国家与集体的掌权者是不能像这样将视野限制在狭小层面的,他们需看得更远,一切都以更大格局的眼光来看待。 但不论如何,当鸣海等人确凿无疑地流露出悲伤的情绪时,这仍是亨利他们这些异乡客看来颇具人情味的一幕。 重伤的足轻们终归没能保住。被强壮的鬼族以硬木钝器击中,其中一人肺部重伤在撑了一天之后在黎明到来时,终于还是淹没在自己血液之中窒息而死。而另一人则是因骨折引发的高烧,夜里便过世了。 唯一活下来的那人右臂和两腿骨折,即便存活却也再也无法从事战斗或是劳作。在他的请求之下,鸣海最终请药师调配了能安乐死去的毒药。 “请大人安顿好在下的家人。”浓厚的药草味混合熟悉的安魂香味,而年纪不过30上下脸色苍白的足轻在得到鸣海的答复之后便脸色安详地去了。 医馆的药师们沉默地看着这一行人,在紫云这种聚集了大量年青气盛武士的地方流血冲突是常有的,因而处理重伤员乃至死者的经验并不缺乏,所以他们全程都表现出了沉静与克制。 只是虽然章州这边沉溺于酒色的武士们或许没眼看出,老道的医师们却是可以由细节鉴别出这一行人的独特性。 最初急匆匆运来的时候看着那严重变形的胴甲,医者的经验便可判断出他们所遭遇的并非此地年青人那种争风吃醋的街头斗殴。 安魂香的味道遮盖了血腥味与浓重的药膏味,医馆年过半百的医师长将蜜饯放入热腾腾的春茶之中,不加蜜饯的话在这样烟熏浓厚的环境里他根本尝不出味道。他记不起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处理过了,像这样正儿八经从战场归来的士卒。 年青人的街头斗殴有时候也可以很惨烈,尽管多数在年幼时都练过武艺,但花天酒地让他们把那些都丢光了,一个两个顶着武家子弟的名号打起架来却比混混山贼好不了多少。 不够干净利落的斩击,气势不足的刺击,全凭酒后意气用事使的锐器造成的伤往往是杂乱无章的。有时候好几个伤口互相重叠,而检查到最终会发现这些伤都未及要害。 只是皮肉伤就大惊小怪哭爹喊娘,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家伙回头还会把伤疤拿去作为功勋吹嘘,而且套路重合度惊人地高——基本都是自称路见不平救下了被山贼欺辱的女子。 放声大笑展示英武,在一旁游女奉承的话语中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将身上仅有的财物尽数献出。 然后忽然哪天在同伴的搀扶下脸色惨白一边呕吐一边小便失禁地大声喊着“医生我不想死”,最终却仍旧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化作冰冷的尸体。 像这样的武士,才是章州最常见的。 有多久没见过了啊,真真正正的武士。 历经过战场洗礼,对生死有着明晰的觉悟。不娇纵、不自傲、不轻敌。在紫云从业三十余载,像这样的人物。 他一个都没见过。 只有遥远过去仍是见习医师时曾在新京面见过这样的人物。 他们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不主动提他也不会问。行医者治病救人,除此以外的事情都不是他能做得了。 只是冥冥之中有些许预感。 或许这样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多。 那到时候这片土地又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些每日沉沦于酒色之中,将年青人意气用事的街头斗殴视为荣誉与勇气证明的小毛孩们,当真拿起大枪与大弓时,是否会手脚冰冷难以行动。 他们沉沦于酒色之中的纤细肢体,还能承受得住全副重装的甲胄吗。 会流多少血,又是为谁而流。 不过一介医师的他也只能抿着常人喝着过于甜腻的春茶,在内心中默默感叹罢了。 走出烟雾缭绕的医馆,一行人大多面色有些沉重。尽管人没有能够救活,但医师尽力了,因而他们仍旧给了不菲的费用。除此之外考量到之后旅行的所需,鸣海又向医馆下委托要一些便携的简易膏药,治疗扭伤、中暑或者小型切割伤的用品。 除此以外他们还联系了负责殡仪的人员与雕刻墓碑的石匠师傅,托紫云常年有冲突和死人的福,不论是医馆还是棺材铺都相当发达。 歌舞升平肆意欢乐,之后又随便地因为无趣的事情在路边争斗并死去。即便没有昨日那些年青武士的几次冲突,出身藩地在传统教育下成长的青田家武士一行仍旧本能地对这种地方感到厌恶。 武士们终归都是追求荣耀,有一定抱负的人。像这样沉溺于享乐之中忘却本职的武家子弟,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恨不得拔刀斩杀的败类。 可讽刺也就讽刺在这种地方。 偌大一个紫云十数万的人口,像这样的人少说得占了**万。 而紫云还只是章州最小的一个城,放眼整个领地人数还会更多。 ——换句话说。 像青田家一行这样的武士,在此地反而是少数。 自认遵守武士精神的正统,却被嘲笑为不知变通的乡下人;自认武家应自制自持不忘每日修炼,可如今这天下哪来的舞台去大展手脚。 自认应去追求荣誉坚持原则,可他们不过两三日前才做了背信弃义欺瞒村人的事情。 理由可以找出很多,是为了大局着想,是在帮助巫女一行。 但章州这边沉溺于酒色之中的年青武士们也一样有着自己那“无可奈何的理由”。 哪来的资格去唾弃去鄙夷啊,自己。 “呼——”不约而同地,包括弥次郎在内,青田家的武士们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要让自己出来的原因,如今的小少爷已经多多少少可以明白一些了。如果没有离开青知,他大抵一辈子都会是那个自命不凡觉得只需要用木刀击败家里所有的武士就能证明自己的年青人吧。 顺理成章地出生作为武士,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些价值观熏陶,成为只以武艺论英雄的典型的和人武士。 但这天下没有顺理成章的东西,他们的做法也并不是唯一的,甚至连是否是正确的,如今的他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抬头挺胸地给出肯定的答复了。 价值观产生了动摇,但或许并不尽是坏事。 因为眼界拓宽了,如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不至于像过去那么冲动,他更冷静了,像是那个击败了自己无数次的南蛮人一样。 出门在外,小少爷才终于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幼稚。 自懂事起便与其他武士们一样,在内心中将其鄙夷为懦弱武家之耻的父亲到底有多伟大,现在的他能够懂得了。 自家人一共数十,与夷人组合之后队伍近百,但哪怕是如今因为分离、背逃与阵亡而减员至十几人的队伍,每天日常的打理仍旧不是弥次郎能做到的。 以和人单位作一斗算的大米,南蛮人称作5公斤。这样的分量大约需要半贯钱,也就是500文,换成和人的银币是半两钱。 一两的银币足以买两斗多一点的大米,这个分量勉强够一家三口吃上一个月的时间。而若是换成4倍,即是12人的队伍,就只够吃三五天时间。 底层的行脚商人一月若是勤快些大约能赚一两半的银子,也就是如果全买大米的话是够一家三口吃的。可是人不能只吃一种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钱,而且民众还有储存金钱以防不测的习惯。 因而他们大多更倾向于选一斗只要50文左右的栗类,将每月的生活费压至400文以内,如此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他从未为钱发愁过,直到在泰州面见那些贫民又历经一路种种,弥次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多富足。 身上的和服一件便要3两银子,一把没什么装饰的太刀也是3到4两银子,一套普通武士的具足则要一两半的金币——也即是15两银。 青田家的武士一共有700余人,哪怕这其中有500人左右是拿着低微俸禄装备简单的下层足轻,要维持一支这样的军队也仍旧需要大量的金钱。 父亲是如何赚取这些金钱的?如何维持领地的平衡,又如何保证这些理论上是为新京供养的武士们对自己有足够的忠心。 他不知道,连如今这十几个人的队伍每天继续行动需要消耗多少资金他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全盘由鸣海等人承担,他就只是一个憧憬成为武士的小少爷,从未担忧过思考过任何于此相关的问题。 目光狭隘,格局又小。 若未走出青知,若未因为这一系列因缘际会,只怕他只会一路成长为与此地那些章州武士一样,大脑空空只知追求个人层面东西的武家子弟吧。 这么想来的话,自己也许是被神灵所眷顾的。 可靠的长辈身上有着出色的精神,而身旁有自新京而来的出色学者,也有来自南蛮异邦经验丰富的剑士。 是基于自尊心认为自己不能变成这些章州武士的模样,又或者是见证了死亡与离别以及击碎理想主义的无可奈何因而有所感悟,眼下的我们无从知晓。 可以知道的就只有,在到达章州北部的紫云城后,这位少年稍微地成熟了一些。 “喂,别发呆了。”带着口音而且毫不客气的话响起,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被蛮横地牵起了手——这也是过去未曾有过的体验。 “走了,午饭去。” 一头白发的异乡人笑着这样说。 无需拘谨无需礼节,平等甚至有些粗野地介入到自己的世界中,明明是女子之身,却足以和自己并肩作战。 这也是在女子以矜持形象出现,作为男子的扶持与助手的和人封闭社会中长大的他,未曾有过的体验。 若是,自己有友人的话。 也许就是这种感觉? 那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若自己出生在南蛮,与她是青梅竹马,一同在那个高大的男人引导之下成长的话,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们故乡的风是什么味道的? 手被米拉牵着向亨利等人跑去的小少爷看着前方那些人的背影,如是想着。 世界好大,未曾知晓的事物仍旧如此众多,总有天也想像他们来到新月洲一样,踏上汪洋大海,去到南蛮看一看。 但眼下,就先这样吧。 杂乱的思索最终都被抛之脑后,现在的他就只想与这些同伴一起,忘却那些悲伤的事情,好好吃饭。 继续前进。
第一百二十六节:暗箭
和式的旅店大体结构与里加尔的相差无几,因为都是人所以需求也是近似的,顶多在一些细节上有些差异。 三层的旅馆整体为木质结构,只有下层一楼的墙壁是用砖砌并抹了灰泥,目的是增加承重能力。底楼内部的地板与藩地所见的和式房屋一般无二,都有垫高以隔绝地面湿气。尽管紫云位于章州领地内地势较高的区域,潮湿却仍旧是避免不了的一个问题。 一行人所寄宿的这间旅店也已是很有年头,尽管木器都涂了新漆,斑驳的痕迹与上等木料历经年月自然存在的味道仍透露出时光流逝的滋味。 楼梯涂了鲜艳红色大漆的扶手因为多年来客人与店员们上下使用已经彻底抹去棱角变得光滑水润,而若仔细观看的话木质的楼板正中央也因为多年的踩踏相较两侧少少有些凹陷。 门口的布帘虽是经常更换因而仍旧显新,但楼梯拐角那一副正对着二楼窗户的廉价书画却因为常年被日光照射,而明显要比周围的画卷褪色许多。 岁月静悄悄地在这些物品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早在一行人到来之前这间旅馆便已经开了许多年光阴,而若没什么意外的话,它也本应在一行人离去之后继续开下去。 “吱——” 底楼那因为常年使用加上靠近地面被湿气侵蚀的木板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被刻意控制的脚步声细弱而又难以察觉。 尤其是在这种一般人早已陷入熟睡的时刻。 凌晨三时,口鼻裹着浸了薄荷油与甘草的围布,这群不速之客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烟筒,用沾湿的手指头捅破了纸窗令安魂香的气息一点点弥漫进客人与店员的住处之中。 “咳咳——咳咳咳——”轻微的咳嗽声响起,因不适而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只维持了短短时间,之后就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两层解决’,不速之客们安静地用手语如是交流着,之后再次确认了一下装备,排好了队列向着三层走去。 他们的行动迅速而又稳妥,一步一步来,丝毫没有慌张与意外。并且消息封锁得极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到来。这是个以稳定得手著称的组织,像这样的工作他们也并不是第一次接。 为了确保潜入到目标附近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警醒对方,他们就连马厩也都使用了安魂香,让这些武士们敏感的座驾也陷入沉睡。 一切都该是完美的。 假如安魂香对所有马都会起作用的话—— “嘶吁吁吁——!”马匹响亮的吼声在一行人刚刚踏上三层楼板的瞬间响起。 “什么鬼玩意,怎么不起效。”“莫慌,机会仍在吾手!”不同于下属的惊慌,队长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用弹丸!没时间慢慢吹了。” “弩弓上弦!”他迅速地下达了指令,在这种紧密又熟悉的小团队当中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将浓缩的安魂草汁液制粉做成的大剂量爆丸被点燃,之后他们直接丢到了楼道尽头目标所居住的房间。 “嘭!!”瞬间爆开烟雾弹弥漫开来浓度极高的安魂香,尽管范围较小效力也无法持久,却也已经足够争取时间。 “弩弓照准!别急着上,这个剂量我们的围巾也挡不住。” “怎么回——”“啪——”睡眼惺忪的路人旅客听到动静拉开了房门,但迎来的却是脑门一箭。 “啊——啊——”跟在他身后的女伴瞬间惊呆了。 “不想死闭嘴,我不想杀女人,别变成例外。”领队竖起了手指头,而女伴捂紧了自己的嘴满面惊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推进,应该起效了,哪怕是武士这个情况下也应当昏——”“嘭——”尽头的推拉门应声倒地,像是超大号的折扇一样吹散了浓郁的安魂香。 银白的月色下烟雾缭绕,领队立刻反应了过来:“放箭!”下达了指令,但仍旧晚了。 “咻咻咻咻——咚!”一瞬间遮拦了窗户月光的巨大身影仿佛和人传说中的涂壁妖怪,而等到弩矢命中了目标他们才意识到是对方举着一些什么东西。 ——和人的旅店与里加尔最大的区别是隔间较少,因为这个国家很少有形单影只的旅人缘由,旅店的房间大多是空旷硕大仅以木框架糊纸屏风隔离,因而他们也抓住了这种时机打算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那—— “啊,是布团!”垫在身下入睡用的床垫,倘若两张并排折叠起来的话能有30公分的厚度,虽然蓬松但有足够厚度的话防御力也已经堪比软甲。 弩矢应当是击穿了的,但击穿这么厚的床垫也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 没能有效杀伤——所有人都把弩矢射空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反应这么快,这是怎么回事,从马的嘶叫到这会儿不过是刹那,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作出了判断,完全没有任何的决策失误。 再出色的武士也不应当—— “老大!”“嘭——!!”插满了弩矢的箭头在一瞬之间飞过了走道这将十米以上的距离,堪堪落在一行人的面前。 从马鸣声响起到现在3秒不到。 在令人头昏脑涨扰乱思绪的烟雾投掷以后2秒不到。 明明该是疲惫入睡的情况下被忽然警醒,为了保险他们丢出了浓缩的安魂香可是对方这个反应速度—— “身经百战。” “锵——!”耀眼的克莱默尔将厚达30公分的床垫连带着后方掩护自己老大的一名刺客直接砍成了两截。 “嗤——”连哀鸣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的刺客鲜血喷溅了一地,而背对着月光的贤者由上至下地以散发着蓝色光辉的双眼看着对方。 “怎么回事。”“是敌袭,先生已经冲出去了。”“取吾刀来!”身后慢了一拍的武士匆忙醒来,一片杂乱的叫喊加之以被干扰的咳嗽声接连响起。 “退后,阿卜阿丁装箭,其他人压前!”迅速反应过来的刺客领队果断地作出了决策:“不要和这个南蛮客硬碰硬,我们的目标是武士,从其他房间杀过去! 他用家乡的方言如是指挥着小弟,以避免被面前的男人察觉意图。然而贤者哪怕听不懂这种语言,却也从周围人的行动方式上判断了出来。 他转过了身打算去拦截其他人来争取时间。 “阿卜阿丁!”但眼见意图败露的刺客领队立刻命令手下射出了弩矢。 “当啪!”贤者用克莱默尔干净利落地劈开了弩矢。“啧!”“死!”但紧接着又有两人趁机冲上来,目的明显是要缠住他不让他回防。 “老师,这边交给我们。”但也正是在此时洛安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女性房间隔壁的门也被拉开,咖莱瓦急匆匆的动静和弥次郎分发武器的叫喊声分别响起。 “还真是靠得住的弟子。”他果断地放弃了回援的打算,因为身后的同伴并不是需要他面面照顾的幼儿,他所需要做的就仅仅只是。 将面前的敌人尽数击溃。 侧身闪避短刀突刺,单手持剑之后利用体格优势抓住对方一扭折断,短刀落地的同时把他踹向另一人,紧接着单手挥舞大剑直接一剑斩杀了两名刺客。 “退入房间!这家伙的剑太大——”分兵剩下的刺客们大喊大叫着护着领队退入之前男伴被杀的女人房间,其中一人直接跑过去抓起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女人并拦在自己面前。 “啊啊啊——”尖叫着的女人被扯着头发抓到了门前。 “南蛮人,如果不想这女——”“噗嗤——”大剑锐利的剑尖就像是最精妙工匠制作的仪器一般平滑稳直地向前刺穿了脸上的围巾又刺进了嘴巴从后颈刺出,刺客威胁的话语就好像他手里尚未举到女人脖子的刀子一样无力。 “呵——”一手握在靠近护手的地方,另一只手抓着配重球,以前手作为支点后手发力向上一挑。 “啪!”强而有力的锋刃让刺客的脑袋从下至上被切成了两半,尸体倒地的同时惊呆了的女人瞪大双眼跪坐在地,感觉自己脖颈上有什么东西温热粘稠的她伸手摸到了半截舌头。 “恶鬼啊!!!”尖叫着的女房客转身就逃出了房间一去不回,而亨利在她跑走的瞬间挥剑劈掉了朝着她射去的一箭。 已经没机会再上弦了,刺客们果断地丢掉了弩之后掏出了随身的短刀。 包括首领在内还剩五人,房间虽然不大但腾转挪移的空间还是够的,他们互相打了打眼色就由紧密的菱形护卫阵型变为分散开的扇形阵,打的主意一目了然。 “啊,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贤者垂着他灰蓝色的眸子用平稳的语调这样开口:“我们这边有五个人,而这个南蛮人再强也就自己一个,从不同方向一起上的话总归能抓到漏洞上去命中一下。” “嗯,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再密不透风的剑法,再快的剑技也会有漏洞。运气好的话抓住漏洞一瞬间也足以给予致命一击。” “那么,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吧。”他直视着这些人。 “我幸运吗?” “上!”刺客领队下达了指令。 ———— 米提雅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米拉就醒来了,魔力的震动使得她感觉难以呼吸额头一片冷汗。这是与独角兽心灵相连的她独有的体会,立刻意识到小家伙是在警告自己的她果断地摇醒了周围的其它几名女性并且拿起了自己的刀。 而也正是在这个时间她听到外面的人喊了一声什么,之后就是“啪”的声音以及弥漫的浓雾。 “咳咳——”浓烟从门缝溢进来立刻就让她感到头昏眼花。 “屏息!”而璐璐及时提醒了三人之后又直接掏出山刀切开了被子然后用随身药壶往上撒了点什么:“裹住口鼻。”猎民出身的女孩行动速度甚至比洛安少女更快,而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围在脸上之后一呼吸辛辣的刺激弥漫在口鼻之中,让洛安少女整个人惊醒了过来。 “是袭击,而且是专家。”她立刻反应了过来,樱和绫都有些不知所措,而璐璐尽管知道怎样应对烟雾却也不善战斗。 米拉陷入了一瞬间的迟疑,一行十几人分成了三个房间居住,贤者与年长的武士、修道士以及足轻们在最大的房间,而弥次郎和咖莱瓦以及年青的武士则是在洛安少女一行隔壁的房间。 该怎样警告同伴?如何汇合?手边仅有的装备是护身用的武器,辎重都被寄存在旅店的仓库之中,护甲除了少数人以外都寄存在武具屋进行维护——而且哪怕甲胄在身边也显然是来不及穿的。 她思索着方案,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外面又一次响起声音—— “嘭——”地一声大门倒下并作为扇子吹散了浓厚的烟雾——旅馆的门虽然不是实木的,但也没有这么易碎,能轻易做到这种事情的据她所知只有一个人。 “是老师。” “啊啊——”刺客们说什么她虽然听不懂,但语调之中的急躁和慌张却是被敏感的洛安少女捕捉到了。 “我们出去和其它人汇合,璐璐,提神的药还有吗。”她回头这样问道。 “有”夷人少女点了点头。“可是外面——”博士小姐有些不安,但洛安少女只是一把拔出了腰刀毫无动摇地开口:“老师在。” 她果断地拉开了大门之后带着一行人去与其他人合流,而慢了半拍也回过神来的小少爷则指挥着自己房间里的年青武士也做好准备出了门。 对上眼神的一瞬间几人都明白了自己出门的缘由。 对那个高大背影毫无保留的信赖,因为他已经出手所以房间外面的局势在某种程度上已陷入己方掌控。 但也不能全靠他—— 洛安少女立刻注意到那些刺客分兵,而自己老师顿足放低克莱默尔采取了守势,这是打算转身前去拦截——显然对方派出与己方几乎同等人员的刺客并不是针对一两个人来的,他们意识到了贤者的强大,因此立刻采取分兵的措施打算尽可能杀伤其它没有反应过来的队伍成员。 “被小看了啊。”米拉和弥次郎对了一眼,之后便转过身对着自己老师的背影大声开口。 ———— 战斗最后以武士一方两人受伤这样的轻微代价取得了胜利,受伤的二人都是之前因为逃跑而落马的武士,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他们顶在前方奋勇战斗,过于追求表现粗心大意才遭受到了伤害。 这点以专业战士的眼光来评判只能说是勇气可嘉头脑简单。 轻装前来的刺客携带的东西都是暗算用的,短刀小弩和各种扰人视线的烟雾弹等道具。若是偷袭得手的话他们这些武器的确足够致命,但在训练有素的专业武士头脑清醒过来并且掏出了大弓和短枪之后,他们只需要结成紧密阵型扼守住楼道,前方枪兵并排立阵防止对方靠近,后方弓兵射箭点杀,便可稳妥地全歼对手。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冲上前去,陷入混战意图以一敌数,通过少数战胜多数展现勇气挽回名声的那几位之前逃跑受伤的武士,也只能说是有勇无谋了。 大部分刺客手中短小的武器没能造成什么实际效果,他们身上轻薄的衣物挡不住强而有力的战弓,只要被命中一发就也再无法躲闪。 少数几名持弩的被重点照顾提前击杀之后,剩下的事情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亨利一人就拖住了近三分之一的刺客兵力,占据压倒性兵力优势的武士们在解决了一半的敌人之后有意瞄准腿脚试图留下活口问话,但这些刺客察觉了情况就立刻吞服速发性毒药口吐白沫地死去了。 “不愧是好手。”鸣海略带赞赏意味地这样说着,接着一行人就看着亨利从大门被他踹烂的房间当中走了出来。 一手提着克莱默尔,另一只手提着一个人。 “先生.......”武士领队有些无话可说地开口。 “在他吃下毒药之前把手捏断了。”贤者耸了耸肩,把这种事情说得像是喝水一样理所当然:“这是这些家伙的领队,看他毒药没能吞下去就不打算用别的方法自尽,大约是个惜命的人。” “所以就来跟他好好谈谈吧。”
第一百二十七节:夏日的雨
月之国的文官与武官、即华族与士族之分,正如我们过去所提,并不那么泾渭分明。 和人的贵族皆是武官,所有贵族都是武士。而所谓华族,实际上是指被新京任命来管理领地的武士,也就是华族实际上是任职的文官们的统称,而非一个世袭的身份。哪怕如弥次郎这样父亲是一镇之长正儿八经华族的子弟,出生之后他也仅仅只拥有士族的身份。 最初之所以设置由武士担当领地官员,新京所担忧的问题便是重文轻武最终导致和人的武士们丧失战斗力。 但由武人担当领袖终归只是理想主义的想法,领地经营与带兵打仗是两回事。哪怕作为集权国家的月之国事事基本都由新京裁定,缺乏管理领地相关知识的武家子弟却也总是无法将上头的指令执行落实到位。 办事不力被上层人员谴责,底层的百姓商人们也怨声载道。理所当然地,时间长了那一部分更擅长带兵打仗的武士们就逐渐被更擅长经营领地的武士所替代。这些人一点点开始脱离武士的本分而更加倾向于文官,尽管新京并不乐意见到这一点,但放着有实绩能干的人不任命强行将武官推上位去管理领地,也是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做法。 文武分隔终归是难以避免的,而尽管新京将文官定为不可世袭的职位,却仍逃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有权有势的文官互相勾结贿赂,让重要的岗位都由自家人任职。盘根错节发展壮大的势力在掌握了经济和产粮地等重要地盘后,拥有的话语权就连新京也无法轻易忽视。而华族这一称呼也正是在历史上皇族较为羸弱的时期,半强迫性质地被这一大批文官们逼迫承认的。 尽管法律上仍旧无法世袭,但被皇族所承认的这一阶级如今却确凿无疑地是压在武士头上的。 武家子弟也许相比平民而言算得上贵胄,但倘若去到某一领地犯了事,只要任职的当地官员下令,他们的身份也不能成为保障,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的贤者先生才在刺客头子越来越惊恐的眼神之中,开始了他的工作。 刺客们挑凌晨三时左右这个大部分人都已经安睡的时间点来袭击,反过来想也能成为己方的优势。仅有月光照射加上冲突规模局限于旅店内部,又被控制在几分钟内就全部解决,引发的动静其实不过像是猫咪碰砸了花盆。 被惊吓逃跑的那名女性房客后面也被找到并且用安魂香捂住口鼻弄晕,之后被放在了一层工作人员的附近。头脑昏沉又被吓到的她想必是无法清楚判断时间的。三层除了亨利他们一行人以外,就只有那间客房中的男女二人。而刺客们在到来时运用了安魂香把其它楼层的客人全部催眠,如今也成为了一行人的优势。 没有声张,也没有把动静闹大;明明遭遇了生死危机杀死了一大批刺客,他们却在贤者的要求下保持沉默甚至安抚马匹,尽可能地静悄悄不要让人注意到。 几名持弓的武士被安置在了窗口附近进行监视,还有一批穿上了甲胄被安排在楼道口这种要上来就一定会通过的扼要点。 冷汗淋漓,刺客头子看着贤者麻利地安排武士们抹消痕迹,甚至重新摆放了死尸的位置又在下面两层添加了安魂香。内心越来越不安的他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来的话却让他自己立刻感到了后悔:“你们,不通报官府吗?” 本应是完美无缺的偷袭却在一瞬间形势反转,那个比门还高的异邦人轻而易举就能斩杀半打他的手下。之前还因为战斗中旺盛的肾上腺素感觉不到的恐惧如今沉静下来开始重重袭来,而他们把自己放在门口绑起来就毫不避嫌地开始收拾痕迹的行为,更是让他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剧烈。 以至于最终失去冷静,主动开口问出了他最关切的问题。 “嚯,果然如先生所料。”鸣海停下了动作看向亨利,而贤者耸了耸肩。 刺客头头在被夺下毒药之后就没有尝试其它的自决方法,理由只有一个——他有底气活着脱身。这份底气一部分自然是源于他身上所具有的情报价值,只要不开口,掌握对方所想要的情报,他就暂时不会被杀掉。 但是寄希望于一群刚刚还在命命相搏的陌生武士们会因为他身上的情报就饶他一命,以专业刺客而言也未免有些过于天真了。 所以他必然是打着有谁可以保住自己的期望。 官大一级压死人,武士虽是贵族,但犯了事仍旧需要向华族申报。遇到这样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死人事件,向当地官府申报是常识,哪怕时间点很晚了,也毕竟事情实在很大。加之以如今的月之国缺乏实战的机会,好不容易取得了这样的功名,对崇尚荣誉渴望自证的武家子弟来说,应当是巴不得立刻把全紫云的人都叫醒来听他们的丰功伟绩才对。 申报官府,遇到这样十几人死亡而且是刺客袭击贵族的案件,派出来的必然是有一定身份的官员。浩浩荡荡的本地华族们带着队伍过来的话,要求鸣海等人移交犯人啊进行身份登记之类的,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因为理所应当,所以他们也必然不会起任何疑心。即便想要探究犯人之后的去向或者幕后的指使者是谁,因为整支队伍都只有士族的缘由,华族作为更高阶级也没有向他们解答的义务,糊弄糊弄拖一拖,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吃闭门羹。 将刺客头子上交后便会石沉大海,之后求问无门不说,自己一行人还在这里留下了不可抹消的记录,方便任何有心人可以追查。 出于对体制的信任,这些天真理想的武士们会毫无保留地告知一切并转交—— 本该是这样的。 这群家伙到底是谁?不,他们到底掌握了一些什么才需要警惕到这种地步? 丰厚的赏金他之前还只当是这些武士很难对付,现如今看来,也许自己牵扯到的事件大到难以想象难以脱身。 “天大约在6时左右会亮,也就是我们差不多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间。” “行了,既然已经松了口,那也没必要再遭罪了不是。”亨利走过来蹲在了刺客领队的面前:“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就给你一个痛快,反正眼下这个情况。哪怕他们来接了你,也会怀疑你透露了信息,回去也是一顿严刑拷打最后灭口吧。” “不如轻松点上路如何。”贤者的语调平稳没有任何波动,而刺客头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 “给我杯茶吧。” ———— 清晨6时少许的紫云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因为大雨来临的缘故天色更显阴沉,日照到来的时间比往常更加缓慢一些。 “哐哐哐哐!”的剧烈敲门声回荡在紫云官府紧闭的大门上,因为被雨声所遮盖的缘故门一直被砸了好几分钟才有人跑过来把另一侧打了铜泡钉的红漆木门打开。 “干什么啊一大清早的!”一早起来就浑身被淋湿的门卫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而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店小二则是脸色惨白地喘着气开口道出了自己的所见。 “我这就去禀报大人!”倾盆大雨哗哗落下,而在旅店的店小二通知了官府不过20分钟过后,浩浩荡荡二三十人的队伍就冒着雨跑到了一行人下榻的旅店。 “呼——呼——”气喘吁吁的护卫被蛮横地推开,而官服有些凌乱的紫云城长官在走出来之后,面见的便是地上一字排开的刺客尸体,面色恐惧的店员与客人,还有正在享用春茶的武士一行。 “这怎么回事,话事人是谁,出来面见本官。”肥胖的长官留着人中裸露的两撇小胡子,面色与章州武家子弟同样白皙的就连声音也尖细好似女性。 “宦官吗。”旁边的老乔小声地说了一句,而鸣海抿了一口春茶,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大人,是在下报的官。”穿着一身武家服饰而且佩着刀的上士对着对方如是说着:“在下是藩地青知镇青田家麾下的武人,在凌晨天色将亮时分遇到这些小贼袭击,因而自卫反击。之后立刻便喊醒了旅店人员请之代为通报官府。” “还请劳烦大人处置。”鸣海平稳地阐述着:“贼人袭击了吾等十余人,但因为本身水平不足,尽数被吾等反击杀死。” “唔,这样。”紫云的长官揉了揉自己的胡子低下头去看向了那些刺客,在注意到他们行头的瞬间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你说这些人,是什么时间来袭的?” “禀报大人,清晨时分,天刚要亮时,约莫5时接近6时。”鸣海气不喘心不跳地张口就来。 “这、不对啊——”紫云的长官下意识地这样说着。 “有何不对呢,大人莫非知晓这些小毛贼的出身?”上士凑近了一些继续问道:“这些毛贼想来是想偷盗吾人财物,但三脚猫功夫技术也不到家便被吾等轻易斩杀,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存在。莫非其实在本地还有些名气?” “呃,不、本官并不知晓,只是听闻贼人都爱在午夜行动,所以听说天明之前袭击有些违背常理。”紫云的长官招了招手让旁边的一名随从给他擦了擦汗,一边如是说着。 炎热的夏天尽管一早就下起了雨,却也反而因此水汽充足更加闷热,对于身材肥胖的长官而言显然十分难受。 “原来如此,大人当真神机妙算,对于这种事都掌握通透。”鸣海奉承了对方一句,之后又接着说道:“不过这些毛贼水平不高,想来也不懂得那些,所以选错了时机吧。正是因为这样吾人才能逃过一劫,哎呀,实在是万幸万幸。” “噗,咳咳咳。”正好一口茶吞下去的弥次郎差点没喷出来,之后因为被呛到而咳嗽了起来。 “总之还请各位大人代为记录这些尸身,我等纯粹是自卫反击,甚至救下了一位不幸被牵连的女士。虽说不过是毛贼,但给这间百年老店添了这样的血光之灾,实在是抱歉。” “还请大人早些命人处理掉这些毛贼的尸身。”鸣海彬彬有礼地叙述着,而紫云的长官来回看了一眼店内旅客与店员都在看着这边,最后叹了口气。 “没有活口吗,此等恶人也许还有同伙,若有活口还请交予本官进行审问。” “实在抱歉,由于袭击突然,吾人反击时也不好留手,全都当场被斩杀了。不过与贼人搏斗留下的痕迹在三楼仍有众多,大人若是想调查一下的话吾等可以将私人物品搬出预留空间。” “嗯,就这么办,给你们一会时间。”紫云的长官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一眼店里的景象,回头招了招手:“把这些家伙的尸体抬走。” “谢谢大人。”长出了一口气的店长赶忙感谢长官,而其它客人们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放下了心开始准备吃早餐。武官们鱼涌而入开始两人抬着一具尸体准备离开,而长官还想说些什么,鸣海却已经转头去与店长攀谈了起来。 “不,还请收下。”武士领队想赔偿对方一些礼金,而店长则是坚持在自己旅店里遇袭责任在于己方。 “哎呀,不骄不躁,处理了贼人又及时报官,不仅如此还想赔偿鄙人损失。武士大人真的是——” “这是应该的,在店里住宿的各位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抱歉。至少这顿早饭就还请让鄙人买单。” “哦哦!”“谢谢武士大人。”“这才是人民心目中的武士啊!”有人买单一扫之前的阴霾,毕竟没有亲身经历厮杀现场,这些人也就只当是早饭前比较令人反胃的插曲。 一来二去,顶着房客和店员们乐呵呵的叫好声,紫云的长官咂了咂舌,也只能带着手下们转头离开。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鸣海面对紫云长官的同时,昨夜一行人吃过晚饭的茶馆门扉则是被推了开来。 冒着大雨走进来的客人身形高大,茶馆老板的女儿瞥了一眼,便跑到了后厨。 “啊,客人又上门来了?早茶要喝些什么,仍是春茶可以吗。”憨态可掬的老板看着依次将雨具收起的亨利与洛安少女几人,语气平稳地开口。 “不,今天除了早茶还有些事情想要老板帮忙。” “啊?嗯,假如是我能帮得上的话。”老板眯着眼睛依然憨态可掬地笑着说。 “有一些甲胄之类的东西需要处理一下,能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地销售掉是最好的。然后还想再入手一些新的装备,另外我还想打听一些情报。”贤者俯视着对方这样开口。 “......” “我,不太明白客人在说些什么呢。”老板的笑容僵住了。 “给鬼族安排的座位。”贤者指了指柜台的那些椅子。 “......客人想必是误会了,我——”“拿来。”老板还想继续解释些什么,而贤者回过头跟洛安少女说了一声,米拉迟疑了一下,然后把之前大巫女给亨利的御守拿了出来。 “......客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的。”老板睁开了双眼。 “偶遇并且帮了一点小忙。”贤者耸了耸肩。 “唉。”老板叹了口气:“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