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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y1048     贤者与少女txt下载     贤者与少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八节:无妄之灾(一)

    在距今半个世纪以前,月之国社会一部分的和人武士之间,曾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棍术乃是一切武术之父。”

    这种说法有着它自己的一套理论,木棍自身虽朴素,应用技巧却千变万化。与枪术、剑术乃至于其它许多技艺皆有共通之处。因而对棍术推崇至极一部分武士在统合意见综合了彼此的经验又从古书上取材之后,便在众多的剑术和枪术当中崛起,创造了一门以棍术为尊的流派。

    流派创始者们心高气傲地将自己称作“归一流”,意为千变万化不离其本宗,认定自己所学技艺乃是一切之本源。

    而他们也确实十分能打。

    当年在和人武士之间举办的各种比武大会上,归一流的几位宗师和门下弟子取得傲人成绩是常有的事情。尽管经常有剑术家或者枪术家咒骂他们是钻了规则的漏子用枪术的技法打剑术比赛;用剑术的技法打枪术比赛。但这些手下败将的言论也往往被归一流弟子嘲讽是不知变通的愚昧之徒嘴硬不肯认输。

    若你生在那个年代,见过归一流的神话,你多半会和当年的许多人一样,听信他们的理论,认为这确实是一种完美的技艺,千变万化,什么都可以模拟。

    在50年前的比武场上,它是常胜将军。胜利推动着归一流的名声,而他们也因此一度崛起,桃李满天下。

    当年就连遥远北方的青知镇也都有归一流的道场,出门之时手持木棍的武士也一度成为了武艺高强的代名词,以至于其它人大多对他们敬而远之,畏惧十分。

    但火起来快的东西也往往不长久,归一流数年积攒起来的名声仅仅因为一件事情就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土崩瓦解。

    有道是树大招风,人多势众又自恃武力高强的归一流弟子平日在各种地方也没少和其它道场的人起冲突,而大部分时候他们也确实能够凭借名声和技艺打败对手。

    直到他们遇上了自己所不擅长应对的敌人。

    也就是道场以外,比武场以外的,拿着真刀真枪的敌人。

    一个人,打败了6个手持木棍的归一流弟子。

    而这个人甚至不是民间当年风传的隐世不出的剑圣,他只不过是一个醉汉,一个落魄武士,因在酒店家漂亮女儿面前争风吃醋和归一流的弟子起了矛盾,借着酒劲拔出了身上唯一值钱的那把锋利的刀。

    万法归一,棍术乃一切之宗源——是的,从使用的技法来说,木棍确凿无疑可以模拟剑术与枪术。

    但它终究只是一种练习用的兵器,哪怕模拟的技巧再像。

    它终归也不是刀剑。

    锐器从来就不需要考虑如何以独特的技巧造成最大程度的打击,那是钝器干的活。

    锐器只需要打磨锋利,然后将锋利的那一面对着你的对手缺乏甲胄防御的身体即可。

    只需要碰到表皮,轻轻一划拉,切开的伤口就足以令你的对手感受到莫大的疼痛,以及鲜血流失的恐惧。

    在同样使用练习用的竹木武器进行的比武大会上无往不利的归一流棍术,遇到了正儿八经的开锋锐器,这6名血气方刚的弟子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武器是如此地无力。

    他们是抢攻成功了的。

    武士喝醉了酒连招架用的起手式都没能摆出来,而他们有着人数的优势。

    但是面对喝酒喝高了青筋暴起的流浪武士,归一流弟子那些点到为止,在比武大会上可以得分取胜的打击技巧无法将他击倒在地,甚至难以阻止他的靠近。

    习惯了击打得分,他们甚至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保证击倒对方。

    而这醉醺醺连站都站不稳,丝毫没有章法只是凭借本能胡乱挥舞着那一柄锋利腰刀的武士,只要被他碰到,基本上就是多一道狭长的开创性伤口。

    被切开的伤口血流如注,自己温热粘稠的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到手掌上使得他们手里的木棍打滑。疼痛带来的刺激使得他们慌不择路,失去了原本的傲气。

    好几个人惨叫着试图求饶,但醉醺醺气血上涌的流浪武士哪里管得这些,逮着个人就是一刀捅过来。

    这一场冲突最终虽然以官府派出弓手射箭击杀发狂的流浪武士作为完结,事态没有进一步地扩大,但却也使得归一流的名望一落千丈。

    “千年和平的武士们所学的技艺,那些比武场上取胜连连的技巧到底是否还是原本在战阵上克敌制胜的技艺?”——当年也曾兴起一波类似的讨论,但最终仍旧还是因为缺乏真正的战场威胁,埋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时间抹平了一切,五十年过去之后,这件事情已经只有极少的人记得。

    ——弥次郎就是其中之一。

    小少爷现在脸色苍白,呼吸也逐渐乱了起来。

    当亨利和米拉在之前结伴旅途的比武之中,当着他们的面总结批评和人的木刀比武时,他就想起了曾在自家藏书上看过但也只当做历史的一环,没有作太多注意的《归一流覆灭记》这一事件。

    不服气是有的。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学习了多年并且小有成就的技术被人几乎全盘否定了,比起反思更多会倾向于抵触是人之常情。

    但这也就使得当下的这一幕变得无比讽刺。

    一个人。

    站在对面的只有一个人。

    他甚至不是武士,只不过是一介流寇。

    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武士才配得上的腰刀,而是长度和做工都远在弥次郎手里的名刀之下的一把短短的又做工粗劣的随身短刀。

    但他毫发无损而小少爷却挂了彩。

    弥次郎的左手小臂有一道狭长的伤口,染红了身上华贵的白底锦鲤纹羽织,在剧烈的呼吸和因受伤和实战的紧张感而有力泵动着的心脏作用下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恐惧感笼罩了弥次郎的内心。

    他不断地用武士守则来激励自己,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向小臂的伤口专注于面前那个敌人。但又始终无法忘掉受伤的那一刻如同火烧一样尖刺的疼痛和冰冷的刀刃触感。

    “没什么难度,我便是为此而生的。”哪怕在之前与山贼的冲突之中他没有上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弥次郎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可以表现得和自家的那些成年武士们相差无几的。

    但战场的情况是复杂的,对付山贼的那一次战斗武士们也都是穿着全身的铠甲并且还有马匹,在装备上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可他眼下孤身一人,对面是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的流寇,体格和体能在他之上,虽说武器不如他,但却通过其它方面弥补了。

    越是拖下去,对自己越是不利。

    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左手因为流血过多而开始出现僵硬颤抖的迹象,从握持刀柄的大拇指总是感觉难以握实难以发力看来,多半不只是皮外伤,皮下的肌腱也是被划伤了。

    这真的本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只是独自出来散散心的弥次郎在路上遇到了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在骚扰女性,而他本着武士的精神仗义相助。

    当那平民的女性转身就跑丝毫没有打算找人帮他这个一脸稚嫩的少年时,他没有多想什么。

    甚至于当对面的中年流寇拔出了短刀的时候,他也仍旧是自信的,甚至于认为这是一个留下名声,证明自己武力的好机会。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或许自己出门之前告诉一下同伴的话一切就会有所不同。当鲜血涌出感受着疼痛和自己生命的流失,许多的悔恨纠结在心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当一回事的关于归一流的记载,又想起了内心无比抵触的亨利和米拉的批评。

    必须前进,必须打破困局,必须反击打倒对方,从绝境中取胜。

    在面临巨大压力时人的思维速度会变得飞快,他从过往记忆阅读过的书本上面挑出那些神往无比的武士们逆流而上打破困境的案例,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自己。

    可脚却始终迈不动。

    “父亲、母亲......”脱口而出的话语失去了往日的傲气,在这一刻他失去了那副好斗又强硬的外表,变回去了尚未长大的小少爷。

    无意识说出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一切,动摇的内心加上负伤的手臂,中位姿态警戒指向对手的刀整个都开始握不稳与身体一并颤抖晃动了起来,而对面那五大三粗的流寇看见这幅德行放声大笑了起来:

    “怂了吗,害怕了吗!哭着喊爹妈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哈!嚣张劲头哪去了!”

    仅仅只是年纪比他大并且见过血,这毫无训练的粗野流寇,就在初回的交锋之中因经验缺失而有所犹豫的小少爷挂了彩。

    实战中拼的是谁更狠。

    他的经验更多是使用木刀进行的比武,因而当他习惯性以自己惯用的技巧打算击倒对方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是开锋的真剑。

    弥次郎犹豫了,他认为对方只不过是调戏人而已罪不当死。他做了有经验的剑客绝对不该做的事情——在白刃战的时候心有迷茫,并且在招式用出去之后却还临时变卦,担心自己下手过重。

    犹豫不决促使他未能发挥出自己原本应有的技术,因此明明是抢攻的,却因为自己试图点到为止而没有命中。

    下一秒对方就冲了过来,久经训练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弥次郎立刻反应了过来格挡,但是锋利的锐器和圆滚滚的木刀不同,他挡住了对方的刀刃,却因为手臂不小心碰触到了已经被架住的流寇的短刀,就被割出来一道伤口。

    在木刀的对决当中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手臂被对手的木刀轻碰的感觉——反正只要不是击打命中,按照规则就并不算对手得分。

    但锐器终究是不同的。

    亨利和米拉所说的话,当初归一流弟子的遭遇,从未如此明晰深刻地烙进他的记忆。

    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失血过多而开始颤抖的左手已经难以发力,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也全然无法发挥出他惯用的技巧。对方在嘲笑,但是弥次郎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高傲全部不见踪影,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后悔。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自己的错误,钻牛角尖,思考着倘若自己哪一步有所变化的话兴许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他开始反思那明明不可能改变的过去的举措,开始设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而不是专注于突破眼前的困境。

    他慌了。

    他绝望了。

    他害怕了。

    不论表面上再如何嚣张,不论挥舞木刀多少次,弥次郎始终都只是一个在温暖的环境和父母亲的关爱之中长大的。

    有些被宠爱过头的男孩。

    他犯了武者的大忌,在战斗之中没有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是钻牛角尖开始自责,进而失去了前进的自信。

    他觉得自己赢不了了,又对战斗失败的下场——死亡——有了清楚的认知,因此开始变得犹豫不决。

    再多的内心自我鼓励,脚也还是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流寇眯起了眼,目光锐利。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个武士小少爷已经输了,他也开始盘算要不要留手,只是把对方身上值钱的扒下来就走,毕竟杀了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武士对他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好处。

    ——

    “咦,那不是弥次郎少爷吗?”“你在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女人的声音,第一个是措辞严谨的月之国语言,一听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紧接着的却是发音不甚标准,用词也稍显粗鲁的另一个人。

    白发的女孩和博士小姐从对峙着的二人身后的小巷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樱和璐璐。

    出来逛街买东西的四人迷路了,自信满满的博士小姐认为自己对城镇规划也有所了解因此充当了导游的职责,但是她终归是星咏博士而非国土博士,因此只是越绕越晕。

    在彻底迷了路之后本着“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话肯定能找到出路”的想法开始走的四位女性,最终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这样的一幕。

    “啧,认识的人吗。”流寇咂了咂舌,然后抬起了脚跟。

    “我——”头脑混乱的小少爷听到动静回过头,却说不出话来,而眼尖的洛安少女在一瞬之间捕捉到了他左手撕裂的宽大羽织袖子底部染红的颜色和正在滴落到泥土地上的鲜血。

    弥次郎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呼吸紊乱身体颤抖。

    金属反射着阳光,血腥味和因为战斗的燥热而冒出的汗臭味混搅在一起。

    这是米拉熟悉的味道。

    她反应了过来。

    “接好——”在一瞬之间,洛安少女把手里买下来的小吃和清酒丢给了旁边的绫,紧接着如闪电般冲出的同时,一摘遮拦视线的斗笠就朝着流寇这边丢了过来。

    “啧,女人?”中年人的冲向弥次郎打算抢攻的步伐因为迎面甩来的斗笠而下意识地止住,他抬起手挡住了没有能够造成多少伤害的斗笠,但米拉本就不打算依靠轻飘飘的斗笠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杀伤。

    流寇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相比起洛安少女和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她靠近需要时间,而对方能够更快地攻击到弥次郎。

    所以米拉果断地丢出了斗笠。

    ——让他停下步伐,不拉近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争取时间。

    ——又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视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所需要的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当流寇缓慢地放下了挡在自己脸前的双手,正打算泄愤又显示自己蛮力地踩坏碾碎地上的斗笠时——

    女孩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她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压低了身形,果断而又迅猛地以大步冲刺拉近距离,直接就冲到了弥次郎和流寇的中间。

    “这他妈——”匆忙反应过来的流寇还没来得及把持刀手放低,单手刀出鞘的一瞬间配重球就直接由下而上地磕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失去了平衡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但仍旧没有失去意识。

    “喝!”米拉紧接着在挥舞的过程之中偏转手腕,用厚重的刀背在他的前额上面追加了一击。

    “咚!”对方立刻翻起了白眼,但追求速度的女孩知晓自己的攻击未能完全让他丧失战斗力,因此在他倒地的一瞬间又对着流寇的腹部重重踢了一下。

    “呃啊——”吃痛而下意识蜷缩起来的中年流寇松开了右手握着的短刀,而洛安少女在保持着刀尖对着他的同时转移了位置并且看都不看地就用脚尖把短刀给踢走,踢到对方无法碰触到的位置。

    刹那间的交锋,她已经完成了击倒和缴械这两件事,并且还留了手没有让这个人在和平的城镇之中血溅当场,避免被官府问罪。

    “呃——”其它四人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呜啊——”疼痛不已头昏目眩的流寇不知道该捂自己独自还是捂脑门的蜷缩起来哼哼叫着。

    “樱和绫检查一下弥次郎的伤势,璐璐,把酒和小吃的包装绳解开然后拿过来。”依然保持冷静的米拉语速飞快地开口提醒,而绫和樱还有璐璐这才反应了过来。

    两人快速地靠近愣在原地的小少爷,而夷人少女则是解开了包装绳任由那些东西散落原地就走了过来。但在博士小姐打算检查他伤口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掰不动弥次郎虽然颤抖却紧紧握住腰刀的手。

    他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这,你放下刀啊!”上来帮手的花魁有些不悦地开口这样说着,但是小少爷却像失了魂一样怎么喊都反应不过来。

    “用膝盖压着他的腰——”仍旧保持着警惕用刀指着流寇的米拉指挥着璐璐把对方彻底禁锢住,娇小的夷人女孩略微有些吃力地把流寇翻了过来让他面朝下对着泥土,紧接着用膝盖压在了他的腰部利用体重不让他翻身反抗。

    之后像是捆绑猎物一样反绑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踝,并且将手脚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被彻底禁锢住的流寇终于失去了威胁,璐璐转头看向米拉,而其余二人终于把弥次郎的手指掰开卸下了刀,开始给他处理起伤口来。

    小少爷在放松的一瞬间直接整个人就软倒了下去,而确认没有了威胁的洛安少女这才把随身的单手刀收了回去并且捡起了斗笠,但就在她拍了拍上面的灰打算戴回去的时候,另一侧却又出现了动静。

    “......”

    短短时间的眼神交锋,双方就很明显都判断清楚了局势。

    新出现的七八个人都是男性,年龄有大有小,但打扮都不像什么好人。

    而他们在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中年流寇之后,眼神就变得有敌意了起来。

    “啧——”米拉转过了头。

    “跑!”

第九十九节:无妄之灾(二)

    不论在里加尔还是在新月洲,但凡稍微正规化、精锐一些的军队,往往对于入选者的身高乃至体重会有一定程度的限制。

    “身高在某某程度到某某程度之间,体重在某某程度到某某程度之间者方可入伍。”类似的词眼在里加尔的公爵亲兵招募抑或月之国的足轻扩编——尽管如今因为缺乏战争新京已经很少这么做——公告当中往往可以找到。

    普通人很少理解为什么要有这种限制条件,一些因此被刷下来没法进去的人也许甚至会心怀不忿。

    而当这些对此知之甚少甚至怀抱有敌意偏见的人,瞧见了那些优秀精锐士兵们衣甲鲜亮,体格和身高都相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迈着优秀整齐的步伐进行阅兵游行时——

    “哦,就是为了好看。”之类的结论,便会带有一丝鄙夷地被作出。

    人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生物,总是善于以貌取人,以自己浅显的知识去套用在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上面:擅自地为动物代入人类的情感纠葛编造生死离别的故事;又或者是以粗俗的见解认为自己远比真正的专业人士更为优秀。

    士兵是上阵杀敌的职业。

    哪怕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确实很多东西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意义,但是身高和体重限制在一个层次内,并不紧紧只具备有阅兵时看起来整齐划一的炫耀意义。

    经历过战斗的人便会深刻地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快动起来啊!”花魁有些不耐烦的话语响彻在小巷之中。

    米拉一行四人皆是女性,其中博士小姐和璐璐的身高更是只有一米五以内,体型十分娇小。

    樱虽然身材高挑,但却十分纤细,也并不是有力气的人。唯一算得上体力相对优秀的,也就仅有身形和她差不多却锻炼充分的我们的洛安女孩。

    但她需要负责战斗。

    弥次郎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他身体僵硬像个木偶一样迈不开腿。这位平日里有些嚣张的小少爷见了血变成这样一幅窝囊样实在有些让人大跌眼镜,可眼下不是嘲讽他的时候,他们需要脱离险境。

    一米七身高经常锻炼又是小少爷出身营养充分,弥次郎虽然在宽大的衣服下看起来也不甚高大,但体重也是有60公斤以上的。

    这样的一个大活人自己腿麻了没办法走路了,光靠娇小的博士小姐和璐璐还有高挑纤细的花魁,三人一起搀扶着他都跑不了多快,而且她们没跑多远就变得精疲力尽也气喘吁吁了起来。

    米拉有些焦虑地看着后面,新出现的那些地痞流氓果然是地上那个人的同伙,因为其中二人出现以后立刻蹲下开始帮那人解绑。他们当中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的,但无一例外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

    “这个人数我一个人能搞定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洛安少女的内心十分忐忑不安。若是她手里拿着其它类型的武器也就算了,随身的只有一把不怎么长的单手刀,这种自我防卫的武器攻击距离太短了,一两个人还好,七八个这种层次的人数,她冲过去估计没能挥几刀就会被包围。

    这也是为何米拉第一时间会下达逃跑的判断的缘由,能够一个人打三个人以上的话,你必须在很多方面上具有优势:例如着甲、使用长度和重量都更高的重型主战武器、骑马,或者在体格和技巧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对自己的实力认知不够明确导致和预想情况有别进而搞砸的例子有弥次郎一个已经足够,米拉可不想步他的后尘。

    “跑什么跑啊,跑得掉吗,附近都是我们青山众的领地懂吗?”

    “都没搞清楚局势就在这里闹事?”

    两个高低不同但同样粗鲁的声音先后响起,而洛安少女因为这句话才终于开始注意起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房屋相对破败古旧一些,尽管和人的房屋基本都是木加上纸结构的,但这里许多人家就连窗纸都有填补过的破洞,很显然正是所谓的贫民街。

    但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并非没有民众,实际上她回头扫视一眼的时候便有不少民众透过自家的窗户缝隙或者门缝看向了外面和米拉对上了眼,只是对上眼神的一瞬间他们就都藏了回去。

    ——不可能有人打算帮他们,这些民众畏惧那些流氓。

    附近居民的表现坐实了那些自称青山众的流氓的叫嚣——这里的确是这些人的地盘——但没有洛安少女这种师从贤者的敏锐局势掌握能力的博士小姐,却尚且仍在挨家挨户地敲门试图找人帮忙。

    “帮帮我们!”绫的模样不可谓不楚楚可怜,语调也十分诚恳。只是她这一身博士袍哪怕能够获得大多数人的尊敬,在这种地方却似乎也是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流氓们没有很快冲上来,而是留在了他们的同伴附近,这种余裕的表现更加证明了他们在自己地盘的自信。一行五人用很慢的速度拐进了小巷,尽管只是两分钟的冲刺,但除了米拉之外另外三名女性都已经气喘吁吁,而弥次郎仍旧一脸呆滞地浑身发着抖。

    “帮帮我们,有人在家的吗?”绫仍旧不死心,喘了几口气之后便试图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没用的。”樱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说道,但她这句话却和角落里的一个声音异口同声。

    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几人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地坐在垃圾堆里头的老妇人。

    “安踏拉。”她说,这个有些粗鲁的说法是月之国的民间用语,意思大概是“你们这群家伙”。

    “从北方来的吧。”

    乞丐老妇人接着说:“做生意搞砸了的商人,受伤了没法工作的工人。”

    “这里是聚集了这些活不下去的人的地方,还有从藩地来的流民,做两倍的工作只能拿一半的酬劳。”

    “很多人已经放弃了,就窝在家里,向青山众借了贷来过日子。”

    “那些家伙是负责催收债务的,刚刚你们家的少爷自以为救下的那个女人,好吃懒做欠了几年的债又不愿意卖身。”

    “谁会帮你们哦,帮了就是断了自家的生活来源,自讨没趣。”一顿嘲讽过后,老妇人起了身拄着拐杖走进了小巷的深处。

    “这。”这明显是绫所未曾接触过的世界,她一时间失了言。而米拉没有说些什么,类型的情形在世界各地都是存在的,阶级分化严重的月之国会有也是自然,难以突破现状因而变得得过且过的人有多冷漠她是有过深刻了解的。

    人与人哪怕住的地方不同,接受的文化教育不同,很多方面却仍旧还是具有共通点的。

    在来到这里历经了一季有余,虽然接触的人仍旧不能算多,她却也多多少少对这个国家有了一些外来者的见解。

    月之国是一个两极分化,一定程度上缺乏灵活性的社会。

    在好的方面,他们各种社会基础建设和制度、对于知识的重视、相对高效的官府等方面确实比起混乱的里加尔世界要出色极多。

    可另一方面,这里的人在冷漠、保守起来的时候也要比里加尔人更加严重。

    青田家的发迹史是个好例子,但是绝大多数的和人不会去尝试。

    历经过商业风气十分发达的里加尔南境城邦联盟还有帕德罗西帝国这些地方,米拉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文化上的截然不同。

    她说不上是月之国这种压抑而又缺乏创新,不敢尝试的保守风气更好;还是拉曼人那种一旦有一个人成功就一大堆人跟风试图复制对方成功的投机风气更好。

    想不通的问题,与眼下无关的问题不要思考太多。

    专注于目前的困局。

    ——没人会帮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突围。

    方案是有的。

    “这些人估计是有这里的官方背景支持,但就算这样,他们也不会撕破脸皮。”尽管是在月之国,但是很多事情的潜规则是世界通用的,米拉学着亨利惯有的模式展开了分析:

    “罩着的应该只是镇上的势力,如果闯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大概就会收手。因为事情捅大了引起上面的注意了,连官府自己都会遭殃。”

    她的说法引起了其他人的赞同,但是尽管知道怎样突破目前的局面,却仍旧有两个点是难以解决的——

    第一个自然是因为几分钟前的事情,目前还陷入呆滞和恐慌自己动不起来的弥次郎。本就不以体力见长的她们这些年轻女性要拖着他这样一个大活人是跑不了多远的。

    各种军队之所以对士兵会有身高体格的追求,尽量让大部分人拥有近似的身材也是这样的原因。要是体格与体能差距太大,倘若你的队友倒下了那么你连拉着他或者背着他逃跑都难以做到。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在紧张感之下被短暂忘却,但确凿无疑的,至今仍未解决的一个问题——

    她们迷路了。

    一开始就是因为迷路才跟弥次郎相遇,又怎么可能在救下了他之后就忽然不迷路了。

    逃向人来人往的大街听起来容易,但实际上该往哪走?

    安尚是个相当大的地方,加上几人又是初来乍到。虽说月之国的正规城镇都是经过国土博士规划的,相对有序,可这也只是建城之初,随着时间流逝,很多格局都会和原来的有所区分——也正是这个原因,绫才没能发挥她的知识。

    哪怕并不是专职规划的国土博士,绫也是书院出身的,耳闻目染一些基本的原则还是明白的。

    但安尚是一个历史悠久远胜于青知的地方,本地官府的土地局管理人员可没有国土博士级别的知识水平,毕竟如果人均博士的话博士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

    人们在这里生活,人来人往,家里添了新丁或者谁家想做生意了就会对住所有所需求。审批购置土地,建造房屋的时候他们不一定严格会按照原来的城邦规划来修建,因此历史越悠久的城邦内部结构也就越错综复杂。本以为按照规划可以通达的大道却因为某些原因不可通行改道了,生活时间长的本地人也许知道该怎么走,但她们却是不行的。

    盲目乱走也许会迷路得更严重,被围堵住的话就只能正面冲突了。

    但胜算很低。

    对方表现得那么余裕,想必也正是看穿了这些点。

    该怎么做?

    米拉看向了气喘吁吁的樱、绫还有璐璐,又看向了一脸呆滞的弥次郎。

    思考的速度是电光火石,总而言之——

    “啪!”

    响亮的一个巴掌,在其它三人目瞪口呆的围观下,弥次郎瞪大了眼睛,左脸逐渐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手印。

    “男人点!”而并非出身自月之国,对于本地女性所谓矜持文化一无所知的洛安少女,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使这个陷入自信崩溃的少年清醒了过来。

第一百节:无妄之灾(三)

    纵观里加尔世界各地的军事历史,撤退这种行为似乎从来都不是人们会去争相歌颂的对象。

    人们赞扬那些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人倒下全军覆没的破釜沉舟;又讴歌那些以少敌多在整体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凭借计策取胜的足智多谋。

    可当提起撤退的时候,即便不是直接表露鄙夷,多半也会变得沉默不语起来。

    士兵和平民们是如此,王公贵族将军元帅也经常是在下达撤退指令时默不作声。抑或统一口径,将其宣传成某种程度上的胜利,以鼓舞人心。

    人们厌恶这种行为,倘若你去问一百个没有经历过战争却自认很懂战争的愣头青,那么一百二十个都会给你表态认为必须誓死奋战。

    因为这种行为本质上是承认自己处于劣势,承认自己的不足,承认了自己没有与敌人正面对抗的实力只能转身逃跑。

    所以无怪乎世界各地的勇士文化当中都唾弃这种行为。

    出身自和人武士社会的弥次郎并非这个例外,但他在慌乱和犹豫的第一次锋刃实战之中吃了瘪,眼下自信大受打击,失去了棱角反而是不那么麻烦了起来。

    换作别时估计会顽固地拒绝逃跑打算誓死奋战,大喊大叫着战死沙场是武士的宿命之类的话。

    米拉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让这个同龄的小少爷多少清醒过来一些,只是刚刚情急之下不光是四名女性买的物品,他的刀也丢在了外头的街道上。此刻只剩一把约莫30厘米长的怀刀,这显然不是理想的选择。

    匕首、短剑、短刀之类的武器在世界各地都更加偏向于流寇、刺客和不法分子所用的武器,因为它们短小容易隐藏,在一些禁止携带刀剑的场合可以偷偷带进去。

    但只要你心理素质过硬而且经受过相关训练,拿着刀剑或者长矛等长兵器,基本面对持匕首的敌人都是十拿九稳——我们扯远了。

    总而言之,拿着攻击距离极近的怀刀,又因为流血而体力不像早前那么充沛的情况下,仍旧是少年体格的弥次郎要去和壮年男性对手打近距离肉搏,显然落败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

    和人社会有句老话叫做“拳怕少壮棍怕老”,在肉搏战当中体能与体格的优势要比技术更大,而拥有长度优势的兵器格斗则器械和多年练习带来的技术占比更高。

    当然持有短剑短刀的肉搏战和空手的肉搏战是两码事,但是总而言之目前身心受挫的弥次郎1对1估计都够呛,就更不要提双方的战力对比还是不均衡的。

    ——5人当中能算得上战力的只有两个,而且弥次郎流失了一部分血液,尽管没有伤及主要血管而且已经被止住了,但也使得他面色苍白站都不太站得稳。再加上内心受挫自信心受损,他在见血过后估计不光不会变的凶狠起来,反倒可能更加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因为他体会到了危机,确凿无疑地认识到了若是战败自己会面临的下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优渥日子养出来的小少爷害怕失去的东西太多,因此在果断性上面势必会比一穷二白的流寇稍差。

    总而言之,弥次郎是不能指望了。所以得想办法加强一下其他人的战斗力,有没有什么能充当武器的东西——米拉迅速地粗略扫视了周遭,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

    若是眼下还在青知的话就好办一些,青知的竹器贸易业发达四处都堆放着竹竿,削尖了头拿在手里就可以成为简易的长矛。

    但安尚没有这种东西,而且这边是贫民窟,任何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捡去再利用了。

    耳闻目染,尽管尚且青涩,但传自贤者的优秀思考能力和局势判断能力仍旧可谓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

    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先是让队伍当中的另一个战斗力多少恢复过来,迈过自己内心的那一关。紧接着又环顾四周搜寻任何能够简单处理过后便临时增强小队战斗力的物品。

    亨利可以选择一个人解决一切,因为他有着这种程度的战斗力。曾经的米拉只看到了贤者战力强大的一面,但如今的她也能明白他每次都是衡量过计算过才进行的行动。

    亨利喜欢单打独斗,因为大剑的战斗方式加上他的速度很难有人能跟上他的节奏。不够强大的队友和他并肩作战的话反而会成为拖油瓶与阻碍,增加贤者需要留心保护的目标。

    过去的米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个背影,也想要硬着头皮冲上去正面战斗,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敌人。

    或许有朝一日我们白发的洛安少女也会攀登上那个高峰,握着剑在朝阳之下仅仅只是给予身后的人一个背影,便能令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安心起来,但现阶段的她仍旧无法做到。

    与其期望那遥远未来的美好,不如脚踏实地做好如今能做的事情。在来到了新月洲这种陌生的东方土地,断绝了佣兵公会的后勤与情报支援以后,越来越需要自力更生的日子,使得我们的白发女孩之前所学的一切开始融会贯通,消化变成她自己的东西。

    思路开始改变,她不再只是一味追寻着贤者的背影。

    她无法,也不应该成为亨利梅尔。

    她是她,她是米拉。

    她开始像是自己老师一直在强调的那样:观察周围,注意细节。

    同伴的战斗力与个人状态、敌人的战斗力与个人状态、周边的可利用环境等等一切因素。

    以“团队”作为基础而非“个人”作为考量前提,思考能够让整个队伍协调配合增强整体作战和幸存能力的方案——听起来仅仅只是一个思考前提的变换,但需要注意的变量却有极多:例如你自己的体能可以承受得住的强行军,队友不一定能跟得上。

    责怪队友无能这种事所有口若悬河的失败者都能做到,与其等到失败了再来后悔莫及不如一开始就再三确认其他人各自能做到什么样的事情。

    ——绫和樱基本上算是战力范围之外,这两位和族大家闺秀型的女士连该怎么战斗的常识都不曾拥有。反倒是个子最小的璐璐因为猎民出身,虽然力量和负重不行但娇小灵活且有各种逃亡经验,讨论起战术来一点就通。

    将她也计算进入战斗力,最少能对敌人造成一些骚扰和注意力分散之后,可行的方案也增加了起来。

    在迅速确定了一些基本框架之后米拉让所有人聚集起来,开始商讨方案:“要逃离敌人的追捕,通常来说有三种方式:”因为要表达的东西很多并且相对需要语速,她用的是更加流利的拉曼语,并且请博士小姐转译给其他人。

    “第一种是速度,通过极快的速度,甩开敌人。”

    “这点我们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体力上并不完全占据优势。弥次郎受伤,然后樱和绫也不是很擅长长途奔跑。”博士小姐在转译这一段的时候小声叹了口气。

    “第二种是地形,利用对于当地地形的了解,绕晕敌人,甩掉敌人。但这显然也行不通,因为这是他们的地盘,我们都是外来者。”

    “最后一种,就是通过强大的武力打击,他们知难而退,主动撤离。”洛安少女学着贤者那样,在强调重要的事情时竖起了一根手指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樱欲言又止,她看向了仍旧有些呆滞的弥次郎,似乎在担心自己的言语打击到小少爷的自信心——但这并不完全是照顾他的内心,主要原因还是花魁再也不想搀扶着对方前进了。

    “打不过啊。”小少爷的声音透着颓废,丝毫没有过去傲气逼人的模样。幸灾乐祸点的人估计都开始嘲讽他是经受不起挫折,这虽然残酷,但也着实属实。

    出生在富庶的青田宗家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弥次郎此前的人生一直一帆风顺,经受着最好的训练拿最好的装备,而不可否认的是在剑术这方面上他也确实天资卓越。

    缺乏开锋锐器实战经验是如今和人武士社会的一种通病,之前鸣海等人面对山贼的时候也因为初战而产生了一系列的紧张感与后怕——所以弥次郎的这种处境并不少见。

    只是鸣海等人到底已经是成年人,心智更加成熟的他们对于挫折的心理耐受能力要更高。

    成年人总是有泪有痛也忍着,而小孩子就摔了下膝盖破了皮便开始哭闹要找妈妈。

    越是受到家里宠爱的小孩,在面对挫折时自行承受的能力就越差。平日里一副心高气傲模样的小少爷在受伤了以后表露出的软弱很显然是希望有谁来安抚他,但眼下的情形特殊,即便周围其他四人都是女性,却也没有任何人抽出什么时间来温柔对待他。

    我们的洛安少女甚至直接就给了他一个巴掌用简单粗暴的洛安战斗民族手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打不过是肯定的,但是我们不需要全歼对方。”米拉这样说着:“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让他们知难而退,体会到难度,认为不值得就行。”

    “就像狼獾。”璐璐忽然提了一句。

    “狼獾?”樱和弥次郎似乎都不认识这种生物。

    “夷地的一种生物,小,但是很凶,熊都不敢惹它。”

    “不是打不过,是不划算,小又没有肉,还会被咬很痛。”夷人的女孩这样说着,而她朴实的话语让其他人也大致明白了米拉的方案。

    “嗯嗯。”白发女孩点了点头:“万幸的是我之前就有担心这样的问题没下死手,所以目前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解决的程度。我们只需要让他们明白这边也是有实力的,本身就不是血海深仇,双方各给台阶下就能解决这件事。”

    “没必要死斗......的意思吗。”樱和旁边的绫也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她们都看向了弥次郎。

    武士的文化是不容许这样的屈服的,他们视妥协为耻,认为坚持一条路走到黑哪怕末端是死亡也是光荣的。

    弥次郎沉默了,他显然陷入了纠结。

    一方面十几年时间熏陶的武士文化造就的内心价值观不允许他屈膝于人,但另一方面刚刚的吃瘪又让他失去了喊着要誓死奋战的勇气。

    “我明白了。”小少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而在这一切的计划确认完毕之后,一行五人就停留在了原地修生养息恢复体力,等待着那些流寇从街口的另一端优哉游哉地走进来。

    “我希望我们可以谈一谈。”米拉摘下了头上的斗笠,一手抓着刀柄,面色凝重地对着那走过来的几人说道。

第一百零一节:戛然而止的谈判

    里加尔世界的古拉曼帝国曾有一句话叫做“假若你渴望和平,那么做好战争的准备”。

    这句话与拉曼人流传至今的许多话语一样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后人赋予更多的释义——今人对其解释一般有两种:其一是和平来之不易,势必需要通过流血牺牲艰苦奋斗来得到。

    而另一种,则不仅可以应用在国家关系上,用来形容任何涉及到对峙方面的局面或是人际关系处理也都大同小异。

    ——即便目标是和谈,却也绝对不可以表现出软弱。

    弱者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的,倘若你表现出一丁点的软弱因此被对方瞧不起了,那么谈判就会谈崩,对方就会选择强取豪夺。

    很简单也很野蛮的思维,即便言语修辞控制得如何文质彬彬,本质上的概念却也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强势的一方不需要在乎弱势一方的任何提案。

    在你可以用武力将对方的所有财产劫掠一空的情况下,极少有人会在乎对方提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和好金。

    所以假如你渴望和平,那么你需要先做好战争的准备;假如你希望和谈,却也先做好誓死奋战的准备。

    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国家或者势力是没有资格上谈判桌的,就好像被砍掉了爪子拔掉了牙的猛兽只能为人类贵族屈辱地扮丑表演一样。

    所以哪怕是希望各退一步互不打扰,米拉却也仍旧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誓死战斗的架势。

    白发的洛安少女在内心当中搜寻着各种说辞,思考着自己的老师是如何使得别人折服的,拼尽一切想要找出一个能够和平解决不出现伤亡的方案。

    但她终究还是有点嫩,千算万算,她算漏了一点。

    “噗,呵哈哈,谈谈?”

    这是洛安出身,在遇到亨利之前处于亚文内拉王国社会底层的米拉所熟悉的语气。

    旁边的花魁和璐璐亦是对此十分敏感,唯有博士小姐和小少爷虽然不明白具体的涵义,却仍旧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快。

    居高临下,自认占据优势地位的嘲讽与戏弄。

    阴阳怪气的语调和幅度大到有些浮夸的嘲笑,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

    “啊——”洛安少女反应了过来,回头看了一下自己这边。

    穿着长袍的博士小姐和璐璐两人身高在一米五内,小个子,一看就没什么战斗力。花魁虽然高挑但是皮肤白皙,哪怕剪了一头短发也依然看不出任何彪悍意味。

    女性在和人社会当中本来地位就不是很高,她们是男人的陪衬,是家里的摆设花瓶。这些人光是性别就已经天生瞧不起她们四人——而唯一看起来足够彪悍威武并且是男性的小少爷虽然体格有了,却仍旧一脸稚气未脱,而且之前又是主动出击却被打了个狗血淋头。

    再加上对方出现的时候他们转身就跑,这一系列的举动和表象早早地就透露出了己方的弱势——如此看来逃跑不得不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若是当时不跑的话现场起了冲突只怕结果也不会好上多少。

    人都是以貌取人的,越是头脑简单的人越倾向于让一切黑白分明。

    贤者一米九五的身高拿着克莱默尔尚且会有人胆敢挑衅,眼下的阵容,她不做点别的什么是很难让这些人提起足够的重视。

    动刀是不行的,这些家伙应当是和过去在亚文内拉和西瓦利耶境内的洛安族人很像——因为他们胆敢向弥次郎这样的贵族动手——多半是生活在底层翻身无望,因为一穷二白而失去了任何后顾之忧,只图谋眼前的财富和享乐的人。

    所以动刀无法吓退他们。

    必须用别的一些什么,可是能做到吗?

    她所拥有的就只有一些只言片语的学习,尽管贤者擅长许多事情,可如同这样的直接施法并非其中之一。

    他虽然有相关的知识,却并无法教她真正的使用方法。

    之前的两次应用都是一次性力竭了。

    控制,控制。米拉不停地默念着,默念着。

    该用什么来吓唬他们?

    风?之前用过两次都是这种,作为精灵魔导师的选择,这是十分实用的高阶法系。

    可是这种透明的东西哪怕杀伤力极强,用来吓唬人却是不太合适的。

    是了,必须用某种肉眼就可以捕捉,生物天生就畏惧的东西。

    “控制,米拉,你能办到的。”她继续自我说服着,然后轻声说出古语中激发魔法的诱词。

    “阿克通——”“嘭——!!”

    瞬间爆发出来的过于明亮的金色夹杂橘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小巷,魔力的迅速流失令她立刻感觉到脚步变得虚浮起来,洛安少女咬紧了牙关像是努力扑灭火灾的人一样控制着试图把它缩小,这导致她手里的那团魔力构成的火焰像是通风不好的烟囱一样忽明忽暗甚至烧起黑烟来,原本只是温和的感觉甚至因此出现了魔力逆流导致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内部血管被高温灼烧,但她咬牙忍住了,在数秒内强行控制缩小了这一团火焰。

    “呼——”半人高的火焰缩小到变成细微的火苗缠绕在手掌之间。

    “这南蛮女人是阴阳师!”流寇们的面色变了,如她所料,在见到他们未知领域却又能给予足够强悍印象的东西以后,这些人的表情当中终于出现了慌张。

    前提条件达成了,这些人提起了足够的重视,不再是蔑视和嘲讽的神情。

    “我希望。”她一字一句地再次说道:“我们可以谈一谈。”

    “呃——”

    “好——”下意识慌起来退后了一步的流寇们气焰消了一消,这时他们当中也有人终于注意到了绫身上的博士袍子,虽非有意,就连洛安少女本身也并未注意到地,一系列的巧合进一步强化了他们这边虚假的高大形象。

    富裕武士家的子弟;大书院的博士;以及能够运用法术的异乡人。

    这些细节其实一早就存在,但在心怀蔑视的情况下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当一回事。

    这种灯下黑是怀有偏见时常常出现的场面。

    一位富翁因为对华贵奢侈品不感兴趣因而买了镀金的饰品,但所有人都认为那是纯金的;而穷小子耗费了十来年的积蓄买了纯金的首饰,周围所有人却都觉得那肯定是假货。

    误打误撞,即便洛安少女本人其实也并不完全理解一切,但当她展现出魔法的能力的一瞬间,随着印象的改变,这些人放下了对一行人的蔑视,才终于注意到了那些细节。

    自然而然地,他们开始添油加醋。

    人是一种善于自我欺瞒的生物,即便实质上对面的5人阵容仍旧没有任何改变,流寇们却开始七嘴八舌地小声讨论了起来,给出各种理由说服彼此和对面几个人起冲突不划算。

    目标达成了——仅仅只是控制着显现出火焰而已,听起来有些滑稽可笑,而且单就实际而言以米拉目前的水平她用魔法战斗还不如以武器战斗来得高效。

    实际上只不过是显现出火焰就让她开始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这是魔力消耗接近枯竭的一个体现,有些类似失血过多一样,持续下去的话之后还会瘫倒休克——

    但对方不知道这些。

    虚张声势起效了,说是讽刺也好,这甚至比起真刀真枪战斗更加有效。

    接下来就是给对方台阶下的时间——她回头看向了弥次郎,小少爷身上多半是带着不少银两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问题,但这个数目不能太大,不能让对方觉得他们是冤大头。

    依然是需要小心谨慎行事的,洛安少女思索着,转过头张开了嘴正打算开口——

    “我们——”

    刺痛的感觉从燃烧着火焰的左手传来。

    像是抽筋和刚刚魔力逆流的结合体,令她一瞬间脸色白了起来紧接着忍不住蹲了下去用右手捂住。

    “米拉?”身后的博士小姐立刻注意到了这点,而樱和璐璐也上前来看着她。

    白发的女孩痛苦得满头大汗,她只觉得浑身发凉使不出力气,但第一反应却仍是抬头看向那些流寇——

    “糟了。”

    ——示弱了。

    类似的想法充斥在脑海之中,但很快又一波的痛楚袭来使得她连去多余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双腿一软就瘫倒在了身后樱的怀抱里。

    这不是魔法失常,尽管她自己也说不上,但这一**袭来的尖锐刺痛就好像是——

    “有什么在,针对我。”她忍着痛抬起了手,发现自己整个左手都失去了血色一片苍白,手指麻木而僵硬到难以弯曲。

    “什么回事?”“这南蛮女人看来是个水货!”流寇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表情又逐渐变成了轻蔑与嘲讽,还夹杂着一丝贪婪。

    “啪——”

    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悄然出现的黑影,只有倒地的洛安少女清晰地看到了它。

    天空忽然变暗了。

    远处正在休息的贤者敏锐地转头看向了这边,在马厩之中休息的小独角兽转过身一脚踹飞了栅栏门然后狂奔出来。

    “怎么回事,要下暴雨了?”“山里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鸣海和乔等人只当是普通的天气变化。

    但随着米拉的目光抬起头看向这边的樱、绫还有璐璐以及身后的弥次郎却都也变得目瞪口呆了起来。

    “滴答、滴答。”

    似人非人的生物流着口水以与那庞大体格不相衬的轻巧脚步接近了毫无察觉的流寇一行。

    天空之中灰黑色的雪花开始飘落。

    “怎么会。”而浑身乏力的洛安少女双眼之中映着那个无法忘却的形象。

    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里怎么会有食尸鬼。”

第一百零二节:天敌

    人类对于包含特定族群同类在内的大多数自己以外的生物所具有的情感,归根结底并不尽是与生俱来的。
    群居主义加上以文字、绘画、歌唱和口述方式所流传下来的文化,令刚刚学会认知的孩童与青少年也可以很快明白应该去爱什么,应该去恨什么。
    人是无法脱离自己所出生的族群文化背景的。
    成长过程中的耳闻目染,身边大人长辈的一言一行会对下一代造成极为深刻的影响,而当他们长大了,又会将这一切又再教授给自己的下一代:
    “洛安人是该死的小偷,强盗。”西海岸王国的农民们如是说着。
    “亚文内拉人就是一群目不识丁可笑的贱民。”而西瓦利耶的贵族老爷们哪怕至今——虽然变得小声了许多——也都仍旧宣扬着这种观念。
    曾在某一特定时间点或者因特定事件形成的刻板印象,在同一文化圈之中流传,进而最后演变出了令年青一代狂热地陷入“爱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国家,恨一群你从没见过的人”的死局之中,可谓是文明的弊端之一。
    但多数时候这种传统经验还是有效的。
    例如人人喊打的老鼠苍蝇是因为会祸害人类辛苦囤积的食粮污染食品传播疫病。可就连这样理应是所有农耕文明所憎恶的生物,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文化将其供奉为神。
    所以人类的憎恶也好喜爱也罢,许多都并非天生,也不共通。
    ——但这次不一样。
    当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混混流寇都听到动静回过头时,这些分明出自不同阶级甚至不同文化的目击者,内心当中第一种浮现出来的情绪却罕有地一致——
    让全身如坠冰窖的恐惧,以及肌肉紧绷汗毛立起的厌恶与敌意。
    “咳——呸!这什么,恶心的鬼玩意。”混混里头胆子比较大的人转过身,吐了口痰横着脖子叫骂了出来,但他的停顿和话语之中带有的颤抖表明他只是在用不屑和鄙夷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南蛮人的鬼玩意?没什么好怕的,就一只!”另一个混混也转过了头大声叫嚷着,但是同时他却退到了自己伙伴们的身后,并且不断打量着另一侧小巷的转角出口。
    食尸鬼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它和米拉过去曾在东海岸见过的大致一样,却又有一些细微区分——它的表皮覆盖着蛇一样的细密鳞片,似人非人的身形拉长了许多,显得高大,不粗壮但却坚实的肌肉包裹着的身体。虽然四足而行但手指细长的前肢可以看出来保留了抓握能力,后肢却像是猫狗虎豹一样脚尖着地。
    星咏博士出身的绫立刻注意到了面前这物种的体态特征,而猎民的直觉也让璐璐整个人都像是出鞘的山刀一样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行动。
    她们二人都不认识这种生物,也不似米拉曾经有过对抗的经验,但凭借自身的知识却也已经足以辨识出这生物的可怖之处。
    如猫一样看起来柔软修长的脊柱和以足尖着地的后肢,这种特征表明它是一个矫健迅猛的猎食者。而与人类相似的手掌又显然是为了使用工具而进化出来的特点。
    北部的夷人有句老话叫一猪二熊三老虎——这里并不是指战斗力的强弱,而是对于人类的威胁程度。
    野猪的领地与人类接近,体型也相较后两者更小。
    体积庞大如同里加尔的亚龙那样的生物确实令人恐惧,可是人类对它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当人类躲进狭窄的地窖避难时龙也不会费太大劲去杀死这些不过它们巴掌大小的生物。
    大型危险生物像是天灾,威胁的是城市村庄,乃至于王国,一个文明的兴亡。
    但对个体的人类威胁最大的,往往还是和人体型相近的生物。
    因为它们可以进入人类躲藏的庇护所,可以搜寻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尽管是第一次面见,但是这个面容与人类如此相像却又具有众多细节能够断定不是人类的生物,本能地令人内心浮现出了极致的厌恶与鄙夷。
    就好像世间所有一切美好事物的反面集合呈现出来的实体一样,哪怕是罪行累累的混混此刻都觉得自己要比这污浊的黑暗生物更加高贵光洁。
    食尸鬼没有理睬他们,哪怕这些青年或者成年的男性发出了一系列壮胆威吓的意图的噪音,它那双没有眼瞳纯黑色的眼珠却一直直盯盯地——
    锁定在倒地的米拉身上。
    心思聪慧的洛安少女结合前后关系立刻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地瞥向了自己抽筋的左手——那不成熟的魔法运用带来的余波仍在——是魔力将它吸引来的?可这不是和人的城镇吗,它是怎样溜进来的?
    想不通的问题不应当继续想,尤其是在这种现在紧要的关头——她立刻作出了决断:“冲着我来的,你们跟我分开。”洛安少女如是对着同伴说道,她如此判断并非个人主义想出风头,而是四位同伴里能跟得上她速度的估计也就只有璐璐,一起行动的话他们可能反而会成为累赘。
    至于正面对决,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不会考虑。
    过去曾经与这种皮糙肉厚的东西交手过的洛安少女是十分明白杀死一头食尸鬼有多困难的,它们厚厚的硬化表皮防御力堪比30层的亚麻甲或是经过硝化处理的硬化牛皮甲,只有足够坚硬且锋利的武器加上正确角度的高速刺击或者劈砍才能击穿表面——而在这之下还有一层结实到足以卡住刀刃的肌肉与骨头。
    这种诡异东西即便具有生物的外形却也不能认为就是生物,它们没有或者只有极轻微的痛觉并且要害极少,哪怕内脏被好几支长矛刺穿都依然可以保持十数分钟内惊人的战斗能力。
    坚硬的表皮,难以被杀死的顽强生命力,锋利的爪子与强悍的撕咬能力,单对单能与其一战的仅有全副武装的甲士或是顶尖的剑客。
    轻装且左手因为魔法逆流而抽筋发麻,又只有一把短短的单手刀的洛安少女即便技术上勉强能给够得着老练剑士的层次,装备和自身的状态却也是不甚理想的。
    所以逃跑是最佳选择——但她刚刚说完其他几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混混那边就有人有了动静。
    推搡着让同伴上去的中年混混终于鼓动了那入行还不够久不太明白江湖世道的年青流寇,以为兄弟就在自己身后的青年人用和人的语言大声叫骂着为自己壮胆,怒吼着将匕首捅向了这他们以为还是米拉召唤出来的黑暗生物。
    “呲啦——”“啊?”连攻击者本人都未曾预料到会如此容易得手,这头食尸鬼就像是一个不会动弹的靶子一样被他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左侧肩膀的皮肉——‘防御力比料想的差?’米拉立刻皱起了眉头,那身上的鳞片看起来防御力怎么还不如当初东海岸的那些——但更令她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嘶——嗷——痛——”气流声和哀鸣,之后是发音诡异却大致可以辨别出音节的和人语言。
    “说话了!!”小混混们慌乱之中一个个都后退挤在一起接着有人左脚绊右脚摔了下去就带倒了一片,重重摔在地上的这些人开始哀嚎,而因为突发情况而发愣的那名年青混混,则也因为一系列的变故而失去了自己——
    最后逃生的机会。
    “嗷——”一瞬之间,扑起的食尸鬼用修长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双肩将他扑倒在地,紧接着横过脑袋咬住并撕开了他的喉咙。
    “简直像是训练过的猎犬。”虽然怕得脸色返青但却因为好奇的天性仍旧目不转睛连眨眼都不肯做的博士小姐直勾勾地盯着食尸鬼并且自言自语地说着,而她身后的花魁则是一把抓住了绫的领子就把她往身后拉。
    “命都要没了还做什么研究!”樱大抵是五人当中唯一一个还能正常思考的,本来因为情况和以前不同而呆滞了一下的洛安少女也因为她这一声而惊醒了过来,她爬了起来并且紧握武器。
    “走走走!”小巷这头的几人慌忙跑向另一侧。
    “快起身!”“滚开啊!”而在食尸鬼附近的混混们也陷入焦虑和混乱,他们手脚并用地把同伴踹开或是推开试图拉开距离起身逃走,但杀掉了年青混混的食尸鬼甩了甩脑袋,紧接着压低了身体。
    “嘭!”修长如同山羊一样的后肢脚尖着地,用力一蹬就将它这数十公斤重的身体推上了半空。
    “啪!!”落下的动静相较之下沉重了许多,贫穷人家年久失修的屋瓦直接被踩穿了一个大洞导致它整个半边身体陷了进去。落下的屋瓦和忽然从天空中伸出来的一只黑漆漆的爪子惹来了屋内那些对于外面事情视若不见的居民的一阵尖叫,但怪物没有搭理他们,它从破口当中抽回了自己前肢紧接着像是一只花豹一样匍匐着身体快速地在屋脊上攀爬。
    只用了不到10秒的时间,它就已经缩短了抢跑的洛安少女一行领先的距离。
    ——逃不掉了。
    “不列特。”米拉没忍住骂了句粗口,接着停下了脚步:“你们走,攻击它会引起反击。”她甩了一下单手刀,左手张张合合尝试了几次确认从麻木抽筋之中恢复了一些。
    “嘭!”**十公斤重的食尸鬼从屋脊上跳了下来,它直立起了身体,身高足有两米二以上,而修长的前肢足足垂到了膝盖附近。
    没有瞳孔的诡异眼珠打量着面前的洛安少女,也许是因为本身就不是高等魔法师的她身上微弱魔力反噬逐渐消失的缘故,它没有第一时间发起进攻而是似乎在犹豫观察。
    米拉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也没有急着在不清楚对手情况的时候抢攻,而是抓紧这短暂的契机也对这头食尸鬼进行了评估。
    它和以前遇到过的食尸鬼明显不是一个类型——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已经足以让洛安少女做出判断。
    那名年青混混牺牲性命捅的匕首插进去了一半有多,显然这头身形更加修长的食尸鬼表皮也更加薄弱——是种类的不同?因为里加尔与月之国之别?
    不,似乎不仅仅是表皮防御力的区分。
    当年遇到过的食尸鬼皮糙肉厚而且数量众多,但作为代价个体的智慧并不高,倘若断绝了指挥那么会变成只有杀戮本能的魔物,会落入简单的陷阱被杀死。
    但这头不同。
    它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于米拉本人的针对性,甚至于具备有痛觉并且能够识别出是谁攻击自己的并且优先消灭有威胁的目标。
    而此时此刻它又像是一个老练的剑士一样,开始评估确认自己面前的目标。
    米拉忽然想起了故人曾说过的话语:
    “就像是生物经历一代一代的自然考验最终进化出适应当下环境的个体一般。”
    “这些东西也会进化。”
    “更加强壮的体格,更加厚实的表皮,更长更尖锐的爪子和牙齿,更快的速度。”
    “它们在进化。”
    “以成为。”
    “更好的杀戮机器。”
    像是一声惊雷,结合自身对于战斗的所知,她立即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头食尸鬼会有诸多的不同——
    当初在东海岸遇到的那些可以认为是主力型:集体活动,皮糙肉厚但个体智力更低,没有独立感知与判断能力代表它们可以毫不畏死地前赴后继冲击人类的防线消耗有生力量。
    在正面战场环境下,悍不畏死生命力顽强且数量如潮水的食尸鬼是人类最可怕的噩梦。
    可倘若你所需要的是针对某些特定目标进行的重点击杀呢?
    大规模的进攻不光成本高昂也很容易引来注意,令对手调兵遣将发起大规模的反击。
    倘若己方的战力仍旧不足以确保战胜的话那么这种过于急躁的做法会迎来自身的灭亡。
    因此所需要的,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目标所在区域的刺客而非主力。
    单一个体深入的话,就必须注重应变能力,确保它能够击杀特定的目标而不是遇人就杀引发过多不必要的关注,并且有能力自保。
    所以它被赋予了更高的智慧,一些——这么想不知道对不对——独立思考或者最少是应变的能力。
    冷汗淋漓。
    想通了这一点的洛安少女再次确认到了这些污秽的生物完完全全是针对人类而设计出来的杀戮兵器这一事实。
    在人类建立起文明与城邦以后,除了同类和其它种族,已经极少再有这种。
    宛如天敌一般针对性的存在。
    “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北方藩王的谋反意图。
    ——之前莫名其妙展开的里世界。
    ——当时贤者的反应。
    ——熟悉的黑雪。
    ——针对魔力反应,拥有自主行动能力,牺牲了力量与护甲换来更快速度的特化型食尸鬼。
    到了新月洲之后的一系列经历像是一个一个的点。
    在这一刻连成了线。
    但问题也就来了——自己的老师理应更早注意到这些的,为何他——‘别再想了,米拉’她这样警告着自己。
    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掉以轻心的对手。
    她活动了一下握刀的手指避免下意识的用力导致指尖麻木不听使唤,然后。
    一步踏出。

第一百零三节:优势

    米拉手中握着的单手刀并非任何意义上的精品,过去购自苏奥米尔原本属于咖莱瓦的这把战刀仅有80公分长短却重达1.3千克以上。
    缺乏锻造大师才能掌控的渐薄设计导致这把刀从根部到刀尖都是相同的厚度——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结合本身的分量实际上使得它比洛安少女已经失去的那把一米多的手半剑手感都重。
    厚重的刃型还有另一个缺陷,因为截面过厚的缘故它在锐器的本职工作——切割——上表现得并不如人意,比起利刃偏向于斧刃的这把武器也许利用分量砍树可以咬得很深,却缺乏足够的速度来施展快速连续变换的剑技。
    ——换而言之。
    她的每一次攻击都必须把控好时机和距离,思路必须明晰搞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乱挥一气的话不单体力消耗很快,还极有可能每次都只切开了空气。
    ——目标是胸腔。
    站起来足有两米多高的食尸鬼虽然徒手,那过长的手臂和足有30公分长的爪子却使得它攻击范围堪比贤者的大剑或者短矛一类兵器。
    倘若洛安少女并未遗失自己那优秀的矮人制布里艮地板甲衣那么她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拉近距离与对方缠斗,或者情况更理想一点的话也可以选择逃跑或者找寻别的武器获得距离优势,可世上没有假如,而她也别无选择。
    因此她在短暂的打量过后一步向前,抢先发起了进攻。
    “咻!!”食尸鬼以惊人的速度反应了过来试图以爪子格挡——它并没有像之前被小混混攻击时那么麻木迟钝,而所幸我们的洛安少女也并没有把所有赌注下在这上头。
    踏步,重心前倾,高位起手式。
    她用出的是一招平平无奇从左上方向着右下方劈去的单手斜斩。
    “啪!!”食尸鬼抬起了它那过长的爪子试图格挡攻击——米拉立即察觉到这一点,沉重的单手刀挥砍速度还是慢了,会被挡住,但是她仍未收手。
    有人曾说过,剑术就好像在抢答。
    只是这道题如果你答错,下场是自己殒命。
    她计算过了。
    由下至上的斜撩或者与起手式对齐的水平斩施展速度其实更快,但她采用了动作更缓慢的下劈,正是因为攻速缓慢每一击都必须取得战果才行。
    “嘭——嚓!”沉重的锐器在大部分时候不是好事,但倘若你懂得如何发挥,重量也能成为优势。
    “喝啊!”一头短短的白发飞舞,尽管相对缓慢,但这一刀还是劈出了破空的“咻”声。
    “嗷!!!”墨绿色体液溢出,有着五根指头的右爪齐腕而断,而余势未消的单手刀刀尖扎入了这头食尸鬼胸腔的下半截,在肋骨上划出了浅浅的痕迹之后顺势向下“嘶啦”一声宛如优秀大厨划开鱼肚一样在它的躯干正面留下了一道超过半米的狭长划痕。
    “痛!!”含糊不清的人类话语再次从它口中传出。“啧——!”而洛安少女急忙脚尖蹬地向后跃出一步拉开了距离。
    “咻!”她堪堪避开了这头食尸鬼长爪的挥舞,但也因此退出了自己手里单手刀能有的最远攻击距离。
    “痛!!痛!!”咆哮声与咕哝声混杂着带有鸣音的人类话语,让在场的人感觉不寒而栗。而更令身后几人绝望的是米拉这一击所造成的结果并没有期望的那么高——那道半米长的切口划开的只是表皮,而这诡异生物惊人的恢复能力立刻在众人眼前显现。
    短短十秒的时间内,前胸的伤口愈合的同时食尸鬼断掉的右腕也完成了闭合,流淌在地上的墨绿色体液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冒出泡泡紧接着归于平静。
    战果差强人意,尽管能够砍掉一只爪子已经令它失去了最少三分之一的战斗力,但她原本更希望的是能够赶在它格挡之前命中躯干,以沉重的上段劈砍将它击倒并且追击造成更多的伤害。
    不光是奔跑起来,这东西攻击的速度也比自己更快——洛安少女通过这一次交手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象牙白色的眉毛紧皱,同时却控制着呼吸稳住避免心跳过快导致自身过早力竭。
    这是全面优于她的对手,刚刚的攻击抢先了一拍也只造成了勉强还算可以的效果,身后的几人当中作为外行人的博士小姐和花魁都松了口气,但是终于从麻木状态脱离出来的小少爷和有狩猎经验的璐璐却是和米拉一样也皱起了眉。
    “不妙,我们得帮她。”兴许是冰冷的恐惧与危机感结合之前米拉那一巴掌仍旧残留在脸上的火辣,弥次郎终于丢掉呆滞重新拿出了武士应有的模样,他对着三人这样说着,但只有璐璐点了点头,樱和绫都是一愣。
    “她不是打残了那只东西吗?”花魁直接问了出来,但弥次郎摇了摇头。
    “这......”他迟疑了一会儿:“这魑魅魍魉的速度和体能都比她强,也比我强。而且恢复力更高,抢攻没能一次解决陷入来回对战,输得只会是人。”
    过于文雅的武士措辞令这一段话听起来有些不够明白,弥次郎停顿了一会儿:
    “拖久了会输!”
    换成了更为直截了当的方式这样说着,紧接着瞥了一眼周遭门户紧闭的人家,在瞧见了其中一家人悄悄开了一点门缝往外瞧的时候当先就一步冲了过去踹开了大门。
    “嘭!”“哎呀!”门框撞在男主人的鼻子上让他一声痛叫就倒了下去。
    “吾乃皇室御封华族,青知镇青田家嫡长子青田弥次郎平武是也。闭户不出视而不见的小农,汝可有农具草叉一类!”摆足了架势厉声威吓的弥次郎使得这一家四口的贫民缩到角落里抱成一团。
    “可有!”他再次大声强调,而女主人这才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另一侧放在屋里一角的农具。
    “......”弥次郎瞪了几人一眼,然后走了过去将这些锈迹斑斑满是灰尘的锄头、铲子和草叉一把抱起紧接着又跑了出去。
    “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绫和樱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弥次郎,而小少爷把草叉递给了身高最高手也最长的花魁,又看了一下璐璐和绫,陷入犹豫。
    “抓着这端,前面端平,尖的对着那头东西,不要对着自己人,行?”他对着花魁这样说着,而后者点了点头:“别把我当傻子。”
    “嗯。”弥次郎趁了趁手里的两把农具,最后选择了打击面更广的铲子,而留下的锄头对于璐璐和绫来说显然都还是太重。
    夷人的女孩机警地反映了过来,她“咻——”地一声冲进了刚刚那家农民的家里,紧接着一边跑一边用口音很重的和人语言说了一句“借我了。”一边在手上摆弄着。
    她拿走的是农民家里挂在横梁上拿来悬挂熏制物品的坚韧稻绳,用随身的小刀割断之后三下五除二璐璐就把它变成了一条中间有小布袋的投石索。
    她紧接着从附近找了一些尺寸和重量相当的石块,将腰包当中的个人物品“哗啦”一下全部倒在地上之后把袋口撑开,用作石子的弹药袋。
    “......”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终于反应过来的其他几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武装。
    “咳——”“嘭!”额头和鼻梁受伤的农户满脸憎恨地看着外面的弥次郎并且重重地关上了木门,透过门户仍旧可以听到他在大声地对着自己的家人一边发火一边指挥:“垃圾东西,开什么门,门外有什么好看的吗!搬桌子过来把门顶上!!”
    显然刚刚是家里的孩子或者其他人按捺不住跑来打开了门缝。
    这一系列的小插曲发生在米拉的背后,远处的流寇混混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起身绝尘而去,他们甚至连叫骂都不敢再做,同伴的尸体也还留在地上没有理会,生怕吸引来这头怪物的注意力。
    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到了洛安少女的眼角。
    咸咸的汗使得她右侧的眼睛感觉到了一阵酸涩的刺激,但她抗拒着没有闭上右眼,哪怕因为汗液的刺激而开始出现血丝,眼下却也怎么都腾不出一只手去擦掉它们。
    不适也必须忍受。
    米拉以两手握持这把单手刀,沾着墨绿色体液的刀尖指着食尸鬼,随着它的移动而转向,始终保持着威胁。
    食尸鬼没有发起攻击。
    她不知道是对方有意在等待她体能流失集中力下降还是单纯只是对于这能够使它感觉到疼痛的武器有所忌讳——不论哪一种,都证明了面前的这头食尸鬼更像是聪慧的野兽而不是无脑的怪物。
    往好处看,没有立刻发起攻击令身后的几人找寻到了武器做好了准备;但往坏处看,长时间保持高度集中神经紧绷,对于她这个顶在最前面的人而言消耗也是惊人的。
    一直保持着对峙状态不动会导致肌肉变得麻木,时间拖得越长对她来说实际上越不利,一旦肌肉变得僵硬麻木,很可能战斗触发的时候会反应不过来,甚至连刀都无法握紧。
    她必须立刻作出决策,是要在体力消耗过多之前进行攻击,还是继续对峙下去。
    全神贯注的米拉没有和其他人交流的余力,但所幸做好了准备的璐璐也以猎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天性,当机立断地就甩起了投石索。
    “咻咻咻——”在半空之中旋转越来越快的投石索在加速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璐璐松开了一侧的绳索,但是由于是临时制成并且石子也未经打磨,加上担心命中米拉她瞄得稍高了一点,这一击直接“咻——”地一声从食尸鬼的头顶飞过,落在了身后死去小混混的附近。
    “哈——”突如其来的动静使得米拉把注意力投向了后面的小混混尸体,她忽然想起过去被食尸鬼杀死的人会有变成亡灵的可能性,但这次那躺在地上的尸体却似乎只是尸体。
    ——至少它爪子和牙齿也许不带毒?
    被锋利的爪子和牙齿造成流血就已经够糟了,倘若攻击还带有毒素,那么局势就要更加难堪。
    不论如何,前面的踹门加上璐璐的投石索,两者结合使得洛安少女成功意识到自己同伴也开始了行动,察觉到这一点的弥次郎拿着铲子走到了小巷的右侧同时示意樱端着草叉走向左侧,接着开口:
    “你往回退,靠过来。”假如是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他忽然喊这一嗓子,可能反而会打断米拉的集中害她殒命,但洛安少女在意识到同伴也做好战斗准备之后心态就有了不少的变化,她在双目紧盯前方食尸鬼的同时耳听八方,及时地听到了弥次郎这句话。
    遵循终于变得可靠起来的小少爷的口令,米拉保持着刀尖指向一步步往后退。而犹豫了一下想要跟上来的食尸鬼则迎来了璐璐甩出的一块高速飞行的石子。
    “嘭!!”更多借助技巧而非体能的投石索是猎民常用的工具,璐璐灵巧地爬上了屋脊,从上而下的攻击而且是第二次使用,迅速掌握了这临时武器的校准,璐璐精准地将石子投在了食尸鬼面前的土地上。
    “嘭——”投射攻击让它本能地向后缩了一步,也正是这一缩使得米拉成功地退到了拿着两把长柄农具的同伴身边。
    “后面还有把锄头。”弥次郎提醒了一句,而洛安少女点了点头,回过身用袖子擦掉了额头和眼角的汗水,眨着酸涩的眼睛从博士小姐手里接过了锄头的同时,对着上面的璐璐叫了一句:“丢不中吗?”
    “石头大小重量不一样。”夷人的少女简单明了地答复,正经的投石索使用的石子需要打磨到大小重量大致相同,这样才能确保手感相似。但璐璐临时收集的石头尽管尽量捡了差不多大的,却也仍旧有上下浮动。
    这导致她用相同的手法甩出去的石头,可能因为本身轻一点或者重一点,就飞的太远或者太近。
    紧急情况下临阵磨枪的武器,五六米的距离能够确保落在食尸鬼的身边已经算是她很有投射类武器的天赋了。
    “好吧,保持骚扰也行。”
    从食尸鬼出现以来到现在不过六分钟多一点的时间,但身处紧张感之中的一行人却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持续好几个小时的大战。
    眼睛的酸涩感还没完全消退,米拉撕下了一块布条缠在自己的额头作为汗巾避免汗水再次影响视力。
    这头怪物所拥有的优势仍旧存在,它更高,更快,更大,恢复能力也更强。
    但还好她不是孤军奋战。
    整理好状态的同伴们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她获得的哪怕只有十几秒的喘息空间也足以缓解过于紧张的精神。
    “来吧你这丑东西。”
    洛安少女把战刀插在了泥地上以便更快取用,同时双手握住了锄头的柄。
    “第二回合。”
    “嘶——吼!”像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一样,食尸鬼发出了一声嘶吼,紧接着再次伏下了身。

第一百零四节:力敌

    压力在酝酿。
    仅以数据,仅从理论的角度而言,他们占据着优势。
    5人的小组面对仅仅一个对手,而且还是受了伤,残废了的。持一米多木质长杆的有3人,用简易远程的1人,还有1人随机应变。
    纸上谈兵者多半会说:“人多力量大,这样的组合已经足以确保取胜。”
    人多确实力量大,但也要看是什么人。
    同样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壮年男性组成的队伍,那么增加一名成员意味着战斗力可以呈倍数上升。如果他们面对的是同等级的对手,那么除非决策出现致命性失误,基本上不可能战败。
    但敌人和队友都不是那种理想处境。
    站起来有两米多高的食尸鬼尽管体格相对纤细体重却也有90千克,毫无脂肪全是肌肉的它全速冲刺起来,重装持巨盾的骑士多半都会被冲的一个踉跄——那就更不要提由米拉、樱和因为失血而虚弱的弥次郎组成的前卫阵列。
    刚接过手洛安少女就注意到锄头的头在晃荡,这一户农家估计是失了地的,宝贵的农具都放了很久没去保养,落灰又发锈。
    劣质的武器,未经训练体格不够强大的队友。
    它会怎么选择?冲击阵列?还是袭击向屋顶上的璐璐——因为后者刚刚两次进攻,并且食尸鬼很明显可以轻松跃上屋顶——但更重要的是。
    ——会出现人员伤亡吗?
    这是第一次。
    过去和贤者分开战斗需要自行决策的情况也有之,但她从未担当领队指挥的地位。
    以往我们的白发女孩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安危,思索如何配合同伴。但如今她待在了这个位置上,需要以小队作为单位思考所有成员的个人能力、安危以及心理状态。
    她全力以赴试图像贤者那样把控所有要素并且冷静梳理,但在面前摆着这么一个具有威胁且随时会付诸实际行动的对手时,她做不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于是压力累积了,加上之前战斗造成的疲劳和神经紧绷,米拉慢了一拍。
    “咻——!”食尸鬼直接冲向了她,它果然打算优先解决首要的而且也是造成过最大伤害的目标。
    樱咬牙试着用草叉向着它攻击过去,然而缺乏战斗经验又力量不足的她半道攻击就歪了,一个踉跄草叉直接在还差20公分能命中食尸鬼的地方扎中了泥地。
    弥次郎反应了过来,以高段大上位的姿势举起了铲子——他刚刚目睹了米拉的劈砍,知道这样的攻击足以击穿食尸鬼的骨骼。
    小少爷多年的训练没有白费,他握住铲子末端迅猛凌厉的攻击准确无误地命中了下伏冲刺的食尸鬼的天灵盖。虽是钝刃但仍旧具有相当杀伤力的铲子狠狠地命中了这头怪物,使得它的冲刺忽然一顿——这为想太多导致反应不过来的米拉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抱歉!”“先专心!”她大声喊着挥舞起了锄头,而弥次郎用力地把铲子往下压控制住这头食尸鬼以方便洛安少女瞄准,同时吼道。
    “喝!”重心前置又有磨利了的扁刃用以松开坚实泥土的锄头可谓是钝器和锐器的结合,因为食尸鬼的疯狂扭动米拉最后只能瞄准目标最大的背部挥舞。
    “啪!!”“嗷!!”虽然又锈又钝,但它凭借分量还是成功地砸了进去并且似乎打断了一根肋骨。
    食尸鬼发出了痛苦的咆哮——紧接着将没有爪子的那一只右前肢横着一挥。
    “啪嚓!!”“咚!”卡在它背上的锄头杆子应声而断,握在手里的半截因为惯性拍在了米拉自己的脑门上,使得洛安少女一瞬间头昏目眩。
    “死!”以和人语言说着简单词汇的食尸鬼紧接着一扭身体“咔!!”的一声就使得弥次郎手中已经腐朽不堪的铲子只剩下一根木杆。断掉的铲子头和半截锄头还插在身上,但头部和背部接连遭受重创的食尸鬼却狂暴无比地立刻转过身看向尚未恢复过来的洛安少女,直直就扑向她这个给它造成了最大伤害的敌人。
    所幸他们不止两个人。
    “哈啊啊啊啊”之前挥空了的樱端平了草叉发出颤音大叫着冲了过来,误打误撞直接就把草叉捅穿了正转向米拉的食尸鬼的侧腹。
    “嗷!!”约莫有小臂长度那么宽,接近整条手臂长的草叉攻击部捅穿了柔软的腹甲并且余势未消直接把它带着钉在了泥地里,樱本能地松开了手大喘着气脸色苍白地退后了几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救了她一命,因为倒地的食尸鬼立刻开始乱刨了起来,如果她还站在那附近势必会被抓伤。
    “咳咳——嘶——”队友所争取的时间让洛安少女也拉开了距离,三人重新退到后方。幸亏只是被残余的惯性敲中,稍微眩晕了一会就反应了过来,连破皮都没有。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无比想要一个平时会因为沉重闷热和影响视野而不为旅行冒险者所中意的头盔。
    “你把草叉也——”弥次郎瞪了一下樱,但花魁用更狠厉的眼神瞪了回来使得他缩了缩脑袋:“你认真?!”
    一次交锋,3把长杆武器,2损1失。
    又只剩下战刀和各种短兵了,食尸鬼疯狂地抓刨着使得几人无法靠近达成致命伤,屋脊上的璐璐丢了几次石块,但因为武器是临阵制成的缘故命中率和杀伤力都十分低下,几次命中也只是让它的咆哮声更加愤怒了一些。
    “死!”
    “死!”
    一直用沙哑的和人语言念叨着这个词汇的食尸鬼使得周围的住户们疯狂地搬来各种家具抵上门。
    大门一闭窗户一关,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
    周边这些住户全部出来的话最少能凑个二三十人的战力,若是他们把家里能用的东西都拿出来的话,多半是能赢的。
    但也许会有牺牲,而谁都不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所以把门窗紧闭,拥抱你的家人一起躲藏在桌子底下。祈祷它去杀其他人。
    这不能怪他们懦弱。
    这只是人。
    会拼上性命去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人确实是英雄。
    但英雄往往都死得早。
    只能靠自己。
    弥次郎大喘着气,头发四散,刚刚用力使得他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血液浸透了缠绕止血的布料。因为剧烈运动和喘息而更加用力泵动的心脏使得出血停也停不下来,他的面色开始变得更加苍白,要是这样失血下去就该晕眩抽筋了。
    樱的双腿在打颤,刚刚的冲刺让她一阵后怕,要不是身后没能派上用场的博士小姐过来搀扶着她,只怕整个人就要软倒。
    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能够战斗了。
    健康状态和残存体力,以及战斗意志和经验都是米拉自己一个人最佳。
    该怎么做?
    她其实知道答案。
    不择手段的佣兵的答案是——让队友先撤离去求援,武士们可以用弓箭射死他,全身着甲可以抵御它爪子的攻击冲上去以长枪捅死。而自己的老师哪怕只拿着一把短刀也可以轻易击杀这头怪物。
    所以她应该争取时间等到援军到来,而最佳的做法就是踢开这些不管不顾的农民们的门,冲到他们的家里利用房屋作为掩体抵御。
    这个答案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也实际上是一个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食尸鬼摆明了是针对她来的,比起毫无防御跑在大街上其实躲进房屋利用掩体防御更加安全。
    而且屋里的人也不见得会死,只要他们做法得当的话。
    可她。
    终究下不去这个手。
    弥次郎拿来的农具不知道多久没有用过了,尽管没有经过细心保养,但这也是这家人唯一的生计来源。
    而他们的家,也是仅有的遮风避雨的住所。
    她明白流离失所是什么感觉,明白哪怕身份低贱到上街就会被人咒骂不论做什么事情或者不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当成坏事的罪魁祸首,但想到自己仍旧有一个家可以回去就觉得一切烟消云散是什么感觉。
    没有任何的小孩子是愿意和洛安人一起玩的。
    她永远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嬉闹,独自想象着如何和他们搭话,如何变得讨人喜欢,苦思冥想却始终难以鼓起勇气付诸实际——因为她害怕失败的后果,因此每每都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但只要想起自己有家可回,有父母在,能吃到虽然粗糙但热腾腾的饭菜,就总觉得还能期待明天的到来。
    也许可以称之为家的东西改变了,但是只要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一切就都还过得去。
    所以她下不去这个手,无法去剥夺别人所珍视的这样的地方。
    “笨蛋。”
    老师肯定会这样骂吧。
    “米拉,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锵——”她甩了一下因为过度使用而产生了缺口的单手刀。
    “需要你的时候却又不在。”
    “真是个糟糕的大人。”“嘭!”爪子抓住了地面的食尸鬼硬生生把自己从泥地里拔了出来,紧接着用左爪把插在身上的锄头和草叉接连拍掉,又一甩脑袋让脑门上的铲子飞走。
    “当锵——!”飞出去的铲子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嗷!!”黑色的积雪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而它的伤口缓慢流出粘稠的体液,正对着米拉一声咆哮。
    “嘶——”洛安少女吸了一口气,重心前压。
    “死!”食尸鬼伏下了身体,紧绷起肌肉。
    “呼——”她呼出了一口气,重心稳固寸步不移,将迄今以来所学的知识尽数应用。
    “你在干什——”弥次郎紧皱着眉毛,他注意到了米拉的意图,但仅以她的体格怎么可能拦得下这头怪物的冲刺。
    “咚——咻——”双手握刀,以袈裟斩的肩位起手。
    ——它果然试着躲开之前曾经重创过自己的攻击。
    手腕翻转,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配合另一次踏步和扭腰转换成大角度横斩——紧接着在命中的一瞬间扭转刀刃,故意以错误的无法切开的方式来使得武器不是砍开而是将对手拍开。
    “嘭!!”“咚——!”
    ‘成功了——’贤者曾经用来硬生生停下一条鳄鱼的技法,但米拉还没来得及高兴。
    “浅了!”弥次郎声嘶力竭地喊着。
    “呲————!!”四肢着地的食尸鬼虽然被拍歪了,但是爪子深深地钉在泥地里的它并没有被这一击给击倒。
    “嘶——”瞪大了双眼的洛安少女立刻反手一记斜撩,但这仓促的攻击没能奏效,反而被它轻松地拍飞了仅有的武器。
    “咻咻咻——当——!”打着转飞出去的单手刀铲走了一片的薄薄黑雪,露出土黄色的地面。
    “咻——”“喝!”虎口一阵酸麻,但米拉还是立刻抽出了腰间的小刀,紧接着一划,但也被它轻松地躲开。
    脸上体液仍旧横流的食尸鬼用那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珠盯着她。
    虽然看不出表情,但米拉却感觉到了这个魔物身上传来的戏谑。
    像是把老鼠不断地抛向空中直至奄奄一息的猫,在旁边懒散地打着盹,看着已经苟延残喘的老鼠仍旧蠕动着试图艰难逃生一样——
    这是一种胜者的余裕与从容。
    胜率滑到了最低。
    璐璐焦急地仍旧试图攻击,但她在又丢出一枚石子没能命中以后伸手一摸,袋子已经空了。
    弥次郎抓着短刀试图冲上来,但一个步子没踏稳直挺挺地摔了下去,然后试着爬起来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完蛋了。
    连个食尸鬼的都打不过。
    这么多年的相伴与学习,还以为最少已经逐渐开始能够跟得上那个背影了。
    “老师。”米拉抿着嘴唇。
    “你在哪.....”声音有点颤抖。
    时间是来不及的。
    哪怕他注意到了异向,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仅仅交锋十分钟的时间,即便是贤者又怎么可能赶得过来。
    她清楚这一点,但她却仍旧期待着那个人拿着大剑在另一侧杀出来。
    奇迹已经创造过这么多次了,再来一次也不意外不是吗。
    但是前方一片安静。
    雪忽然停了,因为魔力逆流引起的抽痛也已经消失,似乎是与这有关,但她眼下无心去想。
    “死——了。”食尸鬼再次吐出了和人的语言,但这一次带了一个“哒”的尾音,代表过去式,这是它简单智力最高的展现。
    它再次伏下了身体,不打算继续戏谑,而是确凿无疑解决掉面前的目标。
    “咚——”震天动地的响声在右侧响起。
    “这他妈——”
    “呼——咻——!!”紧接着是剧烈的气流声。
    “嘭!!!!”
    带着惊人动能的巨大镶钉木棒从天而降,震开的爆风让洛安少女不禁闭上了双眼一头白发也狂乱飞舞,紧接着才是浑身重甲唰啦啦的金属碰撞声。
    “咚!!!”原本还在洛安少女面前的怪物瞬间失去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像是砸烂的番茄一样溅射到四周的体液。
    “垃圾。”足有两米七八高度留着黑色长发的女性不屑地骂了一句紧接着把脑袋连着半个身体被砸烂的食尸鬼“嘭!”地一声踢到了半空中。
    “御雷!来!”屋脊上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半空中“咔嚓!”一声落下的闪电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飞起的食尸鬼。
    “轰嗤——!”瞬间燃起熊熊烈火的残尸尚未落到地面上已经燃烧殆尽。
    “咚——”而那身材高大到骇人,武器也有几分眼熟的来访者回过了身。
    “鬼神族。”樱和绫还有弥次郎目瞪口呆。
    “白发。”
    “月神卫?”赤红的双眼之中一片冷漠,尽管身形高大,但与之前所遇到的相比面容却和人类相似,留着一头紫色长发穿着重甲的武士俯视着下方的洛安少女,如是说着。
    “清!”站在屋脊上穿着一身红白服饰留着长发的女性一声清喝紧接着“啪!”地拍了一下手掌,场地内的黑雪以及食尸鬼残留的体液就都开始消融。
    “夷人也有。”另一名打扮相似的女性从女性鬼神身后探出了身体,她眯着眼看了下从屋脊上爬下来的璐璐,又看向了其它几人,皱起了细长的眉毛。
    “......”新出现的人盯着米拉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看向了落在地上的单手刀,最终眯着眼睛摇了摇头:“是东渡的月神卫。”
    “哼,南蛮。”而额头长角的高大女性发出不屑的声音,转过头带着一身盔甲的碰撞声一手抓着腰间的大太刀另一只手将金棒扛在肩上走向了另一侧。
    “听得懂吾国语言吗?”眯眯眼的温婉女性转过了头看向了米拉,而陷入呆滞的洛安少女呆站着下意识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没事了。真是奇怪组成的队伍。面对邪妖想必是陷入苦战了吧,但不必担心。我们来了。”她伸出手碰触了米拉的肩膀,洛安少女紧接着感觉到一股暖流流淌进身体,消除了魔力逆流的残余痛处。
    “果然,你拥有灵脉,这想必是邪妖会盯上你的原因。”
    “真是讽刺。”她摇了摇头,而后又看向了后方的绫。
    “博士大人。”眯眯眼的女士微微低头。
    “巫女大人。”而绫也以相同的礼节回礼。
    仅仅两三句言语,这突如其来的强大援军就转过了身,仿佛对他们毫不在意一样向着另一侧走去。
    “照月,走慢点。”眯眯眼的巫女对着前方的鬼神这样说着,而一行人呆呆地看着这仅有三人却魄力十足的队伍缓慢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嘶——”弥次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巫女。”而樱的语气之中也满是感慨,还有一丝丝的放松。
    “你们?”只有米拉感觉自己被蒙在鼓里,她连武器都忘了拿回来,就愣愣地回过头发声。
    “以其身侍奉于神之人,能够引用神之力的存在。”绫解释,但却只让洛安少女更加迷糊。
    “神之力?”她歪了歪头。
    “——”博士小姐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整个手臂一起指向了天空:
    “雷霆。”
    “她们几乎只待在新京,这次居然来到了泰州,看来多半是听到了某些风声。”
    “但是既然巫女和鬼神部队都已经来了,那么来再多的怪物也没什么可怕的了。”绫摇了摇头,而其它两名和族人出身的人面上的乐观和放松也是有目共睹的。
    确实。
    终于回过了身来的米拉也这才察觉到了战斗力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和人的巫女所拥有的魔法能力几乎可以与魔导师相媲美,而刚刚那个坏脾气的鬼神,她此时注意到了身后地面上的两个深坑才明白——对方是一跃而起跳过了房屋直接落在食尸鬼的附近并且使出了一击。
    返祖的山鬼也许体格更大,但空有力量缺乏灵巧与智慧的它们,从表现来看多半是无法与真正的鬼神正面抗衡的。
    传说级的战斗力,而像这样的部队来到了北部的边境。
    月之国和以前经历过的国家都不一样,数千年统一的这个国家所积累的能量。
    远超她一届异邦客想象力之极限。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在远处响了起来,熟悉的洁白身影首先气喘吁吁地出现,过了半分钟有多,其他脸熟的面孔也才陆续追了上来。
    “嘶呼——嘶呼——”气喘吁吁的独角兽来回踱着步检查着米拉的身体。
    “我没事的。”它一直不停地蹭着,直到洛安少女伸手摸了摸它的侧脸。
    “少爷!”老乔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就冲到了面色苍白的弥次郎身旁。
    “属下无能。”而鸣海等人紧接着下马立刻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不是你们的错,是我自己决定单独行动。”而有气无力的弥次郎摆了摆手。
    “没事吧。”仍旧不怎么会骑马的咖莱瓦从马背上下来的一瞬间就因为大腿内侧的刺痛而夹紧了双腿,他憋成苦瓜脸却还在关心的话语让米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最后看向了亨利。
    贤者没有什么话语,只是上下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地松了口气。
    “我刚刚骂你了。”米拉理直气壮。
    “是吗。”而亨利耸了耸肩。

第一百零五节:蔑视

    米拉一行人所遭遇的那三人仅仅只是提早出发的先遣小队,或许正是因为感知到了异动而与主力分离加速赶到了五人的附近。
    而当5人与其他人汇合并且回归到城镇中央时,便与由洁白肤色神牛拉着货架,戴着带有遮脸帘子的斗笠的巫女主力部队撞了个正着。
    这一整支百余人的部队唯一发出的就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护卫在两侧的巨大鬼神身上甲胄磕碰的声响。
    下层民众屏住呼吸全部跪地磕头,而武士得以单膝跪地。弯腰鞠躬的则是华族,其中打扮最为精致站在路旁还有随从的多半是泰州府的州牧——此刻专门从南面来到了安尚,以恭送巫女部队的北伐。
    正巧撞上阵势的一群人缩到了旁边的小巷之中,前面的三人没有为难他们这支有好几位南蛮异邦成员的队伍,但不代表主力部队的人也会如此。
    人数甚至比不上安尚一介小镇所拥有的驻军,但因为六十余名高大鬼神的缘由气势磅礴的队伍在一片肃穆之中走过了大街。
    大部分的鬼神都戴着露脸的轻型头盔,一些仅仅佩戴保护额头的额金,因为体格庞大的缘故他们使用的甲胄厚度也高于武士的铠甲。若说单兵武器有什么能够击穿的话,多半也就只有里加尔重骑的骑枪冲锋。
    鬼神族的双角硬度比钢材稍弱。尽管这是一种天然的头部防御措施,但因为角是他们骄傲的缘故,头盔或者轻型的额金也都基本会有专门钣金制作出来的凸出的角,用以保护角不受到损伤。
    折断的角在过去被视为英勇无畏的伤疤证明,但如今却只被鄙夷是缺乏智慧不懂得利用装备的愚蠢蛮夫。
    这是一支可怕的战力,任谁都可以判断出这一点。
    厚重的装甲和两米多的平均身高,二百五十千克以上的平均体重,使得这些鬼神族哪怕没有合适的座驾可骑,凭借强大体能带来的徒步冲击力,也足以发挥出堪比同等数量的重骑兵冲锋的威力。
    多山的月之国缺乏可以适合铺开整支枪骑兵部队的大面积平坦空间,以弓骑兵为主且马匹体格远逊于里加尔的和人武士,即便是组成阵列对着鬼神族发起冲锋,多半只会像是飞蛾扑火。
    和人引以为豪的大弓使用破甲箭头或许可以击破厚重盔甲的表面,但只会卡在上面难以达成能够击倒对手的有效杀伤。
    厚重并且强化了下半身防御的盔甲使得鬼神族面对长枪兵的阵列时也能毫不畏惧地发起冲锋,直接以手中普通人类所无法使用的巨型武器拍开枪兵的武器,杀入阵列之中。
    这是不折不扣的月之国精锐,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里加尔骑士一对一乃至多对一,也会极难取胜。
    这样的体格配上良好的装备,凑成三人小组的鬼神族只怕即便遇上地龙也敢正面抗衡。
    而这样的部队,这一整支60名但战斗力堪比100名全副武装的武士的鬼神族,仅仅只是新京直属禁军的一个中队。
    3人为一小组,4小组为一小队;4个12人小队加上包括1名指挥官在内的13人中队直属小队,共计61人,为一中队。
    持钝器金棒或者大太刀的突破手,三米多长度巨型薙刀的阵卫长杆手,以及后方拿着巨型弓的远程手。借由鸣海等人之口所得知的鬼神族部队人员组成,进一步地使人认知到这些家伙并不仅仅只是如同巨人或者食人魔之类的无脑巨型亚人种那么简单。
    他们懂得战术,有智慧会使用装备。且不论是面容还是体态都与人类十分相似——以人的标准来说,鬼神族男女甚至可以谈得上是俊美——但这种美是有距离感的,类似于精灵,使人敬畏而不敢靠近。
    队伍远去了,但巷子外人们以及单膝跪在路口的鸣海等人还保持着姿势。
    “散了散了!”直到远处似乎是泰州州牧麾下的人员喊了一声,所有人才终于松了口气,爬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并且向着大部队消失的方向看去。
    州牧和随从松了口气,重新回到了轿子之中开始大摇大摆地向着泰州府归还;民众讨论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七嘴八舌增加谈资,想必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依然还会继续。
    虽然有人也疑惑为何这样的精锐会来到北部,但上面的大人物的决定从不是平民们应该去妄自揣测的。
    做好自己的本分,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才是保证这个国家四千余年和平的正确做法。
    就连绫都松了一口气。
    新京察觉到了。
    北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新京并非一无所知。这一整支强力而又针对性极强的队伍,显然是与之前藩地内的异变有紧密联系的。
    尽管手中的名单仍旧有上交的价值与必要,但是明白新京已经对北方提起了警惕并且派出了这样重量级的精锐部队前来处理,得知内情的一行人大多都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下,估计青知那边就保下来了!”直来直去的老乔其实也有细心的地方,自己生养长大的青知镇的处境他一路虽然不说,但一直都是挂记在心里的。此时也算是放下了一直吊着的心。
    “是啊,鬼神族的神威加上拥有神之力的巫女,如此大摇大摆的登场,也是为了给潜在图谋不轨之徒一个震慑。”旁边的大神也点了点头。
    “少爷,怎样了?”而鸣海没有接他们的话,起了身就走向了身后坐在角落里脸色仍旧苍白的弥次郎。
    “多半得......修养一阵子了。”伤口虽然未伤及主要血管,但因为面积较大又在之后的战斗中又裂开,心跳加速的缘故,损失了不少血液和体力的弥次郎显得十分虚弱。
    鸣海点了点头,然后将他搀扶上了马:“我先带少爷去找郎中。”他这样说着,对着的目标是亨利等人,郎中这个词在月之国的语言里对应的是医生,来到这边已经有一阵子,就连咖莱瓦也能听得懂这个词汇——他们点了点头。
    高级武士终归还是只对自己的直属上级最上心,鸣海并没有关注米拉等人的状况。一来是她们几人确实除了狼狈脏污并未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势或是疲惫虚弱站不稳的迹象,二来尽管共同旅行了有一阵子熟悉起来,他们却也并非武士所需负责的角色。
    说来有些冷漠无情,但现实就是这样。共同旅行的同伴或许在一些时候会照料你,但也依然不如真正的朋友与亲近之人。
    这是个残酷且不留情面的时代,武士们过着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倘若你没有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能力,那么他们也不会每每都为你收拾烂摊子。
    他们都明白这点,即便是四名女性也认为这种方式并无过错。
    爱撒娇处处要人体谅照顾的柔弱女性只能待在华族大屋的深闺之中成为宠妾与玩物,要想在这个男性占据主导的社会取得认可,独立自主的性格和当断则断的果决是必不可少的。
    米拉、璐璐、樱和绫这四人显然都拥有这种特性,哪怕是最为娇柔的博士小姐,也是拥有高超行动力能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完成奇迹般的北上之旅的顽强女性。
    何必依赖,何必诉求;我有手有脚,为何不可自己前行——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尽管包括武士部队和博士小姐等绝大多数人都在看到这支部队出现以后就感到由衷地安心——而她也确实可以理解这种安心,因为这就像是有100个贤者忽然出现了一样——虽然诡异,但确实令人感到安心。
    可米拉内心中仍旧缭绕着一丝丝的不安,一丝丝的违和感。
    食尸鬼是针对魔力起反应的,似乎是天空中落起的黑雪针对性地使得她的魔力开始了逆流。
    黑色的雪是魔女的魔力逃逸凝结的,对于拥有魔力池的人而言它确实有一定程度的影响,过去也曾经感受过。在特定情况下达成精神共鸣的时候,甚至可以以此为媒介感知到魔女的情感。
    可这次是不同的。
    这雪空荡荡,尽管有异样的魔力使人不适,却毫无生机,毫无情感。
    是食尸鬼操控着使它落下?或者有另外的人在作这事?那人是否是操纵食尸鬼的人——不,在那之前。
    ——北地那明显与魔法相关,而且规模庞大到无法忽略的异样。
    ——此次派出的针对有魔力反应的暗杀型食尸鬼。
    武士们满脸轻松地谈笑,背后是嘈杂又热闹的大街,博士小姐松了口气,而花魁在问璐璐一些关于远程武器的使用方法。
    但米拉只觉得这一切都和她有某种距离。
    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伸出手去触碰,就会像平静湖面的倒影一样被涟漪所撕碎。
    “如果.......”
    “如果他们走向的是一个陷阱呢?”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如果,这是。有意针对他们的陷阱呢?”
    “这一切都,太刚好了,太......”她整理着语言,但正打算抬头继续说,亨利伸出一只手放在米拉的肩膀上,阻止了她。
    “噗——”她立刻知道了原因。
    “你就放宽心吧!”武士们哈哈大笑。
    “你显然是不明白,也不了解吾国的部队到底有多么强悍。”大神摇了摇头。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诡计是没什么作用的。”就连绫也对她这样说着,她的眼神令米拉感觉有些陌生,洛安少女转过了头,对上了身后亨利那双深邃的灰色瞳孔。
    贤者不开口解释,一直显得有些不作为的理由,直到这一刻她终于隐隐约约能够察觉了。
    即便这些人看起来接纳了他们,即便双方聚在一起组成了一直和谐而且很大程度上默契的队伍。
    他们也。
    终究是异邦人。
    并非出生于新月洲,成长于月之国的文化熏陶之下的他们,不会明白武士们对于自己国家的自豪感。
    认同感,是自认占据强势地位一方的特权。
    他们并不平等。
    来到了异国他乡土地上的他们这些但凡遇到和人就被蔑称为“南蛮”的里加尔人,是被以从上往下的视角看着的。
    取得了成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才被强势的一方赋予了“认同”的标签,成为同伴。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亨利保持沉默,他不会开口说出自己的疑虑,也不会说出自己曾经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处境。
    因为他明白他们不会听。
    月之国四千年的文明所累积下来的强大自信,又怎么是区区一个或者两个南蛮人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撼动得了的。
    她会像是一艘体积无比庞大的船。
    虽然震慑人心,但也因为其体积而难以转向。
    或许不知何时起已经偏离了自己的航道驶向风暴,但因为这变化是如此地缓慢,以至于在累积到一定的阈值而崩溃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不,也许有人注意到了。
    但这样的声音即便是来自内部的,也会淹没在强大不可一世的自信之中。
    所有人都坚信这个四千年的帝国会一直存在到下一个四千年,一切都不会改变,永远都是这么辉煌。
    崩溃不是将要到来,而是已经开始了。
    但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即便是从流血的藩地出来的青田武士们,也依然在笑呵呵地认为米拉的担忧是多余又天真的。
    即便是拿到了叛乱贵族名单的绫,内心所想的也是利用这份功劳来争取一些什么事情,从未担忧过新京对于叛乱者的不知情是否会影响到战场天平的倾斜。
    这是一种强大到难以动摇,堪比信仰的自信。
    就好像米拉眼中的亨利一样——若是有谁跟她说贤者正在走向一个可能会导致他失败的陷阱,白发的女孩儿多半也只会觉得对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有多强大。
    可他不是无敌的。
    新京也不是。
    “......你能做的事很有限。”亨利摇了摇头,灰蓝色的双眼当中魔力溢出的光芒有些黯淡。
    一句简单又质朴的话语,但却包含了极多的感慨。
    拥有无尽知识的贤者本应是引路之人,敲钟之人。
    但若人们执意要走向另一个方向呢?
    若人们认定梦境才是真实,而不愿意醒来呢。
    人数稀少的精锐巫女与鬼神组成的直属部队踏上了去往藩地的道路。
    而目送着他们离去的泰州居民们,此时此刻对于将要到来的事情仍旧一无所知。
    新鲜的见闻口口相传,他们赞颂着自己国家的伟大、军队的威能和皇族的永恒,未能亲眼目睹之人亦是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这仿佛只是和平日子里头的又一个小插曲,顶多增加一些谈资,不会改变这个四千余年的国家永远持续的祥和与统一。
    是的,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就好像已经被人遗忘的沼泽村的大屠杀,和已经易主并且暗流涌动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视而不见的青知镇一样。
    这只是。
    又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第一百零六节:前路与迷惘

    新月洲大陆的本土信仰——或者说如今存在的本土信仰一共有两种:一是与国家历史一样漫长的原始多神教信仰。那些遍布大地且与各种祭祀活动有紧密联系的神社便属于这种本土信仰,这也是如今社会上的主流。
    原始的多神教信仰接近于万物有灵的理念,是融入进生活乃至于社会阶级中的一部分的。当今的新京皇室乃是月神之子嗣的说法几乎所有和人坚信不疑,而那些从发色上就与平民阶级有所不同的贵族也大多宣称自己祖上与某某神灵是有血脉相连。
    现代拉曼学者认为月之国的这种沿袭了里加尔世界大多数国家已经不复存在的多神教概念的传统,是在四千年和平统一的时光中一再由统治阶级所巩固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吾等与彼等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自出身乃至体内所流淌的血液都有着决定性的差距。”——本质上,这是一种将里加尔人如今已经风雨飘摇的君权神授概念扩展至整个贵族阶级,并且以长时间的国家教育与宣传刻入所有人血液之中的洗脑。
    类似的说法当然是不为月之国的人所接受的,提出这种说法的学者甚至在帕德罗西帝国境内也惹得宗教人士满怀愤慨,但不得不说就好像其它许多惹人生厌的拉曼观点一样,他会激起这样的反抗,正是因为尖锐又直至要害。
    传统的多神教信仰相当于神灵走入了人间,他们是世俗权力的一部分,是统治者用以强化自身阶级的说辞——平民们不可以成为贵族,是因为贵族是天生的。这权柄是上天赋予的,他们是走在人间的神的后裔,与平民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但月之国也并非只有这一种宗教。
    远在拉曼人的白色教会传入之前,据信来自阿布塞拉大草原较为和平地带讲究吃素与剃度,在一定程度上与白色教会拥有共通点但更为平和的另一个宗教就也已经传入有漫长的历史。
    起源于什么地方如今已经没人记得了,人们所知道的就只有它和另一个宗教也几乎一样古老。
    这似乎是一个古怪的宗教,它与白色教会有着一些共通点——例如要求修行者与世俗社会隔绝,不受世俗繁华所诱惑而进行苦修;又例如讲究来生论,只是不像白色教会那么强调责罚,动辄诅咒信徒会下地狱无法获得拯救,而是改为一种轮回的概念,认为人所得到的结果多数是自己过去的行为所导致。
    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缺乏对于影响力的渴望的宗教。它不像教会那样强势又渴望影响到掌权者,因此不至于引起强烈抵触。也或许是这样的原因,这个宗教才终于一步一步地在月之国扎根,以至于如今几乎哪里都有他们的寺庙,规模之大,几乎堪比原生的信仰。
    但就好像任何宗教实际上都是社会情感所催生,又与社会进步所绑定一样。即便是这样看似人畜无害的宗教,实际上也仍旧有面向信徒的一些本质上是“只要相信我并供奉金钱便可获得好处”类的说法。
    这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多半就是和白色教会忏悔概念所相似的赎罪观。
    不出意外地,这是武士和贵族们最喜欢的一种做法。
    当你已经几乎凌驾于法律之上,又有着丰厚的财力不需为日常所担心时,唯一能够克制你的除了更高位者,就只有自己内心的愧疚之情。
    白色教会以“神的宽恕”作为卖点令无数杀人如麻的贵族骑士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们,而在月之国,大部分武士阶级会信仰本地的这一宗教,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历经食尸鬼袭击与目睹巫女和鬼神部队一事,并未对队伍的目的和路程有任何太大的影响。在补充屋子修补装备并且修养到弥次郎伤势大致痊愈之后,他们一行人便准备继续南下前往新京。
    但在那之前,鸣海带队在到达泰州之后第三次拜访安尚附近那占地规模庞大的寺庙。
    杀戮之罪价值千金,祈求弥次郎的康复相较之下便宜上许多——或许是寺庙的人也知道这种祈愿的效果内含的水份——而这次祈愿接下去的一路和平,也并不需要捐赠太多的香火钱。
    寺庙接待的人对他们的态度中肯,不冷不热。用斗笠面纱遮住脸庞的洛安少女等异邦人得以大摇大摆地观察。但米拉不清楚这是一种要维持自身宗教形象的矜持,还是只是青田家的乡下武人捐赠的香火钱不至于令他笑颜以待。
    正邪只在一念之间,杀人是罪孽,但只要自己内心的心结解脱放下了屠刀,就可以成为大彻大悟的至善圣人。
    ——当然,你还得付得起解开心结的香火钱。
    这到底是有多相似。
    分明应该算是里加尔和新月洲两地社会精英的骑士和武士阶级,却不约而同地都相信这种冷静下来会觉得根本是胡扯的赎罪论,只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内心那关总得过去,花点钱能找点外力帮忙对于富裕的武士来说不是什么大麻烦。至于效果?
    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仰相关的东西总是这么玄乎,不论语言、人种、文化和大陆有什么隔阂与区别,到头来人依旧总是共通点多于这些差别。
    作为非信徒,我们的洛安少女多半是很难理解他们的心理了。
    亨利在遥远过去曾经是教会最坚定的剑,但时间流逝,很多的事情也都改变了。他的名字和过去的事迹或许至今在教会的内部都有人铭记,但这些事情随着时代发展一代一代人传承又进行了各种解读和添油加醋,很多也早就与原本的真相相差甚远。
    人们总倾向于把事情分成黑与白好与坏,但是历史更多时候会像是一锅亚文内拉农民爱吃的大乱炖——熬得越久,东西越是烂糊在一起,难以区分。
    只是有的事情仍旧还是确信的。
    尽管大多数人都相信某一事物作为契机能够改变一切,追捧那些小概率的突发奇迹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但大多数时候,即便突发事件真的改变了人的一生,也往往是向着不幸的方向。
    在西海岸那些突然暴富的人往往活不了三五年,因为他们的心态与消费观仍旧和以前一穷二白时没有区别。
    财不露白的道理很多人懂,但真的一夜暴富了又有几个能忍得住不因虚荣而出去花天酒地。惹来盗贼还算轻巧,在混乱的西海岸更多是直接被割了喉咙夺去财宝丢在某个冰冷的垃圾堆里等死。
    即便是成功守住了这笔横财,多半也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因为理财不当而迅速花掉。最终会到以前一穷二白的生活,却因体会过奢侈的味道而无从适应,最终落得更加凄惨的处境。
    正面例子是有的,我们的小米拉就是。
    与贤者的相遇改变了她的一生,但这只是契机而不是真正的过程。
    倘若她没有主动要求跟随,仅仅一次遭遇之后便返回村庄,那么这个小插曲对她的影响也许顶多维持几天、几周,或者几个月,之后便会在日常的生活环境之中消磨殆尽,最终该怎样依然是怎样。
    不论你所经历的生死关头到底有多强烈,只要你原来的生活习惯依然没有改变,那么这影响只会是暂时的,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磨殆尽。
    到头来,人依然是原来的人。
    只有那些因为契机而下定决心从里到外改变自己生活习惯,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人才能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但这种人所具有的高超行动力和本身坚韧不拔的性格才是改变的真正推动力。
    所以契机到底重不重要,那些一两个举动可以改变人生的说法到底可不可信。
    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弥次郎也许改变了,但之后他会走什么样的路还不清楚。鸣海等人在祈求了关于杀戮的宽恕之后,又带着对于接下去前路平安的祈愿准备出行。
    思绪是纠结万分的,很多事情需要理清,需要思考,但是即便得出了答案也不一定真的有用。
    假如说在里加尔的时候米拉所瞧见的一直都是我们的贤者先生有多强悍有多万能的话,在到达了新月洲这一系列的体验下来,她才终于感觉到了亨利哪怕贵为贤者也到底有多无力。
    一个人,一把剑。
    再强,也只是一个人一把剑。
    他仍是孤独的。
    哪怕拥有再多的知识——不,正因为拥有这些知识,他也才更加孤独。
    眼界已然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能看得比其他人更远,明白更多,也正因如此他不可能与其他人是处于交谈的状态。
    尊敬与亲近的关系一直都是略有相斥的,越是值得敬畏的人,你越难以去亲近。而不论你的能力多高,倘若没人愿意亲近你接受你,倘若没人愿意倾听,那么这一切又有多大的意义?
    亨利是怎么解决这一切的,她不明白。
    仍旧稚嫩的白发女孩在感觉到自认正确的事情被人所拒绝甚至嘲笑的时候,内心有很纠结很难过的情感。但亨利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波动。
    也许就算置身于此地,被弟子与同伴所包围,他也依然是孤独的吧。
    在两百余年之前打算踏上这条永生又孤独的道路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吗。
    还是这是在漫长的光阴和数不尽的无可奈何之中,最终选择了去适应的习惯使然。
    此时此刻的米拉不可能懂得,她隐藏在斗笠之下的小脑袋绞尽脑汁,以至于身后的咖莱瓦看着米拉的斗笠开始小幅度有些烦躁地晃荡着,一直到贤者伸出手去,敲了一下才停下。
    “好想喝茶。”灿烂的阳光之下,这个男人耸了耸肩,用平稳的语调这样说道。

第一百零七节:立夏

    在安尚休整过一段时日过后,物资补充完毕且又经历了一些事情,缩减了人数的队伍带着满满的辎重与其中成员各自收获的经验与感慨,重新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随着步伐与时间的共同前行,预兆夏季到来的炎热感也开始缭绕于众人周围。
    5月伊始是月之国“立夏”的节气,与这个国家其它无数大大小小传承数千年的相关传统一样,只需稍加留意,从跑来跑去的商贩与作庆祝准备的居民身上便可注意到节日的到来。
    他们以自己悠久的传统为荣,且希望所有往来旅人都能注意到规模之辉煌。
    村与村镇与镇之间往往会在暗地里角力,倘若去年被邻村在如摔跤之类的庆贺助兴活动上压了一头,那么今年必然就需要请一位重量级的角色,试图找回场子。
    只是这一切始终还是与一行人关系不那么大就是了。
    尽管步入泰州之后可以说正式进入了新京的领地范围,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旧算不上是彻底安全。在安尚停留了较长时间除了弥次郎养伤以及补给物资之外,鸣海等人还花了一些时间试图去打听情报——具体想知道的便是接下来的路上可能有哪些贵族会与他们为敌。
    只是在我们的贤者先生的劝解下,情报的打探工作也做得极其保守。
    任何国家能混到高层的人物都不会是真正的庸才,尽管贵族是以血统划分而非能力,也永远不要忘记他们所坐拥的庞大家产与势力。
    四千余年文明的月之国所存在的贵族势力就像阿布塞拉更往南去的诺恩施坦因沙漠中存在的灌木,其表面上展露出来的枝叶远不如深入地底寻找水源的根茎规模庞大。
    以青田家不过一介藩地最下层华族的身份,想要在新京势力范围的泰州这种地方打听级别远比他们更高的贵族的消息,一旦走漏风声了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钱在很多时候很好用,但财不露白,而且情报贩子大多更讲究人情而不是金钱。
    他们谋生的来源是关系网,从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所传递的消息当中挑明利害关系,把能说的东西说出来,不能说的就一问三不知,这才是能够保命的要诀。
    绫所发现的那份名单上重量级的角色不止一位,这些人牵扯到的势力但凡是个合格的情报贩子都会予以忌惮。
    除非鸣海能够给出让情报贩子甩下这份工作从此浪迹天涯吃喝不愁的巨款,否则要让他们得罪那些身居高位关系网密布的大人物,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忽然拿出一笔巨款,对方也不一定就会立刻见钱眼开。毕竟,如果他杀了你,那他照样可以拿到钱,而且还不用得罪大人物。
    永远不要小看身居高位者的触角,认为自己潜藏在暗处。
    也绝对不要小看一行人如今带着的这份名单所拥有的可怕威力。
    北方藩王们是很清楚丢了什么东西的,这份名单博士小姐或者其它对政治了解不深的人或许还不清楚其重要性,但我们的贤者先生——以及或许阿方索传教士等人——却是无比明确的。
    ——这是份投名状。
    意欲加入北方藩王阵营反对新京的贵族在上面签字画押,而北方的藩王们保留了这份文书,留存作为要挟。
    反抗皇族最好的下场是被贬为藩王,但那也要基于一个非常罕见的条件——
    你也是皇族。
    对于大部分的华族与士族而言,反抗皇族意味着满门抄斩。
    所以当那些南方的华族们在这上面签了名字以后,北方的藩王们就有了一份保障,只要自己落败或是遇到什么麻烦这份投名状有走漏的风险,南方的华族们肯定会竭尽全力协助解决。
    任何缺乏有效反制措施的同盟,不论签下誓约时如何豪气冲天终归都是脆弱的。新京的实力过于庞大,保不准哪天就有人承受不住压力的打算弃暗投明。因此必须有这一招保险措施,只有害怕背叛的后果,只有当背叛的时候会获得的惩罚大于收益,这些人才会竭尽全力忠心耿耿。
    藩王们不傻。
    但是命运就是如此讽刺。本应藏于北方藩地腹地无人问津的小村附近神社之中,隐于新京触角范围之外被安全保存的这份名单。最终却被一个一心想研究怪物的年轻博士和几个千里迢迢赶来原本不是为了执行这项任务的异乡人给得到了。
    不必有任何怀疑,这是一份势必会引发新月洲大地上腥风血雨的名单。
    不论是在运送的过程中,还是当它被新京的人接收、打开并且确认之后。
    作为第一发现者的绫恐怕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投名状会带来的结果,就好像鸣海他们只是武士一样,绫也只是一位博士。
    在这个有着数千年传承分工明确的繁盛社会之中,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身份与专业相关的事情。
    人们也。
    只专注于自己的身份与专业相关的事情。
    农民只在乎如何种好田;武士只在乎如何侍奉好自己的主上。
    而即便是我们可亲可爱的博士小姐,也一心一意,只想在名单上交之后获得关于自己特立独行违反导师命令北上做研究的宽恕,重新回归到大书院,完成自己的研究,功成名就。
    这是一个发达的社会,因此人们可以各司其职,专注于与自己相关的事物。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缺乏了对于某些事物的洞察能力,以至于有的时候表现出来对于危险情景几乎为零的警觉,令里加尔出身的洛安少女与我们的贤者先生,总有照看婴孩的错觉。
    总而言之——即便绫或者鸣海或者弥次郎这些和人上流社会者的代表不擅长于情报方面的工作,大贵族们可也基本上都是有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忍者部队的。
    北方的藩王们多半不会再派遣部队深入追击——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联系紧密的食尸鬼潜入和新京派遣的巫女与鬼神精锐部队的动向,证明北方正在进行一些什么新的动作。而他们的注意力从一行人身上转移,也正是因为藩王们只需要透露一下投名状丢失的消息,在上面留下了名字的南方华族们就立刻会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作一团,开始拼命想要找回这份名单。
    往好处看,目前还没有人把一个小镇出发的一小队武士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碍于事情尚未撕破面皮担心被新京所发现,华族们也不可能直接大张旗鼓派出部队把守关口对所有来往旅人进行搜身检查。
    所以只要手法巧妙,哪怕直接走入名单上记载的贵族领地,他们也完全没有任何可担忧的。
    这前提当然是不要自露马脚。倘若他们在安尚时探听得过于深入,而且一口气探听了好几位名单上的大贵族的消息,那么对方本就私底下有联系的,稍微一联想立刻就能明白。之后将打听的人与名单拥有者给轻松联系起来,进而专门盯上这支队伍。
    倘若以红黄绿等颜色来区分目前会面临的追击处境的话,多半是从安全的绿些微过渡向黄的阶段,也就是稍微会引起一些注意,但不至于像是大声嚷嚷:“我们带着可以让许多大贵族被诛九族的重要证物!”一样吸引来所有的火力。
    总而言之,目前的阶段来说他们尚且可以用较为悠哉的脚步前行,但也尽可能还是避开人多嘴杂的大城市,除非补给,尽量走山路更好。
    因此这立夏时节的各种庆贺活动,便与一行人是关系不那么大了。
    灿烂的阳光之下各处都是一片青翠,小道旁的虫鸣鸟叫为马蹄声伴奏,而一整队人皆是安静不语,只是缓缓向前。
    步入新京领土之后代表繁华文明的痕迹更常出现了,首先就是修好的各种平整道路。尽管只是夯实的土路,但时常有国土局雇工维护的它开阔平整。因而一行人也将驮牛背负的箱子更替为了载货量更大,但对路况要求也更高的牛车。
    在多山的月之国能够修建并维护可供牛马拉车行进的道路且除藩地之外几乎四通八达,不谈别的,新京对于地方的高度控制能力以及这个四千年帝国的强大人力物力储备,远非里加尔人出身的亨利等人乃至于帕德罗西帝国的传教士们可以想象。
    是的,帕德罗西也许也能修起四通八达的国内公路。但是沿途的城市和领地内的贵族很快就会因为谁应该出多少钱出多少人去维护,而谁又应该负责收税,收多少的税等问题而争吵起来,最终导致原本可以比月之国更加繁华的石板大路逐渐荒废。
    没有强而有力的中央统治,这种可持续下去的基础设备,永远只会是空谈。
    所以无怪乎和人平民与贵族的心目中,月之国的皇族是乃神灵后裔之事,宛如不可动摇的天地真理。
    也无怪乎他们会对新京拥有如此坚定不移的信仰,认为在新京的统治之下没有任何事情会改变。
    各怀心思,又都沉默不语。
    来自里加尔的价值观与对于危机的敏感撞上了月之国不可动摇的传统文化自信,尽管没有大声的争吵,但原本已经十分融洽的队伍之间隐隐约约又出现了隔阂,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些点,但这种事情往往就像是白纸被滴了墨汁试图用另一种颜色盖过去一样,只会越弄越糟。
    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让时间来冲淡一切,等到各自解开了心结便会平复过去。
    总而言之,失去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带着各式各样的情愫,队伍在盛夏的阳光之中。
    继续南下。

第一百零八节:万里晴空

    自泰州往南直至新京的这一段区域,倘若不提多发的地震与火山等自然灾害,确实是十分宜居的地带。
    即便已然步入夏日,因为植被充足,白天行走在道路上也不至于被毒辣的阳光烤得头晕目眩。
    它不似阿布塞拉草原这种缺乏树木与水体的地区有着巨大的昼夜温差,也不会像是里加尔的南境一样因为湿度过大即便夜里仍旧闷热难耐。这种体会虽然相同纬度的里加尔大陆地区也大同小异,但因为这山,这水,它有了一种只有新月洲才能有的独特味道。
    和人社会四千余年累积下来的价值观,与相较之下年青稚嫩的里加尔是有相当大差距的。
    经历过多次自然灾害又多次在废墟之上重建起来的这个国家,对于黄金财宝的态度,要远远不如帕德罗西的商人们那么热衷。
    自然,观念有别且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拉曼学者以他们一贯的手法将其讽刺为“假清高”。但当一个国度一种文化累积到这样的高度时,由量变所引发的质变,确凿无疑地改变了——最少是月之国上层社会的——人们眼中关于“有价值”之物的定义。
    只要一直活着,哪怕不怎么努力,财富也始终会缓慢累积下来。
    我们的贤者先生或许算不上一个很好的例子,但那也是因为他对于这方面没有过高的追求。
    某种程度上来说,亨利的价值观与月之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也十分相似。
    追求财富是有意义的,钱财确凿无疑可以令你的生活变得轻松。
    但一个四千年历史的国家所真正注重的东西,往往并非那些看似宝贵的奇珍异宝。社会是由人构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历代的伟人所创造过的事物所遗留下来的智慧。
    那些一代人又一代人共同书写的记忆,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的情感与历史。
    尽管只是写在纸张上或是口口相传的这些东西,价值却往往是黄金与宝石所难以比拟的。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回来。但历史如果断代了,那些历经大浪淘沙遗留下来的前人的宝贵智慧与文化传承不受重视,被遗弃了。
    这才是像这样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最大的悲哀。
    就像一个没有了内在的空壳,徒劳又无力地诉说着自己那无处凭依的辉煌过往。
    寿命再长的长寿种,也会有迎来生命尽头的一天。
    生物以血脉传承至下一代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延续,而作为文明种族的人类以及精灵、矮人、兽人与侏儒,则将自身族群视为一个生命体,又通过书面等文化记载传承方式,延续自己的魂灵。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同的概念。
    即便接受了外来族群,混血了,血统甚至相貌改变了,只要核心的文化仍旧存在,他们就仍是握紧火把一代代传承下去的继承人。
    但倘若文化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哪怕仍旧保持了血统的纯正,只怕在宣称自己是正统继承人时,那声音再洪亮也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不足的底气。
    所以帕德罗西人自称是伟大拉曼传承,至今也仍旧只是自称——就像其它许多拉曼裔的国家一样。而拉曼文化被誉为毒药,正是因为它能让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族群,都说上拉曼语,拥有拉曼人的价值观。
    这是坏事还是好事我们无法定夺,因为学习先进文化当中的优点确实是进步的方向。但当一个民族舍弃了自己的所有传统完全学习其它国家来一场彻底大换血,那些淹没于历史洪流之中再也无人记得的文化,也多多少少会令人感慨。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四千年传承的月之国所具有的东西,或许樱、绫还有鸣海弥次郎他们这些人身处其中,日夜都在身体力行的人无法感受得到,但作为外来者的里加尔一行人却是有切身体会的。
    从武士擦刀的动作到上层阶级的谈吐,再到城镇规划与节日庆典,和人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具有某种规范与仪式感。
    这是外人所难以模仿得来,深入骨髓的习惯。
    像是烘焙得体的老茶,一口喝下去微微苦涩,但过后的甘甜与香气却可以久久回味。
    历史悠长的这个国家许多事物都并非初来乍到的人可以了解通透的,即便是同样的事物,根据心态不同再一次体会时也会有不同的感触。
    这也因此,贤者在到达了新月洲以后变得比以往都更加沉默了。
    和人是骄傲的,甚至比帕德罗西人还要骄傲。
    鸣海在最初看到亨利身上的板甲衣时,所说的话是“与吾国有相同之物”。
    这是一种来自于高位的肯定,认为原本自身瞧不起的存在,于某方面取得了可以与自身比拟的成就。而从和人用以形容外人的词汇当中我们也可以读出一二:
    从里加尔远道而来的外国人是“南蛮”,而璐璐所属的少数民族则是“夷人”。
    就连同为和族却并不在新京势力范围内的也被称作“藩地”。几乎是在各个细节上都表达了以新京和人社会至高无上的中心思想,对于除此以外的区域皆以“蛮夷”论之。
    这种思想之根深蒂固,从自身就属于北方藩地乡下武士的鸣海等人在谈吐之中所使用的词汇便可得知。
    而青田家主仅仅是认为南蛮人“在某方面具有与月之国相当的水平”,便竟已是这个国家当中难得的开明者,甚至于逆反潮流逆反传统,以至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弥次郎都对他颇有微词的异见者。
    这是个体量庞大,又非常复杂的社会。
    所以贤者选择了沉默,只有头铁又尚且稚嫩的我们的洛安少女会选择将自己的意见直白地说出。
    但好在米拉的性格向来干脆,她不是那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面过多纠结自找没趣的人,所以不过三五日过去,就又变得开朗了起来。
    以大局为重这种事情对于仍旧不过十多岁的她来说是有点难以理解的概念。尽管对她来说做起来水到渠成,但这却是连很多大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在队伍具有共同的目的时暂且放下内部的不合,齐心协力,而不是在完成目标之前就搞内部斗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与贤者结伴而行所学来的专业态度与技能,即便以后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分道扬镳了,洛安少女自身也必然可以在冒险者界闯荡出名声。
    今日的天空万里无云。
    被初夏太阳所照射了一个上午的泥土道路因为干燥而尘土飞扬,被山下往上吹的风卷成了土黄颜色的半透明漩涡。
    晴天的白昼,临近正午时分连风都是暖和的。只有走在路旁树木遮盖下能感觉到些微凉意。
    因为接下去季节的缘故,一行人的装束也都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包括鸣海等武士在内,已经少有人是全副武装。
    骑马的武士们从全装状态替换为了更为轻便的轻装,这些原本都是辎重的一部分,作为替换用的甲胄携带。
    鸣海换回去了在青知府内守备时穿戴的便携叠具足与折叠兜,而其它大部分武士们的配置也大致相同。并非一体钢材锻造而是由小片钢板连接制成的胴甲提供了更好的贴合度,而甲片之间的缝隙也令体温得以散发。
    华贵的丝质铠下着——和人的武装衣——换成了麻制的内穿衣物以在能够提供甲胄缓冲的情况下增加透气性能。而原本巨大有如盾牌的大袖——即大肩甲——也替换成了只有两掌并排宽度的小袖。
    完整的整条臂甲替换成了只到肘部的半笼手,而大腿甲也卸去只留下单独的小腿防御。
    适应夏季旅行更便于透气散热的轻装模式不仅比起全副重甲更加凉爽,重量也具有可观的减少。这代价自然就是防御力的下降。
    相较里加尔骑士的板甲而言本就在厚度与覆盖面积上稍弱的和人武士全甲,面对弓矢袭击时仍旧具有完备的防护性能。即便是两米以上长度的步用和弓势大力沉足以击穿表层,也会被卡住,因穹顶结构的空洞而无法真正对人体造成致命伤。
    但如今换成贴身又以铁环连接的小甲片叠具足胴甲,没有了缓冲空间不说,也不具备抵御箭矢的刚性结构,若是再遇上武士所用的战弓等级武器直接射击,只怕伤亡会远比全副武装状态下更为严重。
    所以即便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区域可以减轻行军中的负担,出于谨慎考虑他们也仍旧没有所有人都换作轻装。
    骑马的高级武士最前方有4人仍旧全副武装,他们不配备大弓而是持骑马用的短枪。倘若遇到危机时,便能以自身重甲近战扛在前方,之后足轻队伍压前,而轻甲的其余武士们则是利用更加良好的机动性进行远程骑射输出。
    这是鸣海在历经过山贼一战之后,又向实战经验丰富的贤者取经所改良的队伍配置。比起原本单一的清一色骑射武士结构,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开始变得多样化,具有更为复杂的战术运用与兵种配合。
    前方穿着燥热重装的武士会有轮班替换,在缺乏直接高强度威胁的情况下燥热的天气成为了最大的敌人。如果一直都让同一批人承担这个职责,只怕他们就会在蒸笼一样的完整盔甲内部闷得头晕目眩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最终导致关键时刻反而发挥不出来。
    除此之外,历经与流寇的小规模冲突再加上之后遭遇食尸鬼的事情,深刻意识到能够长时间穿着的轻便贴身护甲重要性的弥次郎也非常慷慨大方地在安尚附近的煅治屋为队伍当中包括米拉在内的其余成员购置了轻型的铁制护甲。
    没有裙甲甚至没有背甲,仅仅一副贴身穿着并在背部以交叉布带捆绑固定的短前胸甲,却也已经足以让人在遭遇到小规模冲突结局有很大的变化。
    尽管洛安少女仍旧心心念念着自己那遗失的布里艮地式板甲衣,但月之国的轻型护甲设计上也是十分出彩的。
    表面涂漆的短甲在肩膀和腰围一周都固定有布帛以提高舒适性,两侧腋下裁空的位置较大以防止阻碍武器的使用。而贴身的设计使得它可以像是布里艮地板甲衣一样穿在衣物的内部,看起来就像是没有着甲一般,使得来袭者不会因为判断出身上着甲而转而袭击头部和咽喉等更小更难以命中但无防护的部位。
    这是久经考验的轻便设计,尽管煅治屋的当家口口声声说是弥次郎是武士所以才售卖甲胄,但米拉严重怀疑这种隐蔽性这么高的设计就是为了钻月之国禁止武士以外阶级拥有私人甲胄的法律漏洞而研发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个上午的时光在前进之中度过,而到了正午时分,队伍一行人找了一处路旁较为平坦的树荫遮蔽较为阴凉的地带,准备就餐并稍作休息。
    小少爷弥次郎始终仍旧是富庶贵族出身,即便性格与武士的教条让他在某些方面上比较能忍受艰苦的生活,却也不代表他会选择为了节省资金等原因就吃庶民食物。
    月之国的夏天总是十分漫长,因而夏日该吃些什么,也是千百年来始终困扰人们的一个问题。
    从终年积雪的高山上运下来的冰块佐以糖浆搅拌为碎冰是贵族当中也算有钱的人才能负担得起的享受,而以清凉的地下泉水降温的冷饮又极其遭受地域所限,若是附近没有地下泉通过,就只能选择放在木桶中降到深井里冰镇。
    因而最广为和人大众所接受的食品,便是以草本植物拌面粉蒸制的所谓“消暑点心”。
    新月洲的夏季,是飘着茶香与消暑点心那略带青草苦涩的味道的。
    磨碎的青草混入面粉,再装入模具之中蒸制。约莫掌心大小的点心即便是平民阶层也可以负担得起,而面粉在蒸熟了以后变得晶莹剔透的质感,佐以内里混入的青草汁所点缀的碧绿,即便未经冰镇,从视觉上也能给人一种清凉消暑的感觉。
    与任何新月洲的食物一样,消暑的茶点的味道也是节制但在习惯之后却又回味无穷的。
    弥次郎所喜好的夏日点心与平民所吃的相似却有不同,名为羊羹的这种茶点据传定名是因为过去是羊肉所制。但僧人食素,便改为红豆与面粉蒸制。随着信仰的扩展开来,又反而流传到了和人的社会之中,成为一种经典的小吃。
    贵族所吃的版本与平民的茶点最大的区别就是加了不少的白糖,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有些甜的腻人的程度,因此必须配烘焙的苦茶,以苦味中和才能吃得下去。
    它并不是那么适合存放,在燥热的夏天这种点心实际上很容易变质。但这仍旧阻止不了小少爷对它的喜爱,以至于一不小心买得有些多了,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因祸得福,本着避免浪费的想法,弥次郎将它们也分享了出来,原本一辈子大约都很难品尝这种美味的足轻们这几天也就跟着吃了个够,连带着原本因为一路奔波又要帮上级武士们保养装备的疲惫与些许不满也一扫而空。
    好吃的东西总是能有效地改善心情,只是简单的分享,让人提起对于下一餐的期望,就足以令足轻们笑逐颜开。
    篝火舔舐着放置在简易铁架上的水壶,粗茶被从包装之中倒到竹子做的茶筛当中。
    作为正餐的米饭淘洗过后入了锅。
    晴朗的天空中有一只雕在盘旋着,也许也是在思考午饭要吃些什么。
    今天又是祥和的一天。

第一百零九节:遥远前路

    就像我们一直在说的,在没有迫切威胁的情况下让队伍保持神经紧绷,是一位领导者所能作出的最蠢的决定。
    尽管让整支队伍过于放松警惕以至于被敌人攻其不备也是十分愚蠢的,但这种结合地图、已知敌方信息等情报判断威胁等级进而制订队伍行动方针,正是一位合格领导者的必修课。
    无法从情报风向当中汲取出有用信息,缺乏敏锐战场直觉只懂得让队员一味放松或者一味紧绷的,到头来要么被手下人给推翻要么就跟着手下一起全军覆没了。
    这也因此,在里加尔世界优秀的佣兵团里,副官的重要性不亚于队长。
    队长负责操心的是大局,结合情报观察周边,敏锐的感官与冷静的判断能力以及充沛的经验都必不可少。而因为队长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方面上,自然就需要一位二把手来分摊承担其它工作。
    负责照看队伍成员的个人身心状态,及时判断出哪一部分人心怀不满或是体力不支,并决定替换成员让他们休息或是安抚开解。甚至于队长本人的精神状态与身体健康状态的判断也是副官的职责之一,因为有的时候压力过大,队长本人可能都注意不到自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这种领导阶层的结构并不是什么新奇又高端的奇思妙想,在任何具备专业性的队伍当中实际上都可以找到类似定位的成员存在。
    因为朴素实用,所以即便在与里加尔隔着一片大洋的新月洲大陆,你也依然可以找到可以对号入座的存在。
    青田家武士的队伍当中担当队长与副官角色的,很明显就是鸣海、大神与老乔等人。
    因为队伍规模比一般的6-12人小队要庞大,所以具有两名副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鸣海与大神都是高级武士出身,熟读兵书,对于许多事情该怎么做也有自己的见解,他们强调纪律。领队的鸣海负责调配指挥,而确保所有人都落实这些工作没有人偷懒的便是副官大神。
    而乡士出身的老乔虽然不具备他们二人的教育环境,在统筹帷幄层面上略逊一筹,这位直来直去的爽朗大叔却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老乔的存在能有效填补足轻阶级和高级武士之间的阶级隔阂,成为一个缓冲区,一个沟通交流的平台。
    他具有身份和资历,能在高级武士以及弥次郎这些上层这边说上话,却又与足轻们混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他与足轻们一起冲锋陷阵,因此他们也更相信他,愿意向他表露一些不会跟弥次郎或者鸣海说的话。
    足轻们知道他能说得上话,因此某种程度上也愿意通过他来向不可忤逆的高级武士们表达一些卑微的诉求——如同放缓队伍脚步、或是减少维护保养军备的次数,以至于不让他们这么疲惫。
    一个是纪律,一个是人情。两位副官尽管工作不同,却同样重要。
    道路在继续延伸,因为眼下算是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自然而然地,队伍当中也开始探讨闲聊了起来。
    都是从事战斗相关职业的人,会聊的东西是些什么,也自然不怎么出乎意料。
    贤者在青田家的武士们心中如今具有一定的地位。在历经之前的比武以及与山贼的战斗后,亨利关于战场的直觉以及他充沛的战斗经验,已经令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武士们的军事顾问一样的存在。
    误打误撞地,这倒是里加尔世界高级的个人或是团体冒险者们最经常从事的工作。
    和许多人所认为的不同,实际上当你成为了经验老道的橙牌或者紫牌佣兵之后,真正下场去干活——用冒险者的俚语就是“弄脏你的靴子”——的情况其实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这一等级的佣兵更情愿接受来自贵族或者国家的委托,去训练那些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城防新兵蛋子。
    即便是更擅长对付魔兽的狩猎佣兵也是如此,毕竟城防士兵的工作也包含了围剿附近对村民有威胁的害兽。所以不论是专精于对人战斗的传统战争佣兵,还是专精于狩猎危险生物的狩猎佣兵,只要经验老道盛名在外,都是各地指挥官们乐于请教的对象。
    毕竟在相对和平的年代与地区,佣兵、冒险者们就是战斗经验最为老道的一群人。
    而即便是真的下场了,也是绿牌和蓝牌的新手们干最多的脏活累活,高级佣兵们大多更像是镇场的存在,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牌子吓倒心怀不轨之徒——最少他们是这么希望的。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如此对于贤者个人资历的敬重,乍听之下似乎与和人对里加尔人的蔑视以及亨利的沉默有些自相矛盾。
    但这种事情不论亨利还是鸣海等人,其实都是分得很清的。
    个人的战斗经验、战斗直觉以及各方面的能力与见解方面出众而又值得钦佩。
    不代表他就有本钱来对整个和人社会四千年发展累积下来的所有东西指指点点。
    就好像绫是一位星咏博士,在生物、星象,大地生态等许多自然相关的方面上她知识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可隔行如隔山,即便同为大书院的博士,要让她去指点国土博士关于城镇规划,那就是越俎代庖了。
    自然,我们的贤者先生所具有的知识面涵盖相当之广,漫长的旅途当中的见闻与一刻未停的学习使得他在诸多领域都有发言权——尽管亨利大多数时候不会把这些挂在嘴边。
    但是就目前阶段来说,他令鸣海等人折服的,也就仅仅只有在战斗方面的相关能力。
    而这,还是基于武士们多年未经实战,内心中本就有存在怀疑的土壤,十分容易松动的情况下。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使得这些人从鄙夷转为认同,再逐步转为尊重。
    就更不要提鸣海等人对于新京、对于皇族、对于整个月之国的强大,那堪比信仰般不可动摇的自信与骄傲。这是他们的逆鳞,即便是在个人与小规模战斗的层面上亨利能获得认同,去触碰这方面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们终归是外来者,势单力薄,弱小而又孤独。
    即便是亨利也是如此。要存活,比起对抗而言更合理的选择是谋求合作。
    所以他主动联系到了青田。
    一个人,或者一小拨人能撬得动整个新月洲几千万人四千年的信仰吗。
    时机合适的话,或许能。
    或许这艘船还有能够转舵逃离风暴的机会,但倘若船长与大副以及船上所有乘客都认为风暴不过是天方夜谭,那唯一一个喋喋不休大声嚷嚷着必须逃离风暴的人,多半也会被绑起来丢到海里或者关到船舱最底层。
    时机未对,沉默反而是最佳选择。
    至于你何必管这艘船和船上的人的死活。
    “大概是旧习难改。”
    我们的贤者先生多半会这样回答。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存在的,所有的东西都联系在一起。月之国这种历史悠久国力强盛的地方,几千万人的命运发生改变的话,所造成的影响绝对不会像是地理位置看起来的那样,仅仅局限于新月洲大地。
    更不要提北方的藩王们为了获胜,还求助了某种他们根本无力掌控的力量。
    一个帕德罗西帝国南方地区内十几万的平民与士兵以及生物被改造成了食尸鬼,那场人类与黑暗力量的斗争已经足够称得上是血流成河了。
    那么。
    一整片大陆几千万人的规模呢?
    即便你用最乐观的精神去猜想,觉得人们终于放下了民族仇恨、宗教信仰、利益冲突等各方面的不合,联合起来建立起了一整支军队。
    联合整个里加尔、整个阿布塞拉、加上新月洲或许能够残存下来的军事力量,也无法凑齐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来正面抗衡这些违反自然规律的产物。
    更别提食尸鬼和将要到来的东西相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是的,也许在某个遥远而又偏僻,以现如今人类的实力无法踏足的地区有一群人有足够的力量做到这一切。
    但那些曾被奉为神明,却又被排挤,被猜疑被忌惮,最终选择在四千年前断绝了大规模来往隐世独居的其它种族。
    是将如今的人类社会,视为顽疾般存在的。
    人类的灭亡对他们而言,即便不是应当落井下石的对象,也免不了会有拍手叫好者存在。
    那当中当然是有曾有认为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人存在的。
    至今仍不愿意放弃建立沟通桥梁的人也还在持续努力着。
    他们一直都是孤独的。
    不被理解,甚至不被知晓。
    但火炬传了下来。
    从龙的手中传到了人的手里。
    又伴随着他两百年孤独的旅行,转遍了整个里加尔世界。
    他寻找着答案。
    但即便集结了这足以令王公将校折服程度的知识与智慧,答案却依然是不甚明晰的。
    毕竟就连那些历史远比他这比寻常人超出几倍的人生都要漫长,在久远过去曾被奉为神灵的存在,也因无法得出答案而选择了躲避。
    但也许事情有了不同。
    从一个如今已经不叫这个名字的里加尔西海岸小国,那如今已经舍弃了的旧历191年的某天,某场实际上应该算是平凡无奇的冲突、流血事件与遭遇开始。
    答案还是没有找到。
    但是答案的答案,正在一步步地向前。
    时间还很长,这份足以压垮许多人的重担,这注定漫长的孤独岁月,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接过的。
    答案仍旧没有找到。
    但希望是有的。
    用现在所在的月之国的语言。
    发音能写成“未来”两个字的希望。

第一百一十节:公平与名誉

    “和人的武术,尤以双手长刀的刀法,在起手式、握法与基本架构上和里加尔的长剑剑术有着相当多的共通点。”手里拿着一根与他本人等同高度木棍的亨利站在空出来的场地边缘,对站在场地中央的两人如是说着。
    适当的放松心情确实是好事,但对战斗职业者而言倘若过长时间处于安逸的状态,肌肉和战斗的直觉就会像是生锈的武器装备一样,无法良好地运行。
    因此找着机会,他们就会在内部进行对抗与演练,互相学习,并在高速的搏击之中将感官重新打磨至锋利。
    在训练场上流汗总好过在战场上流血,但单纯个人武艺的比拼,虽是今天话题的展开,却并不是他们想探讨的核心。
    “呼——”场中央的一男一女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在周围同伴的围观下同时呼出了一口气,紧接着都摆出了相同的架势。
    ——这已经算是一对老组合了。
    小少爷弥次郎与我们的洛安少女自从认识以来便算是在战斗方面有些交集,最近的一次面对食尸鬼的并肩作战更是就发生在半个多月以前。
    尽管主要是来自于弥次郎,但两人之间会有这种潜意识的竞争对比,确实也不出意料。
    米拉与弥次郎的年龄相同,顶多就洛安少女比他小了几个月。而接受训练的时间尽管是弥次郎更加漫长——和人的武士是从8岁开始训练的——刻苦程度、导师水平以及实战经验却是洛安少女更胜一筹。
    米拉的身高稍高一些,但弥次郎作为男性综合体能更强。
    年龄、技术水平、身体能力各方面都十分接近,因此即便嘴上不说,两人也多多少少会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之类的存在。
    而也确实,整支队伍当中的其它人都很难满足这些个条件。他们要么像是亨利以及鸣海这样的成年人,战斗力与青少年不在一个层面;要么则像是咖莱瓦或者花魁以及博士小姐这样,属于不善战斗缺乏训练的普通人。
    璐璐也许算是一个微妙的存在,她虽然并未经受过真正系统化的战斗相关训练,但多年来在山野间行走锻炼出的猎民直觉与机灵使得她在实战中的表现也不会太弱。但这也仅限于实战,偏科严重的她找不到能比试的对手。
    ——总而言之,贤者会挑选米拉和弥次郎二人出来作为演练的人选,便是因为二人在许多方面上都具有相近的水准。
    “开始。”亨利挥了一下手中的木棍,而都拿着相同长度木刀的米拉和弥次郎同时向前压出了重心,紧接着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向前迈出一步——洛安少女采取了高举木刀向下劈的简单竖斩——这是能够发挥出臂长与身高优势的进攻方式;而弥次郎则是对应地将两手肘部并拢采取较为稳固的姿态,利用自身更加强壮的躯体采取守姿横刀阻拦。
    “啪!”光滑表面的木刀互相磕碰出现了细微凹痕,一经接触就整个打滑以至于米拉皱紧了眉头不得不用更多力气去控制武器,但她紧接着在意识到无法突破弥次郎的防御架势以后立刻收回了刀并再次拉开了距离。
    “呼——”
    谨慎而又克制的第一次交锋,以平分秋色收尾。
    围观的足轻以及传教士等角色,还有那些资历尚浅的年青武士看得连眼睛都忘记闭上。但在资历更长的鸣海、老乔、大神以及我们的贤者先生眼中,这样的结果却丝毫不出意外。
    米拉和弥次郎都再一次动了,这一次洛安少女选择了另一种可以发挥她自身优势的进攻手法,她果断地在一脚迈前的同时将木刀往弥次郎的腋下刺去——双方都穿着了轻质单片胸甲作为护具——但小少爷之前的守势也并未改变,他迅速地偏转木刀架住了米拉的突刺同时把她手里的木刀顺势向外推去。
    “咻——”“咔——”洛安少女左手松开并顺势滑向前方抓住刀背,以两手分开更宽握距而不是只握住刀柄的方式形成了更稳的架构——这是里加尔名为半剑式的技巧——通过这样的握法她能更加稳固地发力,臂力略逊弥次郎一筹的白发女孩也因此在对抗向外格挡的动作当中取得了上风。
    “呲——!”在抵抗住了弥次郎把自己手中木刀向外推去的动作之后,米拉紧接着以两把木刀交刃的地方作为支点旋转了武器使刀尖向内,并配合小腿发力再次向着弥次郎的躯干刺去。
    “啪——!”洛安少女充沛的实战经验使得她反应机敏,但小少爷也不是弱手,因为米拉采取半剑式握法的缘故她接近到了短兵的战斗距离,而这个距离也是短兵所离不开的关节技发挥的最佳距离,因此弥次郎仗着自己身体更加强壮直接松开了左手,一个侧身躲过米拉的突刺之后将手探向了她因为使用突刺而抬起露空的腋下,直接用自己的手肘顶住了米拉的右大臂末端。
    “啧!”弥次郎用自己的手臂卡住了洛安少女的持械手,使得她无法向下挥刀,紧接着试图向上顶以使洛安少女重心后移失去平衡,但米拉及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呵——!”就好像弥次郎没有纠结于用木刀攻击而是使用了关节技一样,米拉也立刻选择松开右手然后左手握着刀背直接将木刀的刀柄末端刺向弥次郎。
    “咔搭——!”小少爷格挡住了这一击,但也因此没能破坏洛安少女的重心。
    “哈——呼——,哈——呼——”
    又是一轮势均力敌的交锋,虽然短暂,但因为烈度很高,两个人都显示出些微的疲态与狼狈。他们好几次差点得手,但也都好几次被对手格挡并反击。
    “精、精彩!”年青的高级武士当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如此叫喊出来,但鸣海却看向了贤者——因为他知道这显然不是亨利想展示的所有东西。
    这场比武虽说有活动筋骨的成分在内,但更多的起因,却是武士们向贤者探讨,想知道自身所学武艺、和人社会四千余年缺乏斗争,武士们之间与“实战”二字稍微能挂得上边的仅有比武,到底有哪方面的不足。
    他们的提问并非毫无根据的,包括弥次郎在经历与小混混一役,第一次见血时感受到的那种步履维艰。所有的和人武士哪怕表面上高傲,除非彻头彻尾的无脑自大狂徒,也都多多少少内心会有对于这些的不自信。
    亨利的回答是用行动表示比言语更为直观,加之以他们也确实需要活动筋骨避免怠惰松懈,于是就有了这场比武。
    所以他想展示点什么?
    资历不足的人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像是全国举办的比武大会当中的强者决赛一样精彩又有来有回,但资历更老的人却有许多都沉默了,他们多数扶着下巴磨蹭着胡茬,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打得确实精彩,因为有来有回。看起来每一刻都在危机的边缘,看起来双方谁都能获胜,不是吗?”短暂的交锋过后,贤者对着周围的人开了口。
    “知道原因吗?”他看向了弥次郎和米拉,两人都垂下了木刀,因为亨利把木棍探了出来,这是中场休息的示意。
    “因为/我们对等。”异口同声的回答,贤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等,是的。”
    “体能。”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每次讲到重点的时候亨利都有这个习惯:“这是基础,每个人都有的东西,身高、体重、耐力和爆发力都可以总结在其中。这是先天的。”
    “技术,这个项总和了每日训练的累积以及实战或者对抗经验等等,都是后天能学习到的东西。”
    “装备,虽然很多人更喜吹嘘自己的技术,但好的装备确实能帮你获胜。”
    “这,是在战斗开始之前,你所能取得的三种优势。”亨利收起了竖起的手指,然后看向了抱着手臂的大神、老乔还有鸣海等人。
    “所以公平的对抗规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存在吗。”鸣海的表情有些复杂,一定程度上他对于亨利这种等于鄙视了整个和人武士社会比武文化的说法十分不满,但另一方面,贤者的话确实有道理到无法反驳。
    “月之国的比武,是要分重量级的对吧。”贤者耸了耸肩。
    “使用尺寸与重量相同的装备。”他指向了米拉和弥次郎手中的木刀:“参赛者的体能也严格限制,选择年龄、身高与体重相近的选手配对。”而后手指又抬上,分别指了指弥次郎和米拉——后者白了自己的老师一眼。
    “如此一来,在排除了其它方面的不稳定因素过后——”他拉长了尾音。
    “决定胜负的就完全是参赛者自身的剑技水平了吗,原来如此。”鸣海点了点头。
    “限制参赛者体能在同一水平,使用公用装备。在这些东西上面比赛的双方是对等的,所以胜负所体现出来的,就是参赛者自身纯粹的技术水平。”亨利再次竖起一根手指头,并且还摇了一摇。
    “所以无怪乎,每年获胜者所代表的道场都会因此名扬天下。吾等未能瞥见这点,反倒是灯下黑了。”大神也点了点头。
    “然后,如果跟小姑娘还有少主这样水平都差不多的,就会打得不分上下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乔也理解了。
    “任何东西,都是其所追寻的目标,其倾向会带来的产物。”
    “追求在自保的前提下打败敌人,因而武器开始加长。”亨利晃了晃自己手里将近两米的木棍。
    “甚至发展成远程武器。”
    “追求抵御特定的攻击,或者在特定的环境下使用,不同的护甲也因而诞生。”
    “而追求证道,追求证明自身所学纯粹技艺之强,最终诞生的便是尽力排除其它因素,只以武艺论成败的和人武士比武大会。”他举起了手中的木棍轻而易举地挥舞了几下,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技法在手里变换了好几下,最后重新落地的时候看似毫无变化,但眼尖的人却能看出已经从正握变成了反握——如果棍子也有正反之分的话。
    “这就是你们的不足之处。”
    “和人的比武大会想证明的,只是获胜的几大要素之中,技巧方面的而已。”
    “比武所追求的是公平,而战场。”
    “是尽可能地追求不公平。”亨利抖了一下手顺势滑到了木棍的末端紧接着单手高举起两米长的木棍“咻——”地一声站在弥次郎和米拉的两米多远就挥向了他们。
    两个年轻人都本能地反映了过来,但在他们抬起木刀之前贤者就轻飘飘地分别在两人的头顶蜻蜓点水一般敲了一下。
    “装备的优势。”他指了指两人手里一米出头的木刀,又指了指自己手里将近两米的木棍。
    “体能的优势。”接着又指了一下米拉和弥次郎还有他自己。
    “切。”洛安少女再度投来鄙视。
    “......”鸣海等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而贤者则是将武器重新插回到了地面上。
    “可这,这是不名誉的。”之前还在叫好的那名年青武士显然也被亨利的说辞搞得十分纠结,以战斗职业者的直觉,他能明白这些话有道理。可他成长至今所接受的文化,所憧憬的对象,都教育引导他必须尽力采取名誉的行为,赢得光明磊落,赢得有层次。
    所有人都希望后人在传唱他们的事迹时,提到的是他们利用“苦心磨炼的技巧与冷静的内心”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不是因为他更高更壮有一把更好的武器就赢了。
    即便是普通人都会觉得后者是借助外力或者天赋得来的,有点作弊的意思,就更不要提文化教育当中处处都在诉说这方面相关的武士阶级了。
    和人社会,是一个成熟,却又处处都存在规矩与讲究的社会。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强大的,可是这种强大又是极其受束缚的。
    武士阶级的出发点是武侍者,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军事力量。他们所信仰的教条令他们对君主忠诚,磨炼自身技艺,又不滥杀无辜。武士的精神使得他们构成了这个社会令人信赖,令人倍感安全的阶层。对于荣誉与光明磊落的追求避免他们掀起战乱导致血流成河。
    但也正是这种秩序,使得和人的武士局限于“侍者”的阶层。
    就好像拉曼人所说的那样,他们的格局是有限的。
    这种有限诚然值得尊敬,最少比起满嘴荣誉拿着剑骑马追杀逃难的农民争抢战利品的骑士而言,大部分武士确实做到了表里如一。
    可他们代表的是和人社会的军事力量。
    他们不是温柔乡,安抚民众应该是巫女、贵族以及博士学者们的职责。
    武士是月之国的刀。
    如果这把刀只剩下观赏摆设的意义而无法令人感觉到它的危险性。
    那么它和装饰品又有什么区别?
    鸣海想知道自身所具备的不足。
    但当亨利用他惯有的一针见血的方式透过点出比武规则当中存在的追求倾向,进而直指要害地间接否定了他们整个阶级数千年来所信奉的规则时。
    他又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去问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幸福。
    不论如何,在引起了不少人的思考或者不满之后,贤者耸了耸肩,走向火堆。
    继续喝起了他的茶。

第一百一十一节:揭伤疤

    不论在里加尔还是在新月洲,精英战士都离不开刻苦耐磨的精神和端正自律的态度。
    诚然,培养这种人所需要的条件十分众多,若无足够的物力与时间、师资等外部资源,光是有坚韧耐磨的精神也难以转化为实际的战斗力。
    它虽然很重要,但其它条件也是如此。
    光会吼的人也许能凭借凶狠劲和不屈不挠的顽强吓跑野兽或者赢得一场街头斗殴,但碰上足够专业的战士,在察觉到其并不拥有实战经验与专业技能以后,只需谨慎一些以自己的优势迎击,就可以轻松获胜。
    人们总是情愿相信比自己优秀的人总有哪些地方不如自己,这是一种为了维持自尊而进行的自欺欺人。认为对方只是某些方面比自己突出,还有些地方是不如自己的,比起承认别人具有全方位的优势更加能够保护自己的自信心。
    这也是大部分关于“无能的上流社会”“无能贵族”“纨绔子弟”之类说法来源——新月洲因其特定社会环境缘故这种声音十分罕见,但几乎整个里加尔大陆各个国家都会有类似的故事在民间传唱。
    尽管大部分人都明白如果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们真的是烂到骨子里的话,那么国家也必然无法长久维持秩序。但这种谣言中伤仍旧四处都是,正是因为底层的民众总得找点什么来平衡一下自己的内心——“嘿!那些大人物们或许比我们吃得好穿得好金钱万两住着大宅第,但最少他们的后代公子哥们都是废柴,而我们的孩子充满了朝气有着一个明朗的未来!”
    讽刺的是,越是深信这种自欺欺人无法直面现实的人,就越是无法获得编织的谎话里那个明朗的未来。
    “锵——”
    任谁都看得出来常年被细心保养的长腰刀前方有着独特月之国风味名为“切先”的地方因其镜面打磨而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燥热使得武士剃秃的头顶上渗出了一大片汗水打湿了扎在额头位置的汗巾约莫三分之一的程度。
    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尽管站在对面的亨利手里握着的只是一根细细的竹棍。
    青田家的武士们毫无疑问是优秀的,而且这种优秀还是全方位的。
    和人社会数千年传承的武士文化不容许这一阶层当中存在有怯懦软弱者。他们理应是社会精英,因而武家的孩子从八岁开始就每日训练长达八小时以上。
    这种刻苦训练所培养的不仅仅是专业的技能,还能排除掉那些意志不够坚定难以坚持下去的人。正因为和人社会长久的和平,他们才越发需要在训练上下手,以严苛的标准培养足够自律,意志不会轻易松动的存在。
    但这种自律和顽强有时候也会成为进步的阻挠。
    顶级的战斗职业者不是不会犯错,他们终归也是人。任何对某门技艺钻研到一定深度的人都免不了会陷入听不得别人批评的思维迷局之中,这是人之常情。
    亨利前面尖锐刺耳的批评让队伍的气氛僵了起来。
    万幸的是,这种尴尬只持续了一天。
    原因除了贤者自身能力带来的人望以外,很大程度上还在于武士们其实不需要等到他这个异乡人来告诉他们如今的自己与实战偏离了多远。
    和人社会中的批评家,武士内部的交流,乃至于自认更加具有实战经验的山贼们对于武士的鄙夷,甚至民间都有一些练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觉得自己比武士更能打的。
    在这个四千年统一和平的国家里,他们缺乏实战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会滋生出这样的言论也是十分正常的。
    要命的就是,正是这种言论的压力以及武士集团内部证道的迷惘驱使之下,最终他们选择了在不死人的范畴内最接近实战的形式——比武——来展示自己。
    环境所限,缺乏真正可以施展武艺的地方。这是难以改变的现状。
    但不论是集团内部、上面的华族乃至于底层的民间都有对于他们这一阶级的压力与批评,接受不了,意图找到某种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武士们最终便搬出了在公众场合之下比武的做法。
    从开锋的真剑换成了木质的棍棒,这种武器上的变化仿佛是武士阶层自身的写照——有一种无处证明自身,却又无法令讥讽之言安息,最终变得不伦不类的无奈。
    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将在比武大会上获得高名次作为能不能打的判断依据;也不知何时起,本应以利刃斩开对手的攻击变成了只要命中得分就能算数。
    人的一切行为结果都是自己所追求的目的造成的。
    当目的变成了在不杀死对手的情况下尽可能更多命中对方得分取胜,原本在战场上陷阵杀敌用的技巧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走形。
    有人认识到了这一点,认为一味推崇比武并不好的声音在武士集团内部自从推广比武开始就一直存在。
    但现实摆着,新月洲长久和平的环境缺乏真正的大规模实战。反对的人充其量也只能叫嚣鄙夷,随着比武的大肆发展,最终他们甚至被打成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正因无法在比武上取得高名次,才嘲讽比武并非实战的人。
    众志成城,众口铄金。
    当整个国家上下都以此为主流时,反对的声音总是卑微弱小,又轻而易举地就会被扑灭。
    所以青田的武士们是幸运的。
    他们少有地历经了一场小规模的生死冲突,又刚刚好。
    有一个大概是现如今全世界范围内。
    最专业的杀手站在他们面前。
    “请教!!”微胖的中年人一声大喝之后用踏破铁蹄之势迈开一步紧接着以一记无比标准的下劈朝着亨利斩去。
    他的攻击标准又迅猛,采用了和人典型的拉开距离之后冲刺带进攻的手法,这种做法势头凶猛而且对于不善判断攻击距离的新手而言难以躲闪。哪怕一击未中,只要第一手成功令对手慌张,便可用接下来的连续攻击打至对手招架不能,最终破防击杀。
    “咻——”仅在一秒不到的时间内拉近距离又挥下的攻击,在旁人看来完美的一击却仍旧被贤者给轻松规避。
    他的眼睛就好像里加尔绘图师手中精密的角尺一样,准确地就从对方跨步的范畴和身高臂长判断出了攻击范围——然后一如既往地,亨利只在刚刚好的范畴内避开进攻而并未退出太远,紧接着在对方进一步拉近距离之前迅速反击。
    “咻!”他像是帕德罗西人使用迅捷剑一样甩手刺向武士的眼睛,尽管拿的只是一根细竹条,却仍旧把中年武士吓得下意识闭上眼睛将整个脑袋往后狂拉并接连退步。
    “好,停!”旁边负责当裁判的老乔吼了一声,而鸣海皱起了眉头,大神微微叹了口气,弥次郎则是不满地踢飞了一块小石头。
    “实在抱歉!”中年武士惊魂未定地颤抖着手收了好几次才把刀收回去,满头大汗地向着几人鞠躬道歉。
    “下去吧,信胜大人。”鸣海对着对方点了点头,而垂头丧气的中年武士走了过去,加入了其它好几名垂头丧气的武士行列之中。
    “咻咻——”亨利挥着手里的细竹子,米拉在旁边打了个呵欠,因为事情很无聊她已经和其余几名女性开始闲聊了起来。
    里加尔一行余下的传教士部分仍在看着贤者与武士们之间的互动,在阿方索的示意下偶尔会记载一些什么,似乎是打算学习贤者的做法和武士们搞好关系。
    同样在记笔记的还有咖莱瓦,旁边的博士小姐不时会跑来看一眼并且用拉曼语和他说些什么。
    这实在是奇怪的一幕,从苏奥米尔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和本地人用着他们都不属于的国家的语言津津有味地交流着——虽然就归属这件事情阿方索教士等人估计会颇有微词,但咖莱瓦的内心归属是北方的千湖之国而非帝国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我们扯远了——贤者停留下来的是等着作为武士集团领导者的鸣海等人发表总结,以他经历过的岁月已经没法再当一个眄视指使的人。那些人终归是鸣海和弥次郎等人的部下,他一介外人再如何擅长,也需给人家地头蛇足够的尊重才能继续合作下去。
    武士们寻求的是知识而不是鄙视,在一天之内就从尖锐的批评之中恢复过来甚至更进一步决定以真刀真枪挑战验证更多自己的缺陷,这其中自然有想要证明亨利说法错误的不甘,但肯迈出这一步的勇气就已经十分稀缺了。
    更多人在面对这种可能会摧毁自己一直以来所信仰之物的局面时,会选择逃避与拖延而不是去直面去验证。
    所以得给他们时间,不能逼得太紧。
    和人社会以礼貌著称,但礼貌的另一面是距离感。
    亨利·梅尔终归只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外来者,这个国家有很多复杂的国情,而他所接触的武士阶层对于实战认知的偏差只是其中之一。
    这里不是里加尔,没有佣兵工会。他们的任务仍旧没有改变,仍旧是护送传教士一行前往南方,虽然现在还带上了上缴名单给新京的任务——因为不知道哪些贵族是可信的,这份名单必须由博士小姐之手传至大书院高层院士。
    游离于政界军界之外,对于皇族有直接进言权限却无其它实权的知识分子阶层,是眼下埋藏叛乱危机的这个国家里风险最小的人群。
    这一路会漫长又艰辛,最乐观估计多半也要秋末才能到达新京,而这还是有青田家武士们的全力支持的情况下。
    不像里加尔世界触角延伸到各处的佣兵工会能提供后勤保障。在无依无靠的新月洲若是与武士们闹翻了,他们一群不怎么受欢迎的外来人携带武器在月之国的土地上行走。
    风险不提,物资补给就会是个很大的问题。
    总不能说彻底避开人群翻山越岭靠山里不可靠的狩猎和采集过活吧?这种生活就算对真正猎民的夷人来说也从来都不容易,更不要提除了坚定信仰带来的顽强以外说难听点一无是处的传教士们。
    互相尊重,是任何友谊或者最少友好合作关系的前提。
    ——弥次郎赶在鸣海之前开口了。
    “勇气不足。”小少爷开口批评,但在一如既往的傲气过后,他少有地顿了一顿,接了一句:“我也一样。”
    “身为武家之子,就需做好失去一眼、一臂,都仍旧奋战不休的觉悟。”
    “怎可因畏惧受伤便退缩。”他说这句话时下意识捂了自己伤口已经痊愈的手臂,似是在批评那几名都是被亨利以技巧直至要害怯弱落败的武士,又似乎是在说自己。
    “少爷说的是。”老乔点了点头接上了他的话,紧接着开口的是大神:“前日以弓矢作战迎击山贼,本以为那便已是对迄今为止武艺的考量,但果然,拉开距离的战斗与白刃相交,仍有很大的区别。”
    鸣海仍旧保持沉默,他看向了亨利。
    “你们的作战方式本就是偏向于用弓的,这也是正确的做法。”贤者在武士集团实际的领导者授意下开始了讲解。
    “勇气固然重要,但匹夫的蛮勇大多会换来自己躺在血泊之中的结局。”他指向了自己的眼睛。
    “失去一只眼,你会丢掉一半的视野。”
    “这意味着你没办法及时发现这一侧的敌情,你在这一边会更容易受伤。”
    他又指向了自己的手:“失去一条臂膀,你的力量就会缺失,在和敌人的角力中会落败,或是无法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
    “失去腿脚,你会连走路都无法做到,更莫提战斗中的腾转挪移。”
    “人的心脏供应着全身的血,从这里。”他从胸口划到了脖子两侧:“两条主要的血管供应着你头部。”
    “天啊这是禁忌的死灵法师知识。”年轻的传教士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去听,而旁边的阿方索则是神情凝重地继续记载。
    “另外两条分别连同向你的手臂,一直到指尖。”贤者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最粗的一条血管在这里,没有肋骨防护的柔软腹部,它是心脏通往整个下半身的供应。”
    “这些血管就在皮肤以下,比较深的也就只有几厘米的位置,胖子的话也许会深一点。”贤者耸了耸肩,然后用手指比拟了一下:“这是里加尔的单位,你们不懂的话,大概这么一点距离。”
    “也就是说,只要锐器扎中了这些地方,哪怕只刺进去这么一丁点,你就会开始疯狂流血,然后很快死掉。”
    贤者的话让不少听懂的人都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
    “其次还有器官,重要的器官同样遭受创伤之后会很快死亡。”
    “假如你胸口被箭射中或者被剑刺穿了,你的肺受到创伤会导致你无法呼吸——这意味着你连大声求救提醒同伴都做不了,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却吸不进空气,因为你的肺会被自己的血填满,最终它们会通过咳嗽从你的嘴巴和鼻子涌出来。”
    “所以。”让所有人成功浑身冷汗之后,亨利又竖起了一根手指。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像个笨蛋一样冲向箭雨或者长矛阵列,你也肯定会死得像个笨蛋一样。”
    “咻——”他转过头朝着洛安少女吱了一声,后者翻了个白眼走了过来。
    “干嘛。”语气嚣张的白发女孩走了过来,但话里依然丝毫没有给自己老师面子的意思。
    “打你。”贤者话音刚落手里的竹子就朝着她抽了过去,以他的身高和攻击距离米拉根本无法及时避开,因此洛安少女脚跟着地一个转向。
    “啪!”弥次郎赠予的轻型胸甲防御最佳的正面被她转了过来,以自己身体斜着挡住这一攻击的同时米拉还抬起手臂夹住了亨利手中的竹子。
    “你干嘛!?”洛安少女这次带了几分火气,而贤者耸了耸肩,故意揉乱了她的头发。
    “看出来了?”他转过身对着弥次郎等人摊了摊手。
    “当攻击避无可避的时候,选择一个受到伤害最小的方案迎击。并且时刻在脑中思索如何废除对手攻击能力——缴械当然是最简单的,当对方的攻击没能达成他理想的效果时,就是你反击的时候。”
    “老师真是个糟糕的大人。”丢掉了竹子的米拉踩了亨利好几脚,但还是站在他的身后。
    “护甲不是穿在身上被动防御的东西,在近身战之中,它也是你的进攻手法。”
    “熟悉你的护甲的弱点,穿戴护甲进行模拟生死攸关情况的训练,这是你要的答案。”他看向了一直沉默着的鸣海,而后者在听完这一席话之后,等了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
    “需要掌握的东西,会有诸多。”鸣海的总结相比亨利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
    “长久以来的比武限制了思想,仅以得分为主的我等,不知何时连什么地方会使人身亡都不甚明晰。”
    “当然,心和头是弱点,这是谁人都知道的。”旁边的大神笑了笑。
    “攻击有力道之分,武器有轻重之分。护甲不同的部分能拦下的攻击也不一,将士若是个个都好似南蛮的剑士小姐这般,冷静自若又知己知彼,确实,是能成为真正的精锐之师。”鸣海再次总结,之后又看向了弥次郎。
    “嗯。”小少爷只是嗯了一声。
    “这路,不好走呀。”和下级武士们走的更近的老乔话里有话,武士们就算了,要让平日劳作许久的足轻们在繁忙之余再加上贴近实战的训练掌握人体的弱点和盔甲武器的优劣,显然会是不小的压力。
    “武家之道又何曾不是遍地荆棘!”但他的声音被后面的高级武士们盖了过去。
    “这不是懦弱之徒可以走的道路。”“是啊是啊,唯有虎狼才能存活!”贤者的说法和今日的进一步演示把之前揭开的伤疤又更进一步地冲洗,某种程度上,他点燃了他们的热情,以久经纷争的里加尔外来战士之身,为这些迷惘又想要证明自己的武士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这做法成功为亨利赢得了武士们更深的敬重,而改变思路若是训练能持续下去,青田家的这些人也会成为如今月之国少有的真正善于实战的军人。对他们接下去险境重生的路途而言,这样的伙伴会更值得信赖。
    但有益的方面却也不尽是全部。
    “呜哇,凶神恶煞看着这边啊,老师。”敏感的洛安少女在瞄了一眼足轻之后小声嘟哝着。
    “嗯,是啊。”贤者回视过去,迫于压力和亨利本身的威慑力,那些人都别开了目光,但些许的恨意仍旧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如果简单地改变训练方针就可以让整个月之国的武侍者阶层改变,那也轮不到他亨利梅尔这个异乡人来做这件事了。
    武士们麾下有极多的足轻,他们需要在高级武士们争风吃醋证明自己的时候干着粗活累活,又在战斗时打前锋做最危险的事情。
    一辈子拿着低微俸禄的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有任何事情改变,因为改变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工作和危险。
    这是这个国家不可动摇的社会结构所注定的。
    高级武士会责怪他们不求上进,痛骂他们是懦夫。但是倘若努力换不来出头,就那点薪水,谁想做更多的事情呢。
    亨利的说法引燃了高级武士们的热情,但也引来了下级足轻们对于他的不满。
    但就连同为武士的老乔的发声都被淹没的情况下,他一介外人想要改变这一现状,却又谈何容易。
    武士们对于足轻的鄙夷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的属下们好吃懒做缺乏武家的精神。但他们也下意识地忽略了双方地位的差距以及自己的喝酒赏月时对方顶着秋风站岗的事实。
    仅凭三言两语,仍旧难以撬动这个国家漫长历史所累积下来的车轮。
    哪怕他是亨利也一样。

第一百一十二节:雾与山雨(一)

    自泰州起,尽管已正式步入新京的势力范围,一行人却仍旧尽可能选择走较为偏远的辅道而非主干道。
    随着人与马以及驮牛脚步的迈进,跟新京的距离虽然较为缓慢,但也在有条不紊地缩短着。
    路旁的风景地貌从青知时的竹林与山岩再到高湿原的沼泽,如今演变成了里加尔出身的人有几分眼熟的植被——以高大笔直的杉树为主,灌木稀少林间空地诸多的针叶林。加之以山峦起伏的地形,恍惚间米拉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亚文内拉的山地。
    以地理位置而言,如今仍算是在新月洲相对靠近北部的地方。尽管夏日到来火辣的太阳使得温度较高,但所幸在目前的植被环境下,整体感觉仍旧算得上是舒适的。
    贴身且透气的甲胄外着有轻质棉麻制成的防晒外套,加以带黑色面纱防止阳光过于耀眼看不清道路的斗笠。除了因温度上升在这种地方也仍旧难免会有的蚊虫问题,行走在铺平的土路上,旅行的体验并不艰辛。
    脚下踏的这些夯实泥土铺成的简易道路有相当一部分历史都已与月之国本身同样古老。它们是过去乡民集资由村里长者牵头为方便出行而修筑的,后来村连上了村又连上了镇,便逐步形成了本地的交通系统。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也是唯一可用的道路。
    四千年历史的月之国并非永远富足强大,在多灾多难的年间也曾一度变得缺乏对于地方的约束力。但在新京较为强盛的近代两百余年,在皇族批准下,以国土博士为首的国土局便断断续续地扩张并修复了如今南北通达的国道体系。
    这是一个耗时漫长的大工程。而其成果即便是以外来的拉曼人挑剔又以同样文明古国自居的高傲,也会在观察完毕之后只敢小声用过去的拉曼帝国基建来相比拟。
    就算是高傲的帕德罗西人,也没有那份底气说如今的帝国在道路基建上能与月之国齐平。
    和人的国道有多强?
    ——在这个多山之国,南北的国道大部分地方竟几乎处于同一海拔。
    移山填湖这一词汇是这个近两个世纪的大工程施工过程的最佳写照。经由专业的国土博士规划,挖空隧道又将有高低差的地方填平。
    打下地基,铺上基石又以沥青覆盖,足足数层的道路坚固耐磨,遇上陡峭山坡还会在上方设立防护网避免这多灾多难的国度有山石崩落伤及行人与路面。
    严格把控海拔并非领头的国土博士一意孤行只为劳民伤财的死要面子。在这个多山的国家,上下坡是车马运输会遇到的常有难题。
    若是坡度陡峭,对于拉车的驮牛以及车辆本身的结构与缰绳而言都会是极高的考验。危险情况历来多有发生,以至于许多地方官员都会派专人在坡度过于陡峭的地方监督,要求商贩们将货运卸下,分几次运上。
    下坡的时候也有相同的问题,若是载重过大,人仰马翻摔成重伤的情况也不是什么意外。
    上下坡所消耗的精力,拖延的时间以及带来的额外风险一并使得国道建起之前很多人宁可绕远路走水道运输也不愿走陆路。但新月洲大地到底是山峦众多,许多城镇位于内陆地区,要前去靠近永川河流域就需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加上船舶数量有限,交通往来实在是效率低下。
    新京国道便是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其中不少路段实际上也有悠久历史,只是因为缺乏修缮以及自然灾害毁坏。现如今的国道历经过几位皇帝,断断续续修建至今,已然接入泰州境内。若是理想的话未来他们甚至希望能连接至藩地,只是照眼下局势来看,搞不好多半又要停建许多年了。
    总而言之,建立起的新京国道将附近许多原有的土路辅道亦纳入管辖之中,成为一整个归纳在国土局管理保障之下的道路体系。而自泰州出发步入正式国道的范围之后,亨利一行若是选择按国道进发,实际上可以将路途缩短许多。
    平整好走而且凿山填湖以寻求最短路线的国道,所需的行进时间只比走水路略长。但若是目的地不在永川河沿岸,再算上登陆之后走陆路前往的时间,就会反过来变成走国道更短。
    如此便利的基础建设使用者自然也不会稀少,尤其是万物兴盛的夏季,路上来往旅客商贩与出行的华族和武士络绎不绝。而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一行人才需要尽可能地避开。
    潜在叛乱者的威胁只是其一,他们队伍当中到底也有亨利等里加尔来客存在。尽管和人社会大体上来说对于南蛮访客的态度还算宽容,但人多了任何事都有可能出现变数。国道日日夜夜都有陌生人从身边经过,哪怕全天用黑纱斗笠遮着脸庞,也终归会引起怀疑或是不慎露馅。
    但脱离便利的国道体系也并非明智之举,最终一行人所选择的方案便是从国道旁边的辅道前行。
    辅道最初是乡镇间自建的土路,但在国道修建之时需要道路运输石材等物资,因而也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缮平整。
    国道建成以后在这个基础上又被进一步扩充维护,作为连通国道与村镇的道路,以及国道人满为患时可以解压分流的辅助路线。
    辅道算是月之国境内国道以外最好走的路线,也是除了国道以外这个多山的国家唯二可供牛车行走的道路。
    需要在山林间绕道也会经过不少村落的辅道节奏比国道更慢,踏实的泥地和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林给人感觉更像在郊游而非赶路。这种较慢的节奏使得人身心放松,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冲淡了之前因为亨利的建议而重新制订训练计划,足轻阶级所产生的敌意。
    宛如游吟诗人一般将事情大致记述下来,并也注意到足轻们的不满的咖莱瓦这个愣头青,在私底下曾对此表示难以置信。
    如今伴随着共同旅行日夜相伴,他也开始将贤者的话语和做法奉为至高无上——就好像其他人任何人也难以避免会做的那般。
    亨利对于大部分问题都拥有相对正确的答案只是理由之一,他沉稳冷静的性格总是营造出一种氛围,令周遭的其他人免不了会开始依赖贤者来给予答案。
    我们的洛安少女亦不出此列。
    但这种做法贤者本人并不提倡,因为对于年青一代而言将他的说法与做法奉为唯一真理只会导致他们失去独立决策的能力。这也是为何随着米拉的成长他越来越少介入她的思考,只在某些较为关键的时刻才开口的原因。
    尽管稚嫩,尽管跌跌撞撞,但只要仍走在正轨上,就不必像个护雏过头的家长一样对所有事情指指点点。
    强行灌输自己的思想认为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这种事往往是对自己知识过度自信的年青人才会犯的自大。
    如果两百余年的人生让他亨利梅尔学会了些什么的话,那多半就是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愈发想要方方面面都严苛控制,就愈是可能走上叛逆的道路。
    处处介入后辈人生的过度保护,与其说是因为世界过于危险,倒不如说是长辈自身缺乏自信与安全感,以及对后辈应有的信赖。
    他相信这些孩子终归会找到自己的路,哪怕与他的路不尽相同。
    他们都不完美,但他自己也不完美。
    他们都有自己的闪光点,自己所坚持的所相信的事物。这样的人所需的只是机会,只是能引起他们思考的见闻。他们能得出自己的答案,也许方向不同,但正因如此,才能为未来埋下更多的可能性。
    多年以前自里加尔西海岸亚文内拉一片不知名半坡上的邂逅所开始的旅行,这一路上所遇到过的人和事,经由这种相遇所产生的改变,如今到了新月洲也依然在持续发生着。
    世界缺了亨利梅尔依然会转动。
    只是不会和有他在的世界是同一个模样。
    ——但话说回来,足轻阶级并不像是咖莱瓦这样对贤者有着高度的近乎崇拜的信任。因此当他这个外来人提出的方案导致他们需要更多进行辛苦的训练时,这些足轻所产生的第一情绪是抵触与排斥。
    从苏奥米尔愣头青的角度来看,他这辈子所认识的最专业的战士提供的军事指导显然对于足轻们而言是能受益终身的。但咖莱瓦也并不完全理解月之国的独特历史与国情,因而这种观点仍旧是有失偏颇的。
    和人的和平持续已有数千年之久。
    尽管历史上大灾害发生的时期也曾有趁火打劫组成盗匪团体的堕落贵族出现,但上一场席卷半个国家规模的大型斗争,也已经是遥远的被遗忘的历史。
    较为敏感,接触到上流社会的风言风语较多的武士阶级也许会有一定程度的危机感。最少像是青知武士这样边境出身的人而言,他们对于战场的嗅觉没有完全遗失,虽然变得迟钝走形,但所需要的只是实战来打磨罢了。
    可足轻是不同的。
    常年的和平固化了阶级,仅有小规模冲突的情况下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战功奖赏的说法。武士们认为足轻的服役是理所当然——用和人的话说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如此自然也就没有额外奖赏的必要。
    阶级提升无望,足轻之子下一代仍是足轻。冒着风险上阵杀敌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馈,武士们所重视的荣誉对于足轻而言没有填饱家人肚子重要。
    加之以长久的和平让他们对于战场的情况一无所知,这种未知带来的恐惧与缺乏实质性回馈一并,令他们成为了也许是这个国家最不希望战争发生的一个阶级。
    不知道怎么打赢;打赢了也得不到奖赏,但输了会死。
    日子本来就挺难过,拿着这点俸禄刚刚好够养家糊口,每天要做的事情还都有这么多。
    综合因素下来,希望现状不发生改变,能得过一天是一天,自然也就成为了这种理应是月之国基数最大的士卒阶级的普遍思想。
    所以他们排斥任何与实战相关的东西,尽管也许一部分人潜意识中知晓这种做法对他们而言是有益的。但类似的剑拔弩张的训练具有极强的侵略性,就好像在暗示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充斥着危险一样,让很多人都以排斥敌意态度对待之,因为他们不希望这种日子到来。
    这种情绪实际上并非完全无法解决。
    若是换成在里加尔,贤者可以以他丰富的经验与贴地气的说法与这些人打成一片。和底层士兵还有佣兵搞好关系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晓之以情动之以金钱诱惑,这些人的思想可以很简单地就被改变过来。
    但这是在月之国,这些人也是武士们的手下而不是自由的佣兵。先不提月之国排外的氛围这些足轻要打好关系会比佣兵更难,这种如同挖墙脚的行为必定会触怒掌握真正权力的武士们,这显然不是正确的思路。
    亨利所选择的做法目前而言足以达成所需的结果。
    在严苛的和人社会阶级体系下,足轻们即便有万般不满,武士命令他们去死也依然会冲上去送命。
    所以他们的排斥与敌意也只是对着他这个外人来的,一点点都不胆敢朝向自己的顶头上司。
    该做的训练,只要武士命令,足轻们就还是会做。
    至于训练程度和日常需要做的工作加起来是否会让足轻疲于奔命,以至不满逐渐累积导致士气低下满是怨怼,这就还需要领头的鸣海等人自行把控程度了。
    贤者终究也只是个外人,事事介入摆高姿态指点他们如何去做的话,到头来会搞得武士和足轻一起讨厌他。
    鸣海是个出色的领导者,迄今为止所遇到过的人物当中也就仅有亚文内拉的爱德华和帕德罗西的康斯坦丁等人能与之比拟。也许没有亨利他们这些被针对者这么敏锐,但他也必定会注意到队伍内的这些细微摩擦。
    而贤者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到他寻求答案的时候,以自己丰富的经验给予建议即可。
    一切都切勿操之过急,在合适的时机开口是十分重要的。
    道路在一点点向前延伸,平缓但漫长的爬坡行至顶点过后,一阵迷雾从林间和下方坡道同时蔓延上来向他们包围。
    山里的天气在夏日也仍是善变的,上午还艳阳高照,此时却随着迷雾的到来有些发凉。
    “雨要来了,我们最好现在扎营。”前方的武士领队观察了一下周遭,下达了如是的指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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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与少女介绍:
我们终究会因为想要找到某些东西而踏上旅途。彼此的所求不尽相同,有的人只是为了找到心中的景色,另一些人却是为了寻找一段人生。 这是一个背负贤者之名的男人与无名少女一同旅行,并且邂逅许多事物的故事。 它不会像你以往看过的故事那么急躁,因为我更希望你能细细品味,细细思考,像是对贤者与少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贤者与少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贤者与少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