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春雪与旅人
已经步入二月份的新月洲北方,严格意义上春天应当已经算是到来。 从登陆到停留于夷人定居点,再到前往小渔村的这段时间内,也确实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晴朗日子的增加,以及与之相关的气温提升。 但春天总是乍暖还寒,而气温的提升,却更进一步地使落下的雪花变得惹人厌烦。 隆冬腊月里冻得干硬的雪花只要用手指弹去即可,有羊毛制成的外衣斗篷与兜帽遮盖,实际上内里暖和得很。要命的是气温抬升之后,处于半融化状态下的雪水又湿又粘,积累得厚了,哪怕是防水的羊毛照样会被浸透。 在这种天气下步行外出,而且是长时期翻山越岭,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半融的积雪踩下去一脚冰冷的雪水就从靴子的缝隙涌入,哪怕每天休息时都在烤火用蜂蜡填补缝隙也无济于事。穿在脚上的羊毛袜子虽然干得快,但经不住浸泡也开始踩下去就“啪嗒啪嗒”作响。声音是恼人的,小腿深厚实又黏答答的积雪也让每一步都比之前消耗更多的体力。被半融雪水打湿的衣物也失去了保暖的意义,不论是谁四肢都开始变得冰冷,嘴唇泛白,比起寒风呼啸的冬日反而体感上更加难受一些。 湿冷的天气不光对衣物和人体有影响,其它物品亦是如此。受潮的木柴烧起来总是有呛人的浓烟,为了避免烟柱过大被人辨识方位,只能忍耐住想要尽快暖和起来的**,让火焰保持在较小的幅度花时间烤干周围的木材。 若是能停下来花点时间休整好好晒干衣物和各种行李的话感受想必会好上很多,但领队的亨利没有说停,其他人自认并不如他可靠,自然也就没有开口。为了使得衣物哪怕一点也好变得干燥舒适一些,他们将不少衣服也挂在了火堆边烤干。而疲惫加之以天气影响,判断力下降人就会出现失误。烤火的过程当中艾吉不小心把自己的斗篷给烧了一个大洞,浓重的毛发烧着的味道弥漫在营地之中,让不少人都咳嗽了起来。而对于之前在地下通道当中就已经失去了一部分保暖衣物的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后一件外套。焦虑感使得年青的传教士怒从心生,大声地开始迁怒说是伙伴没有提醒他,才导致了这种情况。 尽管在贤者镇场之下这场吵嘴最终并没演变成更加激烈的矛盾,但倘若这样下去,作为领队的他被人仇恨队伍士气降低也是必然的。 而这件事还只是开端,在踏上旅途的4天之后,由于忽然返冷的天气和衣物没能彻底干燥的缘故,身体相对脆弱的博士小姐开始了咳嗽发烧。 一行人尽力地使得她保持温暖,即便这样,绫还是整个人都显得虚弱了起来。大雪封山的情况下哪怕是亨利也难以迅速找到合适的药物,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用现成的东西尽量保持博士小姐的体温,并且砍树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担架。 前半截由小独角兽抬着,而后半截则是让除了亨利以外体力最好的咖莱瓦扶着。 变成了累赘这件事情对要强程度丝毫不输给洛安少女的绫自然而言是万般不愿,但她的知识水平也足以明白这种情况下无谓的逞强不如好好养病早日恢复体力。 这个小插曲使得队伍行进的速度又下降了少许,而且咖莱瓦要去抬着担架,抽走了他这一个主要劳动力,也使得其它人的压力算是增加了一些。 解决这些,缓和气氛的任务落在了洛安少女肩头上。 越来越可靠的我们的白发女孩就仿佛是一支小队的副官一样,负责调解队员之间的各种状况,避免领队在带队的同时还需要承担太多的责任。 米拉仿佛有用言语改变人心的能力,尽管她自己意识不到,但当年还是个小萝莉的时候她就胆敢站到亨利的面前要他收她当弟子。 这种单纯直白的勇气,有时候比起万能的贤者还要更加能够安抚人心。 因为倘若一个人给了周围的人万能无敌的印象,那别人反而往往会对这个人要求更多,或是认为对方做得还不够。 但身为女性又尚且年少的洛安少女都还在活泼地说笑的话,队伍里头其它那几个大男人也会变得拉不下脸说自己累了。 苛求强者宽待弱者的说法在这里应用也许并不得当,因为米拉不见得比传教士三人组体力上弱势,但总的来说还是类似于这样的道理。 由洛安少女带动,适当程度的吵嘴和发泄实际上是有益的。倘若高压控制谁都不敢发声,反而会使得队伍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更高。 亨利自己是个不爱闲聊的人,他往往只在有必要讲某些东西的时候才说话。万幸的是我们的小米拉并没有受到这方面影响。她的性格活泼好学,和谁都聊得来。因而和璐璐有一搭没一搭交流着,或者询问贤者这个那个,又或者和咖莱瓦斗嘴,这样一路下来,虽然条件艰苦大家都有些怨气,但队伍的气氛还不至于因而变得僵硬冰冷。 情况一直到了第6天才终于开始好转起来,循着山路往上一行人找到了一处不错的扎营地。赶着晴空高照积雪都融化,亨利终于肯让众人停下休整,抓紧时间把衣物、袜子还有木柴都掏出来放在空地上晾晒。 久违地卸下重装,所有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高地上艳阳高照,因为落差的缘故积雪也都融化流到了下面。不容易留下脚印的硬地和山上的不少可以铺晒东西的平整巨石让踩了将近一周糜烂软雪的众人耳目一新。 类似的高地他们一路其实途经不少,只是之前没有停下罢了。新月洲山峦繁多的地形北部尤其严重,尽管选的是相对平缓的道路,也还是时不时地就会遇上高低差。 但上坡其实不光有令人疲惫这种负面因素存在,因为站得高的话看得也更远。在考虑到身后存在追兵的前提下,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及时发现敌人的踪迹。 而我们的贤者先生与猎民出身同样机警的夷人少女璐璐一并观察的结果,大致推测出他们现在最少领先了追兵两到三天的路程。这也是为什么他终于会选择让众人停下来喘一口气,避免无止尽的赶路使得所有人过于疲惫的缘由。 对方为何没有及时追上来,说起来反倒是这恼人春雪的帮助。 倘若没有落雪,平坦的山道上武士们便可纵马狂奔。但在积雪尤其是半融的湿雪覆盖着山道的情况下,高速疾驰打滑摔落山崖的风险相当之大。 另一个原因则是补给的问题。全副武装的武士与里加尔的骑士相似,都是将负重份额全部用来装备防具与武器的专精于战斗职业的精英单位。小组规模没有后勤辎重的武士作战方式是打完就跑,换而言之,他们是一支突袭队伍,而没有做好长距离行军的准备。尤其是冬季,十几匹马所需的草料他们自己是无法携带的,而做好这些后勤准备,调动足够多的人手,显然也需要更长的时间。 作为有马匹代步清理门户的武士小队,依赖于强大的骑兵机动性,面对一些武装起来的村民,哪怕对手不自量力地开始抵抗,他们也能够灵活运用优势解决。 而这样的一支队伍失去消息没能回去报告,会派出来的后续部队,首先也应当是一支装备和人员组成都十分类似的轻装侦察部队。 这支后续部队的首要任务是获取情报,在察觉到之前的小队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会根据对手的人数和装备决定是自己攻击还是求援请来后续大部队。 亨利他们有多少人数,尽管清理了痕迹,但行家还是可以推测出一个大概的。所以这支骑兵队伍在到达之后,想必是会通过骑手或者信鸟传讯的方式通知后方,然后独自追击上来。 这是贤者之前之所以要立刻上路的重要理由,一支轻骑兵倘若道路畅通无阻积雪融化的话,完全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追上他们。 但这几天的恶劣天气阻碍了前进的道路,路况造成追击耗时的延长,使得轻装上阵的武士马队物资准备不足。为了进行更长时间的追踪,他们就必须做更充足的准备,调集更多的后勤。 当然,对方也可以选择冒险在恶劣天气没有补给的情况追上来,但从结果来看,由于对他们一行外来者个人情报的不明确,叛乱武士显然是采取了保守的做法。 一来二去,这就成为了他们逃命的凭依。 顶着恶劣的天气一连跋涉了6天,便是为了将领先的时间尽可能地扩大。 而在大致计算确保已经拉开了足够距离之后,亨利也就适时地让众人停留下来开始休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很多人挂在口头的话语,贤者却总是身体力行地遵循着。 灿烂的阳光迅速地烘干着衣物,艾吉破了个大洞的斗篷到了这会儿也终于可以填补。因为多余的羊毛都拿去补袜子的缘故,米拉用一块抹了蜂蜡的防水兽皮补在了那个位置。到处都缝缝补补的一行人看起来相当狼狈,哪怕是绫身上穿着的华贵博士袍,此时也已经陈旧不堪。 博士小姐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独自上路的行为认真来说是有勇无谋,莫说是便于户外行动的衣物,她甚至连备用的外衣都没有带,只能一直穿着这件宽大华贵的袍子。这一路若非运气还算好没遇上什么太大的危险,只怕早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将一切都缝补完毕并且用蜂蜡做防水密封处理,之后又用火烤揉搓使得蜂蜡浸得均匀,这一切完成多多少少让人舒心了一些。 之后为了做防寒处理,他们还在附近找了一些干草和枯叶。里加尔世界的人冬天出行时很常在皮靴里头塞这种东西,垫一层厚厚的稻杆或是叶子配合外面的蜂蜡密封可以起到不错的保暖隔湿作用。而绫所穿的虽说是布靴子,璐璐所用的也是草鞋,但类似的概念还是可以运用的。 完成了这一步之后,出于职业习惯,米拉、亨利还有璐璐三人又开始保养起了自己的小刀还有武器与铠甲。确保这些东西时刻处于安心可靠的状态,不论对猎人还是冒险者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因为这是保命吃饭的工具。 维护与修补装备花了不少时间,就连拿来修补用的针线和蜂蜡也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装在小木筒当中拿来保养武器盔甲的动物脂肪只要打猎之类就还能获得,但针线和蜂蜡之类的却是只有去到村庄才能够买到了。 除了这些以外,食物和其它诸如布料和皮料之类的东西他们也得想些办法。和族人尽管因为月之国山地更多缺乏平原的缘故养牛业没有里加尔发达,所以作为副产业的牛皮制皮业也不甚常有,不过猎人打猎获得的鹿皮之类的也可以充当类似作用。其它诸如布料一类也许会在性能与样式上与里加尔产的区别颇大,但入乡随俗,穿得和过往不同也总比穿满是补丁性能差了许多的衣物要好。 不论如何,那也是要他们能够平安无事进到村里,并且村民愿意接纳他们这些异邦人之后的事情了。 炊烟袅袅升起,在进餐之前,一行人仿佛懒散富商一样在灿烂的阳光下躺在暖洋洋的大石头上,轮流都小憩了片刻。
第三十九节:追兵
积雪消融的速度远比想象更快。持续升高的气温达到一个节点之后,配合充足的光照,地面上原本让人以为会再停留大半个月的厚实积雪,在短短半日之内就消融殆尽。 融化的冰冷雪水顺着地势往下流淌逐渐汇成了小溪,在山脉间千百万年来一直如此流淌冲刷,便形成了山谷这种存在。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水流,假以时间也足以撼动在人类看来宏伟无比的巨大山峦。 水是大自然的雕刻刀,冲刷着形成了山谷、盆地与平原,以广大到人类难以理解的时间跨度,一步步塑造出如今的人们所熟知的世界。 少有人有这个能力认知,又极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渺小。 在寿命更长的其它种族看来,人类似乎一直都是“乱糟糟,急匆匆,闹哄哄”的存在。一年的光阴对于精灵来说也许只是出门散个步的时间,矮人铁匠们潜心研究某样东西一眨眼过去了大半年也是常有的事情。巨龙打个盹就要三五年,而这样的时间人类世界却可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国家灭亡,政权更替;在其他民族迫害之下开始的大规模民族迁徙。 源远流长上千年的文明也许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留下只言片语,在那之后建立于废墟之上的新来者对于此等宏伟的断壁残垣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认为决计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乃是泰坦巨人的鬼斧神工。 急匆匆地圈地为王,乱糟糟地建立起野蛮的所谓文明,闹哄哄地一群人凑在一起自称是某一民族,然后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长寿种眼中的人类社会,只怕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跑来跑去的小孩一样: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又跑到了哪里去。 总是闹哄哄的,总是在为了一些在大人看来也许根本无所谓的事情争执、打斗。 然后。 杀或者被杀。 “夺——!”准确命中额头的弩矢在没有发出多少声响的情况下击倒了这名持矛的士兵,亨利迅速地一手抓住了尸体铠甲的肩带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长矛,并且拉进了灌木丛之中藏好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种月之国最下级步兵按照本地语言的发音读作“阿西咖录”,写作文字则是“足轻”。名词当中含有“步行”的含义,便已很明确地表达出他们的作战方式——但这些人却并非里加尔世界常见的征召步兵之流,而是具有一定地位类似于骑士侍从一样的低级军人。 他们负责骑马武士的装备保养、铠甲与武器携带、以及后勤保障等各种问题——由此延伸出来,有足轻出现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武士存在。 情况有些难办。 尽管贤者在这之前也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但基于对叛军势力了解程度的不足,他也无法确信。 “直接通知了前方的同伙封锁道路什么的。”说话的人是绫。体力上虽说还有些虚弱,但总体来说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博士小姐顶着略微有些苍白的脸庞看着远方还在活动的人群。正是通过她对士兵铠甲上家纹的辨别,明白了面前的这些穿着黑色甲胄的人是属于名单上某位地方豪强麾下的军队。 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亨利一人的战力再高对于各种知识的了解程度有多充足,他们一行人仍旧只是外来者,异邦人。 叛乱者既然以北方的渔村作为谋乱资金与武器装备的集结地,那么保守起见也应当将领土靠近夷地的这些边缘贵族都作同谋考虑为妙。 拥有地利优势意味着对方不必跟他们来一场一对一的追逐战,之前那些武士们没有立刻追上来贤者就多多少少有猜测到这个可能性存在。只是眼下来看这些叛军之间的联系或许比他们任何人想的还要紧密,因为摆在他们面前位于山下正在进军的那支数百人的队伍怎么看都是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够集结起来的。 想必是在意识到天气因素影响,无法确保及时追捕到自己一行人的当天,他们就通过水路或是信鸟配合节点的方式传讯给了位于前方的同伙。之后前方的地方豪强便组织起了队伍封锁道路并且进山搜捕,而身后的那些武士则可以等到积雪融化再组织起足够的兵力也压上来,形成两面夹击。 现在他们保有的优势仍旧是时间。由于争分夺秒一直在赶路并且选择了较为好走的道路,一行人不至于在对方开始进山搜捕之后才一头撞上,而是恰巧碰见了这些人进山的过程。在解决了位于半山腰上的哨岗之后偷偷摸摸地大致观察了一下敌方的兵力以及人员组成,这取得的情报优势比起瞎猜更加可靠,由此得以制订的下一步计划容错率也会大大提高。 “武士有三队,总共36人。剩下的全是足轻,一队武士各率领100人,主力的300人是长矛手,剩下还有一些弓手以及.......”可能作为突破口的对象立刻被躲在上方的一行人注意到了——同样位于阵列当中但穿衣风格明显不属于月之国主流社会,并且和其他人显得有些隔阂的一支小规模部队——米拉当先把目光投向了璐璐,后者沉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我所属的部族,应该也是因为被迫害,临时和这些人合作了。大山是族人擅长的领域,会被要求来协助搜查,这些和人不是蠢蛋。”夷族的少女这样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传教士们:“只要说是来搜捕外国人,他们也会很乐意吧。因为要不是白袍者做的事情,族人本可以在大山里平静生活。” “呃......”璐璐直白的话语让传教士三人有所反应,艾吉发出了尴尬的声响,而更为年长的两人则是厚着脸皮沉默不语。 “能不能作为突破口?”米拉对着璐璐开口询问,而夷族的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只是说了:“试试看”而没有给最肯定的答复。 作为以原始的狩猎采集方式生活的少数民族,夷人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不同地区的部族之间存在有方言和文化上的细微差异不说,有的部族甚至和别的部族是敌对的。 缺少了统一的强力政权进行的共同文化教育熏陶,夷族人所展现出来的这种地方文化差异便是新月洲原本会有的姿态。 各地长久分封割据积累下来截然不同的文化风俗,哪怕相隔仅仅几天路程的两个地方,崇尚和禁忌的东西也可能会变得截然相反。 强而有力的月之国中央政权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下来使者,以直属中央的军队加强权力中心的防御力,加之以派遣文化使节监督避免本地的大小领主因为文化脱节而生有异心。 保持皇室的神秘性和高贵性,留有足以碾压地方豪族的武力,是极有必要的。若是皇帝不能使得地方豪强憧憬畏惧,他们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那么叛乱应当会像是梅雨时节的阵雨一样接连不断。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采取了里加尔世界的国王们所难以想象的强大集权,月之国这光辉万丈的四千年历史显然也并不尽是外人所知那般平和。 “不姑息,不饶恕。”贤者用月之国的语言说出的这句话使得阿方索和绫都侧目望向了他。 这是至高无上的大月神子孙奉行的“理”,哪怕是最轻微的叛乱,也绝对不会摆出友善的姿态走上谈判桌。 “皎月光辉下,枯骨无处埋。”博士小姐摇了摇头,但却又看向了璐璐:“这可以是切入点。” “.......”听不懂她过于正经的和人语言,夷族的女孩转过头看向了米拉和亨利。 “如果不是没有选择的话,你的族人们也不会跟这些叛军合作。与这些人合作是没有好下场的,因为和人的高层不会放过任何意图叛乱的人。我们就是要跟他们说明这一点,以及给他们另外的选择。”贤者用简单明了语言概括给她听:“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些叛军赢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作为少数民的夷族,让你们回归在大山之中的自由生活吗?” “不会,和人,坏得很。”璐璐果断地摇了摇头,然后注意到绫有些失落的表情又对着她说:“你,说话很怪,但是是好人。” “谢谢。”博士小姐有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呵,分兵完成咯。果不其然吗。”在一行人交谈期间偷偷继续观察的洛安少女忽然有些嘲讽意味地开口:“装备最好还有马代步的和人武士,就走宽阔的大道,明知道我们是小规模步行有点脑子的话就不会走那种路。” “然后崎岖不平搜索困难还可能被埋伏的道路就丢给夷族吗,这还真是‘正确无比’的分工。”洛安少女翻了个白眼,而贤者耸了耸肩:“对我们来说不是正好吗。” 他这样说着,紧接着一行人悄悄地朝着夷族人布防搜索的部分摸了过去。 几百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人多势众,但分散到山路之中就只剩下没多少。积雪刚刚融化地面上不少低洼的地方都仍旧有冰冷的雪水剩下,一行人小心地摸到了理论上是夷人布防的地方,但刚刚在上面还能看得到的人影,下来之后却瞬间全部消失。 “锵——”洛安少女抽出了单手刀,而咖莱瓦则是一个侧步护在了绫的身前。贤者耸了耸肩,并没有拔出克莱默尔,而是瞥向了侧上方的一处灌木。 “别射箭!”璐璐用夷人的语言叫了一句,紧接着从众人的包围当中走了出去,在阳光下展示着自己的身份。因为都保持静止的缘故,众人可以听到那些躲起来显然用弓指着他们的夷人起了一些骚动。 “我们是来谈话——”“刺啦!”脚踩到水的声音响起“啪——咻!”紧接着是弓弦释放与“哇啊!!”的慌张叫声。 “咻——”本是指着贤者但却歪掉的箭矢直直朝着站在最前方的夷人少女飞去,躲在里头的夷族人慌了起来,但贤者不慌不忙地踏前一步,准确得就像是拿静止的物品一样“啪!”地一声抓住了飞驰而来的箭矢。 “奥...奥尼。”灌木丛的后方传来了一个稚嫩但有几分男生气,大约是还没变声的少年的声响。而这个感叹之前米拉也听见那些与亨利交手的骑马武士说过,她有些疑惑,这是她不认识的词汇,但也可以大概猜出来意思。 毕竟哪怕是在里加尔,对着亨利大喊各种奇怪词汇的人也层出不穷。 “谢谢。”惊魂未定的璐璐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弓矢,被脚滑的自己人射死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就太过于尴尬了。 “不客气。”而贤者耸了耸肩,把弓矢轻松地抛回到了上方的灌木之中。 “.......”沉默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都出来吧。”紧接着在某个男性领导的话语之下,这三十多个藏着的夷族人都走了出来。 “真是高大。”年龄大概有四五十的为首男子仰视了一下亨利与咖莱瓦,开口说着。他们脸上都涂着蓝色涂料——这是夷族成年的证明——身上的穿着与璐璐类似,人手拿着一把弓,还有人在身上带了猎矛。这一行人集结在了众人的面前,几乎所有人的双眼中都带着警惕,但没几个敢怒视的,不少都还带着好奇。 “所、以,要......谈的东西是什么?”领导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月之国语言对着贤者发了问,他显然直截了当地就看出来璐璐并不是这支队伍掌握话语权的存在,只是因为夷族人的身份所以作为传话的契机罢了。 “沙沙。”刚刚脚滑摔倒的少年拍打着身上湿掉的衣物打了个寒颤然后从山腰上滑了下来,首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而他讪笑着挠了挠脑袋躲到了其它大人们的后方。 亨利仔细观察了一眼这群人,在山坡上往下看的时候因为距离的缘故只能看出来这是夷族人,而到了这个距离一观察,一行人发现这当中男女老少皆有,显然是一整个部族。 或者最少是这个部族剩下的人。 派出的不是青壮年劳动力,连小孩子和女人都要参加这种明显有危险又辛苦的搜索活动,哪怕是对作为猎民出身吃苦耐劳的夷族人来说,也显然是山穷水尽才会做的选择。 他们的推测没有错。 亨利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开口说道。 “活路和死路,你们要选哪条?”
第四十节:生存者们(一)
夷族人的选择并未出乎意料,他们与叛军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不紧密。毕竟哪怕是意欲谋反对皇帝并无多少忠诚心的豪族,和人仍是和人。占据社会主体优势地位,打小就被教育灌输“我等生而高贵”思想的他们,是不可能平等对待少数民族的。 而且从根本上来说,正是因为这些叛乱者与当权者之间的冲突,才进一步导致了少数民族等不受中央掌控的群体被“附带伤害”。所以要认真来说的话,这些人其实也和夷人如今面临的困难脱不了干系。 如此的处境,某种程度上令我们的洛安少女想起曾经的亚文内拉王国。 拉曼学者曾言“弱国无外交”,这一点换到民族上亦是如此。作为少数民族又不够团结的夷人,在和人开始内斗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被卷入了其中。他们没有与任何一方平起平坐的实力,因此只能自认倒霉,逃亡,或是暂时依附其中一方谋求苟延残喘。 他们连置身事外这一个选项都没有,只能选则站队,或是灭亡。 自身并不拥有话语权的弱小存在就是如此可悲。这甚至不是针对他们进行的迫害,而只是因为其他人的反叛触及到了中央的逆鳞,导致他们加大了控制力度想要未雨绸缪预防更大规模的反叛而已。 甚至就连历史,都不会记载他们这些人。 因为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胜利者也许会讴歌对手以显示自己连这样的强敌都可战胜的强大,也许会对对手进行抹黑,但连站到棋盘上进行对决的资格都没有的小角色,是无人会铭记的。 每当时代的洪流发生了改变,总会有无数这样被卷入其中的小角色们被吞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激流之中。 而后人极少知道的也极少会在乎的。 是他们在消失之前曾做出过的。 犹如将死的星星一闪一闪,难以与皓月争辉,却仿佛在以最后的气力宣告自己曾用尽一切活过的。 那份挣扎。 “哗啦——” 3月伊始,新月洲北部大雨倾盆。 春雨冲刷着积攒了一冬的坚固冻土,让它们变得松动。但在那之前部分顽强的植物已经生根发芽从中钻出,在寒冷的初春之中尽可能地获取阳光,以领跑姿态占夺资源。 山上富有营养的土壤顺着雨水与融雪形成的小溪流到下方滋润了山谷与平原,结束了冬眠的动物们也开始出来觅食活动。 雌兽领着在冬日里出生仍不习惯于靠自己走路、踉踉跄跄的幼兽出来觅食,而饥肠辘辘的掠食者们则盯上了这其中较为虚弱较好得手的目标。 初春是生机勃勃的。 但如绚烂的花儿必然根植于充足的养分之上一般,这种生机也是建立在残酷的生存与死亡之上。 对野兽如此,对人类亦然。 “哗哗”落下的大雨拍打在鲜红的甲胄之上,“滴滴答答”地顺着头盔的弧度流下,又滴落在肩甲上,也掉落在光滑如镜的剑刃上。 “哈——”武士喘出的气息透过面甲的缝隙形成了一片白雾,他有意地把控着呼吸的幅度,避免一口气呼出的气息过多,导致白雾遮挡住自己的视线,给对面那个高大的异邦人得以击败自己的契机。 情况是不利的。 足有5名武士,16名足轻的己方队伍守着这个有掩体的关卡本应足矣。 哪怕在看到那些本该属于己方的夷人却与外来者狼狈为奸之时,他也未曾有多少畏惧——不过是些老弱妇孺组成的杂牌,又怎能与久经训练,每日都最少对着木人练上三时戳刺的职业士兵比拟? 他的内心是十分自信的,哪怕举起了反旗,也依然有作为和人贵族武士的自尊。 千百年来总结出来的经验佐以充沛的资金,饱读兵书,对最少三种以上的主武器了若指掌。 他自认不论面对哪一种情况,都已经拥有了合适的应对方案。手底下的人完全明白应当如何摆出阵型,应当以什么姿态迎击敌人,如何封锁,如何侧袭,或是为援军的到来争取时间。 与其他任何武士家的儿子一样,他对兵书倒背如流,完全知道对方采取某一种进攻阵型的话,自己应当采取的是怎样的应对方法。 他做好了最充足的迎击姿态,随时准备变换阵型。 但对方。 没有采取兵书上所写的任何一种进攻阵型。 “欧伯(放箭)!!”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喊着,紧接着那群夷人就乱糟糟地站在远方拉开了弓。 武士目瞪口呆。这些人手中的弓既没有相近的尺寸和拉力,甚至连所用弓矢的大小重量都有差异,射出来的箭雨歪歪斜斜,根本不足以形成真正的打击。 ‘这是何等愚蠢的杂牌军才会有的行径?’尽管这样想着,为了保险起见——因为夷人据说会在箭上淬毒,见血封喉——他还是让手下们升起了挡箭用的竹门,将对手的身姿与这波歪歪斜斜攻击力完全不足的箭雨一并抵挡在外。 临时以厚实楠竹配合麻绳制成的竹墙,加上滑轮与粗绳吊着同样材质的巨大门扉甚至足以挡住大弓的近距离射击。缺陷是没有屋顶,不仅无法避雨,亦难以抵挡头顶落下的攻击。 因此他们需要暂时下蹲,躲入竹墙倾角的下方。 这是万无一失的防御壁,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按照最为标准的操作手法,避免不必要的人员折损。 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对方还在几十米外,这墙壁也足有两米多高,只要等到箭雨过去,就可以开门迎战。 完全来得及的,按照兵书上的记载,这便是最为正确的做法。 他按部就班,在完成了抵挡之后令手下重新垂下竹门,然后在听到意外动静的一瞬间急忙地喊了一句“停下!”,却已经晚了一步。 “嘭!!”一只大手抓在了刚刚开始降下的竹门末端,紧接着用力地往下一压。 “哇!!”粗大的麻绳被以极高的速度往前抽去,使得未作准备的那名拉门足轻双手都被划得血肉模糊。 ‘该怎么做?’在这一瞬间,武士惊觉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竟是这个想法。他立刻拿出了专业素养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但下令却也已经慢了一拍——正如所有照本宣科缺乏实战经验的指挥官一样——他不懂得如何应对那些在兵书上没有教他应对的情形。 他缺乏面对实战环境当中复杂多变的情形,所应有的反应能力。 饱读兵书诚然重要,但光会对号入座是不够的,还需要把这些内容应用到实际战斗之中,总结出来自己的规矩。 他光是读了书,还没有“读破”书。 武士在极短的时间内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缺陷,他的内心当中一瞬间经历了自我反省以及重新打起精神的全过程。 他是无愧于月之国四千年文明的精锐武侍阶级。 可他遇到了亨利。 “嘭——!”被当先一脚踹翻的足轻摔倒的过程当中贤者“咔——”地一声接过了他手里的长枪,紧接着转过身的同时旋转了长枪枪尖朝下就戳中了另一个人穿着草鞋的右脚。 “哇啊啊啊!”这名足轻惨叫着下蹲的一瞬间贤者按着他的后背整个人翻了过去闪过了其它两人的攻击,紧接着一把扯下了足轻头顶上铁制的斗笠头盔,当做飞镖丢中了远处正打算拉开大弓的一名武士。 “锵——当——!!”单手挥舞的克莱默尔轻松地击断了对手试图拦截的长刀紧接着劈开了他的脖子,紧接着面见鲜血亨利也丝毫没有半分波动欺身向前抓着这人的身体背对着竹墙以他肉身做盾拦下了3枚箭矢。 他并不拘泥于用克莱默尔战斗,哪怕这确凿无疑是他手中最为强悍的武器。 对手身上的刀,对手的长矛,盾牌,都手到擒来。甚至自己的肘关节,用脚踹,拳击,运用关节技。 月之国的武士们都最少能够熟练使用长刀、长枪和大弓这三种武器。他们对此引以为豪,但这种自信在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东西面前碎成了一地。 “咔——锵——”刀与剑相交,武士正打算将刀往后抽去再劈一刀,亨利却已经变换了克莱默尔的角度顺势往前捅了出去。 “咳呃——”喉咙被捅穿的武士一瞬间咳出了血,他仍强撑打算继续作战,但贤者手腕一翻剑尖一扭扩大了伤口就抽出了大剑。 更高的身高带来更长的臂长,佐以一米五长度的克莱默尔大剑。 “勿要近身,唯有以长枪或大弓克之!”红武士大声地喊着,但杀红了眼的其他人却也已经听不进去。 他们一个个冲上去,然后被干净利落地干倒。 高大的异邦人以与那身形完全难以匹配的灵活性闪避或是以死去武士的尸身作盾,令他们所有的攻击连一根毫毛都没能伤到。 21个人,转眼之间只剩下拉开距离的红甲武士一人。 淅沥沥的春雨忽然下了起来,并未披上避雨蓑衣的武士,很快就浑身湿透。 冷气侵蚀着他的身体,使得握刀的手指都有些僵硬而麻木。 视线因为湿气而暂时模糊了起来,甲胄下方穿着作缓冲的铠下着也因为吸了水开始变重。而待到水汽沉寂,站在对面的异邦人垂着手里那柄剑被雨水洗净了上面受害者的鲜血,显露出,那闪亮如新的表面纹理。 武士看到了上面黯淡的花纹。 那像极了新月洲大地的高山与流水——这不是异邦之物,哪怕外形千变万化,他都仍旧能够一眼认出。 “投降吧。”从面容区分甚大的异邦人嘴里吐出的本国语言,却并不显得生硬。 “士可杀,不可辱。”武士回应着,控制着自己缓缓地呼出了气。 错误没机会补正了,实战经验,恐怕也已再无积累的可能性。 他不是固步自封的愚昧之徒,不论是学识、头脑还是武艺都是一流的,缺乏的仅有经验。若是有更好的运气的话,也许会成为月之国的一代名将。 但这样的结局也不坏吧。 “对武人而言,能跟拿着这种剑的对手交手的话。” “此生已无憾。”“踏!!”着鲜红甲胄的左腿狠狠踏下,他高举着尺寸不输克莱默尔的长刀,以月之国武侍常有的冲步高速拉近距离,紧接着用比里加尔剑客更快的速度挥下了手中的武器。 “当!!”与克莱默尔碰撞在一起的长刀分毫不让,就连亨利也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注意到了这把刀的不同之处,它并没有像是其它那些武器一样直接就折断或是卷刃。 “拿命来!!”红武士大声地咆哮着“锵当——!”一声擦着剑刃朝着亨利的下巴刺去,而贤者的反应则是抬起克莱默尔用护手卡着刀刃把它整个往上抬接着往外挪去,但对方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立刻往后抽刀“嚓嚓嚓——”火花四溅,而武士收回武器之后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将它高高举起。 贤者改成了双手握剑,并且垂下了剑尖,是他惯用的起手式。 “拿命来!!”武士红色的面甲绳索崩落,露出一张年青的,但充满了怒容,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热情的脸庞。 “哈——”亨利呼出了一口气,是呼吸。 亦是叹息。 长刀落下,大剑上撩。 “咻——!!!”“当!!!” “咻咻咻咻——” “夺——” 折断的刀尖,插在了软化的泥地里。 雨淅沥沥的下。 尽管硬度不相上下,但它却缺乏克莱默尔举世无双的韧性。 短短几次交锋累积的暗伤最终变成了裂痕,使得这把也算得名贵兵器的长刀就这样折损。 “咳——”被从高举双手姿态露出的腋下甲胄缝隙捅进心肺的武士,除了咳嗽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嚓——”贤者拔出了克莱默尔,然后随手甩干了血迹。 “咚——”红武士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姗姗来迟的其余一干人等站在竹墙的门口,看着一地鲜红的死尸,与站在冷冽春雨中,一脸平静地单手握着克莱默尔的贤者。 “阿拉咖密.......”曾被冠于某头棕熊身上的名讳,藉由夷族人领队之子的嘴,被带着几分尊敬,几分畏惧地,安置在了这个黑发男人的身上。 “接、接下来。”沉默了许久的夷人领队终于干巴巴地开口说道,稍微熟络起来之后,亨利等人知晓他并不只是不熟悉和人的语言,还稍微有些结巴:“我们应该,朝、朝着东南方向走。那里水路通畅,临近沼泽。虽然有很大的和人村庄,但人员来来往往,打扮一下,没有人会投来过多注意。” “唯、唯一有问题的,只有你们带的,这、这头灵兽。”领队男人回头瞄了一眼小独角兽:“这、这个体格,很难假扮成驴子,马、马又是和人武士专用——”他话没说完,就看见亨利指了指地上的那些死者。 “啊——”不少人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连连点头。
第四十一节:生存者们(二)
越过关卡之后往南步行两天路程的地带,是新月洲北部山脉地区的地势最低点。 连绵不绝的山脉顶端积雪融成的雪水历经千万年流淌形成了固有的走向:由北往南,自亨利等人出发的地方起源,但在稍稍走出一段之后却与大地融为一体,只留下随着水流冲到下方的土壤资源。 不过这些水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转到了地表之下。顺着地下河流淌与我们的贤者一行同样继续朝南,最后在北方的低洼地逐渐渗透出来,形成沼地。 这里是新月洲第一大河,永川河一个支流的起点。永川河这个说法是拉曼语的转译,实际上月之国的语言当中“川”本就含有河流的含义,因而本地官方用语就只称作永川——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这片沼泽地并没有官方名称,因为地处偏远,而且也并不是由官家建设。本地人要称呼就只是喊它作“那个村子”或者更常见也更直白的“沼泽村”。 它的由来有些特殊,最初甚至根本不是有人定居的村子,而是作为集市存在。 定期定点集合进行交易这种事情在里加尔也不少见。尽管有着地域与文化隔阂,但人们所做的事情却总是惊人地相似。 只是沼泽村的集市起源略有不同,它并非如别的地方一般因平民为日用物资交换而诞生,而是月之国的武士阶级——士族所建。 这个国家等级制度极其森严,而且并不像是皇权凋零的帕德罗西帝国那样口头上说说,而是贯彻到生活方方面面之中的。哪怕同为士族,下级若是顶撞了上级,那么被当场拔刀斩杀按照月之国的律法也是无罪的。 森严的等级制度令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会被捆绑在自己的阶级上,他们没有出头之路,拼尽一切想做的也只是保住现有的身份地位。 四千年的和平,在作为外国人的亨利等人看来,这份统一与安定诚然是值得佩服的。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却改变不了内里波澜万丈的剧烈竞争。 与作为此趟旅程起点的苏奥米尔王国相似:没有战争,意味着人口没有大量损失,意味着不会有新的领地出现空缺。而历经长久的和平时光,显然整个国家上上下下的蛋糕也都已经被分得差不多了。他们无法通过对外征战的形式获得自身封地与阶级的提升,因此就只得转为剧烈的内部竞争。只要上头哪里有人犯了大罪被株连九族了,这空出来的位置落到自己头上,最少可能性是有的。 显然,这个统一了四千年的国家稳坐帝位之上的所谓大月神直系后代,最少在玩弄帝皇权术方面,是远超于里加尔大陆的国王与皇帝们的。 这种严苛到不容犯错的等级制度,使得低级贵族和高级贵族之间形成了相互的监视关系。神格化的皇族成为了不容反驳的存在。哪怕是血亲之间,因为严格的制度当中的条规高于血缘关系的缘故,再加之以确实与自身利益挂钩,下层的人也就难以形成紧密的反对皇室的盟友关系——最少在之前是这样的。 小至乡士,大至藩王。月之国的贵族士绅们所面临的压力,其实远比里加尔的同僚们更大。他们的一言一举,衣食住行都需要严格遵循规矩。但哪怕这样,仍旧会有因为各种原因经营不善而家道中落的贵族出现。 这些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变卖家当,但这种行为又势必会引来其它贵族的鄙视与排挤。哪怕没有这些,光是被贱民们以异样眼光看待,对于心高气傲的武士们来说也是恨不得拔刀自尽的屈辱。 诸如此般的前提之下,为了掩人耳目选择在夜里乔装打扮进行交易,天明之后就烟消云散的所谓“鬼市”也就这样诞生。 而有着这样一个不太明朗的开端,时间长了,自然各种牛鬼蛇神都混了进来。偷盗而来的物品,甚至是刨坟从刚下葬的有钱人家逝者身上扒下来的衣物珠宝,一步一步地使得鬼市之名进一步地被坐实。 各种见不得光但价格远比正经渠道更价廉的东西,吸引来了想占便宜的平民百姓,也吸引来了各种千里迢迢二手倒卖的商人。人口基础有了,相应的如餐饮住宿业之类的服务业也随之诞生,而后则是娼馆赌场之类的风月娱乐场合。一来二去,规模如滚雪球一样增大。最终一个各路牛鬼蛇神混杂其中,堪称月之国黑暗一角的村子就这样诞生。 上面的人不是没打算清理过这样一个毒瘤一般的存在。但天高皇帝远,新京派来的使节哪怕坐最快的船骑最快的马也要一个半月才能到本地首府,而他们集结军队想要处理的话,人还没集结完毕,沼泽村的人估计就已经听到风声全部散开了。 等到心智被挫败的使节灰心丧气地返回新京时,前脚刚走,后脚这些人又会像是躲起来的鼠群一样重新聚集起来,热热闹闹地继续着他们的生存方式。 这也因此,被派往北方的使节基本上都被视为是锐气过旺需要被挫一挫的年青人。 这种上流社会才知道的内幕,自然是经由我们的博士小姐之口讲出。尽管这并非她专长所在,但在之前想要前往北方调查时,绫的导师就是以讲解这个地方的黑幕试图由此令她心生怯意。 虽然最终博士小姐还是敌不过好奇心踏上了探索之路,但也因为听闻的这些东西,她宁可绕远走陆路,也不愿意通过更为方便快捷的水路来到这里。 然而眼下局势所迫,他们却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沼泽村附近虽然鱼龙混杂算得上是三不管地带,但却也并非全无秩序。这里的守备力量不是官兵,官府明令禁止军人在一般情况下来这种地方,因为风月场所容易使得年青的武士们流连忘返。 这里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由流浪的落魄武士与土匪组成的守备队负责村子周围的巡逻,而内里则还有各种势力老大自家养的私兵。 乘着夜色接近村子的一行人,在正式进入这个灯火通明的不眠之地前,就遇到了一行提着纸灯笼,御寒服饰下老旧甲胄隐约可见的巡逻队。 对方显得十分紧张,因为换上了武士与足轻铠甲连小独角兽一起算足有3匹马的他们一行人,怎么看都像是正规的武装力量。 月之国的马匹是只有武士能骑的,除此之外,甲胄也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 与苏奥米尔的禁刀令相似,但更为聪明的月之国官方禁止的却是私人拥有甲胄这件事。因为这里包括下级足轻在内的官兵皆会使弓,手里拿刀的恶人若是闹事,直接派出一组弓兵就可以把他射成刺猬。 而若是歹人拥有一身甲胄,那么哪怕是近程威力甚至比亚文内拉人的长弓更甚的月之国大弓,也会变得十分棘手。最终便只能调集同样身着重甲的武士马队,以骑兵冲锋或是精锐甲士围攻的方式砍杀恶人。 能拥有甲胄的,只有正规武士或是祖上曾为武士却失去了封地的浪人。尽管在这种三不管地带也没人会查证一个穿着甲胄的到底是浪人还是土匪,但因为严苛的流通限制,能穿得起一副鲜亮甲胄的人,一般人都不会想要去惹。 “各位是,来做些什么的?”穿着草鞋满脸胡茬,拿着一支杆子磨掉了漆但刃部鲜亮虽说老旧但可看出有认真保养的长矛,这名巡逻队长用毕恭毕敬的语气开口问道。 “.......”但在最前面穿着一身黑色甲胄骑在白马身上的那人,却并没有开口。 不是摆着架子不开口说话,而是她不能。 身高刚好合适的米拉穿着被贤者最后杀死的那名武士的甲胄,穿在内里的自己的棉甲撑了一下身形,而面甲加之以昏暗的环境又使得她的脸庞不至于被看出。但这也都是建立在洛安少女不开口说话的前提下。 月之国女性成为武士的案例虽有但四千年历史屈指可数,加之以口音的问题,除非他们想要给这些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让随后的追兵可以轻松追查,米拉还是当一个摆设更好点。 “咚——”穿着足轻甲胄,拿着仅与他身高相当的长矛,一副随从打扮的贤者从马后走了出来。 “......”巡逻的人见到他高大的身形,都有些紧张。 “我等调查歹人,途经此地。”但亨利一开口,这些人却又都冷静了下来。 他那放在当今而言显得有些古板的月之国语言词库,配上沉稳的语气,倒是十分符合代替主人发言的随从地位。 “若要盘查,还请节制。吾主十分厌恶无谓的拖延。”简短又以符合士族措辞的解释之后,贤者抬出了武士的身份,没有咄咄逼人,但也足以令对方谨小慎微。一直低垂着头的巡逻队长这会儿忙是连连点头:“大人不必担心,没甚么好盘查的,欢迎欢迎。” 他再三说着,而贤者拉了一下一直低垂的斗笠盔帽,以节制的形式进行了致谢,之后领着一群人慢慢地朝着人声鼎沸的沼泽村内部走去。 “嘶嘶,老大,有没有闻到一股什么味道。”一行人走过去之后,一名巡逻队员对着队长问道。 “是大漆吧,这些人的甲胄估计都是全新的,漆味都没散光。哎呀,好羡慕啊!”巡逻队长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而进入到了村庄之中的一行人迅速地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开始把装备卸下来。 “女、女人和孩子绕道从前面那边走了,我、我们过一阵子就会和他们会合。”换成了普通衣裳的夷族领导如是说着,三十多人的夷人队伍在亨利的指导下分散了开来,仅有十人左右的青壮年穿上了临时改了颜色的甲胄一通随行。他们大包小包带着其它替换的东西还有一部分资金,准备在集市当中购入适当的伪装衣物,以及继续南下所需的物资。 而且最重要的,是找到一艘船,能够走四通八达的水路顺流而下。 “知道的人越多越麻烦,不要雇佣本地的船主,直接买一艘。你们会操纵吧?”贤者开口说着,而领导摇了摇头:“小、小船还好,大船不一定。” “没事,我会。”亨利用平静的语气这样说着,而摘下头盔喘口气的洛安少女白了他一眼,用眼神说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哈。”而旁边的咖莱瓦也卸下了足轻的笠盔,他刚刚紧张得不行生怕被发现了,甚至在内心当中不停地背着几句蹩脚的月之国语,但所幸由于严苛的阶级缘故,对方也并不胆敢为难他们。 “总之先分散开来,两个人去找船,其他人分别去买食物和各种衣物。你们的面相与和人不太一样,所以还是要小心为上。”亨利提醒着,作为少数民族的夷族人面部轮廓其实更接近里加尔人,高鼻梁与大眼睛使得他们与本地人有些差距,加之以蓝色的民族刺青,若是大白天的话情况只会十分麻烦。 “这、这里的话,夷人来买东西也是可以的。”不过领导者的解释让贤者相对放心地点了点头。 依然穿着甲胄的亨利等人留在原地守着他们的金钱与物资。而夷人分成了两组,一组换回去了自己的衣物。长相较为接近和人,月之国语言也更通顺的几人则是穿着捡来的和族衣服,在亨利的指点下乔装打扮看起来不像是一伙人之后,他们拿着金钱开始了采购。 留在了原地的贤者则是把卸下来的盔甲用麻绳捆扎了一下,找了几块石头塞进去,然后趁人不注意缓缓地把它们推到了沼泽周围的河水之中。 “最少第一步,算是顺利完成了吧。”因为戴着头盔与面甲而憋出汗水,一头白发紧贴着头皮的洛安少女摸了摸头上盖着马用罩衣的小独角兽,如是说着。 “嗯,接下来就看我们能争取领先多少了。”而贤者打理着各种东西,开口回答。 “希望一切都顺利就好。”咖莱瓦拍了一下额头,而同样不争气的艾吉也“是啊是啊。”地开始附和。
第四十二节:生存者们(三)
月色不甚明媚。 早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不分日夜都是如此。乌云密布的天空遮挡住了大部分的月光,哪怕是西芬克的魔力之月也无法穿透。尽管能见度的低下给予了众人足够的掩护,但也多少令人对无边黑暗当中蠢蠢欲动的事物感到恐惧。 不知名的虫儿在附近房屋长满青苔和杂草的角落里“唧唧”的叫着,从冬日冰冷当中复苏的它们如沼泽村中央灯火通明的声乐场所中的人们一样开始了嬉闹。 月之国的文人雅士常会饲养小虫,为虫鸣吟诗作赋。 但这声音眼下一行人并不欣赏得来。 “一个半小时了。”阿方索开口说道:“他们去了该有一个半小时了。” “未免有些久了。”他强调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旁边的两位传教士点了点头,安抚着三匹马的洛安少女亦是如此。亨利没有说话,用灰蓝色的眼睛扫视着周遭,确保有任何动静都可以及时察觉。 在这种夜里,沼泽村的河堤两侧几乎无人会光顾,所有人都聚集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区域。 结伴的夷族领队,说话有些结巴、名为特木伦的中年人,因为聚落所在地比璐璐所属部族更靠南边的缘故,与和人的交流来往也更加频繁一些。因此在所有人当中,对作为附近交通枢纽的沼泽村大致情况最为了解的,也非他们莫属。 亨利等人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尽管贤者在久远的过去曾来过这里,在那个对外交流比现在还受限制的年代里,他的步伐也仅局限于新京周遭。 这点与博士小姐相似,在踏上有勇无谋之旅前,绫的活动范围也都是在南方的新京一带。并且考虑到身型之类的问题,哪怕她对这里有所了解,要乔装打扮一同上路风险也太大了些。 基于这些前提,阿方索教士会感到焦虑也并非不可理喻。 ——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他们手中。米拉和咖莱瓦还有艾吉这种年青人也许意识不到,但作为身居高位者,中年教士对此感到十分不安。 尽管亨利当初挑明了叛军一样不会平等对待夷人,加之绫以自身尊贵身份立下保证会向皇室求情,令夷人能重新回归安定生活。以此作为条件获得了特木伦等人的合作。 但作为外来者的他们,在前往南方的这一路上不得不依靠相对而言更加了解本地局势的特木伦等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的保证要等到漫长的旅途结束之后才能兑现,而这一路上最少在北方领地时很多东西都得依赖特木伦他们。时间跨度拉长的话事情就难免会有变,而由于了解程度的不足,无法掌握事态的主动权,对阿方索这种典型的拉曼领导层人员而言会造成焦虑也是难免的。 给这一切火上浇油的还有资金问题。靠打猎维生的夷人可没多少金钱,因此用以购买各种物资以及够大的驳船的,皆是从亨利等人这里支出——准确点说,是从作为雇主的阿方索等人携带的,本应作为教会在新月洲建设资金的那部分金钱当中支出。 阿方索携带的绝大多数都是黄金,但还有一部分事先兑换成本地银两的作为行动资金以防不测。而这一次用来购买物资和驳船的,就是这部分。 教士不是洛兰,见过亨利之前对待拉曼学者一行明白这个佣兵不简单的他,知晓现在不是自己打小算盘的好时候,为了谋求生存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尽管如此,将资金交给刚刚认识不过几天的外人,连保险措施都没有,完全没有不安的人基本都是脑袋有问题。 在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其实很想开口说出留下特木伦的儿子呼兰——也即是那个不小心脚滑放箭的少年——在他们身边之类的。教士连借口都已经想好,什么保障安全之类的,年纪还小还是跟他们待在一起更好。 但这些人都不是傻瓜,他们会立刻察觉到这是要留着人质防止他们卷款潜逃。而这个口一开,很可能就会使得本来就不算紧密的临时结盟关系产生裂隙。 阿方索不蠢,所以他不会做出像洛兰那样的行为。 尽管予以信赖意味着会面临背叛,但他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相信这个自称亨利·梅尔,有着一个维斯兰名字却怎么看都是苏奥米尔出身的佣兵的领导能力,以及那些夷族人对共同危机的认知。 他比上流社会出身自命不凡洛兰更精明,他明白什么时候该松手莫要想着事事都把控其中,但却仍因拉曼领导阶层的天性,开始一阵阵地感到不安。 亨利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切。 尽管阿方索自认藏得很好,但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和坐立难安的模样早就透露出了他内心中的疑虑。 情况确实有些不对劲,虽说采购本身花费的时间较长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已经明确分工并且罗列了清单,只需照做即可。 不同于教士,贤者怀疑的并非是夷人变卦。一个是因为这些猎民相对单纯一些没有帝国人那么喜欢勾心斗角,另一个则是他们一行人是特木伦等人眼下最好的选择。 那么这么一来,自然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自打到了这儿开始,他就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周遭。尽管没有亲自来到过这里,但凭借丰富的知识还是得以从各种细枝末节大致进行推断。 作为其结果,贤者作出了停留在靠近河堤的这片没多少人会来的地方的选择。 尽管停留在原地很容易吸引来更多不必要的注意,但保持移动的话之后他们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联络方式,可能会走散。 而且最重要的是,沼泽村和其它许多缺乏合理城建规划设定,大家圈地盖屋的城镇村庄一样——房屋都是乱搭乱盖的。 在外面观察也许看起来这里像有一条路可以往里走去,但真正走进去了你会发现忽然有谁在路中间盖了间屋子或者立了一面墙,只能绕道从旁边走过去。一来二去,哪怕是本地人也很容易就会迷失在小巷之中。 因而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就留在了只有前后两个方向的河堤。除了远处有一间在黯淡月色下显示出朦胧外形的,立于沼泽边缘河面上的小屋外,这里没有过多会让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物。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阿方索没再开口,但沉默也是焦虑的一种表现形式。 “虫子不叫了。”米拉用很小的幅度缓缓地抽出了战刀,避免发出声响。而后将它垂低隐藏在阴影之中,防止金属反射月光引起远方巡逻队的注意。 “嗯,被包围了。”贤者语气依然平静,但余下包括咖莱瓦在内的四人却都有些慌张。 “怎么办老师,骑马突围?”洛安少女开口询问。 “不。”贤者摇了摇头,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某样东西,然后转头望向了高处。 仅有两米高的和人房屋对亨利而言就像是小人国的屋子,因此他可以很清楚地注意到在连成片的屋顶上某些匍匐的黑影。 细微的刺鼻酸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之中,潮湿的沼泽空气使得嗅觉愈发敏锐,因此隔着十几米距离他也能够判断得出这是涂抹在那些人手中器物的某种植物汁液。 “别轻举妄动,是见血封喉的毒物,对方有备而来。”亨利用拉曼语开口说着,不仅是指示米拉,也是要其它几人别有突然动静。 “好。”紧张的咖莱瓦和作出戒备姿态的洛安少女都将手中的武器收了回去并且垂下双手作出不抵抗的姿态,而摸出了轻弩的传教士等人则是有所迟疑,但最终也选择做相同的事情。 “是来谈话的吗,如你们所见,我们没有拿着武器。”亨利换成了月之国的语言对着那片黑暗开口说着,但没人回应。 “从阴影下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片刻过后,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这样说着。 “.......”贤者缓慢地走到了月下,有着灰蓝色眼眸的面容和高大的身形展露无遗。 “......”黑暗中响起了些许的骚动声,他可以敏锐地捕捉到:“.......没说假话.......”之类的只言片语,但因为这些人说话带口音而且有地方方言的缘故,亨利也无法完全听懂。 “口齿伶俐的异邦人,犹如奥尼一般的巨大身材。我有两个问题,阁下究竟是谁?像阁下这样的角色,拜访我们的村子,又是有何事?”明显措辞水平有别于其他人的那个沙哑声音这样开口说着。 “问别人问题的时候,先介绍自己不是一种礼貌吗?”但亨利没有服软,直接立场强硬地问了回去。 “这家伙。”站在领导者身后的一个人抬起了手里某种管子似乎要对着贤者袭击,但就在这一瞬间亨利仿佛无视了黑暗一样瞬间转过了头用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睛直视着他。 “这。”分明是敌明我暗,但身处黑暗掩护之中的武者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夜枭盯上的老鼠一样,浑身无法动弹。 “阁下......能暗中视物。”沙哑的声音开口,然后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紧接着周围那些警戒的人忽然全都垂下了手里的武器。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像是杂牌土匪应有的模样。 “踏、踏。”沙哑声音的主人从黑暗当中走了出来,米拉因为他的脚步声而皱起了眉——她这才注意到这个人原来右脚有伤,是个瘸子。 这样的人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到这个距离,莫说是她了,就连自己老师都没能及时察觉? 即便对方有着地头蛇优势对于本地复杂的建筑群了若指掌,但就算是这样能够拉近到这个距离,也足以证明这些人的训练有素。 “西诺比吗。”亨利说了一个米拉听不懂的词,像是指这些人的职业。 “看来阁下比我们所想的,对于吾国的了解还要更多。”同样走入黯淡月光之下的人,年纪和阿方索差不多,一头花白的长发在后脑扎成了马尾,穿着典型的月之国式宽大服饰,底色是天蓝,而外面还罩着一件褐色的保暖小马甲。 “新京的精锐间谍与暗杀部队,怎么沦落到给一帮地痞当保安的程度了。”贤者依然嘴上毫不留情,他这句话丢下去好几个年青气盛的人似乎都有了骚动。 但首领没有下令,他们也就没有任何动静。 “与诸位来到我月之国土地缘由相同。”首领开口说道:“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鄙人是这支微不足道的小队领导,称呼为清石即可。如阁下所见,担当此片区域的。”他顿了顿:“安保工作。” “亨利。”贤者耸了耸肩,也自我介绍。 “阁下真是惜字如金,但鄙人并不讨厌,这世上会吠不会咬人的狗太多了——寒暄到此为止,虽有些唐突,还请诸位与我一同前去面见主上。” “诸位的同伴也已经在那里等待。”自称清石的领队这样说着,虽然措辞客气,但显然并不给他们拒绝的权利。 “老师?”米拉把目光投向了亨利,其他人亦是如此。 “走吧。” “进了人家的地盘不跟主人打招呼。” “我们也确实有点没礼貌。”贤者耸了耸肩,如是说着。
第四十三节:生存者们(四)
有了熟悉当地环境的地头蛇在,要不引起注意地穿行就变得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顺着清石等人的引领,一行人穿过七歪八扭的小巷街道,迅速地朝着沼泽村的中心点靠去。 尽管无法直接看到嬉闹的城中央,但冷冰冰的黑暗角落里不时闪过的火光越来越明媚,隔着房屋建筑也能清晰听闻的不夜城嬉闹喧嚣的声音亦是如潮水般阵阵涌来,都在间接提醒着众人接近的事实。 七歪八扭,令人头昏眼花。若非清石等人带着,他们势必会迷路在这其中。一行人只能紧跟着对方,左右穿行,但却一步步接近中央。 “地势变高了。”牵着小独角兽的洛安少女开口低声说着。 “嗯。”贤者点了点头,前方的清石听到两人的交谈回头瞥了一眼,但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有两个人交谈时,米拉一般用的都是亚文内拉语。相较有150年交流往来的拉曼人,月之国的人对这种语言可谓完全陌生。别样的发音引起了清石的注意,不过即便在那之前他估计也已经从外貌与身高之类的细节上看出了贤者一行与过去来到新月洲的异邦人区分甚大的事实。 尽管由于与苏奥米尔接壤的缘故,拉曼籍的舰船上有人高马大天生适合出力的苏奥米尔水手存在是常有的事。但帝国对新月洲野心勃勃,岂能容许其他人出手。仗着强大的海军支持,再基于在里加尔世界范围内领先的航海技术,除了帕德罗西以外,也就仅有南境城邦联盟的舰船能够与新月洲有来往。 两者虽有文化上的细微差异,但皆是拉曼人出身,因而大体上却也还属于相安无事。 说拉曼人垄断了与新月洲的来往也不足为过,尽管月之国对他们限制重重,但另一方面基于技术所限以及知识的封闭,帝国在这里一个多世纪取得的成就,也是其他国家所可望而不可及的。 在整整150年间,亨利、米拉和咖莱瓦三人,是除了拉曼传教士、商人和上流社会精英以外,这片土地上屈指可数的异邦访客。 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察觉到了这个特别之处。 这片土地即将迎来剧变,和平了4000年的社会,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暗中风起云涌。 这一切也许不会很快发生,但它已经酝酿了许久。 帕德罗西帝国与月之国,两个同样历史长久的国家。 同样有着自己内部的问题。 同样面临着时代变化的挑战。 一者谨慎,保守,以强大君权镇压意图维持稳定。 而另一者自由,散漫,以扩张与利益为目的伸张爪牙。 相对平和的接触在一个半世纪之后已经走到了尽头,从白色教会的传教士挖墙脚煽动谋反开始,尽管看起来更像是月之国的内部问题,但明眼的人都知道帝国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尽管对内部严厉绝不姑息,但兴许是出于大国的矜持,月之国对外的做法却是保守又宽容的。新京的高层贵族甚至连对煽动叛乱的拉曼传教士都没有赶尽杀绝。 按照好人会吃亏的想法来看,这种做法显然更像是在纵容帝国的阴谋。 但即便给了机会,帕德罗西就肯定能取胜吗? 这个问题只怕是阿方索也无法给予信心满满的答复。 帝国内部也有着太多太多的问题,教会与贵族、以及以南境为代表的商人之间的合作与其说是拉曼人上下一心,倒不如说是短暂的利益共同体。 帕德罗西的皇帝没有月之国皇帝那种一呼百应的强大号召力和集权能力。没有强力领导人的情况下,这个对外扩张的集团松散而又缺乏长期目标与坚定的信念,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旦情况开始变得不利了,商人必然会是最先撤离的,而之后则会是各大贵族。 内忧外患人心不齐之下,若是还分出太多精力在遥远的东方,下一个该出问题的就是帝国本土了。 像是两条大河碰撞,在交接之处必然充满激烈的乱流。但在波澜壮阔的表面之下,那些卷着的河沙与碎石子则是身处其中的各种大小掌权与利益相关者交错的立场与内心。 但让我们暂且只看着此刻身处北地,绝大多数人仍旧对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的贤者一行。 与位于碰撞中心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相比,不论是亨利他们还是此刻即将去面见的沼泽村头头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像是被激流席卷其中的鱼儿一样,摆动尾巴,竭尽全力。 只是为了生存下去。 ———— ———— “踏——” 足足15分钟在暗巷中的步行结束,重新面见灯火通明的宽阔平地,所有人都感到豁然开朗。 望山跑死马,在没有深入之前,哪怕是贤者都没有意识到沼泽村的规模到底有多大。尽管没有官方认可,也没有贵族家系作为城主所以这里无法以城自居,但考虑到本地豪强的势力加之以整体的规模,这个沼泽村尽管名义上还是村子,但规模其实说是城镇也不足为过。 他们一路走来,向着中央部分的所在地面一共高了有一米多的距离。尽管因为这部分的变化拉得很长所以只有对环境敏锐的战斗职业者如米拉与亨利注意得到,但却也透露了好几个信息。 沼泽并不是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哪怕是在这样靠北的地方,盛夏时节也是各种毒虫猛兽出没。即便不提这一点,软烂的泥地本身就难以用来建造房屋。 但这一切是可以通过人力改变的。 挖土、填埋压实。增高地基使得它们可以露出在水面之上,不被浸湿的话就有机会变成稳固的干硬地面。而由此一来,豪华如摆在一行人面前的那栋灯火通明带有大院的多层宅邸,也就有了建筑的稳固底子。 这里想必是最初的沼泽村所在,如今最有权有势的人都居住在这儿。而亨利等人一开始藏身的位于河堤暗沉沉的部分,则是后期扩张填埋,还没有到达宜居标准,尽是蛇虫鼠蚁,因为靠水的缘故湿气重重的穷人住地。 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迷幻梦境一样的正中央和外围冷冰冰死气沉沉的住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一路上有听到动静冒出头来瞧一眼的穷人,在看到为首的清石以后也都赶紧门窗紧闭,也进一步地证明了这里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月之国士族,却同样有着严苛等级的事实。 填埋造地,稳步扩张需要统一划分的人力与指挥,再结合新京的精锐忍者都被招募这一事实,这个地方乱糟糟脏兮兮的模样。 极有可能只是给上面看,为了避免被视为眼中钉极力铲除的表象。 “大人。”门口穿着足轻甲胄手持长矛的守卫对着清石点了点头,之后领导者回头瞥了亨利一眼:“请进。”他客客气气地说,但依然没有给予拒绝的权力。 “这几匹马,还请由鄙人的手下领去旁边。”清石抬起手阻拦了一下洛安少女,但米拉皱着眉:“它,跟我走。”她不信任这些人,小独角兽独特的身份若是被这些家伙发现了,指不定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 “......”清石沉默地观察了一下浑身雪白的小独角兽,然后又看向了亨利。 “......”贤者一言不发地耸了耸肩,然后迈出一步拦在了米拉和小独角兽的身前。 “好吧。”花白头发的领队呼出了一口气,退了一步。他身后的手下们则是都微微地动了一下,洛安少女察觉到是解除了警戒的阵型。 这些人的训练有素,丝毫不亚于之前遇到过的那一批赤甲武士。 “踏踏”府邸以石质门框佐以硕大的木墙制成,木墙上刷有黑漆以防止被潮气腐蚀。越过台阶之后,一行人重新踩踏上的却仍旧是泥地。 “主上在后堂等待各位。”清石说着,继续引路。艾吉注意到身后变得安静回头望了一眼,忽然发现之前跟着的清石那些手下都不见了踪影,他拉了一下咖莱瓦,回过头的年青搬运工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但没引起其他人的太大反应。 继续往前,院子内里分成了走廊和好几间屋子,门窗和前面去过的和人渔村一样,都是用木框架配上纸糊的窗纸制成。除此之外地面还用木架子撑了起来,进一步地避免潮气侵蚀。 淡淡的柴火燃烧味从西侧传来,穿着朴素衣裳的一组仆人正巧捧着柴火从一旁跑过。他们出发点的空地上,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却十分壮硕的汉子正在用一把斧子将更多木桩劈成柴块。 他注意到动静望向了这边,然后在看到咖莱瓦和亨利的时候不知是二人高大的身形被刺激起了好胜心还是如何,抬头挺胸地直瞪了过来。 “我为啥被瞪了?”呆头呆脑的年青人回头瞥了一眼牵着马的洛安少女,而后者一言不发地翻了个白眼。 “鄙人就陪伴到这里,诸位还请自行进入。还有,这位.......灵兽。”清石用了和绫之前用过同样的词汇,显然他已经看破了小独角兽不凡的身份。 毕竟长大的小家伙头顶上的角越来越长,哪怕用罩衣遮盖也依然会突出轮廓。 “.......”米拉瞥了一眼亨利,而贤者耸了耸肩。 “唰。”见到反正已经被识破,洛安少女干脆把令小家伙不甚喜欢的罩衣取了下来。 “嘶。”通人性的小独角兽其实很不喜欢被东西遮盖住的感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十分乖巧没有反抗。此时被取下放松之后它凑过来蹭了蹭洛安少女。 “嘶——”洁白又显得十分神圣的外观让周遭不少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清石,但他还是顿了一顿:“还请停留在外头。”他说着,但却不是对着人类,而是对着小家伙直接说的。 “嘶。”作为回应,小独角兽打了个响鼻。而一行人则稍加整点,开始往后堂的大屋走去。 “没叫我们交出武器。”米拉开口说着。 “嗯。”贤者点了点头。 “而且就连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领队和他的手下都没跟过来,看起来是相当有自信啊。”洛安少女模仿着自己老师的样子耸了耸肩,而贤者则反过来模仿她翻了个白眼。 “老师真是个糟糕的大人。”米拉翻了个白眼,这次换做亨利耸肩。 “到了。”他们走到了门口,这里并没有什么守卫,屋子看起来相当大,内里灯火通明,从这里可以看得见里头坐着许多人。 “是特木伦他们,还有——”未见其人便闻其声,博士小姐清晰而又稳重的措辞方式从敞开的大门传到了众人耳畔。 “那么请问您这样依附于人的生存方式就是正确的了?身为女子之身,就只能依附于男子生存?不可独立,还恕我难以赞同您的观点!”绫的语速飞快,并且带着些许的怒意。 “那么。”沉默了片刻过后,一个慵懒的女性声音响起。 “你的所谓独立,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她回答着,然后抬起眼睛瞥向了正在此刻踏入大门之中的亨利等人。 “啊,都在啊。”咖莱瓦再次发表了愣头青式的言论,他愣愣地看着整个屋子里,发现不光是特木伦等人,连分兵绕道本应在前方等待汇合的女人和孩子们也都在这。 “看来我们被发现的原因找到了。”米拉叹了口气,而看向这边的璐璐则是用抱歉的眼神瞄了她一眼。 “你们真该留点有能耐的人领导女人和孩子的,动静那么大,我们的巡逻队一出发就碰见了。”右侧正襟危坐,发型和面容都和清石很相像但年轻了十来岁,看着像是他兄弟的一个人开口说着:“星咏博士和夷人的团体。稍微留神一点,就在村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携带着大量银两的人。” “但这可真是,没想到啊。” “腊墨的白袍者,还有异邦的剑士吗.......”他说着,将目光终于是投向了坐在高位上,自亨利一行人进来就一直沉默观察着的人。 “主上,如何看待?”年青版的清石抬眼望去,语气谦卑。 “呼——”之前和绫争吵的那个穿着华服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左侧的椅子上,呼出了一口烟雾。而坐在正中央椅子上,干瘦、满脸胡茬还戴着一个眼罩,留长发的男人则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不论你在想些什么,你最好放我们走。”在他开口之前,贤者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轻飘飘地说出了这句话。 “.......”坐在右侧的众人脸色都变得严峻了起来。 “外人,你对主上不敬第一次我原谅。若有第二次,别怪我手里的刀无情。”一个面容冷峻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人这样开口说着,但贤者对他的威胁并不以为意。 “有意思。”独眼龙开口说道:“腊墨人我见了有一些,但你们看起来并不是。” “而且,南蛮的武士吗,这可是头一回见。” “倒想让我的手下和你比试比试的,看看你背后这堪比大太刀的剑还有这幅体格是否只是摆设。但在那之前——”独眼龙伸出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哒哒”地敲着自己的侧脸,然后开口说道:“不妨跟我说说,各位到底是掌握了什么样的秘密。” “才会被极北的藩王们,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置于死地?” “我在军中的探子级别不够高,虽然知道有行动,但却没有一人知道具体原因。只知道是追杀一个小队规模的异邦人,而且下了宁杀错不放过的指令。”他接着说道:“这就让人不得不留心了。” “他们暗地里在规划些什么,我多少能猜得到。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敬我一尺,我就敬人一丈。可在这种计划的紧要时刻不惜冒着被新京察觉到的危险,大肆调动人员也要把你们全部解决。各位所掌握的东西,想必。”独眼龙靠到了亨利的身前抬头看着他,用右手食指“哒哒”地敲着贤者的胸口说道:“是可以使他们计划胎死腹中的东西吧?” “你跟他们一伙?”亨利低头瞄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这个清瘦的男人。 “我跟我自己一伙。”而对方笑了一下,这样回答。 “你不觉得挺合适的吗?被排挤的少数民族,夷族;异邦人的剑客;在国院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太大成就的女性博士。”独眼龙回过了头大声说道:“还有没落士族,被新京发配到边远地区连姓氏家名都被剥夺的浪人。我们都是局外人,看着士族们斗来斗去,不觉得是时间这片土地有新的势力出现了吗!” “是!”“主上说的是!”坐在侧坐的女人吞云吐雾冷眼旁观,而下方的武者们高声赞同。 “人心不足蛇吞象。”而贤者耸了耸肩,开口说道。 “你这家伙!”刀疤脸的武者愤怒地站起了身打算拔刀斩向贤者,但在那之前年青版的清石瞬间跑到了他身旁紧接着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咳呃——”只一拳,刀疤脸的武者摔在了地上开始抽搐。 “主上没下令就擅自拔刀,拖出去丢了。”他动了动脑袋,而旁边两个本来还在跟这人把酒言欢的人把他抬了起来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丢在了院子里。 “所以,怎样?说不说呢,你们的,小秘密。”独眼龙继续用手指敲着贤者的胸口,而亨利第二次耸了耸肩。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味道?”独眼龙愣了,抽烟的女人也停下了动作,在场的人包括年青版的清石还有洛安少女和咖莱瓦等人,都抬头看向了他。 “鲜血和。”亨利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说着:“燃烧的味道。” “嘭——!!”之前曾经在外面见过的穿着老旧甲胄的巡逻队长浑身带血地冲了进来。 “三、三郎大人。” “藩王们,藩王们——” “我跟你说了的,你该早点让我们走的。”亨利叹了口气,回过了头。 嬉闹的人们都因为远处忽然出现的火光而转过了脸,大门的方向房屋一片一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有不少地方有人尖叫着浑身燃烧地从中跑出,但立刻被巨大的箭矢射死。 “咚咚咚——”马匹奔腾的脚步声响起,一共几十人的队伍四散开来驾马狂奔同时将手里拿着的火把丢到了沼泽村河堤边缘的房屋顶上。 燃烧的火焰开始蔓延使得茅草屋顶着火,连成一片的杂乱建筑更进一步助长了火势的蔓延。 只消片刻,入口处的穷人住家就变成了火海一片。 “咚咚——”齐刷刷人数达到数百人的武士,在两千多足轻的簇拥下开始走进村落之中。 “全都杀光。”为首穿着鲜红甲胄,露出来的年青脸庞上带着刻骨恨意的武士挥下了手中品质优良的大刀,用冷冰冰的语调说着。 “杀光,烧光,别让任何一个人逃过。” “一定要以那歹人之命,以祭吾弟在天之灵!!”
第四十四节:生存者们(五)
“踏踏踏——”迈着整齐而密集的步伐,先前停留在外边的清石领着一众手下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独眼龙三郎仍旧镇定,哪怕背景之中火海滔天尖叫连连。他让受伤的巡逻队长跟着手下侍女去了屋内的另一侧,然后看向了清石。 “是加贺家的大公子。”中年领队鞠了一躬,低着头开口回答:“喊着什么要让杀死他弟弟的歹人偿命。” 他说道,然后将眼光投向了亨利一行人。 由于可能还需要扮作骑马武士的缘故,米拉仍旧没有把身上的盔甲卸下来。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她穿的不是自己的甲胄,而且哪怕又临时涂上了黑漆,依然无法掩盖这幅甲胄本身的华丽。 “咔、咔、咔——!”木鞘中一把接着一把的长刀接连被拔出,原本正襟危坐的武士们满面怒容地都站了起来。紧接着从大堂两侧的暗处当中又走出了一行手持长矛的重甲步兵。 超过50的人数包围着处于正中心的亨利等人,而后其中一人开口说道:“主上,把这些家伙交出去吧。” 他的说法引来了少数几人的回应,打这个主张的人尽管神情严肃眉头紧皱但却是冷汗淋漓,显然在威严的面相下内心之中是波澜万丈。哪怕口头上死也不会承认,但在内心里他们深知自己无力与真正的武士势力抗衡,因此急切地就想要将贤者等人交出去,换取自身的存活。 但作为主子的独眼龙没开口,显然是心腹的清石兄弟也依然沉稳没有慌张,这些人的主张也就这样沉了下去。 “呼——”坐在侧坐上的女人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优哉游哉地起了身走下了台阶。 “你出马?”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而依然淡定十分的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招了招手,从后方就有一行也打扮类似的女子走了出来。 亨利和米拉等人沉默地看着这个他们连名字也不知晓的和人美女。 她能高坐在掌权者一侧,即是证明了地位至少在这个村子当中是不低的。而这个地方在上头眼里属于违法,但却能够依然顽强生存下去,除了保持低调不招惹疑心以外,另一方面也与牵扯的人脉有极大关系。 由落魄士族组成的集市,被除名的贵族们尽管失去了地位与名头,一些血脉关系却仍旧是留着的。 她如今是沼泽村娼馆的头牌花魁。但在很久很久之前,曾是高贵的藩王表亲。 要生存下去,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必不可少的。沼泽村历来的地下统治者都明白这一点,他们无力与新京乃至于北地的藩王抗衡,但却有能力渗透其中。 以金钱贿赂,以女子侍奉,让对方沉溺与酒色之中不可自拔。哪怕是新京察觉了这一点把本地的家族撤下换上新人,他们也依然可以故技重施。 这就是为什么在女性地位低下的月之国,沼泽村却有一位女子可以端坐在男性领袖身旁的原因。 她可不是独眼龙三郎的玩物,如今的这个村子是建立在女人的裙摆之上的,这么说或许也并不为过。 米拉注意到绫一直紧盯着对方。 她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博士小姐在想些什么,结合之前的一些交流,同为女性,哪怕隔着偌大的海洋,同样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她们的处境也是相似的。 绫在新京的地位确实很高,星咏博士的身份哪怕是高阶的华族见了她也得鞠躬行礼,这是在结伴旅行的交流当中洛安少女得知的。可这身份结合她独自一人来到北地的事实,却又多多少少显得有几分矛盾在其中。 她可以明白原因。 这是被排挤了。哪怕绫所说的东西确凿无疑的是事实,哪怕她能拿得出再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论据,也无法受到重视。不论她在自己职位上取得的成就有多高超,绫所在的地方那些所有的人却都只看得到她身为年轻女性的这一事实。 分明是意图探究一个可能对国家、对人民有所威胁的新型生物,导师对她说的最多的,却是“不要任性。” 最终哪怕是固执地想要找出答案只身一人上路了,也从未有过与身份相匹配的卫队或是协助者追上来。她始终只是自己一个人。 她不是作为博士被看待,而是作为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在掌握了主导权的其它那些人眼里,她只是像个受了委屈离家出走的小姑娘,闹腾完了,就会自己回去。 十有**,在国院那边现在仍有着无数的同僚在等着看她遭受挫折之后哭哭啼啼地回去,好以此显摆他们内心中的优越感吧。 这是为什么在亨利认真倾听了绫关于怪物的讲解后,她会落泪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当她遇到了生存方式与自己截然相反的这名女性之后,会与她大声争吵的原因。 那不是单纯的个人情感冲突,而是更为复杂的内心纠葛。 当你看见了以自己认为是错误的,自己用尽一生想要否决的生存方式好好地活着的人时。那种情感并非单纯的厌恶,而是掺杂了苦涩、无奈,以及不由自主冒出的自我怀疑。 博士小姐垂下了头,花魁带着十几名同样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经过她身边时顿了一顿,但终究还是没开口说些什么,就这样走出了门。 在其他人尖叫着逃跑的时候,这十几个打扮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女人,临危不惧地朝着两千余人的武士们走去。 “好了,我们走吧。”但就在她们出门的不到5分钟时间后,独眼龙三郎满脸不在乎地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主上?”清石的弟弟有些发愣地开口。 “那个女人高估了自己的魅力,觉得喜欢她的那些华族们会在背后保她,觉得自己背景过硬。但她没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像她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是需要去讨好的目标了。”他毫无动摇地开口说着,而绫抬起了头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人,米拉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贤者。 亨利给她打了个眼色,示意洛安少女按住不动。长矛仍旧指着他们,而且一行人和特木伦还有博士小姐等人之间还隔着一阵距离。手无寸铁无力反抗的人实在太多,若想要突围,势必会出现伤亡。 “而且哈,你们可能不知道,但加贺家的大公子——”三郎挖了挖鼻孔说道:“据说是一位,有龙阳之好的阁下。” “这——”武者们的脸色不少都有了变化,作为沼泽村的第二大势力,显然花魁与这些人也是有着不少联系的。但人总是要奔着活路去的,尽管不少人内心有着怜惜的意思,但三郎打算在花魁争取时间的空当独自逃亡,他们自然不会选择去追寻那必死无疑的人。 “诸位也请与我们一同走吧,毕竟我想要的答案。”独眼龙又回过头,冷冷地笑着用食指敲着自己的侧脸:“还没到手呢。” “识相一些吧,跟着我是你们最好的选择。有了你们所掌控的那些东西,我们完全可以成为第三方的势力。”他继续开口说着,而贤者耸了耸肩:“哪怕你还根本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会让这些人这么大动干戈,就肯定是有着相应的价值。” “我是个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三郎继续敲着脸说着:“情报啊,情报。” “有了情报,知道哪里的东西更便宜,就能赚更多的利润。知道哪位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美人或是古物,就可以投其所好取得人脉关系。”这个如蛇一样阴冷的清瘦男人接着说道:“诸位所掌握的东西,我猜想,应该是某种对于他们的计划至关紧要,若是被新京得知了,会使得他们计划全盘崩溃的情报吧?” “例如参与谋乱之人的名单之类——”“啊!”听得懂月之国的语言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愣头青咖莱瓦满脸迷糊,这回反倒是艾吉这个同样毛躁又心理不稳定的家伙在压力之下有了反应。 “哦哟。”三郎露出了玩味的微笑,而阿方索用想要杀了他的眼神看向了艾吉。 “若是给新京得知了,那么就可以在他们准备完成之前派兵逐个击破。而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才死都不能让你们逃离北地。并且暗地里不得不加快了各种计划的进程,哪怕准备还未完全完成。”三郎继续敲着自己的侧脸:“我说呢,为什么他们最近动静这么大。” “而拿到了这些东西的你们,立功卓越,想必是能争取天大的好处。”他又靠到了亨利的面前:“怎样?交出来?” 贤者垂下了头,看着这个比他矮上许多的男人,微微一笑:“不交。” “你不要这——”紧接着在三郎还想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像是闪电一般弹起了双手,抓住了他,一个转身就挟持了这个男人。 “主上!”武者和重步兵们都反应了过来,但只有最为敏锐的清石明白局势一步向前拔出匕首横在了博士小姐细嫩的脖颈上。 “别轻举妄动,外人!”头发花白的领队丝毫没有任何动摇,他对着自己的弟弟使了个眼色:“阿水。”后者会意立刻领着一群人挪到了后方,把大门封锁。 这一切仅仅只发生在花魁离开之后的不到10分钟之内。 清石和他的弟弟清水两人不愧是精锐出身,做法。 完全在亨利的预料之中。 互相挟持重要目标对峙,为了确保能够令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必须展露出自己的威胁——也就是说,他要站在亨利的正对面。 而为了避免他们劫持主公之后逃跑,另一个人则带领着左侧的人员撤到了后边,封锁出口。 这使得贤者通往特木伦以及绫还有璐璐所在的地方,畅通无阻。 “咚——咳啊!”贤者用肘关节一下子把三郎整个人敲得往侧面摔去,紧接着往前迈出一步的同时随手甩出飞刀击中了最靠近璐璐的一名步兵面门。 “哇啊!!”他的速度之快,就连精锐出身的清石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啧——”但年长的忍者领袖没有划开博士小姐的喉咙,他一把把她推开然后一刀刺向了冲来的贤者。 “啪!!”亨利双手合十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匕首,紧接着飞起一脚就踹向了清石。“咚!”忍者领袖对着贤者的腿打出一拳试图用主动攻击抵消这份力道,但亨利的力量是他数倍,因此他直接整个人仍旧是被踹飞,滚出去好几个圈之后左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该死的外人!”武者们大喊着高举起了刀。“咳咳。”被挟持的绫和三郎同时咳嗽了起来,而一个箭步冲到了绫和璐璐等人面前的贤者用足尖挑起刚刚被飞刀刺死的步兵掉落的长矛,抛给了特木伦。 “都、都跟我上!”夷人的族长大声喊着举矛冲向了左侧包围着女人和孩子们的步兵,而亨利在他之前已经一步踏出。 然后。 拔出了背后的大剑。 “嘭!!!”平白无奇的单手挥击,在那之下却是当先的3支长矛应声折断。 他一个人拦住了这边的所有人,而夷人男子们在和女人孩子合流之后迅速地抓起掉落的武器武装自己。 另一侧封住大门的清水等人见状杀向了还留在中央不知所措的咖莱瓦等人,但也在贤者出发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的米拉,首先冲到了这一行武者的面前。 “锵!!”穿着甲胄的洛安少女在一瞬之间拔出小刀把侧面的固定绳切断解除了身上沉重的防具。紧接着从阿方索手中接过了藏在教士长袍下面的单手战刀与小盾。 “口目斯梅(小丫头)!”和人惯用的长刀总是高高举起带着冲步往下砍来,第一个武者轻蔑于洛安少女的性别,却并不知晓她的实战经验只怕比自己更多。 “咔——”左手拳盾,右手握着单手刀的米拉两手紧贴在一起,在长刀落下之前就用小盾拦在了对方的进攻路线上。 “唔——!”只习惯于月之国之间长刀对打的武者面见异邦的剑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按照月之国刀法的常见做法往后抽刀意图从另一个角度攻击,但米拉此时已经调转了手里的单手刀主动接了上去。 “哦诺咧!(可恶)!”武者大声叫嚷着打算再次抽刀——月之国的刀法讲究快进快出,他在这在场武者中也算得上是个中好手。 但他遇上的是里加尔的剑术。 “咔——!”里加尔的剑上长长的护手不同于月之国的圆护手仅有被动防护功能,它也是无数剑技的组成部分。 “同时。” 帕德罗西帝国的剑术教程上如是称呼这种技术,以护手卡住对方兵刃,限制了对手进攻完成自我防卫的同时又向前捅出进行攻击。 进攻与防御同时展开,名副其实的技巧。 “咳啊——”米拉刺穿了这个和她一样高但却壮上一倍的男人喉咙,紧接着往后一退:“咖莱瓦!”她大声地喊着,而回过神来的年青人好歹也算是经历过一些战斗,多少比传教士三人冷静一些。 他捡起了地上掉落的武器,而洛安少女则迅速地张口指点:“剑尖对敌,保持移动。” “不必畏惧,他们人数更少!”清水开口这样说着,但他却忘了贤者一行还有一位同伴。 “嘶——”米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转手腕反手握刀腾出两根手指塞进了自己嘴巴里,紧接着急促地吹气: “哔——!!” “嘶吁吁吁——” “咚咚咚咚——!!” “嘭!!!!”“哇啊啊啊啊啊!”站在大门口的众人被倒下来的木门压在了下面,而一脚踹飞了门的身影直接踩在上头奔进了大堂之中。 一位骑士最强大的武器不是骑枪也不是剑,而是备受信赖的伙伴战马。 “嘶——!!”“小家伙快过来!”米拉叫了小独角兽一声,紧接着从它身上取下了轻弩与箭矢丢给了咖莱瓦和跑过来的璐璐。三郎等人的自大未曾检查与卸下众人的武装成为了他们翻盘的机会,但和人惯有的轻质木门并不足以造成真正的压伤。 除了被小独角兽踩到的几个人以外,其他人都是重新爬了起来。 “封住门口,别让他们跑了!”狼狈到马尾都散开脸上还沾着血的清水大声地开口说着,但另一侧在特木伦等人的配合下已经把持矛步兵全都干翻的贤者轻飘飘地瞥了他们一眼,抬起了脚。 “嘭!!!!” 灰砌的墙壁直接被踢了个对穿,这是亨利惯有的突围方式——没有门。 那就开一个吧。 “走!”洛安少女大声喊着,而年青的搬运工与夷族少女分别朝着三郎和清水等人射出了一箭争取时间。 “躲!”清水大喊着趴了下去。 “主上!”而受伤的清石向前扑来用身体为三郎挡住了一箭。 “嘭——!”从侧面突围的贤者一行出门以后看见了远处的滔天火光,四处都是惨叫和大喊的声音,乱成这样也难怪三郎的其它手下没能及时赶来。 “快、快些去河堤,免、免得船只被烧或者都逃走。”特木伦急切地想要借此机会逃离,但在这个时候绫却抓住了贤者的衣角。 “花魁.......”她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在自身难保情况下还去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显然是有些愚蠢。 但不知怎地,绫就是感觉心底有些发堵。 与她生存方式截然相反,靠着依附于男人而获得了在这里算得上第二把交椅的地位。可当时代改变不被重视了,她就被手下与合作伙伴无情地抛弃。 博士小姐的内心当中并没有因为立场和生存方式的对立就因而产生鄙夷,或是见对方倒霉幸灾乐祸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有些苦涩,有些闷得慌。 “她很是了解那个蛇一样的男人,毕竟同为沼泽村的大人物。就算这个村子灭了,也许在北方也还会有别的联系。”米拉也开口对着贤者说道,尽管她明白自己的老师肯定看得比自己更深。 “嗯,那你们先走。”亨利没有迟疑太久,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还有绫恳求的眼神,回过了头对着特木伦等人开口说着。 “那我也——”“你滚蛋。”咖莱瓦刚开口就被洛安少女顶了回去:“你只是看起来高大,根本不会打。照顾好她。” “嘶。”小独角兽靠了过来,米拉摸了摸它的脸颊:“没事的,我会来的。” “没时间说话了,快走!”大火燃起的仅仅20分钟后,米拉和亨利两人脱离了队伍。 朝着河堤跑去的大部队很快找到了一艘大船,因为逃命的人大多都是奔着更快的小船跑去的缘故,足足系了6条缆绳的大船就这样纹丝不动地融入夜景之中。 “呵——!!”人高马大的咖莱瓦再一次犯了呆,他忘记自己手里还紧抓着一把长刀,把刀一插直接就把木桩从河堤上拔了出来,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 “刀、刀啊!”直到特木伦提醒他才反应了过来,在其他人上船的同时胡乱地劈砍把剩下的几条缆绳都砍断,紧接着把不小心劈到木桩上因而弯掉的长刀随手丢在旁边,就也爬上了船。 “怎、怎么开啊这个!”本来是要贤者来教导,但现在亨利却不在,所幸在波鲁萨罗当了许多年船上搬运工的年青人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他瞄了一下然后看到了堆放在船舶两侧的桨,却苦于语言不通难以说明,用拉曼语讲解了半天最后还是博士小姐转译过去,让青壮年劳力拿起了船桨塞进了侧面的坑洞之中。 “不要划太快,念口号,整齐划一!呜呃——”在绫再次转译的同时,咖莱瓦用一根竹竿用力地把船撑离了岸边。 “哗啦!!”被拔起来的木桩顺着缆绳因为船的移动而掉落到了河里溅起一阵浪花,而开始喊着口号的特木伦等人则是先后而杂乱地划起了桨,一直花了一小会儿才找到了合适的节奏,让船舶进入了宽阔河道的正中央。 “然后是,然后是。”呆头愣脑的年青人此刻久违地快速用起了头脑,他拼命地回想着自己见过的其他人如何操纵船舶的事情:“舵!船舵!”然后转过了身找到了异曲同工的船舵所在,抓住了它开始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大船。 “啊啊啊啊啊!”刚刚驶离岸边几十米距离,尖叫声和马蹄声就传到了附近,紧接着三郎所在的高大府邸也被投了几支火把上去。 “不够快啊!”艾吉紧张的大声呼喊着。 “是不是,要用风帆?”而双腿发软坐在了船板上的博士小姐抬头,忽然发现了在夜色之中这艘船高高立起的桅杆。 “啊!”终于反应过来的一行人又是手忙脚乱地把船帆升起然后固定,随着河面上的风吹起,这艘船也终于提起了速度缓缓地驶入了黑暗之中。 “不要点灯!免得被发现。”阿方索教士阻止了夷人女性们找到船上灯笼就打算点燃的行为,而绫和璐璐则是走到了咖莱瓦所在的船尾船舵处,一并朝着身后逐渐远离火光滔天的沼泽村望去。 “他们两个。”博士小姐欲言又止,而璐璐则是沉默地紧盯着年青人。 “一定会没事的。”咖莱瓦少有地用稳重的语气说着。 “他们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第四十五节:生存者们(六)
火势在极短的时间内增大了一倍有余。 以纸窗与木框架制成的和人房屋对于火势的抑制毫无作用。 “砰砰砰”的爆炸声从屋檐上传来,是受热的固定钉从潮湿膨胀的木材中弹出的声音。 从茅草屋顶往下蔓延的火焰最先灼烧了屋顶的支撑部分,像是盘旋缠绕的蛇一样顺着支撑柱往下舔舐的火舌引燃了穷人们铺在地上作保暖用的稻杆和衣物。人们尖叫着逃出,但一旦逃到大街上便立刻被射杀。 只能奔着黑漆漆的小巷钻去;只能跳进去四通八达但冰冷如水的河道;只能希冀于那些四处奔驰的武士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与母亲失散的孩童孤零零地站在暗巷之中大声哭泣,抹泪擦鼻涕擦得眼角和鼻尖都破了皮,于是哭得更大声。 有已经逃离的人打算回过头去想要带走孩子,但刚刚一回头就只听见“轰!!”的一声,燃烧了许久的房梁倒塌,暗巷与小孩都不复存在。 咬紧牙关,他们只能转过身忘掉这一切,为了自己的存活继续疲于奔命。 没人想过反抗武士,哪怕被射死的村中土匪浪人有掉落长刀或是长矛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一个逃命的人有这个勇气去捡起来。 他们只是没命的逃、慌不择路地逃,直到背后响起马蹄声,被一箭穿心或是一刀破头。 或者落入早春冰冷的河水之中,因为寒冷而抽筋,因为身上的衣物吸水而像是铁秤砣一样一溜烟地沉下去只冒出一阵水花就此溺毙——但都这仍是幸运的死法,不幸的是那些害了低温症还被救起,在以为逃出生天喜极而泣的家人面前抽搐着死去的人。 小孩、老人;男人、女人;性别与长相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 他们都是平民。 平民是不可以反抗武士的,哪怕被杀,也只能转身逃跑。 深入骨髓铭刻在灵魂上的印记,夺走了他们心中的剑。 但话又说回来了,哪怕这个总人口六千余人的村庄能够鼓起勇气,在两千多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职业军人面前。 也毫无意义。 守备队在与大部队遭遇的一瞬间就被单方面屠杀殆尽了,沼泽村最有权有势的两个人领导着的五百多私兵,现在也基本上跟着三郎一人跑光。 树倒猢狲散,尽管这个村子算不得干净,基本上算是男盗女娼的极致表现。但哪怕换了一个人人淳朴善良的村子,武士们屠杀的动作只怕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严格的等级制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高等级的人眼里下层人员就像是家畜一样,根本不是同等的人类。 他们正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的;他们正是被灌输着这样的思想的;他们正是,如此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的。 借着夜色的掩护重新往入口方向跑去的贤者与洛安少女,在滔天火光与火海之下更显黯淡的房屋之间,见到的正是这样的一幕。 里加尔的骑士也从不是什么真正高贵的存在,在亚文内拉与西瓦利耶的斗争中,双方的骑士挑软柿子捏选择屠杀脆弱的平民步兵是常有的事情。 可这是有着极大不同的。 里加尔的骑士屠杀步兵只是选择了相对柔弱的对手,他们仍旧必须承担被反击杀死的风险。而古往今来,也一直都有着无数在战场上民兵反杀骑士或者出于满腔愤慨在之后复仇的情形出现。 选择不去面对强敌而是捏软柿子,诚然是可耻的行为。 可这与眼前武士们的所作所为相比仍旧是小巫见大巫。 举例来说的话,里加尔的骑士是不会以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为荣的。 而平民,也不会认定自己哪怕死亡也不应该反抗贵族。 深入骨髓的上下阶级观念,使得占据优势的贵族们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合理妥当”。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忘掉了如何飞行一样,平民们不光自己不会反抗敌人,甚至就连亨利和米拉试图阻拦一位武士杀死一个平民时,另外几人还冲了上来拦住了他们。 ——这并非担忧二人也受伤,而是纯粹而又自发的,维护那些正在屠杀他们的武士。 “哪里来的外人,滚回去!”“不要你们多管闲事!”如此大喊着的平民们,最终被贤者手里的大剑吓得四散逃窜。 “这个国家有毛病吧?”洛安少女直言不讳,愣愣地用她亮闪闪的眼眸盯着贤者这样问道。 深入人心的阶级观念,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一再被强化,维护了国家上下的统一与安定。 但时代即将开始改变了。 月之国现在就像是一只得了炎症的老龟,曾赖以为生的坚厚外壳如今却助长了病痛。哪怕内部已经出现了脓包发炎肿胀,却也没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所有人只能在其中被挤压,忍受着无尽的痛苦。 直到外壳破掉,或是死亡降临。 这种事总是旁观者清的。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来自混乱的西海岸,来自因为冉冉新生而缺乏强力阶级分化的小王国,从那里开始了这趟旅程的两人,是可以看得清楚这个国家的病根所在的。 可就好像帕德罗西的奴隶问题一样。 拥有如此庞大体量的国度,其前进的方向已经是无法轻易改变的了。 “旁观者” “局外人” “异乡人” “异邦客” “外人” 贤者是有着才能的,这是货真价实的。他无双的剑技佐以长久旅行累积的知识与智慧,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种事情,除了他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洛安少女也是有着才能的,在她这个年纪拥有这种阅历和战斗技巧,虽说名师出高徒,但也与米拉自身的好学聪慧关系密切。 即便如此,在很多很多的这种时候,他们却仅仅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局外人。 一个哪怕伸出手拔剑去阻拦在武士们的面前,也会被救下来的平民高喊着:“异邦人不要多管闲事”的。 难以改变面前所见事物的人。 那么。 就应该不去做吗? 因为无法得到感激,甚至会反而因为被救者对于武士事后报复牵连家人的恐惧而责怪;因为无法改变一切;因为无法挽救所有人。 就应该放弃去救下哪怕一个人吗?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洛安少女的瞳孔之中,而贤者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握紧了克莱默尔。 “既然是外人,那么不遵守这里规矩,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 火焰熊熊燃烧,而两人并肩向前,越过了还冒着白烟残垣断壁,借着黑暗的掩护狠狠地冲向了一名驶过的武士。 “呐(什)——”“嘭!!!!”月之国惯用的带有巨大护肩的头盔被克莱默尔的配重球砸中的一瞬间像是硕果累累的树枝一样疯狂抖动,紧接着贤者不退反进一步两手抓住剑刃往前用护手勾住了武士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拉下了马,而米拉则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缰绳就控制住了对方的座驾。 “嘘——嘘——”熟练地安抚了战马避免它跑掉,之后米拉翻身上马,而亨利则是把武士的武器卸掉之后就把他留在了原地。 已经失去意识的对手没有必要再下死手,尽管战败这种事情事后他可能也会被赐死,但这个人最少醒来之后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和这些在这里死去的无数平民不同。 “啪——咚!!”第二次如法炮制击落的武士没有死去,但他拔刀冲上来面对贤者的勇气带来的也只有死亡。 “嘘——嘘——”第二匹战马得手之后,贤者也翻身坐了上去。 “嘶吁吁吁——”月之国更加矮小的战马令亨利的大长腿都几乎快碰到了地上,但眼下并不是纠结这种小细节的好时候。 “走!”两人骑着战马迅速地从战场当中穿行,有了代步的工具他们的行动更加迅速。 顺从的军用战马无比服从指令,为了令它们在大火燃烧充满战吼声和死亡气息的战场上都不至于慌张,军马皆是经过精挑细选,甚至大部分公马都被阉割以免情绪不稳。 而这种优势便是贤者与洛安少女可利用的元素之一。 他们是专家。 而武士们也是专家。 所以他们明白对方的思考方式,能够解读出对手会做出的选择。 火烧村子是围城的第一步,骑马的武士们负责的是这方面的。但烧村本身只是为了将人们从房屋当中驱逐出来还有利用火焰形成包围,随后则是由步兵开始进行有针对性的,地毯式的大屠杀。 这种指挥上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是非常标准的做法。但问题在于他们不是事先完成了包围再进行放火,而是从沼泽村的主要入口闯进来再开始朝着内里扩散。 尽管这个建立于沼泽之中的村落确实要从外部包围难度极高,但这种做法也使得许多并不住在出入口附近的人可以察觉到先机有了逃命的机会。 “年青气盛,意气用事。”若是一位自认懂些兵法的中年人听闻这一切,想必会给上这样的评论。 但这也并没有错怪领兵的人,他本就是为了复仇而追寻着踪迹来到这里。 “散开、散开!”足轻队长驱使着手下的人们四散到了偌大的村落之中,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场足有一万多人的村庄尽管以一分钟一百人左右的规模在减少着人口,但人多与屠杀造成的混乱依然在不断地扩大着。 乘船成功逃离的目前只有几百人,其余还有几百人试图游泳逃离,但多数都溺死在冰冷的河道之中。 火焰、惨叫、砍杀声接连响起,而在那其中借着阴影骑马快速来来去去的两人,终于是发现了自己寻找之人的痕迹。 他们在这一路上顺手就救下了不少的平民,尽管只是救他们于一时,能否真正逃出生天还要看对方自己。 花魁是聪明的,散开的足轻们是朝着人多并且房屋尚且完好的地方跑去的。在一片漆黑已经被烧焦的残垣断壁之中,怎么想都不可能还有生者存在。 她利用了灯下黑的思考盲点,捂着伤口一路躲到了这里。 尚有余温的烧毁房屋,满地的碎片使得任何来者一脚踩上去就会发出声响。 这是完美的躲藏点,自带了警报。 当米拉和亨利到来时,躲在暗处的花魁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紧接着在微弱月光之下那张尽管满是脏污却仍旧好看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是那丫头要你们来救的么,一眼见到就知道她是个心软的家伙了。”她知道亨利和米拉听得懂月之国的语言,于是开口说着。 “三郎那只丧家犬,一直以来就觉得他鼓不起勇气去抗争,总是苟且偷生。但——咳咳咳”她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自嘲地说道:“但鄙视他的我,太过于自信看不清现实的我,才是落得现在这种下场的人啊。” “一个都没跟过来,那帮男人,平常喝酒吹嘘功绩表现得好像下一秒有人闯进娼馆就会被他们当场拔刀杀死的男人。一个都没跟过来。” “可怜了我的那些姐妹们啊,为了保护我一个个都被射死了。我躲在她们的尸体下面才活下来。” “但哪怕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是为什么而活呢。”她垂下了头,凌乱的发丝滑落在一旁,华贵的银质发饰被压弯损坏。 “不妨。”贤者用平稳的语气开了口。 “为了向那个男人复仇而活如何。” “.......”花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抬起了手捂着嘴十分含蓄地轻笑了起来。 “您还真是位有趣的外人。” “那么就。”她撑着坐了起来,因为牵扯到痛处而咬紧了牙关。 “暂且以这个作为目的。” “生存下去吧。” 亨利转过身去牵马,而米拉上前了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四十六节:早春的樱(一)
满地死尸。 一夜的熊熊大火之后,这个原本堪比城镇的繁荣村庄,只余下规模庞大的焦黑色残垣断壁,无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以长达半个世纪以上的时间跨度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聚居地,尽管破烂又肮脏,却也是数千人称之为家的地方。 但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它被从月之国的地图上抹去了。 被杀死的人超过四千,年龄、性别和职业各异。足轻们折断了许多长矛,砍废了不少刀,就连武士的箭矢也都消耗一空。一晚上的搜寻和清理活口任务过后,顶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足轻们在隔天早上却还是被武士驱使着四处去平民的死尸上搜寻尚且可以回收的弓矢。 他们的最高长官仍打算继续追击幸存者,连尸体数都没有细数,杀死的人就这样陈尸于大街小巷之上,这浩浩荡荡的两千余人就准备继续进发。 副官试着进言说不要再扩大规模避免影响真正的行动,并且提及了这两千余人的军队补给不足的事实。但红着双眼的赤甲武士只是一言不发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就再度强调并责令队伍快速整理以便追击。 几百具尸体飘荡在河面之上,冻得发紫。 “他们确实曾来过这里。”随军的精锐忍者部队在河边发现了隐藏于杂乱足迹之下密集的马蹄印。武士们自己骑马并未停留在原地这么长时间,所以己方的马蹄印皆是单排或者双排直来直往的,而蹄铁的样式也符合之前消失的守关武士战马所用。 在马蹄印附近的水面上他们还发现了一些从河底漂浮上来的黑色油迹,想来是落水者挣扎翻动到沉在河底的某物所导致。而用系绳铁钩再三尝试过后,拉起来的已经沾染了一些淤泥的物件,赫然是临时涂抹的黑漆已有些剥落,斑驳露出底下鲜红涂装的武士甲胄。 “他们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但一定是逃了!”盛怒之下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赤甲武士大声咆哮着:“逃了有一千多个人,一千多个,这是怎么让他们逃走的。你们的矜持都哪里去了,两千多人对一群手无寸铁的贱民都让他们逃了这么多!” 没有人敢开口反驳他,足轻和更低级一些的武士们都是沉默地站立着听自己的领导者训斥。 他们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例如行动一开始的准备不足,本应从各个方向包围确保真正密不透风;或是那四千多的死尸仅仅只是粗略盘算了数目,根本未曾一一验证,去查询歹人是否已死。 仅仅只是“有人逃命,没能全部杀光”所以“那杀死吾弟的歹人一定还活着”。即便这真的是事实,却也并非冷静思考排查之后确定的答案,而是如幼儿一般黑白分明的过于简单的逻辑得出的结论。 他已经没资格当领导者了,他现在完全是被复仇之心冲昏了头脑。若是跟随他的指令,不光会因为两千人的行军缺乏补给造成大量的非战斗减员,还可能会威胁到北地藩王们更大的计划。 头脑相对更冷静的武士们可以认知到这一点,但却没有一人开口对着赤甲武士提。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阶级观念如此严格的月之国,哪怕领导者真的出了错,哪怕领导者引领他们前进的方向是刀山火海,他们却也会一言不发、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去。 就好像宁可被杀也不愿意反抗,还会阻拦其他人反抗武士的平民一样。 比起自身或是妻小的死亡,他们认为以下克上这种行为的性质是更加严重的。 在外人看来也许会有些讽刺,但哪怕是意图谋反的叛军,内部的条规也依然严苛到比生命更加重要。 “减员了多少人。”头脑发热的赤甲武士在远方仍旧催促着搜集箭矢的足轻,而副官则朝着负责情报工作的忍者咨询。 “19战死,其中有9人是误入火堆当中,或是被己方误杀。额外10名是.......”忍者开口说着,而副官举起了手:“不必说了,我知道,然后呢?” “还有5人行踪不明。” “嗯。”副官的脸色有些凝重,而后又叹了口气:“极小的伤亡,可也并非没有伤亡。” “呼——呼——”的寒风从焦黑色的残骸之中吹拂过,被烧成焦炭的人手向着开了个破洞的屋顶露出的天空扭曲伸出,像是在对着并不存在的神明求救。 冰冷的空气也抑制不住的烧焦尸臭与焦炭味弥漫在整个沼泽村的上空,而眼见分散开来搜集弓矢的足轻们终于完成任务返回,赤甲武士忙不迭地再次高举起长刀: “进军!!” 如是大喊。 ———— ———— 多山地形的新月洲狭长的陆地板块,是地质活动极为剧烈的区域。 亨利等人从里加尔世界前来之时所途经的雾岛上终年弥漫的雾气,便是火山这一地貌形态的附加品。而狭长的新月洲大陆连着海面上存在的一些孤岛一起算,拥有的大小火山数量位列人类已知世界范围内之最。 尽管里加尔大陆也拥有类似的地貌,但月之国的人可谓是真真正正与火山共同生活。作为国家首都的新京所在的本州地区境内有三座巨大的火山,一旦其中之一喷发,那么繁荣的帝都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需要迁徙。 势不可当的岩浆足以摧毁在其范围内所有的人类文明,哪怕是最为武勇的武士穿着最上等的甲胄也会连人带甲被融成灰烬。哪怕不算岩浆本身,光是剧烈的地质变动引起的山体滑坡和总是接连不断的地震,也足以对人们的生活造成极大的影响。 和人的房屋总是以轻薄的纸窗与木框架组成,与频繁的地震是分不开关系的。 石质的房屋诚然要更加稳固,但一旦被震踏,落下的沉重石块完全足以令居住者十死无生。相较之下质量更轻的木材与纸窗,则大大增加了被倒塌房屋压下以后存活的可能性,以及事后挖掘救援的便利性。 这个国家虽然拥有强而有力的统一政权与四千年未曾遭遇外敌与内乱的历史,但却并不代表就没有任何灾祸。 人命如草芥,自以为长远留存的文明可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基于接连不断的自然灾害,月之国的人在对于危机与时间的认知上,有着远比里加尔人更深的见解。 人类本就是一个匆匆忙忙的种族,在长寿种的眼里人类似乎总是忧心于事情未能及时完成。而月之国的和人,更是人类之中在此方面上最为极致的体现。 因为可能会随时毁灭,所以他们以严苛到近乎偏执的要求规定了所有的方方面面;因为可能会随时毁灭,所以他们总是行色匆匆抓紧时间试图把每一方面都打磨到极致。 “不留遗憾”是这个民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不要犯错”是他们不光给自己,也给整个国家施加的压力。 这是个压抑的民族,在庞大的生存压力之下他们必须维持统一,因而衍生出了苛刻的阶级观念。若非如此,在突发的自然灾害面前,就连组织起有效率的逃亡与撤离也无从谈起。 生命是很容易消亡的,曾以为充沛的时间,也许到头来完全不够用。 这是贯彻于和人精神文化之中的观点。 如此,也无怪乎和人钟情于樱花这种新月洲独有的,盛开花期仅有一周的花卉。 绚烂,却又早衰。 清水长流。夜里待到亨利和米拉带着花魁逃亡的时候,容易找的小舟已经都被逃难的人乘走了。 但有一位本地出身的人,意味着他们还有别的选择。花魁给他们指出了附近河水较浅的地方,三人两马迅速地涉水来到了一片长满野草的长滩上,之后又行走了大半夜的时间,在来到相对干硬的地面上暂且远离了永川河的支流之后,才停下来生火休整。 潮湿的沼泽地带要找些干燥物作火种并不容易,若是秋天的话还能从野草顶端捋下来一些毛絮,春季就只能有啥用啥了。 米拉最后是在骑乘的马匹鞍包当中找出了一些纸张,上面写有文字,是月之国的语言。她并不能完全读懂,但却也大致明白那是被贤者杀死的武士写给家人的家书。 这些细节总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地提醒着他们杀死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一事实。 她没有试着在内心中为自己辩解,哪怕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例如不得已,例如否则的话死的就会是自己。 这只是一种变相的逃避,把责任推给不可抗力,试图减轻自己亲手杀死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负罪感。 事实是他们本可转身逃开,是她与绫决意救下花魁因而与贤者折返,才导致重新遭遇,才导致这连名字都未曾知晓的陌生武士死亡。 是自己的选择引致了这种结果。 直面事实,而不是找一个理由推脱,正当化自己的行为。 花魁沉默地看着洛安少女望着家书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把它们揉搓松散,之后以火镰配合打火石点燃的全过程。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一头白发的外乡人女孩。 她可以看出来米拉吃过不少的苦,若非如此,那种在和人武士身上都不一定能见到的坚韧不拔和杀伐果决,也决计不会存在。 但这份直面事实的勇气和在那之后都仍旧未被沾染半分的清澈,她不觉得是这份经历给她的。 迈出这一步。 一往无前。 “啪——”花魁摘下了头顶上被压坏的银发饰,一头齐腰黑发随风摇摆。她细细地看了一眼上面刻有某位大人家纹的发饰,收到了腰间的囊袋之中,然后走了过来,对着米拉伸出了手。 “小刀,能借我一下吗?” 洛安少女抬起了脸,正在此刻燃烧起来的火焰照亮了她的眼眸。 而当在附近收集完食材的贤者归来时,他见到了随着小溪飘荡而去的黑色长发和名贵布料,以及撕去了长裙,削成了短发的和人美女。 “别丢掉的话,洗洗还能拿来包扎伤口。虽然你的伤口很浅,但还是要预防一下感染的。”贤者十分煞风景地耸了耸肩如是说着。 “噗。”而对方再度捂嘴轻笑,紧接着对着两人都伸出了手。 “我是樱。”她如此自我介绍。 “亨利。” “米拉。” 而两人也回握了对方伸出的手。
第四十七节:早春的樱(二)
在分离的时候,由于时间紧迫,亨利和米拉并未与咖莱瓦那边约定汇合地点。而因为通讯手段的有限,他们也无法联系对方,或是确认其他人的安危。 若是处在野外生存的情形之中,与大部队分散的少数人员存活率最高的选择,其实并非独自行动,而是留在原地养精蓄锐。 不论搜寻者有经验与否,搜查的起始点必然会是最后已知位置——通俗点说,就是双方失散的地点,或是已知的走失人员最后前往的地方。 停留在原地或是至少还在附近,不胡乱走动一方面更有利于后来人员的搜救,另一方面也能节省体力存活更长时间。而擅自继续行动则会增加汇合的难度,并且消耗很可能本就所剩无几的物资,最终遇难。 沿着永川河的支流走的话,最少方向上和咖莱瓦他们是一致的,汇合的几率会大大增高。 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那位领兵进攻的武士急躁又高调的进攻方式符合年轻且意气用事的领导者侧写,而这样的人物在意识到有人逃离以后,是势必会一鼓作气追上来不死不休的。 基于这样的前提,汇合意味着反而会增加危险性。 而且考虑到贤者三人逃离的时候已经没有合适的小舟,他们实际上是步行涉水离开的缘故,在这个除了贵族以外都不可以骑马的国家,软烂的沼泽周边泥土上两排孤零零的马蹄印,显然会成为最明显的风向标。 有经验的老猎人能通过足迹的深浅以及距离来判断留下印迹的动物有多重,以及是以什么速度离开。 身高195公分着甲以后足有100千克重的贤者,哪怕在关卡的时候多少清理过了,对方也仍旧可以判断得出来是个高大健壮的人与那些守关武士交战的事实。 单纯是那些武士们基本都是被一击毙命的强大破坏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加之以许多致命伤都来自于上方而非下方,袭击者具有身高优势的事实他们也可以判断得出。 亨利一直都在教导着米拉的一件事是——不论你自己已经变得有多强,都最好把对手想成与你同等的级别,而不要有优越感。 优越与自信在如社交之类的情况下确实能为你带来优势,但对于刀口舔血的战斗职业者而言,一旦过于自信麻痹大意,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将对方视为有能力透过细枝末节判断出己方大致信息的人,而后以这种假设作为基础,小心谨慎的制订应对方案,方能活得长久。 若是追击的人是贤者的话,会怎样? 首先,软烂的泥地留下的足迹可以大致判断出马匹是否负重。沼泽村的花魁,樱是乘坐在洛安少女的那匹马上的。她的与米拉两人的体重加起来大约与贤者一人相当,而这样的负重对于月之国相对矮小的战马而言,已经算是满负荷了。 高大强壮的里加尔战马负重能力是它们的将近两倍,全副武装105到110千克的骑士算上40千克的马甲仍旧可以全速冲锋。但月之国的马匹做不到这点,100千克左右的负重它们已经无力冲刺,因而马匹留下的足迹不光跨度较小偏向于巡航速度而非奔跑速度,深度也远比通常状态下更深。 在逃命的状况下,却还背负了这样的重量,证明马上背着的肯定不是可以遗弃的物资之类。 如此一来要么是乘坐多人,要么就是其中之一体格庞大。结合之前的战场留下来的环境以及这个国家的平民都不会骑马这一事实,追击的武士们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可以明确判断出这两道马蹄印的嫌疑极大。因而开始专门朝着他们追击,或者最少派出一个分队。 不论如何,肯定是不会视而不见就是了。 比起走水路没留下什么明显痕迹的咖莱瓦他们,亨利和米拉被追击的可能性更高。这也是为何他们趁着夜里足印还不明显的情况下加快赶路,并且向着远离永川河支流的方向走,找寻不容易留下痕迹的硬地缘由。 尽管这样一来会增加汇合的难度,但在后面有追兵的情况下,轻装上阵的三人两马逃跑起来要比携家带口的特木伦等人更方便一些。 阴晴不定的春日天气再度作怪,早晨明明还算晴朗,到了下午天空之中忽然阴云密布了起来。 由于一行人是开始向着硬地走去的,远离了沼泽所在的低洼区域,入眼所见的植被也逐渐从茫茫野草过渡到了灌木,最终又变成了令人倍感亲切的树林。 三月伊始,因为这两天略微回暖的缘故一些早春树种的花朵已然提前开放,其中便有和人钟情的樱花。 原产于延绵不断山脉之下的樱花,其野生树种其实并不如人工培育的那么美丽。尽管如此,淡白微粉的花瓣也足以显得鹤立鸡群。 只是又重新刮起来的寒风使得这些不过开了两三日稀稀拉拉的花儿很快地又憔悴了下去,等到三人二马正好经过时,片片凋零了起来。 月之国的人把夹着雪花的狂风这种天气现象称之为“吹雪”,而当雪花替换成了飘落的樱花花瓣,则被称作“樱吹雪”。 这个国家有很多天气现象的名字,在里加尔人听来是相当美丽的。 节制、克制、充满了大小条规的月之国社会,就连措辞的要求也极为严厉。而洛安少女在到达了新月洲之后,在小渔村和神社当中见到的东西,却让她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这里的教育普及率,远比帕德罗西帝国的大城市都还要高。 纸笔在寻常人家屋里也可以见着,哪怕是渔民猎户也会有些许书写的能力。这种东西若非长久和平的国度佐以强大的文化实力,是决计无法实现的。 这是个复杂的国家,就好像其它任何国家一样。它有着自己的优点,也有着自己的缺点。而且在很多时候,这两者其实并非对立关系,而是相互交融。 严格的阶级关系与强力的中央政权,使得普及教育很容易可以由上而下地开始。米拉只需要假设一下在自己出身的里加尔大陆西海岸那种诸国林立,光是亚文内拉附近就有5、6种语言在被使用的地区进行识字教育的可能性,就能清楚地认知到与月之国的差距。 单纯的开口说话交流还算好说,西海岸人因为人口来往有着一种基于亚文内拉语这种平民语言改进的混合通用语。洛安少女自身与贤者也都会说这种语言。可是通用语并不存在文字,甚至就连亚文内拉语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面文字系统存在,平民们偶尔要用它写点东西的时候,都是按照自己认为的发音直接用西瓦利耶语的字母拼凑而成。 同一个词汇两个人来写可能拼法完全不同,例如某人写骑士写成了“奈忒”而另一个人则写成了“奈伊忒”。虽然说这种语言的人自己能通过大致读音半读半猜地明白意思,但这显然完全不能作为正式书面语言使用。实际上哪怕是爱德华在成为国王大力支持亚文内拉的本国文化之后,很多情况下他仍旧不得不使用更加成熟的西瓦利耶语来记载事物。 那么用骑士之国的语言来进行识字教育推广就可以了吗?这也显然是无法成功的,因为西海岸不光王国多,民族独立意识也极强。除非有强而有力如月之国这样的中央政权进行以几代人为时间单位的推广教育,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完成这种级别的识字普及率的。 这是一个限制了个体思想的国家,由于地理环境带来的生存危机,月之国的社会文化当中集体以及秩序是高于个人意愿的。 “阶级”重于“个人”,农民若是反抗伤害自己的武士,不会被视为是两个人的冲突,而是作为下层阶级对上层阶级的忤逆来看待,受罚的会是当地所有的农民。 从这点来看,月之国无疑是一个在里加尔人眼里极其压抑刻板的社会。 但。 也正因如此,它才有如此绚烂的文化积累。 集中的人才,集中的思想,集中的生产力。 普及到农民阶级的识字率只是其中之一,在小渔村曾享受过的泡澡也是这强大文化推广能力的一环。 一个国家是否繁荣,光看顶层的人是不够的。因为哪怕是最贫困的地区,也有搜刮民脂民膏因而锦衣玉食的领主存在。这种单纯少数人吃香喝辣更多人却处于贫困之中的表现,是不足以成为国力证明的。而假如一个国家能让位于社会中下层乃至于底层的人员也能够享受基础教育与生活方方面面的便利,这种强大,才是真实,而又低调的。 月之国很强,这里的文化非常非常深,远比里加尔世界的很多很多国家都要深。 哪怕确实因为社会结构如今开始出现隐隐的裂隙,要扩大到改变整个国家,也想必会花上相当漫长的时间。 像是缓缓走向自己临终之地的长寿老龟,一行人现在所见的,便是它迈出第一步的过程。 萧瑟的寒风吹落了刚开不久的野樱花,走在杂草横生的小道上,并未吃够东西的洛安少女感觉身体有些发凉。 早春的野外是很难找到足够多的食物的,而他们在匆忙分离踏上逃亡之路的时候,也很明显地没有时间可以搜寻物资。 亨利把自己的斗篷让给了之前只穿着华贵裙装的樱,羊毛制成的外套多多少少提供了一些保暖效果。尽管如此,没有吃够东西的身体也还是生产不出多少热量,米拉和樱的手脚都有些许冰冷麻木。 但情况更严重的还是座下的马儿,满负重的这两匹战马在一天的行进之后已经是疲惫十分,缺乏粮草体力不支的它们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在降温的空气之中白色的雾气连成了一片。 作为食草动物的马儿,理想情况是一天当中必须不断进食的。因为植物的纤维能提供的营养极其有限,相较肉食而言,它们需要吃更加大量的食物才能获得足够的营养。 但吃草也没有很多人认为的“草不是漫山遍野都是随便找点就行了”那样简单,若是吃了不对的植物,战马拉肚子倒地不起或是立刻倒毙也是常有的事。 悉心照料的马匹通常吃的都是专门种植的牧草,而且内里还会加些胡萝卜或是浆果增加营养。 可在早春之际想从灌木上摘得浆果,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得让它们休息休息了。”洛安少女有些乏力地开口对自己的老师说着,而前方探路警戒的贤者回头看了一下,点了点头。 自打佣兵职业小有所成,有钱购买物资并且有一定的身份受人敬重以后,二人在里加尔大陆哪怕是野外的生活其实也已经十分不错。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带足帐篷、小锅、口粮甚至于开始追求口感美味的洛安少女,在到了新月洲之后重新吃起苦来,更觉得怀念万事俱备的生活。 但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佣兵公会在新月洲绝迹,因此就连试图接任务赚钱或是寻求驻扎点协助也无从谈起。 只能自食其力了。 从马上下来,三人寻找了一处还算恰当有些遮挡的地点休整。 天色彻底变暗了,狂风呼啸,尽管还不过是下午三时前后,却已经像是傍晚一样漆黑。 在冷冽的春雨降下之前,他们得搭建起遮风挡雨的庇护所才行。
第四十八节:裂隙
天气开始变得反常起来,是在黄昏结束前的最后一刻。 自三时开始变得乌云密布的天空迟迟没有落下雨水,灰黑色的云朵像是巫婆的汤锅一样上下翻腾着似乎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潜藏其中,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除了寒风以外,连最细微的雨丝都未曾落下。 对亨利三人而言,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方圆十里内他们找寻不到什么合适的洞穴或是荒废小屋暂且躲避,尽管物色到的露营点遮蔽程度还算不错而且也有着便于搭建的树干作为凭依,但即便如此盖起一个能够容纳三人的小型遮蔽所也是需要花上一些时间的。 更不要提他们乘坐的两匹战马也是缺少食物身体难以自行产生热量的。三月的天气虽然比起之前要暖和,但那是建立在晴空高照的前提下,风一刮雨一落,若没有遮盖物,马儿一样会着凉生病。 哪怕马棚做起来相对简单一些,一共两处简易避难所必须构筑,他们也得抓紧时间才成。 洛安少女手里的单手刀作为苏奥米尔的平民武器,相较更为优雅更专精于战斗的长剑也更朴实贴地气。比单手剑都稍短一些的它刃部相对更宽,重心靠前因而不似剑那般容易指向盔甲缝隙进行戳刺,但也正因如此在用来干粗活时反倒很是好用。 事实上在自己的长剑彻底损坏换成了原本是给咖莱瓦用的小盾和单手刀之后,米拉很快地就喜欢上了这更加简单朴实的设计。 佣兵的装备不同于贵族骑士,很多时候考虑的都并非专用性而是泛用性。里加尔世界主流的贵族长剑多是越往前就越细的穿刺剑型,但佣兵则更青睐于前方稍微宽一些的劈砍剑型。当然这样配备自己武器的佣兵通常还会再带一把细长的匕首,用来对付那些着甲较多劈砍无法起作用的敌人。 在对付甲胄方面颇有建树,重心靠后更善于瞄准盔甲缝隙击穿要害的穿刺剑型,诚然在遇上着全板甲的对手时要比劈砍类武器更高效率,但佣兵职业很多情况下对付的敌人并没有这种程度的武装,甚至于更多的时候他们手里的武器还得兼当一下砍伐工具。 对于没有侍从和仆人帮忙扛东西,基本上什么都得自己带的佣兵职业来说,一物多用是减轻负重的一大秘诀。 单手刀诚然长度是不如长剑,但刀剑类武器——除了大剑以外——本就属于随身武器范围,而且配上小盾,它实际上某种程度上还略胜长剑一分。 加之以泛用性上的优势,洛安少女觉得自己是越用越喜欢。 适当的长度和重量使得她用单手刀削去作为贤者以克莱默尔斩倒,拿来当遮蔽物框架用的小树干上多余的枝叶十分顺手。而走到了远处去搜集其它一些更为密集的树叶的亨利三次来回,就把马棚和圆顶小屋所需要的遮盖物全都扛回来了。 樱起初是在旁边看着两人轻车熟路地盖着东西,但在两处避难所完成度将近一半的时候风忽然变得凛冽起来,担忧来不及的亨利与米拉就让她也过来帮忙捆扎东西了。 用八根具有弹性的小树干构建起来,再用两侧各五条横向的作为框架,紧接着从上往下地铺盖好树叶。都是熟手的话这种就地取材的圆顶草屋建设起来不但快速,内部容纳的空间也是最大的。 三人在弄完之后把背负在马匹身上仅有的物资都搬进了草屋,被叶子遮盖起来的草屋内部一片阴暗,米拉取出随身携带放在上蜡防水布包中之前搜集的火种,然后用火石在草屋内敲了好几下。 从上往下盖的屋顶叶子一层叠着一层,哪怕等会儿雨水落下来因为层叠的关系也不会落入其中。而因为不是完全密封的关系,叶子和叶子之间的缝隙也可以让内里升起的篝火烟柱透出,不至于在里头积攒得过于呛人。 地面上再铺些隔离潮湿的垫层,除了没有多少食物可吃以外,三人其实也算能短暂安定下来。 这一切花了他们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完成,之后赶着雨水未落,贤者在附近找到了两只松鼠以及它们过冬藏起没有吃光的松果,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变成了晚餐。 松鼠对于普通的和人来说尚且不在家常餐点之列,之前在沼泽村算得上第二把交椅的樱就更是在两人处理的时候面露难色。但当火焰升腾而起,未下任何佐料仅是脂肪被炙烤都开始散发一股迷人香气的烤肉立刻让她盯得目不转睛。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越冬之际吃饱了松果和榛子的松鼠烤起来有一股坚果的清香,在处理完毕之后热腾腾还散着热气的烤肉被贤者用一把小刀以娴熟的手法剔得干干净净,而空余的骨架则被挖了一个小坑埋在了土地之中。 亨利将大部分的食物都让给了樱和米拉两人,他自己只是随便在附近摘了点不知名的树叶子泡了一杯茶喝。贤者的体能比起其余二人要更为强大一些,哪怕没有德鲁伊的永久性强化魔法,他也依然可以在两天不进食的情况下不至于变得动弹不得。 篝火缓缓地燃烧着,使得庇护所内部的温度比外界高出不少。米拉和樱吃完了那些食物,哪怕亨利都让给了她们,饥肠辘辘的二人也就吃了个七分饱左右。但美味的肉食与坚果配上温暖的篝火多少使得体力恢复一些,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樱盯着摇曳的黯淡篝火,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 “在沼泽村的时候,我手下有一百多个女人,还有三百多人的土匪浪人组成的安保团。比三郎的还多。” “想吃些什么糕点的话,也会有人专门乘快船往返,从北地省会的有名菓子屋专门帮我带来。” “夏天的时候,一直都会有专门带冷饮的人过来。但现在我却觉得,这些全都比不上,烤老鼠肉。”她摇着头轻轻的笑着说:“人的贪欲是无法被满足的,拥有的越多,想要的也会越多。” “当这些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得到的物品本身已经无法给予快乐。很多时候拼尽一切追求,但到手之后却是随手一丢。单纯只是照着惯性,在继续增加拥有之物的数量罢了。” “也许有得越多的人,反而越不快乐呢。”她这样说着看向了亨利和米拉二人,而洛安少女花了一阵子才搞懂对方说的话语大致内容,然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钱还是得有的。” “是啊。”樱又轻轻笑了起来,然后转头看向了也没有比草屋内部亮堂上多少的外边景色。 “真想抽一口烟啊——” ———— ———— 时间缓缓流逝,因为看起来很明显恶劣天气即将到来并且体力确实有所消耗的缘故,哪怕明知身后会有追兵存在,他们却也只能驻扎休息,回复体力。 贤者所挑选的露营地点不至于过于高调轻易就被发现,草屋本身从自然之中选取的建材就成为了一种保护色。尽管燃烧的篝火碰到上面富含水分的树叶屋盖确实会升起白烟,但所幸阴沉的天空降低的能见度加之以控制篝火的规模不至于太大到远远就被认出。 因为雨尚未落下,亨利和米拉转头跑到外面找了许多的石头,然后用两根木棍夹着放在了火堆之中。这次他们所做的事情总算不在樱的了解之外。 “是怀石吗?”她用了一个米拉听不懂的词汇,但比划带解释之后洛安少女点了点头。 月之国的人在冬天的时候会用一种小肚兜一样的东西,用布做成的小囊袋,里头装入烧热了的石头之后放在怀里,就可以长时间地暖和身体。 放在火堆里烧的石头能够较长时间保温,而亨利和米拉做的这个,自然是在为夜里降温做准备。 乌云密布的天空足足翻滚了三个小时的时间,一直到傍晚时分逢魔之时来临,天空之中才忽然有些什么变化。 一瞬之间的亮如白昼,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响起。 只是这一声惊雷却明显有别于通常的自然现象。 “怎么回事。”洛安少女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她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忽然加快了许多,像是有什么在压迫着心脏一样。 亨利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从一直随身携带的腰包当中掏出了过去在湖心岛取得的龙的宝藏之一,将那块刻有符文的石头塞到了洛安少女的手里。 “你们别离开草屋。”贤者如是说着,紧接着掏出了一把只有指甲盖大的黑色小石块,走到了外面开始沿着草屋附近摆放。 “怎么、回事。”握着的石头当中传来了一股暖流,心跳逐渐变缓下来的米拉仍旧抛不掉那股不安的感觉,她和樱两人不顾亨利的警告,从草屋当中走了出来。 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一道红色的闪电再次从天空中划过。 “轰咔——”整个天空像被什么东西给撕开了巨大的裂口一样,乌云在其中散开,露出绝美的璀璨夜空一角。 但盯着天空看的两人在从美景当中回过神以后却注意到了一些什么。 “月、月亮是红色的?”樱的语气有些颤抖,而米拉则紧张地把目光投向了亨利。 “嘶吁吁吁——!!”一旁临时马棚当中的两匹战马忽然发出了悲鸣,三人闻声转过头看,只见它们像是被什么外力重压一样颤抖着四条腿都弯了下去,紧接着趴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地翻了白眼。 “退回去。”亨利不由分说地把两人推回了小屋,紧接着把最后一块石头放上完成了包围,然后将克莱默尔举起。 “咚——!”大剑插在小屋门口的一瞬间,一阵细微的波动穿过了在屋内的两人,紧接着贤者自身也走了进来。 “老师你在......发光。”洛安少女看着贤者身上的德鲁伊符文接二连三的亮起,而亨利回过了头,米拉这才看见贤者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 “看来北地的叛乱可能比我想的还要严重。”他忽然开口这样说着。 “这些家伙知道新月洲的秘密,没想到居然做得这么绝。” “这可不是普通的以下克上啊,他们是想彻底洗牌了。” “你,你在说些什么啊,老师?”米拉忽然觉得亨利有些陌生,而贤者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 “过会儿就跟你们解释。”他换成了月之国的语言这样说着:“反正我们估计要被困在这里有一阵子了。” “困在这里?天气确实很反常但是会持续那么久?”樱的表情和洛安少女一样迷糊。 “不是天气。”而贤者回过了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现在。” “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吼————” 略微有些令人耳熟的声音,在外头的旷野上响了起来。 紧接着是某种像是昆虫翅膀继续拍动一样的声音,只是密密麻麻,并且音量巨大。
第四十九节:高烧
不分里加尔大陆与新月洲,整个世界范围内,体内没有不存在魔力的生物。 这种至今依然难以被解析的能力,在部分天赋异禀的个体身上以魔法的形式展现——他们得以用某种连自己也无法说明的方式,引发某种现象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世人对于魔法师的误解,是认为咒语是他们施法能力的根源。古往今来有许多心术不正之人费尽心思想要盗取魔法师的手抄本,认为自己只要参透了这些,就也能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人和人之间,哪怕使用同样的语言,却仍旧有许多事情是难以互相理解的。这一点对魔法师这种总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角色而言,想必是体会颇深的。 “咒语与放出魔法并不是直接联系,普通人哪怕学会了咒语也没有任何意义!”在所有的公众场合,他们都是这样向普通人解释的。 可民众根本不买账。 “如果是这样,那么魔法师为什么还总是封锁着自己的知识?”他们基于自己的所谓“常识”,完全不在乎对方的出发点,也从未曾思考过要了解更深的涵义。只是紧抓着这个点不放,一波又一波的民间推测,再三强化着民众们认为魔法师们的力量来自于咒语的认知。 这一切最终引致的结果就是里加尔魔法师协会的构成,以及“魔法师们躲在象牙塔里做研究”的说法形成。 自私、藏私、不愿意交出自己的知识。这种观念已经牢牢地套在了当今魔法师的身上,成为了一顶他们自己摘不下的高帽。但我们的贤者先生却是知晓的,不论是符文和发音类的咒语,其实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牵引。 少数稀少并且难以掌握的古代文字诚然是自身就含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但魔法师们之所以常常会将咒文编排成类似于歌曲一般的咏唱形态,意义,其实还在于正确引导魔力,使之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 自然界当中因为某些情形而忽然诞生的魔兽缺乏这种有力的引导,加之以它们体内含有的魔力总量往往远超文明种族,因此古往今来魔兽的诞生总是伴随着天象异变的记录,也正是如此。 不知节制,自然发散,如此一来魔力的乱流不光会引发许多不受主人掌控的现象可能伤及他人,还会因为长时间处于施法状态之中,对拥有者本身造成极大的生理负担。 “咳咳.......”樱双膝并在一起正座,而洛安少女躺在她的膝盖之上,轻声地咳了起来。 她整个人脸色通红,在火光与一头白发的衬托之下有着一种剔透的感觉。 “很烧,就没有什么办法吗。”结伴才不过两三日,但已经喜欢上这个外人女孩的沼泽村前花魁抬头,略有些担忧地看向贤者这样说着。 但这一次就连亨利也没什么办法。 他身上的那些符文已经不再亮起了。 米拉并不是普通的生病发烧,她的身体状况与这周围的环境是有关系的。 贤者在意识到情况发生改变以后立刻要两人留在小屋之中,并且掏出了符石配合以龙骨和芯铁锻造的克莱默尔构建而成的,是德鲁伊们的防御术式。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没有被保护起来的两匹可怜的马儿在一瞬之间承受不住倒地身亡,若是贤者慢了半拍,那也会成为樱和米拉的下场。 可防御性的结界足以使得作为普通人的樱行动自如,我们的洛安少女却是在过去于东海岸的旅行当中点燃了法力池,成为了一位魔法师的。 哪怕她在此之后因为自身更倾向于用剑战斗以及缺乏合适的机遇缘故并未有所进步,那在心脏附近脉动着的法力池也仍旧使得她对于魔力远比其他人更加敏感。 屏障只能削弱,无法彻底使得这片诡异的土地上弥漫着的有害能量消散。 远处翅膀扇动的声音和某种大型生物活动的声响是谁都可以辨认得出的威胁,但就连这块土地也在强烈地抗拒着人类的存在。 这不是他们的世界,天空之中的红色月亮投下的光辉使得整片大地都染上了一种诡秘的色彩。树还是原来的树,但除了被魔法保护起来的小草屋以外,尚且清醒的樱在将目光投向外边红色大地的树木上时,却惊觉它们似乎正在张牙舞爪。 “这只不是幻觉。”她如此开口宽慰着自己,但仍旧难以平复内心中的不安。 “这样下去不行。”贤者开口说着,他并非怜惜外面所用的符石,哪怕它们确实烧钱。连同之前对付怪物消耗掉的,这些来自故友白雪的藏物别看只有指甲盖大小,若是找到魔法师协会,一枚却已经可以卖出300帝国金币的高价。 集成术式,便携法阵。精灵是这样称呼这种小玩意的。 在魔法师的术语当中,一个基础法阵分为“线”或是“通道”,以及“点”或是“节点”这两种组成部分。 所谓的“线”,便是刻画魔法阵时所需要的具有魔力引导性能的材料,这通常是铜之类的金属。之后还得用含有魔力的宝石作为能量来源——也即是“点”——如此一来只要法阵本身没有受到损害,宝石中魔力尚存,那么没有施法者在,法阵也可以自行运转。并且若是素材得当,会比个人施法的效果更强。 但这一切需要消耗的时间很长。咏唱咒语相比之下自然是快速一些,可当有人拔剑向你刺来的时候,你总不能喊对方暂停给你10秒钟吸气做好发声准备吧? 人类的魔法师往往携家带口有一帮近战仆从,而作为其他种族联合精锐的德鲁伊组织,哪怕是其中的魔法师个体近战能力也十分优越,便是出于这一原因。 但一直用剑去战斗,越俎代庖是一回事,自身拥有的魔法知识不好好发挥也是一种暴殄天物。所以基于这样的理念——他们也就开发出了这种直接在含有魔力的宝石上,以极精密的手段镶嵌秘银文字作为符文,如此达成魔力引导的“线”与提供魔力的素材“点”本身形成一体,造价高昂的便携应急法阵。 因为负重有限,亨利当初只是为月之国之旅带了一部分。 他是贤者,是拥有充沛的知识能予以哪怕是身为君王之人以贤明进言,使一城一国繁荣昌盛之人。可哪怕是他也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亨利能凭借自己所知的,所经历的东西做好准备。这些准备在很多时候能使得他们不至于发生点什么事情就手足无措,但也不代表就可以完美应对所有的情况。 匆忙激活的微型法阵以一米五长,用比秘银都高级的魔导材料制成的克莱默尔作为增幅器形成了笼罩住小草屋形成了一片缓冲空间。 这个世界本身就不欢迎闯入裂隙之中的人类这种外来者,它有毒的气息在贤者机警的反应之中以屏障防卫。可德鲁伊的防御法阵是针对有敌意的东西起效的被动型魔法,它抵御住了有害的毒素和人们难以注意到的邪物,却防御不了理论上无害的东西。 魔力本身。 引发白发的洛安少女高烧不停的,是魔力本身。 这一切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眼见篝火变小,原本习惯性地拿起放在旁边的柴火想要添进去的洛安少女,只因为脑海当中在这一刻浮现出的“让火变大,别熄灭了”的想法,伸出手想添柴的一瞬间却甩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使得原本燃烧殆尽的篝火一瞬间“嘭!!——”地蹿上了天。 虽然在亨利的紧急抢救之下他们不至于失去唯一的庇护所,并且贤者又用了余下的便携魔法阵抑制住了洛安少女的施法能力,避免她伤到她自己或是旁边的樱。但在这次意外放出火球之后米拉却整个人不支倒地,并且开始发起高烧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樱对着亨利开口说着,哪怕帮不上忙,她也很讨厌自己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状况。而面前这个男人明显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未知使人恐惧,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听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现在感觉自己的脑海之中一团乱。 可这个年纪比她最少要小上十来岁,她十分中意的女孩现在发着高烧。作为成熟大人的自己,不论内心有多不安也不能透露出来。 月之国特有的矜持使得樱看起来就像贤者一样冷静,尽管这并非出自充沛的知识和对环境的把握而是性格与成长环境使然,却也总比有个艾吉或是咖莱瓦那样毛躁的愣头青在旁边,要让人感觉舒适一些。 “魔法师,你们这里应该叫做阴阳师吗?”贤者瞧了她一眼,然后开始了解释:“施法的过程,是以某种特殊方式,使得自身短暂成为天地力量的中枢。” “通俗点说,他们自身的、灵力固然重要,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在借用天地之威。” “所以关于这些人的传说,有真实性的往往是那些‘驾驭大河’而不是‘凭空生出一条大河’的类型。” “你能明白我说些什么吗?”他试着用通俗的语言来讲解,但碍于知识的晦涩,仍旧有些疑虑。樱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意思就是,阴阳师并不是酒家自身,而是中间人,从酒家那儿运货,去卖给其他人?” “是的。”她的理解能力非凡,亨利点了点头进行补充:“而他们自身的所谓灵力,就像是载酒的这辆车,或是背架。” “拉的车越大,能承载的酒就越多。但——”贤者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如果承载能力不足,却又基于自身的贪心,或是被迫负担了太多的重物的话,会怎样?” “.......啊。”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她。” “是的,这里的灵力含量是原来世界当中的十倍以上。而因为刚刚不自觉的施法,现在她体内的魔力正不停地充当着这个‘运货车’的角色,调动着周围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灵力。” “我能做的充其量只有抑制,要想停下,还只能依靠她自己来。” “但对新手来说实在太难了。”贤者少见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显得有些苦恼。这对不经常表现出这类情绪的他而言,是极为稀有的情形。 “像是拉满载货物的车走下坡路的新手吗,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下来,已经只能拼命地往前逃,或是被自己的车子碾过......”樱伸手摸着躺在自己膝盖上的洛安少女通红滚烫的脸庞,火光摇曳之下,她的神情十分复杂。 “离开这里,断绝负担的根源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吧。”樱开口说道。她不愧是身居高位之人,哪怕因为过度自信而变得一无所有,能够爬上沼泽村第二把交椅的位置,与这份敏锐也是分不开关系的。 “嗯,但这就涉及到更大的问题了。离开这个草屋之后,我们走不了多远,就会变得跟那两匹马一样。” “进退为难吗。”樱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低头看着米拉,接着又抬头瞄了一眼贤者。这个异邦人显然对于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她能看得出来。尽管一开始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但樱却可以通过察言观色推测出来,这个高大得不像是人的男人,是怀疑他们所处的境地与人为因素有关。 某些人做了些什么,才引致他们落到了这里头。 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虽然因为突发情况而被打断,但樱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份知识的价值。 “你之前说——” “吼——”咆哮声再度响起打断了她的询问,樱似乎被吓到一样安静地缩了回去,但这声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的巨大咆哮听在亨利耳里却有着别样的意味。 “是哀嚎。” “有什么别的东西也跟我们一样进来了。”贤者回过头用月之国的语言这样说着。 “嘶——吁吁吁——” “杀、杀!!!” 而在外头呈现异样鲜红的荒野之中,一千多名双眼布满血丝,神情癫狂的武士正在围着好几只娃娃鱼一样的怪物胡乱砍杀。
第五十节:异动
白色教会历1332年,拉曼新历1531年,大月神历4164年,以及联合王国历元年3月5日的傍晚6时到夜里10时不等。 某件事情发生了。 天空之中的月亮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了一片血红。 位于南方的法师城之中无数人奔走相告,隐居于森林之中的精灵与兽人,沉迷于自身的创造之中不问世事的矮人与侏儒,也都罕见地放下了自己在做的事情,走出了房门。 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在这一天仍旧是极为稀少的。 血红的月亮在各地只持续了短短1个小时,大部分的平民将它作为某种谈资聚集起亲朋好友前来观看。而从短期内来看,它也确实并未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少的影响。 唯一一个细微至极,知情者也仅有10人左右的变化,来自于帕德罗西帝国北部的一座偏远小镇。 冷冽初春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使得朴素的亚麻遮光帘微微摆动。春天的帕德罗西北境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今晚还起了些薄雾,更使得湿润的感觉倍增。 再往北一些步入苏奥米尔境内的话,这个时节恐怕空气还是十分干燥的吧。 不适应的人总是会因而觉得口干舌燥,若是习惯了南境潮湿气候的人,甚至会因为不适而鼻血横流。人类这种生物,也许对于自身所生长的环境适应得有些过头,因而一旦环境产生改变,就会出现不适。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开始旅行吗? 因为在单一的环境当中缺乏变化,无法找到想要的答案吗——那个男人的背影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托着自己的侧脸,这样思考着。冷冽的灰蓝色眼眸扫视着桌上的一系列写满了晦涩信息的纸张,旁边的几本书因为翻阅的次数过多边角都已经出现磨损,牛皮制成的封面边缘因为经常被使用出现了包浆。 纸上信息各有不同,所用的墨水颜色也因调配的缘故有所区分。唯一的共通点只有右下角句子末端结论性的词汇。 “弗拉卡萨。”他以平稳富有磁性的语调念出了这个词汇,紧接着略微有些烦躁地把一头黑长卷发用手扫到脑后。 这不是一个人名,而是拉曼语中用来下结论的形容词。 “失败。” 整整二十多份报告,连着那些没有重复确认价值的早期重复性实验足足有五十之数。全都是这个结论。 “咚咚咚咚——”屋外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在那人进来之前他就明显地注意到了有些什么不同——脚步很急促,与之前略带犹豫原地跺脚不敢向他报告的模样十分不同,什么事情发生了?——“殿下!!”明显高扬的语调,从年轻的侍从口中传出。 “康斯坦丁殿下!”侍从强调了一遍:“成功了!” “咔——!!”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站了起来,一瞬间推开了背后的椅子。 “呃——咳咳,我、我失礼了。”被逼人的气势直压的侍从一下子缩了回去,他的语调重新变得拘谨:“卡米洛导师说,请您立刻去现场。” “为什么成功?”康斯坦丁没有表现得十分兴奋,而是反问了这个问题。 “导师也不清楚,操作方面完全和之前没有区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实验对象没有失去理智。” “肯定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导致了结果的不同——”他沉思了一下,紧接着忽然走到了窗边抬头看向了空中的月亮。 “......”回过了身的康斯坦丁大步流星地朝着屋外走去,只留下年轻的侍从满脸呆滞。 “啊,殿下,殿下等等我!”他大声喊着,追了上去。 ———— ———— 这里终年风雪飘扬,是人类至今都未曾踏足的土地。 这是生命绝迹之地。 凌冽的雪花随着呼啸的寒风吹到了某地,但却在半空之中被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挡了下来。 顺着它圆润的表面滑落之后,又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抚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白雪过世之后,世界就少了一个极点。” 以大理石制成的广阔殿堂之中虽无阳光却一片通明,而一头银发的女士如是开口说着。 “两个小时前,新月洲又有一个节点被敲开了。” “号称可以永世长存的泛世界大术式,已经接二连三遇到问题了。”她双眼散着金光,哪怕对着在场的一众威严正坐的评议会长老,也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修复小队已经出发,但这次是人为的。按照不介入条约,我们会等到人类的纷争结束再去做。”脸庞遮盖在兜帽之下的一个男性声音开口这样答复着。 但这显然并不能使她满意:“然后下一次再这么做吗。如若有哪次赶不上了呢?” “我明白你们想要把危险物品从尚未成熟的种族手中拿开的想法,可越是藏起来,越是压抑,不就越是会使得充满好奇天性的小孩想要一探究竟吗?”艾莉卡语气飞快地说道:“避而不见的时间也够长了,世界守护者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去引导——” “上一个说这种话的种族。”戴着圆眼镜,身材矮小看起来像是幼儿,但语调却沉稳老练的一名有着绿宝石色头发的女性开口说着:“最终抛弃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位仍旧存在。” “......”银发的女士眼角抽了一抽,体表有电光闪过。 “人类是愚昧无知的种族。若是给予他们火,那么他们就会将整个世界付之一炬;若是给予他们水,那么他们就会将本应千古长存的文明泡得糜烂。” “他们总是有着将一切毁灭掉的能力。” 附和的声音在大殿之中不停地响起。 “以进取之名,行渎神之实。将所有的一切视为可被牺牲,可被利用的事物。不存在应有的敬畏之心,一味只知索取。” “若某物不能为己用,那么就将其无情地毁灭。若某物对自己的生存有所威胁,那么就反过来使得它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倘若其他种族在某项事情上拥有比人族更强的天分,那么就会试着想要毁灭这个种族,将这份优势保留成为自己独一份的存在。” “人类,自称与我等四族并列为五大文明。” “但他们不过是不开化的猴子。” “奉劝您还是管好自己吧。”戴着眼镜的女士开口说着:“毕竟您可是一族残存的最后一人了。” “大月神阁下。”“嘭——!!!!”一瞬之间闪到了她面前的艾莉卡浑身电光缭绕,她一拳打在了这人的侧脸附近的空气之中,带起的火花使得她绿宝石色的头发卷曲了起来,但戴眼镜的女性侏儒仍旧一脸淡定。 “......”其他人都沉默了下来,而站起了身的艾莉卡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殿堂。 “伪神。”用魔法使得头发恢复的眼镜女性不屑地对着背影啐了一声。 ———— ———— “抱着剑?”樱一脸不解地看向了亨利。 “嗯,能拿得动吗?在你背着她的情况下。”外头的哀嚎声与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仍旧在持续,不知是否于此相关,整个世界也开始出现扭曲,隐隐约约犹如活物心跳泵动。 “我......”樱显得有些迟疑,但她看了一眼仍旧在高烧之中的米拉,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贤者。 “我要是拒绝的话,你会把我一个人抛下,带着她杀出去吧。”她苦笑着这样说道,而亨利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真是,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开始觉得自己的魅力毫无作用了。”花魁站了起来,试着将洛安少女背在自己的身上,却发觉意外地轻。 “我用符石临时搭配减重了一些,但持续时间不是很长。”贤者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是么。”“噌——”紧接着在亨利拔出大剑的一瞬间,整个草屋内的光忽然黯淡了一下。樱立刻感觉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而米拉则急促地喘起了气,双眼紧闭眉头皱在了一起。 “噔——”贤者把克莱默尔递给了花魁,而她抓着剑柄把它当成了拐杖。 “这样用也行。”亨利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而樱则是像昏睡中的洛安少女会做的那样翻了个白眼:“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珍惜自己兵器的人。” “活下去最重要。”贤者转过身捡起了地上的符石,紧接着身上的纹身“噌”的一声全都亮了起来。 “是是,不能事事依靠别人,得自己争取,否则被抛弃了就一无是处是吗。”咬紧牙关的樱很明显地注意到了克莱默尔的独特之处,某种温暖宜人的感觉从剑上传来,使得刚刚窒息一样的感受锐减。 像是在母亲的怀抱之中,某个时而有着一头黑发,时而形象却又一片雪白的人影,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地在她面前浮现,用羽翼温柔地扛下了外界的所有危险。 “为什么握着这把剑,让我想哭。”她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你太多愁善感。”亨利耸了耸肩,然后拿起洛安少女放在旁边的小盾与单手刀,当先走出了草屋。 “这家伙。”花魁的眼角抽了一抽,但紧接着紧了紧身上捆扎着昏睡中的洛安少女的布袋,用克莱默尔撑着一步一步跟在了亨利的身后。 米拉身上的甲胄还有棉甲都被卸了下来,除了保暖的斗篷以外其它的重物都被留在了原地。 贤者穿着身甲拿着刀与小盾用身体拦在了前方,他体表纹身的蓝光驱散了环境之中的红光。樱在走出草屋的时候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马棚的所在,紧接着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只在几个小时前死去的两匹马保留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但却已经变成了干尸。借着血月的光辉樱定睛一看地面上的藤蔓与树根从马的下腹扎了进去,正像人的血管一样一动一动地吸取着体液。 “不论如何,绝对,绝对不要松开那把剑。”亨利再三地强调着,而樱无声但严肃地点了点头。 “出口的方向,我想想看。水往低处流,魔力也一样,裂口向外溢出,这样的话就存在一个浓度较低的地方。”亨利自言自语地开始了分析:“也就是人类可以存活不至于瞬间暴毙的地方。” 他垂下头瞄了一眼手中的单手刀,又看向了前面的战场。 “跟紧我。”贤者回过了头,双眼散发着夺目的蓝光,如是说着。
第五十一节:知己知彼
“维持阵型,维持阵型!!弓手,不要停下干扰!!”急促又高昂的语调,因为已经连续将近有一个小时高喊的缘故,嗓子开始隐隐作痛。 缺乏水分的嘴唇干裂泛白,长时间未曾休整就连双眼也开始布满血丝。黯淡又诡异的红色月亮之下能见度极低,他们只能龟缩在这片区域之中,依靠仅剩的火把照明。 “维持阵型!!”因为能见度低下的缘故,旗号无法被有效地传达。口令这种以声音为媒介的传达方式在嘈杂的战场上收效胜微。各部队之间连友军在什么方向都不甚明细,下级武士们骑着马来回奔波徒劳的大声呼喊着,但会依照指令行动的却也只有他们面前的一小波人。 武士的数量严重不足,因为决策的接连失误,负责指挥足轻的下级士官阶级减员严重。 尚且残余有一千九百多人的足轻,武士却仅仅只剩下一百三十人不到。加上压阵的亲卫队占据了一半的人数,余下的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指挥体系。 “嗷——!!”“嘭!!”数吨重的庞然大物,轻而易举地将足轻手中密密麻麻的两米长矛拍到了一侧。质量过硬的长矛只有少数折断,而一侧的另一批人抓住它攻击完成之后的瞬间端平了长矛大喊着冲了上来。 “咚——!!”“吼!!”尽管怪物的皮具有不错的韧性,却仍旧难以抵御金属尖状物的刺击。复数的长矛扎进了它的身体之中,但这头怪物却仍旧未死,它以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强大冲击力蛮横地往前一迈,就使得好不容易重整阵型的足轻们再度乱了起来。 “阵型,阵型!”武士仍旧大声喊着,但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阵“咻咻”的声响,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就从天空中落下。 “牙咯灭!!”大声咒骂着的武士拼命地蜷缩起来,他身上的甲胄挡下了绝大多数的弓矢,即便有少数破甲也只不过是皮肉伤。 但战马就没这么好运了“嘶吁吁吁——!!”脖子被友军箭雨射穿的马儿一个腿软就侧身倒了下去,而来不及脱离马鞍的武士“呜喔喔——”的大叫着就被压断了一侧的大腿。 “后退!后退!”“咚咚咚咚——”的马蹄声在他的前方响起,是另一位同僚正一边奔跑一边指挥着足轻。“等下,野中,我在这——”大声咆哮着的武士被沉重的马蹄一脚踏烂了面门,而因为环境无比黯淡的缘故同僚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 “怎么就杀不死!弓兵队,再上前一点,火油,哪里还有火油,往那些东西身上投掷!!”因为长期未能休息,双眼已经布满血丝神情也开始逐渐癫狂的武士们几乎是咆哮着指挥手下的士兵。然而即便有着千人之数,他们也只能勉强维持住这一片阵地罢了。 “魑魅魍魉!!”大叫着骑马冲出去的又一名武士遁入夜空之中就再无生息。 “武大人。”副官对着坐在马上的武士开口说道:“晶大人所率的部队至今没有回归,考虑到离开此处之人都会陷入癫狂一事,鄙人以为——” “守住阵地。”年青的赤甲武士开口这样说着,语调冰冷,外面此时此刻正在死掉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数字。 “.......遵令。”副官明显欲言又止,在沼泽村的时候哪怕是单方面的屠杀却也已经出现折损,就令他对自己主公的决策产生了疑问,可在有着严苛阶级的月之国,哪怕做的事情本身是对的,有的时候选择去做这件事却也会是错的。 当为侍者,如若主君未允,则隆冬不可言寒,六月不可谓热矣。 忠诚,是这个国家的武士阶级从小就被灌输的指令。他们对此引以为豪,但却并非从未抱有疑问。 “死啊!!”火光在摇曳,诡异鲜红的月色之下一千余人的部队根本无法用双眼就掌握。少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为了向歹人复仇不光是要求队伍没日没夜地前进,连食物都不给时间煮熟,在明知道逢魔之时需向满天神佛祈祷谨言慎行,却还非要前进。 最终落入了这种境地。 此乃有去无回之地,迷雾重重的阴阳魔界,当下最为稳妥的选择是小心谨慎地循着来时的足迹返回才是。 可少主咬定了歹人就在这其中,并且在因为夜幕降临最是需要武士作为基层指挥维持秩序的情况下,抽调出两支各两百人的骑兵大队向着左右两面的树林探出,要他们不将歹人找回,就不得归还。 复仇之心已经使得他忘却了大业,他已然不是合格的指挥官。 潜藏在心中的话语,只要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光是有这种不敬的想法,他就应当剖腹谢罪。 倘若还能活着回去的话,便以自身性命作为代价,进谏上方吧。副官在自己的内心中如是想着,作为侍者,哪怕有理有据,向着更上阶级的人举报自己的指挥官也仍是一种背叛行为。 “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因此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上面的人想必会这样说吧,而他也从未觉得这种做法有任何错漏。 觉悟已经做好了,为了一族的大业,已经被个人情绪冲昏头脑的少主必须被强行退位。 副官在内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但目前的难关却仍旧必须迈过。 这片土地不欢迎人类的存在,他们固守的这片区域算得上是安全的,除此之外满地充斥着恶意。 心情难以平复的指挥官在骑马武士们前去探查的半小时之后失去了耐心,责令要手下的足轻们再次派出队伍探索。但出发探查的足轻们过了一阵子回归时,不光自身癫狂发疯开始自残,还带来了异样的怪物。 庞大,外貌像是古文上所说的“山椒鱼”或是“火蜥蜴”,为了杀死这怪物他们折损了众多人手,而怪物临死之前的哀嚎又吸引来了更多它的同类。 “那歹人是不可能在外存活下来的,请您好好看清事实!”被疲惫夺去矜持的另一位副官言辞激烈地对着少主说出的话语乃是绝对的大忌。当面质疑自己的主公,其他人不论如何求情,他也最终落得毫不意外地被赐死的下场。 “牺牲实在过于壮大了,请三思!”第二名忠诚的副官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语便拔刀自刎,以期以生命令少主觉醒。 “为慰藉吾弟在天之灵,血流成河又但何妨。”但赤甲武士冷冽投下的话语,使得一众副官们的心都凉了大半。 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不可能反抗,只能选择忍受。 “呜呜——”悠长的号角在远方响起,年青的指挥官原本并不以为意,哪怕号角意味着求援。 但紧接着天空中一道红色的焰火升起,在半空之中炸了开来。 是遇敌的讯号,那是出行的武士们身上所带着的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怒目圆睁。 “全军进发。”武士大声地喊着,而愣在了原地的副官们虽然有千言万语,却也仍旧只能下令:“进发!” 浩浩荡荡一千多人的队伍开始向着前方迈进,哪怕明知道越是深入这有毒的大地他们的心智就会受到侵蚀,理智荡然无存。 光是向着焰火讯号前进,就又有不知道多少人消失于黑暗之中。信号只一瞬就没了,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所以他们不得不进入其中搜索。 “呼——”燃烧了许久的火把一支接着一支熄灭,有人试图用刀砍附近的树木来制成新的火把,却发现树枝会应声躲避。 好不容易砍中之时,绿色的液体瞬间蹦出,而且整片树林似乎都开始了哀嚎。 “回去吧!回去吧!”“快快离开这魑魅魍魉之地!”终于经受不住,或许是借着夜色掩护胆子也大了起来,有谁这样大声地喊着。“懦夫!”“不要慌张,这只是你们内心中的恐惧在作祟。武人的骄傲都被你们丢到哪里去了!”副官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恐惧,用已经沙哑发疼的嗓子拼命地把足轻们的抵触情绪抚平。而少主则是一脸阴郁,沉默而又一言不发地驱马向前。 迄今为止他仍可以用自己的威望驾驭住这些下属,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自己的内心也开始动摇了,注意到的时候,握着马鞭的手已经颤抖到连自己用另一只手抓住也无法暂停。 “魑魅魍魉啊,你们无法撼动我内心!”又有一名武士喊着这样的话语,表现无比武勇一样驱马冲出,可这种夸张的做法正是为了驱散内心中的迷茫。 所以他们毫无悬念地,一去不返。 赤甲武士仍旧一脸冷漠,不论手下减员了多少人他都毫不在乎。 他的内心当中只有唯一一个想法,杀掉仇人——哪怕这个仇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他一无所知。 也许正是这种坚定纯粹的执念,使得他完全不受这有毒环境的影响。 “母亲,母亲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语,有许多人朝着张牙舞爪的树木走去,紧接着在下一秒钟消失不见。 眨眼之间,已经有数百人消失。 “呼——”最后一支火把也燃尽,余下的就只有诡异的红色月光作为照明。 “不觉得这大地,比我们所看的更加遥远么?”同僚略带不安的声音在副官旁边响起。 “是啊,沼泽村附近何时有这么大的树林了。靠近山脊的地方确实有些小林子,但大部分都是长滩与小坡才对——”另一个人附和的声音也响起,而不知是人的意念作祟还是如何,整个场景似乎再度扭曲了起来,树林张牙舞爪,天空不停地旋转,使人头昏目眩。 “看到了。”少主冷峻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一瞬间把副官的意识从幻境之中拉了回来。 “那是——”血红的光辉之中,两匹已经化作干尸的马趴在地上,而旁边还有一栋草盖的小屋。 “歹人果然就在此地!”怒气横生的赤甲武士抽出了大刀:“来人,搜索周遭!” “不对,武大人。讯号将我们引来,可是发出讯号的晶大人呢?”不同于已经失去理智的指挥官,副官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沉默持续了一瞬。 “是这样吗。” “中了计,被引开了啊。”刹那之间,副官觉得自己熟悉又尊敬的那位指挥官又回来了。 “咯咯——武士队,随我一起上。”但下一秒钟,牙齿剧烈摩擦的声音以及咬牙切齿从牙缝间挤出的话语,又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指挥官已经不正常的事实。 “可足轻们跟不上——”“锵——” 喉咙忽然发凉,紧接着副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吵得要命。” “转头,回去,歹人就在前方!”在忠心耿耿的副官捂着喉咙落马的一瞬间,他率领着几十名亲卫武士越过了呆滞又疲惫的足轻们,向着来时的方向杀去。
第五十二节:智谋与信念
比拉曼人更古早如今却已荡然无存的莫比加斯文明,在流传至今的只言片语当中,曾有一个英雄进入迷宫诛杀怪物的故事。 与大部分古典时代的故事相似,它的战斗方面平平无奇,只是一味地夸赞英雄的勇武。因而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功成之后英雄如何离开迷宫的故事。 古怪而又会有百般变化的环境,有毒的气息使得英雄一行开始产生内讧。唯有对于爱人诚挚的心以及神明所赐予武器的光辉,能够成为心灵的凭依不至于迷失方向。 这其中的人性纠葛以及强烈的代入感,使得故事历经千年时光,如今的读者们也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传说总是在某种程度上基于现实的。 德鲁伊的记载当中曾十分崇尚魔法的莫比加斯文明,所记载的在今人看来玄妙无比的迷宫,若是其本体并不仅仅只是一处精妙绝伦的建筑的话,很多解释也就变得可行了。 “这个世界是活着的。”亨利说的明明是月之国的语言,拆开的话每一个字樱也都能听懂,但合在了一起她却又听得云里雾里。 “你可以想象成我们被吞到了妖怪的肚子里。”这个男人口中一本正经说出的话语,像是骗小孩用的天方夜谭。樱感到难以置信,但他的表情却又不似作伪。 “那我们想要逃离的话,就得去到嘴巴的地方?”尽管很想脱口而出的是“你在糊弄老娘吧?”,樱还是按住了自己的情绪这样回问。 “嗯。”亨利的回答越是认真,樱就越是想骂人。 可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确实并非能以“常识”论之的地方,所以哪怕越听越头大,她也只能买账。 空气是闷热的,樱起初觉得是因为自己背着米拉才会这样,但在离开了小草屋一段距离以后她意识到了是因为这里连一丝的风都没有。 明明几个小时之前整个还是狂风大作的,现在却闷热得像是夏日的夜晚,刚刚走出来不远就憋出了一身汗。 未知的环境,细细想来就是一阵不安的各种细节,可顶着这样的困境,他却仍旧保持冷静。 贤者没有直接前往坡下远方火把所在的地方,而是停了下来在观察着某些东西。走到了树林边缘之后樱也能够听到那里传来的喊杀声了。尽管看起来已经到了尾声,却也可以从各种嘈杂的声响听出来战斗的激烈。 像是敏锐的猎犬一样,循着鲜血的气息亨利不进反退,在附近找到了已经被吸成干尸的武士一行,并且从中取得了号角与焰火信号。 只看他拿起这些东西,花魁就明白这个男人想做什么了。哪怕对兵书一无所知,有的事情也是普通人就可以想出来的。 亨利想做的是非常普通的声东击西,在确认了武士们守着的那片毒素浓度较低的区域就是出口之后,剩下的问题就变成了应该如何穿过他们。 两千人左右的军队哪怕是他也没有单枪匹马杀过去的能力。但亨利并没有直接把信号带在身上,而是返回了草屋附近将余下从柴火堆中找出一块还在闷烧的木炭,之后把身上残留的当火种用的纸卷起来弄成厚实的长条,将焰火信号的引线包裹在一端之中,再将它用绳子绑在一根小树枝上,插在地上对着林间露出的空地。 卷起来而不是展开,这样一来等到闷烧的炭火点燃之后纸张不会“哗”的一下瞬间烧光,而是也会慢慢地烧着。 1分钟的时间手脚麻利地做出来一个简易的自动装置,之后二人抓紧了时间,带着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中的洛安少女前进了一半距离后,亨利准确地掌握住了纸卷烧着的时间,拿出了号角并且吹响。 之后发生的事情顺利得令樱目瞪口呆,但她没能力看出来的是哪怕看起来这么简单的步骤,亨利做起来却也仍旧是充满了深思熟虑的。 号角的作用是吸引对方的注意力,避免陷入厮杀之中的武士们错过了焰火讯号。可矛盾之处就在于它也不能太过于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听声辨位这种事情在混乱的战场上虽然有些困难但也是有实现的可能性的。若是前后倒过来,武士们先看到了焰火被吸引注意力再听到号角,因为目击到了焰火的所在对于方位有了更准确认知的缘故,他们就会意识到两个信号根本不在一个地方。 而精准计算了时间先吹响号角,在以声音吸引武士注意力之后短短时间内焰火升空,这样人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到焰火的所在,惯性思维地觉得号角的声音也是从这里传出的。 这两步缺一不可,而事先前进半截路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虽说留在焰火所在的地方吹响号角能更大程度的避免方位不符的问题,但他们不光没有马匹代步,樱还得背着洛安少女以令贤者得以空出双手战斗。如果不抢跑的话很可能根本跑不过对方。 总而言之,在我们的贤者先生一贯冷静的计划安排下,被调虎离山的大部队举着火把拍成一条长龙在黯淡红色月光下向着他们左侧的方向走去,显然确凿无疑地被焰火给吸引过去了。而三人则抓紧了时间,从另一侧悄悄地靠近到了武士们原先的所在。 “就这么简单?”樱第二次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这一切实行得有些顺利过头,但却不能说出乎亨利的意料。 他是在判断出追击的仍旧是那一支部队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策。 如若是换了另一个人,那么这一切肯定无法实行。 年青气盛,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月·之·国指挥官。 哪怕素未谋面,一个刚愎自用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年青人形象也已经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倘若换做那种各执己见谁也不服从谁的里加尔式军队,亨利的做法不说能不能起效最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虽然月之国人总是鄙视里加尔人落后的军事制度,有时候指挥系统不统一却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从火把上判断,他们是连分兵留着一部分人驻扎在原地都没有,直接就全军进发了。 这一点并没有出乎亨利的意料,因为这支军队会出发本身就是因为指挥官的个人情绪。加上取得号角处那一队死去的骑马武士,对方基层士官只怕已经损伤惨重,整个队伍余下的士兵只能直接从最高指挥层获得命令。 如果是各个指挥官相对独立的里加尔人,那么光是要不要前进去搜索估计都会吵上半天,最后由提案者自己领兵向前,其他人则仍旧留守。 不论如何,完完全全由一人掌控的军队,只要摸清了最高领导的思路,那么整支军队的动向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测的了。 他们被引去的方向是死路,离开了毒素浓度较低的区域没有护佑的人类过去只会被侵蚀身亡。尽管做出诱饵的是贤者,但下令让这些人踏上有去无来之行的,却是为首的赤甲武士。 以一个人的意志决定了数千人的生死,这正是这个强权而统一的国家才有的,无比讽刺的一面。 包括下级武士和农民在内的大多数下级人员一直接受着“集体高于一切”的思想教育,可引导集体前进方向的,却是极少数的个人,极少数的高层贵族。 为了给他的弟弟报仇,沼泽村被屠村,而手下的人不论死了多少他也毫不在意。 这并不单纯地只是手足情这么简单,复仇这种行为在月之国的武士文化当中本就是被倡导甚至于推崇为唯一正确方案的。 散漫的里加尔人无法理解和人。 一个武士家的少年倘若父亲被人杀死,那么在传统文化里看来正确的做法并非忘却这一切展开新人生,而是舍弃一切追逐到天涯海角也要复仇。 他们的思想当中贯彻着这种偏执,视许多目标与在里加尔人看来刻板的坚持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如若说里加尔的骑士们口中重于生命的荣誉只不过是给自己贴金的虚伪说辞,那么月之国的武士就确确实实地是将某种东西贯彻进了灵魂之中。 尽管这种传统文化并不是完全美好之物,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有着这种近乎狂热的精神理念。 一部分的武士才得以在没有外力护佑的情况下,克服环境的影响,一心一意地。 只为击杀仇人而来。 “咚咚咚咚——!!”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不远处响起,转瞬之间已经近在咫尺。哪怕有着符石减重,背着洛安少女的花魁仍旧难以走得很快。骑马的武士在意识到被引诱开而回归时,三人才刚刚来到充满战斗痕迹的昏暗荒野上。 亨利远远地就听到了声音,但他仍旧还是从腰包当中掏出了符石。 裂隙通往正常世界的入口肉眼难以辨明,只有以魔力覆盖双眼时能察觉到流动的方向。所以为了穿过它,贤者首先必须使得这个裂口变得肉眼可见才行。 方法很是简单粗暴,正如任何生物都会因为外来的魔力而感到不适一样,这个如同活物一般的世界也会如此。 造价高昂的符石上原本精雕细琢的秘银符文被亨利用匕首蛮横地破坏,在仅仅5秒钟不到的时间内他烧掉的钱可以武装50名重装骑兵。 宝石内部蕴含的本应以特定形式散发出来的魔力因为通道被破坏的缘故开始以极为不稳定的方式释放出来,而贤者将它们准确地丢向了缺口的所在。 “嘭!!!!”没有调配成特殊形式的无属性魔力对人类而言只是像短时间内空气被抽干一样难以呼吸,但对这个诡异的世界而言却不仅如此。 “轰!!!”耀眼白光闪烁之后整个场景都似乎出现了扭曲,空气之中的黯淡红色光芒被驱散紧接着一道由无数白光闪闪的碎片组成的大门在樱的面前打开。 “呼——!!”冷冽的寒风从光门的另一端吹进来,驱散了闷热的环境也使得人头脑清明。 樱回头看向了亨利。 “走。”而贤者握紧了单手刀回身迎敌。 能够顺利完成往返的武士仅有18个人,为首的赤甲武士在看见亨利的一瞬间就明白这正是他苦苦追寻的敌人。 “封锁住,别让那女人跑了!”他的思想不知是否受清澈的魔力影响变得敏锐了起来,一眼看见高大的异邦人拦在他们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了对方的要害是正在逃亡的两个女人。 光是斩杀是不够的,要让对方也体会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杀!”余下的17名武士当中有14人散开从两侧划出半圆形在错开了友军的同时向着斜前方的樱与米拉张弓搭箭,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就松开了弓弦。 “咻咻咻——”从多个角度袭来又被光门强烈的光照与周围黯淡景物的明暗对比所掩盖,哪怕是亨利也没有信心能全部遮拦,但这并非他无动于衷的原因。 “轰——!”强而有力的弓矢在靠近到光门附近的地方就被从中涌出的寒流扰乱,胡乱飞舞着最终零散地落到了地面上。 “气流吗。”赤甲武士注意到了问题所在,因此进一步地下令:“舍弃弓矢,采用近战!”他大声地喊着,而已经当先冲出去的武士们立刻齐刷刷地丢掉了手中的大弓,拔出了腰刀。 “杀!!”战马奔驰,而武士们端平了手中的长刀,刀刃向前,根本无需挥舞,只是借着马匹的冲锋就足以削落人的首级。 一匹马,是一位骑士或者武士最为忠实的战友,也是最为强力的武器。 哪怕只是月之国相对而言更加娇小的战马,也足有400千克的重量,远超绝大多数的人类。 也正因如此,骑兵在冲锋时必须考虑到友军的方向,避免发生碰撞。 骑兵的冲锋确实十分强力,但与其它所有的兵种、战术还有武器一样——战斗并非是以绝对的强弱定输赢,而更像是适者生存。 掌握环境,是一门基础课程,尤其是对于缺乏后勤支援的佣兵职业来说。 这是之前武士们曾奋战过的战场,哪怕因为周围能见度的关系其他人无法看清,但在有着夜视能力的贤者眼里,满地的死尸与掉落的兵器却都清晰可见。 “咻——!!!”于是冲过来的武士们就只看到那个异邦人用力地往地上跺了一下脚,紧接着一支长枪就翘起在了为首的一名武士面前。 “停——嘭!!”声音戛然而止,被枪尖准确命中前胸的战马冲锋的势头一顿之后整个横着摔了下去,而后面冲过来的其他人则接二连三地被友军绊倒。 “下马步战!”另一侧反应过来的武士们匆匆忙忙停下了战马,但贤者却已经先他们一步杀了上去。 “嚓——”亨利以极快的速度欺身靠近,在下马的武士举刀之前就握住对方手腕紧接着以单手刀的配重球砸中面门。随后单手折断了对方持刀手的同时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刀,转身把单手刀插进了另一名高喊着“外人受死!”高举长刀的武士喉咙之中并且顺手接住挑起在半空中的长刀。 “当——嚓嚓嚓——”紧接着在用长刀与第三人交锋的一瞬间变换了角度以西海岸人常有的方式向前突进,这名武士想要抽身后退但速度不及贤者堪堪想要避开亨利却在中途变换了角度直接以蛮力压歪了对方的刀并且切开了他的侧颈。 “嚓——”他接着又换作单手持刀在第二名武士倒下的过程中重新拔出了插在他喉咙上米拉的单手刀,然后在用从武士那儿夺来的长刀格挡住第四名武士的攻击同时副手刺中了他腋下的漏洞。这名武士穿着护喉无法袭击要害,他吃痛哼了一声却不退反进往前压来试图用生命为队友的攻击争取时间,但亨利可不只有两只手能动,他直接抬起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胸甲上就让他滚出了好几个圈。 刀、长枪、匕首、拳头。 身着护甲的武士们在亨利的面前却感觉自己像是脆弱的婴儿。 月之国更为轻型的护甲相较里加尔板甲有着更多的缝隙与弱点,哪怕不瞄准这些地方,只是以铁条防护的护臂也完全难以承受得住贤者的一身蛮力。 哀鸿遍野。 电光火石之间,已有十人以上的武士伤亡惨重。 但亨利还是慢了一步。 “放下手中的武器。”在友军用生命争取时间的空档,赤甲武士领着尚且残存的其它几人一起绕道拦在了背着米拉的樱面前。 “咔——”他摘下了头上有着华丽黄铜装饰的头盔丢在地上,一头黑蓝色的长发在光门流进来的寒风之下胡乱飞舞。 周围余下的四名武士将手中的长枪对准了没有着甲的花魁与洛安少女,只需向前一捅,二人就会香消玉殒。 武士垂下了手里的大刀,看向这边的表情像是他大仇已报。 但贤者却没有看着他。 “醒了吗。”他忽然开口这样说着,而樱也这才注意到自己背后的白发女孩体表似乎已经不再发着高烧。 “我——”仍旧感觉脑袋有些迷糊的洛安少女睁开的双眼散发着魔力的蓝光,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尽管头脑迷糊,但作为战斗职业者的本能却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从这种危机当中脱离。 所以她开口,也不知是因这寒风吹拂想起许久之前曾也是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所经历过的事情还是如何。 “任何学习,最初都是由模仿开始的。” “小婴儿的咿呀学语,小女孩模仿母亲的样子穿上长裙。” “魔法其实,也并不例外。” 曾结伴而行的精灵魔导师的音容笑貌,在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后,又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风在吹。”她半梦半醒地说着。 “听吾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