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消灯灭香魂归(下)
观月楼上空,云暗风紧,仿佛黑云压城。
雪仙脸色苍白,胸前一枚小小印章泛着清光,只是明暗交错闪烁。她手执法印,控制着那枚印章,在灰袍人庞大的攻势和威压下苦苦支撑着。
观月楼是流月居士外府所在,外围禁制自然不如内府强劲。虽然雪仙不知道斋主她们今日举动的背后深意,但流月居士宁可日后损毁修为也拼命要留下灰袍人,而不愿退守内府暂避。
雪仙也是一个聪敏灵透的姑娘,立即利用了观月楼禁制,配合帮助流月居士。只是她终究修为尚浅,若不是身为流月居士关门弟子,熟悉观月楼法阵及禁制,雪仙今日只怕还帮不上什么忙。
可她一时疏忽,用法阵困住了灰袍人,却忽略了自身,反而将自己及潘晓云、萧毓都暴露在灰袍人眼中。
刚刚要不是流月居士眼疾手快救了她们,雪仙三人已然丧命,甚至控制观月楼法阵的法器也会落入敌手。
雪仙面无血色,手中动作却不断,一时间云气缭绕,如同平地生云海,将自己及潘晓云、萧毓藏于禁制之中。
然而流月居士却已来不及躲避。
云锣虫的作用下,流月居士每动用一分真气,便痛苦不堪。与灰袍人缠斗至今,内腑、丹田、经脉均已受损。刚刚又动用本命法宝,替萧毓三人挡住灰袍人的致命一击,此时此刻,流月居士已再也无法在空中保持身形。
若不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只怕连站也站不稳。
“师父!”雪仙安顿好潘晓云和萧毓,眼见流月居士如金纸般的面色,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她自小跟随流月居士长大,何曾见过这位一向云淡风轻的女子有过这般狼狈、无力的时候?
担忧、惶恐以及恐惧,一瞬间涌出,令她再也不能冷静。
灰袍人却没有立即攻击流月居士,而是以气机先锁定流月居士,缓缓靠近几步,强压怒意道:“居士,我最后说一次,我与我家主上,确实无意与你及这些小姑娘们为难。你让你徒儿打开法阵,让我离去,我绝不伤人。”
流月居士此时如五脏俱焚,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心中暗暗吃惊:“此人莫非真与我慈云斋有旧?如今我门内弟子无一损伤,却是万幸。可如此一来,那背后之人究竟……还是说,对方内部亦有分歧?”
灰袍人的耐心约莫到了极限,他阴冷的目光扫向雪仙的方向道:“小姑娘,若你再不打开禁制,我就先取你师父一臂!”
雪仙全身一震,泪水涟涟,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时,被潘晓云阻止了的萧毓突然伸手握住雪仙颤抖地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雪仙闻言深深吸了口气,颤着声音道:“好,你莫伤我师父!”
“雪仙?!”流月居士万没料到雪仙竟会如此说,一时间又惊又怒。
灰袍人见上方云气渐渐稀薄,显然是法阵正在运转,打开通道的趋势,心中大喜。他自忖自己被流月居士拖延时间较久,只怕另一边行动会有变故。
此人身为元婴修士,自然不是可轻易被驱使之辈。他与今日行动的其他人,并非一路人。对于这次对付慈云斋的密谋,实际上这名灰袍人心中颇为顾忌。
一方面,他并不愿与慈云斋为敌,而另一方面,却是灰袍人曾亲眼目睹邵珩在星罗宗幽离幻境之中,以一道威力无匹之剑气,灭杀连几个元婴修士也难以拿下的魔族异人。
若邵珩在此,说不定便认得出灰袍人之真面目。
灰袍人对邵珩当日释出的剑气十分忌惮,不愿直撄其锋,又因为对他有恩那人私底下吩咐灰袍人尽量莫伤慈云斋众女。
拖延至今,灰袍人心有去意,但又担忧若今日事败,会不会牵扯到他那恩人。
于是,他打定主意,决定破阵而出之后依旧往同伴处尝试汇合,若有变故再第一时间离开,如此也能说得过去。
云气愈发稀薄,灰袍人不再管委顿在地的流月居士,猛一跺脚便拔地而起,朝空中云雾稀薄之处冲去。
天光晦暗,加上观月楼法阵隔绝,灰袍人对外界感应稍弱,但就在此时,他突然眼皮一跳,心中升起一丝不妙之感。
云海深处,似金乌高鸣,有金光四溢。
灰袍人惊愕抬头,只见一剑高悬头顶。
剑身雪白,其上剑光刺目,如天之势,笼罩在他四面八方,心中亦有避无可避之感。
同样的白色剑光,灰袍人瞬间判断出这并不是他在幽离幻境所见,而是另一人所使。
幽离幻境之中,邵珩所发剑气,洁白如巍峨苍山之雪。今日之剑,却如天地之光,温暖且威严。
论威压,昆仑神剑源自上古,自然更胜一筹。
但灰袍人而今正面面对的这一剑,威压不足,但其势更胜。
用剑之人必定心思坦荡,最为堂正,精气神全与剑同,浑然如一。剑为利器,以除魔卫道,而高悬于灰袍人头顶的一剑,就似不可测之天地亦站在用剑人一边,借了天地法理之势,令人胆寒。
灰袍人头皮发炸,但电光火石之间,避无可避。可灰袍人也不是轻易放弃之辈,他也曾于绝地之中泣血重生!
“喝!”灰袍人心中发狠,大喝一声,双掌迅速翻出一片掌影,带起一片残影,正面迎接天空一剑。
碰撞瞬间,整个观月楼狠狠一震。
原本禁制之下所产生的飘渺云海仿佛掀起了海啸,轰然向四周散开。
雪仙与潘晓云耳边轰鸣不绝,胸腹闷恶欲吐,双足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萧毓则相对好一些,一则她终究修为稍胜其余二女,另一则那风灵面具虽于人有害,但到底有护主之能,替萧毓挡了大部分余波。
“咔嚓。”雪仙手中玉印裂开一道痕迹,观月楼附近禁制霎时一暗,竟被这冲击破去了大半。
但雪仙心系恩师,未曾注意此事,而是顶着周围巨大的压迫,步履蹒跚地朝流月居士赶去。潘晓云原本护在萧毓身旁,但气浪过后,眼前豁然开朗,她看清了空中人的身形,下意识间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几步。
半空之中,衍阳仙剑呼啸盘旋飞回,化作一点清光环绕在沈元希身侧上下飞舞着。
潘晓云心底狠狠一震,仿佛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沈元希时的情景。他是那样卓绝出众、光芒万丈,掩盖了所有人的光彩。
她带着痛苦活了下来,流月居士虽然没有收她为徒,但是教导了她许多过去不曾理解的世事与知识。后来的潘晓云,曾经无数次自问为什么自己会那般浅薄,却始终无法得到一个令自己煎熬的内心安静下来的答案。
直到今日,她才释然。
沈元希是那般的耀眼,除了皮相,他的天资、品性、能力,又有哪一样不是顶尖?爱上沈元希,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
心底迷障散去,潘晓云面上浮起一丝笑意。
过往种种皆如云烟,痛苦也好,耻辱也罢,她已统统都熬过来了。爱也好,忘也好,对潘晓云而言,再无区别。
潘晓云痴立之时,沈元希却不似旁人眼中云淡风轻。
方才一剑,他无半点儿留手,已然出了全力,威力甚至都超乎沈元希自己的预料之外。
那灰袍人自然未死,眼神阴沉得可怕。沈元希名头不小,但灰袍人也同样没有料到对方竟真能对自己产生威胁。
邵珩有秦修的身份作为掩饰,灰袍人自然不知邵珩是比沈元希更年轻的修士。在他看来,沈元希作为存微山最优秀的弟子,未入元婴,便不可能真正威胁到自己,哪怕剑修有越级挑战的资本,也顶多就是能拖延自己一二。
灰袍人先机已失,又被小辈所伤,狂怒不已,不禁咆哮一声,头顶化出一个巨型长杖,仿佛有一巨人擎杖而下,直取沈元希天灵盖。
此攻击范围极广,沈元希不敢硬接,御剑瞬移滑出百米开外,反手却剑光离合分出七道飞剑,以“荡魔七式”以攻代守。一道飞剑便是一式剑招,沈元希今日七式齐出,单剑道之造诣已可超越其师清静,堪比一峰之首座。
荡魔七式本就是存微真人当年令群魔变色的看家本领,沈元希修为不足元婴,威力自然不可比拟祖师。但饶是如此,已令群山震动、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在场之人,见沈元希仙剑声势,均惊叹动容,灰袍人亦不例外。
“来得好!”尽管双方敌对,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但灰袍人仍为沈元希今日一战所展露的力量而赞叹。
灰袍人收起轻视之心,同样全力以赴。
天上地下,只闻山呼海啸。
刚刚离开山腹的邵珩于空中遥遥所见,便是这般情景,亦是被自己师兄这搏命一剑所惊。
是的,搏命一剑。
灰袍人与沈元希境界相差,这一次搏击若败,沈元希必定重伤,再无战力。
邵珩立即朝观月楼方向飞驰而去,却另见到一幕令他睚眦欲裂的情景。
观月楼外围禁制因斗争而产生的冲击失效了大半,只剩些许防护之力。谁都没有感知到,有一道黑影神鬼不知地一点点靠近。
流月居士正在竭力压下体内云锣虫,雪仙、潘晓云关注着半空,亦没有察觉周围,而萧毓双目皆盲,神识在斗争中受到限制,全然不知。
黑影显然隐藏了气息,却突然显出身形,冲着半空中的沈元希笑了一笑,扬手一道阴毒黑芒攻向茫然不知、独自孤立的萧毓之要害!
一声厉啸自邵珩口中发出,如雷霆震地:“傅安宁你敢?!”
六年以来,邵珩从未忘记与傅安宁的交锋,不知在脑海中回忆了多少遍,又演练了多少次。他恨毒了傅安宁,故而这黑影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丁点端倪,邵珩便瞬间确认。
然而令他从头冰冷到脚的不仅仅是萧毓暴露在傅安宁攻击之下,而是傅安宁故意露出身形,让空中沈元希看见,他真正针对的分明是沈元希!
傅安宁深知沈元希是什么人,是能为了朋友披肝沥胆、不畏生死之人。
此时,邵珩距离尚远,纵然神剑之速,也难以拦截。萧毓附近,唯有沈元希有能力分出一道剑气挡下傅安宁的攻击。然而,沈元希面对灰袍人致命一击,若有半点分心,必定落败重伤,甚至当场殒命!
傅安宁算计的就是凭沈元希的性情,绝不会坐视萧毓身亡。
邵珩整个人如雷霆闪电,指尖神剑剑气已然凝聚破空。而沈元希果然作出了不负傅安宁所期望的决定,七道剑光之中有一道剑光已微微一滞,便要转向救人。
傅安宁眼中满是笑意,他终于等到这一刻,能亲眼看着存微这位天之骄子的败亡。
然而下一刻,傅安宁眼中笑意凝住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张开她那并不强壮的臂膀,如同一只轻燕般扑向那道原本应该刺入萧毓胸膛的黑芒,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攻击!
“缪云!”回过神的雪仙痛呼一声,但她的声音却被来自空中战斗的气浪所淹没。
“咚!”
邵珩竭力一剑加入到沈元希七道剑影之中,于危急关头与师兄联手破了灰袍人的攻击。而灰袍人伤上加伤,没有半点犹豫,甚至借由邵、沈攻势之力,立即以自伤之术逃离。
再慢片刻,水明安必然已到,他将再无幸免。
邵珩更在意傅安宁,沈元希则再无力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灰袍人逃走。
傅安宁脸色骤变,万没料到灰袍人竟弃自己离去。他眼神阴沉,心中亦惧怕邵珩与沈元希。
昔日被他玩弄手掌心之人,早已成长为傅安宁遥遥不可及的高山。
邵珩死死盯着傅安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体内仿佛燃烧了起来,热血沸腾。电光火石之间,接连三道雪白剑气自掌心激射而出,他携恨而发,大有要将傅安宁斩成两段之势。
傅安宁冷冷一笑,指尖一道银光闪烁的符?飘起,整个人仿佛被周围空气吞没了一般,消失不见。那符?分明是可瞬间腾挪千里之外的千里挪移符!
当第一道剑气穿透空间刺了空时,邵珩便知道傅安宁已身处空间罅隙之中,纵然强如神剑,也奈何不了他,不由气得欲吐血发狂。
就在这时,同样对傅安宁所为而情绪愤怒到了极点的沈元希,突然下意识狠狠挥了挥右掌。此时已然脱力的他,右掌之中竟又发出一道夺目金光,看似缓慢实则极快地拂过傅安宁消失的地方。
下一瞬,周围空间一阵波动,惊骇不能自己的傅安宁跌回原地,迎接他的是最后一道来自昆仑神剑的雪白剑光。
邵珩最后一击有意偏离,傅安宁并未立即身死。刻骨仇人落于自己手中,但邵珩面上却全无喜色。苟游及时赶到,邵珩甚至没有去看傅安宁一眼,直接将半死不活的傅安宁交给苟游。
他与沈元希一前一后赶至萧毓旁边,只见潘晓云胸口之上有如同两个成年男子拳头加起来那么大的一个血洞,淋漓的鲜血汩汩涌出。
只一眼,邵珩便眼神黯然。
血洞只是外伤,重要的是那黑芒阴毒无比,令她五脏六腑皆碎,丹田亦毁,大罗金仙亦难救得性命。
第十八章 不明世间痴
沈元希面白如纸,胸腔因内息紊乱而不住的起伏。
先前与灰袍人一战,是沈元希近年来少有的搏命之举。而刚刚他为救人,半途气势一顿,剑去难悔,他也绝不是只救亲友而放任旁人的凉薄性子。
萧毓是至亲好友,自然要救;潘晓云以身相替,他也绝不会半路扯剑而返。
要不是邵珩发狠及时赶到与沈元希联手一击,补了他半途而废的剑势,那此时的沈元希不死也废。
只是,潘晓云是主动扑向傅安宁的攻击,其时不过瞬息之间。傅安宁精于算计,心思狠毒,他先前所发攻击极为刁钻,目的是逼沈元希仓促之间分心救人,自身陨于灰袍人之手的同时也救援不及。
然而傅安宁终究错估了这些年沈元希与邵珩成长的速度,也错估了潘晓云涅??重生之后的坦然与决然。
雪仙已扑在潘晓云身前,下意识试图伸手捂住潘晓云伤处的鲜血,然而下一刻便知此举枉然,不由涟水涟涟。但她仍握住潘晓云的手渡入真元,期望能有一线生机。
萧毓双目失明,慢了半拍才察觉到不对,颤抖着摸索扶着潘晓云的肩膀问:“……为什么?缪云姐姐,你……你……何至于此?”
潘晓云照料她多日,萧毓心中感激不尽,但萧毓万没有想到潘晓云竟会不顾性命救她。
可问完之后,萧毓却突然有些明悟:潘晓云或许有救她之心,但她更要救的是沈元希。
想到这一点,萧毓心中忍不住凄然,再说不出什么话。她下意识拉住走到她身旁的邵珩,期望他有办法救人。
可邵珩只深深叹了口气。
“缪云,你……你可还有什么话?”雪仙见奄奄一息的潘晓云嘴唇动了动,泣声问道。她们也算同门,平日里往来较多,雪仙一向心软心善,见到潘晓云这般样子更是伤心。
“我……”潘晓云受了致命之伤,此时全凭雪仙与邵珩替她输入真元保住一息心脉不断,说话却极为困难,几乎如同蚊吟:“我……没……什么……邵公子……我……求你一……一事……”
“你说。”若不是潘晓云舍身相救,沈元希和萧毓两人可能都无一幸免,邵珩内心深处亦有一丝内疚的庆幸,更加对潘晓云感激不尽。
“……我只有……姑姑一个……亲人……她……也是可怜人……并……并没有很坏……请……邵公子有……机会……托楠……楠师兄帮忙……照料一二……”
“你放心。”邵珩点点头,此事无足轻重,以潘晓云于他恩情,他就是亲自安顿潘晓云的姑姑也没有二话。
“还……还有……萧……萧姑娘……其实……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她……她虽然没有……没有与我说,但我……知道她心里……苦得很……请你……好好待她……”
邵珩与萧毓齐齐一震,实在想不通潘晓云弥留之际,说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萧毓伏在潘晓云身侧,泣不成声。
今日,在场之人中,沈元希、邵珩、萧毓三人,均在存微山见过曾经卑微绝望的潘晓云。他们或许不会因此看轻她,但他们也不可能将潘晓云视为至亲好友。
而此时此刻,他们当中,尤其是萧毓心中只悔自己不曾好好结交这个可怜又可佩的女子。
身为女子,萧毓与雪仙更感受到潘晓云说这话背后藏着的遗憾:她半生痴恋一个不可及的男子,不悔自身可怜,却盼旁人能得花好月圆。
“我……前些年……浑浑噩噩……有亲人如……无亲人……一时糊涂险些铸下……铸下大错……幸而……幸而……”幸而什么,潘晓云却说不下去。
沈元希体内本就翻江倒海,听着潘晓云断断续续的话,撑着柱子的手微微起了些青筋。
于他是幸运,于她便是不幸。
潘晓云奄奄一息之中,望着他的眼神清澈且坦然。但也或许是命在旦夕的缘故,她目光中也压不住她那无法割舍的一丝眷恋。
这样的眷恋,这样的痴恋,这样的目光,沈元希见过许多,从来都是坦然以对。
沈元希年少时因家族之故不屑男女情事,亦觉人心难测,世间难有长久不变之感情,而他向道之心坚定。因此,成长之后,眼界愈发开阔,虽然对过往之事看开,却也觉自己内心于个人之情事确实单薄。
旁人所向往的炽烈,他注定无从回应。
沈元希之所爱,爱的是人世万物,注定不会因个人而停留。
他或许曾经对那个在存真殿上为他默然而跪的绝丽女子有过一丝动心,却也因明了对方心意之后及时抽身。
而沈元希后来也清醒地意识到,那人并不适合自己,也只是自己于困顿之中所生感激罢了。
潘晓云对自己的感情,沈元希自然知道,哪怕这次重逢以来潘晓云一直掩饰得极好,但仍有情不自禁之时。
沈元希也看得出来,潘晓云虽有心结,却在努力忘却旧日。
所以他不解,也有些茫然。
潘晓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目光望向暂时压制住云锣虫而靠近的流月居士道:“……我凋敝之身……得居士援手……给予安身……之所……有雪仙……不计较……与我相交……居士又教导我……教导我知……事……明理……”
潘晓云说着说着瞳孔有些涣散,流月居士见状亦面露悲色。
“旧日……曾于我……如梦魇……难以喘息……日夜难安……”说到这里,潘晓云忽然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只听她继续道:“但今日……心结已解……再无……所憾……亦是不悔……”
所有人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均是以为潘晓云言下之意是指她今日赴死之举,是因日夜难安、深情无望而行的解脱之举,一时心中沉重。
“痴儿,你当真无憾?当真不悔?”一个略微疲惫,却温和的声音自邵珩等人身后传来。
邵珩回首一看,是慈云斋斋主水明安。
开启封印与种下巫族印记,均需要耗费水明安大量法力。当时即将功成,邵珩察觉地面异动,便听从水明安安排当先离开。
而水明安则需调息片刻,方才令灰袍人有离开之机。
水明安神思疲倦,但目光清澈,神情尚算平静,只是偶尔闪过一丝黯然。
潘晓云听到水明安的话,面上笑意愈发安详。此时,她双目之中仿佛亮得如同天上星,两颊亦泛起点点血色。
众人见状,均知此乃回光返照。
“是……是的……弟子今日顿悟……已无心结……佛道慈悲……我今日救人……不负佛门……亦不负己心……”潘晓云安然道。
沈元希闻言一怔,邵珩肃然起敬。
水明安仔细看了看潘晓云神情,确定她这些话出自真心,面上悲色消散,露出微微笑意:“好,好……”
她心中既欢喜又悲伤,欢喜得是潘晓云终于看开一切,悲伤得是若今日得以保命,未来说不准潘晓云亦能成就一代宗师。纵然以水明安多年静修涵养,也禁不住觉得造化弄人。
潘晓云终是含笑离世。
雪仙哭得不能自已,萧毓情绪亦是大起大落。邵珩恐萧毓悲伤过度,施了术法令其昏睡。至于潘晓云后事,却由慈云斋自己安排,他与沈元希做不了什么,也只能在庄严佛颂之中静默观礼。
慈云斋不兴将殒命弟子送去转生之事,一切皆随世间缘法。
凛冽寒风之中,沈元希背负双手,静立松柏之下,目光注视着苍茫群山、皑皑冬雪。
邵珩知道师兄此时心中定然有些不平静,不然不会不顾伤势在此地吹冷风。
莫说沈元希,就是邵珩心中亦难以平静。
虽然潘晓云自言心结尽去,再无所憾。但凭今时今日的邵珩还不能看透生死之事,死亡于他而言仍是世间惨痛之事。
更何况,那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心底所隐藏的如山海深重的情意。
神州万里,红尘滚滚,痴人无数。
又有多少人能堪破淡然,逍遥此身?
又有多少人执着一生,终扑朔成空?
山风呼啸而过,猛然间邵珩想起宁青筠,更对沈元希此时内疚、复杂的心境感同身受。
一时的心软,或可能是错,却也可能给人温暖。
此间平衡,永世无解,全凭一心。
沈元希对情事淡薄,自然是他全心向道的缘故,但不代表他断性绝情,对旁人毫无动容之心。
他会为潘晓云之死感伤,会为自己没能救下她性命自责,可又偏偏却确实对她无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倘若潘晓云未曾堪破,死后魂灵若有知,才是最为伤人。
想到潘晓云临终所言,邵珩似乎终于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可不知不觉之间,他面上也浮起些许茫然。
邵珩与沈元希并肩而立,沉默良久。
无论他二人日后成就如何不可限量,太上忘情也好,站在何等高度也好。
今时今日的两人,终究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明、堪不破之事。
ps:嗯,我自己本身并不喜欢明知是死路还是黑到底的感情,如果不是剧情需要,我是想写小潘同学一番顿悟甚至成就宗师未来还能踩沈师兄一头那种……新的一年了,希望大家在人世间得偿所愿,爱的有尊严,也能得到足够尊重的爱。
第十九章 魑魅魍魉
夜幕降临,厚重的云层遮掩了月辉与众星,存微群山之中伸手不见五指。m.www.uu234.net
在一处灯火幽暗的静室内,有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却静默无声。静室之中宁神香的香气依旧萦绕,但青案之上,香炉已灭了许久,仅有炉灰散着点滴余温。
左边那人面容俊秀、气度儒雅,神情漠然地盯着墙上一枚硕大的静海夜明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右面端坐着的人从容貌上看与普通青年无异,但须发之间银星斑驳,神情颇为威严肃穆,身着松散道袍,与他对面之人有着明显不同。
滴漏一点一滴漏下,左手边那人眉宇微微一动,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将视线从夜明珠上转回,却也不直视对面的人,只低头垂目道:“若无事,弟子就先告退了。”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到对面如利剑般的目光刺在自己面上,恍若要洞穿自己的头颅一般。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心中反而荒诞地想着:“元婴修士神通端妙难测,若换做一般人,此刻大约已性命全无。说起来,本门之中好像确有一门修行双目的剑术,只是限制颇多,威力又不足,成为鸡肋……”
想到这里,他心底猛然一惊,记起了这鸡肋剑术是何人所说的,目中顿时透出一分淡淡的惘然。
右手边的白发道人见其神情微变,以为是对方为自己所摄,开口道:“消息你也该收到了,说说吧。”
儒雅之人收起那丝惘然,嘴角不经意略过一丝嘲讽:“有什么可说的?”他低着头,似乎显得十分恭敬:“不过是清言教了个好徒弟罢了,玉泉峰……呵呵……后继有人,我心甚慰。”
“轰!”整间静室仿佛震了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案上微微掉落的炉灰,显示着方才的异动。
白发道人收起怒意,淡淡道:“那是叛宗弟子。”
“叛宗?”儒雅之人嘲讽意味愈发浓了,“他是如何叛宗的,你与我皆心知肚明。元希那孩子也够当机立断的,知道邵珩于存微之中绝无幸存的机会。我道他为何不争取取消对邵珩的‘绝杀令’,而今想来只怕也是为了迷惑我等,韬光养晦。”
“哼!区区竖子,不足为惧。”白发道人面无异色,继续道:“短短六年而已,他再天资过人也绝不可能与你我相抗,传言一向虚实难料。更何况此消息来源自玉虚山,他们与存微一向不睦,想看咱们笑话的大有人在。至于星罗宗,呵呵,那是魔道!那小子敢借魔门的力,就是向玄门十宗、整个正道挑衅!”
“是。”儒雅青年不紧不慢地应答。
“邵珩一人,不必挂忧。但门中曾与他交好的那些人,你倒是需要多注意一些。”
“哦?这可不大好办。宁丫头是清璇的人,您是知道清璇的性子的,尤其清言死后……”儒雅青年适时收口,“……上官诚泰是太岳师叔的心头宝,南宫北斗出身南宫世家又是清宁师兄爱徒,至于沈元希更是门中万众瞩目,如今他又不知去向。还请师伯赐教。”
“我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让你多注意一些,借他们探寻邵珩如今动向罢了。至于元希……据消息反馈称他往北面去了,也许是去了慈云斋。寻个理由,去一封信,将他诓回。”白发道人目露杀机,“其余人也就罢了,元希……断不能再留了。”
儒雅青年闻言霍然抬头,死死盯着对面半响:“……师伯,你当真要如此做?纵然你不忿掌门师伯的决议,也不该忘了元希……元希他无论天资还是心性都是我宗门数百年甚至千年以来最杰出的弟子。”
白发道人目光中闪过一丝动摇,旋即坚定漠然:“宗门之中,优秀弟子不在少数,假以时日,绝不弱于沈元希。他是天资非凡,可终究太过年轻……”
儒雅青年嘲讽一笑,他腹中有千百句或讽刺或阻拦的话语,如烈油般滚过喉咙,但最终都在白发道人那冰寒淡漠的目光中如雪融散。
室内静默了半响,儒雅青年再度开口:“您可知……清宁师兄已闭关成功,如无意外,应已突破至元婴修为?”
白发道人眸光闪烁,微微颔首,表明自己知晓此事。
儒雅青年顿了顿后,神情颇有几分玩味:“您既已知晓,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
白发道人闭了闭眼,而后漠然地看向对方:“清宁突破了又如何?他是元希的师伯,不是元希的师尊。”他眼看儒雅青年恍然了悟自己话中的意思后,又道:“时至今日,你后悔也无用。从你决定对付清怀、清言的时候起,你便没有了退路,以你心性,不该有今日妇人之举。”
“不必您提醒我,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不过……”儒雅青年收起所有情绪,轻轻笑了笑,有些失礼地直接退出了静室。
他心中思绪万千,踏出洞外才发觉已是天光乍破,东方朝霞明媚灿烂,正逐渐笼向群山。
他看见远处的山顶上有一个年轻弟子的身影,正迎着朝阳舞剑。
剑影极快,如银丝般挥洒开来,似游鱼穿梭。
这身影有些熟悉,令他下意识靠近了一些。当看清那年轻弟子的面容时,儒雅青年却不由自主停下了。
他不认识这名弟子,但已猜到了对方是谁。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师兄弟两与自己讨论着藏中的各种典籍的声音。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将一切与清宁、清静二人和盘托出。
儒雅青年定目看向远处那个元希新收的年轻弟子,转身驾云离开。心中那一丁点歉意,如这薄薄冰雪在朝阳下消融得一干二净。
而这一天,不止白发道人与儒雅青年彻夜未眠。
与邵珩同一辈的内门弟子之中,有人形销骨立、神情挣扎,有人捧杯茗茶、若有所思。
而邵珩也正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傅安宁。
慈云斋没有牢房,为防止傅安宁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水明安亲自出手,将他禁锢。
昆仑神剑洞穿的伤势,被暂时压下,但傅安宁仍能感觉到那道白色剑气在自己体内肆虐的破坏。
傅安宁从未想过自己有这样狼狈的一日,多年成功的潜伏,将许多人乃至元婴修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他,从未料想过有今日。
他料想过这次或许失败,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败得这么彻底。
傅安宁猜到了慈云斋有引他们入瓮的意思,布置了对付流月居士的陷阱。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
他料不到流月居士的坚毅,竟宁死也要拖住他们的人,算不到如鸿毛般不值一提的潘晓云会不顾性命。
不过,傅安宁真正没有算到的,是沈元希与邵珩这些年,竟成长至此。
嫉恨蚕食着他的内心,甚至比骨肉之痛更甚。
被他曾经视作蝼蚁的人踩在脚底,大约是傅安宁这种人最忍受不了的事了。
苟游冷冷盯着这个如死狗般瘫在地上喘息的人,一言不发,直到背后传来邵珩的脚步声。他回头朝邵珩行礼,但看见邵珩神情时,却不禁背后一凉。
自打来了慈云斋遇到沈元希与萧毓之后,苟游见到的邵珩是温润和雅的,他几乎快忘记了,他的主上那令人窒息的冷漠与煞气曾给自己带去何样的威压。
此时此刻的邵珩,褪去了温和,仿佛又是那个星罗宗内人挡杀人、神挡诛神的尖刀。
苟游悄悄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掩盖了光线。
室内恢复了昏暗,傅安宁勉强抬头,视线与邵珩相撞,忍不住痴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他一边笑,一边喘息:“真是……难为你了,还……留我一条……性命。”
邵珩身躯纹丝不动,冰冷地看着匍匐于他脚下的傅安宁。
他曾日夜想过今日这场景,无数次于脑海中手刃此人,但傅安宁真的落入他手中时,邵珩却并没有那么快活。
师尊已逝,再不能与他言笑。而这六年风霜蹉跎,他所经历的一切,还有萧毓这一身伤病,是无论如何也换不回来了。
“……你不杀我……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你师尊清言吧?”傅安宁歪了歪头,双目因充血而通红:“还是……想知道……我背后还有谁?”
他仿佛有了些许乐趣,因此生了气力,竟挣扎着坐了起来。
傅安宁盯着面无表情的邵珩,咧开嘴笑了笑,快速地喘了几口气,语速颇为连贯地说:“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你的,要知道你那清怀师叔与你差不多下场,但结果却与你大……大相庭径……”他见邵珩眼神变了变,心中快意无比,而后勉强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你应当知道……咳咳……像我这样的级别……你用不了搜神……之法……不如,我们做个交换?”
话音刚落,傅安宁只觉全身一紧,身躯四处传来撕裂的剧痛。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怒目看向邵珩。只见邵珩微微抬着一只手,手中仿佛有无数丝线,牵引着自己全身。
邵珩手指微动,如同提着一个木偶一般,将傅安宁架起,提至浮空。
剧痛令傅安宁全身痉挛,不可置信地看向邵珩。
“我不是来问那两个问题的。”邵珩一字一句说着,话语如同从齿间蹦出一般:“我已知晓是谁参与杀害了师尊,也知晓你背后是什么人。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说完,他五指一紧,傅安宁于惊骇之中被分割成无数血肉,元神也被切割得干干净净。
邵珩漠然看着鲜血淋漓一地,对闻声进来的苟游道:“此地是佛门清静之地,清理干净一些。”
第二十章 反手谋算
离开那间布满血污的厢房,邵珩缓缓地走在通往松林客居的山间小径上,面色仍是阴沉沉的,肃杀满目。UU小说www.uu234.net
直到一缕金色的阳光越过山峰投在他面上,感受到冬日阳光的温暖,邵珩面色好转了许多。
这次能杀了傅安宁,于邵珩而言着实是意外之喜。而伴随着傅安宁的死亡,邵珩心底某处终于轰然塌下,这些年的心结终于去了大半。
山间薄雾散去,金乌照射着群山,薄雪之下有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透出。
邵珩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真元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流转奇经八脉,就像是春日消融的水源,正潺潺流过全身。
随着这奇异的感受,邵珩神思空明,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待真元于他体内运转了九十九个周天之后,一股热气直冲灵台。
霎时间,邵珩眼前一片空白,识海之中那座雪山猛得一震,无数雪花向四周飞舞散开,露出了一座绿意盎然的山体。
邵珩心中有一股奇异而复杂的情感涌出,他的意识不断靠近着那座生机勃勃的山峰,树木、花草,所有的一切都在放大着,仿佛他就置身其中。
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耳边萦绕着许多陌生的声音,声音交杂在一处,邵珩一点也听不清楚。
当他的意识仿佛落地了一般,踏上一条郁郁葱葱的山道时,耳边的声音刹那间消失一空,只留下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召唤着他走上去。
邵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告诉他踏出去,沿着这条路往上走。
他抬起了左脚,却凌空停顿住。
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着,邵珩头脑有些疼痛,无数意识告诉他:“踏下去,走出去!”可某种直觉却告诉他,这一步如果踏出,他便会永远的被留在这里,永远失去“邵珩”这个身份。
“轰!”眼前的一切尽数破碎开来,所有意识回归到本体,邵珩猛然睁眼,却见天边的太阳仅仅只升高了微毫。
背后汗意点点,风一吹,邵珩便觉遍体生寒。
方才那座山的一切景象,他年少初入修行时便有类似梦境,待修行增长,梦境消失不见。而这次,明明时自身境界有所提升,却突然呈现这样有些危险的幻境。
邵珩心中有些庆幸,他此刻已然清醒过来,刚才那一切都不属于他自己。虽然不知道如果那一步踏出会发生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邵珩也确实没有猜错,如果仅仅是现在的他受了蛊惑继续沉溺其中,他的意识将被永远关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甚至精神直接被那强大的力量所抹杀。
远在昆仑的摇姑甚至也出了一身冷汗,为未能及时察觉异样而有些后怕。她伸手摸了摸身旁几块世上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玉石,叹息道:“……取玉制印,令我的力量衰竭得有些厉害了,竟没能察觉到他境界又有所增加,只是可惜……到底还是修行年岁太短了一些,不然若根基足够,也算是好事……咳咳……”
突然摇姑猛烈得咳嗽了起来,袖口轻轻自唇边抚过,沾染上几缕金红色的血液。见到此景,她却好似习惯了一般,只轻轻掐指算了算时日,然后拾起身边一枚玉石,以指为刀,细致而缓慢得雕琢着。
而慈云斋中的邵珩,回过神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体,发觉自己前几日损耗的真元已不知不觉间尽数补足。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修行境界也更上一层,可是却偏偏没有半点儿结婴征兆。
正在邵珩奇怪不已时,休养了半日的沈元希从松林客居出来,发现了不远处呆呆站着的邵珩。
“金乌覆白雪,师弟好兴致。”沈元希虽然根基扎稳,但是与敌人交战后真元耗尽,内腑受了些许震荡之伤,不是半日可尽数痊愈的,是以声音虽稳,但仍有些中气不足。
“兄长说笑了,小弟哪有那般好的兴致,不过是有些事一时想不明白罢了。”邵珩见到沈元希,也解释了一下自己心中疑惑之处。
沈元希先是一愣,而后笑道:“炼神还虚的大境界若是这般轻易便能越过,天下元婴修士该以千计了。”他如今境界与邵珩其实相仿,但沈元希心中却无焦急之意。
他的二位尊长清宁与清静真人,实际上早数年前就有结婴之兆,却并未伸手去摘取近在咫尺的果实,而是继续修行、体悟天心。直到最近,清宁真人自觉时机已至,才悄然闭关,由太皓真人与师弟清静在外护法,成功步入更高境界。
所以耳濡目染之下,沈元希并没有急于求成。而邵珩却不同,这些年来他所遭遇的事,令他始终有强大的紧迫感压在心头。尤其在星罗宗的这些年,但凡他有半点懈怠,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退一步,可能便是生死之隔。
邵珩这些年确实进步神速,但终究少了正统指点。若邵珩没有昆仑神剑在手,单以自身先前所学的剑术加上幽妙陨光六指,也难以匹敌全力施展荡魔七式的沈元希。
邵珩自知心中略微求急,也就笑笑岔开了话题。
“你杀了傅安宁?”沈元希得知此事后,面上难得出现诧异之色。
傅安宁不仅牵扯到清言真人死亡真相,也是揭开那幕后黑手的线索。沈元希知道邵珩痛恨傅安宁,但在他看来,以邵珩心性,没道理会有这样的冲动行事。
“是。”邵珩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我心中有数。那傅安宁残忍狡诈,性情坚忍,要想从他口中主动获取实话,只怕比登天还难。而他体内被修为极为强横之人下了禁制,除非是掌门真人那样修为的人出手,才有可能无恙化解。”
“话虽如此……”沈元希刚想说“可惜”二字,却见邵珩神情没有半点着急,心中忽而一转,抚掌笑道:“师弟看着胸有成竹,想必是贼人这次出手,终于露了端倪。”
“兄长猜的不错,我确实已猜到幕后之人来自何处。”说到这里,邵珩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激动。
他苦苦追寻了多年,敌人永远将自己踪影断得干干净净。
可世间之事,但凡走过,必有痕迹。这几年毫无线索,无非是敌人未有大动作。
敌人不动则已,可做得越多,漏洞也便越多。
沈元希脸色尚有些苍白,但听到这里,却因心中激荡而恢复几分血色:“可是那日那名元婴修士?”
“是。”邵珩握了握拳。
要不是有了线索,就算没有办法从傅安宁口中挖出什么东西,他也只能先留傅安宁一条命。
“前段时间,小弟在星罗宗所做的事,兄长你都已经知晓了。那日,不止魔道齐聚,更有不少其他势力参与其中。”
沈元希点点头:“不错,仅听你所言,便知凶险之极。”
凶险与否,皆是过去之事,邵珩只继续道:“当日,各路人马纷至沓来,除了小弟安排之外,玉虚山玄白真人师徒三人应是恰逢其会,其余魔宗我已早有预料。唯独一方,我从未想过。”
沈元希脸色一沉,薄唇之中缓缓吐出三个字:“万宝阁。”
“那日,万宝阁手中掌有星罗宗传承之宝的仿制品,又以星罗宗前代程长老的子侄作为十三掌柜,如此这般,一定是谋算了不短的时日,绝非巧合。”邵珩微微冷笑,“万宝阁一向以生意人自诩,虽然我也知晓要经营这样大一个商格,其下必定有一至两位实力不俗的修士,比如你我早年曾有一面之缘的妖族前辈云庭生,而明面上万宝阁的第二位供奉则是五年前晋身元婴期的计悲秋。可当日随着程风雷一起前来星罗宗的却有三名元婴修士。”
说到这里,邵珩语气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星罗宗事变之前,算上隐藏修为的独孤星,元婴修士也就一共五名。”
沈元希凤目眯了眯。
之后,邵珩语气一转:“天妖谷熊青与独孤骥联手,当场灭杀两人,而另一个破戒和尚于阵中消失,待我等破阵而出后也未见踪影。我当时已对万宝阁实力与目的心生怀疑,只是他们一行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我又一时无法分心多想,才没有行动。直到前日……”
“你是说……那日在观月楼的是破戒和尚。”沈元希用的肯定语气。
“他溜得极快,除了是怕撞上水明安斋主之外,只怕也是担忧被我认出来。但可惜,我修炼的幽妙陨光六指,对气机极为敏感,他当时虽竭力隐藏,但与你我同时交手,也终究露了几分真底。”
沈元希沉默了片刻,才道:“几年前,各大世家和小型宗门自灵玑洞天内离开后遭遇袭击,在昆仑山的时候,万宝阁看似一副不愿与萧先生为难的模样,但也是万宝阁先振臂一呼,才有了众人昆仑之行。而今想来,也怕是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说的也是,万宝阁生意遍布神州,消息灵通,又财力雄厚。只是之前他们口碑太好,隐藏得也太好,我们从未有所怀疑罢了。”邵珩想起过去,不由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邵珩与沈元希一起缓缓回返松林客居。
沈元希边走边道:“只可惜……我们还无实质性的证据。”
“既已有了目标,顺着挖下去,总会有能令各派信服的证据。”邵珩目色微冷,坚定地说道。
沈元希闻言点了点头,忽然他眉头一皱,右手并指朝虚空中轻轻一夹,夹出一枚金色玉简。他将玉简贴住眉心,眼中神采如流光四溢,丰神俊秀的面上浮起几许玩味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定计松林居
“何人传书?”邵珩见沈元希眉眼舒展,眼神中却露出些许锋芒,便问道。www.uu234.ccwww.uu234.cc
沈元希有些漫不经心地弹了弹那枚玉简,而后将之丢给邵珩,答道:“小徒姜石。”
说起来,姜石为人其实颇如其名,虽然看起来有些跳脱,但性子却执拗如石。邵珩出事之后,他坚持不信邵珩罪名,言语中颇为偏激,使得他在外门之中生活得颇为艰难,甚至在参加外门大考中途被人暗算受伤。外门之中,姜石的朋友本就不多,出事之后大多数皆退避三舍,仅有一个师兄金天宇仍与之交好。清岚真人就算知道姜石来历,也顾不到日常之中,多数时候也只能沉默。
那金天宇说起来与沈氏中一子弟有亲表关系,待沈元希为壮大自身势力而与本族重新建立联系后。姜石性子执拗,不肯落半点下风,惹了不少麻烦,受伤之后仍强撑,导致伤势恶化。金天宇无法之下,许了沈氏表兄不少好处,拜托他尝试传话沈元希。
那沈氏表兄本以为以沈元希待沈氏的态度,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压根不会理会,没想到那时事务繁忙的沈元希还真的亲自过问了此事。他自己本人不方便直接去往外门,派了一直跟随侍奉他的道童给姜石带去了伤药与几句话。
后来,姜石第二次参加外门大比后夺得名额,被沈元希直接收入门下,成了第一个“x”字辈的亲传弟子。而说姜石执拗,也是与此有关。
按说,沈元希地位乃“永”字辈第一人,又是掌门一脉,还于困境中提携姜石,姜石本该欣喜万分、感激不尽。
然而存真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姜石对于拜师沈元希似乎颇有些不情不愿。私下里,沈元希知道这小子一直想拜邵珩为师,心中也颇为有趣无奈。
故而当着邵珩的面,他故意着重了“小徒”二字,亦有几分打趣的心思在。
邵珩自然领悟不到这点,他将玉简贴于额部,阅完其中信息后说道:“原来……是清宁师伯功成出关,那确实可喜可贺,是应当向各派正式告知并邀请同道庆贺……只是……”
“只是什么?”沈元希笑问。
邵珩目中渐渐沉了下去:“分派传话弟子也好,安排恭祝清宁师伯的宴会也好,这点事可不像离了兄长便做不成的。”
“说得不错。”沈元希笑眯眯地走进松林客居。
邵珩不解,问道:“兄长为何笑?”
沈元希随意坐于石凳上,取过那玉简道:“姜石可不是半大孩子了,他若真有急事让我回去,绝不会??锇肃抡饷炊唷g迥?Σ?龉乇揪褪钦饧柑斓氖拢??涡杼匾馓嵴庖蛔欤课页隼词保?幸饴读思阜趾奂#?陀腥似炔患按?愿段摇v?笠彩秦姑蒙说醚现兀?冶悴亓俗儆啊o肜矗?笤际怯腥诵募绷税桑?肜?媒??胛业氖ν街?椋?瘴以缧┗厣剑?徊还夂19右膊碌搅耸裁矗?殴室庹饷葱础!?/p>
“至于我笑,自然是高兴。”沈元希食指、中指微一用力,那枚玉简“咔嚓”一下化为点点齑粉,随风而散。他面上神情云淡风轻,眼神却冷了下去:“多做多错,他们忍耐不住,才有机会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邵珩听到这里,心情却忽然间沉重了起来。
虽然他家破人亡,才投入存微山中,但在宗门内的那些时光,哪怕是那些同门之间的龃龉争锋,现下回想起来也统统如天边雨过所露的虹桥一般,缤纷多姿、令人怀念。
清言师尊与他短暂的师徒情谊,给他带来的影响弥足深远。是师尊无论何等境地都能从容不变的风骨,给予了邵珩面对困境时继续隐忍等待反扑的力量。
“兄长打算如何做?”
沈元希掸去指尖粉尘说:“调虎离山用过了,如今也该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了。”
忽然,沈元希语气一缓:“贤弟应当不知,关于你与清言师叔的事,我师尊与清宁师伯争执了数次。清宁师伯其实颇为刚烈,曾当众给几位我们怀疑过的师叔没脸,还当面顶撞了几次太律师叔祖。我师尊则本就是少言之人,无完全把握和十足的证据,便不会轻举妄动。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顾虑,还有其余诸如清阳等几位师叔,私底下也都有各自寻查线索……万望师弟你不要怪他们。”
“我自不会有所怨怼,只是……”邵珩摇了摇头,自嘲道:“若我死在外头,或者毫无作为,怕是除了兄长你和北斗他们几个之外,诸位师长大约也就私下道一声惋惜,便不会再追究下去了。”
沈元希微微握拳,心想就算清宁、清静与清言师叔感情不浅,但若邵珩当真就此杳无音信,而又无法探出真凶,加上不知为何太皓真人的缄默,可能当真就让一切掩埋了。
可他又想起清宁师伯闭关前与自己所说的话,还有师尊的言行,目中从黯然到坚定:“不会,绝不会如此。师弟,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清宁师伯与我师尊反复谋划了多少,甚至故意在旁人面前流露互相争锋之意,包括这次清宁师伯闭关,皆有他们一点一滴铺垫之功,为的就是让暗处之人认为有机可乘。今次,乃天时利我。”
沈元希顿了顿,目光发亮:“先得你安然消息,后得慈云斋来信,只消你我深入谋划,必能拔除宗门毒瘤,安清言师叔九泉之灵。”
邵珩心中感动微微点头,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地说:“兄长,姜石这孩子来信,看似是叫你早些回去,但应当是告诫你返程之上有凶险。不过,我们一起上路,料想无碍,但也该快些动身,早些赶回存微山才是。”
“我之前就在想,也许我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沈元希自嘲一笑。
邵珩神情冷肃,眉宇浮起些许怒意。
“不过,若是你我同行,如何能示敌以弱?如何能引蛇出洞?还是为兄一人独行吧。”沈元希语气松快地说,仿佛这返程之中的层层杀机根本不值一提。
邵珩先是轻轻摇头,而后意识到沈元希话中透的计划,断然道:“这绝对不行!”
路途凶险,对方目标既然是沈元希,自然是陷阱重重、生死一线的事。
邵珩再相信沈元希的能力,也不可能让自己兄长涉险。
哪知沈元希早知邵珩要说什么,按住他肩头说道:“这本就是我与师尊拟定的计划,不会更改。师弟,这可不仅仅是为了替你洗刷冤屈。”
他眉眼冷峻,势如山岳,昭示着沈元希舍命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意图。
邵珩看着沉静且坚毅的沈元希,仿佛被其气势所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就算如此,也是不行。”不知何时,萧毓醒来,也立于院中。
她气息仍有些不稳,邵珩忙牵着她手一起坐下。
“兄长之前所谋,也没料到能这么快就与邵珩重逢了吧?既如此,有些细节自然还可以更改一二。”萧毓先前在旁听了大概,知道邵珩心中所担忧之事。但她也知沈元希所做的决定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松动的,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行缓兵之计。
邵珩已冷静了下来,听到萧毓的话,心头一松,刹那间已有了些许眉目,当即朗声说:“毓儿说得不错!兄长,我知你不愿我从旁策应是担心引起对方的警惕之心。不过,完全可以换做旁人。”
邵珩说到这里,目光环伺了周围。
今日天气渐暖,阳光甚佳,冰雪草地之中,甚至有了些许幼小动物穿梭的身影,呈现一派祥和之貌。
沈元希顺他目光看去,明了了邵珩的意思,微微一叹。
慈云斋本避世安静而居,但世间风波骤起,也终究逃脱不了,更何况它本就身在局中。
沈元希不再反驳,同意了邵珩的提议。
第二十二章 引蛇出洞(上)
留仙湖,位于存微群山之东,距离大莲花峰不过二里,自大莲花峰上远远往下,形似一把倒置的琵琶。
湖水之中有灵鱼“虚图”。虚图细小如拇指,身躯近乎透明,其背上生有断断续续的极细纹路,常常成群而游,如云霞般聚合、散逸,使得群聚之时偶尔会呈现出玄之又玄的图纹,故称“虚图”。
虚图此鱼本身并无什么灵气,然而大量群居,集体吞吐元气之下,却呈现一种水雾蒸腾、似云霞明灭般的妙景。
清宁真人早年曾于留仙湖观鱼悟道,但虚图鱼群居所幻的图纹,虽然绝大多数并无章法,但修为低浅的弟子也时常陷入那虚玄的图纹之中,摧耗心神。故而前代掌门便将留仙湖归于清宁真人,防止有年轻弟子于根基不稳时观鱼图而伤己。
往日留仙湖虽有美景,但极少有弟子前来观赏。
虚图鱼群,来去无丝毫规律,所呈现的图纹大部分皆是杂乱。修为低者不允进入,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的弟子,也未必愿意在此地耗时等待,有那功夫,还不如于洞府内静修。唯有零星几位遇到瓶颈者,才有可能来此地试一试机缘。
不过,这几日的留仙湖却热闹得很。
湖中央凭空生起一座小岛,岛上立一雕楼华阁,沿岸亦腾起数十座清幽小筑,人影幢幢、觥筹交错。
清宁真人成就元婴、功成出关的消息已沸沸扬扬,不止门中同辈相庆,其余宗派中腿脚快的亦已经到场恭贺,再加上清宁真人交游甚广,又似乎有心热闹,便以这存微群山之外的留仙湖宴请众人。
此时,湖中除了虚图之外,还多了不少昳丽鱼姬歌舞助兴,岸边亦是丝竹不绝。
这样的场景对于周子安这世家贵公子而言,再平常不过,但南宫北斗却觉不适。
南宫北斗虽然同样出身庞大世家,但自小一心只有剑术,对这些自然不如周子安熟稔。再加上,他虽然比过去收敛了一些,但仍是那个冷面桀骜的天之骄子,做不来八面玲珑之事。偏偏清宁真人成就元婴,他身为弟子不得不出面接待,只能耐着性子坐陪。
金丹以上及身份贵重之人,均在湖中楼阁内品茗论道,由存微中前辈或清宁真人亲自相陪。
其余则由南宫北斗这些内门弟子接引招待。
除了一心苦修、不理外事或者外出宗门的弟子,大多数弟子都前来此地参一参热闹。
南宫北斗本只想凑个数罢了,奈何他身份不同,恭贺也好、套近乎的也罢,络绎不绝,惹得他心中烦躁不已。
还好周子安长袖善舞,同样身份贵重,替他引走不少注意,加上湖畔之人多数修为、身份皆不高,察觉南宫北斗脸色后知情识趣,令他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微微松了口气。
夜色渐临,湖上雾起愈发盛了,但俱是修仙之人,转瞬间星火如雨。
远山如影,雾中观楼,湖中鱼姬的歌声愈发飘渺,如水中月、雾中花。
南宫北斗独自一人饮着山泉酿就的美酒,却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心事重重地一杯接着一杯喝着。
他自南疆返回存微山后,却意外发现沈元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门。若不是后来接到沈元希私下传书,南宫北斗几乎就要坐不住再度离山。
可沈元希的传书中,却提到萧
毓重伤之事,让他小心斟酌想办法转达给邵珩,以及目前与欧阳一族住在微城的萧卓。
当初星罗宗事了,邵珩暂无立即光明正大恢复身份的打算,也就没给南宫北斗留下印记以便传书。
他不敢用宗门的渠道,给邵珩或沈元希引去杀机,又不敢用南宫世家的势力,怕落人口舌,被人指南宫世家勾结“魔门”。思来想去之际,欧阳楠在尤通护送下返回了存微山。
他假借看望朋友,并探视昏迷不醒的欧阳城,将暗信交给尤通,让他帮忙想办法转交。考虑到无论是邵珩还是宫琴儿如今都不是尤通可随便见的,南宫北斗还特意交代尤通可以去找陈泰臣。
尤通受过欧阳楠等人的恩惠,加上本身商会于南北往来,自然一口应下。
不过,等尤通送到信时,邵珩已然在慈云斋见到了萧毓,这自然不是南宫北斗可以预知的事。
而通知萧卓……
南宫北斗打了个寒颤,他年轻时颇为仰慕这位青华先生的事迹,也了解萧卓冷漠却护短的性情。
此时,萧卓在微城,多半是看在已闭关的太微真人和药圣欧阳山的面子上。虽然沈元希给南宫北斗的信中并未说得很详细,但南宫北斗当初是在南疆见过萧毓的,心中猜测不好,却不敢直接告知萧卓。
若萧卓知晓,离开存微附近,当初那些受害宗派世家只怕将再一次闹上存微。
所以,南宫北斗私自做了决定,只隐晦地和欧阳楠提了提,希望借欧阳楠之口,让药圣欧阳山知晓一二,好做些准备。
不过,南宫北斗此时心中最挂念之事,还是近来他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氛围。
自打他师尊清宁真人出关,成就元婴、昭告世人后,许多同门弟子来贺时,总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
起初,南宫北斗并未意识到什么。直到这几日招待旁人,宴席之上旁人私底下的些许话语被他听见,他才发觉有些不对。
太微真人闭入死关,若无法成功渡劫,则灰飞烟灭。侥幸劫数未至,也是寿元散尽,踏上转世。
如此一来,掌门之位,合该有旁人继承。
本来,按辈分该从诸峰首座之中挑选一位继承掌门权柄,按宗法由清宁真人或者清静真人执掌掌门亦无不可。
但偏偏自那之后,掌门权柄四分五裂。
太皓真人似乎是经历连番打击,彻底心灰意冷闭关不出,将代掌门之位拱手全盘给了太律真人。而清宁真人与清静真人依旧各执一样传宗法器,背后亦有几峰首座的支持,看似与太律真人成掎角之势。
长辈们暂无高下,他们年轻一辈中,沈元希便无人可比。
一方面修为进境同辈第一,另一方面却是看起来互为掎角的三方利用沈元希达成平衡。
南宫北斗自然知道自家师尊同样倚重沈元希,但他确实看不透太律真人。沈元希攫取权力的这些年中,太律真人时而阻拦时而放手,让人看不清意图。
但旁人看来,此事便颇为诡异。
再加上,清宁、清静偶尔因某些事无法达成共识而争执,被有心人听到,便流言四起,只觉存微内部某些人正为掌门之位暗暗较劲。
而如今,清宁真人破关而出,宴请同道,在很多人眼里便是一种强势
的讯号。
几峰首座寿元均已较久,存微内部许多人并不希望由年迈的“太”字辈长老接替掌门之位。而众人对沈元希的看好,也增加清静真人身上的“砝码”,都认为包括太律真人在内的首座们没有推选新掌门,是等清静真人成就元婴后水到渠成登上掌门之位。
但清宁真人突然先一步成了元婴真人,这令许多认为存微内风波难平。
清宁真人门下徒弟不少,出色的弟子亦有,除了南宫北斗外,其余弟子也多是天资过人之辈。只是沈元希光芒太盛,盖过其他罢了。
南宫北斗同门之中,就有不少人暗地筹谋,甚至想拉他一起,借助南宫世家之力,助清宁真人执掌掌门之位。
而南宫北斗知道,自己族中确实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面上让他知晓罢了。
这几日每来一人便向他恭贺,时不时借着此次宴会之机想与南宫北斗结下善缘,可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大族或者是内门亲传的缘故。
湖中鱼姬换了一曲,捧着夜明珠在湖中起舞,美轮美奂。
偏偏清宁真人前几天分明在谋划什么,却不告知南宫北斗,只说他心性不够,容易让旁人瞧出什么来。于是南宫北斗越想心气越闷,只恨席上酒水清淡,不能醉倒,神情愈发难看。
这样一来,别人见了心中所想所猜更盛,一时间不知多了多少版本的流言。
忽然不远处一阵喧哗,却是周子安那片不知说了什么趣事,众人笑得畅快开怀。另一面又一片叫好,是上官诚泰不知哪里来的烈酒,正与人拼着酒量。
南宫北斗见天色不早,索性拂袖站起,往湖中央楼阁微一拱手,向清宁真人传音了一句,便干脆离开回府了。
不远处,周子安斜斜地靠在竹榻上,轻轻摇着扇子,仿佛沉醉在周围丝竹声与曼妙鱼姬的歌声之中。
但微微眯着眼的他却在南宫北斗离开之时,眉毛挑了挑,似乎暗自摇了摇头。
旁边有人说着恭维他的话,周子安不以为意,面上神情只一派世家公子的作态,心中却不像外表神态所露般闲适。
南宫北斗心事重重,他周子安也有重重心事。
不过,这几日周子安旨在结交一些对族中有用之人,此刻虽然心情颇为沉重,亦不会像南宫北斗那样冷脸对人。
他执扇轻轻点了点额头,正要与周围的人说些什么,突然心中狠狠一跳,只觉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
周子安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在人群之中看到表情木然的陆济。
“陆济……他竟然来了?”周子安心中颇为奇怪。
若不是修道之人记忆不俗,若不是去年周子安见过陆济一面,今日只怕还认不出来此人。
过去的陆济,比不上沈元希英俊,但也是翩翩儿郎,自有潇洒风流的面貌。但不知从何时起,过去常常与人来往,甚至于外门现身的陆济,开始闭门不出。再出现时,变得有些形销骨立,沉默寡言不说,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可怖。
就如此时夜色水雾之间,那幽幽且不明何意的目光,令周子安心中一寒。
周子安忍下心中怪异的感觉,只遥遥冲陆济举杯示意。
幽暗之中的陆济,却不回应任何动作,只是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第二十三章 引蛇出洞(下)
周子安脸上笑意收了些许,看似潇洒地展开手中折扇,掩住自己脸上神情,心中疑窦丛生。
他与陆济初时没什么交情,后来灵玑洞天一行,才令周子安心中对其略微亲近一些,多了些往来。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济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几乎闭门不出,出现时也沉默寡言,整个人阴沉沉的。
周子安本就是心存傲气之人,陆氏一族论世家地位远不如他周氏。陆济如此,周子安干脆也不去理会他,几乎快忘记有这么一位同门了。
可今日这种情形下,陆济却出现在此,神情举止都颇为怪异,不得不让周子安多想。
突然,周子安摇扇的手顿了顿:“陆济性情变化的时间,与邵珩出事的时间……有些接近啊?”想到这里,周子安颇有几分惊疑不定起来,“陆家……?不太可能吧?陆济是清方师叔的弟子……太律代掌门……”
想到这里,周子安背后冒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要论清宁真人与清静真人谁入主归元峰的权柄,于他周氏一族而言更为有利,自然是清宁真人更为合适。清静真人一向淡泊宁静,不偏不倚,又与大族世家没什么往来。而沈元希早年受家族欺凌,入门之后门内其余世家弟子与他又频繁交恶。
为周氏一族在存微山长远利益所计,他们自然更希望是一直对世家表现得还算亲近的清宁真人上位。
存微山当年因祖师缘故声名显赫,但初始时各大世家却也并不看好,因此世家子求学于存微山的不过寥寥,也多是出身一般。但后来世家自然不敢小觑存微山,可良机已失,只能缓缓图进。近八百年来,世家弟子入门者并不少,但诸峰首座却均不是出身于高门世家,甚至有几位首座连凡间族人都已凋零断绝。
云河周氏、南宫世家等顶级氏族,于其他玄门正道之中已枝繁叶茂,如周子安族中一位老祖宗就是玉虚山的一名元婴长老。但在存微山中,这些氏族子弟虽然繁茂,当前大多数的还是低境界的弟子。最高修为者也只是金丹期顶峰。云河周氏送周子安入存微山,也是期望以周子安资质,未来能于存微中位居长老之位,甚至一峰之主,谋的也是将来。
至于眼下,在周子安看来,若继任掌门亲近世家,他云河周氏所能提供的助力,也只有南宫一族可一较高下了。
周子安心中微微冷笑,对族中某些长辈的想法不置可否。
虽然到了现在,周子安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自己如今被南宫北斗几个甩开距离的事实,可不代表他会对南宫北斗俯首称臣。
不过,清宁真人元婴一成,虽没有筹备一般新晋元婴会举办的庆贺大典,但看留仙湖这几日情景,便知声势不小。
而他师尊清丰虽在闭关,但特意嘱咐他来此,其用意颇有些玩味。
周子安叹了口气,放下掩面的折扇,冲周围客人笑了笑:
“周某想起家中些许小事,失礼了。”
他虽有心遮掩自己情绪,但周子安失神颇久,旁人自然察觉得到。
“哪里哪里,周道友客气了。”周围人多数是世家派来恭贺之人,个个都是人精,连忙客套说道。
周子
安点点头,却觉周围之中有几人眼神闪烁,似乎有话憋了许久。他眉头一皱,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些许不快:南宫北斗不喜这种场合,难道他周子安就十分欢喜么?还不是近来族中和师尊连续发话,他才会耐着性子、放下身段来应付这些小门小户之人,这些人竟还当着他的面玩这种欲言又止的把戏。
他本就喝了不少酒水,如今骄矜之气一起,故意不去理会那几个人,只与旁人说笑。
其中一人似是城府弱了些,终究忍不住,轻轻开口:“周道友……这个……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子安这才转头,斜睨着反问:“何事?”
那人察觉到周子安冷淡之意,但他忍着情绪继续说道:“是这样的,贵派清静真人与我家有过大恩,在下此次临行前,我家族长特意嘱咐要当面拜谢清静真人……”此人说到这里,这一处竹筑仿佛安静了下来,只有酒盏轻微碰撞声,和远处鱼姬的歌声。
那人也觉有些如芒在背,但既然开口了,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可这几日,怎么都不见清静真人仙姿?”
周子安捏紧了手中折扇,与生俱来的教养让他面上依旧保留着得体的笑容,轻轻巧巧地缓缓说道:“前段时间我自姜师侄那听说,清静师伯近来正钻研一门剑术,正是关键时候,自然不会分神。再说二位师伯亲如兄弟,清宁师伯出关之时,清静师伯早已有过恭贺,加上清静师伯一向淡泊,不喜人多,不参加这种类型的宴会,再正常不过了。至于贵家主的谢意,我自会替贵家主转达。”
在场众人听到周子安的话,似乎都神情一松继续说笑了起来。发问那人,脸色变了变,也旋即若无其事地向周子安道了谢。
周子安却露着得体的笑意,起身告辞。
先前还是翩翩风流的世家公子,转身没走几步,周子安神情便阴了下来。
他并未立即离开留仙湖,而是沿着湖水渐窄的方向,朝一旁山上行去,仿佛是为了散散酒气。
清宁真人还是清静真人,对于周子安本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如今情形,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是大有区别。
周子安摇了摇头,准备驾云离开返回洞府,却冷不丁看见前方山崖旁的亭子里立着一人,顿时酒醒了大半,快走几步上前低头道:“弟子拜见师祖。”
“唔。”太安真人摆了摆手,宽大的袖袍仿佛被山风灌得满满的,似不在意周子安发现自己,“清丰让你来的?”
周子安忽觉背后起了些许冷汗:“是。”他不明白师祖话中意思,但老老实实地回答。
周子安入存微山后,一向顺风顺水。师尊是族中长辈,其余弟子无一超过他的地位。就算他知道邵珩、南宫北斗等人如今进境比自己快,周子安也颇为淡定,按族中与师尊所授稳扎稳打的修行。太安真人是玄武峰首座,据说是除了太微真人以外诸峰首座第一。周子安除了以前受过南宫昭的气外,还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包括太安真人对他也十分和善。
只不过,每次面对这位玄武峰老祖,周子安却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当然,他面对其他首座,同样也喘不过气。
安真人听了他回答,默默叹了口气道:“北斗那孩子性情不擅长交游,倒是辛苦了你。”
周子安更加有些迷糊,但嘴里还是说:“师伯喜事,晚辈自当尽力。”
“嗯。”太安真人随意一声,目光遥遥看着留仙湖,再不出声。
清宁真人设宴款待众宾客,恭贺之人络绎不绝,留仙湖更是热闹非凡,连外门一些弟子都跑来外围凑热闹。存微门中,除了几位闭关不出或者外出办事的,基本上于这几日中或多或少都露了面。几位“太”字辈的首座,因是长辈的缘故,便只在有相熟之人到访时前来。
周子安知道,昨日有一位千机派的长老到访,是自己师祖的故旧,太安真人今日在留仙湖也是正常。只是为何不在湖中,却在此处?
太安真人不说话,周子安也不敢擅动,心中则胡思乱想了起来:“师祖这是怎么了?算了回头去问问师尊。”
“我记得,你当年与拜在清言门下那名弟子关系还不错。”突然,太安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子安先是一愣,下一刻只觉额上也出了滑腻腻的汗水。他嘴唇动了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外门之时,在他有心亲近下,邵珩与他关系确实不错。外门大考时更是联手应敌,颇为默契。入内门之后,两人也时有往来。
但他对邵珩终究是存了拉拢对方之心,故而后来两人关系不仅不如其他人,甚至还有些疏远了。
邵珩出事时,他也顾忌着周氏利益,没有任何动作。
实在是称不上关系不错,但要说糟糕,却也不见得。起码若是眼下周子安遇到邵珩,还不至于遵从“绝杀令”对其下杀手。
周子安自嘲一笑:“当年邵珩就进境快速,现在他要还活着,估计我也不是对手。”下一瞬,周子安才意识到自己半响没有回应太安真人,一时间面上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弟子……弟子……”周子安此时却已冷静了下来,但他不明白太安真人的真意,干脆借着惶恐继续装下去。
太安真人果然没有继续追问,只忽然眉头一皱,指着下方忽然起了些不寻常动静的留仙湖道:“出什么事了?你去看看。”
周子安目光投向留仙湖,发觉是有些不同寻常,连忙领命,几个起落便到了岸边,岸边丝竹倒是未停,但湖中鱼姬的歌声却不再响起,而那些美艳昳丽的鱼姬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正瑟瑟发抖。
周子安扫视了一圈,知道岸边客人也不甚了解,便径自飘向湖中央,逮住一名在岛上侍奉的师弟问:“发生了何事?”
那名师弟面色慌急,听到周子安问他,才定了定神答道:“方才,清泰师伯匆匆而来,旋即不知是哪位前辈一时泄漏了些许气息,令湖中鱼姬胆寒不敢高歌。”
“就这样?”周子安颇为狐疑地再问。
那名师弟看了看周子安,便卖了个好,斟酌道:“周师兄,清泰师伯脸色很差,在清宁师伯旁传音了什么,而后清宁师伯愕然变色脱口道‘元希重伤?’……再之后,我见清宁师伯随清泰师伯一起匆匆离开了。”
周子安差点没忍住想伸手掏了掏耳朵,旋即勃然变色。
第二十四章 局启
次日,留仙湖畔与前几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歌舞生平,如仙家乐境,令人沉醉。但岸边竹筑之中,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已获知了点滴消息,再加上今日存微山内门亲传弟子一个也未出现,只有几位由外门执事升上去的内门记名弟子招呼客人,气氛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因未到午时,湖中鱼姬并未献唱,附近歌舞均是各家奴仆所献。本来上午时,宾客多是清谈聊天,品茗论道,说一些各自趣事,或互相证道,而今日大多都围绕着此事讨论了起来。
有不明白的人,见情形奇怪,向相熟之人询问,也纷纷得知了沈元希遇袭重伤的消息。
“听说是差一点殒命当场,幸好巧遇了慈云斋前来恭贺清宁真人的一行人,流月居士出手惊退了对方。”说话的是一名禹陵范氏的弟子,范氏原本也算得上是二流的世家,但如今族内也无多少出众子弟,只能依附附近的中型门派。范氏虽日薄西山,但如今的家主擅经营,也还算撑得下去。
附近一人听了,仿佛恍然道:“无怪乎今晨见到了几位素衣比丘尼。”
这话便像是应了先前那人说的事。
“看这情景,有好戏看了。”玉虚山一名弟子冷笑低声对着同伴说道。
湖岸边上位次,虽然围着留仙湖而设,看不出地位高低。但玄门十宗出身的弟子,自不会安排与其他人一起。
玉虚山高层如何暂且不提,下面的弟子中一直存着与存微山别苗头的心。
沈元希被天下人称赞,玉虚山中的弟子自然有羡慕,亦有嫉妒。
而今这位誉满天下的青年才俊出了事,玉虚山下头的人心中看笑话的居多。
“此地不是玉虚山,不要胡乱开口。”出声制止的是宗飞云,他神情颇为严肃,不似过去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
“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说一两句人人在说的话,难不成他存微山还能找咱们算帐不成?”
原本说要看戏的那名弟子被宗飞云一说,已然低下头去,但没想到朱子昂阴阳怪气地开口支持,那弟子立即将头抬起,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宗飞云脸色不由难看了起来。朱子昂这个人,一向自诩天之骄子,结果当初笑浪山庄连番被南宫北斗和邵珩比了下去,后来在泉漓湖底侥幸活下来,这些年修为没什么长进,但性情变得愈发乖张。
宗飞云如今修为都已超过了朱子昂,成了筑元后期的剑修。可惜朱子昂背景深厚,宗飞云也制衡不了他。
不过这次出来,主事的自然不是宗飞云或者朱子昂。
龙胤卿见宗飞云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自己,心虚了虚,然后正色对朱子昂道:“存微自然不会为这种小事来算帐,但是我会回去告诉你们师长。光逞口舌之快,你们剑术就能拍马追上人家了?那沈道友就算重伤了,也比你们几个有本事!出来前我就说过了,我可不是你们其他师伯、师叔,不许胡乱说话,不许给老子惹麻烦,老老实实呆着!”
龙胤卿辈分高,修为最高,后台更是门内最难说话的玄白真人,朱子昂脸色再难看,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龙胤卿见自家几个小辈老实了下来,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师尊罚我什么不好,非罚我管这帮鼻孔朝天的臭小子。早知道我就和师兄一样,闭关潜修去!不过我也确实闲不住……啧啧,如今药圣一族就在附近,姓沈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怕救不回来?不过若是伤到根基……那真是天妒英才了。不过,看起来存微内对他寄予厚望啊,不然也不会日上竿头了,连一个内门亲传也不出现。”
刚想到这里,龙胤卿就眼尖地看到天上落下几名身着存微内门亲传
弟子服饰的人来。除了周子安,其余均是年岁较长的内门弟子,如南宫北斗、上官诚泰等这些年轻弟子,一个都没有。
周子安一行人,面容和煦平静,并无异样,反而笑盈盈告罪来迟了些许,命仆从更换香茗,招呼众人。
自然有关切者询问沈元希伤势,周子安略带歉意地回答:“让诸位担忧了,沈师兄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众人听了不管心底究竟如何,都如此纷纷道。
“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
周子安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而是面露感激道:“幸好流月居士仗义出手,但可惜慈云斋中有几位师姐被波及也受了点轻伤。”
于是众人话题一转,纷纷关切慈云斋起来。
龙胤卿远远看着,眯了眯眼,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太好,可他与周子安没什么交情,就算叫人家来聊天,以他身旁这些不太省心的晚辈,周子安也不可能如实说什么。
只能眼睁睁看着隔壁与周子安有交情的那个千机派的王乐直接上去攀谈了,龙胤卿心中便郁闷了起来。
不过,看王乐的神情,想来也是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王乐是当年参与从魔门手中救出欧阳玮等的人员之一,他上前邀了周子安单独说话,周子安也不好拒绝。可王乐一上来便询问沈元希伤势,周子安如何能答。
别说他至今未亲见沈元希一面,就算他见到了,如今存微门内山雨欲来的模样,周子安也不可能对外人说半点。
周子安先是安抚了王乐,又将话题逐渐引向旁的去,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的,但看留仙湖畔的气氛又渐渐热络了起来。
念及昨夜与今晨的情景,周子安内心深深叹息。
昨夜初初知晓缘由,他和太安真人直接便往桃源峰沈元希的洞府晔云洞而去。当时,太律真人已在洞府之内,太安真人与清宁真人一前一后也进了晔云洞。
周子安虽也随着一起进入晔云洞,但却没见着沈元希。
没多久,碧落峰、紫霞峰、朝阳峰、天游峰的四位首座也得了消息。太岳真人和太尘真人脾气爽直,听闻消息亲自到了桃源峰来,其余两位首座却是派了“清”字辈的弟子前来探视。
唯独玉泉峰无人前来,玉泉峰中“清”字辈死绝,太皓真人闭关不出。段景澄只是记名弟子,自然也无人通知他,直到第二日才得了消息。
不过,太岳真人和太尘真人进去后没多久,就和太律真人、太安真人及流月居士三人一同离开了沈元希休养的静室,随后是面色沉凝的清宁真人和看不出神情的清静真人。
太律真人一向严肃,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后,才缓缓道:“都先出去再说。清静,你在此看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于我。”
“是,师叔。”清静真人语气波澜不惊。
清静真人唯一爱徒重伤,但周子安看他神色,心中微微安定一些。
反倒是清宁真人目光有几分复杂地看了师弟一眼,才随太律真人等几位首座离开。周子安也只能跟在师祖太安真人身后离开晔云洞。
周子安刚还以为沈元希伤势不算严重,哪知出了晔云洞,就听见耳边一声重重的冷哼,却是脾气最爆的太岳真人含怒而发。周子安顿时只觉耳朵蜂鸣阵阵,恶心欲吐,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栽倒。
太安真人随手一拂,周子安心头烦闷即去,他才及时站住了,但耳中心口均传来阵阵疼痛。
周子安只听师祖太安真人语含提醒地说:“太岳师兄。”
流月居士淡淡一笑:“贵派弟子性命无忧,太岳道友不必
太过生气。”
太岳真人听到流月居士的声音,才想起尚有客人,强压心中怒火,朝流月居士拱了拱手:“多谢流月居士今次援手,不知居士可看清了那些贼子是何人?”
流月居士心中一笑,想着这次本就是沈元希和邵珩有意为之,至于能不能顺着袭击之人拿到证据,也要看邵珩和他手下人的本事了。
不过,她面上却遗憾地说:“那些人颇为机警,我未曾看出对方什么路数。”
流月居士说这话时,周子安却眼见地发现四位首座面上竟同时出现一丝微微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心底愕然。
“劳烦居士今日出手辛苦,还带累了贵斋几位师侄,我已命人清扫了清幽住处给贵斋一同前来的师侄们,并准备了丹药,这就让清戒带居士前去安置。”太律真人面色微微松开,缓缓说道。
“有劳。”流月居士微微欠身,随清戒真人离开了。
眼见流月居士走远,周子安只觉浑身气氛一冷,下意识咬紧牙关。
太尘真人目光倏然有些悲哀:“流月居士倒是给我们存微面子,元希身上伤痕之一,倒是与清言尸身上的一样。”
清文真人是代替碧落峰太松真人来的,他眼角抽了抽。
清文如此,周子安听到这里,更是险些忍不住牙关咯咯作响。
太安真人先是叹了口气,后说:“未必。”
“未必个屁!”太岳真人毫不客气地骂道:“神霄紫雷剑决,你当我和你一样眼瞎!”
周子安心道:果然如此。而他师祖太安真人毫不动怒,只又叹了口气。
碧落峰派来的是清文道长,他目光复杂,心里自嘲想着:“幸好清阳不在,否则他那暴脾气约莫又要在太律师叔这里吃挂落。”
当年之事,清文等人心底自然愿意相信邵珩。可若邵珩无辜,门中有嫌疑的便是各峰首座。毕竟神霄紫雷剑决,也只有首座有资格查阅。“清”字辈中还没有人去兑换过此决,至于其余与邵珩同辈份的弟子更不用提。
不过清文此时也颇为疑惑,如今各峰首座均在宗门之内,未有过离开。就算悄然离开,也避不过如今执掌护宗大阵的太律真人耳目。
突然,清文真人想到什么,整个人有些僵硬。
而这时太尘真人忍不住说:“元希擅离山门,在外遇袭……怎么会被神霄紫雷剑决所伤?”说到这里,太尘真人扫了太律真人一眼,似在观察自己这位代掌门师兄的神色。
太律真人淡漠地道:“他既然外出,若遇到邵珩那叛宗弟子也不无可能。”
话音未落,朝阳峰清璇真人幽幽抬头,目光在月色下透着些许冷嘲之意。
太岳真人先是一愣,而后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太安真人皱眉阻道:“师兄,且不说邵珩有没有本事重创元希这孩子,当年之事还没有出一个真正结果。”
太安真人抬头望月,幽幽道:“邵珩那弟子虽然叛出宗门,可未必就是他做的。”
说完,太安真人便朝周子安微微一招手,带着周子安驾云直接离开了。
太岳真人和太尘真人见状,也拂袖离去。清文与清璇同样告退。
晔云洞前,便只剩下了太律真人与清宁真人。
“真正结果,呵。”太律真人突然目中闪过一丝厉色,转头对清宁道:“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太律真人整个人化作一道锋芒剑光,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言未发的清宁真人,静默了片刻,忽然有所感应,抬头看去,只见太白星绽着夺目光华,缀在东面,突然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第二十五章 局中人
周子安被太安真人带回玄武峰后,因心中不宁,又去拜见师尊清丰真人。待他将所见所闻述完,清丰真人对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不再多言与沈元希或清言相关之事,反倒对周子安说了另一番话:
“……我云河周氏于世家中尊荣之极,凭的是先辈余荫,也是族中历代人才辈出,使得宗门也不可小觑。还有一样,便是我周氏从不轻易参与各宗权柄之争,从来不偏不倚。子安,你是我族之中最有天资的后辈,当时刻牢记我今日所说,谨守本心,莫为人所蛊惑。”
周子安口中称是,觉得清丰真人此时此刻说这番话有些莫名无端。但他面上没有显露不耐,只恭敬向师尊告退。
故而,周子安也未发现,自己离开时,清丰真人眼中闪过那抹失望之色。
周子安于住处没坐多久,就听仆从传来消息,说沈元希受伤返宗的事已传遍内门,“永”字辈大多数弟子都前往桃源峰上探望,但沈元希的弟子姜石称自家师尊需要静养,将众人阻拦在外,包括南宫北斗也没能入得晔云洞。
此事合情合理,可周子安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还没等周子安捋一捋思路,太律真人命童子前来传话,点名了他和其他几位内门行事稳重的师兄去留仙湖安抚宾客。
周子安也只能强打精神,又跑到留仙湖去了。至于元婴级别的客人,自有清宁真人和太律真人烦恼。
晔云洞内,本该卧床休养的沈元希,却半倚半坐着,与清静真人面对面下棋。
此时的沈元希,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双目神采依旧,显然精神还算不错。
清静真人抬手落下一子,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你这次倒是失算了。”
“弟子思虑不周,让师尊见笑了。”沈元希神情还算平静,不太像什么计策落空的样子,随意落了一子道,“敌人有备而来,弟子险些失手,让师尊担忧了。”
“为师既然知晓你在慈云斋,就知道水斋主与流月居士不可能任由你贸然行事。为师说你失算,是说你与邵师侄算错了两点。”清静真人摇摇头道:“其一,敌人要置你于死地,你只要性命无忧,返回宗门之内,便可引发各峰首座师叔的震怒,但你让邵珩在你身上留下神霄紫雷剑诀的痕迹,反而画蛇添足。”
沈元希沉吟不语,旋即若有所悟。
“或许有个别首座师叔想不明白,但杀害清言师弟的那人却必定知道,这是你与邵师弟设的计谋。如此一来,你清宁师伯那边,本想让人以为他有争位之心,好观察那人是否会现身挑拨,但如今看是不太会有进展了。”清静真人微微苦笑。
“弟子擅作主张,乱了师尊与师伯谋划。”沈元希叹了口气,“敢问师尊,那另一点失算的又是什么?”
“另一点……你说邵师侄的人跟踪袭击你的人,虽然对方自绝身死,但终究拿到了证据。可为师却觉得,那人既然过去一向谨慎,从未留下线索,你们所得的未必是真。说不得,是
一招‘祸水东引’……或者‘弃车保帅’之策。”
“是,邵师弟也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沈元希点头答道。
清静真人沉默了一会,而后忽然叹了口气道:“对方杀你不成,邵师侄又来势汹汹,那人只怕不会坐以待毙。我知你二人有相关应对,但元婴修士神通手段层出不穷,你和邵师侄切莫掉以轻心。”
“……是。”沈元希神情微微凝重,虽然他知道邵珩今非昔比,但师尊所言不无道理。
清静真人微微颔首,似是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忽然心中微微一叹,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道:“元希,从第一次见你,为师就知你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这么多年,你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不惊不扰,一心向道,为师很是欣慰。但昨夜你归来之后,本以为是你受伤疲累所致,但到如今仍却觉你神思难静,似乎心有蒙尘,可是有难解之事?”
沈元希吃了一惊,本想解释,但最终仍是承认道:“弟子……心中有些许困惑之事,暂不能释怀,不过弟子自会想明白。”
清静真人熟知弟子脾性,如此便是不愿详细多言,虽然他心中悬着一事,担忧之后对沈元希心神有所冲撞,但也只能隐晦说道:“也罢,你只记住,你便是你,种种虚妄,皆可斩之。”
沈元希有些不太明白,但不知为何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刚想追问清静真人的话究竟指向何处,却察觉到姜石忽然入内。
按清静真人原本所想,今日还需姜石在晔云洞外演一出戏,但沈元希与邵珩以神霄紫雷剑诀引起宗门首座之间分歧,若姜石再故意露出对南宫北斗一脉敌意的话,则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姜石本性跳脱,但入沈元希门下后日益稳重,但此时姜石呼吸微乱,沈元希与清静真人均察觉到不对,互相凝视一眼。
眼神中带着疑惑和慌乱的姜石,丝毫没有绕弯子:“弟子于门前值守时,陆济师叔言行有异,弟子待诸位师叔皆散去后探查,于一处草丛中发现了此物。”
姜石自袖中取出一个不过掌心大小的紫金色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各式莲花,精巧之极。
沈元希盯着此物,目中亦闪过一丝惑色:“藏机盒?”
藏机盒出自千机派,以无灵性之木为材,通过无数零件拼凑而成,需以特殊手法开启,否则此盒内部雷火自毁。
但此物并无灵性,木材也只是稍微坚硬,内部所容空间极小,本只是某位千机派的弟子游戏之作,用来炫耀自身技艺精巧罢了。若是普通凡间,藏机盒倒是一个藏隐秘事物的精巧机关,可于仙家手段众多的修仙界而言便算不得什么。
沈元希接过藏机盒,将之放置于棋盘中央。
他有些不明白,事到如今,陆济还想做什么?
…………
留仙湖畔,一处较为偏僻的竹筑中寂静一片,与湖畔热闹处完全不同,显得十分冷清。
每一处竹筑四周皆挂有轻透飘逸
的纱帘,湖边的风轻轻吹送,内里人影若隐若现。
这一处竹筑属于沈家。
众所周知,沈元希与家族不睦,就算近来关系似乎融洽了许多,但沈氏之中如今佼佼者极少,家主又病重在床,此次来存微恭贺送礼的只有几位管事。
不过,沈家在神霄派与钟柳派均有弟子,钟柳派的沈元秀这次也跟随师长一同前来。
哪知沈家刚到存微,沈元希重伤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自然坐立难安。可是,清静真人发来话,拒绝旁人探视打扰,沈家这些人便只坐一处讨论,一副无心与其余宾客来往的模样。
然而,纱帘帷幕之中,沈元秀却有几分坐立难安,时不时用有些好奇加害怕的目光偷偷瞥向下方左手边坐着的那人。
她心里既害怕又紧张,又有一丝兴奋,俏丽的脸微微发青。
沈元秀万万没有想到,族中的管事借着商讨沈元希受伤的事邀请自己过来,会被人扣在此处脱离不得。
“元秀姑娘,请不用紧张,邵某不会对你不利,只是需借用姑娘身份便利一会而已。”沈元秀下首那人眉目清俊,声音尽量柔和,正是乔装进入留仙湖的邵珩。他身旁则分别是詹幸川和同样乔装的玄英。
他以沈家管事的身份直接进入了存微山范围。
邵珩对面坐着的是沈家真正的章管事。
章管事捻了捻胡须,安慰沈元秀道:“十七小姐不必担忧,今日之事家主也是知晓的。”
沈元秀也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娇纵少女,待略微平静下来后,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在地平关那认识邵珩,后来存微山的一些事,也因为她出身沈家的缘故,多少知道一些内幕。
她眼睛鼓溜溜一转,问道:“你胆子真大,我记得存微山可还没撤了对你的绝杀令。你不怕我走漏消息?”
邵珩没什么反应,章管事却脸色变了变,目光往乔装打扮后似笑非笑的玄英面上一转,心里微微一颤,露出几分苦笑。
能让你知道,自然不怕从你这里走漏消息。
一个资质一般的十七小姐,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沈元希,家主自然会选择后者。
沈元秀见邵珩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脸颊鼓了鼓,忽然又歪头问道:“这么说来,元希兄长的伤应当无事?”
邵珩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元秀泄了气,直接问道:“你把我扣在这里,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元秀就看见邵珩微微转头看向外面。
“存微宁青筠,不知元秀姑娘可在?”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在外响起。
竹筑之外,有美一人。
沈元秀先是迷惑,而后诧异,最后仍是茫然。
宁青筠出现在留仙湖畔,因其容貌风姿,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注意,可惜美人惊鸿一瞥,便不见其影。
周子安遥遥看见,得知宁青筠是去见沈元秀后,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杯子。
第二十六章 入瓮
“沈元秀……”不管周子安曾经如何鄙薄沈氏的短视,但对沈氏一族的人自然有所了解。
当初,南宫北斗、上官诚泰、宁青筠外出地平关任务的事,周子安也知晓,略一思索便想起这件事。地平关下的细节披露不多,但凭周子安的人脉能耐,也查得出当时参与其中的人有哪些。
宁青筠此来,若只是叙旧,自然说得过去,可周子安却觉得以宁青筠的性情不像是会与别派女弟子叙旧的人,再加上沈元秀出身沈家……
周子安有些头疼的揉着脑门,遮住眼中那点惊骇,忍了半响才忍下亲身前去那一座竹筑看一看的冲动。
“若真是他来了,我一旦过去,只怕他身份更加藏不住。”周子安叹了口气,心道:“一动不如一静,邵珩啊邵珩,到底你我相识一场,且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周子安放下酒盏,突然余光瞥见一人遥遥看着刚刚宁青筠消失的地方,脸色顿时一变。陆济察觉到周子安的目光,转过头去,轻轻一笑,转身离开。
“咦?”周子安忽然察觉到陆济身上有什么变化,似乎没有前几日那般阴沉,一时不知是好是坏。
他专注于陆济,却忽视了其他。
周子安这边抓心挠肺地不敢妄动,邵珩这边却似乎混不在意自己已被个别人猜到了行踪,只沉默坐着,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水,好似要钻出个洞来。
因有外人在场,宁青筠本就性子冷清,只与沈元秀问了声好便坐在一旁。她坐姿秀美却如松竹挺立,只微微如天鹅般低头。
沈元秀只觉岁月没有在宁青筠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反而让她愈发美丽。
看美人自然赏心悦目,但沈元秀好奇极了,今日这几人究竟想唱什么戏?可宁青筠入内以后,除了开头问好一句,便再无他话,连章管事都不吭声。
又过了一小会,沈元秀实在忍不住:“宁……”
话还没出口,宁青筠缓缓站起,对邵珩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邵珩这时才微微抬头道:“有劳你走这一遭。”
“这没什么。”宁青筠目光在邵珩没什么情绪表露的面上转了一转,摇摇头自嘲道:“若不是我修为低微,恐反而连累你,我本也该留下的。”
邵珩没接话。
“这不仅是你的复仇,也是我的。”宁青筠想起过去针对自己所布的陷阱,目中闪过冷色。
既然曾经被人轻视利用,如今便继续让他们轻视利用她这个弱点吧。
“你……要当心。”宁青筠离开之前,终是没忍住。
“我知道,多谢。”邵珩点了点头。
宁青筠走后没多久,夜幕降临之时,邵珩便放了沈元秀离开,只不过玄英却跟随沈元秀身后以作监视。
想到沈元秀离开时微微发青的脸,邵珩也笑了笑。这个姑娘过去骄纵看不起旁人,现在想想也只是年幼无知罢了,如今倒是比过去有意思一些。
“沈氏年轻子弟中若多些磨练,日后未必不能真正成为师兄助力。”邵珩自言自语了一句。
章管事
没有修为,自然听不见他的话,詹幸川就在一旁,自然听得分明。
“公子既然知道大族作用,却为何今次丝毫不用星罗宗的力量?公子虽说背负了存微的绝杀令,但幸川认为,公子若以星罗宗长老秦修之名前来,能更加震慑您的敌人,也能光明正大入留仙湖,甚至公子的安危也可……毕竟,欧阳城主得了宫宗主的圣蛊方能苏醒,星罗宗又已不是过去的星罗宗了。”
这些话,詹幸川心里藏了许久。
他过去是散修,如今跟随邵珩,也算半个星罗宗的人,确实不太理解邵珩的决定。
“星罗宗虽然换了宗主,变更了宗门法规,可终究仍是魔门。太律真人的脾气,不可能允许星罗宗长老入内。”邵珩没有解释太多,只随意挑了一条。
他心底,确实不愿意借用星罗宗的声势来逼迫存微。而倘若他当真用来星罗宗的名头,只怕彻底如了费案的意。
邵珩起身与章管事点点头,往属于自己的竹屋走去,边走边对詹幸川道:“幸川,最迟明晚,若我屋内有任何异样,你便可按之前所说给沈师兄发出信号。但你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我屋十丈之内,你记住了。”
“是。”詹幸川停下脚步,目光担忧地看着邵珩独自进入竹屋之中。
他心中惭愧:若不是他们找到的证据不足以指向哪位首座,今日岂会让邵珩亲身冒险?
…………
宁青筠猜到邵珩如今的打算,心中有如一团火在烧。有无能为力的不甘,更多的是担忧和惧怕。
可过去的事让她知道,越是这样越不能轻举妄动,表面上更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朝阳峰上,她轻轻与路过的师姐妹点头致意,清冷依旧,独自返回洞府。
刚踏入洞府外的花园,宁青筠全身一紧。
初春的院落中,只零星开了三两朵指甲盖大小的花骨朵。不知何时起,清璇真人静静站在枝叶丛中,弯腰抚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师……尊……”宁青筠惊讶之下,一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清璇真人那仿佛洞悉所有的目光下。
…………
夜色逼人,留仙湖上丝竹渐渐悠远。
竹屋之内十分宽敞,邵珩负手站在窗边,望着今夜深沉的天空。
浓重的云朵遮掩了所有的星辉与月华,只远处留仙湖上有星火点点。
忽然,天空中似有流星划过。
邵珩瞳孔微微一缩,背负的双手反向掐诀,整间竹屋如水波般晃动,好似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开来。
远处的詹幸川掌心全是汗水,正要将掌心那枚同音玉环捏碎,却见邵珩所在的竹屋微一晃动,又恢复了原样。
詹幸川先是一愣,旋即咬了咬牙,仍然将那同音玉环捏了粉碎。
那同音玉环乃是一对,另一枚便在沈元希手中。
邵珩以身为诱饵,故意让人通过宁青筠的举动暴露自己踪迹,就是打算等詹幸川捏碎了这同音环,沈元希即可得知,当携清宁、清静二位真人一同现身此地,将袭击者拿住。
可詹幸川屏息等待了十息、二十息、三十息……四周仍静悄悄一片,没有出现沈元希或清宁、清静任何一位的身影。
詹幸川霎时就向冲进竹屋内,却又想起邵珩的嘱托,一时进退两难。
但他若靠近竹屋,便会发现竹屋之内,空荡荡无一人,仅地面上却多了一尊玉色小塔。
玉塔之上,有七色宝光急促地闪烁着,似在强行压着内里的什么东西,数息之后宝光湮灭,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
归元峰,存真殿上,太律真人横眉冷目,对面站着神情颇为难看的沈元希。
玄武峰,太安真人则目光奇异地看着清宁真人派来邀他前往留仙湖的道童。
朝阳峰,清璇真人缓步于香茵,朝留仙湖方向而去,身后跟着难掩震惊的宁青筠。
玄武峰另一处,清丰真人眉目冷峻,任周子安面色苍白地跌坐在蒲团之上,走出洞府。
明心峰,陆济双侧衣袍如振飞之翼,他容颜憔悴,不复昔日俊朗,却展颜而笑,神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
邵珩四周,如混沌鸿蒙,漆黑一片。
剑气纵横,如密密麻麻的罡风般在他与对面那人之间肆虐,稍一出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自对方出现,到邵珩凭慈云斋出借的灵宝浮屠塔,再到对方施展神通禁锢了浮屠塔内空间,不过短短三两息。
剑光铺天盖地而来,邵珩一边抵挡腾挪闪躲,一边开口:“既劳首座亲自出手,何必再遮掩形貌?”
对面那人全身笼罩着浓重的黑雾,遮掩了容貌与身型,连高矮胖瘦都看不出分毫。邵珩如今无天幻幽珠在手,单凭他自己修为,竟也看不透对方容貌。
浮屠塔是慈云斋斋主借他的空间之宝,主以困人、禁锢之用。内里空间为浮屠界,有七色佛光,威力极大,可诛灭一切鬼邪之物。
但此物若想对付敌人,却也需主人亲入浮屠塔中,方可借用其中七色佛光的威力。
今日,邵珩本是打算以自身诱对方来袭,用浮屠塔困住自己与对方,待沈元希携师伯、师尊到来,自然能将对方捉拿。
若来的是“清”字辈那人,邵珩自然无所畏惧。
若来的是那位首座,邵珩自忖周旋片刻并无问题。
但敌人被吸入浮屠塔之后,抬手施展神通,仿佛移天换日,邵珩转瞬之间便失去了对浮屠塔的控制,连原本该在塔中出现的七色佛光也毫无踪迹。
敌人手中一柄漆黑的巨剑,仿佛幻化而成,邵珩也无法从剑上看出他的身份。听到邵珩的话,似乎是笃定邵珩今日必死,漫天剑气突然一收,那人幽幽开口:“小辈,拖延无用,别说元希与清宁、清静此时脱不开身,就算脱开身,你以为你我还在浮屠塔内么?”
邵珩心里微微一沉,他确实感应不到浮屠塔的气息,但心中仍存疑惑。
“你太小瞧了本座,此为本座所开辟的空间,与你原本所在已相距千里。你有心诱本座出手,本座岂会轻易前来而不做准备?”那人声音低沉地冷笑道。
第二十七章 师徒(上)
初春的山林被夜色笼罩,薄薄的寒雾于草木间弥漫。
留仙湖星火如雨,另一边的山林却深沉如墨。
清方真人一手执着拂尘,一手负在背后,驻足于黑暗之中,望着留仙湖偏僻一隅的某间竹屋。
惊蛰未至,林间仍极为安静,只有偶尔飘荡而来的、如泣如诉的风声呜咽着。
清方真人不知在等待着什么,一动未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忽然,清方真人侧耳微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而后带着一丝决然的神情,朝他先前望的那一处竹屋走去。
每走一步,那苦涩的笑意就淡去一分,身上的杀意便多出一分。
可是,黑暗之中,突然有人挡住了清方真人的去路。
天空中一丝月华自单薄的枝叶间漏下,照在前方出现的人脸上,清方真人如雕塑般的神情骤然一变:“济儿?!”
陆济身着亲传弟子正服,头顶宝莲冠,头发一丝不苟地固定在宝冠之中,低眉垂目,朝清方真人道:“师尊,莫再去了。”
清方真人闻言神情再变,目光复杂地盯着陆济半响。
…………
对方说话之时,邵珩也并未停止神识向四周探索。
此方空间看似极广,但无日无月无星,只混沌一片,四周有某种禁制,呈现如同黑雾,在一定程度上压制着神识的探索。
邵珩将神识放出周围十丈便感觉到凝滞,再往前便受到厚重的反弹之力,将他神识阻挡并弹回。他尝试以水明安传授的控诀联系浮屠塔,却只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联系。
若敌人所言不差,沈元希那头必定出了岔子。
但邵珩却没有慌乱的情绪,收回神识的他将目光投向对面仍然遮掩着形貌之人,笑意中带着几分冰冷锋芒:“也好。”
只见邵珩身周仿佛有无形气劲散开,黑雾被迫散至远处。他眉间浅痕微微一亮,跃出一星浩瀚的白光,如同黑夜中最亮的星辰,绽开夺目光华。
那光华如鱼般跳跃至邵珩右手之中,化作一道雪白剑气,时长时短,吞吐寒芒。
昆仑神剑剑气所发的光亮,倒映在邵珩深邃的瞳孔之中:“清静师伯所定之策,终究不愿我逼迫宗门太过,可我不同。”
雪白剑气倏忽炸开,突然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出紫色雷霆,环绕于剑气表面,赫然是神霄紫雷凝于昆仑神剑剑气之上。
邵珩昂首道:“师尊之仇,由我亲自来讨,实在再好不过,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昆仑神剑能沟通神霄紫雷的缘由,邵珩并不清楚。一来可能是神剑来历不凡,本身即可沟通天雷,二来也可能是当初天机剑毁时,残余气息被昆仑神剑所容纳所致。
不管如何,清言都是死于神霄紫雷剑诀之下,这笔帐,邵珩自然要算回来。
话音未落,昆仑神剑已分裂成数道紫白交错的巨剑,如擎天立地,交错斩向对面黑雾中那人。
“哼,狂妄!”对面含怒一哼,此方空间狠狠一震,连同昆仑神剑斩落的速度也仿佛微微一缓。
但神剑所含威压源自太古时期,哪怕此地禁制,也只是缓了一息。
那人也不慌张,抬手一指,黑雾笼罩的飞剑应声
跃起,分离出八道凝如实质的飞剑,齐齐迎上。
八道飞剑之上,紫光雷霆游走,赫然又是神霄紫雷剑诀。
双剑交错而过,刹那间此方天地雷霆万钧齐齐炸响,头顶上方聚集了大片大片的雷云,电光如蛇,浓郁的紫色蕴藏着毁天灭地的气息,而后轰然湮灭。
八道飞剑齐齐一震,倒飞而回。
昆仑神剑如巍峨山川,立于此方天地中央,岿然不动。但邵珩自己却倒退三步,耳鼻之中皆有一丝鲜血渗出。
这一番交手,邵珩借神剑威能而未败,但于紫霄神雷剑诀本就是威力极大,碰撞之下给自身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对面那人不知是同样受了伤,还是没有料到邵珩如今的能耐。停顿了足足三息,才发出一声比先前微弱许多的冷哼。
之后,对方再度出手,似是一心想置邵珩于死地。
邵珩并指而动,以攻对攻,脚下步伐如星辰流转。
敌人身为一峰首座,剑术造诣邵珩自然不敢小觑,但他隐约心中惊讶地是,无论是神霄紫雷剑诀,还是万象幻星剑诀,对方似乎都很熟悉。
茫茫剑雨之中,邵珩发现自己无论用何招数,都似乎被对方所预料得分毫不差。仅仅这么一分神,短短数息之间,敌人的八道飞剑已步步压迫而来。
…………
清方真人看着自己的弟子兼侄儿,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急功近利导致修行出了差错,才会性情转变、毫无寸进,原来竟是心结所致,倒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失职。”
“清言师叔死后,师尊确实心境不复从前,自不会太在意旁的。”陆济自嘲一笑。
“你是何时猜到的?”清方真人看着陆济面上笑意,微微觉得面上一刺,转问道。
陆济抬头,看着清方真人答:“很早了。灵玑洞天之中,我对傅安宁之死有所怀疑,归来之后,师尊认为此是小事,轻轻放过。我虽听从了您的话,但一次回族中时,却无意间发现了族中与傅氏的关联……”
听到此处,清方真人淡淡说道:“你虽锦衣玉食,但自小谨慎多思,不过我并未留下把柄,你又能知晓多少?”
“我身为陆氏嫡系,又是师尊您的侄儿,想要查陆氏近五十年间的变动,自然轻而易举。您确实没有什么把柄,但……只是些许门客调动及人员伤亡,我便猜得七八分了。不过那时,我只是怀疑,当初玉泉峰清怀师叔身死,清言师叔落入万法门的陷阱最终碎丹重伤,与我陆氏有关罢了。”陆济面上笑容颇有几分惨然,“但紧接着清言师叔毙命于金泉湾,邵珩离宗出走的事发,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陆氏满门上下,从此陆济沉默不语,自闭于门中不出。
清方真人眸光一闪:“你早已认定是我,却沉默六年,今日却又为何来此?”
沉默六年,玉泉一脉与陆氏一族孰轻孰重,陆济早已做出了选择,更何况他与邵珩、沈元希交情不过尔尔。
陆济身为陆氏嫡系,察觉到族中人手调动异样自然容易,但除此之外,旁人却难以从那浩瀚书卷之中将当年之事与陆氏串联起来。
“弟子有些话……不吐不快。”陆济抬眼,直视清方真人说道:“弟子想问师尊,
若只是为了陆氏一族更进一步,为何却偏偏是依附于那人?”
清方真人脸色微变,陆济此言之下,意味着这六年之间,他并未真正自闭于门内。此时一想,清方忆起近些年陆济零星几次离山的时间,不由面沉如水。
陆济上前一步,逼视清方:“若是一步错、步步错,可师尊是否又知晓,那人不过是利用世家,一旦事发便会被当作弃子。届时,陆氏一门被打落泥潭不说,满门性命皆堪忧。师尊,这当真是你想要的么?弟子不信您想不到这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要一意孤行,任由那人利用?”
清方真人沉默不言。
陆济见状掀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顾地上肮脏的泥土以及尖锐的石子。
再抬头时,泥水混合着鲜血蜿蜒陆济的鼻梁淌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师尊……弟子虽不堪重用,比不过旁人……自私自利也瞻前顾后,却也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陆济沉默不言,是为了陆氏满门,可从此心结缠身,道途断绝,日夜难安。
周子安能察觉到的事,如今心思愈发细腻的陆济又如何不会察觉?
但这一次,陆济不打算沉默。
“师尊,如今……为陆氏满门计,请自缚往归元峰……”陆济声音嘶哑。
清方真人目中锋芒毕露,透出几分杀意与挣扎。
只是,还未等清方做出任何决断,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自一旁响起:“好一个大义灭亲,清方你还犹豫什么?”
…………
四周雾气汹涌,如同海浪滔天,皆是被邵珩与另一人剑气所卷,被迫往远处滚滚而去。
几番交手之后,邵珩却隐隐察觉不对。
这八道飞剑组成的剑光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剑影游历来去,如同无数流星划过天际,细看之下,情不自禁产生一种眩晕之感。
邵珩心觉压抑,有一种欲呕之感,昆仑神剑的剑光成环状将他拢在中央,却没有反击。
八道飞剑所成的剑光,组成一张如黑夜一般的幕布,自上方缓缓压下,如天地开合,即将绞杀当中的生灵。
若任由那夜幕一般的剑影落下,任何人都会被剑锋千刀万剐。
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古怪感觉一直于邵珩心头挥之不去。面对这般缓缓逼近的无数剑影,明知一望便头晕目眩,邵珩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它,无法出手抵挡。
剑光划过的速度越来越快,邵珩的双目却越来越亮,昆仑神剑的气息越发安宁。
眼见那漫天剑辉即将把邵珩吞没,那八道飞剑所成剑阵却突然一顿。
“为何不反抗?”浓郁的黑雾之中,那声音苍老无比。
邵珩紧紧抿唇,神情变幻数次,声音带着颤抖和不解:“弟子……不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恢复了清明,再度开口时语气平静了许多:“师祖,弟子不明白。”
漫天剑光倏忽一转,八道飞剑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星耀灿烂,自在流转。
黑雾尽数散去,半空中露出一个身形瘦小佝偻,太皓真人满头白发,远比六年前愈发苍老,可他面上却带着淡淡笑意,注视着邵珩。
第二十八章 师徒(下)
那个声音自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时,陆济猛地抬起头,目光亮得出奇,嘴角极快速地轻轻一勾。
他见清方听见那句话后,目中流露出的杀意与挣扎,抬手拭了拭额上鲜血,心中再无犹豫,于是嘶声道:“陆承正,你可知这位太安首座此刻正与清宁师伯于另一处‘品茗畅谈’,待事发便可将你作为替罪羊,他自己却一心想着全身而退。”
清方俗家本命即陆承正,此时陆济身为侄儿和弟子,如此称呼已是不敬之极。
但清方没有时间动怒,而是从陆济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不由脸色刷白。
今夜,太律真人绊住沈元希与清静真人,是清方有意为之。太安真人前往清宁真人处,一是试探并绊住清宁,二是利用清宁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后他与太安真人的身外化身联手先除去潜入存微的邵珩。
陆济所言“替罪羊”之事,清方自己心中有数,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但这些事,清方从未告知过陆济,他从何而知?
清方不禁心如擂鼓,霎时间冷汗淋漓。
阴影之中,太安所在的身外化身亦觉出一丝不对,抬手便欲一掌压下,将陆济压成肉泥。他这具化身自不如本体,但对付一个陆济却绰绰有余。
单威压,便已让陆济无法动弹。
可陆济口吐鲜血,双手撑地却放声大笑:“没用的……”
夜幕之中,有剑光暴起如虹,横贯而出,挡住了太安压下陆济头顶的掌势。
“……来此之前,我已经将所有证据交给了太律师祖。”陆济抬起头,咧嘴一笑,缓缓说了下去。
“你……”清方颤抖着伸指指向陆济,说不出话。
夜空明月仿佛光华绽放,林中纤毫毕现,陆济和清方所在的旁边,从三个方向现出数个人影。
清静真人缓缓收剑,随手一拂将陆济移送至身后。
清璇真人衣带翩然,银色飞剑悬在身侧,清冷目光却没有看向清方或者太安的身外化身一眼。她身后,跟着掩不住震惊的宁青筠。
另一侧,周子安脸色同样苍白,跟在清丰真人身后。
他目光看着血污满面的陆济,神情复杂。只听自己师尊清丰真人用平淡的话,一字一句道:“弟子斗胆,请师尊往归元峰领罚。”
留仙湖高空之上,传来一声沉闷厚重的雷响,如同春雷响彻天地。
湖上火烛点点,歌声绕梁,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隐秘了起来,其中之人对头顶天空的沉闷雷声丝毫不觉。
与此同时,太安身外化身闷哼一声,真身被清宁所困,一时半会难脱,这具身怀化身有金丹后期修为,本也是他不得已时的退路,于是心中电光火石一转后道:“周奇水,你敢叛我?你以为这样你和周氏就可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周子安脸色愈发没有血色。清丰真人面色微微一暗,目光冰冷。
太安为祸首,清丰真人等嫡系弟子必受牵连,更何况自周氏入玄武峰门下后的这些年里,岂会不为太安行便利之事?
陆氏因清方缘故深陷其中,已是铁板成钉,但他周氏受人蒙蔽驱使,到底未直接参与,尚可一搏。
只不过,周氏千百年声誉不免受损。
而太安此时如此诛心之话,更是让清丰心寒无比。
百年师徒,周氏的尊敬,也不过是利用的工具罢了。
这时陆济吃吃一笑,冷冷道:“当初布局谋划害清言师叔碎丹的是陆承正,杀清言师叔的是你太安,从头到尾,与周氏何干?若有干系
……”陆济露出一分惨色道:“……若有干系,也是我所为,不过是我病就乱投时的行为罢了。”
在场之人俱是神情微微一变,没有想到陆济竟会说这番话。
而这时,太安分身趁机便想清静真人已出剑纠缠住趁机欲走的太安分身,清璇和清丰则也左右拢向清方。清璇的飞剑剑光猛然一亮,而后如夏日夜中万千的流萤,一半朝清方而去,一半却襄助清静阻挡太安分身逃走。而清丰真人则只是甩动拂尘,如洒天网,封向清方四肢。
清方见状怒极反笑,看向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嘲讽道:“你真是我的好徒弟,陆氏的好子孙!你……”
清丰拂尘袭来,清方头顶一道剑影盘旋而出,扫向身旁,声音切齿中带着一丝恐惧:“……你口口声声为了陆氏全族……却亲自给陆氏封死了退路,你……你岂不知你师祖脾气……陆氏将再无翻身之日啊!”
清方心中恨意与恐惧如火如荼。
他年少时接过重振陆氏的担子,一心要让陆氏重回往昔与南宫比肩的辉煌。
所以,清方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也好,与虎谋皮也罢。对付清怀、清言,一是嫉恨那二人天资,二也是恐惧玉泉峰所掌控的天枢查出什么。
但,只要一想到太律如今已知晓一切,清方就心神皆颤。
月华如练,陆济直挺挺跪在不远处,眼眶通红。
………………
邵珩没有想到会这样与太皓真人相见。
四周星河灿烂,太皓真人没有理会邵珩的话,指着东方青龙星宿道:“你曾在摩崖云海呆过一年,当时青尊仍在,也不知从中领悟到了几分。观你今日之剑,万象幻星剑诀也好,神霄紫雷剑诀也罢,虽然威力浩大却凭的不是你自己的本事,靠的旁物加持。你修为上去了,剑道一途却竟是没什么长进。”
邵珩面色茫然,不明白太皓真人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太皓真人也不在意,抬手恍如摘星,刹那间东方七宿如同落入他手,化作七剑猛坠长空,刹那间撕裂了夜幕,仿佛割裂了空间,横断了天地。
漫天星斗,均如剑高悬。
邵珩为天地剑势所迫,呼吸短暂一滞,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玉泉峰上,他初次修习万象幻星剑的时候。
可也只不过是一个恍惚而已。
太皓真人随手一指,浩瀚星空就随之一动,剑势便随之而变。邵珩只静静听着、看着,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太皓真人依次讲完了四方剑势所有变化,最终袖袍一动,收起星光万点。
邵珩沉默不语。
天空中七道佛光低垂,悠悠旋转,浮屠塔内情景重现。
太皓真人面上笑意淡去,盯着邵珩没再开口。
邵珩心中很想问一问,太皓真人今夜来此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阻止他?
可邵珩抬头看着白发苍苍的太皓真人,突然心中万般复杂的念头统统一散而空,忍不住鼻头一酸,跪了下去。
太皓真人见状嘴唇微微抖了抖,原本打好的腹稿也说不出来,只化作一声叹息。
浮屠塔内寂静一片,七色佛光时而如虹悬挂远处,时而如剑指向四方。
还是太皓真人当先道:“你不必着急,就在不久之前,陆济向太律师兄吐露了一切,并将自己所搜集之证据,交到了元希那里。太律已禁绝存微大阵……太安他……跑不了……”
邵珩听到这里,微微吃惊地同时,也不禁露出一丝喜色。
“……如果
没有陆济,你就打算凭你这点本事,对付太安?”太皓真人突然冷笑一声,疾言厉色道:“你这几年就是这般莽撞行事的?还是你觉得自己掌握了昆仑神剑,就可无往不利?笑话!”
“师祖我……”邵珩微微愕然,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师祖怎么知道昆仑神剑?
“太安并非世家出身,但是天资过人,是我们这一辈中年纪最轻、资质却仅次于掌门师兄的人。你以为你有浮屠塔可用,却不知存微宗门大阵连接的各峰中均有一处小洞天,存微首座可随身祭出,借此传送转移。你与元希擅自做谋,却不通告如今掌管大阵的太律,太安随时可凭小洞天转移离去。届时,太安逃之夭夭,你一场大闹却毫无结果,存微声名又何在?若没有陆济的证据,太安他大可将一切推到陆家,甚至周家身上,到时候你又怎么办?”
邵珩方才见识过太皓真人放出的小洞天,知道师祖所言不虚,声音低了几分:“弟子……与师兄几番查探,这次追踪所得证据……涉及陆氏居多,太律……代掌门……”
言下之意,邵珩和沈元希都不敢信太律真人。
太皓真人心头悲哀一片,想到今夜发生的一切,想到自己连番死去的弟子清言和清怀,目中闪烁着星点泪花:“掌门师兄……若你当初选择的不是我而是太安,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走吧,外头也该差不多了。”太皓真人深深吸了口气道。
邵珩抬头,忍不住握了握拳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仍有些不甘。
太皓真人仿佛明白邵珩的不甘,淡淡说道:“出去看看再说吧。”
…………
月色之下,周子安清清楚楚地看见陆济微微一笑。
下一刻陆济抬手一道银光刺入他自己的胸膛狠狠一划!
缠斗在一处的清丰、清方、清璇皆是一顿。
清璇真人这一顿,立时分了神,太安分身从中觑到一丝机会,便夺路而出。清静真人剑光一转,立时追上。
“陆济!”周子安大惊失色,将委顿在地的陆济翻转扶起,而后心头一片冰凉、震惊……
陆济这一剑,不仅直接搅碎了自己心脏,还连带划过气海丹田,整个胸膛血肉模糊。
“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周子安低吼一声,宁青筠本在一旁戒备,此时也忍不住走过来望向瞳孔开始涣散的陆济。
“师……尊……”陆济气若游丝,喃喃道:“……错了就是……错了……一切罪责……我陪你一起……承担……”
偿还你抚育之恩,全与你师徒之情。
清方浑身颤抖,陆济声音再轻,也如同雷鸣般响在他耳中。陆济父母早亡,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之后更是同宗师徒,情同父子。
“济儿!”清方心神皆震。
清丰拂尘一卷,扫过清方背部,清方一个踉跄朝陆济方向跌去。
一道银色光芒自清璇手中飞出,立时将受伤的清方捆了个结实。
清璇真人没有停留,御剑往留仙湖高空而去,前去协助清宁真人。
清丰则留在原地,满面复杂。
陆济对自己下手太狠,没给自己留半点生机。
这时的陆济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紧紧抓住周子安的袖子喃喃道:“陆家……陆家……”
周子安当然明白陆济此时期盼的是什么,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无视了师尊清丰投来隐晦的示意,大声道:“好!你放心!”
仿佛听到了周子安的承诺,陆济松开了手。
第二十九章 集英剑鸣
“轰!”清宁真人身躯剧震,身前苍苍剑光顿时一暗,显得散乱了起来。
他是掌门首徒,虽说单论剑道一途,门内公认清静更胜一筹,但清宁根基深厚,道法精通,他观鱼悟剑,悟的是法剑。
剑出则法起,与天地道法相合,幻化五行乃至各类精灵。
阵法之中,灵光点点,如梦似幻,穿梭于狂风暴雨之中,却被两道狠戾锋锐的剑气逐一斩灭。
清宁真人面色沉凝,心中依旧不慌不忙。
他提前布阵,笃定太安今夜无论是否亲自出手对付邵珩,都会寻机会靠近留仙湖附近。清宁的邀请,正中太安下怀,省去了理由,太安还想借此用清宁来佐证自己清白。
清静那边方动,清宁便发动密法,将二人转移至留仙湖高空大阵之中,隔绝内外气机。除阵法之利,又有太律真人于归元峰主阵处掌控宗门大阵,断了太安的退路。
不过,随着阵中风雨因剑气汹涌而愈发狂暴,清宁真人眼角微微抽了抽,心中不免再度刷新了对太安的看法。
“太安师叔,事已至此,何必再斗。”清宁随手一指,一点灵光化作万丈巨木,如同擎天巨人手中之剑,压向太安。
太安面无表情地举手一挥,四道快如闪电的剑光交错闪过,刹那间将巨木四分五裂,湮灭化作点点灵光。
同时,另有十二道剑光,从狂风暴雨之中升腾而起,分别向阵法四角枢纽攻去,企图将大阵撕碎。
云雾汹涌,阵法之中狂风大作,剑光去势肉眼可见的微微顿住。
然而下一刻,十二道剑光齐齐雷鸣,穿云破雾,将周围阵法所化风雨撕成粉碎。
清宁真人脸色一变,立时察觉到阵法枢纽有崩溃之兆。他虽猜到太安绝不会束手就擒,但如今太安退路被封,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是太律真人出手所为。
清宁真人不明白,对于太律真人的性子,太安只会比清宁等人更加了解,为何还负隅顽抗至此?
留仙湖上还有别派之人,虽有阵法隔绝,后赶来的清璇又施加幻阵,也未必瞒得过元婴高人。但此番来恭贺人之中的元婴修士俱是沉稳之人,就算察觉到了什么,也不是乱嚼舌根的性子。只要今夜影响范围不波及那些低阶修士,存微这番清理门户的阵仗,多少还能存下些许颜面。
可未料想,太安的困兽之斗,令清宁有些支撑不住了。
眼见阵法即将被那十二道剑光彻底绞碎,阵中风雨已弱化消散时,太安头顶徐徐展开一片星幕。
八道剑光向四方散开,与太安的剑气碰撞在一处。趁此机会,清宁法诀一变,将阵势转动,四方枢纽隐没于风雨之中。
“太皓!”太安霍然抬头,目光中仿佛燃烧着熊熊之火。
大势已去,太安自然知晓今夜自己一败涂地。
可胸腔之中那股忿懑之气回荡心田,令他不愿意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这股忿懑,在太皓出手之时达到了顶点。
过往的恩怨,所图的破灭,全部化作一腔烈火,随着十六道剑气一同宣泄而出,攻向太皓真人。
惊天动地的轰鸣,整片留仙湖波涛滚滚,群山摇晃,湖中之人纷纷察觉到了异样。
狂风暴雨之中,八道剑光自夜幕中如流星般坠下。眼看即将吞没太安之时,八道剑光倏忽一变,如同八道锁链将太安捆了结实。
太安真人闷哼一声,随后站直了身子看向太皓真人以及太皓身旁目光冰冷的邵珩。
仿佛先前的出手将一切情绪都发泄了个干净,此时的太安看不出喜怒,只似笑非笑地对太皓真人道:“我早知你一直藏拙。”
太皓真人花白头发随风而舞,对此没有回答。他见清宁与清璇飞到身旁,才对二人点了点头,袖袍如鼓风般涨大,将太安与邵珩分别一卷,便消失无踪。
清璇真人脸色微变,忍不住开口道:“清宁师兄?”
这时,阵法彻底溃散,所有阵旗光华散尽,倒飞入清宁手中。
听到清璇的声音,清宁真人摇了摇头道:“你我先去存真殿向太律师叔禀报。”
…………
归元峰存真殿内,太律真人听着清丰真人低沉的话语,看着下方两具尸体,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根。
周子安站在清丰真人身后,神情逐渐平静,只偶尔望向陆济尸身时露出哀伤。宁青筠也随清丰真人到了存真殿内,但她只静静站着,就像一尊雕塑一般。上方几位首座同时形成的强大压迫,也似乎影响不到她。
除太皓真人与太安之外,各峰首座均在殿内。就算太律先前未曾明说,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也都已知道今夜为何而来。
就在刚才,清丰带着清方和陆济尸身返回存真殿内复命,清方认下所有事后,自碎头颅而亡。
存真殿上,血溅三尺,面目全非,意为无颜面对师尊太律真人。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时寂静一片。
就连脾气最为暴躁的太岳真人也一言不发,一向心软的太仪真人更是微微别过脸,不忍再看。
唯独太律真人神情冷漠,没有丝毫动容,好似死的不是他的弟子、徒孙一般。
“死得好,也省了我清理门户的麻烦。”太律真人冷冷瞥了清方尸身一眼后道。周子安心头一颤,低下头去,只觉太律真人果然不负冷心冷面之名。
只有沈元希站在太律真人身后,看到了这位师叔祖枯瘦手背上暴露的青筋。
“清方已然供述一切,太安何在?”太尘真人常年在外,确实没有想到竟是太安,如今心中自是满满不解和愤怒。
太律真人还未开口,清宁、清璇、清静三人接连入内。
“弟子幸不辱命,已斩灭太安师叔之化身。”清静真人向众位师叔行了一礼,声音依旧温和地开口,丝毫看不出刚刚大战一场的迹象。
“好!”太律真人眉眼冷酷。
清宁真人同样行了一礼,而后道:“弟子得太皓师叔相助,已拿住罪人太安……此刻,太皓师叔已带其前往集英殿内。”
听到太皓带了太安去了供奉着存微祖师和历代掌门、先辈的集英殿,太岳真人脸色倏的一沉:“他也配见列祖列宗?”
太律真人拂袖冷道:“也好,我也想当着祖师的面问一问他。诸位师弟,同门百余年,便一同送他最后一程。”
话音落下,太律真人顿了顿脚步,而后道:“元希,你随我一起,余下弟子暂且退下,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太律真人锋锐的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大步流星离去。
“是。”众人各怀心事地应道。
…………
集英殿内,清香袅袅几许,玄木所制的牌位散发着一种令人宁静的气息。
其中最高处,属于存微祖师的位置处只悬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存微祖师盘膝闭目而坐,右手握着一卷书籍,左手抚一柄木剑,与普通道人无异的存微祖师,神情温和平静,丝毫看不出他辟易群魔的半点威风。
但站在这副画像之前,邵珩却觉得那画上祖师好像随时都可能睁开眼,从画像上走下来似的。
“你什么意思?”太安只觉祖师画像有些刺目,忍不住问道。
“……你本是咱们师兄弟几个当中,天资最卓越的那一个。”太皓真人没有看太安,“可惜你一直心结于过往,竟走到这一步。”
太安冷冷一笑:“天资卓越?不见得吧。”
邵珩目露怒意,想说些什么,却被太皓真人制止了。
“你自认为是因为当年你被世家利用犯了错误,才使得当时的掌门师叔厌弃于你,不仅掌门之位落于太微师兄,连明心峰也被太律所夺。后来,你又得知玉泉峰掌天枢之事,你更对我和掌门师兄生了恨意。”太皓真人缓缓道:“你利用清方,对付清怀与清言,乃至如今对元希出手,归根结底除了想借如今门内情形谋掌门之位外,便是想要报复我和太律。”
太安先是一颤,下意识看了看那属于先代掌门的牌位,而后略微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太皓真人:“你倒是懂我。”
而后太安自嘲一笑,又道:“不错,选择清方,是我有意为之。对付清怀、清言虽说是清方出手,但我出言诱之,才后后来的结果。只不过,我起初倒也没有要取他二人性命。清怀之事,最终与他自己心性亦有莫大干系,换做旁人……”
太安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邵珩:“……则未必如此。至于清言……”
说到此处,太安又顿了顿,似乎想起金泉湾那一晚清言平静的表情:“……纵是清方起初也未曾想要取他性命,只不过最后不得不杀罢了。”
邵珩霎时脸色铁青,嘲讽道:“好一个不得不为。”
若不是碍于师祖太皓在前,邵珩指尖剑气几乎便压抑不住。
太安抬眼晙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实如此,随你信或不信。”
若非清方与外道同谋,反被人捉住把柄,他太安岂会亲自出手对付清言?
集英殿内,落针可闻。
清言之死,对于太皓真人而言,也是沉重打击。
“你针对元希,果然是因为仍不忿掌门师兄么?”半响之后,太皓声音似有些疲倦:“清言死后,你和清方都收敛得很好。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对元希下手,也不会被小辈们利用,又被我与太律察觉。”
太安神情变幻了片刻,刚要开口,集英殿门口传来太律真人冰冷的声音:“到如今,何需问他这些?”
太律真人步如流星,神情冷峻,其身后其余各峰首座亦面色纷纷,鱼贯而入。
“上百年前的点滴恩怨,他都能记到今日,只怕是掌门师兄闭关之后,他便对掌门之位重新生了妄念。”太律真人锋锐的目光扫过太安,厌恶且丝毫不容情地说道,“你心有不甘,大可直接冲着我或者太皓,甚至太微师兄。因阴私手段诱小辈,残害门中子弟,连犯宗门大罪,按门规当除你宗籍、废你修为,抽魂永镇于知返峰底受地火炼魂之苦。”
自太律真人出现,太安便没开口,只冷冷笑着。
太岳真人等人只觉眼前的太安说不出
的陌生,恍惚间那个意气风发的师弟已随岁月消失无踪。
“到现在容你一条性命,不过是因为清方死前说不清楚究竟与何人勾结!太安,当着你师尊的面,痛痛快快说出关于缙云城和笑浪山庄的袭击者究竟是何人?”太律真人指着上方太安师尊的牌位呵道。
听着太律犀利的言辞,太仪真人依旧秀丽的面上露出几分黯然,她道:“太安师弟,你当真……如此怨掌门师兄么?”
“我自然是怨!”太安看了一眼因太仪真人出口而神情不耐的太律真人说道:“昔年我不过犯了一个错误,便被放弃,掌门之位落于太微手中……”
太岳真人忍不住怒驳:“太微师兄掌宗门四百余年,数次于危难之际庇护全宗,携玄门十宗对抗魔门。其中玉虚山野心勃勃图我宗门根基,天妖谷熊青几番试探……皆是太微师兄逐一压下!为此……为此……”
碧落峰的太松真人声音低沉地接着说:“掌门师兄本可早些踏出那一步,但却因百年前与天妖谷、阴阳宗交锋之中强压伤势,又为宗门强压境界一甲子,才使得劫数缠身,再无生路……太安,就算师兄初掌宗门时看不出你与师兄的区别,但师兄执掌宗门四百年来的一切,你有何可不服,又有何可不忿?”
太尘真人没有开口,只满目失望。
太律真人眉眼之间的不耐几乎快要顶点。清方是咎由自取,太律真人只悔未曾及早发现,亲手处置。
可陆济之死,如何不令太律真人心中伤痛?
他只想尽快从太安这里明确幕后凶人,便好了结这一切。
但这时太安突然急促且大声地说道:“不,我对太微师兄……心服口服!”
集英殿内众人俱是一愣。
“我唯一所忿,便是他要将存微上下交于黄口小儿之手!”太安抬眼看向自打进殿后便与邵珩一般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沈元希。
原本不耐之极的太律真人闻言却是一愣,脸色骤然变幻。
太安真人喘了口气,平静下来说道:“掌门师兄对元希给予厚望,我并无意见。但他却要将下代掌门之位越过我等,甚至越过清宁、清静二位师侄,直接交于元希,我不同意。”
太律真人嘴唇微微一动,却只捏紧了拳头没有出声。
躺着中枪的沈元希面露茫然,显然不明所以。今夜本是他与邵珩计划对付太安等人,结果半路全被师门长辈截了胡。本以为尘埃落定,哪知却又扯到自己身上。
沈元希虽有心日后谋掌门之位,但也没想过越过师尊清静真人。但看在场师叔祖们的神情,显然是都知道此事。
一旁的邵珩立即想到了如今存微掌门权柄四分的形势。
“我所做所为,辩无可辩,诸位同门不必再言过去,我也曾执掌刑律,我该是如何下场,不必太律你多说,心中早已有数。我承认始终对掌门之位心存妄念,但若真由太律你或者清宁、清静哪一位师侄来继任掌门,我皆无异议。可……元希太过年轻,虽然如今他已是金丹,但你们谁能确保他百年内必修成元婴?”太安须发皆扬,神情略显激动。
“诸位同门当知我存微立宗以来诸多坎坷,知晓其余门派对我存微终究虎视眈眈,元希如此年岁,如何能当大任,如何替存微全宗遮风挡雨?太松师兄,你扪心自问,当真能心甘情愿听从小辈差遣?”
太松真人被他一问,面色怔忪。
“清宁师侄,以你身份地位,当真能屈于元希之后?”太安又望向不知何时候在集英殿入口处的清宁、清静。
清宁真人面不改色:“师尊遗言如此,弟子自当遵从,有何能不能或是愿不愿的。更何况,我本也打算,若师尊所择之人是我,待我去后也将传于元希。”
太安闻言却是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清宁会说出这样的话。
“到了此刻,你仍是执迷不悟。”太岳真人摇了摇头道,“太微师兄如此行事,必有其道理,我信他,也信元希这孩子。”
“不错。”起初一时动摇的太松真人很快回过神来,淡淡说道。
沈元希眼眶一热,心头既震惊又茫然。
别说太安不解,他自己都不理解。
“太律……你也甘心?”太安有些艰涩地转向太律真人,“宗门权柄咫尺可摘,你当真甘心?”
太律真人收回先前所有情绪,只回以太安一个鄙薄的目光。
沉默了半响的太皓真人心潮汹涌,想起自己接连失去的弟子,想起掌门师兄临去前甚至刻意避开自己未曾见上最后一面,终于压不住那一丝恨意,快步走向太安身旁冷笑道:“你觉元希不配?可全宗上下,再没有谁比他更配坐那个位置了!”
说完,不等骤然变色的太律真人阻拦,太皓真人并指如剑,闪电般点向沈元希眉心。
沈元希头顶之上立时展开一片华盖一般的祥云。
“嗡!”集英殿内,供奉池鱼仙剑的所在之处,响起一声清脆的剑鸣。
集英殿外,清静真人轻轻叹息,展袖射出一道与殿内剑鸣呼应的剑影。
第三十章 飞仙之隐危灵识
原本站在沈元希身旁的邵珩只觉眼前一花,而后一股无形之力向他推来。以邵珩如今修为,仍控制不住地接连倒退数步,直到他远离沈元希一丈之外,方才止住。
邵珩又惊又忧,只见沈元希捂着眉心,身旁却多了两口如鱼戏水般环绕着他的飞剑。
“思渊?”清宁真人神情惊讶地看向清静真人,自清静真人袖中飞出的正是由他保管的思渊仙剑。
“池……鱼……”太安真人死死盯着环绕沈元希的另一柄剑,神情茫然。
邵珩听到这两口飞剑的名字,浑身一颤。
思渊剑与天净如意同为历代掌门所有,乃历代掌门所执之剑。邵珩曾数次见过清静真人代师尊捧剑跟随太微掌门身后,也曾见过太皓真人以思渊仙剑开启灵玑洞天。
池鱼剑,则常年供奉于集英殿前。
思渊、池鱼,皆是祖师存微真人羽化飞升之前的随身仙剑。
邵珩不可抑制地转头看向殿中祖师画像,又转头看向孤零零站在那里,被两口飞剑亲昵环绕着的沈元希。
待意识到这样情形代表着什么含义后,邵珩心中一开始惊讶,但下一刻又不觉意外。
“师兄……竟是祖师转世之身?”邵珩还来不及替师兄欢喜,就察觉到集英殿内气氛的异样。
他放眼看去,除了太律真人似早有预料、太安真人脸色苍白之外,太松、太岳、太尘、太仪四位首座的神情既惊且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反倒是清宁真人,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最为正常。
“不可能!”竟是脾气温和的太松真人先发出一声爆喝。
只见太松真人朝沈元希方向快走几步,却被思渊、池鱼两口仙剑气息阻拦停下,手指颤抖地指向沈元希道:“不可能!祖师是修行圆满,飞升他界与天地同寿……此事有确凿记载……有别派前辈亲见!怎么可能会有转世?”
存微山为何一直声名享誉,除了祖师爷当年辟群魔的赫赫威名,和历代门人励精图治之外,还有一个令玄门十道敬重的原因便是存微真人是近千年传说中唯一一位渡劫大乘、羽化飞升之人。
可若沈元希是存微真人转世,岂不是说存微祖师原身已陨,或是……五千年前所谓的羽化飞升,不过是一个骗局。
邵珩心头恍然,却又是一凛。
难怪几位首座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不,或许是祖师分离的神念……”太仪真人目中一亮,连忙说道。
“思渊、池鱼……是祖师的元神飞剑,若不是祖师神魂本源……不会有这般灵性自发。”太尘真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元希……确是祖师转世。”太律真人自然知道师弟们失态的缘由,他最初知道时,也与太松他们差不多。
他没想到太皓突然公布此事,但既已公布,太律真人也立时有所决断:“这便是我力劝掌门师兄直接传位元希的缘由……太安,你若仍有不服,合该找我,与掌门师兄无关。”
太安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若眼前的一切均是事实,他还有什么不服的呢?
一时间,太尘真人几位首座也陷入了沉默。
“师兄!”
“元希!”
邵珩与清静真人同时着急喊道。
在其余人都被沈元希是祖师转世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之时,也只剩邵珩和清静真人一直观察注意着仿佛同样呆住了的沈元希。
邵珩看见沈元希突然额上
汗水潺潺而下,神情痛楚乃至于整张俊脸狰狞不堪,不知其发生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朝沈元希靠去。
然而,在沈元希身旁游走的思渊、池鱼光华绽放,仿佛护主一般将他挡在一丈之外。
邵珩脸色一沉,指尖昆仑剑气就要释放而出,想用神剑之威暂时压制思渊、池鱼双剑。然而昆仑神剑却突然不受他控制,兀自于他识海之中岿然不动,如同最初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就这一个瞬时,沈元希不堪痛楚跌坐在地。
众人眼见他头顶如华盖一般的祥云剧烈翻涌滚动,毫无规律的急促聚合又急速散开,好似有一柄利刃搅合其中,要将它们撕碎一般。
在场之人顿时为之色变。
“不好!只怕是他前世记忆冲击灵识!清静,快召回思渊!”原本神情恍惚的太安真人脱口而道。
太律真人也立即出手想要控制池鱼仙剑。
可清静真人面露苦笑,他从刚才就试图控制思渊剑,但思渊剑毫无回应,只悠哉悠哉地盘旋在沈元希身旁。
太皓真人眼见这般变故,心中亦忙不迭后悔,同样出手想平复沈元希头顶剧烈翻滚的虚幻祥云。
但同时他老人家也感到奇怪。
太皓真人岂会不知晓陌生记忆骤然冲击灵识的风险?他出手时特意有所控制,只是让沈元希元神气息散出为思渊、池鱼所识而已,本不该如此。
在场所有人都未想到,当年灵玑洞天之内,沈元希另有际遇,本已察觉到自己多了一些不属于“沈元希”的记忆。若没有今日太皓真人一指,说不得随岁月流逝,他自己亦能缓缓知晓。
偏偏沈元希虽然略感困惑,可对谁都没有透露。结果今日轻轻一引,顿时如引发了雪崩一样。
那些陌生的画面与记忆同时涌出,更带着原主一切喜怒哀乐种种复杂情绪,冲击着沈元希的心神,甚至像是在一点点蚕食着他。
他脑中头疼欲裂,却清醒万分,无数人或哭或笑或喜或悲的面容浮现于眼前,胸中情绪如骇浪起伏不定。
那些陌生的、属于别人的情绪充斥着沈元希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弃不了却也捉不住……
沈元希如同在无边无际汪洋上无助起伏的一叶残舟,被高高抛起又不断重重落下。
属于存微真人的记忆一点一点的侵蚀着的他,他甚至能感觉得到身旁思渊、池鱼两口仙剑传来欢快的情绪,加速着这些记忆吞没着他,吞噬着“沈元希”这个人。
衍阳仙剑于他丹田之中灼灼发热,却无可奈何。
更糟糕的是,沈元希右手掌心突然阵阵发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突然汹涌喷薄。
一种极度冰冷、无情的情绪于胸中向四肢百骸溢出。
若说上一秒沈元希觉得身处滔天海浪中沉浮,这一刻便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清静真人温和沉静的声音响在沈元希耳边:“不过是些前世虚幻,元希,你便是你,无论前世为何人,均是我清静的弟子。世事变迁,星移斗转,过去种种,皆是虚妄,莫被幻影所扰,遗失本心。”
清静真人的话仿佛抛出了一块浮木,扔下一个重重的锚,令沈元希神识骤然定住。
他是沈元希,不是别人。
存微祖师也好,天皇老子也罢,他只是沈元希。
而这个时候,邵珩终于重新撬动昆仑神剑的力量。神剑气息露出,思渊、池鱼剑微微一滞,时刻未曾放松的太律和太皓终于分别压住了思渊剑和池
鱼剑,将之从沈元希周围抽离。
而没有祖师配剑的气息干扰,沈元希迅速一点一点地收拢了心神。
他头顶如华盖一般的祥云肉眼可见的平静了下来,而后最终倏忽一卷倒飞回沈元希眉心之中,消失不见。
邵珩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沈元希,连声道:“师兄、师兄?”
沈元希睁开眼,瞳孔仍有些涣散,直到邵珩第三声唤他,才逐渐清醒回来。
集英殿上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虽然祖师爷竟然没有飞升而是转世的结果,令他们大受打击。但要是沈元希方才受不住冲击灵识被毁成了痴人,他们才真该撞墙去死了。
“师兄,你怎么样?”邵珩又问了一遍。
沈元希看清邵珩后,面上又是一个恍惚,迅速闭了闭眼。再睁眼后,他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回答:“无事。”
而后,沈元希大步走向清静真人,撩袍跪下,认认真真地对着清静真人叩了三个头。
沈元希叩拜清静真人时,清宁真人侧身避开,其余首座纷纷眼神复杂,但无人出言阻止。
清静真人不闪不避,含笑受了。
以今夜情形,清静真人应当早就知晓沈元希是存微真人转世之事。
太律真人微微点头,就算是他,察觉到沈元希是祖师转世之后,不也坚决反对旁人继任掌门?而清静却一直能做到只以寻常师徒对待沈元希,足以证明太微真人当初让清静来教导沈元希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想到这里,太律真人猛然想到:太安的不甘,多数撇不开自己。
想起仍横尸在存真殿上的陆济,太律真人一时间脊背仿佛承受不住般弯了下去,竟如太皓真人一般佝偻起来。
沈元希三叩首之后,眼眶微红,低声对清静真人道:“多谢师尊。”
简简单单四个字,其中饱含的万千意义,也唯有沈元希自己知晓了。
“好孩子,起来吧。”清静真人淡淡一笑,伸手于沈元希头顶轻轻一拂,如同他当年听从师命,第一次见到沈元希一样。
一夜闹剧。
不管众人心中有何想法,太松真人等几位首座已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太律真人本就年迈,加上心中伤痛陆济之死,亦难得觉得神思疲倦。
但事情还未结束。
“太安……”太律真人声音失了些许威严,多了些人情。
“不必再说。”太安脸色虽然灰败,但神色之间不再狰狞:“清方诱骗清怀时,他也曾反过去查探那些隐秘之人。但当时所获不多,只知与魔门有所牵连。后来傅安宁入宗,几番交锋,我可以肯定……他背后之人就是万宝阁阁主莫不言。”
邵珩听到这里,心道:“如此,倒是省了我费口舌。”
“不过……”太安最后突然话锋一转,“另有两件事,我仍不明。第一,傅安宁曾无意间透露其主上对萧卓有大怨,早年我曾见过莫不言,其人言辞间却对萧卓颇为欣赏,此为怪异之一。第二……”
太安转头看向邵珩与太皓真人道:“第二,我杀清言当夜,清言的言行略有异样。他既已有所察觉,也做了准备。可真正动手之时,突然毫无反抗。当时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亚伯被制所惊乱了心神,但后来仔细回想,却觉当日另有突发变故。”
“什么变故?”邵珩追问。
“……老夫不知。”太安摇了摇头,声音中透着极度的不确定:“像是他……自知必死无疑一般。”
第三十一章 天道需无情
岁月无情,距清言真人死时,已过去六载光阴。
死人自不能开口,那一晚清言真人的心境再无人能知晓。唯一确定的,就是清言真人确实死于太安剑下。
当晚,以太律真人为首的首座们,禁锢了太安,却并未立即灭其肉身抽魂镇压。
邵珩对此也未有微词。
事涉一峰首座生死,在眼下即将对付万宝阁的时候,若太安身死之事被传出,万宝阁莫不言只怕立即嗅到不对劲。
因此,太律真人一方面禁止当夜参与之人泄露任何细节,连陆济、清方的死讯都被压下。另一方面,则同时清点人手,准备突袭对付万宝阁。
集英殿内,太律真人带着太安和一众首座离开。
清宁真人今夜对付太安而消耗不小,只安抚了沈元希与师弟清静两句,也匆匆回洞府休养。
沈元希虽然无大碍,但受前世记忆冲击,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如以往专注,时不时露出恍惚之色,因此也未注意太律真人等人的离开。
清静真人见沈元希如此,心知此后一切需沈元希自己想通,自己能做的均已做了,后续释怀或许还是由年轻人劝解更好。
于是,清静真人看了陪伴太皓真人的邵珩一眼,轻微摇了摇头,却也离开了。
当集英殿内只剩下三人时,一直望着祖师画像的太皓真人突然声音严厉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邵珩没有犹豫,“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集英殿的青砖上。
沈元希被太皓真人的声音惊醒回神,见到这样情景下意识道:“师叔祖……”
“在列祖列宗面前……拜三个头。”太皓真人神情肃穆道。
邵珩没有多问,依言做了。
太皓真人又道:“玉泉峰阵法玉钥可在?”
“在。”当初此玉钥在太皓真人、清言真人、邵珩三人手中轮转,清言临死前托付,邵珩至今一直携带在身,不敢假手于人。
此刻太皓真人提及,邵珩立即取出,双手奉还。
“很好……”太皓真人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他本性寡言,本就笑容不多,这些年是是非非,重要之人连番逝去,令他心境震荡。
貌由心生,太皓真人愈发年显得年迈枯槁。这笑容看起来,就显得十分怪异。
邵珩见状心中自然不好受,只想着日后好好侍奉师祖。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太皓真人轻飘飘的下一句话却如一瓢寒冬腊月的冰水浇在他头顶:
“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玉泉峰弟子了。”
“师叔祖!”沈元希惊呼一声,而邵珩则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虽事出有因,然你背宗离去亦是事实。我并非存微掌门,但玉泉一峰首座仍是我。”太皓真人神情逐渐淡漠,显然这句话也是对沈元希说的。
哪怕你是祖师转世之身,未来的掌门人,也不能强将弟子投入玉泉峰一脉。
沈元希闻言也跪了下来道:“师叔祖,您明明知晓,当日师弟是无奈之举,他若不走,既中了敌人陷阱,也无幸存之机。”说到这里,沈元希停顿了一下,而后郑重拜下:“请师叔祖三思,收回成命。”
一旁的邵珩回过神来,含泪朝太皓真人拜下,声音有些颤抖道:“师祖
……若弟子做错了事、走错了路,您怎么罚弟子都行……别……别赶我走……”
玉泉峰再荒芜,滴翠轩再简陋,那也是邵珩的家,是他心中的归属。
此刻,邵珩头脑仍发木,不明白太皓真人为何如此,心底深处亦想:当日,如师兄所言,难道我就该坐以待毙么?
太皓真人看着邵珩叩在坚硬的青砖上的背影,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怜意,仍硬起心肠说道:“本座说了,虽事出有因,然……叛宗离山乃是事实。今日虽然真相大白,当日情形是旁人陷害于你,太律已允你返回存微……但是……我只问你一句。”
邵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太皓真人。
“这六年之中,你与当日的无念有和区别?”
无念……
听到这名字,邵珩先是愣了愣,而后脸色一白。
无念也好,姜怀、清怀也罢,都是同一人,是太皓真人的二弟子,他邵珩的师叔。
可偏偏太皓真人用“无念”这个名字称呼其人。
“师叔他……”邵珩只说了三个字,便明白了太皓真人在说什么,随之更是不甘。
他想说清怀也是被陷害的,可后来的清怀却因自己毁了清言道途一事不敢面对,从此彻底沉沦,越陷越深。
邵珩无法得知清怀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最终沦陷的,但他想大声对太皓真人说,他和清怀师叔不一样!
他没有助纣为虐,没有善恶不分,没有堕落魔道,没有滥杀无辜……
邵珩僵硬地跪在地上。
化名秦修、潜入星罗宗的他,为取得罗玉坤支持信任的所作所为,当真能问心无愧?
星罗宗内,有多少弟子死于他手?
为助宫琴儿,星罗宗、云梦大泽内的散修,乃至于巫族自己,又有多少人死于他的谋划之下?
为了不让自己身份泄漏,秦氏之中亦有人死于他手。
邵珩怔怔地看着太皓真人,想张口,却说不出口;想解释,却又觉自欺欺人。
与亲友的重逢,一点点洗去他身上的戾气,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满手鲜血。
太皓真人看他脸色变幻数次,忍住心中酸涩道:“你当日离开,是为保命。可后来为何偏偏入星罗宗?又于南疆翻天覆地?因你之故,又有多少人身死魂消?”
“师弟他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沈元希飞速看了邵珩一眼,快速辩道。
“别说了……师兄。”邵珩突然大喝一声,目中血丝遍布,膝行几步至太皓真人身旁哽咽道:“师祖……弟子知错了,只求您别逐我出门。”
邵珩连连叩首。
空荡荡的集英殿上,额触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太皓真人始终没有开腔。
“哼!”集英殿门口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太皓你既打算将这小子拱手送人,实话实说便是,何必刀子嘴豆腐心的。”
沈元希转头看去,就见太律真人去而复返,身旁另站了两人。
一人是青华先生萧卓,另一人满头白发,却是药圣欧阳山。
方才开口的正是萧卓。
万宝阁之事同样涉及萧卓与欧阳一族,因此太律真人联系这二位来寻太皓真人一同商量具体,却正好听了个大半。
太律真人
皱了皱眉头,他没听明白萧卓话中的意思,只疑惑问道:“太皓,你这是何必?”
太皓真人未料到萧卓在场,昆仑神剑之事萧卓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萧卓既然已经出声,太皓真人只能长叹一口气,伸手抚上邵珩头顶。
邵珩额上已是红肿一片,见太皓真人神色松软,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面露欢喜之色。
“珩儿,世间之善恶,难以一言蔽之。今日,你觉你是善,他是恶,可在另一人看来,或许他是善,你才是恶。你心之所持,或许有朝一日,亦是无辜人之祸。我只想你记住,一言一行,需慎之又慎。修行之人,有翻云覆雨之能,亦要有节制克己之心,更不能因个人之私去决断他事。”
“天道悠悠,自有因果循环、造化往复……我知你是个重情的孩子,可你若看不透这一点,亦斩不断自身因缘,日后替昆仑摇仙守卫此界时行差一步,一念生灭之间,便可能是天翻地覆的祸事。”太皓真人轻轻抚着邵珩头顶说着。
邵珩目露迷惑,师祖说的每一句道理他都明白,可又有些不明白。
“什么守卫此界?昆仑摇仙是指摇姑前辈?行事慎重、克己节制……我都明白,可为何要斩断因缘,为何师祖要逐我出门?”邵珩纷乱地想着。
一旁的沈元希听着听着,不由想到了什么,露出几分怔色。
“萧先生说得没错,我确实并非真心逐你出去。可从你得到昆仑神剑的认可起,存微……便留不住你了。”太皓真人收回手淡淡说道。
说完,他对太律真人摇了摇头,不顾邵珩呼唤,独自走出集英殿消失在几人面前。
邵珩满腹疑虑未有解答,不由失魂落魄呆在原地。
对此萧卓一言不发,反倒是太律真人叹了口气道:“自打神魔战后,摇仙便镇守昆仑为此界苍生抵御域外天魔,一步也不得离开。你若得了那柄神剑……看来那一位着实看重你呀!你师祖说的没错!逐不逐你出门倒在其次,首要的便是你需逐一斩断世间因缘。若你还是不懂……世间正魔相争、红尘天灾**,摇仙均需不动不摇。他日存微若遭遇魔道入侵,受灭顶之灾,摇仙也不能出手。”
萧卓面无表情地听着,只眼底闪过几分嘲讽。
太律真人也好,太皓真人也罢,自然对昆仑所知不如他。摇姑究竟为何不能离开昆仑的缘由,与太律真人所述出入颇大,但萧卓也没有半点解释说明的意思。毕竟虽有出入,但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天道无情。
他萧卓做不到,也从来不想做。
邵珩颇为吃惊,首先自他取得神剑以来,摇姑从未有任何说明表示。
其次,他也明白了太皓真人在劝诫他什么。
一时之间,诸般念头闪过。
“若护不住自己亲近之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护天下人?”邵珩喃喃道。
萧卓目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
邵珩回过神来,只见萧卓站在自己面前,极为难得地对自己露出几分赞赏意味。
只听萧卓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萧某向来自私护短,亦不喜这些大道理。凭什么要为些不相干之人,伤害至亲至爱之人?小子,你且记住你今日的话,切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