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山慈庵隐
连云山脉绵延不尽,南至南海汪洋,北至极寒之地。连绵的山峦层层叠叠,蜿蜒如一条巨龙,藏着无数珍惜药草,隐着不少精灵妖兽。
除了众所周知的四家修真宗门从南往北、依次伫立来,连云山脉当中其实也仍有不少其他人居住于此。
有的是依托于丹鼎派、存微山的修真家族,有的是为求医寻仙的凡人,还有一些能人异士悄然隐居。
但这些人大多数都偏向在靠近丹鼎派、存微山的地方,少数魔门世家在星罗宗附近,但是唯独慈云斋因地处较为苦寒的北面,又极少在外行走,与人鲜有来往。因此连云山脉越往北,便越人烟稀少,仅仅有一些普通百姓世代居于慈云斋山脚下而已。
距离秋日星罗宗宗门变故,宫琴儿以不足二十岁之龄登上一宗宗主之位,已经又过去了一月。
寒冬降临,天空阴沉如水,晦暗不见天光。
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雪,青山就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因天气寒冷,未有过晴天,山间的雪被冻得硬硬的,不见融化,一脚踏上去就会听见清脆不绝的“咔嚓、咔嚓”,是雪冰碎裂的声音。
“阿嚏!”阿古察狠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大半肩膀没有衣物的覆盖,露出巫族特有的古铜色肌肤和健壮的肌肉。
他单手提着一对巨大的银锤,一手揉着鼻子,骂骂咧咧地道:“这北面有这么冷么?秦长老,你带俺们来这鬼地方做什么?”
阿古察口中的“秦长老”就是邵珩。
过去邵珩本就是用秦修这个名字与巫族打的交道,阿古察是青巫寨的人,是守卫圣地的守护者之一。他为人虽然豪爽,但十分莽撞,头脑也颇为简单,只一身蛮力在巫族之中无人能抗。阿古察对中原姓名弄不明白,始终叫邵珩“秦长老”。
邵珩纠正了两三次后,见对方完全没有改口的意思,也就随他了。
但是,阿古察问了问题之后,邵珩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继续顺着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往山上攀去。
玄英、苟游及詹幸川也在,他们虽然心中都在奇怪为什么邵珩不直接御风登上山顶,但无一人发问,只挨个跟在邵珩后面一步步走着。
玄英大概知道一点,自从那日见了欧阳楠后,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邵珩突然显得有些焦虑。
苟游则是根据郭明突然消失,察觉到了邵珩在找人。郭明手下暗线很多,在星罗宗如今的关键时候被派出去,还是寻找什么人的任务,只怕是邵珩心中十分重要的人。
七八天前为止,郭明没有反馈任何消息。
但大巫祝似乎催促了邵珩什么,邵珩只能带着他们这些人一路风驰电掣,沿着连云山脉的方向往北而来。
北地寒冷,玄英无所谓,苟游和詹幸川稍稍不适,真气一运转也不觉寒冷。唯独阿古察身为巫族之人,十分不习惯北地气候,一路上一直在抱怨着。
阿古察又嚷嚷了几声,见邵珩始终一言不发,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他一闭嘴,苟游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不由长长地吐了口气,白气顺着风消散在寒冷的林间。
这时,邵珩突然停下了脚步。
其余人这才发现,前方山路豁然开朗,不再是一条逼仄的小道,视野也开阔了很多。
举目四望,玄英发现自己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过才在半山腰处,四周都是差不多的青山白雪。
玄英目力不错,还看得见山脚下有砍柴的挑夫在沿着他们方才走过的山路往上走着。
“公子,慈云斋虽说一向不与外人有过多联系,但也不是完全闭塞的地方。尤其是附近山下居民虽少,但慈云斋也有特别安排地方,当自己是一般庵寺,允许周边凡人敬香供奉。”玄英看了看周围后,心中有些异样便开口道,“如今我们走的这条路,就是通往慈云斋对外庵寺的地方。公子你要找慈云斋真正所在,如此走去是没错,只是属下觉得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
邵珩抬眼,打量着周围。
苟游不明白问:“怎么不对劲?”
“人太少了些。”玄英答,“一路行来,未见一丝一毫人影。”
“许是天气寒冷,凡人均未出门吧。”詹幸川随口说道。
玄英想了想,觉得也对,或许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山间有雪,山脚下大约也不会例外,普通人雪路上山不易,人少也是正常。不过今日初一,按说至少也应有虔诚信徒上山,不见一人,是有些奇怪。”邵珩开口,“不过不必太过担忧,慈云斋一向对民众和善,许是他们知道山间行走不安全,特地吩咐让他们不要登山。走吧,前面就到了。”
众人不解,抬头才发现前方百米有一两人高的峭壁,峭壁之后露出一点屋檐的飞檐。
玄英和苟游对视了一眼,心中对自己没能发现峭壁之后的屋舍颇为警醒。
邵珩解释了一句:“到底也是慈云斋,玄门正道之一,此地虽对凡人开放,但针对修真者自然也有些防范手段,只是防小人不防君子罢了。”
“是。”玄英三人老老实实跟着,阿古察则没怎么听懂,一脸莫名地茫然跟上。
那峭壁旁亦有山道可登,不过这次邵珩却没有绕道,直接轻轻一登,如一只鸟儿般轻巧翻了上去。
并不怎么开阔的平地上,立着一间三进的庵庙,门口牌匾上题着的并不是“慈云斋”三字,而是“慈明庵”。庵前空地上立着铜鼎,鼎内只三柱香在缓缓燃烧着,香气淡雅,嗅之沁人心脾;周围种着不少树,多半已叶落尽了,唯独一棵迎客松仍是常青,驱散些许寒意。
这庵堂一眼便可望尽,苟游觉得十分奇怪:如此一来,那慈云斋真正所在之处又在哪里?
慈明庵内分明只有一名中年尼姑,除此之外,便空荡荡的,再无第二人。那中年尼姑明显先前听到脚步声,面露警惕地站在庵堂门口,手中握着一杆扫帚,却像是提着一柄利器一般。
这尼姑宽脸粗眉,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和善之意。她目光不客气地扫过邵珩五人,神情愈发不善。
“你们是什么人?”中年尼姑语气十分无礼,好似呵斥一般。
她话语一出,苟游面上就露出几分煞气,玄英和詹幸川也皱了皱眉头。
邵珩倒不以为意,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阿古察嘀咕道:“好凶的婆娘,像是管自家汉子似的!”
阿古察嗓门粗大,四周本就寂静,那中年尼姑显然也不是普通人,岂会听不见?
邵珩暗自糟糕,连忙上前一步呵斥了一声阿古察,又挡在那气得脸色发青的尼姑前道:“这位师太,是在下管束不严,我这位朋友出身巫族,不通中原礼仪,才会冒犯。在下替他向你赔礼道歉。”
那中年尼姑气得不行,但邵珩言辞诚恳,加上她看不透邵珩修为深浅,不敢妄动。
她心中暗想:莫非这就是斋主说的恶客?
一边想着,这中年尼姑再度打量邵珩众人,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在中年尼姑心中,巫族居遥远的云梦大泽之南,与魔门为伍,自然不是好人。
她恶狠狠地说道:“都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儿,你身后随从粗鲁无礼,不是凶神恶煞就是吊儿郎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苟游顿时勃然大怒,玄英也似笑非笑摸着下巴目露寒芒。詹幸川则愣了愣,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自己属于凶神恶煞还是吊儿郎当。至于阿古察没听懂那尼姑说什么,只觉自己被邵珩呵斥有些莫名。
邵珩心中也有些不快。虽然苟游确实有些凶神恶煞,看起来不似好人,心中也有些后悔应该带郭明。只是一时郭明办事得力,苟游又一向跟随他多年,一时习惯了。
但是这中年尼姑一开始就语气不善,也不该是慈云斋的待客之道。
不过邵珩今次来是有要事需要拜见慈云斋斋主,万不得已自然不愿意得罪对方。
于是邵珩依旧不卑不亢地开口,只是语气也沉了下去:“在下今日是来拜见慈云斋斋主,有紧急事需与贵斋主商量,还望师太禀告一二。”
然而,那中年道姑嘲讽一笑:“哪里来的狂徒,也好意思称与斋主商量事情?呸!邪魔外道,滚回南面去,否则休怪我杖下无情!”
“好你个恶尼姑,我家公子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竟一直言出不逊,莫非这就是慈云斋的待客之道么?”苟游忍不住怒问。
“哼!什么慈云斋,这里是慈明庵!你不认识字么?!”那中年尼姑举起扫帚指着牌匾道。
苟游不由一梗。
玄英也没忍住道:“你方才还称斋主,分明是慈云斋中的尼姑……这位师太,咱们也没把你怎么着,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中年尼姑眉毛一竖:“庵中早发了通知,近一月都不接待香客,若是来慈明庵上香的香客,你们在山脚就该看到告示。做客……哼哼……慈明庵从不接待外男,你们几个大男人难道没人懂点规矩?如此大喇喇闯上山来,分明就是恶客!”
邵珩制止了想继续说话的玄英和苟游,又道:“师太,在下邵珩,此行前来绝无恶意,若是贵派流月居士在内,这位前辈是认得在下的。今次造访慈云斋确是突兀,但实在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求助斋主。师太,只是代为通禀,不算过分的要求吧?”
那中年尼姑听邵珩提起流月居士,神情微微变幻,目中流露一丝犹豫。
正当邵珩觉得对方已经松动的时候,忽然神情一变,八方突然升起六道锋锐劲风,同时向自己一行人袭来!
第三章 故友重逢
突遭偷袭,邵珩起初微微一惊,旋即收起了讶色,脚下连动都没有动,只面无表情地负手站着。
苟游、玄英一左一右同时跳起,一人迅疾如电,一人如风扫落叶,眨眼间就将所有攻击挡下。
那中年尼姑显然知道偷袭他们的是谁,只是先前因邵珩的话有些动摇,所以当这些人出现时,她也一时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否要阻拦。
邵珩凤目一掠,周围多了六名女子,当中有两名女子做俗家打扮,其余皆是女尼。这些女子人人手持一杆拂尘,脚下步伐散而不乱,极有章法,人人目光不善地盯着邵珩等一行人。
此时,苟游、玄英已与那六名女子周旋了起来。见此情景,邵珩心知今日难以轻易过关。
他态度端正前来拜访,却被一普通女尼恶言恶语、拦在门外,邵珩亦有些不快。
于是,邵珩只道:“勿要伤人,拿下即可。”
苟游、玄英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听了邵珩的话更加放开。他二人修为本就比这些女尼要高,只是对方结阵而来,他们又不能伤人,依旧有些束手束脚。
原本安静的慈明庵前,霎时间火星四射、劲风环绕,树上、地上的白雪被他们争斗的气浪掀上天空,洋洋洒洒,如同又是一场落雪。
起初那名中年女尼原本还有些犹豫,如今见对方与她唤来的斋中弟子打了起来,当即认定对方就是要对慈云斋不利的恶徒,扬起手中铁扫帚就往剩余三人头上打下。
“铛!”一只银锤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骇得她回手一挡,整个人如遭重击,直接倒飞出去,撞到慈明庵前的香炉之上。
“这么不经打?”阿古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心想:我还没用力呢!
“静心师姐!”那六名女子见那中年女尼吐血撞到香炉上,纷纷大惊失色,脱口叫道。
其中一名年轻点的女子面色悲愤地道:“无耻恶贼,我与你们拼了!”
然而因关心则乱,反倒被苟游、玄英接连发现了破绽,一个接一个被控制住了。
邵珩瞪了阿古察一眼,命詹幸川限制阿古察行动。
阿古察力大无穷,那女尼修为一般,此时定是体内受到冲击,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只需要及时服下丹药即可。
邵珩正想上前察看那叫静云的尼姑伤势,空中又有一女子闻讯踏风而来。
那来者也是一出家人打扮,年纪约三十许,面容秀丽,但一出现同样是神情不善。
邵珩看出来人在在场女子当中修为最高,已是金丹初期,苟游、玄英皆不是其对手,便打算亲自与之解释。
然而不等他开口,被苟游、玄英拿下的几名女子便叽叽喳喳嚷了起来,内容大同小异:“缪雨师叔!这些人闹上山来,还打伤了静心师姐!”
邵珩面色微变,心道:“缪雨?这该是慈云斋三代弟子的辈分。可惜来的不是当年在灵玑洞天里见过的缪静。”
那缪雨女尼目光如电,扫视了周围一圈,见静心正灰头土脸地挣扎站起,嘴角尚有一丝鲜血,已认定自己师侄所言不虚。
她冷冷一笑,盯着苟游。
苟游刚刚制住一名女尼,右手还搭在人家肩上,掌心真气微吐。他本就样貌惹人不喜,如今这般更像是一个将对方弟子扣为人质的恶徒。
他正被那女尼盯得心中发毛,就见那女尼袖袍突然猛鼓了起来,突然就到了面前,遮掩了一切视野。
耳边玄英急叫:“快躲开!”
然而苟游却如同脚下生了根一般,无法动弹,根本避无可避,不过一眨眼就天翻地覆,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的女尼,都被那缪雨纳入了袖子当中。
这等袖纳乾坤的神通不少,但要将苟游这历经百战的修士一举拿下,也不是轻易之事。
这缪雨也非泛泛之辈,这一手神通是她得意之技,只可惜遇到了邵珩。
“撒手!”邵珩没想到这个缪雨一语不发就动了手,当即出手相助。
“嗤!”一缕白色剑气游龙而出,穿透那缪雨遮天蔽日一般的袖袍。原本鼓胀的袖袍方法漏气一般迅速扁下,苟游似滚地葫芦一般掉了下来。
那缪雨见邵珩轻而易举破了自己术法,将苟游救出,顿时脸色大变,目光警惕地盯着邵珩,似乎像说什么,哪知这时苟游整个人如一柄利剑弹起,手中一点寒芒直逼自己心口!
正当缪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住手!”
此声刚落,所有人先是觉眼前一花,而后整个人狠狠一震,仿佛大地颠了颠,紧接着迎面而来磅礴气浪,顿时立足不稳。
气浪滚滚,向四周散开,所有人都被迫倒退数步,包括中心的缪雨与苟游在内。
迎客松上的残雪已全数落在地上,正努力在气浪中摆正自己已然弯曲不已的身躯。
玄英止住倒退的步伐,睁开了眼睛,只看见慈明庵中央空荡荡的,只剩下邵珩与一青年男子各伸出一掌,相对而视。
而苟游则不知何时被詹幸川拉到了身边,手中还握着一柄尖锐的锥子法器。那缪雨师太也落在那刚刚出现的青年男子身后不远,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惊魂未定。
玄英还来不及判断眼下情势,就看清了与邵珩相对而站的青年面容,原本紧绷着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
慈明庵前又陷入了寂静,邵珩整条左臂都在微微发麻,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对面那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慈明庵前,迎客松下,那个青年一身浅色粗布麻衣,却高大俊朗、剑眉星目,目中神光湛然,不可逼视。
今日本是阴天,天光晦暗,但这个青年一出现后,仿佛将光明带到了山间,如昊日般耀眼。
邵珩打量着青年,青年也在打量着邵珩。
缪雨等人刚刚回神,正要感谢那青年先前出手相救,却听那青年含笑说道:“当日一别,至今已逾整整六年,为兄日夜忧心你的安危,虽有北斗告知得你踪迹去向,但直到今日我才算安心。师弟,别来无恙。”
沈元希笑容和煦,容貌与旧日并无太大分别,只是逐步掌权之后,身上又多了几分威严之感。
“师兄!”邵珩亦是惊喜交加,万万没料到能提前看见这位在众人心底最信赖的兄长。
邵珩及沈元希俱是心中感慨,目中隐约有几点泪花闪烁,上前击掌交握,把臂而笑。
“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沈元希忍不住伸手捶了捶邵珩肩膀,笑道。
邵珩奇道:“师兄如何知我会来慈云斋?对了,师兄你又为何会在此地?”
哪知邵珩此言一出,沈元希笑容微滞,目中闪过一丝惑色。但他察觉到周围缪雨等人面色奇异,没有直接回答邵珩的问题,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稍后与你解释。对了,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元希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微厉,扫向苟游。
邵珩连番奇遇,有如今远超一般金丹修士的修为已是逆天。但看方才两人情急之下匆匆交手,邵珩竟觉沈元希修为亦是深不可测,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而苟游被沈元希目光一扫,顿时只觉骄阳在顶、汗如雨下。
说来方才确实是苟游一时情急,他常年在星罗宗生存,周围俱是危险之人,从来都是凶险环伺。缪雨修为虽超他,但缪雨少斗争经验,真正以死相搏,苟游反而可能是赢的那一位。
苟游骤然被困,自是全身心提起随时准备反攻,且务必是一击即杀。故而邵珩出手助他脱困,苟游没有半点藏拙,全力出手,自然是凶狠毒辣。
沈元希遥遥赶来,见此一幕自然恼怒苟游出手毒辣,方才那一掌若无邵珩出手,苟游此刻大约也已躺在了地上。
“沈师兄,这位究竟是?”缪雨走上前,一时惊疑不定。其余慈云斋女子也扶起了静心师太,目光茫然。
“师兄,这其中确是误会……”邵珩一一将情况重述了一遍:“我今日有要事需拜访慈云斋斋主,故而来此地,遇到这位静心师太。只是我这几位同伴不善言辞,样貌又凶悍了一些,得罪了静心师太,又或者静心师太将我们误认做敌人,这才动了手。”
说罢,他转向静心师太道:“这位阿古察的朋友出身巫族,是耿直憨厚之人,但绝无恶意。先前他出手没轻没重,在下替他赔罪,这丹药是巫族治疗内伤的极佳之物,师太服下后两个时辰便可疗愈。”
邵珩递出一瓷瓶,然而缪雨却不接,静心犹豫了一下,对缪雨传音了一句话。
缪雨听了微微一愣,转头问邵珩:“你认识流月师叔祖?”
“有过一面之缘。”邵珩点头道。
“哼!”缪雨冷冷一哼,隔空取了邵珩那丹药,面色依旧难看之极,但语气已经和缓了下来:“你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因担忧有敌人上门,全斋上下都正戒备着。你们一行人……”
她扫了脸色难看的苟游和神情茫然的阿古察一眼后继续道:“也难怪静心师侄误会。不过,既然是沈师兄的师弟,想来不会是追杀沈师兄你们的敌人。只是如今斋主正与流月师叔祖商议事情,一时半会儿接见不了你们。”
“无妨,师弟他们可先去我住所那边,还请缪雨师妹等会代为禀告。”沈元希摆了摆手,不顾邵珩听到“追杀”二字骤变的脸色,“还请师妹带路。”
说完,他将背后几捆新伐的柴火放下,对静心师太旁的几位女尼道:“劳烦诸位帮忙先将这些柴火送到缪云师妹那去。”
邵珩这时才发现,沈元希背后竟背着不少的柴枝,放在地上如一座小山一般。
此前听南宫北斗言道沈元希在存微山内主持宗门事务,分身乏术。如今却突然离山,出现在这遥远的慈云斋附近,一身粗布麻衣,还做这些粗使活计。
邵珩不由满腹疑问。
第四章 悲喜交加
薄雪覆青山,真正的慈云斋隐藏在崎岖险峻的群山之中,而慈明庵仅仅只是一道门户罢了。
缪雨解除门户禁制,放邵珩一行人与沈元希进入真正的慈云斋地界后说道:“诸位皆是男客,还请多加约束自身,暂待松林客居,不要随意走动。”
邵珩知先前虽有误会,但自己破了她术法,对方心中多少仍存芥蒂,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
缪雨面色稍霁,又对沈元希道:“既是沈师兄旧识,缪雨便不打扰了,这便与斋主复命。静乐,你替静心在此看守门户。”
吩咐完之后,她便带着其余女弟子离开了。
“师弟,随我来吧。”沈元希带着邵珩往松林客居而去。
而那名叫静乐的女弟子则行礼后返回慈明庵中。
一阵风过,似有尘沙入眼,那女弟子脚步一顿,警惕地屏息环顾四周,却无任何发现,放下心来,回到了慈明庵。
法阵清光如流光点点,转瞬消散,不留痕迹,然而草丛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暗影,向慈云斋方向遁去。
…………
一到松林客居,邵珩便关切地问:“师兄,你为何……这般模样在此?存微之中,是否有什么事?”
沈元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邵珩,带着几分审视意味,令邵珩一时有些不解。
过了一会,沈元希才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月余之前,我收到北斗师弟金剑传书,知你尚且安好,但身陷星罗宗之内。前段时间,我听闻星罗宗宗门百年大祭之上变故连连,最终独孤骥身死魂消,星罗宗由新任宗主接任,甚至玄白真人恰逢其会,返回玉虚山后,,就有了正魔会盟之说。师弟,这些事,应当与你有关吧?”
邵珩目光回视,见沈元希目中一片清明,答道:“不错,此事……同样说来话长。”
“这些年,师弟大约过得艰难,为兄也知晓你的苦处。不过如今,星罗宗新任宗主继位,我方才又闻那一位巫族朋友唤你一声长老……”沈元希似乎在斟酌着语气,不知如何该接着说。
邵珩却恍然间明白了沈元希的顾虑,心头一酸道:“师兄……在我心中,只存微山是我的归处。师尊血仇,我一日未忘。我从未想过当什么星罗宗长老。”
他说这话的时候,苟游和詹幸川面色都变了变。
沈元希自然也看到邵珩身后人的神情,心中苦笑了一下。只是他知邵珩这些年苦楚甚重,不愿他陷入两难境地,便笑道:“为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旁人流言蜚语,与师弟为难。”紧接着,他又道:“不过,若师弟当真能令星罗宗上下回归正途,也是大功德一件。我已听说了星罗宗前段时间做的事,很是欣慰,天降灾劫,苍生无辜,师弟能做到这点,已是很了不得了。”
“惭愧,我却没帮上多少。”邵珩此言确实真心。
沈元希却正色道:“师弟自谦了,北斗与我送了消息,那位年方二八的巫族圣女能坐上星罗宗宗主之位,是师弟你一首谋划。无前因,何来果?不过师弟,星罗宗到底先前人员散杂,你虽无心长老之位,但也不可能立时脱离离开,还需竭力约束。像今日你们与慈云斋几位师妹的冲突,虽有误会,但双方皆有不对之处。尤其是师弟,你该知晓你的同伴性情,却不加以约束,这就是你之过了。”
沈元希的话,听起来有指责之意,但邵珩心中却一片温暖。也唯有沈元希如此直白剖析,诚恳言说,才证明他对邵珩没有因数年分别而产生怀疑,而是真真切切为他着想。
“师兄说的是,我记下了。”邵珩点头道。
沈元希这才放心笑了,引他在松林客居自己临时居所坐下,而玄英则终于敢笑嘻嘻地冲沈元希一拜:“沈师兄!”
“玄英,我还道你失踪了,原来是与师弟一起。”沈元希也打量了一下玄英,见一切无恙笑道。
“可不是?我本来就是想潜入星罗宗寻摸寻摸线索的,哪知道就被公子逮着了,成了苦力。”玄英嬉皮笑脸地道。
“看样子跟我让你受苦受难了啊?”邵珩也笑了起来。
这几年来,唯有此时他最为松快。
玄英做了个鬼脸,知道邵、沈二人有话要谈,便主动与苟游等人退开一旁。
松林客居,自然周围松林如海,风过如涛声连绵。
玄英等人暂退之后,师兄弟二人面对而坐,邵珩满腹疑问一时不知该如何提起。而沈元希似乎亦有心事,在斟酌着如何与邵珩说明,也没有开口。
异样的寂静中,还是沈元希先说道:“白云苍狗,此前种种恍如昨日,可你我这几年间都所遇不少。为兄亦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师弟,不过还是我先说一说吧。你先前问我为何在此?”
邵珩闻言神情一正,知道沈元希不会无的放矢,于是肃容聆听。
“月余之前,就是我收到北斗师弟关于你消息的金剑传书当日,太律师叔祖与我送来了一封,来自慈云斋主的手书。”沈元希缓缓道,“那手书之中所述并无异样之处,无非往来询问安好之意。但太律师叔祖却特意命人让我亲自过目。后来我凝心思考,逐渐察觉到那书信之中语气颇为奇怪,暗含一些别的意思,似有为难之事不知如何开口。我又忆起师弟与我看过的那份来自引仙门的黄绢,总觉得丹鼎、慈云、星罗与我存微,有什么关联。这才决定暗地离山,来慈云斋一趟。一来亲自拜访斋主,了解情况;二来么,这么些年了,为兄也很想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邵珩抬起头,目光灼灼:“引蛇出洞!师兄遇到了什么?”
“他们很快就发现我不在宗门,后来……就遇到了一些敌人。”沈元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
“那如今师兄已在慈云斋中,那些人……”邵珩问。
“我杀了几人,但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也来不及查出些什么,就被对方毁尸灭迹。而关键人物,却让他逃了。”
“逃了?”
“说来惭愧。”沈元希面上并无惭愧之色,“当时情况特殊,为兄不能与对方纠缠,其实是我落了下风,还受了些伤,一路躲避至慈云斋中得流月居士相救,才吓退了敌人。”
邵珩微微吃惊:“能令师兄受伤?对方是元婴修士?”
“不,只是人多势众,我一时不慎罢了。”沈元希摇头道:“不过,慈云斋本有顾虑之处,我又引来敌人,所以才上下人人紧张戒备,令今日师弟等人撞上了,有了误会。”
“原来如此。”邵珩沉吟道,突然又想到一事,奇问:“对了,师兄为何方才说早知我会来慈云斋,可是斋主说了什么?此地封禁难道也出了问题?”
沈元希目光有些奇异:“封禁?是关于东西陆通道的封印之事?我虽有几分猜测,但目前斋主还未与我说过这些。至于我为何猜你来此……虽说是戏言,可看样子师弟真没得到消息……不过也对,这些年我联系不到你,我也只刚与北斗传了信息。”
沈元希似喃喃自语,邵珩却是一头雾水。
见状,沈元希突然站起,神情颇为严肃地说:“你随我来。”
邵珩心中没来由一突,胸腔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上。他示意玄英、苟游等人留在松林客居不要随意乱走,自己则跟着沈元希而去。
慈云斋与存微相似,坐拥数座青山,只是绝大多数斋中弟子皆居于主峰。松林客居,则位于另一座主峰之上。
这时,邵珩却发现沈元希带着他往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小山丘行去。
这小山丘山势不高,前后皆有山壁遮挡,甚至只能在山顶才能看见,与慈云斋主峰所在又有些偏僻,但胜在极为清幽安静。
邵珩觉得奇怪,便问:“师兄,你为何带我来此?那缪雨先前还道,让我等不要擅自走动,万一冲撞了哪位师太,可就不妙了。”
沈元希原本低头缓缓而行,这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山丘向阳处,眯了眯眼:“师弟多虑了,你且敛息收声,随我上山。不过等会无论看见什么,都先冷静一些,莫要焦心。”
邵珩心中有些好笑,但见沈元希神情颇为严肃,便依言敛去气息。
今时今日,凭邵珩能耐,就算无天幻幽珠在手,旁人也极难察觉他的存在。
沈元希原本还有些严肃,见状也不禁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只是,他想到山上那人情形,转瞬眼底闪过悯色,心情又沉重了下来。
山路不长,邵珩与沈元希脚力亦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到了此地山腰向阳之处,邵珩眼前出来一户孤零零的院落。
邵珩考虑此地是慈云斋,只怕院落中住着的是女子,没有直接以神识探查。
但院中人的说话声,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声音邵珩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是这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那女子说的话,又或者是在她身旁的人。
“萧姑娘,今日可感觉好些了么?”
邵珩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有一丝庞大的喜悦开始在心底蔓延。
“我很好。”悦耳如清泉的声音自院中响起,“这些日子,辛劳潘姑娘了。”
邵珩心潮迭起,身体已比思维更快做出了反应,就要往院子中走去。
不料沈元希突然伸手拦住了他,在他耳边传音了几句话。
沈元希的话并不长,可邵珩面上笑容已仿佛被冬日的寒风冻僵了。
沈元希说:“北斗最初来信,亦提到毓妹就在南疆。但我离山往慈云斋方向时,却遇到毓妹遭庞氏兄弟袭击,命悬一线……更伤了眼睛,至今未能复明。”
第五章 冬雪落无声
空中的云层愈发厚重,沉甸甸的,好似压将下来,令人看了遍透不过气来。
然而萧毓如今看不见这一切,无论天光敞亮或是乌云密布,她眼前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略微起风了,萧毓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微微发烫的茶碗,仿佛汲取着内里散发出的温暖。
邵珩站在院外,看着她穿着有些臃肿的衣裳,安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就算是在冰天雪地的昆仑山,他也没有见她穿的如此多,连凳子上都铺着一层温暖的褥子。
沈元希悄然走了,可他的话一遍一遍地在邵珩耳边回荡着:“……银丝毒恰好落入她目中,此毒颇为难缠,如今慈云斋斋主与流月居士正轮流替她祛毒。此毒有限制神识、修为之用,故而毓妹如今只能静养,也只能靠旁人和药物一点点恢复。至于她的眼睛……还要看拔毒完毕之后的情形。师弟,除此之外,流月居士道她体内其他伤势不轻,还亏损了大量气血……”
邵珩静静地站着,却不入内。
他仍隐着气息,院内的人,也未发现他。
“萧姑娘,这灵乌膏由千年何首乌作为主药熬成,我每日予你涂于发上,今日看起来,果然已不少头发都恢复了黑色。”院中另一个女子极为温柔地替萧毓梳着长发,一边略带惊喜地说道。
然而,萧毓却不见有多少喜色,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潘姑娘,多谢你了。你这般无微不至照顾我,我真是无以为报。”
“哪里的话。”萧毓口中的潘姑娘面上闪过几许寂寥:“我独自一人居于此处,平日里同门当中只有雪仙偶尔来陪我说说话。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做,只觉得这一日日度日如年,闷得发慌。更何况,照顾你,又哪能累得到我?”
“潘姑娘,我……”萧毓正要说些什么,那女子又道:“萧姑娘,我早已不是什么潘姑娘了。潘晓云早已死去,如今已只是缪云了。”
这个略微熟悉的名字,令邵珩终于将目光自萧毓身上移开,看向旁边那个带发修行的女子。
果然,那个眼下正替萧毓梳发的清秀女子,就是当年在存微山上被人用以陷害沈元希的丹鼎派外门弟子潘晓云。
她当年对沈元希一见钟情,误信贼人,失了清白,却只是被人利用用以污蔑沈元希和挑拨存微、丹鼎之间关系的棋子。
那日真相揭开,潘晓云痛不欲生,唯一亲人的姑姑亦不能依靠,于是被流月居士带回了慈云斋。
潘晓云继续道:“可惜斋主始终认为我尘缘未断,不许我断发出家……”
萧毓也是知晓当年之事的人,尤其是她为帮助沈元希,更说了一个谎言。换句话说,她便是那个给潘晓云身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可如今,潘晓云却无丝毫怨恨之意,悉心照料于她。
萧毓这段日子心中,一直颇为愧疚。
“那……我叫你缪云妹妹如何?”
此言惹得潘晓云扑哧一笑:“我明明就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萧毓不去争辩,从善如流:“缪云姐姐。”
这时,潘晓云已替萧毓梳完了头发,还极为细心地将萧毓几根白发藏在内里,远远看去竟仍是一头乌丝一般。
邵珩看着,眼睛不由一酸。
茶水沸腾,白气氤氲。
潘晓云取布倒水,给萧毓替了一杯新茶,又凉了凉才递在萧毓手中。
触到萧毓有些冰冷的手指,潘晓云目光微微有些担忧,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自桌上取了一根干净的白布,细细地将某种青色药膏涂抹在白布上。
萧毓低头喝茶,温度刚好可入口,只略有些烫,一路滚入腹中,仿佛一团火焰温暖她冰寒的身体。
她深深一嗅,院中梅花香气混合着寒冷空气一起入肺,面上露出略微一丝恬淡的笑容。
在慈云斋养伤的这段日子,是萧毓少有悠闲的时刻。
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心却愈发清明了。
内息不能动用,神识不能依靠。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静静听着这周围的一切。
一开始有些难熬,但是逐渐地她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潘晓云将那涂抹了药膏的白布,覆在萧毓眼部,固定包扎好。
做完这些后,潘晓云则取过针线,扯过一件缝制了一半的衣服继续缝了起来。
“萧姑娘,你再与我说说,关于南面的事吧。”潘晓云低着头,轻柔地随意搭着话,“云梦大泽那边,是不是比我们这边温暖得多?”
“是啊。”萧毓笑了笑,“再往南些,冬天的时候都不怎么冷,就如同还是春天一般。”
“我没有去过,就算……以前还在丹鼎派的时候……”潘晓云喃喃了一句,而后又笑道:“我真羡慕你,能走那么多地方,看那么多风景,又遇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风景?我倒是没这么关注……不过你说得对,神州浩渺,就算修士也未必能踏过每一处地方。能多走些,多看些,已比普通人幸运多了。”萧毓觉得似乎起风了,微微瑟缩了一下,便又饮了一口茶。
她怕引起潘晓云误会伤心,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只在心底道:“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我已比千千万万的人幸运得多了,萧毓啊萧毓,你应当知足一些。”
这时,潘晓云又问:“那巫族圣女真的只有二八芳华么?小小年纪,就要担负起一族的希望,想必十分辛苦。”
邵珩身躯一震。
“是啊,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很聪慧的小妹妹。为了担任圣女,吃了……吃了很多苦头。我如今只是看不见,她却周而复始,时常要受五感皆无的痛苦,可她都熬过来了。”萧毓听潘晓云提起月汐,心里也颇为思念她。
“听你之前说,她大约还要去当那星罗宗的宗主。星罗宗是魔门之地,萧姑娘,你就不担忧么?”潘晓云显然不是第一次与萧毓聊南疆的事情。
萧毓笑意顿了顿,轻柔地说:“我不担忧,她身旁……有极为可靠的人。而她自己也会迅速成长,星罗宗必将脱胎换骨……我相信他们能做到。”
似有一粒雪花飘落在邵珩肩上,他却毫无所觉。
身上玄衣纹风不动,随他一起化作一尊雕像,静静伫立。
潘晓云又挑了几件事情,絮絮叨叨与萧毓聊着,仿佛是不想萧毓太过无聊,又像是驱散着自己内心的寂寥。
“……今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沈师兄竟是让其余人送了柴火过来。也是辛苦他了,我这里偏僻,虽有法阵驱寒,但终究还是有些寒苦,偏劳他做这些粗活。”潘晓云提到沈元希时,虽然她强烈压抑,但目中仍比先前亮了许多。
“缪云姐姐……”萧毓不知如何说起。
“你想多了,我早就想明白了。”潘晓云微微一笑。
岁岁年年,青灯古佛,那过往就是梦魇,日夜煎熬着潘晓云的心。
可唯有记忆中那虚幻的男子,助她一点点熬过这无数个黑暗的夜晚,面对这无尽的孤独。
潘晓云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
可她也不是过去那个被情爱遮蔽双眼的女子,无数禅卷的誊写,她也渐渐明白自己旧日的可笑,以及与他的云泥之别。
如今的她,也可以做到若无其事的提起他的名字。甚至在每一日见他的时候,表现得无从挑剔。
“沈师兄道心坚毅,本就是我自己太傻了,一时迷了心窍,还差点害了他……”潘晓云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有些痴然,而后握住萧毓的手道:“幸好,幸好当初你能替他证明,不然我真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萧毓浑身一震,万没料到潘晓云竟会如此说。
她抖着嘴唇,咬牙道:“缪云姐姐……我当初……说了谎,那个时候我是犯了病,但是……但是……我只是为了救人……对不住……”
潘晓云的反应,却大出萧毓预料,她拍了拍萧毓的手背说:“沈师兄与你来慈云斋的第一日,流月前辈让我来照顾你时,沈师兄就将此事与我说了。萧姑娘,我没有怪你,那件事本就是我自己……识人不清……那样恶意的污蔑和背后的陷阱,若换做是我,我也愿意撒谎替沈师兄证明清白。”
萧毓心中震撼,不知是潘晓云当真受佛法感化,放下了一切,还是痴情至斯。
旋即,她又想起自己,想起邵珩,心中点点涟漪。
这段时日,萧毓思虑了许多,亦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
潘晓云见萧毓神情忽然寂寥了下去,女子心意总能互相理解,她便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亦无言。
天空中,飘下一点点洁白的雪花,晶莹剔透,纯洁无比。
她们坐着的地方,上头支着架子,冬日里铺了茅草,雪花?落在上头,她们却都没有察觉。
纷纷扬扬的雪,静悄悄地落下,山间有风在呼啸。
萧毓和潘晓云各怀心事地坐着,任由雪落飞舞。
辽阔天地,却又是如此的寂寥,在此时的她们周围,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六章 谁人立雪霜满头
冰冷的雪花,寒凉的空气,深不见底的黑暗。
萧毓此时想起刚刚苏醒时,听到的流月居士与沈元希的对话,心中已无太多波澜。有些事情,不用旁人告诉,她也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知肚明。
既已知最终的归宿,萧毓反而感觉不到惧怕了。
时光一点一滴漏过,眼下如同一个普通凡人一般渡过一个个日夜。
没有修行,没有阴谋。
“只可惜。”萧毓想着,“只可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邵珩,又或者能不能撑得到那一天。”
然而萧毓也想到,自离开南疆之后没多久,她便重伤昏迷,之后星罗宗及南疆诸事,她皆不得知。
邵珩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跟随大巫祝这几年,比邵珩还早一点获知了西陆魔族的秘密。这些年来,天下乱象四起,都与连云山脉那一头的秘密脱不开干系。
东陆之中,有人与西陆勾结,图谋打破东西陆通道,直接越过连云山脉。
萧毓想,邵珩若想替师尊复仇、洗刷清白,一定会与这些人正面撞上。
思绪一杂,萧毓突觉头疼,后便有些晕眩之感。
银丝毒尚未彻底祛除,一旦多思多虑,便会有头疼头晕之症。
潘晓云醒悟过来,连忙道:“萧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我引你回屋子里去吧?呀,你的手越来越冰了,下雪了,咱们别在屋外呆着了吧?”
萧毓回了回神,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毒未清尽,有点头晕罢了。总闷在屋子里,我也不透气,缪云姐姐,你还是陪我在院子中再坐一会吧。”
“那……好吧。不过我再给你取件衣裳和一个暖炉来。”潘晓云拍拍萧毓的手背,往屋子里去拿她口中的事物里。
地上的雪大约有些厚了,萧毓听得见潘晓云秀足踏过白雪的声音。
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极为缓慢,却很沉重。
萧毓刚启了启唇,又听见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自远处靠近。
“呀?!”有年轻女子的惊呼声,伴随着惊呼声的是某种瓷器掉落在松软雪地上所发出的沉闷声响。
潘晓云正巧走出见到了院中情景,脱口道:“是你?”
紧接着,她语气一转:“雪仙,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萧姑娘的药都打翻了?快,赶紧与我去再煮一碗来。”
那叫雪仙的年轻女子低声道了句:“对不起,我这就去换。”
而后,萧毓耳中便传来潘晓云和雪仙有些匆忙的离去步伐声,她忍不住握紧拳头。
潘晓云不是这等粗心之人,会将她独自遗在院子中。
先前她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分明属于男子。
若是沈元希,潘晓云为何避开?
若不是沈元希,又会是谁?
萧毓心跳“砰砰砰”如同激烈的鼓点,她下意识站了起来,转向脚步声的方位。
突然,她身上一重一暖,那人将一件温暖的衣裳覆在萧毓肩头。
靠得近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萧毓眼睛顿时酸痛不已。
伤处未好,落泪就疼痛不堪。
可纵然剧烈地疼痛,也止不住夺目而出的泪意。
这是萧毓思念已久的人,是她思念的怀抱。
邵珩的动作很轻,轻得仿佛她是一个易碎之物。
如同雕像一般在院子外站了许久,哪怕冬雪悄落也没有任何动静,此时的邵珩发间、眉梢俱是白雪。
邵珩轻轻拂去身上的雪花,唯恐雪花落在萧毓身上。
而后,他才一手环住萧毓,另一手却握住她冰凉的手,想用真气驱散她的寒冷。
萧毓靠在他肩头,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
邵珩低头看着她,眼眶通红,满目惊痛:那只替心上人输入真气的手,禁不住在颤抖着。
先前,沈元希的话并不详尽,邵珩也不是没有发现沈元希说话时的未尽之意。
然而当他亲自探查了萧毓的脉象,感受到那微弱如奄奄一息烛火般的跳动时,深入骨髓的后悔如同巫族的蛊虫一般,爬遍了邵珩全身。
邵珩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滚烫的泪珠滚落滴下,擦过萧毓的唇边。
“邵珩……”萧毓呢喃般地唤他,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心中悲喜交加,却只能若无其事般道:“你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么?”
“没有!怎么可能?”邵珩抚着她的头发,看到其中隐隐约约的几缕银丝,心中闷得几欲发狂,“我是太高兴了,毓儿,我很想你……对不起,这几年我……”
邵珩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沉痛地闭上眼。
对不起什么?
自己孤身远走,她却愿一意相随。
可他因为自己那可笑又渺小的一点点自尊,不愿让心爱的姑娘看见自己颓唐且走投无路的样子,所以一味地躲避。他甚至刻意断去一切她能找他的手段,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找不到自己就会回昆仑山。
那日,欧阳楠告知他萧毓同样踪迹全无,他才惊慌失措,着急命郭明派人寻找。
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这浩大天地、茫茫人海,要寻一个人该是何等困难。
她找到了自己,甚至明白了自己的顾虑,忍着刻骨相思没有相见。
邵珩不敢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萧毓才会落得这样一身沉重伤势。
记忆中,那一双他日思夜想的璀璨星眸,今日却被厚重白纱覆盖着,再也望不进她清澈的眼瞳。
邵珩心中充满了怨气,其余人邵珩不知,但南宫北斗、宫琴儿和长期在巫族联络的陈泰臣一定是知晓萧毓的事情的。
他怨他们隐瞒自己。
若这次陈泰臣与他同行拜访慈云斋,邵珩确定他会将这煎熬自己内心的怒火倾泻到陈泰臣身上。
但他更怨自己。
邵珩手臂紧了紧,一遍又一遍往萧毓体内输送真气,想要润泽她的经络,缓解伤势。
萧毓伸手抚上邵珩面部,触摸到冰凉的雪花和温热的肌肤,猜到他在附近待了有一定时间,定然是听到自己与潘晓云之间的谈话。
“他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些事情本就瞒不住他。”萧毓心中酸涩,不愿邵珩过分担忧内疚,便说:“我不过是一时中了旁人陷阱,慈云斋斋主与流月居士的本事,就是药圣爷爷也称赞的,休养这么些天我早就好多了。你别担心,流月居士前几天还与我说,只要毒素祛除干净了,我还是能看得见的。”
“当真?”邵珩握住萧毓的手放在唇边一啄后贴于面颊上,语气期盼。
“当真。”萧毓笑道。
眼前虽然漆黑一片,但她仿佛能看得见邵珩此刻的神情:“再说了,我修为神识恢复后,我用心……也能‘看见’你,眼睛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要紧?”
邵珩万语千言憋在腹中,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此刻,他唯有将她紧拥着才能呼吸一般。
零星言语,加上宫琴儿继任宗主时对他表现得异样,以及之后的冷淡。
邵珩几乎已经猜到了原由。
但萧毓一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本以为重逢会俱是喜悦,岂料得到今日心酸与痛?
“我有些乏了。”萧毓声音微弱了几分,有些无力地靠在邵珩胸前。
邵珩心中一紧,将她抱起。
漫天白雪,洋洋洒洒,却无一粒雪花落在萧毓身上。
待入了屋内,邵珩只见四周陈设简单,但因法阵集中于屋内,温暖了许多,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小心放萧毓躺下,抚着她不复过往红润的脸颊,低声问:“毓儿,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慈云斋,一时太高兴了。”萧毓缓缓道,“大约一时情绪起伏剧烈,有些精神不济,睡一会便无事了。对了,你见到沈大哥了么?”
“自然见到了师兄,多年未见,师兄风采依旧,我却是不如了。”邵珩笑了笑,却突然想到萧毓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心顿时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一般。
萧毓反手握住邵珩的手,轻轻摩挲着。
温暖依旧,掌心却粗粝了许多。
她心头一酸:“他吃了这么多苦,我如今这样,他还指不定心中如何伤痛。我若是真的再也好不了了,他又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想要再一切都瞒着邵珩已是不可能。
萧毓心中涌起一股不甘,竟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重新挣出求生的**。
仿佛同一时间,邵珩感受到掌下传递回一点极为微弱的温暖。
他亲自检查过萧毓的伤势,知道她确实不适宜情绪大起大落,便也压下自己的情绪,只轻柔地在她身旁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轻松之事。
没多久,萧毓便真的撑不住倦乏,沉沉睡去。
邵珩定定地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就连潘晓云悄然入屋了也未曾察觉。
“邵师兄。”潘晓云见他一动不动,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见邵珩终于抬头,才道:“邵师兄,斋主与流月前辈在水吟居等候,沈师兄也在那里,雪仙会为你带路。萧姑娘这边,你放心,我会将她照顾好的。”
邵珩点了点头,站起来深深向潘晓云一拜,不顾潘晓云惊慌失措的说道:“潘姑娘,多谢你!”
说完,就大步踏出门外。
曾经在灵玑洞天内有过一面之缘的雪仙,此刻正等在院中。
她见邵珩出来,神情略微有些慌张,只是邵珩完全没有注意。
邵珩奔出几步,立定转身,目光有些发痴地看着萧毓所在的屋子。
霜雪吹白头。
怔忪之间,邵珩心中定下一个决定,而后往水吟居赶去,甚至把原本应该带路的雪仙都落在后面。
第七章 死生难相守
慈云斋水吟居,流月居士正与慈云斋斋主于袅袅青烟之畔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二色泾渭分明,略显乱象,乍看之下只觉眼花缭乱。然而黑子已被白子所重重包围,随时将被一击即溃。
“师妹,到此为止吧。”慈云斋斋主是一个面容慈和的女子,虽有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但温和的双目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你既心不在此,再下也无意义。”
流月居士青丝如瀑,眉目含愁:“水师姐,我只是担忧那孩子。”
“我知道。”水明安自然知道流月在想什么。
无论是萧毓的母亲上官媛,还是面前的流月居士,虽然与她是同门同辈,却都远远比这位慈云斋斋主年岁小上几轮。
水明安是手把手带着她们入的门,情谊自然非同一般。
“生死有命,你我只能尽力而为,多想无益。”水明安娴静地轻轻取下棋盘上散乱的棋子,忽而轻轻一叹:“只不过……”
流月面色微变,不用自己的掌门师姐亲口说出来,她也知道对方如今心中最为担忧的是什么事情。
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这时,邵珩已到了水吟居外,与沈元希汇合,两人一起便入内拜见。
“晚辈邵珩,拜见斋主,见过流月前辈。”邵珩深深躬下,声音颇为几分消沉。
流月居士打量着邵珩,又见他与沈元希并肩而站,自然想起当初在存微山上那个于众目睽睽之下为师兄力争的青年。
岁月匆匆,那时尚显青涩的少年,面容看似未改,实际变化不少。
温润少之,棱角分明。
加上手下日渐增加,自然流露出与过去不一样的气度。
对此,流月居士心中也不得不感慨几分。
她看了慈云斋斋主一眼,见她沉默不语,便道:
“存微山匆匆一面,早知你与沈贤侄一样,并非池中之物。另外,我还没谢过你,在灵玑洞天内救了雪仙。”流月微微一笑道。
邵珩愣了愣,这才想起方才带路的女子有些眼熟:“不敢当前辈的谢,晚辈今次前来,是想问……”
他正想询问与萧毓伤势有关的事,水明安却突然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邵贤侄如今并非算得上是存微山的人。过往之事我不清楚,存微山中的隐情,我也无从置喙。但是想必今次邵贤侄带着人踏入我慈云斋,应当是代表了星罗宗而来,而非存微山吧?”
邵珩抬眼看去,与这位外表温和、言辞却犀利的斋主眼神撞在了一处,心头微微一震:“她的话,似乎笃定星罗宗必然会派人来慈云斋中。”
说起来,邵珩确实是为正事而来,只是……
雪中小屋,萧毓苍白的面色,如同一座巨大山丘,压在他心口。
“斋主,晚辈此来,确实另有重要之事,要请求斋主帮助,也确实与星罗宗有关。”邵珩深深吸了口气,慈云斋看似隐遁世外,但水明安不会不了解远方星罗宗的异动,不会不了解云梦大泽那方发生的异动。
“但是眼下,晚辈只求斋主与流月前辈,先告诉晚辈另一件事,关于毓儿的眼睛,以及她身体伤势……”
流月居士微微愕然,显然不知邵珩之前去了何处。但水明安却神情安定,只微微垂眸,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
“……晚辈方才也替她把了脉,但只知伤势沉重,有余毒未清,还请二位前辈详尽告知。”邵珩颇有些语无伦次。
沈元希不知为何,微微落后了邵珩一步,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目光悲悯。他隐蔽地冲着流月居士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对方说出实情。
水明安伸手取过一旁的拂尘,淡淡道:“银丝毒本不算致命之毒,只是伤人神识,乃至于无斗法之力,从而任人宰割。此毒难在与血一触即融,游走全身,需一月功夫慢慢拔除,方能彻底干净。只不过,用此毒的人,还在银丝毒中加了几种腐蚀之毒,萧姑娘恰好伤在了眼处。待到现在,毒已然清得七七八八,但日后双目能否复明,我与流月师妹,都无十足把握。不过,好在毓儿神识强大,纵然未来眼睛看不见,只需毒素清除神识恢复后,于日常中也无太大影响。”
邵珩心中一沉,声音艰涩了起来:“那……敢问斋主,就没有其他法子了么?”
流月居士接口道:“有或许是有的,只是所耗甚重,且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当然若毓儿自身修为突破至炼虚合道之境,大约自行可恢复。”
邵珩还来不及有任何欣喜,就听到水明安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只怕她等不到那一日。”
“师姐!”
“斋主!”
流月居士与沈元希不约而同出声,似是不想慈云斋斋主继续说下去。
“什么意思?”邵珩霍然回头看着沈元希,却见这位自己一向信赖的师兄微微闪躲了自己的注视,全身一阵接一阵的发冷。
“师姐,此事你我尚无定论,言之过早。”流月居士先前就为此事担忧,不愿水明安如此说。
水明安神情温和,目光通彻,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人。
其余人感受如何邵珩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位慈云斋斋主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时,那种发冷的感受消失了。
他定了定神:“斋主,不知真相,如何想办法解决?请前辈据实相告。”
水明安目光转为赞许,缓缓说道:“萧姑娘虽然姓萧,但她生母上官媛却是我慈云斋的门人,亦是我的师妹。她重伤而来,我自然不会有所藏私。只是,我与流月师妹均未想到,这孩子身上,既有新伤,亦有旧患。”
流月居士深深吸了口气道:“若只是斗法所受的伤,顶多修行有碍,止步金丹,也好歹还有两百年寿命。没想到……不知为何,毓儿她似乎损耗了大量精血,甚至不知是被什么恶毒的法子,损了寿元。有此前提,再连番受伤中毒,如今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犹如当头一棒,邵珩只觉眼前一黑。
沈元希伸手扶他,被他死死按住手臂问道:“师……兄……此事当真?”
沈元希不忍答。
他待萧毓情同兄妹,救下萧毓时,不知她实际身体情况,与邵珩一般以为只是争斗所伤。那日听流月居士告知真实情况,也是狠狠吃了一惊,立即去信给南宫北斗,亦打算等萧毓毒素清除后,带她回存微山寻药圣欧阳山。
邵珩借着沈元希的力量撑住了身子,双目有些赤红道:“斋主,您说是油尽灯枯之兆,总还有办法是不是?”
“是。”水明安镇定的语气安抚了邵珩,“按我推算,以目前能想到、这世上存有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定然有办法能令萧姑娘平安三年,当然期间令她心绪平和,不再与人争斗,或许能确保五年。药圣早年炼制过一味丹药‘六阳万寿丹’,虽然笑浪山庄付之一炬,但不知这味丹药是否还在。纵然不在,药圣出手,总还有法子替她延寿数年,重新炼制这味丹药,或可再延十年。只是,这其中丹药也好,材料也好,只怕无一不是极其珍稀之物,邵贤侄要有所心理准备。”
五年,十年,二十年……
邵珩面色如雪苍白,惨然一笑:原来……他们仅有这些时间了,可笑他还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师弟!只要还有时间,总有办法救毓妹!别的不说,药圣前辈就在存微山,青华先生也绝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还有昆仑那位……”沈元希想起摇姑隐世的情况,压下了最后一句。
邵珩如今是心神大乱,不如沈元希身在局外清晰。
听了沈元希的话,邵珩定了定神:不错,五年如何?十年如何?师兄如今权柄在握,星罗宗上下亦能听令,只要有办法……只要有办法……
虽然如此想,但锥心刺骨的疼痛依旧在邵珩胸腔蔓延,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邵珩用尽力气,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多谢二位前辈……”
之后,他再也说不下去,有些无礼地转身离开。
沈元希知他此时心神震动,替邵珩向水明安与流月居士告罪,而后也告退离开。
水吟居中,流月居士面上亦有哀伤之意,说道:“师姐,虽是实情,却也令人难以接受,您何必说得那样清楚。”
“一个至情至性,又克制己身、隐忍多年,一手重塑星罗宗的年轻人,不会沉溺在虚无的慰藉之中。生死离别这一坎,谁都躲不过。更何况,他来我们慈云斋,定是为了星罗宗那损坏的封禁一事。师妹,当初存微真人所布的封印,如今已岌岌可危。你我为众生也好,为慈云斋一脉也好,都要早做打算……”水明安幽幽叹道。
山间流雪回风,邵珩茫然地站着。
他起初情绪失控,只想飞到萧毓身旁,然而走不了几步,却觉如鲠在喉,步伐沉重如铁、悲不成行。
过往种种画面,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交织闪过,邵珩心中又痛又悔。
算上齐国初逢,缘由种种,从来聚少离多。
而今有人竟告诉他,可能天不假年,从此生死永隔?
邵珩眼前模糊一片。
这世上,误会犹可解,生死事难解。
不超字数的题外话:如被人扼住喉咙、苦涩难言的心情,我曾经经历过,我以为不会再遇到了,没想到近来又尝到了夜深难眠的滋味。比自己生病更苦的,是自己最亲近人生病受苦吧?痛在心上,苦于心中,面上却需风轻云淡。
关于更新,我确实写的很慢,近来又拖了些,非常抱歉。我原本打算今年年底前完成这一本小说的,不过现在看来大约来不及。
本就众生皆苦,奈何世事多风波。
愿诸位身体康泰,远离风霜病疾。
第八章 苦酒灼心,红尘论道
松林客居,苟游、玄英、詹幸川三人面面相觑,对着去而复返、脸色青白的邵珩噤若寒蝉。唯有阿古察丝毫不觉有异,拉着心不在焉、神情勉强的玄英叽叽喳喳。
玄英心烦意乱,却觉邵珩与沈元希脸色均十分凝重,不敢出声烦扰,也怕阿古察没眼力劲,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着。
邵珩浑浑噩噩地坐着,连什么时候回,又如何回到松林客居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午后大雪纷扬,只记得寒风呼号。
沈元希坐于邵珩对面,桌上一把茶壶正喷着热气。袅袅白烟之间,沈元希伸出右手三指捏住壶柄,却见掌心之中异样金光闪过,动作便顿了顿。
天光昏暗,厅外大雪纷飞,邵珩神情恍惚,也未察觉到沈元希右手掌心的金光和动作。
沈元希心底不由自嘲,心情颇为复杂。
他与邵珩相识以来,彼此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但唯独有一件事,沈元希至今没有向邵珩透露半分。
一方面当年邵珩连番遭遇,沈元希无暇细想,另一方面他心中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灵玑洞天之中,沈元希是第一个登上那座巍峨的高山,以及第一个踏入那一座山顶天宫内的人。
其中奇遇,沈元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师尊清静真人。
此事说来复杂,就是亲身经历的沈元希自己也难以描述,更何况此事一直在他心中十分困扰,便不愿提起。
而眼下,显然也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替邵珩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但茶水显然不能熨帖、纾解邵珩此刻复杂悲痛的内心。
“阿古察,酒!”邵珩低着头喝道。
阿古察本身好酒,随身自然携带着一些,临上山前,他还曾在山脚农家里换了不少农家自酿的酒。
听邵珩要酒,阿古察自然不愿,哪知苟游、玄英齐齐出手,生生从他那里抢了去,递到邵珩面前。
他正要高声抱怨,詹幸川却私下里拉了拉他,阿古察总算察觉到气氛异样,不再多话。
阿古察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
入口如刀割般的**,还有浮渣留于齿间。
但邵珩却好似没有意识到,一口气饮下半壶。酒气犹如烈火,涌上心田,烧上面颊,回味徒留苦涩。
沈元希见状沉吟片刻,长臂一展越过桌子摊手,向邵珩索要酒壶。邵珩随手一递,他接住后同样直接饮了小半壶。他喝得急了些,呛了一口,咳嗽了数声,压下酒意喟叹道:“真苦啊。”
邵珩身躯微僵,而后苦笑了一下,夺回酒壶,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滴苦酒灼人心。
“你我师兄弟,许久没有一起同饮了。”沈元希轻轻叩着桌子,斟酌着语气说:“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已至此,你心底当看开一些。”
“师兄!”邵珩突然高声打断了沈元希的话,脸色苍白地道:“你不明白……”
沈元希起先一梗,旋即心中生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愠然,于是抬头看着厅外风雪道:“我或许是不明白,但我却猜到你在担忧什么。师弟,毓妹出了这样的事,我亦是伤心,更何况是你?你心中痛苦,却是因为内疚。她的伤势,终究是为寻你而来。”
“是,是……师兄,我……我……我从未因儿女情长耽搁过任何事,甚至……不惜将她放在一旁。”邵珩心中伤心、愧疚、惶恐、不安交织在一处,被苦酒浸透。
他总觉得未来那么漫长,无论何种误会艰险,总有二人长厢厮守的一天。
那么多次抉择,他选择了其他事,而不是她。
此时此刻,巨大的惶恐吞噬着邵珩的心。
他在害怕,害怕上苍的捉弄与无情,也惶恐着未来。
萧毓需要静养,可邵珩还有许多事放不下。师尊的仇、存微山内的蛀虫、星罗宗的封印、幕后人的身份,更别说即将到来的正魔会盟以及即将可能开展的魔族入侵。
他能做到无视着萧毓一日日流逝的寿命,去专心做其他事么?
又或者,他能放下责任、忘记阴谋,而专心陪伴着萧毓么?
沈元希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点愠怒消散,叹道:“师弟,一来,当前毓妹情形尚可,欧阳前辈与青华先生尚不知此事,并非斋主所言最坏的情况。二来无论毓妹的事还是其他大事,都不是你一人之责,我想我们这一帮朋友当中,无人会对此袖手旁观,你万不可将这些重担压诸心上,平白蒙了道心。”
沈元希见邵珩听了他的话后,依旧神情勉强,当即站起,同时将兀自饮酒的邵珩一把拉起。
“师弟,随我来。”沈元希不容分说地带着邵珩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松林客居之中。
一阵风紧云乱后,邵珩睁开眼,却见自己高高立于云端之上,下方是一处不知名的小镇。
时值傍晚,镇子上逐一亮起点点星火。
炊烟袅袅,四周田间阡陌纵横均被白雪覆盖着,空无一人。唯有少许人或赶集归来,正冒着风雪往家去。
“师兄,这是何意?”邵珩不解为何沈元希突然带他来此观凡间众生。
“你瞧,那处屋子。”沈元希随手一指,指向一间暗沉沉的屋子。
若不是邵珩听到其中那微弱之极的呼吸,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一间被人遗弃的空屋。
里面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
枯瘦的身躯,被埋在并不保暖的肮脏被絮之下,时不时咳得撕心裂肺,好像随时就会断气一般。
这样一个在冰冷的寒夜中苦苦挣扎的老人,只看一眼,便会起恻隐之心。
“师兄,是要救人么?”邵珩沉默了片刻后道。
在邵珩看来,这个人并无不治之绝症,只是常年累月的劳作及饥寒交迫所致,甚至实际岁数也许刚过知天命的年纪。
无论沈元希或者是邵珩,手中随便取一样温和的低阶丹药给予那人服下,即可祛病驱寒,令其身体恢复康健。
要救一命,不过举手尔。
邵珩心中悲意又起:“倘若毓儿的伤也是这般轻而易举该有多好?”
他此时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束手无策的少年,在他谋划之下,甚至数个元婴修士都可命陨其手,与当初早已是云泥之别。然而,今番却对萧毓的伤势束手无策,只能依靠他人相救。
而纵然伤势医治好了,她那仅剩不多的寿元令邵珩愈发感到无力。
若有增寿丹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一赴,可若是那某味药材太过逆天或者丹药无效……他一想到今后也许世上再无萧毓,那种惶恐立即化作巨大的怪兽,要将他整个吞没。
“救与不救,不过你我一念之间。”沈元希仿佛没有察觉到邵珩起伏不定的心情,自顾自地,甚至带着些许冷漠的语气说道:“一碗热食,一床暖被,甚至就能救下此人性命。但寒冬方临、严寒尚漫,我们纵然能救得了他一时,也就不了他一世。纵然此时救得了他一人,也救不得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在严冬当中苦苦挣扎活命的人。”
邵珩听他说得冷漠又严肃,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来,却不明白沈元希在此时此刻为何要说这些。
“师弟,你我修道之人,看似上天入地、翻手**,可纵横东西南北、逍遥自在。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比这些红尘中挣扎的凡人多出数百年的寿命。哪怕进入元婴,也不过再多添六百年春秋。生老病死,此世间之常态也……就连咱们掌门师祖也逃不脱寿元将尽,不得已闭入死关。”沈元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几分怅然道:“掌门师祖,说是闭入死关,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出来了。闭死关,只不过是给了存微上下一点点仅剩的希望罢了。”
邵珩听得心情愈发沉重,颇为艰涩地道:“师兄,难得听你有此悲观之语……”
“此绝非悲观之语!”沈元希断然道,指向那破旧屋中奄奄一息之人,直视着邵珩道:“生老病死既是世间常态,万物轮回之理,那毓妹与这人又有何等不同?难不成在你眼中,旁人能死得,她萧毓就死不得了么?!”
邵珩被这话惊住了,尤其那个“死”字极其刺耳惊心,不由骇然道:“师兄,这如何能等同?”
“有何不同?都是人,无非是一人素味平生,另一人却是你倾心爱侣罢了。”沈元希一字一句道。
邵珩怔怔看着沈元希,说不出话来。
“生死有命,这一点毓妹都比你看得更通透几分。”沈元希语气微微和缓:“修行之道,有大利益,亦有大风险。受得住远超凡人的力量和寿命,就该担得起同样的风霜艰险。师弟,我知你只是骤然得知消息一时心绪不稳,但为兄也望你放开心胸。日后之事,你我兄弟众人还需同心协力,吾辈占据钟灵毓秀之地修行,自然也应当为我神州千千万万的苍茫众生,抵挡可能的灭顶之灾。倘若……倘若封印最终消散,大战开启,不知会有多少同道,埋骨于连云山脉之中。可能是北斗,可能是诚泰,也可能是我,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为兄的徒儿姜石……可能是你认识的任何一人!”
邵珩此时方知晓,那个云溪村少年成了师兄的徒弟,但此时沈元希如同师长一般的开导教诲,令他将此时暂且忽略了。他第一次如沈元希一般,去思索他话中的可能性。
如若未来真的大战将起,他难道能保得住所有亲朋的性命?
一时间,邵珩全身一个激灵,忍不住道:“师兄!”
沈元希见他眼神恢复清明,仍是打断了他的话道:“毓妹不仅有你,还有我这个兄长,还有许多亲朋好友相助。我们自当尽心竭力相助救治,但是师弟……你莫要再如先前那般丧气,甚至有动摇道心之举。生老病死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无论寿元长短,只要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又有何惧?”
说到这里,沈元希拍了拍邵珩的肩膀,最终道:“你我兄弟二人,我痴长你几岁,但如今修为不相上下。当今之世,我暂且厚颜称一句唯独你我尔尔。若能消弭东西陆之争,我信师弟你未来绝不会止于此境界,也许甚至不可言说。为兄并非劝你抛情弃爱、太上忘情,但你也不该一味消沉伤心,或因此一叶障目,甚至任由此情此爱滋生心魔,让一身修为白白付诸东流或任其沉寂。这也绝对不是毓妹愿意看到的。”
邵珩心内如巨浪翻滚,最终渐渐平息。
今日因骤喜骤悲所生的魔障,犹如被清风吹散,心境恢复了清明。
他忽然抬头望着雪停后的夜空,那沉沦踌躇的心情再也无影无踪。
第九章 眉目终阑珊
夜幕低垂,四野寂静。
白日一场大雪,临近夜间,却又是晴朗一片。
邵珩眼中黑沉沉的,如同这冬日的夜晚,又像是幽静的湖水。他微微抬手,袖子中飞射出数点几不可见的光点,这些光点极有规律地撒向下方刚被冬雪覆盖的小镇,没入雪中地下,不见丝毫痕迹。
也许是因为月华如练,令夜空明亮起来的同时,小镇中的人们甚至觉得身体似乎微微温暖了一些。
沈元希见状,微微一笑:“如今师弟于阵法一道亦造诣不浅,这般温和固本,常年累月,说不定百年之后,此地或有善缘。”
邵珩不知为何,摇了摇头,却没有接着沈元希的话,而是抬头看着渐渐高升的明月道:“师兄,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兄长一般敬仰,修行以来,亦是一直追赶着你的步伐。”
沈元希此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邵珩已继续说了下去。
“我这一路走来,机遇与侥幸占了大半,今日与你相见时匆匆交手,已知你这些年来始终向前。只是当时我还心存自满,以为修行境界与你仿佛。直到方才,我才意识到,我与师兄你真正的差距。”
从相识以来,似乎沈元希的目标与方向从未改变。
而今,邵珩才真正触摸到这位引领他走上修行一途的师兄心中天地之广阔。
邵珩转头看着沈元希,目中透着敬佩:“很多事情,都像是有推手在我背后推着我不得不去做。直到现在,我都只想着替师尊查明凶手,摸索出背后的阴谋,解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后,就可安然度日,兀自逍遥,但师兄却从来都是一心兼济苍生。若存微之内,隐患去除,师兄日后真的成功登上掌门之位,那必定是存微之福,正道之福,苍生之福!”
对于邵珩一长串的赞美之词,沈元希还了他一个略微哭笑不得的表情和一个浅浅的白眼:“莫名其妙讲这些做什么?”
邵珩松快地笑了笑说:“师兄,话是真心的。惭愧地说,这几年来我于南面日夜难安,就算最后成功了,我也难以彻底安心。唯独今日再见师兄,才觉肩膀重担似乎轻了不少。旁的人暂且不提,我们这一群朋友中,无一不是深深信赖着、仰望着师兄你。不过其实我也很好奇,似乎师兄从来不会有什么难解的困惑与烦恼。”
他话音刚落,就见沈元希面上笑意淡了淡。
“我又不是圣人,自然也是有烦恼与困惑的。”沈元希摊开右掌,目光沉沉。
邵珩随他目光看去,突觉眼前闪过一道极为夺目的金芒,但再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四周万籁俱寂,月华如水,何来昊日一般的金光?
尤其是,邵珩感觉到识海当中昆仑神剑似乎也动了动,偏偏再查又没有半点端倪。
“这是何物?”能让沈元希在此时提起,必然是他也难以解决之事,邵珩脸色微微凝重了一些。
“我也不知。”沈元希答道,“自灵玑洞天内得来之物,不见其形。我曾以此试探过多位元婴前辈,无一人能察觉此物。”
邵珩听闻是当年灵玑洞天内得来的东西,也起了好奇心,以神识查探,果然一无所获。
“为兄并非因此物而惑,而是……因此物而起,多了些烦忧。”沈元希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那若是幻象,又有何烦恼之处?若不是幻象,那其中所透的一切又太过匪夷所思。
尤其是那些画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他都不知从何说起。
邵珩心中信赖沈元希,虽觉得似乎师兄话未完尽,但已不愿继续多说,当下识趣不再追问,心中却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寻机会再帮师兄解决这未知之物。
二人联袂返回慈云斋,邵珩悄悄又去了萧毓住处,驻足看了她许久,才回到松林客居。
此后几日,邵珩每日里陪伴着萧毓。
虽然中间他也多次寻过慈云斋斋主,想提一提星罗宗封禁修复之事,但水明安要么避而不谈,要么答曰:“不急,待萧姑娘毒素清完再议。”
反倒是流月居士,寻机与邵珩略略一提,讲了缘由:“那银丝毒较难祛除,每日需我与师姐合力用我派心法一点点消去,此法耗费真元较多,费时较久。而关于修复封印之事,亦需要我师姐出手。毓儿的毒缠绵已久,需早日消除,不然……对她不利。不过,你也暂且放心,星罗宗的封印还能再撑数月甚至半载有余。只是……”
“只是什么?”邵珩见流月居士面有隐忧,追问道。
“我也不瞒你。”流月居士只犹豫了一瞬便坦然道:“我慈云斋虽然位列正道十门之一,但少与别派来往,藏于深山之中,外人也不知我斋中底细。如今也不怕二位师侄笑话,前段时间,我的两位师姐相继羽化转生,如今元婴级别的高手,只有我与师姐,以及一位早年受过重伤的师妹。而其余弟子中,多资质平凡,无一人比得上二位贤侄。哪怕有金丹修为,却多不擅长与人争斗,亦不通世间险恶。这世间,既然已有人打了星罗宗封印的注意,又岂会不来试探我们慈云斋的虚实?如存微山剑术高绝,亦有暗影潜伏。我师姐早有担忧,有心向存微求援,也是思索再三,将意图隐了又隐。好在沈师侄聪慧敏思,悄然前来。”
邵珩看向沈元希,沈元希点了点头道:“我确实觉得斋主那一封来信有些古怪,似有隐情,方有此行。这些天,我也借着打柴的机会,在附近查看。”
“我是想,邵贤侄与那几位手下,也都是机敏之人,能否也相助一二。以防我与师姐无暇他顾时,被人趁虚而入。”流月居士道。
“自当尽力。”邵珩立即应下,命玄英、苟游在外巡逻,詹幸川与阿古察在内防范。
他自己除了日常陪伴萧毓之外,亦与沈元希轮流外出查看是否有异样人事。
日升月落,小半个月平静地过去了,慈云斋一如旧日,没有丝毫敌人的踪影。
水明安与流月居士合力,不仅是在替萧毓祛毒,亦是疗伤。邵珩眼见她面色比重逢那日渐渐好转,心中宽慰不少。
只是,二人之间却好像突兀地出现一道透明的高墙。
萧毓话语极少,不似旧日。多数时候,只邵珩一人在扯着话题说着。
本来,数年未见,重逢自然该提一提这些年中经历。邵珩多次旁敲侧击询问萧毓为何会损耗寿元精血,萧毓都未回答,更没提起自己身在南疆的事。而邵珩自己这些年,欢乐之事几乎未有一丝一毫,他在星罗宗内如何,亦不愿萧毓知晓心忧。
更何况,萧毓伤势体弱的缘故,时常倦累,每日饮下的药物中也有安神的作用,多数时候都在沉睡。
所以这段时日,邵珩竟也没能与萧毓好好说一说话。
想起旧日,二人涉水观花、共观云海日出,也想起当初二人之间点滴细事、两心相知,岂会料想今后有诸般波折?
这一日,萧毓体内的银丝毒终于被化得干干净净,可终于摘下目上药纱。
水明安曾言,萧毓双眼能否复明,皆看毒素清除之后。
所以,不止邵珩心中忐忑,沈元希也一起站在一旁,一切等待着萧毓摘下药纱。
潘晓云动作轻柔地替萧毓取下药纱,而后便退到旁边,微微低着头,只时不时看一眼沈元希的背影。
天空中乌云一片,黑沉沉地,似乎又将是一场大雪。
邵珩握着萧毓的左手,关切地盯着紧闭双眼的她,紧紧盯着萧毓微微颤抖的细密睫毛。
忽然,邵珩感觉萧毓的手上传来一丝暖意。这是萧毓体内真元终于重新运转的缘故,他不由心中一喜。
而同时,萧毓缓缓地睁开了眼,仿佛经不住光线一般,又眨了眨眼,将脸转向了邵珩,仿佛看着他。
“毓儿?”邵珩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
萧毓闻言甜甜笑了,又将脸分别转向沈元希和潘晓云,好似全无异样。
邵珩起初惊喜,而后突觉不对,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干什么?”萧毓顿了顿,才嗔道。
邵珩心狠狠一坠,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目。
曾经,萧毓的双眼,漆黑如墨,犹如天上的星子一般,明眸善睐、璀璨动人。
而这时,邵珩看着她的眼睛,却发觉她双目瞳孔透着些青白色,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浓重迷蒙的雾气,遮掩着她目中所有神采。
沈元希也发觉了不对,笑意逐渐隐去,问道:“毓妹,你的眼睛……”
萧毓只觉得邵珩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心中叹息,却笑道:“许是毒素方清,我还是能看见一点的,你们不用担忧。”
此言一出,邵珩既知晓真意:萧毓的眼睛没有复明,先前只是她神识恢复,知晓他们在何方位罢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好像被堵住了一般。饶是邵珩心中早有准备,再也无缘重见那一双璀璨星眸,但结果当真如此时,依旧痛如锥心。
曾经她那一张张如花的笑颜、嫣然的眉目,一一在眼前闪过,最终只剩阑珊。
第十章 慈云斋中言旧事
层云涌动,天光依旧瞑薄。
水吟居内,慈云斋斋主水明安替萧毓细细查过后道:“终是伤了眼睛,你如今感觉如何?”
萧毓答道:“毒素已清,丹田不滞,神识畅然,劳累二位前辈这数十日为晚辈疗伤,萧毓感激不尽。”
在此期间,邵珩始终握着萧毓的手,形影不离。
他一言不发,只沉默地看着萧毓。
她依旧是美丽的,如同晨间花瓣尖上的露水般清丽,乍一眼看去,与邵珩记忆中的娇嗔狡黠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就连鬓边的丝丝白发,也在潘晓云每日里的精心护理下,恢复了青黑色,看不出异样。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如今眼前是一团漆黑,还是其他?”水明安继续问道。
萧毓顿了顿,最终如实道:“并非漆黑一片,能见些许光影。”
水明安侧头瞥了邵珩一眼,心知此事就算欧阳山在,也已不可能完全治得好萧毓的眼睛,但口中仍道:“那便好,此后若有机缘,总还有一线希望。”
果然,邵珩闻言神情缓和了许多。
萧毓何等聪慧,自己眼睛情况如何,她比旁人更了解,立即听出了水明安话中善意,心中亦是感激。
流月居士在一旁温和问道:“今日看你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唉,那日沈贤侄带你前来求助,真是吓我一跳。不过,虽说如今你修为恢复,但切莫妄动真元,起码还需三个月静养。”
“是。”萧毓应道。
邵珩也认真听着。
此时,水吟居内,沈元希站在邵珩、萧毓身后。除此之外,潘晓云、雪仙以及水明安的大徒儿灵安师太也随侍在侧。
灵安师太面相温和,看起来年约三十许,双目湛然,显然是水明安为慈云斋培养的下一代斋主。
潘晓云算“缪”字辈弟子,比雪仙低上一辈。她此生虽苦,但心性善良,见萧毓毒素终于清楚干净,今日也心中欢喜,更何况沈元希就在眼前,能多看他一眼,她也就高兴一分。
只是,在她心中,沈元希如同天上的太阳般耀眼无比,潘晓云自觉惭秽,也不敢多看他。
雪仙正当韶华,同样清丽可人,只是近来神情有几分怅然若失。
灵玑洞天之中,她曾得邵珩相救,虽未种下情根,但也在少女心中留下点点涟漪。此番再见,雪仙心中亦是欢喜。只是,邵珩对待萧毓的情状,无人不知,雪仙自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好在她天性洒脱,这一点涟漪也逐渐平静。
“今日时机恰好,有些事也该议上一议。”水明安目光轻轻一转道。
邵珩听出水明安话中的郑重之意,知道接下来谈的必是正事。他觉萧毓身体还是极为虚弱,不宜久在外,便道:“毓儿,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萧毓摇了摇头道:“无妨,我已好多了,不觉困顿。”
水明安微微一笑:“萧姑娘留下听一听也好,此事与你萧氏亦脱不开干系。灵安、缪云、雪仙,你三人亦可一听。”
邵珩闻言一怔,见萧毓并无去意,他自己心中也愿多与她在一起一刻,便不再坚持。
灵安师太是作为未来的斋主培养的,雪仙是流月居士的闭门弟子,她们二人留下自然正常。但潘晓云没有想到自己也被斋主留下,一时心中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水明安却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思索应当如何开口。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这位慈云斋斋主才缓缓说道:“那日,星罗宗封印被揭开,其余三派都有所感应,此事邵贤侄应当猜到了,却不知沈贤侄是否知晓此事?”
当日情况胶着,邵珩并未注意太多,事后却得知封印破损时,外界天生异象。再加上藏于幽离幻境中的封禁一点点恢复,当时他亦察觉到有多方努力,便猜到了几分。
但沈元希皱了皱眉,却道:“关于连云山脉中四派封印的事,我确实知晓,但存微山封印是否有感应,我却不知。”
水明安起初“哦”了一声,又笑道:“也对,太皓道友的性子一向如此,未到时候,什么都闷在心底。”
邵珩身躯一震,没想到这事竟与自己师祖有关。但看沈元希神情,也显然至今不知。
“那……你们可知这四派封印由何人所布?”水明安再问。
“略有猜测,不敢确定。”邵珩与沈元希对视了一眼,才道。
水明安说:“五千多年前,存微真人为苍生立下大功德,他修为超绝、无欲无求,唯一所谋就是此事。星罗宗万年宗门,被存微真人所感,不惜迁移至南面连云山脉,就是为此。一方面,星罗宗可就近监视魔道异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已连云山脉为基、四派相守相望,替东陆成为新一道屏障。这些年来,星罗宗传承之中坠入魔道,但看守封印之责从未忘记。只不过没想到独孤骥叛乱上位,才被人钻了空子。”
说到此事,邵珩想起星罗宗这一场百多年的恩恩怨怨,亦有几分唏嘘。
“前辈,您方才说,新一道的屏障,这是何意?”沈元希问道。
“东西陆之分,乃太古旧事,我也说不清楚。然自浩劫之后,连云山脉腾起横亘神州,此事确无异议,此为第一重屏障。”水明安顿了顿后道:“但是,连云山脉再浩渺无边,终有尽头,上古神隐之前,在神州东陆布下一南一北两道神符之印,此符印便是东西不通的真正缘由,任你修为再高,踏入连云山脉继续西行,便会永坠幻境、迷途难返,西陆想要穿越连云山脉也是如此遭遇。此为第二重屏障,断了东西陆之往来。”
邵珩心中明白,南面那一道符印就在巫族圣地之中,说不好星罗宗原本也该是与巫族守望相助,一并守护那上古流传下来的符印的。只可惜世事难料,后代领会出现偏差,才有了这数百年血仇,几乎成两败俱伤之态。
好在如今二者再度联手。
慈云斋极少参与争斗,与世无争,是以这些过往之事,几乎都传承了下来。可以说,眼前这位水斋主,明面上看,是除了昆仑山主、巫族大巫祝外,最后一个知晓来龙去脉的人。
“巫族虽历经坎坷,但一直守护符印未曾有失,甚至为此不惜王族血脉凋零、十巫战死。只可惜……星罗宗与巫族之争,我们知晓得迟了些,再加上世事变迁,难以出手。再后来……独孤骥上位,丹鼎、存微身不由己,我慈云斋鞭长莫及。说起来,我亦十分惭愧。”水明安目光有些伤感,而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邵珩。
邵珩说道:“那另外一处符印又在何处?”
水明安不再提旧事,笑着回答:“除了昆仑,还有何处更安全呢?”
邵珩心中隐约猜到,直到现在才终于确定。但是萧毓从未提起,尤其现在,面上仍有疑惑神情。
“你叔父青华先生年富力强,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事。不过虽说你萧氏世代居住昆仑,但归根结底,真正守护昆仑符印的,应当是那一位山主。”水明安目光和煦,看着萧毓道。
“您……您认识摇姑前辈?”邵珩问。
“只一面之缘,是在我接任斋主之前,家师带我前去昆仑拜访。当时,如今声名显赫的青华先生,才刚刚出生呢。”水明安突然一顿,感慨道:“突然想起,便是那一次,令你父母初识。”
最后一句,自然是对萧毓所言。
她对早逝的爹娘印象已十分模糊不清,此时听到这段旧事,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一片柔软:“原来爹娘认识得那样早。”
“是啊,百多年的时光,其中坎坷谁又能说得清?直到很多年后,才苦尽甘来,可惜……”流月居士有些哀伤地道。
这个话题略微沉重了些,邵珩握着萧毓的手,想到自己,心中百感交集。
“咳!”沈元希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水前辈,既然有古神遗留的符印,存微祖师为什么又要再联合四派布置这封印呢?”
水明安神情温和地回答:“有些细节,我并不知晓。但这些年来,我亦有所猜测,应当**不离十。古神符印,或随时光削弱,或当年布得匆忙,总归是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隐患。而东陆魔族之中亦有高人,我猜他们通过什么办法绕过符印,创出可以传送至东陆的通道。存微真人得到了消息,预知了此事,趁魔族动手之前,布局联合星罗宗、丹鼎派、慈云斋布下手段,反过来控制了魔族之人造出的通道,自己创下存微山一同世代镇守,成为了这第三重封印。”
这些话说完,场间一片安静。
如潘晓云及雪仙被这些前所未闻的过往之事所震,一时说不出话,其余人则心中各自有所揣摩。
“但……但封印总归不是完全之策,终有一日,可能会失效也可能会被对方所破。”萧毓喃喃道。
“你说的不错,不过这一次玉虚山提出正魔会盟之事,不也是为此事而起么?除了连云山脉中四派之外,也就玉虚山中少部分人知道西陆与封印之事。这一次,听说是玄白真人恰好在场,亲眼所见,自然更无异议。”水明安淡淡地说。
这时,萧毓秀眉凝蹙,犹豫了一下才道:“水前辈,我有一事相询。”
“你说。”
“您见过摇姑姑,也知她不是一般人。我虽在昆仑长大,但不知为何她从不离开昆仑山巅,而摇姑姑一直镇守符印……莫非东西陆之患,她也无力解决么?若是如此……岂不是?”萧毓确实心中好奇。
邵珩与沈元希心中也一直存疑,只是不好意思发问。
水明安神情微微一变,而后道:“那一位前辈,并非修士,我只知其诞生与神?有关。但我知道,这世间,人族也好、妖类精怪也罢,没有能真正与天地同寿的。她逆天而行,一直存留世间,所付出的代价,不是你我可轻易臆测的。也许,她不离开昆仑,就是为此。而且……那一位前辈,是我神州东陆最后的屏障。更何况,是她赋予了神州修道之传承,才有如今修真界百花齐放,如此人族方可在浩劫之后存活至今,乃至与妖族、精怪一争。若我等后人要劳动她老人家,那也太过不肖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水明安睿智的双目闪耀着夺目的神采。而她今日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令邵珩心中一震,想来沈元希、萧毓也有同样之感。
第十一章 深情岂堪负?
邵珩曾寄托了极大期望于摇姑身上,但也记得摇姑曾经说过自己所修行之法,不能伤世间一草一木。今日听水明安和萧毓的意思,那一位终年坐于昆仑山颠的女子,甚至不能轻易离开昆仑山。
恍惚间,邵珩脑中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但转瞬即逝。
那一年他拜见这位前辈,先是与萧毓重逢之喜,又得神剑之灵青睐,匆忙之际在摇姑守护下步入金丹期。前后诸事纷至沓来,外又有敌人环伺。因此,摇姑一些话语,邵珩只道她谦逊而已,未深入细想。
而今想来,摇姑不肯被称“山主”,自称“守墓人”的话,突然有些惊心动魄。
为何守墓?守的是何人之墓?何人能让被水明安敬奉为“修行鼻祖”的摇姑,数万年间一步不离地守着?
这些事,是不是与上古浩劫有关?是不是与东西陆被千山万里相隔有关?
封印的谜题暂时解开了,可更多的谜团出现了。
邵珩不禁微微苦笑,似乎被沈元希一语成谶:冬日已来,虽春风不远,但寒雾迷蒙不散,难以成行。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如此,星罗宗的封印……前辈能否相助一臂之力?”水吟居内寂静一片,邵珩沉思良久才问了这个问题。
这也是他为此迢迢万里来慈云斋的原因。
“此事我自然会出手相助。”水明安淡淡一笑:“但是,想来你也知道,巫族所提出的办法非我慈云斋一家可为,存微、丹鼎也需同时而动。沈贤侄虽然如今再存微中地位不凡,太皓道友如今孤掌难鸣,又有人虎视眈眈。如此这般,该如何说服存微出手?丹鼎派一向与存微山同气连枝,而丹鼎之中也有多方派系,纵然有人心中信你,但你若上门,怕还是难入山门。”
“晚辈自然知晓,但事在人为。”邵珩早想解决此事,但此前一直被星罗宗事物所牵绊。
与沈元希见面后,萧毓的伤势牵挂他大半心思。
如今,萧毓明面上已无碍,寿元与双目都不是一时三刻能解决的。邵珩也已决定近日与沈元希商量如何替清言师尊找出真凶,如何解决存微内患之事。
“既然如此,那后日你带上与你同来的巫族那一位朋友来此。”水明安道。
“是。”邵珩应下。
延缓星罗宗封印失效的办法,是大巫祝所提,除了星罗宗内需寻材料布置外,还需另外三派封印协助,一起修补残损,令其恢复如初。但存微真人所布的封印各自独立,虽互有关联,但无法协助修复。所以如今还需要巫族特殊之法,在其他三派的封印上增加某种印记,待星罗宗内布置完毕后,再借印记联结而启。
西陆之事,正魔尚未会盟,就算会盟之后,想要拿出应对之策也还需较长时间。在此期间,星罗宗的封印不能再出错。
风潜子如今孤独一人在天幻幽珠之内,据说宫琴儿已经在想办法筹集替他重塑肉身的材料。
所以风潜子干脆又回了幽离幻境之中,日夜不离地看守封印。
“如此,今日也不早了,就不多叨唠斋主,晚辈等先行告退。”沈元希开口道。
邵珩便同样行礼,想携萧毓离开。但萧毓只起身站直,双足却一步不动。
只见她朝水明安福了福身说:“水斋主、流月前辈,我想去祭拜一下母亲,不知是否方便?”
萧卓性情桀骜,却也洒脱。兄嫂临死之际奋力抵抗,玉石俱焚,什么都没留下。再加上萧氏一族从不立碑,萧卓便也未有立牌位的举动。
萧毓幼时只知母亲姓氏不知她出身,此后知晓其与慈云斋的关系后,一直无缘前来。前段时间,她身体因素不便行动,今日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此一行。
流月居士笑了笑说:“自然可以,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待你精神足了,让缪云或者雪仙带你去就是了。”
“是。”萧毓应下。
除了灵安师太之外,其余晚辈均陆续退下。
雪仙盈盈一拜,向其他四人告别,回去自己居所。萧毓如今与潘晓云住在一个院子,本该一起回去。
只是邵珩想着二人未来时光难言,心中有些不舍。
这时,沈元希开口了:“缪云姑娘,我有些事需与师弟、毓妹商量,待商量完,自会送毓妹回去。”
潘晓云忍着心底百转千回的心思,微微看了沈元希一眼,平静地道:“好。”
之后,她便也离开了。
邵珩倒没想到,这是沈元希有意如此说,好让他多陪萧毓一刻。毕竟沈元希说的时候太过一本正经,没有半点破绽,他以为沈元希确实有事要谈。
于是三人前往松林客居之内。
邵珩牵着萧毓的手,于院中石桌旁边坐下,沈元希则去取茶烧水。
詹幸川听到动静,出房门来看,恰好看见邵珩关切看着萧毓目光中缱绻情意。这几日,他本就有所察觉,但亲眼目睹还是首次。
霎时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
脑海中,一个惊艳绝伦的倩影反反复复在涌现。
他自初见宁青筠,便为其倾倒。后来一同被擒,又蒙她假言自己也是存微门人,才留下一条性命,从此再不能忘。
但詹幸川却自知自己一介无名散修,配不上存微山的女弟子,更遑论宁青筠这等绝世美人,便决定从一开始就将这份深情藏于心底。
后来,他知宁青筠心有所属,丛龙坪风云过后,他也亲眼目睹了宁青筠对待邵珩的不同。虽然心中苦闷,但仍盼她幸福快乐。
甚至决定留在星罗宗,愿跟随邵珩,也是他心底一点可笑的念想,想着以后能时常见一见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见到邵珩对另一个女子亲昵,詹幸川不知邵珩与萧毓定情在先,只觉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大步上前问邵珩:“公子如此,置宁姑娘于何地?她对你情深似海,你怎么忍心辜负她?!”
自打邵珩认识詹幸川以来,只知此人性情敦厚,平日里话语不多,但颇有见地。既不像玄英嬉皮笑脸,又不似苟游刻板。邵珩有心栽培,想让他日后成为宫琴儿的左膀右臂之一。
没想到今日詹幸川带着质问语气提及宁青筠,还当着萧毓的面。
邵珩神情立即变了变,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恰好外出回来的玄英打断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玄英气急了,心道: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直愣愣。
詹幸川也立即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霎时脸色一片苍白。只是,无论玄英如何暗示,他也只一边流汗,另一边却不肯再吭声。
邵珩盯着詹幸川半响,目光有些冷:“宁师妹清清白白的姑娘,你莫要随意玷污她名声。至于我如何,轮不到旁人说什么。”
玄英人情通透,听邵珩语气就知他不会对詹幸川如何,赶紧拉着木头人似的詹幸川走远。
两人离开后,邵珩心中却不似面上这般古井无波。
他心中警醒:“詹幸川的话提醒了我,若非我那段时间未能及时与青筠解释清楚,惹得旁人误会,又岂会如此?只是……只是……”
只是,他心中愧疚,不能承担应对她的情义,也知自己终会辜负乃至一直辜负她,所以才心有不忍,不忍直言。
“可我不忍与青筠直言,当真只是不忍,而没有半点私心么?”邵珩突然惶恐地想着:“我这些日子,一次也没有想到她,可我真的没有丝毫动心么?难道我一直没对青筠说清楚,是寄希望日后由毓儿出面解决此事,甚至有齐人之心?但毓儿于我,分明重逾性命,再无心可分属他人。邵珩啊邵珩,你不该因一时心软,而当断不断!”
邵珩一向坚定,反复诘问自身后更是明了自己心意。但萧毓的反应,却出乎邵珩意料。
她嘴角含笑,声音似冬日初融的泉水叮咚:“他说的没错,你何必这般生气?”
“毓儿?”邵珩先是一惊,而后便想与她说清楚。
但萧毓先他一步开口说:“阿青与我一同长大,她的执拗性子,我再明白不过。她待你之心,必然真挚纯粹,亦是弥足珍贵。”
邵珩目光有些震惊,但萧毓看不见。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萧毓还是感受到了邵珩身上隐约的怒意。
“我与她小时候闹过别扭,但互相扶持着长大,实际上与亲生姐妹没什么差别,你不必顾虑我……”萧毓没有说完,就被邵珩呵斥打断:“别说了!”
邵珩从未对萧毓有过这般疾言厉色,但此时他面色涨红,心中一小簇莫名火苗四处乱窜,却无处宣泄。
他拂袖站起,似乎想发泄般的来回走动,却被萧毓抓住左手,抬眼看见萧毓面露哀伤的神情。
他瞬间明白了萧毓那未说出口的真意,那一簇无名怒火霎时如被冰雪浇灭。
邵珩心中大恸,只俯身将萧毓紧紧拥入怀中,却不愿去提其他,只是断断续续地道:“毓儿,你信我……我没有……我不知道你之前在星罗宗看到了什么,真的是误会……”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邵珩第一次提到星罗宗的事。
萧毓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既欢喜又伤心,又有些倔强地想:“若我不是损了寿元,再怎么样我也决不会有一丝一毫退让。可惜,我时日无多……”
想到这里,她眼角滚下泪珠,转瞬落于雪中。
ps:可解为辜负,也可解为背负。另外小小声说一句:不渣不虐的……
第十二章 佛堂暗影(上)
“好端端的,毓妹怎么哭了?若是师弟欺负你了,你与为兄说便是了。”沈元希清朗的声音,如同一米阳光洒下,暂时驱散了邵珩、萧毓之间的哀伤气氛。
邵珩收拾情绪,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有大哥在,我怎么敢欺负她?”
萧毓闻言只是笑了笑,轻轻拭去面上泪痕。
三人围桌而坐,沈元希取了热茶分予另外两人,自己也抿了一口茶,才叹道:“这个场景,当真是久违了。”
恍惚间,邵珩与萧毓都想起了以前的时光,心中各有一番滋味。
那年漓水河畔,三人死里逃生,围着火堆侃侃而谈,与此时此景相似得很,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前段时间,未能好好说说这些年的事。师弟、毓妹,我知你二人这些年辗转于南疆之境,但其余却知晓不多。”沈元希心中忧虑所思不少,但见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还是先关怀了萧毓一句:“你若仍觉不适,还是让师弟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萧毓摇头道:“我毒素清楚,自身真元、神识恢复流畅,已不惧寒冷,亦不觉疲倦,大哥不必顾虑我。”
邵珩知这些事,千头万绪皆绕不开他,自然最先开口,将自己离开之后所做的事,捡了重要的一一叙述,并将星罗宗前段时间的变故以及来龙去脉都理了一遍,只将所有危机与坎坷轻轻掠过。
萧毓虽然也身处南疆,但她也是近三、四年才进入巫族,邵珩头两年遭遇,她亦不知。而之后的事,她虽然都陆陆续续从陈泰臣和琴儿那知道邵珩的消息,但终究没有此刻听来清晰。
哪怕邵珩有些事说得轻描淡写,但萧毓仍觉如同亲见,仿佛感受得到他的痛苦与如履薄冰。听着听着,她便忍不住反握了邵珩的手,只觉他掌心粗粝,心中难过。
邵珩六年经历,哪怕是避重就轻,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沈元希听完亦是感慨万千,一时有些后悔,自省当日先让邵珩离开的决议是否正确了。
当年他们都尚力小,仓促之间亦想不出其他更好的保全之法。不过他本想之后寻回邵珩,由太皓真人及自己师尊作主,保下邵珩,也没想到邵珩在陈泰臣的鼓动之下,直接隐姓埋名潜伏星罗宗去了。
萧毓亦简单提了提:“我起初找他踪迹不见,只能凭小金的模糊方向,往南面走去。后来就遇到了琴儿……之后就住在了巫族部落之中。我经历的,并不多,大多是邵珩与陈先生商议决策,我协助行动罢了。”
小金、小白当时为救萧毓,都受了伤,加上天寒地冻时节,这段时间干脆都在灵兽袋中沉睡修炼。
邵珩当时刻意切断了与小金的血契,小金模糊感应,再加上需要依靠小白传达。萧毓能找到南面,确实极其不容易。
但萧毓要说的事,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古参已死,他临死前的话,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对我叔父心存龃龉已久,并且与袭击笑浪山庄有关。”
邵珩与沈元希同时一惊。
“当日,我们断定陷害我叔父的人应当是他好友之一,只是一直没时间取证。我身在巫族,已知身为我叔父好友的那一位巫祝早已死去,大巫祝与我叔父并无交情。于是我便想办法试探了逍遥客古参,他果然来了,并且逐渐暴露出对巫族圣地有所图谋……”
这时,邵珩突然涩然道:“所以,你趁我让陈先生放出巫王圣血髓的消息,引诱古参前来,进一步让其他人也觉得此事非虚?”
萧毓顿了顿道:“那……自然要物尽其用嘛,如果不利用古参,牟河寨怕都保不住了。”
邵珩此时自然知道了来龙去脉,当时也有利用古参之心。但今时今刻想来,却惊心动魄之极。
“你那旧伤,就是因为这个吧?”邵珩幽幽地问,心里又把陈泰臣骂了几遍,难怪后来那次陈泰臣说的话有些奇怪。
萧毓语塞,听邵珩语气奇怪,又看不见他脸色,只好道:“升月谷之后,古参到底起了些许疑心,想强闯巫族圣地。我不知他有何手段,当时也不知圣地之中有上古符印之事,只知道巫族圣地绝不能让人有可趁之机。所以与陈先生谋划,利用古参轻视之心,将他剿杀。我出来时,叔父给了我一些手段,陈先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总算解决了此人。”
邵珩料定当时凶险之极,但萧毓精血寿元的损耗却不像是古参打伤的。他不知风灵面具异样,只以为是当初萧毓掩盖身份的事物。
“另有一件重要的事。”萧毓似乎是在仔细地回忆,点点星光洒下,愈发令她眼神空洞。
“当时,我以笑浪山庄与污蔑我叔父的事诈他,古参立即便翻了脸。但我以清言真人之死问他,他却说……”
邵珩闻言一肃。
“他说,清言真人之死,是存微山自个儿内斗反被人抓住了把柄,与他毫无干系。还提到‘你们人族那些所谓的世家名流,看起来清高自傲,实际上骨子里既自私又懦弱,也难怪被有心人设计’。只可惜,我当时受他所制,情势所迫,没有机会再多试探一些。”萧毓轻轻叹道。
邵珩握住她微凉的手,胸口既温暖又酸胀。
“果然如此……”另一旁,沈元希微微低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师兄亦有所觉?”邵珩问道。
“自然,若毫无进展,这六年为兄也是白白浪费了。”沈元希舒展眉心,坦然道:“你离开之后,我便有彻查之心。但太律师叔祖下令严守此事,不许宗门上下再提。我心存怀疑,但没想到,太皓师叔祖自玉虚山归来得知一切后,也无动作,与太律师叔祖一样缄默。倒是清宁师伯想彻查,但我师尊觉得其中蹊跷,将我与师伯暂时劝下。”
“奇怪,清言真人死于神霄紫雷剑诀之下。此剑诀明面上,听说几位首座均未修习。但只要是存微首座,就有资格翻阅此剑诀,有隐瞒旁人暗自修习的可能。假如……太律真人是凶手,他不许你查此事,自然说得通。可……为什么太皓真人也默不作声?”萧毓的问题,也是沈元希和邵珩无法解答的。
“除非……”萧毓犹豫了一下,她想说的,沈元希和邵珩不可能没想到,只是他们二人也许并不愿意那样想。
所以这一点,只能是她这个非存微弟子来提出。
“除非……他们猜到了凶手是谁,或可能是谁,但……不愿意揭发……”
邵珩心中一沉,抬头见沈元希面上不动声色,已猜到自己师兄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这时,头顶一片乌云浮来,遮掩了冬日的星光。
片刻安静之后,沈元希稳稳地开口说:“长辈如何理由不提,我们是一定要揭开此事的。古参临死之言,证实了与世家有关,这也与我这些年暗查相似。”
邵珩静静听着。
“存微山中,大族世家有南宫家、周家、陆家、陈家、东方家等等,至于我沈家……”沈元希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一直被摒除在外。”
邵珩明白沈元希的意思,他师兄与本族关系恶劣,此前沈家想借存微崛起毫无可能。但沈元希为了尽快查明真相,与本族重新建立了联系。
邵珩一时眼眶有些发热,这六年来,他一直深觉孤独无助,但终究他的爱人与朋友,从未忘记过他。
“世家之中,以南宫为尊,但南宫世家本自有修行之法,这些年只送了北斗与南宫昭入山。南宫昭至今被我师伯禁足,南宫一族应当与此事无关。”沈元希缓缓地说:“但其余世家,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查到什么异样。亚伯当初死后,我师尊曾亲自检查尸体。起初,也差不出所以然,但去年……我师尊私下寻了欧阳前辈,欧阳前辈手段不凡,果然在亚伯骨骸深处发现了一只死绝了的蛊虫。”
以巫蛊之法控制亚伯,邵珩早有猜想,今日方才证实。
“这蛊虫,也有可能是傅安宁所给。”邵珩道。
沈元希此前一直不知道傅安宁的事,也是前几日邵珩偶然提起那日离开存微的情景才知晓,他极为吃惊地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可惜当年太匆忙,未能与你沟通,否则……早知傅安宁有问题,我必然不会遗漏了傅家!”沈元希懊悔。
“那师兄,你此前怀疑哪一家?”邵珩再问。
“我……”沈元希正要开口回答,突然夜空之下发出一声刺耳厉啸,响彻云霄!
只短短数息之间,整座慈云斋仿佛灯火通明。
玄英等人如流星一般奔入院中询问:“公子,发生了何事?”
邵珩与沈元希神情凝重,刚才分明是慈云斋中有人遇敌,啸声是在发出警告!
“师弟你守在此地,我去看看。”沈元希说完便化作一道流光,朝声音方向赶去。
邵珩亦想同去,但不放心萧毓独自在此,便道:“玄英、幸川,你们也随我师兄去看看。”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追着沈元希去了。
夜色深沉,但此刻四面通亮,仿佛要将一切暗影皆驱散干净。
萧毓双目看不清楚,只觉眼前影影绰绰,光影好似扭曲一般地跳跃着。
她紧紧握着邵珩微微颤抖的手,与他并肩站着,静静等着沈元希的归来,又或者,是在等候着夜色中的敌人。
第十三章 佛堂暗影(下)
更深露重,邵珩心神关注着事端发生的方向,另一边还是伴着萧毓坐下。院中,苟游仍在外巡逻未归,只剩下神情颇为茫然的阿古察。
这个粗豪的巫族男子,双手提着他那巨大的银锤,安静地守在一旁。
远处似有金铁之音传来,愈发衬托松林客居的安静。
冬日的寒风呼呼刮着,四周松树发出一阵阵如同海浪一般的浪涛声,在人心底反复冲刷着。
萧毓静静伏在邵珩肩膀上,内心似乎前所未有的安宁,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悲伤。
人间的灯火,与天上的星光,构成虚幻且美丽的景象,映在她暗淡的眼上,好像也蒙上了一层光亮,仿佛仍是那般璀璨。
邵珩低头看她,心里又柔软又酸涩。
“呀!”萧毓突然身躯一颤,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邵珩凤目一厉,紧紧搂住萧毓,四下观察,昆仑神剑气息呼之欲出。
然而四野之中,除了松涛不绝,没有其他声音。
萧毓压下心头的不安和疑惑,说道:“可能只是我眼睛伤了的缘故,方才突然眼前闪过一些青色的影子,现在又没事了。”
于是,邵珩略微松懈了下来,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着萧毓纤弱的后背。
他们二人,对于沈元希都如全身心的信赖。
此时远处已然安静了下来,但无论邵珩还是萧毓,都似乎丝毫不担忧。
“邵珩。”萧毓突然开口,“古参虽承认了袭击笑浪山庄的人是他,但是……我觉得他不是那个幕后黑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邵珩也道,“他自诩逍遥客,卿木山中虽有不少门人姬妾,但都不值一提。要布局这么多事,而且当年灵玑洞天之后,遇袭几乎是同一段时间发生的。古参再强大,他也只有一人。”
“会不会是……害死清言真人的那些人背后家族?”萧毓低低说道。
邵珩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应该不会。”
“为何?无论你还是大哥,包括古参透露的,都显示与世家有关。修真世家多传承千年,蕴藏的能量,不比一般宗门弱小。如今的正道十门之中,也只有慈云斋和大衍寺没有世家渗透,但也说不准其中就没有世家出身但皈依佛门的弟子。至于其他门派,如玉虚山、千机派等等,连雷鸣寺都大半属于世家手中。丹鼎派似乎好一点,但也其实也与笑浪山庄一直相依相存,笑浪山庄说起来不也是欧阳世家么?存微山……”
萧毓顿了顿继续说:“过去,太微掌教真人在,上下无一人不服。世家之威胁,如暗潮汹涌,人人心里有数,却知道有掌门真人在,绝不会有出格之举。大哥最初过得艰难,你入门之事也不轻松,由此可见一斑。可如今,掌门真人闭入死关,新任掌门却到现在也未定,再加上当时出事的时间,恰好是掌门真人闭入死关之后不久,你又为何笃定关于那件事,存微山中无人出手?”
“不一样的……毓儿,这不一样。”邵珩当然明白萧毓所说的一切,但是仍然如是说:“古参不可能影响得了世家,若存微山中的世家势力介入其中,师兄他不会这些年查不到蛛丝马迹。而且当时出事之后,矛头虽然指向你叔父,但那些人第一时间寻麻烦的对象却是存微山。当时,掌门真人已闭入死关,太律首座刚刚接手宗门事物,上下之间极容易出现疏漏。这应当是他们的目的。”
萧毓微微点了点头,但心中明白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站得住脚。
她知道,这是邵珩心中对存微的信念。
邵珩心中也明白,他自然是恨那些害死了师尊的人。但是不知为何,他始终不信那些人会做出灭杀一城、逆天窃运,甚至破坏连云山脉封印的事。
从这些年经历来看,背后势力不算小,能做到潜伏于神州东陆,无论财力还是人力都不可能微薄。所以某个世家,确实极有可能。只是,他现在心中隐约有一个怀疑对象,但是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可以证明,所以也无处说起。
天光破晓之时,沈元希踏着晨雾而返。
虽说他们三人先前谈话谈了大半夜的功夫,但是沈元希这一离去所费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不过看到沈元希挺拔的身躯从晨雾中出现,邵珩刚刚略微提起的心便放下了。
只是,沈元希的神情不算轻松。
没等邵珩发问,他就道:“慈云斋中一位师妹遇袭,险些丧命。好在那位师妹机警,及时发出讯号,雪仙师妹也在附近及时赶去。敌人见行踪泄漏,立即逃匿。我先前配合流月前辈搜索了附近山头,但都无所获。”
“当真有敌人潜入?”邵珩微微一惊。
他们这些日子都有帮忙巡逻,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而邵珩一行人进入慈云斋后,慈云斋宗门法阵便开了起来,进出均逃不脱法阵的监控。
除非是……
邵珩想到一点,看向沈元希,显然师兄与他想到一处去了。慈云斋真正所在一向不为外人所知晓,所以在邵珩来之前,不太有可能有敌人能寻到慈云斋。而沈元希和萧毓是在流月居士带领下,又外部法阵返回慈云斋。之后,沈元希在附近巡逻时,均十分警惕,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尾随进入慈云斋也不是容易之事。
只有那日,他们师兄弟在慈云斋外重逢,二人欣喜激动之余,心神自然有所放松。回想当时,他们都没有特别注意周边情况。
若有人趁机暗中潜伏尾随,也极有可能。
只是,距离那日已将近一个月过去,那人竟然有如此耐心,直到今夜才有所行动,还刚刚出现就碰到了一位慈云斋中师妹,功败逃走?
是不得已才有如此耐心,还是时机不允许,不得不潜伏至今?
“是何处出的事?”邵珩问道。
玄英也一起回来了,答道:“是凭澜峰后山,距离慈云斋普通弟子住处不远,雪仙姑娘倒是偶尔才去,恰好遇到。不过也因此,其余增援较快,那人才跑了。”
这时,沈元希神情莫测地补充了一句:“距离流月居士的观月楼、斋主的水吟居,其实也不算很远。”
邵珩笑了笑,而后低头问萧毓:“你一夜未休息,不如去房间休息一下吧?”
萧毓犹豫了一下,却道:“缪云姐姐独自一人住着,昨夜又出了事,我有些担忧她。”
缪云因性情与过往的缘故,少与人沟通。流月居士也怕下头弟子风言风语,毕竟有些事情,哪怕是庵里也难以完全清净。
因此,缪云独自占了一座山头,距离其余人较远一些,虽然有些孤苦,但胜在清净,也适合萧毓养伤。
只是如今有敌人潜伏在暗,那里便不算安全了。
“无妨,我之前听到流月居士吩咐了雪仙师妹去接了缪云师妹回观月楼,毓妹你暂时休息一下,等一会雪仙师妹大约也会来接你。”沈元希如此说。
邵珩点点头。
慈云斋中出了事情,他和沈元希不可能会袖手旁观。
萧毓虽然修为恢复,但水明安和流月居士都千叮咛万嘱咐切勿让她再出手,邵珩自然担忧萧毓安危。
流月居士所在的观月楼,有元婴修士亲布的法阵,让人安心一些。
萧毓自知如今自己不能帮助二人做什么,便从善如流,果然不一会后,雪仙就与缪静一同前来接她去了观月楼。
萧毓走后,邵珩对沈元修道:“师兄如何看待此事。”
“也许是打草惊蛇,也许是有意为之。”沈元希很快回答。
“此人眼下藏匿慈云斋内,却能毫无痕迹,不被发现,说明此人极为擅长隐匿。另外师兄觉得,敌人有几人?”
沈元希没有回答,眼中露出几分坚毅神情:“试一试便知。”
“如何试?”邵珩讶然。
“敌人为何来此?你又为何来此?”沈元希一连说了两句,邵珩哑然失笑。
“阿古察。”邵珩笑完后唤道。
粗豪的巫族青年懵懵懂懂地走来。
“与我一起去拜见此地主人。”邵珩说,而后又补充了一句:“要敬重一些。”
阿古察听了,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好嘞!”
第十四章 调虎离山
晨起薄雾,昨夜的异动,仍令慈云斋上下人心惶惶,此时,邵珩带着阿古察去拜见了水明安。
然而邵珩入水吟居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入内问了个好一般,很快就带着阿古察又出来了。
慈云斋上下搜索那夜袭击的人踪影,但全无所获。那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像是从未在慈云斋中出现过一样。
对此,邵珩与沈元希表面上没有什么,只是心中愈发警惕。
水明安是得道高人,流月居士也非泛泛之辈,慈云斋中亦有阵法护持。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隐匿功夫顶尖,修为不可小觑。
但另一方面,敌人是趁邵珩他们入内时潜伏进入的,说明慈云斋阵法对他有颇多限制。换句话说,他做不到在不惊动阵法前提下入内,而需要借助阵法开启关闭时的漏洞。
至于入内之后隐藏气息,世间法宝繁多,魔门也好,正道也好,都有各自手段。更何况,这阴谋背后有西陆神秘魔族,更加诡秘莫测。
又是一日过去,邵珩如约,与沈元希一起带着阿古察再度到访水吟居。
“前夜刚遭突袭,今日当真要如此行事么?”流月居士有些担忧地问。
她知道师姐今日要做的事,只是流月居士有些不太赞同。
水明安一如既往地平静,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敌人不敢直取,说明他知道自己不是你我对手。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外有师妹与元希师侄,内有我与邵贤侄,不必在意。后续邵贤侄还要联络另外两家,自然是事不宜迟。”
对于今日之事,邵珩与沈元希早有商量,自然不会有异议之处。
“随我来吧。”水明安银丝拂尘微动,众人眼前景象顿时一变,从水吟居来到了一处陌生幽谷。
邵珩举目四望,知晓此地其实离水吟居不算很远,仍是慈云斋势力范围之内。
山谷被冬雪覆盖,脚下蓬松,松枝不堪重负弯着枝桠,如同弯腰向众人行礼一般。
谷内顽石零零落落布在四周,邵珩一眼看去,颇有几分眼花缭乱之感,耳边听到师兄传音:“此地有厉害的禁制,慈云斋名不虚传。”
邵珩心中同意,今日是他与沈元希建议,想要引暗处那人出动。他把想法与水明安说了,才一日功夫,水明安已做好了布置。
单看此地地形与禁制,若不是知晓真相,邵珩也会以为这里就是慈云斋封印所藏之地。
幽谷之内,灵安师太迎了上来。
“灵安,你回凭澜峰去,主持斋内上下,如有敌袭,你知晓应当如何行事。”水明安淡淡吩咐道。
灵安师太应声退下。
“师妹,你在此等候,如外面有异,你自可便宜行事。”水明安又道。
“是,师姐。”流月居士知晓师姐心意已决,又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邵珩与沈元希,心中不禁微微一叹。
邵珩与沈元希对视了一眼,多的话也没再提。
流月居士与沈元希停下了脚步,而邵珩带着阿古察跟随水明安绕过地面禁制继续深入谷内。
山谷尽头,有一天然形成的裂痕,恰好可容一人通过。裂痕之前的地面上,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形如碑,却歪歪扭扭地立着。
水明安拂去石上堆雪,露出两个玉篆字样,目光中浮起略微怅然。
邵珩早年对玉篆研究不少,依稀辨认出这两个字意为“无琅”,只是不知道这是何意。
对此,水明安没有解释,只是不知道在那两个字上做了什么,而后“无琅”二字上突然闪过一丝浅淡的金光,然后便往那狭窄的天然通道里走去。
邵珩示意阿古察跟上,心中却还在思索外头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通道逐渐变宽,头顶密闭无光,地面有起有伏,并不平整,但三人于黑暗中如履平地。
道路逐渐变宽,空气依旧流通,并无密闭之感。
走着走着,邵珩隐约觉得不太对。
他们逐渐进入山腹,也许还在往地下走,四周逐渐开阔,通道并不粗糙,绝非仓促之间造成。看墙壁、地面,建造时间应当十分久远。
而且此地灵力充足,呼吸之间,只觉天地元气源源不断地钻入四肢百骸。
这般充沛的天地元气,就如同幽离幻境之深处一般。
邵珩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询问,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扇颇为巨大的石门屹立在前。
“斋主,您……”
水明安走在最前面,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你先前大约在奇怪,门口那石碑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邵珩脚步微缓。
“世人只道存微真人于存微山得道,又于存微山开宗立派,却无人知道,除了‘存微真人’之外,他又叫什么。”水明安似乎笑了笑,“无琅,是你们存微祖师的名字,想来如今存微山中也少有人知道吧?”
邵珩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水明安。
外头那石碑上二字如果当真是存微祖师俗家名讳,那此地岂不是就是真正的封印所藏之地?
他虽然心中起了疑,但万万没想到水明安竟然有此胆量,将他们带到真正的封印所在之处。
之前,他与沈元希的意思,分明是造一处假的地方,用以引敌人上钩。
水明安头也不回,继续朝那石门走去:“背后之人谋虑深远,岂是可轻易相与之辈?莫非邵贤侄对自己没有信心?”
邵珩起初震惊过后,恢复了沉默。他不是年轻时候的邵珩,水明安的激将法并不能让他头脑发热。
只是,审时度势之后,邵珩接受了目前的一切,心也定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水明安说的是对的。
匆忙几日之内,想要布置一个以假乱真的封印之地,颇为不易,也容易被敌人发现异样。
若慈云斋由邵珩做主,也许也会有水明安同样的举措。先前的建议,是他作为外人角度所想的办法。
水明安有此正大光明的气量,邵珩又岂会心有惧怕?
他举步跟上,随水明安进入那扇石门之内。
只是,邵珩似乎忘了一点:被留在外头的沈元希,尚不知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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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之内,沈元希与流月居士坐于一处干净石桌旁,静静等待着敌人下一步的动作。
一方需调虎离山,一方需引君入瓮。
这一局,有阴谋,亦是阳谋。
敌人来此,自然是窥视慈云斋内的封印。
他们原本目的是不是要趁机破坏慈云斋封印,尚不可知晓。
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希望看到邵珩与巫族设下印记,来借此修复星罗宗的封印。星罗宗那头等于一败涂地,但只要有机会,星罗宗那不完整的封印,仍然是他们突破的关键。
沈元希低头思索着,敌人不蠢,他们也非庸人。
今日之事,虽是将这一切摊开来。
若敌人不上钩,则一切无用,今日之局等同虚设。若敌人上钩,则也不可能没有后手。
沈元希尚不知晓水明安带他们来的是真正地方,只是天性谨慎,反复思考。
慈云斋藏于深山,常年薄雪覆盖,少飞禽走兽,看不到郁郁生机。
因此,若无人说话,便觉山林寂静得可怕,好似天地辽阔,将他们衬托得无比渺小,如沧海一粟。
纵然沈元希心志坚韧之辈,坐得久了,也觉心头仿佛被压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尤其近来,他受右手掌心事物影响,总时不时看见一些莫名幻象,多少更令他容易产生困惑的情绪。
“叮!”一声清脆音起,打破这空静之谷。
沈元希瞬间惊醒,抬头看向流月居士。
流月居士腰间环佩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发出一阵接一阵清脆的玉石之音。
“前辈?”沈元希见流月居士蹙眉未动,提醒道。
流月居士面有惊疑之色:“竟是观月楼!”
观月楼,自然是流月居士洞府所在。
如今,雪仙、潘晓云和萧毓都在那里。
沈元希额角青筋一跳,不待他说什么,流月居士已然站起。
不管如何,她都是今日被“调虎离山”之计的第一只虎,必须离开。
更何况,眼下其他地方一派平静,但观月楼中却被触发了禁制,她更需急速前往一查。
临行前,她对沈元希道:“你好自为之。”
沈元希听着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数个猜测转瞬在脑海中闪过。
流月居士离开之后,山谷愈发寂静。
但这次沈元希却没有再走神,而是静静抚着衍阳仙剑,坐于阳光之下,看似沉思,气机却已经布满了整座山谷。
这一次,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沈元希缓缓抬头,看向来人。
此时到来的,是水明安的弟子,作为慈云斋下一任斋主的灵安师太。
她原本和静的面上,有着深深的焦急神色,声音也有些惶然:“沈施主,出事了,师父他们还在里面么?”
“在的。”沈元希盯着灵安师太,回答得十分简短。
“那太好了,我进去禀报,劳烦沈施主在此护卫。”灵安师太面露一丝喜色,便欲往里走去。
“铮!”衍阳仙剑冲天而起,横在灵安师太面前,仙剑锋锐气息扑来,灵安师太只觉面上肌肤被刀割一般疼痛。
她遽然变色,呵斥道:“沈施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元希淡淡扫她一眼,轻笑道:“原本……今日我是打算放你过去的……但是我想了想,今日……谁都不要想过我这一关。”
他声音很轻,但是其中强大自信,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灵安师太”面色狰狞,“篷”的一声化作一团紫黑色烟雾,朝沈元希扑去!
第十五章 剑气清雪寒
今日晴好,幽谷白雪,天朗风清,却又有一轮金阳自这不起眼的山谷中冉冉升起。
衍阳仙剑跟随沈元希多年,早已心剑如一。
沈元希静静伫立,面对敌人攻势,剑随心走。刹那间,这清幽雪谷之中,剑气森然,无一处不锋,无一处不利,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剑雨,但偏偏只有一剑。
剑锋荡雪.
刺目剑光交错着阳光,白雪激荡下,如同又是一场浩浩汤汤的大雪。
沈元希身着浅色的粗衣,低眉敛目而站,甚至没有去看敌人一眼。
时光流转,他步入金丹之后,极少再与人动手。除去灵玑洞天与昆仑之行,自与邵珩别后,沈元希坐镇存微,几乎未再动剑。
前段时间,他听邵珩诉说六年经历,次次生死相搏,尤其星罗大祭之上动魄惊心,却亦觉快然。
一剑在手,群魔辟易。
纵然沉静如沈元希,也觉心旌神摇,胸口有热血涌过。
衍阳仙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思,放出极绚烂的光彩,光蒙蒙一团,将山谷笼罩。
“灵安师太”藏于黑雾之中,看不清面目,却也感受得到他的惊讶、嫉妒与慌张。
沈元希是被正道誉为“年轻一代第一人”,但多数人也只听得其名声,尤其是最年轻的金丹真人,真正亲眼见过他出手之人却并不算多。
星罗大祭之上,邵珩仙家剑气纵横,辟易群魔,已令许多人吃惊不已。
但一方面,邵珩当时假扮独孤星,知道其真正是谁的,并不多。玉虚山玄白真人自两个徒弟那里知道真相后,自然大吃一惊,但玉虚山却缄默不言。星罗宗内在费案有心布置之下,只认为邵珩是秦修。其余剩下的,都是邵珩亲朋好友,如南宫北斗,深知邵珩眼下身份难堪,绝不会大肆宣传。
另一方面,在场元婴修士亦看出邵珩身怀重宝,更多的心中认为邵珩是持神剑之利。
如今,大多数人只知星罗宗出了一个较为年轻的高手,仅此而已。
眼下的敌人,知晓沈元希并非一般年轻人,但这等游走于黑暗生死之间的人,见惯了无数天之骄子的落败,对沈元希虽未有轻视之心,但也决计料不到眼下情景。
这如同太阳一般冉冉升起的剑意,带着无穷无尽的威压,逼迫着他不断后退。
若不是出来前,他临时起意带了一样宝物,只怕交手初刻,他就被沈元希斩于剑下。
这般浩然的剑意,任何计谋、任何手段,都不起作用。
如同阳光驱散黑暗,令冰消雪融。
唯有正面,堂堂正正的交锋。
然而,沈元希纹丝不动的身影,仿佛巨人一般高大,仿佛他自己就是一柄剑,一柄顶天立地的利剑。
敌人骇然得发现,他竟生不出丝毫正面对抗的勇气。
这样精妙浩然之极的剑术,就像是被天地施加了威严。
谁又敢直面天地之威?
六年时光,沈元希未曾松懈。
他依旧是他,是那个邵珩、萧毓等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兄长,是从未让师长失望的天之骄子,是所有师兄弟仰望的对象。
“嗤!”敌人再也避无可避,被剑气扫过。
敌人身上的黑烟如同雪一般融化,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黑影欲逃,衍阳仙剑倏忽而动,无形之中仿佛形成一柄巨剑,从天斩下,正中黑影。
尘嚣散去,衍阳仙剑化作一小团光影,落入沈元希掌心,消失不见。
原本被白雪覆盖的山谷,短短数息之后,已面目全非。
剑气深深地犁过雪地,翻出深褐色的泥土,片雪不存,只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沈元希缓缓朝地上身姿扭曲的那人走去,他的气机牢牢锁定着敌人,不让其有任何可趁之机。
然而,下一瞬沈元希脸色就变了变。
因为他突然发现对方生息在刹那之间就彻底断绝。
沈元希一个跃身到那人身旁,将尸体翻过,只见一张布满紫红色青筋、瞠目流血的可怖面容。
这张面容陌生之极,再加上这不知是毒素还是什么东西反噬作用,已然看不出原本面目。
随即,沈元希突然退后三步,眼睁睁看着此人尸体如同被什么东西吸收一般,迅速干枯枯萎,成一具干尸,而后风化成一点点渣滓,混于泥土之中。
若不是地上血迹仍在,沈元希几乎要以为方才皆是幻梦。
一点寒意自心底冒出。
无论是此人自己见事不成自杀,或者是背后之人的手段,都令沈元希有一丝悚然。
这个人修为不低,已是金丹大成的修士。
看他功法黑气森森,但却不是魔道功法。
这样一个修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亡,不留一丁点痕迹。
若是自杀,什么人才能让一名金丹修士心甘情愿以这种方式赴死?若不是自杀,背后主使之人的力量亦同样可怕。
沈元希再原地伫立半响,目光渐渐沉凝,眉头却舒展了开来。
无论往后有什么,他也好,邵珩也好,都不会再轻易任人宰割。
山谷地下,禁制的隔绝,邵珩察觉不到外头的动静,就连轻微的摇晃都穿不透一丝一毫。他不知道沈元希所遇的情景,但随着时间流逝,邵珩也猜到师兄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沈元希虽然不知道此地底细,但流月居士的反常言行,以及此地禁制森严,他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临时改变了原有的计划,决定将敌人干脆直接斩杀。
此时,阿古察闭目而坐,双手食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一个小口,有细小的鲜血淌出,却凝在空中不落。
在他面前,有一道碑的虚影。
水明安缓缓朝那虚影走去,伸手按下,碑影猛然一亮,如同实质。
仪式开始了,阿古察两手指间的鲜血,突然如同小蛇一般蜿蜒爬上他的双臂,描画出奇异的图案,直至他双肩乃至左右两颊。
夜明珠光辉闪耀,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感觉。
邵珩纵然知道巫族力量与他们所修不同,但眼下看了,仍觉心头有一丝不舒服之感。
反倒是水明安,毫无异色,持续催动修为激活封禁石碑。
邵珩微微退后,守住出入口。仪式所耗费的时间不短,他此刻只能静静等待着。
不过,邵珩也信任沈元希,相信他的能力和判断。
只是今日,注定没有一件事按照他们先前所布置的轨道进行。
邵珩深深信任的沈元希,此刻却不在地上的山谷之中。
今日,按原计划沈元希应当将敌人放入“假地”,与邵珩里应外合生擒敌人。但他察觉此地异,为保万无一失,并未让对方入真正的封印之地寸步。
敌人身死,出乎沈元希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但按说此刻,他应当仍守在外,直到邵珩他们完成巫族的仪式为止。
可是眼下,山谷之中空无一人。
地面剑痕森森,徒留一滩血迹,空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雪花又再度稀稀落落的落下,覆盖住枝叶,覆盖住黑褐色的土地。
邵珩与沈元希,起初就做好了敌人不止一人的打算,否则对方如何“调虎离山”?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应该去而复返的流月居士,竟没能归返。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元希察觉到流月居士离去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一些。
地下封印之地有禁制隔绝,但地上却无。
他与敌人交手,为确保一击即中,仙剑之威声势浩大无比,流月居士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沈元希等了许久,却仍不见流月居士折返,而慈云斋主峰之处,却传来剧烈的元气动荡。
沈元希确实踌躇了,这是否又是一次敌人的计谋?他甚至有些惊疑,这次潜入慈云斋的敌人究竟有多少?
远处山峰之上,有剧烈的气浪散开,星火飞舞,他脚下的土地甚至有微微晃动。
沈元希凝目而视,顷刻间再度作出了决定。
他已确定此地是真正封印所在之处,那么邵珩一定也会判断准确。沈元希确信,如今他们定然是已经开始实行为修复星罗宗封印所需布置的巫族术法,一时半会儿绝无抽身可能。
慈云斋中,只水明安与流月居士两大高手,另一名元婴修士据说身受重伤,不能再动手。
眼下,听主峰处的动静不小,也不知是什么敌人。
于情于理,沈元希都不可能坐视慈云斋因此损伤人手。
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师弟,早已成长得比他还要迅速。如同邵珩相信沈元希一样,他也同样信任着邵珩的能力。
衍阳仙剑光华舒展,携裹着沈元希化作流光,一闪而逝。
沈元希迅速到达慈云斋主峰,目中神光湛然,他站在空中一扫而过,只见整座主峰仿佛开启了屏障,所有他能看见的慈云斋弟子结成大阵,正神情紧张、严阵以待。
“轰!”有气浪远远散开,沈元希察觉争斗来源是主峰后山。
“观月楼?”沈元希心中一个咯噔。
最初就是观月楼禁制预警,流月居士离去。时至此时,争斗中心竟仍然在此?
流月居士得道多年,竟真的被人牵绊住了?
第十六章 云消灯灭香魂归(上)
原本沈元希带重伤的萧毓来慈云斋后,水明安便逐步加强了慈云斋的禁制。最起码,保障低阶弟子的安危。
慈云斋中,并不全是修行之人。
世人皆云“红颜薄命”,红尘之中,无所归处的女子数不胜数,慈云斋中亦容纳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或弃婴。
这些人当中,能修行者寥寥无几,可修行者中天资出众者,更加十难有一。
慈云斋隐匿山林,少问世事,一方面是自身修行契合此道,另一方面也是如今现实条件太多限制。
老一辈高手逐渐凋零,新生代弟子尚在成长,如沈元希、邵珩这等天道眷顾之人终究是少数。
水明安自然对此深感忧虑,但却不能轻易对外求助。
存微山虽然对比其他宗门弟子亦是不丰,但终究人才济济。她原本想与太微真人亲自会晤,却不料存微的顶梁柱太微真人竟然因劫数降临而闭入死关。
水明安对此事既敬佩又遗憾,敬佩的是太微真人不愧正道第一人,果然已半步踏入大乘。遗憾的是,人族渡劫艰难无比,从人族传下记载开始,除了存微真人有羽化飞升的传闻外,并无其他渡劫成功者。
太微真人闭关,水明安对于向存微山求助的事,便耽搁了下来。这倒不是说水明安不信太律真人或者其他人,确实是太微真人对于存微的意义无人可替代。
水明安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去信试探。
也不知太律真人是否看出了什么,转交给了沈元希。沈元希仔细琢磨后,才决定往慈云斋走一趟。
而这件事,终究合了水明安的心意。
一方面,沈元希年轻,前途无量;另一方面,他年轻,也就意味着终究有几分性情。
极富正义感,为人好善乐施,识大局,也重义气。因为年轻,许多棱角未曾磨灭,对于水明安而言,更容易让他许下将来关照慈云斋的承诺。
水明安的心思,流月居士都知道。
这一次,水明安是故意用真正的封印之地来吸引敌人。
流月居士面如金纸,心中苦笑:“师姐,你是想利用这次危机,来加深未来存微掌事对慈云斋的同情心。甚至之前有意无意让这两个年轻人产生是他们引来了这些危机的内疚感。可惜,你终究还是失算了……”
流月居士想到这里,面色一阵潮红,而后再也绷不住,呕出一口黑红的血来。
这一口血呕出,流月居士便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雪仙、缪云的惊呼声,也听见敌人的嘲讽。
那人身材颇为健壮,披着厚重却邋遢的灰袍,头戴一枚斗笠,看不见其面目。不过,纵然看得清,在场众人也无一人认识。
他声音低哑,似乎是刻意变换了声音,语气竟还有几分诚恳之感:“流月居士,本座无意取你性命,你何必还如此苦苦纠缠?这云锣虫虽然厉害,但以你修为此虫不足挂齿,只需半日便可驱除干净。我与居士无深仇大恨,不如就此罢手可好?”
回应他的是一片呼啸而来的、至纯至柔的水色。
若被这片水色碰撞,哪怕只是擦上分毫,想要在片刻之内从容离去便是妄想。
灰袍人没想到流月居士中了云锣虫之后还如此不顾,一副硬碰硬的姿态,只能闪避开来。流月居士的攻击范围较大,他不得不停下离开的脚步。灰袍人刚一停步,面前突然腾起一面水雾般的屏障,将远处山峦映得模模糊糊,如在烟雨之中。
灰袍人脸色阴冷了下来,目光扫过地面上三名年轻女子。
潘晓云脸色一白,脚步却下意识一动,用自己同样瘦削的身躯挡在萧毓面前。
而正在施法控制观月楼禁制的雪仙更是首当其冲,脸上同样毫无血色,却仍一动不动,如同雪谷寒潭之上、迎风亭亭的雪莲。
灰袍人暗自恼恨,他们自然知道流月居士不好对付,所以调虎离山只是第一步,之后更是提前布置了陷阱,务必要让流月居士无力干扰他们之后的行动。
但是,显然他们的计划中,似乎并不愿意真正伤害流月居士,所以用了云锣虫这种东西。
云锣虫,与南疆蛊虫相似,但又不同。
这种虫子一旦接触肌肤变会钻入皮下,入体即成血水,难以分离。加上虫身细长如发丝,又无灵气外露,元婴修士也极难防范。云锣虫入修士体内后,修士便觉丹田凝滞、经脉不畅,一旦动用法术便有锥心刺骨之痛。
但若修士只静静打坐吐纳半日,云锣虫会彻底融于修士血中,再无任何异样,甚至对修士经脉有极微弱的温养作用。反过来,若是修士中了云锣虫之后,仍动用真元,则轻者经脉损伤,重者丹田损毁。
确实如邵珩之前所料,灰袍人等哪怕明知水明安带邵珩去的地方是假地,他们也不愿去赌,更何况经过他们潜伏查探,那里极有可能就是他们想要突破的地方。
灰袍人原本的计划是由他想办法引来流月居士令她中了云锣虫,另一人假扮受信任的慈云斋弟子骗过沈元希或邵珩,突入腹地待命。
而流月居士只要中了云锣虫,便不会是灰袍人敌手,他会立即赶去与假扮慈云斋弟子的人汇合,想办法阻止巫族的术法,甚至破坏慈云斋的封印。
不过,灰袍人显然没有想到,沈元希并没有上当,真正实力更不是一般金丹修士可抵挡。他更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流月居士竟不顾自己可能修为毁于一旦的风险,拼命也要拖住自己。
所谓世事无常,极少能称心如意,便是如此。
包括邵珩一方,也是同理。
邵珩、沈元希自然同心协力,奈何水明安为慈云斋长久之安,而心有计较。纵然邵珩、沈元希先后意识到不妥之处,但其中仍会有令人措手不及之处。
水明安算计到敌人当中可能会有元婴级别的修士,但没算计到对方在自己地盘上布置了手段,令流月居士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
观月楼自然是流月居士心中最为关注之地,除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子雪仙之外,萧毓作为客人也在此就是为了让邵珩无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流月居士也不可能坐视此地出状况。
她赶来之后,只见观月楼禁制全开,雪仙三女虽然神情有些慌张,但都完好无损地站在空地前。
流月居士一时松懈,加之担忧自己师姐那边安危,便没有注意迎面风吹来的一根“蛛丝”,中了云锣虫。
她自然猜到了对方后续打算,硬生生顶着丹田剧痛咬牙坚持了半刻,配合雪仙利用观月楼禁制,将这灰袍人拖在此地。
心急如焚加上云锣虫所带来的折磨,流月居士已深深感知到自己即将不支。
方才那一招,已几乎耗费了她剩余的力气。好在雪仙聪敏机智,将观月楼禁制轻轻一转,将那灰袍人暂时困在附近。
对方想要离去,也需先破了观月楼禁制再说。
只是,流月居士一抬眼,正巧碰上灰袍人斗笠下露出的阴冷目光,全身不由一冷,暗道“不好!”
她想也不想的双手一翻,将自己本命法宝“韶月铃”祭出。
小巧的银色铃铛“叮铃铃”飞舞,眨眼睛飘至雪仙、萧毓和潘晓云头顶,洒下如月华般的光辉,将三女笼罩在内。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雪仙面前响起,韶月铃在头顶发出清脆且急促的响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令雪仙难以呼吸。
“师父!”雪仙惊呼一声。
只见半空中的流月居士仿佛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而这时候,潘晓云才看清,那被韶月铃挡在外面的是一柄漆黑如墨的倒锥状事物,其上森森锋芒,令人不寒而栗。
灰袍人被困观月楼禁制之中,反倒让原本还算安全的雪仙三人陷入了对方掌握之下,流月居士此时的情况,又还能护着她们多久?
萧毓颇为安静地站在潘晓云身后,微抿着唇,眉宇间有担忧、有犹豫。她神识恢复,亦大约知晓周围情况。
敌人起初并不想伤人,但也并非不会伤人。
若流月居士无力,此地能短暂与灰袍人一战的,也只有戴上风灵面具的萧毓了。
只不过,她伤势刚好,此时本就不能再与人争斗,若再度使用风灵面具,那任水明安再神通广大,也救不回她的性命了。
然而,慈云斋众人于她恩重如山,又是她亡母的师门,让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她轻轻叹息,心底默默对邵珩道了声“抱歉”。手掌一翻,风灵面具出现在掌心之中。
灰袍人见攻击被韶月铃挡下,冷哼一声,劈手施法,连续出击。一时间,整座观月楼仿佛都在颤抖着,巨大的轰鸣声接连不断传出,只因为禁制的缘故,远处只能听见沉闷的声音。
萧毓眉间闪过坚毅之色,就要戴上风灵面具,哪知旁边突然有人劈手夺过她手中面具。
“不行!”潘晓云声音颤抖,一手夺过风灵面具,一手死死按住萧毓的手。
她或许不知道那面具就是导致萧毓身体亏损的罪魁祸首,但潘晓云照顾萧毓多日,猜到了萧毓的意图。
萧毓被阻,先是一愣,而后便脸色微变。
因为她察觉到流月居士境况已经到了危险之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