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鸣冤
第二天,天气晴朗,日头初升,城里的买卖人陆续起床,走出家门。
刚出家门,无论东南西北城的人,都看见离家最近的坊门上,高高悬挂着一大张告示,告示是用大幅的黄表纸与朱砂写的,黄底红字,甚是显眼。
如此神迹,自然不免有人好奇,于是告示下面围了一圈一圈的人。早过去的在前面,后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看着有这么多人围观,这好奇心就上来了,越发要往里面挤。因此人是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一片,隔几条街就有这么一处胜景。
这些人堆,又数那郡城最宽敞的大街上放告牌上的告示最惹眼,围着的人最多,指点吵闹之声不绝于耳。
不说那些在外面伸着脖子的人,挤进去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出热闹,毕竟是一张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寻常老百姓识字不多,能看懂的没几个人,不免互相询问,道:“这位先生,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寻人的还是悬赏的?”
旁边那人识得几个字,摇头晃脑道:“别忙,我看看,上面写着:启状——”
问的那人一愣,道:“这怎么又改启状了?”
旁人道:“好像不是寻人的,是告状的。”
那人奇道:“既然是申冤的,怎么不见那个大大的‘冤‘字?寻常在街上贴的鸣冤状子都这么写,我也看得熟了,他若早写了冤枉,我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了。这是申什么冤?杀人案还是奸情?”
旁人道:“这个么,好像有点不寻常。启状,今有贼道人……”刚刚读了两个词,突然听到一声爆喝:“闪开了!”
人群中一阵大乱,围在最前头的几个人被人扒拉开,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排开众人,进了最里圈,一伸手就把那告示撕了下来,喝道:“都散开了,大清早的干什么?有时间做正事去,别东看西看、伸头伸脑的,仔细将你们都抓起来。”
虽然他说得凶狠,但他一副大宅门豪奴的做派,倒没几个人敢反对,任由他带着告示出去。那人走出人群,来到街上一骑马前面,道:“小姐,这是那胡言乱语的告示。”
众人随着他的去处看去,都是眼前一亮,只见街上那匹枣红马上骑乘一名少女,最多十三四岁年纪,穿着大红色的骑马装,越发映衬着白生生一张小脸晶莹如玉,正是个绝色的美人。那少女也不看那汉子,道:“既然拿到了,打开来,念。”声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威仪。
那汉子面露难色,道:“小姐,这上面有很多无礼言语……”
那少女冷笑道:“那也未必吓得到我。念,大声地念出来,这些人都等着听呢,有人敢写,你怎么不敢念?”
那汉子躬身道:“是。”展开来大声念道:“启状——今有贼道人,大胆行凶,犯下大罪数庄。烧杀佛寺,赶杀佛修,毁我道门清誉,污名播于远近其罪一。闭塞守观耳目,蒙骗朝廷郡府,私自勾结绿林匪徒,动我道门根基,鱼肉横行乡里其罪二。以下犯上,以散修之身僭越传人,乱我道门纲纪,大祸起于顷刻其罪三。藏头露尾,策划于暗示,致使守观数日不察,必为上峰所责,显犯诬连构陷之罪其罪四。种种大恶大谬,非十恶不赦之人所不能犯。恳请郡守属观明察严办,清理道界门户,倘有种种顾虑一时难以结清,上有青天道祖,下有后土人皇,非上报天听乃至紫霄宫不足以换世间太平,以正视听!”
他一口气念完,额头上冷汗淋漓,声音虽然还算稳定,但握住告示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念到最后一句呼了一口气,暗道:好厉害。
那少女端坐马上,听着状上所述,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听完了微微点头冷笑,道:“好,条理分明,层层加码,好一张五毒攻心的刁状。这个状纸,我接了。”伸手一样,马鞭子卷了下来,将状纸卷起抄在手中,一提马缰绳,喝道:“驾——”纵马如飞,跑得远了。
人群里,一个容貌呆板的少年转过头,对另一个少年低声吩咐道:“火烧的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带着信物先去松鹤楼,看看有没有接头的。你自己估量着,若不能对上禅机,千万不可冒认。有危险就用我给你的符箓逃走。”
另一个少年点头,又道:“你呢?”
那少年指指那少女去的方向,道:“我去这边看看。”
另一个少年道:“她的马快,你跟得上么?”
那少年淡笑道:“没关系,我又不必追着她的马屁股吃灰,我去守观堵她,至不济在郡守府也能看见她。好不容易炮制出这个东西,我得看看官面上怎么处理。”
那少女一路奔行,果然往守观方向去。
这时盛天全国崇道,朝廷和道门关系密切,不但朝廷尊道门为国教,册封掌教为天师,对于一般道门修士也有几级册封。纵然没有册封的道士,只要在道牒上记录下道门传人的名分,都有奉养。更有甚者,每一座郡城以上的城镇,或者相应的辖区,都有镇守的道观,册封的仙师,成为守观和守观道人。这道观仙师和地方官员一样,职责所在,守牧一方,只不过管辖的是一方修道界而已。任何辖区内的修士,都受守观辖制,若有违逆,自有道门的律条在,那是严惩不贷的。若论权威,实是不逊于朝廷。
这同丰郡城虽然不算什么大城,也是正式的郡城,也在道门势力范围当中,自然也有一方守观。那守观名位清平观,正在城东,与郡守府遥遥相对。不同于郡守府有兵丁把守,清平观中一片冷清,门口别说人,连只乌鸦都没有。
这时,一阵马蹄声急响,一团红影扑面而来,正是那少女。那少女到了道观,飞跃下马,喝道:“开门,开门。”声音清亮,远远传入道观墙中。要知道这清平观就是郡守来了,也要低声细语,偏偏这少女毫无顾忌,一叠声喊了出去。
观门一开,两个童子从门中赶了出去,叫道:“冯小姐来了,快里面请。”
冯小姐随手把马缰扔给童子,跳下马来,道:“金师叔在不在?”
其中一个童子道:“在,小姐来的真巧了,观主大人正准备出门。”
冯小姐一怔,道:“出门,要去哪里?”
那童子笑道:“小姐去哪里,观主自然也去哪里。”
冯小姐闻言也笑道:“好极了,我就说金师叔绝不会置之不理。金师叔也要去和郡守要人么?”
只听得一人朗声笑道:“冯师侄来的好巧啊。”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八卦衣的老道,微微有些发福,笑得慈眉善目,观之可亲。
冯小姐行了一礼,道:“金师叔,侄女拜见。如今街面上乱的很,竟然有人拿咱们守观说事。您也坐不住了么?”
那金师叔点点头,道:“咱们路上说。”一面说,一面迈步出了道观。冯小姐跟在后面,手中牵过马缰绳,因为金师叔是老道,并不骑马,那冯小姐自承晚辈,也只牵着马不骑,跟着他一路慢慢的走。低声道:“金师叔,今天的事情透着诡异。”
那金师叔差点笑出来——这不是废话么,一觉睡醒,满天满地的告状纸,口口声声指的是道门,这件事不说诡异,还能说寻常不成?忍住笑道:“这件事幕后主使很是厉害,不说措辞逼得我们不得不动,能在一夜之间将告贴贴满全城,若不是有大势力,就是有**术。”
冯小姐摇头,道:“那人明明是求助我们主持公道。倘若他果然有**术、大势力,何必还求我们,早把那些贼道散修收拾了。这人嘴上很厉害,也敢想敢干,但是现在的本领一定有限。”
那金师叔暗中摇头,嘴上却道:“师侄看的不错,或许此人手上并没有什么厉害处,但是嘴上确是厉害的很。这个人对于咱们道门将的很准,句句指向要害,还推出紫霄宫来,逼得咱们不得不出手,这一招乃是阳谋,煞是厉害。他说不定也是道门中人。然而咱们守观虽然被他调动,这便宜却也不是这么好占得。等我将他从暗地里抓出来,也要叫他知道我道门的厉害。”
冯小姐道:“那人是什么目的暂且不谈,我只说那伙贼道人果然太嚣张了,咱们须不能再容他。他们烧了秦山寺,没有知会咱们,事后补上孝敬,那也罢了。全城悬赏,堵了城门寻找那几个和尚,总算没有闹得太大,咱们也睁一眼闭一眼。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金师叔嘴角一弯,道:“为什么怎么样?”
冯小姐咬了咬嘴唇不说,那金师叔道:“我替你说吧,他为什么要冒犯程家的二公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小姐脸色一红,道:“程二哥可是道门传人,从城门出去,他们也敢阻拦,这分明是不把咱们守观放在眼里,须容他们不得。”
那金师叔道:“这群人不算什么,不过是看在……的面子上。大面上过得去罢了,我出面将他们赶走,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既然容不得,就不要放走一个人。”
冯小姐眉毛一挑,道:“放心,这件事必然做的干干净净。”
六十二 鬼屋
中午时分,清平观的使者进了郡守府,不过半个时辰,就见一群兵丁出了府门,往长街而去,为首的乃是一个红袍少女,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校尉,虽也是领兵之人,却不敢和她并肩,落后一个马身。
等这群人马开过去,一个人影从背后闪出来,喃喃道:“果然,告示一出,道门就先下手为强了。上去看看。”几个纵跃,跟了上去,速度丝毫不逊于奔马。
那马队一路飞奔,一路穿城而过,到了城南一条小巷,那红袍少女一马当先,穿入巷中,停在一所大屋之前。
只见她柳眉倒竖,鞭子在空中虚击一下,喝道:“所有人听着,把院子围起来,里面的人不要放走一个。”
她身后那校尉暗中一皱眉,一是不满那少女越俎代庖,替自己发号施令。指挥郡府所辖的兵丁,二来那少女的命令与自己太守暗中的指令不符。太守吩咐,不可逼迫太过,吓唬一番,让里面的人惊走了便是了,这少女未免霸道。
他刚要阻止,只见那少女转头,凤眼一横,瞪视过来,眼神凌厉,竟叫这个多历战阵的校尉打了个寒战,一时不敢说话,心中暗道:“我糊涂了,连太守大人都不敢得罪他们道门的人,硬生生舍了这笔横财,我多什么事?”心中算计已定,当下目光移开,来了个默认。
底下兵丁见校尉无反对的意思,当下轰的一声散开,将这座大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校尉心中不满,那少女冯宜真心中只有更加不满,心中暗自恼怒道:这件事好没有道理!在道观里金师叔说得好好的,既然已经闹出了这样的事,就不能留人口实。要将这伙贼人杀一个一个不留,方才显得出我道门的公正。哪知道进了太守府,那太守一阵油嘴滑舌,竟说动了金师叔改了主意,拖延了这般时辰才叫我出来,又示意我不必斩尽杀绝。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放人就别动手,要动手就别留情,生生做出这般上不上、下不下的荒唐事来,连我的脸面都丢尽了。罢了,今日放你们一马,可是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将来有翻旧账的时候。
想到这里,冯宜真扬声道:“里面人听着,我给你们十个呼吸时间考虑。若是想要活命,有一个算一个扔下兵刃抱着头走出来,我们定不要你们性命。十个呼吸之后,万箭齐发,谁也别想活。”
那校尉瞠目结舌,道:“冯仙师,咱……咱们没带着弓箭出来吧?”
冯宜真冷笑道:“不过做个样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么,我和金师叔在太守府商量的时候,早就有人来这边报信。那边拖延了我们快一个时辰,这边就是王八坑,也该爬干净了吧?分明是一座空屋,你管我怎么喊叫?”
那校尉又恼怒又尴尬,转过头去,心道:这女娃娃脾气很坏,身份又大到惹不起。横竖出完了差事有钱拿,我管她如何呢。
果然十个呼吸之后,大屋之中寂静无声。冯宜真早知如此,冷笑两声,道:“开门。看有活的没有。有的话给我绑出来,没有的话,放火烧屋。”准知道里头没人,她也懒得进去搜查。
士兵应诺了,分了几对进去搜查。哪知道那屋门前后上了锁,一时推不开。兵丁带了兵刃,又砍又撞,把门强行打开,鱼贯而入。
冯宜真在旁边看了,心中越发恼恨,暗道:临走还不安生,做这样的小手脚,可见是一堆刁顽之徒。
过了一会儿,一个伍长跑出来,来到冯宜真和校尉面前,道:“启禀长官,里头没活人。”
冯宜真早知如此,冷笑道:“那就罢了,收拾东西,烧了这狗窝,咱们走吧。”
那伍长脸露古怪之色,道:“可是里头有死人。”
冯宜真惊道:“怎么说?”
那伍长讷讷道:“里头有五个老道……都被人杀死在屋里了。”
冯宜真进了屋子,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屋中景象太惨,她虽然年少,但毕竟是修士,见了不少鲜血,多惨的东西料来吓不住她,而是——太干净了。
屋子里面干干净净,如同家常的模样,四个人正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酒菜,一如平常,只是四个人坐得笔直,宛如雕塑,有一个还端着酒杯,手直直的戳在桌子上,姿态甚是僵硬怪异,早已气绝多时。
冯宜真见了四人的状态,心中一寒,竟不敢多看,转回头问道:“他们四个怎么死的,中了毒是不是?”若是中了毒,那这四人死的无声无息,倒也说得过去。
身后跟着的伍长道:“不是,我们也没看到这四个道人身上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好像就是四个人这么对坐,坐着坐着便失去了呼吸……”
冯宜真倒退一步,压住心中的不适,道:“你们检查过了?”
那伍长道:“是,小的派了一个敢死勇士,上去检查过,确实死的无声无息,只在他们背后发现了这个。”说着碰上一沓纸片,每张纸片只有手指头长,也不像是一般的纸张,上面画的弯弯曲曲,似乎是什么符号。
冯宜真取过来一看,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暗道:“原来是符箓咒死的。果然不是鬼怪!”再仔细一看那符箓,神色凝重起来。这符箓她并不认得,那也罢了,符箓虽然是道门的独门手段,但毕竟道门分支甚多,万年以来分化出来的符箓也有千万种,她年纪还小,不认得也不出奇,从这符箓上的光芒看来,也不过区区一品符箓。
但是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这符箓的笔画,堪称完美。一张符箓在手,只觉得不不似是道士画就,就像是上天生成的一张符箓,被人偶得,带入人家的一般。
看了一阵,冯宜真才将目光移开,心中暗道:这可有些古怪,我没见过这样好的符箓,可是符箓不可能是魔门的手段,说不定还是我道门,甚至道宫中人出的手,回头拿给师父看看去。她心中已经不信任清平观的金师叔了,因此这几张符箓得手,并没有向金师叔求教的意思,转头道:“你说有五具尸首,剩下的一个在哪里?”
那伍长道:“在那边。”指挥人将一具尸首搭了进来。
只见那人和里面的人一样,死得十分安详,身穿青衣罗帽,作下人打扮。冯宜真见了,也不在意,道:“想必是伺候的下人……咦?”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校尉,见他露出诧异神色,道:“怎么了,你认得他是不是?”
那校尉神色闪烁,道:“这个……”
冯宜真心思灵敏,略一思忖,道:“是了,这人是你的手下,太守的人是不是?他们果然早就勾结,还派了人……啊!”她骤然瞪圆了眼,盯着那校尉,道:“你们派来通风报信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
那校尉被她说中,抵赖无用,只得点点头。
冯宜真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如同电光一般,刹那间想通了,怒道:“上当了!”
那校尉被她神情吓着,问道:“怎……怎么了?冯小姐?”
冯宜真又气又恼,瞪了他一眼,道:“你别管。”心中却是不住的翻腾,暗道:好厉害的家伙,设下了连环计。我还道他满大街张贴榜文,是为了逼我们道门与他做主,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只是为了逼出这几个贼道的藏身之处。他必然知道,我们接到告示,就不能置之不理,必然找太守商量。太守跟我们面上敷衍,底下又会派出人来送信。他一开始就躲在太守府外头,跟着报信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这边的藏身之处,立刻大开杀戒。好鬼的心思,好辣的手段!只是,倘若太守果断丢卒保车,不派人报信,那又如何?
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问的蠢了,倘若自己这边果然雷厉风行,剿灭那群贼道,那人躲在暗处,岂不乐观其成?说不定还躲在外面,等自己若有个疏忽,落下漏网之鱼,他还要在外面补刀呢。
总之除非自己这边置若罔闻,只要一动,必然会牵动这边道人的藏身之所,那这几个人由暗转明,丢掉性命是迟早的事。
可笑自己一番行动,都落入那人的算计之中,好,好,好……
她在心中连说几个好字,已经怒发冲冠,血涌上来,额头突突乱跳。她虽然是女子,性格却比男子更加泼辣,几番思忖已经将那人记住了,不说深深记恨,也是恼怒非常,敢利用她冯宜真的人,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突然,冯宜真眉毛一动,手指一样,一道细细的火光缠绕起来,她骤然抬头,手指一弹,火光飞出,直直的冲向屋顶。
“轰!”
那火光不过手指粗细,威力却大得惊人,落在屋顶,竟将屋子生生的炸出一个大洞来,屋子里碎瓦纷飞,土屑飞扬,灰尘大的看不见人影。
冯宜真脚下一顿,已经原地拔起数丈,从屋顶的窟窿里飞出,飘飘然落在屋顶,手中一闪,红色火扇法器持在手里,喝道:“小贼,你胆大包天,还敢在这里窥探,是要姑奶奶给你点厉害瞧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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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问我书的名字,嗯,首先上天台是这本书的最终目标,也是最大的一个布局,另外其实这个名字来源于京剧,我最早看到感觉很对味,就拿来主义了
这出京剧其实是一出架空历史的刘秀同人,剧情十分玄幻,充分表现了我古代人民丰富的想象力,展开超神,结局大胆,欢迎大家前往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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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水火林风
屋顶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道士,穿着一身蓝色道袍,原本是赤手空拳,见那少女上来,刷的一声,把长剑拔在手中。
冯宜真本来笃定上面偷窥的,应当是幕后的那人,然而上来一看这人的打扮和修为,心中反而狐疑,暗道:此人修为不过尔尔,焉能无声无息的杀了许多修士?要知道修士可以探查比自己弱或者和自己相仿的修士的修为,冯宜真一看之下,就知道此人就算不在自己之下,也绝不在自己之上,与心目中想象的人物相差太远,问道:“你是哪头的?是动手杀人的,还是这屋里的漏网之鱼?”
那道士摇头,道:“都不是,我是被害的。”
冯宜真冷笑道:“哦,你是屋里面那一伙儿的?你们这群人杀人无算,做了不知道多少恶事,就是如今给人杀了,也只配‘活该’两个字,还有脸说是被人害的?”
那道士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真是被人害的。贫道平生一个人也没害过,我真的是受害的。”
冯宜真皱眉,道:“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不是好人。等我拿住了你,再问分明。着——”手中扇子一举,顺着风一扇,一团栲栳大的火球飞扑过去。
那道士见了,大叫一声,虽拿了长剑,并不敢招架,左手掐诀,青光一闪,一道水流盘旋着护在胸口。
那火球来得迅速,飞扑而上,只听嗤的一声,落入书中,刺啦一声,水流随着火刹那间沸腾,不但未能阻碍一时,反而倒飞过去,撞向那道士。
那道士怪叫一声,举剑往前一撩,那长剑忽的一声,被火烧成了一段废铁,原来那长剑不过是一段凡铁,纵然磨得十分锋利,也只是凡间的利器,哪里能阻碍法器的犀利。那道士哎呦一声,往地下一滚,险险避过火球,起身来不敢恋战,倒飞出去,拔腿就跑,在屋顶上一路狂奔,往城外面跑去。
冯宜真见他逃得狼狈,心中惊疑,暗道:此人不但修为平平,打斗也是不行,使用的不过是十三太保中的一品道术“水华术”,周身连一件法器也没有,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幕后的黑手?要说他是这群贼道中人,却也不像。罢了,这件事没头没尾,我断不能轻易放过,就是他果然不是黑手,也要问上一遭。
想到这里,冯宜真喝道:“好,我也嫌这城里碍手碍脚,咱们出城去打。”持着火扇,在后面紧紧追赶。余下那些兵丁只有远远望着她的背影,谁能多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来到郊外密林之中,那道士骤然转过身,喝道:“住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苦苦相逼为什么?”
冯宜真冷笑道:“素不相识?你窥探我为什么?刚才在路上,我就觉得不对,好像有个人在后面跟着,如今看来果然是你。如今那屋里死了一屋子,可疑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说和你无关,叫我怎能相信?”
那道人闻言,突然也是面露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像你这样混吃等死的道门大小姐,自然是想这么便怎么。在城里我不敢触你们的霉头,你以为出了城我还怕你吗?”
冯宜真一怔,心中警兆大起,身子一偏,一道蓝色光华擦身而过,刺啦一声,射到身后的石头上,那石头便如水做的一样,融化成一地石水。
冯宜真大骇之下,自然跃后几步,拉开距离,放开手中火扇,那火扇并不落地,泛起一丝光芒,浮在空中,挡在她身前。
她定睛观看,只见那道人面前也浮着一件法器,看形状乃是一支柳条,柳条上露珠如珍珠一般滴溜溜打转,灵气十足,分明是一件水命的好法器,看品相不次于自己的离火扇,心中又气又恼,道:“好啊,原来你果然不是一般散修,竟有这样的身家法器。幕后黑手果然是你。”
那道士道:“既然你认定是我,那还多说什么?谁耐烦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牛弹琴,你这样的女人就欠着家伙。去——”
那柳条蓝光大盛,在空中摆了一摆,柳叶上的露珠一个个弹了起来,夹带着风声,往冯宜真那边砸去。那露珠离开柳条,越变越大,渐渐有拳头大小,一个个团团转起,在空中盘旋飞舞,蓝光霍霍。
冯宜真神色凝重,却是并不害怕,她刚才吃了一惊,是因为没想到这道士有这个底牌,但是既然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凭她的本领也不在乎一两件法器,只是冷笑道:“来得好。”火扇扇起,呼呼呼三声,飞出三朵火云。那火云一朵比一朵大,一朵比一朵娇艳,三朵火云同时绽开,刹那间,整个树林都被染红。
露珠在空中盘旋,打在火云之上,只听噼噼啪啪的爆豆声响起,一股股青烟从火云上爆出,消失无踪。那露珠本是由水凝成,水乃天下至柔之物,偏偏那露珠凝结不散,刚而有力,那火云反而如同一团棉花,任由露珠翻滚击打,数次险些被打散,竟然都缓了过来,再次围拢。如此数次,露珠消耗大半,那火云却鲜艳如故,大占上风。
冯宜真冷笑道:“你有法器傍身,在散修中也算不错了,可惜斗法上终究是不通,竟把好好一件法器糟蹋成这个样子。”
那道士闻言,突然一伸手,把柳枝抄在手里,连连摇摆,露珠如急雨一般,哗啦啦的落下。只是这边落下的露珠越来越小,开始好似婴儿拳头,最后只有小指头大小,胜在又急又密,竟是如同一道洪流,冲开火云。
冯宜真自然看得真切,手中掐诀,那扇子在空中连连转动,大朵大朵的火云冒了出来,一共招出一十一朵,有先有后,伏在当前。树林中哪还能见到天地,全是一片通红,许多树木耐不住高温,自燃起来。一阵阵烟气渐渐散发,空气中只听“噼啪”的燃烧声。
一口气招出这许多火云,冯宜真的脸色不由一白,心中暗道:以我的法力,再招出三朵也就到了极限,我何苦为他伤了身体?量他没本事破我的火云阵。
那道士见了漫天漫地的火云,心中也是打鼓,眼见露珠被火云包围,就要损失殆尽,心中又气又急,暗道:说不得,就是拼着毁了这件法器,也要把你留在这里。手中柳条一摆,这一回飞出去的不是露珠,而是上面的柳叶。
只见柳叶根根如刀,脱离开柳枝后,激射而出,只留下数道模糊的绿影,比风还要迅疾。
冯宜真暗笑道:我是火命,你用水命法器尚且不敌,反而换了木命上来,岂不找死?
哪知道只听呲呲数声,数道绿影横空而出,穿过红云,已经到了面门。冯宜真脸色陡变,张开嘴道:“去——”一道红光喷出,一团莲花大小的火焰烧向柳叶。
那道士心中也不好受,那几片柳叶看着不起眼,却是他心血凝结,不然不能如此如臂使指,眼见那冯宜真口中喷火去烧,顾不得心口难受,手中掐诀,那柳叶向下斜穿,射中冯宜真的胸口。
那道士心中一喜,刚一放松,就见冯宜真脸色不变,扇子也不要,手中一番,一道精光闪现,正是一把亮如秋水的匕首,脚下一点,如同利剑一般扑了过来。
那道士大骇,来不及想冯宜真如何能够毫发无损,从腰中一抽,想把宝剑抽出来,却忘了刚才那宝剑已经变为了废铁,这一把抽了一个空,他也是真急了,狠命一扯,把剑鞘连着衣袋一把扯了下来,挡在身前。
冯宜真怒火冲顶,已经起了手刃此獠之心,目光中尽是恨意,身法快若奔雷,眨眼间到了近前,匕首狠狠地扎下。
嗤的一声,匕首与剑鞘相交,那匕首不是凡物,削铁如泥,短短一顿,已经把剑鞘断作两截,冯宜真手中一送,眼见就要将那道士砍死在当场。
只听嗤的一声,说不清是什么响声,仿佛就像是针落地般轻巧,冯宜真只觉得手中已一空,匕首已经不翼而飞,只有一只小粉拳虚握着,在惯性的作用下打中了那道士的脖子。
那道士一怔之下,飞起一脚,踹向冯宜真的腰间,却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后飘了数尺,落在远处。
两人骤然被人摆布,又同时脱离了战场,愣了一阵,同时反应过来,暗道:有人搞鬼!却不知是哪一边的?
那道士转过头去,只见树林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僧袍的和尚,看来也就十五六岁,容貌俊美至极,心中一动,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处,暗道:原来是他!
却听冯宜真惊喜道:“程二哥!”
六十四 他是谁
程钧目光一闪,转头看向冯宜真。两人对视一眼,冯宜真一怔,再看程钧时,目光已经变了,道:“你……你不是程二哥,你是谁?”
程钧心中一转念,道:“哦,你说的是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他也姓程吗?”
冯宜真见了他的容貌,明知道这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但毕竟太像,生不出恶感,道:“那是我程二哥,程铮。你与他倒也很像,不过长得……哼哼,不如他好。”
就如同小和尚只见了程铮一面,就断言程铮不如程钧一样,冯宜真自然也是心有偏向的,她总觉得程钧是西贝货,自然比不上她心中正品。仔细打量程钧,冯宜真却全然看不出他修为,心中一突,原本的好感化作十分忌惮。
程钧笑了笑,也不为这女孩子的话着恼,道:“你说铮,是不是这个字。”手中微微一指,一道淡淡的水流浮起,在空中化作一个“铮”字。
铮这个音,用作人名的时候,确实有好几种写法,但是程钧下意识的认为,就应该是这个字。
冯宜真见了他这一下,心中吃惊道:这人好强大的控制力。明明就是十三太保一品水华术,他使出来就这么灵敏——看来背后的就是他了,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突然有一个厉害角色,还和二哥长得这样像?如今我一个人孤身在外遇到他,那道士又可能是他一伙儿的,那么可有点危险了……面上竟然还笑道:“嗯,就是这个字。”
程钧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本心中的大事暂且抛开,一心一意的追道:“那程二公子,他是哪一家的人?”
冯宜真心中愈发警醒,道:“你问这个干什么?”突然心中一动,道:“啊,太守跟我们说,那帮贼道敢对程二哥动手,只是认错了人,难道就是认错了你么?”不等程钧回答,又道:“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他们通缉你,但一直没想到你身上。我一直以为你和那几个和尚一样,是被他们撵着的弱小一方,没想到你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当了幕后的黑手,倒是我疏忽了。哼,你是他们的对头人,想必要得他们而后快。但是你一共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就是通缉令上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子。你们两个自然找不到他们在哪里,于是你就利用了我们道门。”
程钧笑了笑,露出赞赏神色。这姑娘虽然性子冲些,脑子并不慢。
冯宜真怒笑道:“你利用那些告示将贼道一伙儿一一杀尽,也算达到了目的。好手段,既然你已经将人都杀干净了,为什么还出来?偷偷躲着闷声发大财不好么?临了还要坏了我的事,你是什么意思?”
程钧笑道:“姑娘刚刚推测的件件都对,只有一件事不对。”
冯宜真道:“有什么不对?”
程钧道:“那些道人我并不认得,我也不是他们的对头,他们认我做对头我也没办法。”
冯宜真道:“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程钧道:“是我。”
冯宜真哼了一声,道:“你胆子不小,我们虽然有杀他们之意,也要顾及太守的面子,你一个……一个和尚,哪有那么大本事?”她说到这里,这才反应过来,道:“不对,你是个和尚?”刚刚她光顾着看程钧的脸了,竟忘了注意程钧那颗醒目的光头,这时才反应过来,奇道:“你果然是个和尚?可是你刚刚明明用的是道门的水华术。哼,我知道了,倘若你是和尚,那么你就是为了秦山寺那些僧人出头,是也不是?”
程钧道:“为秦山寺的僧人出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真正为的不是秦山寺,只是其中一个老禅师,就是被无辜牵连的大方禅师。我也并不是真和尚,乃是受一位跟大方禅师有故交的大师所托,暂时为他看护一座寺院、一个故人,这才暂时出家。等到事情完毕,我自然还还俗做我的居士。”
冯宜真点点头,心中暗道:果然还是道士。我料想他们佛门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偷我们道家的法术。只是他既然修道,那么出家做和尚就算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也是自甘堕落。唉,别管他如何堕落,修为确实不弱——他既然解释给我听,那么是不是也不存恶意?若是如此,我且先用话稳住他。
冯宜真虽然娇生惯养,但是并不愚蠢,暗自在称量眼前情势,面上不以为然,道:“你这个理由倒是新鲜。不过你虽然说出许多道理,但到街上撒帖子说我道门的坏话,又把我们利用了一番,促成了你的事情,这总是不错的。清平观在本地也薄有名声,这一下给你毁了不少,你说怎么办?”
程钧道:“姑娘说呢?”
冯宜真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来,道:“你说官了,还是私了?”
程钧道:“什么叫官了,什么叫私了?”
冯宜真道:“官了,我去禀告清平观金师叔,他老人家如何处置,我不能置喙,你自己与他商量去吧。”
程钧笑道:“若是能够通融,还请姑娘明说。”其实他官了私了无所谓,眼前的情况也并非冯宜真的小聪明能够左右。程钧已经达到目的,之后的事情全凭他心意,不想动手,拍屁股走人,量这边郡守观的手伸不到远隔数百里的万马寺来,若想动手,就是真把冯宜真灭了口又有何难?只是他还不想发难,只顺着冯宜真的话说下去。
冯宜真道:“今日之事先罢了,往后我还要找回场子。”
程钧道:“姑娘要与我再打一场?”
冯宜真道:“我不和你打,我要约下帮手和你打,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程二哥。”
程钧一怔,本来冯宜真说什么,他都不动心,答应不答应是一回事,却休想叫他放在心上,但这一番建议竟令他真的心中一动,道:“你说程铮?他修为怎样,比你如何?”
冯宜真道:“程二哥虽然修为未必高过我,但他剑术惊人,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只说敢不敢?”
程钧道:“好。不过我要代替故人在万马寺出家,时间并不充裕,你若能等,两年之内,我们可以打一次。”
冯宜真道:“那也可以。两年之内你若敢来,就到宏州上党郡程家找他,若不敢来那也算了。”
程钧点头道:“一言为定。”
冯宜真与他击掌立约,这才转了回去。
她奔走如飞,穿林而过,一直到了郡城里,一口气才出来,脸色发白,手心出汗,暗道:好险,刚刚九死一生。
冯宜真脸色发白,不仅仅是因为和那道士斗法消耗大,更是因为防备程钧——她不是不谙世事一味耍刁蛮的大小姐,自然知道,刚刚程钧出场的时候,场面就控制在程钧手里。
那人是什么人,是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幕后黑手,是毫不在乎杀了所有道士的煞星,是轻易把匕首从她手里面抽出来,甚至没有惊动她的高手,这样的人一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那人与自己一下子就朝了相,倘若他不愿意冒惹上道门这个大敌的危险,那么把她灭口,那是最便宜的选择。
所以冯宜真苦苦思索脱身之计,终于灵机一动,给她想出一个法子——程钧似乎对程铮有些关注。她提起程铮,还要主动代替程钧联系他,就是为了把程钧的念头勾起来,叫他暂时用得上自己,不至于杀人灭口。
这个计策虽然只是一两句话,但其中风险也不小,若是她猜错了程钧的意思,或许提程铮,反而是自己的催命符。
“这个人太可怕,不能叫他找到二哥哥。”冯宜真心中主意已定,“刚刚我故意说错了二哥哥的住所,料那人在宏州找上十年八年,也休想找到程家。只是这件事最好跟二哥哥提上一提,这么像的人,说不定是程二哥什么亲戚呢?若是二哥哥有什么线索,也好掌握些许主动。”
自始至终,她也没想过清平观金师叔,不知怎的,在冯宜真的心里,已经把这件事情归到“私事”里面了。
这女孩子——很机灵啊。
程钧笑了笑,冯宜真的紧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毕竟是几百岁年纪,哪里是小姑娘的小把戏可以骗过的?
只是冯宜真在耍把戏,程钧也不见得坦荡,他自然知道,冯宜真把他的实力高估了。程钧的修为,比冯宜真高些但也未必高到了哪里去,倘若冯宜真有什么高妙的保命绝招或者脱身遁术,说不定就能叫她跑了,若让她进了城门找到守观求援,那么之后倒有些麻烦。能够把那几个道士杀个干净,一来出其不意,二来他有钱,符箓准备得多,符箓上的道行更高出常人想象,三来,也是老魔出手,缠住了几个人的心魂,种种便利,才有了那一屋诡异的尸体。若非如此,程钧以一敌五,不败已经不易,焉能顷刻之间灭人满门?
只是这话不足为外人道。另外,冯宜真的提议也真令人动心。那个程铮身上,或许真有他两世都不曾得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程钧心中算计已定,宏州他未必要去,因为冯宜真未必说的是实话,但是既然知道了那孩子叫程铮,又知道他是道门再传的俗家居士,那么想要查起来也不为难。
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程钧转过头来,道:“终于见到道友了,找的我好苦。”
六十五 大云道人
那道士一直站在旁边,刚开始狐疑,不知道这人和冯宜真是敌是友,到听说程钧解说自己这个“和尚”身份的由来,又提到了大方禅师,这才心中有数,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听到程钧跟自己打招呼,那道人迟疑了一下,道:“这位道友,请跟我这边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森林,来到一处更加偏僻的空地,确认周遭并无其他人,那道人才开口道:“道友贵姓?”
程钧道:“在下程钧。”将手中柳条递了过去,道:“道友,这是你的法器。”那柳条刚刚落在一边,程钧顺手捡了起来,这时还回去,有表示不欲为敌的意思。
那道士接过柳条,神色稍稍缓和,再一看上面的柳叶已经落得差不多,这一件随身的法器已经废了大半,痛惜的神色溢于言表,叹了一口气,才道:“道友和我那兄长……大宝和尚是什么关系?”
程钧心道:果然是他,他就是大宝和尚结义兄弟里的老三,也是大方和尚的义弟。道:“我和大宝和尚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也有并肩战斗之谊,算得上患难之交。蒙他不弃,我受他临终托付……”
那道士闻言,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住程钧的手道:“你说什么?临终托付?大宝兄难道死了么?”
程钧见他神色伤痛震惊出自真心,心中也放下心来,对他的身份更加确认,道:“大宝道友遭到了不幸,他……”
那道士捂住脸,道:“怎么连大宝兄也如此,当初结义的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我还是好好的……”
这一回轮到程钧变色,问道:“怎么,大方道友他也……”若是如此,这一桩公案没办法了结,他也白做了许多工作,令人泄气。
那道士沉沉道:“大哥还在……也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了。他本来佛法高深,若无佛门自持定心的法门,如今早已支持不下去,我如今也急的无法可想。”他抓了抓发髻,道:“我本来指望二哥前来,一来将眼前的危机解救,杀了那伙贼人。二来我们兄弟三人最后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把大哥的心愿了了,也能叫大哥走的安心。哪知道如今也是空想。”
程钧道:“可惜,他们兄弟想的倒是一样的。我也有大宝和尚留下的遗言,想要有事托付给大方和尚,如今也是不行了。”
那道士唏嘘一阵,起身来恭敬地行礼道:“多谢道友援手之恩。若无你出手,我区区修为定然抵不过那群贼道,也只有徒唤奈何。大哥临死都不能见天日。”
程钧摇手道:“倒也没有特意如此,只不过赶上了。若是不讲他们杀了,也没那么容易见到道友。”
其实冯宜真对于程钧行动的猜测,大半是对的,发告示,引出那伙人的藏身地点确实不错,不过程钧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只是为了引出大方和尚那一边的人。
告示一出,全城被闹得动荡不安,只要大方和尚还有人在城里,怎能不知晓?只要他们知道,程钧既然出手杀人,定然不是那边一伙儿的,是友非敌,就已经足够了。愿意抛开顾虑前来相见,那是最好不过,就算不能,至少别刻意躲藏,叫程钧难找。
杀了那群人,对程钧本是可有可无,但总归是动手的好,一是程钧正好遇到了那群人聚在一起,毫无防备的机会,不下手觉得对不住这群蠢货,二来就是嫌他们碍事,程钧要领着小和尚光明正大托付大方和尚,有这么一群人在外面叫嚣,岂不碍手碍脚?就冲这个,他们也该死。
至于那道人的出现,只能算是程钧运气比较好,他也并非笃定这一番大动干戈之后,可以直接接到大方和尚那边的人,毕竟他不能肯定大方和尚身边还有没有能够自由行动的修士在,倘若没有,大方和尚自己又不方面出面,那联系到大方和尚就没那么快速了。
今日能直接见到这道士,倒也是一件幸事。
程钧问道:“道友,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道士道:“贫道道号大云,乃是一个游方的散修。”
程钧心道:大宝、大云、大方,你们到不愧是拜把子的兄弟。接着道:“大云道友,既然大方道友尚在人世,能否见他一面?”
大云道士这时却露出犹豫之色,道:“我相信道友绝非歹人,也知道道友和我二哥有很大交情。只是我大哥情况实在不好,倘若道友果然要见……这个,要是有二哥的信物在,那就更方便一点了。”他知道程钧的修为本领在自己之上,不敢明着拒绝得罪他,但毕竟兄弟关心,也不敢就这么带人过去,因此还要再求证一番。
程钧笑了一下,也不在意,道:“大宝和尚有遗物留下,现在不在我手里,我跟你去取。其实我虽与大宝和尚有交情,但也不是他最亲近之人。大宝和尚尚有传人留下,东西都在他那里。”
大云道士惊喜道:“二哥还有传人留下?是他新收的小弟子么?快快,带我去看看师侄。”
程钧道:“那我们回城,他在松鹤楼等着。”
大云道士道:“松鹤楼?”神色古怪,道,“师侄在松鹤楼,是偶然呢,还是你们……”
程钧道:“大宝和尚生前的手记里,多次提到松鹤楼,我们来到此地,找不到线索,因此我们兵分两路,我这边闹事,他那边去松鹤楼碰运气。”
大云道士道:“原来如此,道友真是慧眼如炬。那松鹤楼是我的产业。”两人并肩往回走,大云道人才道:“说来惭愧,我本是一个开酒楼的老板,家里世代经商,不说如何富足,也是衣食无忧。我小时候因缘巧合,入了道途。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在家顺遂惯了,凡事都是随心所欲。我傻乎乎的前去道观求道,却被拒之门外,说我的资质不足。”
程钧点头,这大云道人只有四分仙骨,加上只有程钧能看出来的一分“计都”仙骨,依旧只有五分,并不能筑基,自然也不在道门眼中。道门对于前来求道、毫无来历又资质不足的散修向来霸道,大云道人适才对冯宜真怒目而视,想必当初也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大云道士道:“我当时消沉了许久,心想修道不成还是回家开酒楼,混个丰衣足食一生罢了。当初大哥和二哥就是一起论禅的好友,又喜爱我松鹤楼做的菜,时常边吃边聊谈论到深夜。我知道他们都是了不起的高人,本来不敢打扰,但当时心境犹豫不定,苦恼许久,大着胆子前去求教了几次。哪知道得到了两位兄长的尽心指导,渐渐地也修道入门。如此一来二去,还成了朋友。有一日醉酒之后,二哥提议我们几个结为兄弟,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厚颜高攀了。其实我是将两位兄长视作师长的。”
程钧道:“原来如此。我见道友修为不差,虽然后进,也是不俗之人。”那大云道士也有第五重的修为,看他年纪也就在三十多岁,散修有这样的修为,也是不错了。可见他仙骨虽然差,灵窍却是通畅,修炼的速度并不慢。
大云道士摇头道:“若无兄长们的指导,我哪有今日的修为?能不能入道还在两说。唉,我刚刚有些许本领,两位兄长都要离我而去,孤零零一个人修道还有什么滋味?”
两人一起回到城里,这时郡城居然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发生大案的骚动。更不必说什么戒严了,仿佛那几个道人就如同一缕青烟一样,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人关心。而程钧贴的那些告示,不出意外的,也被铲除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来到松鹤楼,却不进入酒店,从侧面来到后院,却见一个家人过来,道:“东家,这个……有件事不好了。”
大云道人神色一变,道:“怎么了?”他认得这家人乃是他的心腹,寻常是照顾大方和尚的,登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那家人哭丧着脸道:“老禅师……归天了。”
大云道人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一把抓住那家人,怒喝道:“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不是说……不是说还有数日的功夫么?”
程钧在一旁,也是皱眉——大方和尚在这当口死了,这叫人郁闷,他这一番布置安排也耗费不少力气,难道就白做了不成?
那家人道:“是啊,小人今日服侍老禅师,本来也是如平常一般,不见有什么不好。哪知道老禅师身边的广元禅师听到外面不平静,遮挡了面目去前面转了一转,回来捧来一件东西,给老禅师看。老禅师一见,登时两眼发光,连连咳嗽,说道:‘快把那孩子叫进来’。”
程钧一听,已经猜到了什么,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大云道人问道:“那之后怎样?”
那家人道:“广元禅师引了一个小禅师进来,要见老禅师。小人说道,老禅师身体虚弱,不好见外客。广元禅师却道,这位小禅师,是……是二老禅师的弟子,是自家人,见见无妨。”
这一回大云道人也知道了缘由,长长叹息一声。
那家人道:“哪知道那小禅师进去之后,我被老禅师赶出房来,连广元禅师也不能留在里面,就他们老小两个在里面说话。这一说就说了半个多时辰,我们在外面等着也十分着急。就在刚才,我听到里面有人哭道:‘师父。’知道不好,冲进去一看,老禅师也就没气了。”
大云道人不知是该捶胸顿足,还是该欣慰,苦笑道:“罢了,我去见大哥的遗体吧。”
六十六 乌云盖顶
程钧跟着大云道人进了后花园一座偏僻的小楼,一直进了最里面的房间。只见里面布置的简单而静雅,床上正坐一位黑须老僧,合着双目,虽在坐姿端正,宝相庄严,但也气息全无,显然已经归天。另一个白须老僧盘膝坐在地上,正念着经文。床头坐着小和尚空忍,眼睛发直,看起来神色有些不对。
大云道人见到黑须老僧,抢上几步试探他呼吸,触手冰凉,果然去了多时,忍不住捶胸顿足,哭道:“大哥,你也去了。”
程钧皱眉,他是惯看生死的,对他来说,相对于死亡本身,更不愿意看到亲朋为死者哭泣送别的场面,但这样难以避免。走到小和尚身边,见他眼神涣散,与其说是伤心更不如说是麻木,简单的安慰道:“节哀吧。”
小和尚抬头,道:“师叔,我是不是天煞孤星?”
程钧皱眉道:“这是怎么说?”
小和尚道:“我在襁褓中父母就双亡。收养我的婶娘在我七岁那年便去了。恩师将我带到万马寺,想要给我剃度,却是一病不起。太师叔祖千里迢迢回到万马寺,不过几日命丧敌手,引我去见大方师父,却又是一面而亡。他们不都是我克死的么?我的命硬,不能与人亲近,谁亲近我都要被害死……”
程钧皱眉道:“胡说八道。”
突然,他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了一件事——小和尚,可是空忍啊。
虽然后世的空忍成为骨魔,乃是老魔在背后操纵,但是空忍在后世残忍好杀,恶贯满盈,作下了许多令人发指的惨事,难道全都是老魔唆使的么?倘若他心境没有破绽,也没有那么容易引诱。即使是入魔,也未必堕落至此。
这个问题本来他早该想到,但是程钧和小和尚了相处许久,只觉他除了比较聪明之外,人品还是很端正,性情也算不错,没有什么令人警惕的迹象,因此没想到那里。现在看来,小和尚果然还有心结在。
程钧端详小和尚,见他额角宽阔,五官方正,道:“我略通相术,你身带福相,并非命硬之人,更无煞气,与天煞孤星无缘。”略一思忖,道,“要说命硬,我才是真正命犯孤煞之人,从小到大没有半个亲近之人。你若是不信,不如出佛门入道门,我收你为徒,你试试你能不能克了我去。”
他这句话一出口,大方道人本就是道士,自然没什么,那广元禅师却是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小和尚闻言,倒是露出一丝笑容,道:“谢谢师叔的好意,只是大方师父刚才已经正是为我剃度了。”
程钧道:“法名可是空忍?”
小和尚道:“是。”说到此处,眉头又皱了起来。低低道,“还交托了一件十分为难的事。”
程钧并不询问那件事,反而问道:“大方禅师吩咐你什么时候回元空下院了吗?”
小和尚摇头摇头,道:“他叫我回万马寺。等到皮囊境界圆满之后,才能回元空下院。”
程钧哦了一声,心中一动,道:“你过来。”
将小和尚从屋里拉出来,出了屋子,来到偏僻处,仔细打量,道:“你如今的修为……已经皮囊境界上位了?”原来小和尚的修为陡然提升了一大截,身上竟有了佛修那种端严的气息。
佛家的境界比道家模糊很多,皮囊境界包括了道家的胎息和入道两个境界,却只分上中下位,皮囊境界上位大抵相当于道家入道后期。小和尚的境界,经比之程钧如今还要略高一筹。
倘若小和尚是道士,程钧早就该看出他的修为,只因为佛门修为比较内敛,小和尚又是熟人,程钧刚才竟一时没察觉,现在一看吃惊不小,紧接着道:“大方禅师给你灌顶了?”
小和尚黯然道:“是,若不是他老人家为我灌顶,我是绝不能有如今的修为。可是他老人家,却因此……都是我的罪孽。”
程钧闻言,反而安心。他最怕那大方和尚死的仓促,又和大宝和尚一样,丢下两句遗言,留下一堆解决不了的问题。既然大方和尚是为小和尚灌顶而死,那么死的不算突然,身后事自然已经有了安排,牵扯就少多了。点头道:“若是他灌顶与你,那就是对你期望颇深了。我虽看不出他的修为,但你体内尚有余力,只是未曾消化,假以时日再上一层楼。达到小圆满的境界也是指日可待,修炼到圆满境界也就是几年的事。”突然他一皱眉,道:“他如此厚待,可是给你什么任务了?”
小和尚道:“是,我也没想到,他……”
他一句话没说完,程钧突然脸色一变,道:“你回屋。”轻轻一推他,往上一纵,已经上了屋顶。
只见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上,突然飘了一朵黑云,那黑云也不大,去势却快,比乘了风的帆船还迅疾,眨眼已经从天边飞到了城上空。
程钧一挥手,一只灵巧的黑猫如幽灵一般落在地上,两只黄澄澄的猫眼往上瞧去,一人一猫俱不讲话,都眼睁睁的盯着那云头。
眼见那云头到了城中央,居然慢慢下降,降落的地方,正是那郡守府。
直到乌云完全没入郡守府,程钧才低下头,目光幽冷,道:“怎么样,是你的后辈无疑吧?”
那黑猫冷笑道:“什么我的后辈,区区一个入魔后期的小魔修,也敢跟我攀亲戚?看他的魔气杂乱不纯,想必也不是什么正宗的出身。依我看,大概是佛宗魔修一路,那乌云大概是一个魔莲台幻化出来的分身。”
程钧道:“我听说魔门佛宗近些年好生兴旺,只看他们给入魔的弟子赐下法器,想必实力不弱。只是凭他什么大魔门,也不该欺到盛天的腹地来,在道门眼皮子底下现身,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黑猫道:“那又如何?老夫当年坐在玄镜山的山头打他们掌门老牛鼻子的耳光,也没有人拿我怎么样。”
程钧跟着冷笑道:“且不说你吹一万年前的老牛,难以查证。就算是真的,你也别以为这里还是当年当地。北国和焉支山隔着燕云宝境,现在就是焉支山几位魔主,也不能直到这边来。嗯,想必是从北面来的。”说到这里,神色一凝,身子一纵已经轻飘飘落到地上。
程钧顾不得其他,几步走进屋子,就见大云道人犹带泪痕,道:“程道友,你来得正好,七日后我为大哥主持火化仪式,还请道友观礼……”
程钧道:“收拾东西,准备走。”
大云道人懵了,道:“走,走什么?”
程钧道:“路上再跟你说,走也不准确,咱们是逃跑。”
大云道人脸色一变,若是几个月之前,被人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他定然不信,还要再追问,但是这一个月来躲躲藏藏,着实的锻炼人,竟叫他犹如惊弓之鸟,当下连忙站起,道:“我们……几个人走?”
程钧道:“有危险的,我,你,小和尚,秦山寺里还有几位禅师?”
大云道人道:“还有广华广元两位禅师。”
程钧道:“他们若能走,就带他们走。若是不能,那就能走的走。”
大云道人神色一变,想问道:“已经到了这般危险的地步了?”没问出来,道:“我的……我的产业……”
程钧道:“你有妻儿家小么?”
大云道人摇头,道:“我修炼专心,没有家室。”
程钧道:“那就不必理会。咱们分成两批,你和两个禅师,我和小和尚,就在东边山口汇合。你们这边要化妆易容,轻装简行,你也是入道多年的修士,若是知道轻重,当迅速离开。”
大云道人“啊?啊!”几声,大概是被他吓住了,竟然不能反对,奔向后楼。
程钧跟着进去,找到小和尚,道:“准备走吧,对头人来了。”
其实大云道人是自己唬破了胆子,情势也不见得逼的程钧落荒而逃。只是当时秦山寺被烧了,程钧选择留在郡城作战,无非是为了大方和尚那条线索不得不寻找,现在事情已经完结,正好又有不知深浅的魔修找上门来,他才懒得多做周旋,自然是走为上策。
说是危险,程钧也不能肯定这就是秦山寺的对头。但他知道,魔修一来,郡城必乱,道门要是见了头顶的乌云都不动声色,那也枉为盛天的修道主宰了。这一番恶斗不可避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留在这里前途未卜,还不如早早撤离,对小和尚他们说对头人来了,又把情形渲染得十分严重,不过是这么说比较方便一点,他们配合的也会快速一点。
这其中,小和尚是必须带走的,其他人无所谓。
小和尚脸色一变,道:“大方师父的遗体……”
程钧道:“去用乾坤袋收了,一刻钟时间,咱们出发。”
半刻钟之后,松鹤楼后院,;两批人分前后偷偷摸摸出了城门,过了一个时辰,城门下锁,全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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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鬼童子
六十七鬼童子——
太守咬着牙盯着眼前的人,手指微微打颤,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气的,道:“鬼童子,你们怎么不守信约?说好了这边的事情我只要给你们方便,多余的事情你们不会做,也不会对外表明我们的关系,怎么又跑来这里?这是胡闹么?”
他对面做了一个小和尚,也就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墨色僧袍,乍一看,就是寻常的僧人,只是胸前挂的一串佛珠颗颗雪白,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象牙,又仿佛骨头所制,那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太守大人不要着急,小僧此来,也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件事,打听完了我就走。”
太守冷笑道:“走,你走得了吗?你这般大张旗鼓驾着乌云进我的郡守府,当守观里面的道士是瞎子么?他们不管你们的事,本是碍着尊者的面子,但你们不知好歹,这么挑战道门的权威,他们岂能容你?这怕一会儿他们就要打到我郡守府里来了。”
那和尚淡淡道:“太守大人不必着急,我既然敢来,就有准备。”
太守又气又恼,道:“你有什么准备?啊?”他脸色骤然变了,指着他道:“难不成你们尊者……要与道门开战。”
饶是那和尚一向冷峻,也不由得失笑,道:“大人想得太多了。我们尊者虽然神功无敌,但势单力孤,怎能与道门为敌?再说,我们尊者的敌人在佛门,道门收容,就是有同仇敌忾之意,自然不会这个时候与道门翻脸。”
太守闻言,脸色稍霁,道:“这样最好。那一会儿道门的人找过来,那要如何?”
那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自有分寸。不必多说,我先问太守,我们派来的人,为何失败了?”
太守悻悻道:“他们行事不小心,被对头人抓住了把柄,闹了出来,道门不得已才下的手。你去问守观吧。”原来冯宜真回来,并没把详细情况通知这边的衙门,太守也是从校尉那里听到一二。明知道有其他势力插手,但他深谙做官之法,讲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说是不明势力所为,那僧人必然纠缠不休,还有后续的责任,索性一起推到道门身上,反正那尊者不敢跟道门翻脸,也就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那和尚沉吟道:“秦山寺果然有高人?好歹也是佛修一脉,和尚居然敢向道门求援,也真亏他们有这样的胆子,有这样的脸皮。”又道,“我听说在道门动手前一天,有人在城门口闹事,杀了我们派去的人,有没有这件事?”
那太守怔了一怔,才想到这件事,道:“倒是有人在城门口闹事。”心道:那不是你们的人在闹事么?
那和尚道:“住了,就是他,他不是守观的人吧?他是哪里人?什么身份?”
那太守道:“那人?那人你也动不得,他也是道门居士的世家子弟,家里世袭的道门再传弟子,你若不敢动道门,问他也是枉然。”
那和尚道:“动不动他是我们的事,你只说个名字,便没你的事了。”
那太守心道:那小子傲气凌人,比守观那些道士还讨厌。分明是馒头拍扁了——也不是个好饼,我何必替他隐瞒?道:“那是云州程家的二小子,程铮。”
那和尚默念一遍,道:“好,记得他了。”
那太守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一次说完了,时间可不多……”话音未落,只听一个管家进来叫道:“老爷,清平观带着人,把郡守府给围了。”
那太守闻言,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眼前人,一探身子要去抓那和尚,道:“现在怎么办?”
那和尚笑眯眯道:“我自有脱身之法。”
那太守呆住,道:“我呢?”
那和尚道:“您自便哪。”见太守不知所措,突然一笑,道:“您知道我为什么敢驾着黑云进太守府么?”
那太守摇了摇头,那和尚笑眯眯道:“就为了让你当不成这个太守。”
那太守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和尚已经笑咪咪道:“你收了我们尊者的钱,却毁了我们尊者的大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尊者的钱是那么好收得?别说你是个小太守,就是刺史、公卿,谁敢占我们的便宜。你做不成差事,就拿命来换吧。”
那太守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嗡嗡响,一时间怒发冲冠,血灌瞳仁,伸手噌的一声,把墙上挂的佩剑抽出来,没头没脑的向那和尚砍去,骂道:“妖僧,我要与你同死。”
那和尚原本平静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森起来,浑身上下黑气弥漫,轮廓恍惚起来,道:“好有精神的老大人。你有力气冲着道门撒吧,若能砍死一个道士,也就值回本钱了。我们尊者法谕:今日先收一点利息,将来连道门那份一起讨还。”说着噗地一声,化为一道黑烟,滚滚而去。
那太守心神受了极大刺激,精神恍惚,已经半疯,只觉得那和尚阴森狠毒的笑容就在眼前,手持着宝剑上下乱劈,喝道:“好妖僧,你给我死——死——死!”
蓦地,只觉得手中剑碰到了什么东西,死死地卡在里面,进退不得,他连续使了几次劲,手中长剑动也不动。只听得耳边一声冷笑,那太守摇了摇头,眼前这才清晰起来。
只见眼前站着一人,正用手捏着自己的剑,穿着大红色的披风,露出里面的符纹道袍,一双柳眉倒竖,两只杏眼圆睁,正是冯宜真,只听她冷冷道:“怎么着,被揭穿了与魔门妖人勾结,打算负隅顽抗,狗急跳墙么?”
太守撒手扔剑,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已经全是道门的人惨笑了一声,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程钧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变故,和小和尚出了城门,汇合了大云道人和几个和尚。几人一路进山,往万马寺方向行走,幸喜无人追来。
紧走了几日,程钧自不必说,小和尚和大云道人这时都有不弱的修为在身,自然无妨,那两个和尚却是不行了,尤其是广华老和尚,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又是**凡胎,走路已经打晃,程钧估摸着出了追击的范围,一路上也没发现什么危险,就安排大家休息。
正好路边上有一比较宽敞的山洞,几人走了进去,坐下歇息,程钧拿出干粮饮水给众人分食。过了半个时辰,老和尚也缓过来了,程钧才道:“咱们从郡城走得匆忙,也来不及多说什么。现在正好,咱们说说正事吧。如今出了同丰郡,诸位要往哪里安身?”
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口,除了小和尚之外,剩下几人都在同丰郡扎根,刚才走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如今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成了背井离乡的无根浮萍。
秦山寺的两位和尚还好,反正秦山寺已经毁了,哪里也差不多,大云道人想起自己的买卖,却是一阵心疼。他做掌柜还在做道士之前,心中松鹤楼的分量不比修道轻,如今却是化为泡影,怎么不心酸?
程钧道:“那我先说吧,我和空忍都要回万马寺。”小和尚在旁边点头。
大云道人心中暗自盘算,道:“我……松鹤楼没了,那是我们家时代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上丢了。我还想要重建起来。同丰郡暂时回不去,我就找一个其他的郡城,再建一座松鹤楼,这个招牌不能倒。倘若过的几年,风声过去了,我还要回同丰郡看看,若是松鹤楼还在,那就最好不过,就算是没了,我也还要重振家业。”
程钧点点头,并没有问:那你的修道之途又当如何?人各有志,既然大云道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松鹤楼,那证明他果真不大适合修道,谁也不能强求。当下程钧又问广化和尚:“长老呢,也要重建秦山寺?”
广华和广元相对苦笑,大云道人走时带了不少金银,有底气,他们两个家当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两人又都是偌大年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饭也有困难,门下一个弟子也没有,还提什么重建?都是沉默不语。
程钧道:“秦山寺是朝廷造册在籍的寺院,可有山门庙产?倘若有公示的庙产,过些日子可以去朝廷上书,将庙产取回。”
广华摇头道:“我这小庙建在山里,香火并不旺盛。虽有产业,却不是庙产,只是租赁来的。何况贫僧如今不敢露面,哪里能从朝廷手里讨地。啊,几位道友是万马寺的么?”
程钧点头,广华禅师从怀中掏出一个贴身的油布包裹,道:“这是万马寺慧性师兄托付给老衲的遗物,这里物归原主。可惜慧性师兄的骨灰在寺中供奉,不及抢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程钧不接,小和尚上前接过,微一查看,只见那包裹抱得好好地,一丝皱褶都没有,心中感动,要知道这几日广华禅师没少受颠沛流离之苦,居然将故友的遗物好好保存下来,可见他如何尽心,心中一动,目光微侧,意在询问程钧。
程钧一见,已知他的意思,示意他自行决断。
空忍点头道:“老禅师,既然两位师叔暂时无处栖身,不如权且来我万马寺挂单如何?”
六十八 空忍的信念
在山中行了数日,几人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一处县城。程钧虽然无所谓,但剩下几人毕竟在大山里走并不习惯。真正的老头广华不说,连散修大云道人,居然也是没吃过苦的,露出疲惫的神色。
那大云道人出身小康,家中有产业,从不缺生计,踏上仙路之后虽然小遇挫折,但也有两位兄长照拂。虽然不算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但他不跟别人比,自家修炼修炼,也自逍遥。因此比之一般散修,失之进取却也胜在平和。只是这样一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头,甚至没离开过郡城百里之外,在山野中走了数日,只觉得吃不好睡不好,苦恼不已。
程钧也少见这样的散修,但是与之相处,却是胜在轻松自然,不费心思。被他拖慢了行程,也不恼怒,干脆拐入城市,一路走官道回去。反正如今没有监寺慧山讨厌,时间还算充裕,怎么走都行。
在县城找了一间大客店,大云道人很慷慨的付了两倍银钱,包下了后面一个偏院,请几个老和尚躺着安歇。略歇了歇脚,大云道人就要出门四处打探,说看看这里适不适宜开酒楼客店。程钧只觉得好笑,随他去了。
趁着大云道人到处乱跑,两个和尚休养生息,程钧问了一下小和尚的打算。他并没有全部知道大方禅师遗言的意思,但是他也要知道小和尚回万马寺要做什么,以便调整自己的计划。
小和尚没有隐瞒程钧的意思,道:“师叔,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不知好歹,但这大麻烦……这千斤重托真的是……唉,非我所愿。”
程钧早看出来,这一路上他心神不定,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为难事,便问道:“大方和尚留下了极大的难事?”
小和尚道:“嗯,本来我以为大方师父是恰逢其会,被秦山寺连累,偶然卷进了这件事,不得不流落隐藏。其实不是的,真正的起源是师父那边,也就是元空下院。就在一个月之前,元空下院发生了内乱。”
程钧闻言就是一皱眉——怎么这么多横生得枝节?
小和尚道:“一个月前,元空下院方丈圆寂,却没有留下遗言,下一任方丈因此悬而未决。底下四大班首都是方丈的候选。我大方师父是首座,本来该当方丈,但是其他几个班首各不相让。当时寺中人都认为,若不是我师父,就该是西堂接掌方丈。哪知道其中那位堂主却是狼子野心,勾结了外人篡夺了方丈之位。把西堂大师暗中害死。”
程钧道:“他勾结的就是……”
小和尚道:“就是这次追捕大方师父的妖僧魔静尊者。不过那堂主接任了方丈之后,因为大方师父威望太高,一时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然而那魔静尊者目的却更加凶恶,站稳了脚跟之后,把堂主也杀了,将元空下院占领了。一众僧人要么死了,要么杀散,走的走,逃的逃,这世上没有元空下院了。”
程钧皱眉道:“竟然如此?那妖僧胆子倒不小。”心中暗暗回忆,似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妖僧魔静尊者,
小和尚道:“大方师父拼死逃出,也带走了寺中一些经典集藏,其中就有那妖僧得之而后快的东西。一路逃到了秦山寺,那妖僧派人追到了秦山寺。他本来想,这边已经是盛天的腹地,道门的势力范围,不比芦州地处边远,或许那妖僧就会顾忌一二,没想到那妖僧大胆之极,派人放火烧寺,造下了这般大孽。”
程钧暗道:那秦山寺的和尚却是倒了血霉,难得那两个和尚竟然不怨愤。心中一动,道:“那大方禅师临终吩咐你的事情,难道是……”
小和尚道:“他叫我执掌元空下院,收拢流散在外的僧人。师傅吩咐,收拢了一些僧人之后,先在外暂居,积蓄力量,徐徐图之。忖度形势,倘若能够重整威风,就打回去,倘若不能,就等待机会,回到元空禅院,借来上院的威势光复山门。”
程钧不可思议,道:“他好大胆,竟然将如此重担轻易交付,元空下院没有人了么?”即使他先前的猜想,也不过是那大方和尚将下院的财货功法暂交小和尚保管,将来有机会再交还幸存的传人。没想到那老和尚好大的魄力,竟然直接将这样的重担付与第一次见面的小和尚。这分明是一场豪赌,若是小和尚才具不足,或者心怀不轨,那元空下院就永远是去了再起的机会。
小和尚道:“就是没人了啊。元空下院虽然是修士的门派,又有元空禅院做靠山,但是毕竟是在盛天这道门的基地,底蕴有限,门下的弟子本来不多。资质、才具、资格俱佳的,也有那么几个,但是在这一场大变中死了大半,还有几个侥幸逃了出来。大方师父找到他们时,不是临时推诿,就是避而不见,甚至还有人心存歹意,企图谋害师父。师父最看重的一个亲传弟子,便是心术不正之徒,师父被他所害,身负重伤,逃到秦山寺已经精疲力竭,若非如此,那区区几个贼道,未必能拿师父怎样。经过这件事,师父心灰意冷了。”
程钧道:“所以他临死时孤注一掷?”
小和尚道:“师父临死时很绝望。他跟我说,他已经没有精力分辩好坏对错,就只能聊尽人事了。倘若元空下院还有天命运数,佛祖保佑,送下一个合适的传人,当有复兴的指望,倘若运数将尽,非人力所能扭转,他为了寺院已经一无所有,一去之后,也没什么愧疚于心。他重托于我,却不再强求,一切要看造化安排了。”
程钧盯着小和尚,道:“我料他最后一次,还是找对了人。”
小和尚恭敬的道:“多谢师叔勉励。空忍唯尽心而已。”言语之中,露出一分坚定,眼神也十分清明,显然他已经决意担此重任,踏上这条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
程钧微微一笑,道:“你选择的山门落脚点,应当是万马寺吧?”
小和尚道:“是。万马寺如今寥落至此,寺中除了长老都是庸碌之徒,生生糟蹋了千年古刹,不如借我重用。”他看着程钧,要想拿下万马寺,他一个小沙弥分量太轻,就算是如今修为不俗,毕竟资历身份在那里,要想服众除非大动干戈。但程钧这个“大宝和尚”却是有分量的,有他支持,阻力会少上许多。
程钧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帮你。”
小和尚听了,露出喜色,躬身合十行礼致谢。程钧打量他,发现他决定任事承重之后,整个人成熟了许多,问道:“你收留秦山寺两个和尚为了自己的人手?那广化和尚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用吧。”
小和尚道:“广华禅师年纪虽大,但深通禅理,我有一些事情也要请教他。广元禅师却是精干,或许能接受慧山留下的监寺一职。”
程钧点头,多余的也不问,他今年端午之后就离开万马寺,万马寺要怎样布置,那和他无关,只要留下一份人情,将来自然还有用得上的机会。
小和尚道:“对了,有件事要请教师叔。”取出一个油布包来,正是慧性留下来的那个包裹。小和尚当面打开,露出一本书籍。
程钧一看,乃是《金刚不坏护体神功》,想起慧性似乎说过,要给万马寺找一套佛门武功抵御外敌,说不定就是这本书,道:“怎么了?”
小和尚道:“这本书是慧性禅师留下的遗物,我看了看,确是一门不错的佛门气功,练的好了,也是武功中的上品,虽然不是修士的手段,但学了之后,也是有益无害。只是我有一件是不明白。”说着,把书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一个金色的字符,道:“这是什么意思?”
程钧看了一眼,神色一变,只见那金字不知用什么写就,虽不见真金,金色却是极正,看着似乎黯淡,但多看几眼,就觉得金光熠熠,不能直视。
程钧抚摸良久,道:“这是临。”
小和尚问道:“那是什么?”
程钧道:“佛门无上神通,九字真言手印之中的‘临’,不动明王印。”说着手中变换几次,掐了一个咒诀,手中金光闪烁,喝道:“破——”
金色的光芒印在书上,书页整个亮了起来,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整个屋子似乎都被金色染遍。
六十九 万马寺的宝物
经过一路长途跋涉,四个人达到了万马山万马寺。
四个人的意思是,大云道人终于在一处城市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新归宿——飞鹤楼。那是一座相当好的酒店,被大云道人买下之后,花了数百两银钱改装一新,即日开业,开业一月之内,半价优惠。
程钧虽然觉得一个道门修士为了一个酒店如此操劳,实在怪异,但大云道人乐在其中,谁又能多说什么?
剩下四人,程钧,空忍,广元,广华四个和尚,在飞鹤楼与大云道人告别之后,回到了万马寺。
这一回回到万马寺,有了两个大的不同,一是从三个人变成四个人,原来的慧山和尚死了,换来秦山寺的两个和尚。二是小和尚空忍的身份完全不同,以前他只是一个小沙弥、小晚辈,连佛修的门槛也不曾进入,现在他却已经有了不俗的修为。虽然见识阅历不足,但是大方和尚留了一套完整的修炼经典给他,又交予他许多知识,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程钧本来也没想要在万马寺有什么长远打算,见小和尚如此,反而心中暗自盘算,倘若他果然在万马寺做下一番事业,或许也可以纳入自己的计划。
不一日来到万马寺,送信回去,到了山门之前,只见首座领着数名僧人近前来迎接。
程钧一见他出来,暗自一皱眉头,倒不是挑理长老不来亲迎,而是那首座身后带着几个僧人,程钧没一个认识。他虽然不与众僧交往,但是过目不忘,这万马寺一共只有二三十僧侣,怎么能认不全?何况能跟在首座跟前的和尚,也不是一般的僧侣,程钧虽未必叫得上名字,却也是看得极熟悉的。
怎么一出去不过月余时间,竟然就冒出来四五个生面孔?
程钧目光一凝,打量几人,只见几个僧人虽然不见的五大三粗,但也都是粗壮汉子,但是颈上肌肉纠结,脸色红润,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练家子,只怕武功还都不弱。那首座谈笑风生,几个人在后面板着脸一言不发。
程钧心中有数,暗自冷笑,这几人武功虽高,但没有修为在身,就是小和尚出手也是一扫一大片,不知他们有什么目的,但总归不是好事,那也难免自讨苦吃。
小和尚见了,心中也是一沉,他也看出问题来,却不像程钧那般自信,稍微有些担心,但面上并不显露。
首座领着几人往里走,笑道:“长老生了一场大病,如今正是卧床休养。他本来要抱病迎接太师叔,是我拦阻,说太师叔体恤我们晚辈,不会怪罪的。”
程钧淡淡笑道:“既然长老病了,就应该卧床休息,我自然不会怪罪。”
首座笑道:“太师叔果然体谅我们晚辈。”
程钧接着道:“长老既然病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首座脸色一僵,半响支支吾吾道:“这个……是……太师叔回来了我就高兴呗。”
程钧目光平平的扫了他一眼,道:“我们走的这一个来月,寺中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首座道:“什么事情?啊,能有什么事情?除了长老生了一场大病之外,倒也没什么。”走到寺里,突然道:“啊,是了是了。倒也不是没有事情,我正等着太师叔回来。是这样,我得了一件奇怪之物,看来像是一件宝物,只是我却认不得是什么。不知道太师叔能否帮我看看。”
程钧顺着他的口气道:“宝物?那倒有趣,让我看看。”
首座笑道:“太师叔这边请。”伸手想让,转头对小和尚道:“我带着太师叔去看宝物,你快回去吧。”
小和尚暗自一皱眉,和程钧对了一眼,程钧微笑道:“外面的事尽托与你。好生表现。”
小和尚登时明白,合十躬身道:“师叔放心。”转过身,对两外两个和尚道:“那咱们先走吧。”
程钧跟着那首座往里面走,只见他也不回正堂,反而一路向后,地方越走越偏,往僻静无人处走去。他也不在意,问道:“维那在哪里?”万马寺本来有长老,都寺,监寺,四大班首,维那诸般有职司的僧人,经过岳华老道一番折腾,只剩下了长老,监寺,首座和维那四个。如今监寺已死,留守在寺里的几个管事的和尚里面,长老大概是不成了,还剩一个维那,程钧故意问起,只是看看寺中形势如何。
那首座一愣,脚步一停,身后四个武僧同时上前一步,目光瞪视程钧。那首座反应过来,连忙摇摇手,似乎是叫后面四个僧人退下,那四个僧人对望一眼,有的退后,有的还在原地。那首座往前两步笑道:“维那正领着僧人们上早课,一会儿就来拜见您。”
程钧点头,继续往前走,心道:原来维那也不是他这一边的,他倒是有本事,势单力孤居然能成事。这几个武僧哪里来的?看来对他并不十分恭敬。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最里面的院子。程钧在门外观察了一下这院子的位置,只见这一座院子四面都是墙,旁边的院子却是高出一层。只有一个出口,倘若出口被卡住,要突围出去就要翻墙上去,对面的高层只要有几个会打暗器的,就成了要命的阎罗。
程钧暗暗点头,若是伏击,原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
几人进了院子,那首座将程钧请到最里面,那是一间四面刷白,空旷肃静的屋子,除了地下的蒲团,一应家具皆无。倘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屋子就十分突兀,但在佛寺之内,就显得平常了。
那首座陪笑道:“您请上座。”说着将他往地下放着的蒲团上让。
程钧坐在地下蒲团上,不愿意和他多缠,只道:“闲话不要多说,既然说是宝物,那拿过来给我看看。”
那首座道:“正有此意啊。”打了个手势,后面一个武僧捧出一个盒子来,那盒子看起来黑幽幽的,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但隐隐有一层金属的光泽。
那首座接过来,也不打开,双手捧上道:“师叔祖,请看。”
程钧接过,便觉得手中一沉,那盒子分量居然不清,轻轻的屈指一弹,那盒子发出“铮”的一声轻响,果然是金属清越之声。程钧将盒子放在手中,也不打开,问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那首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手指的动作,眼见他就要打开,眼中露出分明的喜色,却见他又收回手,反而慢悠悠的问自己的话,心中不免失望,却还是恭恭敬敬的道:“这东西——是地里刨出来的。”
程钧一挑眉毛,道:“这倒是新鲜了,岳华老道在万马寺里两年,可算是刮地三尺,怎么他没发现这个宝贝?”
那首座显然早有准备,毫不迟疑的道:“说来也是奇事一件。您走之后的一个夜晚,那一天天降大雨,有一个闪电劈下来,正好劈到宝塔下面。我们怕起了天火,一起带人去看。只见那宝塔下面,有一三尺见方的土地,幽幽发出金光。”
程钧笑道:“哦?地面发光?”
那首座言之凿凿,道:“正是,那光芒金光闪闪,好像是佛光一般宏大纯正。贫僧虽然见识不足,但也知道这是宝物显灵了。长老也带人来看,命我们前去挖掘,哪知道那佛光不是凡人能见的,几个师侄上前,一碰就全身麻痹,倒在地上。天上电闪雷鸣,地下凶光追命,谁也不敢上前了。”
程钧道:“后来怎样?”
那首座道:“长老吩咐,要我等不要为此事上心,暂且回去,倘若那光芒果然是佛祖所赐,必然也会留在寺中,倘若命不属于我们寺里,那也是我们无缘。因此我们先回去,第二日云消雨歇,这才回来。往下一挖,就挖出这个盒子。”
程钧笑眯眯的摸着那盒子,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宝物与万马寺果然有缘了?”
那首座道:“说是有缘,可是那盒子谁也打不开,我们用砸的也好,用劈的也罢,都不能动上分毫。长老说道,可能还是缘分不到。我却想,若论佛缘还是师叔最高,别人打不开,想必师叔也打得开,因此师叔一回来,我就将这件宝贝奉上给师叔看。”
程钧笑了笑,道:“哦,这么说来,这东西传奇的很了。”
那首座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师叔,您能打开这盒子么?”
程钧手指轻轻一抚摸了一下盒子,淡淡道:“这个不难,这个盒子是用扦插法插住的,有点巧劲儿,谁都打得开。”
那首座一怔,心中暗惊,他刚刚打算给程钧一点提示,让他方便打开盒子,没想到那大宝和尚竟然这样厉害,看一眼就能看出跟脚,这倒让他有些心虚,道:“既然这样,您打开看看?”
程钧道:“那也寻常。我会打开,不过我先问你一句话。”
那首座无端端有些发冷,道:“您说什么?”
程钧道:“你身为首座,监寺出去一趟,就再也没回来,你一点都没发觉么?”
那首座一怔,道:“这个——”
程钧手一抖,盒子应手而开,只听嗤嗤嗤嗤一通乱想,从盒子里飞出数百支暗箭,将首座和身后两个武僧钉成了筛子。
七十章 业火红莲
这一阵箭雨又急又快,活活钉死了首座和两个武僧。剩下两个武僧大吃一惊,一个大吼一声,抽出戒刀来兜头就砍,另一个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程钧不理睬那个向自己砍来的武僧,盯着那个跑得,也不动手,默默计算位置,突然伸手一抬,扭住了那向自己砍来的武僧手腕,手指一扭,把戒刀拽了下来,伸手透出,嗖的一声,将那武僧透胸而过,钉在地上。
程钧戒刀出手,也不去看,握住那武僧的手往下一压,狠狠地将他拖倒在地,右手顺势在那武僧脖子上一卡,只听轻轻“喀”的一声,那人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歪了过去——已经折了。
程钧随手将他一抛,脚下不动,扫了一眼另外那个被钉死的武僧的位置,冷冷一笑,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仰头看着房梁,喝道:“下来。”
良久,寂然无声。
程钧慢悠悠的道:“你这家伙也是死心眼,阵法发动不起来,你就不会跳下来当面跟我打?”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道:“别抱着你那阵法不放手了,只要捏着你的阵法的命门,你再尝试也没用。要不然下来和我打个痛快,要不然现在就滚蛋。别磨磨蹭蹭的,像个大姑娘似的。”
地下有阵法,程钧第一次进院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心中也不恼怒,只是好笑——倘若九百年后知道,还有人敢用阵法暗算程钧,不知是不是会笑掉人的大牙。
程钧的阵法造诣,在当今天下恐怕不作第二人想,当初紫云观老魔布置的驳灵阵颇有可观之处,在他的指挥下,不过土鸡瓦狗而已。何况地下所布的普通地火阵,也最多就是十枚灵石买一发的水准。
程钧懒得花心思破阵,不过是站住了阵法的几个中枢,叫这阵法头尾不能相顾,就这么废在这里。所谓的中枢,一个在他脚下,就是他踩得地方,另一个就是戒刀插得地方,刚刚程钧就是计算着那武僧逃跑的路线,正好经过阵法的中枢,被他一刀钉死,也废了阵法的首尾,一举两得。
只听喀嚓一声,背后的窗户尽碎,一道人影窜了进来,人还味道,一股风影已经扑面而来。
程钧微微皱眉,手中结印,喝道:“临——”
一个玄奥的梵文在空中凝聚,佛光闪烁,登时照耀了整间屋子,一个巨大的手印幻化出来,狠狠地往来人身上砸去。
九字真言手印——临!
不动明王印。
这正是程钧从慧性遗物中发掘的那篇手印法诀,寻常佛家的法门,送到程钧面前,他也未必多看一眼,但这佛门无上法诀,程钧已经炼有一印,熟知其中奥妙,对于其威力更是熟谙,因此也不客气,就学了起来。小和尚本身想要学习这等神通,还需他指点,因此并无藏私之意。
这时是他第一次以不动明王印出手,就见那斗大的梵字狠狠击在来人身上。那人也到干脆,怎么来的怎么去,一声怪叫,倒飞出去,砸破了窗户落在院子里。
程钧脚下一点,飞出屋子,落在院中,正好落在那人身前。那人硬吃了一记不动明王印,四肢不同,早已昏厥过去,只有一口气在。算他抵抗力还不错。
程钧灵识放开,发现四周围并无其他修士在,蹲下身子掰起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二十来岁年纪,剃了光头,头顶上却无戒疤,体内流转的也是纯正的道家真气,修为不过入道三重的境界,心中暗道:这人倒和我是同道,也是假和尚真道士。
轻轻一刮那人的脸,稍微刮下一丝腻子来,程钧灵气一动,一丝水流顺着手指源源不断的流出,浇在那人脸上,只见那人面上渐渐褪下一层皮来,露出一张容貌可怖的脸来。
这张脸说是人已经十分勉强,只见他脸上五官挪位,皮肉翻滚,脸上黑不黑红不红,斑斓可怖,叫人不敢多看。程钧看了一眼,也是一皱眉,暗道:“这是被一把火烧到脸上了。可怜的家伙。”
既然此人是道士,看来又是这般惨法,程钧都懒得审问他什么来由。料来不过是首座勾结的外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散修。看他修为也只刚刚要到入道中期,身无长物,又是这样惨不可言,料来没什么来历。再说,这万马寺就这么点人口,又没有什么声名在外,能跟着首座一起抢小庙的,若不是程钧这般别有用心的,就是实在穷疯了的。
直接杀了就是了,程钧不爱杀普通人,但对于修士向来是漠视生死的,将手放在他脖子底下,刚要动手,就听轰的一声——
程钧骤然转过头,只见万马寺前院,升起了一片火焰,看方向正是前殿。
目光一凝,程钧脸色一沉,提着那修士的脖子,跳上了墙壁。却见四周寂然无声,只有远处的火焰熊熊燃烧,好似来自地狱。
程钧转头看向旁边的高塔,却见上面一片寂然,心中暗道:我还道他们在高塔上埋伏了会打暗器的人物,谁知道竟然没有。难道他们攻击的重点却不在我,而在小和尚?这是什么道理?
心中疑惑,程钧在那人天灵盖上一拍,道:“醒来吧。”
那人悠悠转醒,见到程钧,刚要说话,程钧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问完了给你一个痛快,可好?”
那人翻了翻白眼,程钧不等他回答,问道:“你是哪家的道士,师父是谁?”
那人挣扎了一阵,知道逃不过程钧的掌握,终于道:“老子……我……以前是东山观的……现在那也不是……师父……那老贼放火灭口,烧了我半条命……我与那老梆子……不共戴天……”他脖子被程钧一掐,气血不足,脑筋有些不清不楚,因此说话便没什么逻辑。
程钧闻言,心知他是一个道观的弟子,就算那道观是正经道门道观,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何况听他的意思似乎还与道观反目,脸上的伤痕就是拜道观所赐,可见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与自己适才的推断相符,又问道:“你有几个同伙,几个手下?”说着,双眼露出一丝金光,那是幻术之故。
那人本来气血亏损,心神失守,哪里躲得过幻术攻击,登时中招,双眼发直,喃喃道:“我和一个哥们儿……还有上百个手下。”
程钧皱眉道:“上百?这么多?他们现在藏在万马寺?”他修为太低,神识范围不远,因此竟没发觉周围有这么多敌人。
那人眼神发直,道:“我和几个哥们儿从东山观出来之后,指天骂地,要找个地方大干一场。这一路上从云岭过来,路过不知几个道观,有丛林,也有子孙,我们开始每路过一个道观,就进去占领。没想到打了几场,就被人揍了几次,哥们儿差不多都死了,还剩下一个也残了。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一日路上被马贼抢劫,打杀了一场,反被他们认作老大,于是纠结了些绿林道,干起流寇的勾当。”
说到这里,程钧难得的流露出几分同情,道:“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那人神志恍惚,没听到程钧的话,道:“那一日我们浪荡到万马寺,发现这里头闹了内乱,好像是维那和首座纠结了僧人,把长老砍死了。然后他们自己又自相残杀,维那占了上风。我们进来之后,一刀把维那劈了,那首座跪下求饶,奉上全部金银,甘愿做牛做马服侍我们。我们就在这里驻扎了。本来就打算开山立柜,立下一座万马寨,是首座言道,有一厉害的太师叔要回来,要先将他算死才好招摇,因此我们暂时保留了万马寺的牌匾。”
程钧心道:若他说的是真的,倒不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可怜一群妄人罢了。道:“庙里还有多少和尚,多少贼人?”
那人道:“成年会武的和尚都杀了,剩下当做杂役的和尚七八个。还有柜上兄弟一百多。”
程钧暗道:原来有一百多山贼一起动手,小和尚一个人只怕弹压不住,道:“不管如何,清洗万马寺你也有功劳,不然空忍回来压服这么多和尚还要费一番手脚,这样就很好。我言而有信,给你一个痛快,你去吧。”说着轻轻一用力,送那人上路。
站起身来,程钧捡起那人虽然佩戴的一把青钢剑,走出院子,刚一出院子,只见远处一道红光闪烁,轰的一声,由一处院落起火燃烧。
火舌不住的向空中吞吐,一处一处,红的娇艳无比,仿佛绽开在地狱里的红莲。
七十二 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万马寺确实完了。
程钧和小和尚带着剩下包括广华广元在内的八个和尚,好容易把所有火势扑灭了之后,扫过满目疮痍的万马寺,都有这个感觉。
万马寺曾经是一百多僧侣的住处,巅峰时期人还要多,占地广大可想而知。岳华老道占了万马寺之后,饶是他摆尽了排场,也只住了十分之一的地方,其他地方没怎么收拾,却也没有多糟蹋。等到万马寺众人回来再收拾万马寺,却是又收拾了一半,还有近一半的地方暂且闲置。庙里的和尚虽然人数少了许多,但戒律严谨,将一半的万马寺布置的井井有条,甚是精洁。
等到那些假和尚真响马进了万马寺,却不管那么多,他们都是江湖上厮杀的粗鲁汉子,哪有考虑过万马寺的环境如何?况且人数众多,房舍本来就勉强,在庙里吃喝拉撒,赌钱玩耍,无所不为,把个佛门圣地糟蹋的不像样子。留下的六个杂役和尚哪里收拾得过来,只做些门面功夫,收拾最前面几间佛殿罢了。
如今这么一火烧,可是更加好了,连打扫也省了。那贼人四处放火,从主殿一路向后放过去,从佛殿到前后堂再到僧人住的屋舍,都没放过。亏了程钧出来的早,救下了藏经楼,保住了庙中的重要财产,剩下的房子却是烧了不少。单独烧通顶或者坍塌的也就是十之一二,但过了火多少受到损毁的,也有近一半。
人死的只剩下几个,房子烧的乱七八糟,储备的物资给强盗糟蹋殆尽,这就是现在万马寺的情况。
小和尚饶是聪明能干,看到这样的情况也是灰心,站在宝塔顶上,俯瞰着青葱一片的万云山谷,出神片刻,终于做下决定,下了高塔。
晚间,小和尚跟程钧商量道:“如今我这里已经是一穷二白,这样也好,原本的人都不在了,我从头开始,未必便不能建立一番根基。我打算重修万马寺,与元空下院合二为一,建立新的寺院。只是我自立为主持,不知道官面上会不会有麻烦?”
程钧道:“我看没什么大事。盛天对于佛门寺庙划批的很少,但管制的也不严厉。只要是正经建立的寺庙,又不占农田土地,只要有文书在,谁当主持、有多少僧人也无人深究。倘若是道观,嘿嘿,那可是千难万难。万马寺也是正经的寺院,应当还有文书在,你看看是怎样画的范围?”
小和尚道:“也有盛天朝廷给画的庙产地契,除了万马寺这三亩半建宅院,还有万云谷十倾地算作庙产。只是我们万马寺以前香火旺盛,在县城里还有香铺出租,每年收取租子和捐献便绰绰有余,每年收取租子和捐献便绰绰有余资财充裕的紧,因此万云谷里的地都荒废了。”
程钧道:“可惜,万马山气候这般寒冷,只有万云谷这一点地方可以耕种,还白白荒废了。外面的山民想要耕种都没有地。”
小和尚道:“我正打算将荒地重新开垦出来。横竖我们七八个人也不顶用,我打算将庙产划分出来,租给山民种植。”
程钧道:“那也不错。但山民平时不种地,你还要准备种子、农具甚至耕牛,才能更容易吸引人来种植。”
小和尚道:“横竖我们这边的寺庙也该修葺,也是请山里的乡亲出力,我们出钱。趁他们修葺的时候,我们出去办这些东西,再观察这些乡亲的品性,倘若信得过的,到时候挽留他们下来租种土地,应当无妨。”
程钧听他说得很有主意,点头道:“那也可以。你有钱就行。”
小和尚道:“万马寺是没钱的,有点积蓄给那些强盗都糟蹋干净了。倒是大方师父留下一笔钱来,本来为了振兴元空下院做的准备资金,我这里也是为复兴元空下院做准备,用上一些,料也无妨。倘若一切顺利,来年有租子收上来,说不定有赚无赔。”
程钧不言声,笑眯眯的听着小和尚一番规划,只做赞赏。小和尚人本聪明,经过一番历练之后,自然能成大器。
小和尚说了半响,突然道:“师叔,我有事相求。”
程钧道:“你说。”
小和尚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在万马寺为什么,但总是有你的事,我也不能干预。但万马寺现在急需人手,师叔神通广大,能坐镇中枢,做我们万马寺的支撑。我想请师叔,多留些时日。”
程钧道:“你说多少日子?”
小和尚道:“如今正是三月末,我请师叔留到年末,等到这一茬谷子收割完了,田地开垦出来,万云谷安定了,师叔再云游天下可好?”
程钧和万马寺全无干系,但与小和尚也有些情面在。况且他取走万马寺地宫的宝物,也算于此地有了一番因果,举手之劳,一年半载并不算什么,当下点头道:“好。这一年之中,你有什么需求,我可以配合。”
小和尚大喜道:“师叔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就是想请师叔做出一番神迹来,显示这边佛祖的灵验,一来叫乡亲们信服,二来也恢复庙里的香火。”
程钧道:“这个我自然可以做。但我需要说一句,要显示灵验,最好别扯到国计民生。什么风调雨顺,什么五谷丰登,这些大条目的香火,都在道门手里攥着。如今盛天佛门式微,你若是传出了大名声,道门却是容不下的。”
小和尚愕然道:“那我们怎么做?”
程钧道:“弄些偏门名声——譬如求子送子,这些小名目就无妨了。”
小和尚嘴角一抽,道:“这个……这个怎么弄?”
程钧道:“但凡求子不顺,无非男女身子不谐。我设下两张丹方,专门治下这方面的疑难杂症,你煎好药材,再弄个香灰什么的包装一下,我再显示一些送子娘娘降临的神迹,治好几桩陈年的积案,你的名声就打出去了。到时候凭着送子菩萨的灵验,不愁香火不旺。那住民得了你们庙里的好处,自然敬服,也不会有什么龃龉了。”
小和尚道:“那……那不是装神弄鬼吗?”
程钧挑眉道:“咱们本来不就要做这个么?”
小和尚抓了抓头,终于道:“那……就有劳师叔了。”
三月二十七,晴,大吉。宜入宅、开市、接印。
万马寺中,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空忍接印万马寺,请大宝禅师升座太上长老,广华禅师升座首座,广元禅师升座监寺,余下众人,皆有安排职司。
接任大典上,空忍颁布了新的掌门法谕,打开山门,重整寺庙,重新规划万云谷。开垦十倾上等良田,雇佣数百户乡民,引入万云谷中安排村落。
四月一日,有大香客方某,布施万马寺数百两黄金,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空忍遂雇佣数十力夫,休整万马寺。
那力夫们在万马寺修葺庙宇,暗中闻听传言,说那神秘香客之所以一掷千金,全因万马寺的菩萨有送子神迹,将那香客数十年宿疾一夜之间消除,得下一子,其中神乎其神,口口相传。更有人信誓旦旦,说看到送子娘娘从天而降,落入佛殿之内,只怕这寺庙果然神验。
这留言传的飞快,一传十,十传百,乡民之中有无子的信佛者不免上门求子,却是多有应验。如此一来,万马寺香客云集,有千里迢迢前来拜佛求子者,烟火缭绕,露出兴旺之象。
既有香火,也有乡民愿意送子出家还愿,又有云游僧人在此挂单甚至入寺,一来二去,寺中僧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原有搁置的职司也补充了新人。
程钧冷眼看着万马寺一点点兴旺起来,这其中也有他许多功劳。但他也不放在心上,他等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今天是五月端午,端阳佳节。
七十三 修真百艺,学究天人
“五月初五,端阳之日。”
“那是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靠阴气滋养的妖魔鬼怪,在这一日中最不好受,不但实力修为大打折扣,稍不留意,就会现了原形。连民间传说中,都有端午饮雄黄,白蛇娘娘现形的故事。虽然是市井传言,但也有可靠之处。”
“我说这个的意思是——”程钧皱眉,一只黑猫正在太阳下打哈欠,“你怎么一点都没受影响?”
那黑猫道:“怎么说没受到影响?我这不是犯困了么?”从桌子上伸了个懒腰,道:“你说我是靠阴气滋养的鬼物,你倒是大方!为了维持万年的生存,我是有阴气吸阴气,有阳气吸阳气,阴阴阳阳,早成了平衡之体,你怎能拿寻常妖魔和我比?”
程钧道:“我看你还是别勉强的好,暂且先回休息。”
那黑猫一瞪眼,道:“休想——今天是开地宫的日子,也是我寻找宿主的日子。下了三转器灵咒之后,只有附身器灵,完成一转,方能将我的神魂修补一次。能够修补到什么地步,那也是全看宿主的品级。我若不盯着,你定要将好的宿主都收取,只给我一把破烂货,生生耽误了我的机缘,我非要亲眼看见不可。”
程钧好笑,那老魔虽然巅峰的时候修为还不如他前世,但两人境遇颇有相似之处,见识又是一般的渊博,因此相互之间,反而能放开不少,程钧也不必时时顾忌自己的尺寸,如今倒还算随便,便道:“你是不是傻了,有法宝我自然收下,横竖法宝多一个器灵少一个器灵没什么差别。有你做器灵,说不定反而对法器有利,我又何必藏私?”
那老魔摇头道:“不对,倘若你没有造化珠在手,我就信了你的说辞,但你既然有造化珠,我若还信你,岂不成了真傻?”
程钧道:“有造化珠又怎样?”
那老魔道:“你当我是小孩子?我虽然未必有你的修为高,但是见识不差你什么,不对,应该说比你还高。造化珠是天地造化异宝,一团造化之气凝结而成。但落入一般人手里,比废物也没什么差别,就是到了元神境界的神君手里,也只知道留在身边镇压气运。但我却知道,那东西真正的作用,是吸收转化造化之气!”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还真知道。”
那老魔悻悻道:“你这个狂妄的家伙,还真是骗小孩子。我与那造化珠睡一个棺材里,睡了几千年,怎能不知道这个?比起我来,你居然也知道才更加令人奇怪吧。”
程钧道:“我对于能增加造化之气的法宝,从来是额外关注的。”
那老魔道:“一般人只知道造化之气事关气运,不错,那是大道。但是具体到日常的好处,却在杂门上。所谓修真百艺,学究天人。任何一门杂家方术,不论炼丹,炼器,炼阵,炼符,其实终究只分为两个门槛,天道和人道。天道和最顶级的人道只差毫厘之间,但效果确实云泥之别。那天道法宝灭人道法器,根本不能用数量计算。只是就算是炼器的宗师,想要制成九品人道法器容易,炼制天道法宝,却是只能凭借机缘。这天人的差别,就在一线造化之气上。”
程钧赞道:“听你的意思,你也是个方家大家,不知你是什么门的?”
那老魔得意洋洋道:“我有两门进入天境,一是炼尸,二是炼器。炼器之中尤其擅长开光,我不是夸口,炼器的功夫上或许还有人和并驾齐驱,但是若论给法器开光,天下我要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程钧想要讽刺他坐井观天,但自己还没见识过他的手段,别是他的手段果然厉害,到头来坐井观天的倒成了自己,何况炼器之中开光这一门虽然是及其重要的分支,但是专门进修这一门的也并不多,问道:“难道你还能冷开光吗?”
那老魔道:“我真想啐你一脸——我说天道,天道是什么你不知道?冷开光何足道哉?我还能逆开光呢,至于合体开光,复原开光,再开光这些小手段也是信手拈来。说这些你都不懂。”
程钧听了反而喜道:“你果然有这样的手段?那倒是可以切磋切磋,毕竟都是杂家,触类旁通,我也是两门天道手段,炼阵和炼符。”
那老魔道:“如今天道这么好入了?罢了,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同为杂家我炼器道的排名,在你炼阵道和炼符道之上。其实说是天道,也只因我自行练过天道法宝,并不是次次都能炼出来。若是能在人道巅峰法器成型的过程中,接引一道造化之气,感应天地,还要度过开炉的天劫,十件里面有九件被天劫毁灭,才能留存下一件来,成真正的法宝。那法器就成了天道法宝,不但威力天翻地覆,还有天赐的我们都不能解的一种神通,更可以作为压气运的本命法宝。这种种好处,真是只有‘天工造化’四个字方能形容。然而人都道法宝乃是人事天命,却有一件东西,能够将天命化为人事。”
程钧含笑,骤然伸开手掌,黄澄澄的造化珠在他手中滴溜溜旋转。
那老魔叹息道:“就是此物,造化珠,那东西可覆雨翻云。能够吸收法宝之类附着的造化之气,让其跌落人道境界,也能在炼制过程中附上造化之气,让一件人道巅峰法宝进阶天道,尤其是不遭天妒,不必应劫,这成功率就要增加十倍。阵道,符道,丹道尽皆如此,原本神秘莫测的法宝在此之下,已经没有秘密可言,简直是神物。”
程钧叹道:“哪有这般容易。一来寻找法宝坯子就是难关。能够承载造化之气的法器之类,必然是人道巅峰之物,若差了一点,就只有碎裂一途,只凭这个条件,就要淘汰下九成九的法器。再有,这东西虽然是造化之气凝结而成,但自身的造化之气却不外放,只能吸一点放一点,要练成新法宝,必然要毁去一件旧法宝,成一件毁一件,虽然合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道理,因此不遭天妒,终究是不能大用了。”
那老魔跳脚道:“你竟然还挑三拣四。这东西在你手里,你自然唧唧歪歪,说出许多不好来。若是不在你手里,哼哼,你求爷爷告奶奶可也求不来。”
程钧笑道:“这个自然。”
那老魔见他毫无脾气,反而无趣,道:“因此我才说,有造化珠在手,谁知道你要起什么心思?见到地宫里有好的法宝,你说不定先把造化之气取了去,给我剩下一队垃圾,耽误我的转生之路。”
程钧挑眉道:“我看你是高估你自己了。你现在这身体——用你自己的话来说,阴不阴阳不阳,魂不魂鬼不鬼,焉能接触天道,做法宝的器灵?只怕到时候泥牛入海,做了法宝的养分。我看你还是寻一件人道巅峰法器,附身于上,滋养滋养自家神魂才是。”
那老魔露出可惜之色,道:“这就浪费了一次机会呀。”
程钧道:“你是要求极道的人,怎么一点得失都看不开?别说用什么大道理劝你,就说市井百姓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的话,你都不知道?”
那老魔叹了口气,道:“只怕人道巅峰的法器反而不好找。”
程钧道:“你是不是刚才突然被一块无形的石头砸晕了脑袋?我有造化珠在手,遇到一件法宝,把造化之气收去,变成人道巅峰的法器,不就行了?”
那老魔道:“是了!还有这个法子。但倘若里面只有唯一的一件法宝呢?”
程钧道:“那也是以你为先。”
那老魔倒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可多谢了。”
程钧暗笑,他才不在乎什么巅峰法器或者是法宝,只要是天道的东西,别管是天道法宝,天道丹宝,或者是其他东西,只要是身有造化之气的,他都要提取,不为了自己炼制什么东西,实在是他身上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吃造化气的大户。
只要那东西能够运转,耗尽天下法宝,他也不在乎。因为那东西是他亲手所创,在他指间栖身,那是他的心血。除了他自己建立的东西,外面什么法宝外物,都不足一哂。
他只相信自己。
“时辰不早了。午时三刻就在眼前。”程钧看了看天色,“外面的绝灵大阵也启动了。咱们有两个时辰完全自由的时间。”
那老魔化为黑猫,落在程钧身上,道:“要战么?”
程钧道:“不过一个法阵,有我在,谈不上战或者不战。走吧。”
带着黑猫,程钧一路向着宝塔下面的地宫走去。
七十四 佛光接引
直下地宫,程钧来到上次已经到达过的地下室。只见里面一片阴沉,那几口箱子还放在原地,这些箱子装着灵石的,大都被程钧去填那填不满的聚灵阵了,只有一堆堆的金属矿产、皮毛干草还放在下面。
那老魔进了地下室,先是惊异,然后恼怒,尖声叫道:“岂有此理,这些大好的炼器材料怎么都给你浪费了?早知道有这些东西在这里,我还等什么地宫开启?早就自己练出七八十件人道巅峰的法器,说不定天道法宝也炼出几件来了。”
程钧懒懒道:“说这话我怕闪了你的舌头——反正你也没舌头可以闪。炼器和我们炼阵的不同,讲究‘料、源、工、诀’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料不必说,这里有的是,工、你是大家,诀,炼器的器诀你自然有数种独家秘诀,但惟独这‘源’,具体到炼器就是火,你从哪里找来?总不能我放一个火球给你烧吧。”
那老魔道:“你是不是脑子也被天上掉下来的隐形砖头拍扁了?你不是阵道的宗师么?那神奥的聚灵阵你都做得出来,为什么凝聚火焰的阵法布置不出来?你不会做一个嘛。”
程钧心念一转,已经想出了十七八种可以凝聚火焰的阵法,每一种都能凝聚不逊于地火的火源,只是他炼阵炼符少用火源,竟然一时没想到,登时老脸一红,道:“现在他妈不是说这个时候,先开地宫再说。”
那老魔撇了撇嘴,暗自道:“恼羞成怒——”转头道:“今日是五月端午,阳气最盛,这地穴里却没什么感觉。当初我魔功未成之时,每逢端阳日,也曾修建地穴躲避阳气,修的还没有这个深,已经高枕无忧。这地穴阳气不透,怕是难以破解。”
程钧道:“有我在此,自然就有阳气。”伸手从乾坤袋里掏出数件物品,一一摆放在地下。
那老魔凑近观看,只见地下除了灵石之类的材料,还有数面铜镜,道:“是了,如今正是正午,阳光之中阳气最足,你要把阳光反射下来?”他抬头往上看,只看见地穴顶上一片黑沉沉的洞顶,道:“难道你把地穴上面挖通了一个出口通到外边,再用铜镜把阳光照射下来?这般工程量可也不小啊。”
程钧抿了抿嘴,道:“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耍宝?”不跟他多说,一甩手,四根阵旗飞出,手指轻点,灵石材料飞快的按照指挥布置成阵,他虽然脚步都不曾移动半步,但布置阵法如指点江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座小小的四角阵,从无到有,不过数息时刻,令旗一挥,四根阵旗缓缓沉入阵中,地面只剩下些许痕迹,看不出刚刚被布置过的手脚。
那老魔暗自赞叹,心道:我如今倒是信了他果然是天道宗师,阵法的造诣不同凡响,我那劣徒也曾专修阵道,倒是比他差了不止一筹。他也不嫉妒,毕竟他在炼器上的造诣也不逊于程钧的阵道。
布置已毕,程钧将几面镜子分别放置在几个角落,调整了一下位置,手中抄起一面铜镜,道:“准备吧。”
那老魔道:“这是……这是接引阵么?”他到底是多年的老魔,这点见识还是有的。程钧点头道:“正是,昨日我在宝塔顶上布置了母阵,接引正午阳光,这边是子阵。时辰已到,阵开——”
随着程钧的一声呼喝,一点点金光,从地下透出来。
紧接着,金光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整个阵图升起了一道雄伟的光柱,上下通透,登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奇景。
那悬挂放置在角落中的一众铜镜,起到了二次接引的目的,每一面铜镜,将照射到镜面上的阳光再次反射出去,反射到阵法找不到的死角,而其他镜面反射过来的光芒,也被下面一面铜镜反射,反射,无限次反射……
几乎是刹那间,整个房间中已经没有死角,被璀璨的光芒笼罩着,金色的光芒带来来明亮,也带来了温暖,潮湿阴暗的地穴,在一瞬间炽热了起来,几乎能看见一道道白烟,从墙壁各个角落升起。
“啊——呜——”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道悲鸣,一缕黑烟从地面上升起,几乎刹那间就在阳光中消散了。紧接着,悲鸣声此起彼伏,一道道黑烟从地上原本看不见的缝隙中往外冒出,旋即消失在光芒之中。那原本毫无出奇的地板和墙壁,在阳光下几乎成了筛子,不断地冒出黑烟,流淌黑水,仿佛积存了几万年的秽物,在这一瞬间释放了。
无论黑烟和黑水再冒出的一瞬间,如何汹涌不可阻挡,但在阳光烈焰的烤灼下,如同滴在铁板上的水珠,刺啦一声,消失如泡影,只留下一声声如鬼哭,似狼嚎一般的惨叫声,声声不绝,惨不可言。
透过耀眼的光芒,能看到原本的墙面出现了一丝丝龟裂,墙皮化作碎片,碎片化作粉末,在阳光下一点点往下掉,片刻间已经掉完了一层,墙皮后面,还有新的墙皮,那新的墙皮,也开始慢慢裂缝,粉碎,剥落……
阳光不止,墙皮的更新也就不止。
程钧手中捧着镜子,心中一片平静,他知道这些状况都不算什么,埋藏在地穴中充当看守的阴气固然厉害,但真正镇压地宫的守卫,还远远没到出头的时刻。
陡然一声呼喝,程钧足下一跺,阳光陡然充足了许多,一道道光芒如石笋一般,从地上刺出,随着镜子的调整,刺向了每一个角落。倘若说刚才的阳光温暖而柔和,现在只剩下一片酷热和犀利,每一道阳光都如同利剑,刺入了墙体和地板。
悲鸣声陡然扩大了十倍,原本模模糊糊的声音越发清晰,如同女子在惊恐中的尖叫,刺人耳鼓。
终于,地面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一个阴影渐渐地汇聚在地板的中心。
程钧喝道:“出来!”
最后这个来字出口,只听“吼——”的一声大吼,一个庞大的阴影冲出地面,黑压压的身躯整个没入了满室的阳光中。
那黑影刚一出来,就被阳光紧紧地包裹,迅速的消融,然而他个头极长,上面被阳光消融,地下的身子还在不断的涌出地面,被阳光消融一尺,地下涌出三尺,渐渐地,消融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他上升的速度,眼见那黑影冲到了光柱的顶端,就要狠狠的撞在天花板的镜子上。
若真的让他装上去,虽然阳光还在,但满屋毫无死角的阳光循环,就要露出破绽,程钧焉能允许,喝道:“着!”
从他手中的镜子之中,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隐隐带出七彩的眩晕,正是大宝和尚的法器问身镜!
那镜中照射出来的,正是纯粹的佛光,比之阳光未必更加光芒,却是浩浩荡荡,威势无边,最能诸邪辟魔。那一道佛光狠狠地击中了阴影,阴影再次大吼,掉下两丈,程钧顺势一斜镜子,佛光融入阳光中,一起照射在镜子上。
这屋中早就被镜子布满,一道佛光入了循环,登时在镜子的反射下,出现了百道千道,端阳正午的阳光加上浩荡的佛光,正是天底下邪魔外道最可怕的克星,无数道光芒一起扎入那黑影当中,杀伤力难以想象。
终于,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暴吼,那阴影僵在空中,如同一座黑石雕塑。紧接着,金光中出来“噼里啪啦”轻轻的爆裂声,阴影的表皮上,开始慢慢地落下粉末。
粉末的掉落,预示着大崩溃的开始。
刹那间,一座大山般的阴影倒塌了,千块,万块的阴影碎片扑簌簌的落下,如同冰雹一样打在地上,紧接着被阳光吞噬。整个山体也开始解体,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四块变成……千万块。
光芒中的黑色迅速的减少,渐渐地,只有零星的黑色碎片一闪而逝,最终,零星的黑色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金色,纯净无比的金色。
到最后,程钧甚至都没有确认,这守护地宫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少顷,金光散去,地下室一片纯白。那阳光虽然对阴影的杀伤力巨大,但毕竟只是太阳的光芒,不损伤外物,几十口箱子安安静静放置在地上,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要说有什么不同,一是墙面往后退了半尺,似是被人刮掉了好几层,另外就是地面上剩下了一个大坑,那是阴影破地而出的地方。
程钧笑吟吟的打开一口箱子,果然见那老魔躲在箱子里面,已经昏了过去。饶是他对于阳光有些免疫,毕竟本体还是魔修残魂,能躲在箱子里面不死,已经是受到了三转器灵咒的保护了。
这也是程钧的目的之一,虽然老魔在他身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分享的。至少这地宫里的东西,有一件别说这老魔,就是皇天后土,程钧都不愿意让它们知道。这也是他打开地宫最重要的目的。
“我来了。”程钧跃下地洞,轻飘飘的落在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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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道藏
程钧落在地下,便即点亮了手中的符箓,那符箓荧光闪烁,照出了一大片光明。接着光芒,他仔细打量这最后也是最隐秘的一层地宫。
灯火一晃,程钧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处奇特的景观。
和上面两层一样,这房间也是八角形,按照八卦八个方位排列,空荡荡的并不出奇。然而在半空当中,却有八件物品按照乾坤八卦的方向围成一圈,绕着中心的一件东西缓缓旋转,八件宝物各自放光,有红有蓝,莹莹透亮,中间那东西却是一片纯粹的金光,比上面的阳光还要纯净。八件物品形成的小连环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光芒闪烁,蔚为奇观。
程钧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忍不住心中激动,道:“原来这里是这样的。”
就算是前世,那地宫开启的时候也已经坍塌大半,这宝物与其说是取出来,不如说是刨出来的,谁也没见过那件东西究竟是怎样安置,如今倒让程钧独享这奇观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程钧一步步的走上前,停在小循环的正下方,仰头细细观看。那八件东西有五件是法宝,两件是符箓,还有一件事玉瓶,想来中间搁着什么丹药。八件东西除了光芒之外,隐隐有一种玄奥之气。程钧识得那本是造化之气的味道,这八件东西个个都在天道。法宝是天道法宝,符箓是天道符宝,丹药自然也是天道的宝丹。而且既然能在这里,就是在天道之中也是上乘甚至顶级的存在。
一下子拿到八件元神神君也要羡慕的宝物,固然是幸运之极,但程钧却只扫了一眼,连那些法宝是刀是剑,是钉耙还是锅铲都没看清楚。他眼睛里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最中间,被众星捧月护在中心的那件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只有食指长短,小手指头粗细——总之,就像一根空心的手指头,又像一片卷起的芦苇叶,薄薄的透明如水晶,光芒在整个物体上浮动,柔和却夺人心魄。
程钧伸出手,想要碰触那东西,但是手举到一半却又不敢,讪讪的放下胳膊,手心全是汗水。即使心智稳定如程钧,这时候也患得患失起来,明明唾手可得,却犹豫不定,这种事本不该出现在程钧身上——实在是这东西太珍贵,对他也太重要了。
虽然这宝物一眼看去,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这不是凡品,但天下间能够一眼看出这东西来历的,不过五指之数,其他人就算将它拿下来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最多也只会发觉,这东西是一张特异的纸卷起了的,像是一本书里面的一张册页。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张纸,但是他的出处实在是太令人垂涎,他来自所有修士心中最神圣的一本道书,也是道门从上古到如今,道家经典的巅峰——
《道藏》!
天下道书,皆在道藏。
天地之间,唯有道藏!
从没有人说得清,这道藏是天地生成的,还是上古乃至太古哪位大神编制的,大家只知道,无论天、地、人,天时,地利,人术,只要是与那大道有关,都在道藏中记载。人知道的道法,法术,神通,诸般杂艺在道藏里面,人不知道的天机,地气,诸般大道也在道藏里面。道藏有千种传说,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加神乎其神,以至于这两个字成了修道界的的神话,谁也没办法抵御和这两个字沾上一丝边际的诱惑。
如果程钧没记错,这应该是道藏万年之后的第一次出世。
因为道藏蕴藏太丰富,地位太崇高,任何人都不配做道藏的主人。早在万年之前,或者是更远古的时间,道藏就已经分为不知道多少卷、多少册、多少页,分落在天下的各个角落。传说当中,有的大门派,大势力,大道统都有一部分私藏。可惜这些都是传说,就算真的有,那也是藏在这些势力最秘密的核心,当做一个镇派之宝秘密收藏,就算不解读上面的文字,只凭上面的造化之气,就足以镇压一国一派的气运。
因为太久没有听到道藏的确实消息,再加上修道界中荒诞不经的讹传太多,以至于道藏两个字虽然依然光芒万丈,但更多的已经成为了一种飘渺的传说,在每个修士梦境中出现,或者作为某个大战的借口谣传,直到万马寺的地宫倒塌,有一页道藏重新出世。
可以想象,当修道界知道有一页传说中的道藏出世,还落入一个小小的筑基元师手中,该有多么兴奋和疯狂。所有人都疯了,挖地三尺算什么,就算是天也能给捅个窟窿。元神天地的大修门领头,各个势力疯狂搜捕,要将那天下至宝挖出来,哪怕不能真正据为己有,只是为了看上一眼,这般折腾起来也是值得的。
程钧当时修为不足,连那个偶得道藏的幸运小子也比不上,自然没有机会参与到这次大搜寻当中。但当时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当时盛天作为修道界大战的源头,光大战也已经打了几十年,可算得上满目苍夷。众人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今天的好朋友,明天就白刃相向。而这东西加入战局之后,情势更加疯狂十倍,遍地烽烟起,流血漂橹杵。程钧本来在浑水中摸鱼摸得的十分开心,却也不敢碰那些为宝物杀红了眼的疯子。
只是遗憾的是,那道藏出世的消息虽然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也只如流星划过天际,包括那个幸运的小子在内,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知道是改头换面以其他身份出现还是压根就已经死在那个角落,甚至道藏已经悄无声息的易主了。那些大修士不免捶胸顿足,遗憾自己根本连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之后立刻就有了有心人,他们想到,既然道藏有一页出世,那么证明这道藏的存在就不是传说,那道藏浩如烟海,区区这一页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那些在哪里?难道全都在那些隐秘势力的箱子里?只要外面流传有一页,那么必然有第二页,第三页,乃至一百一千页,这些册页里面,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一页?只要有一页落在自己手中,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万般辛苦也是值得了。
于是在漫天战火当中,又多了一个互相征伐,互相打斗的理由,盛天乃至北国修道界就这么彻底的沦为烂泥塘。
事实上,后来这个猜测证明不是这些人胡来,道藏虽然依旧飘渺,但在天台之战之前的几百年里,不只有一页道藏出现在人面前,而每一次都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示,抢得了道藏得到什么好处。
程钧当时也不是没有起过争抢的念头,但是他很快抑制住了,专心的回到了自己趁乱而起的大业中来。与其说他是意志力惊人,自我控制力强,还不如说当时缺少传承的他压根对道藏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只知道那是很值钱很值钱的东西,究竟怎么珍贵,他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云彩里的东西,摸不到手里,那么也只好专注于眼前。
直到后来程钧得到真正的传承,对道藏的价值更加了解之后,他才觉得,为那件东西耗损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并非不值得。倘若他早知道其中的秘密,那么当时他必然也随着众人参与争夺战了。
好在他现在有了不必争夺,就把这也道藏抓在手中的机会。那引起无数纷争的宝贝,现在就静静地悬浮在他头顶上,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但是程钧不想伸手。
他有更好的方法处理这东西。
这道藏虽然珍贵无比,但不是谁抢到手就有用的。程钧曾经恶意的猜测过,那个第一个得到道藏册页的小子躲过了千人追杀,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得意的看自己的收获时,突然发现满纸天书,好比对着一个丰富至极的金矿却不得其门而入,门口还围着许多知道他得了金矿的强盗,那该是多么郁闷发狂的事啊。
不是程钧夸口,若论对道藏的了解,就是家里放在道藏几千上万年的道派修士,也未必比得上他,因为他前世最大的一项成就,就是因为道藏而起。
指尖阵,最初的目的,就为了给道藏找一个最合理的容身之处。
程钧现在的指尖,还带着这个堪称世界上最珍贵的阵图,也是他从前世唯一带来的东西,刚刚在他入道时吸入造化之气苏醒。而真正的唤醒他,却还要程钧至少跨过筑基那道门槛。
深深吸了一口气,程钧抬起头,手指伸出,一道光华闪过,在他的手中浮现出一本金光闪闪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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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主角开金手指会适量的,这个金手指看来了很厉害的样子,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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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天地人
光芒照耀下的书本,这就是程钧的阵法——天则。
也是程钧的指尖阵诞生之日起,就一直铭刻在他小指上的阵法,数百年来,未尝有一日分离。
寻常的阵法,不动的时候大多无声无息,缩略成阵盘和阵旗,也有压根看不出外表的,发动起来各具异象,但大多数是以范围的模样展现出来,很少具象化成什么具体的东西——毕竟阵法就是阵法,要是具象成宝刀宝剑什么的,那还不如直接拿法器了。
但是天则是不同的,它不动的时候,就在程钧的指尖形成一道符文,很简单,就是道家太极八卦图,走到大街上那些算命相面的术士摊子前头挂的那种。如果发动起来,就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本书。
而阵法发动起来之后,也只有一般变化,就是这本书可以翻开,可以阅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攻击力或者防守能力,也没有其他实用的能力。
这简直不能称作阵法,但是无所谓,天则就是天则,独一无二。倘若被归到阵法一类里面,那是阵法这么杂艺的荣幸。
因为天则的基础,除了程钧本人的灵气和天地之间的造化之气之外,没有任何辅助材料,只有一件东西——
半部道藏!
没错,那飘渺神奇的道藏,有半部在程钧手中。他前世能够以寒微的出身和不算最顶级的资质活得那么高的成就,靠的最多的并非是才华或者智谋,只能说是——气运。
程钧本来就是有造化的,几百年的蹉跎经历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处绝大的传承,这传承牵扯到道家几万年的秘史,其中的蕴藏深不可测。程钧就是被这个传承牵扯着,最终一头扎入了混乱的修道界大战中。诚然,这场大战确实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危险,甚至几次险死还生,但是这也让他彻底摆脱了浑水摸鱼这种弱者投机的心态,能够独当一面,道心坚固,终于创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那半部道藏就是程钧在传承中的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过当时,道藏对于他来说,还是眼睁睁看着却无法下筷子的美餐。
为了解读这半部道藏,他可是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进入元神天地,才初步获得了能与它对话的资格,然后耗费多年的心血,进行废寝忘食的研究。饶是如此,百年时间之内仍是进展甚微。直到有一天,或许是积累足够了,或许是妙手偶得,他偶然迸发了灵感,才创造出神秘奥妙的指尖阵。这个阵法存在的初始意义,只是方便随时随地用阵法把这半部道藏解构出来。
这个解读的速度并不快,半部道藏包罗万象,浩如烟海,天地人三卷都有涉及。花费近百年,程钧也只解读了天时这一卷中“星”册,和天数这一卷对应星象的“钧天”册,只这一两册合璧,就足以让程钧对星象一道了若指掌,对于他之后的发展,起到了绝大的助力,甚至对于他的阵道也是帮助巨大。
最后,在他成为元神神君的时候,他解读了天数对应“气运”中的“阳天”卷,获得了干涉气运的权利,这可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成就。
通过气运篇的掌握,他通过天则阵法,把半部道藏中的气运,一点点抽取到自己身上。
这也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一页道藏就足以镇压一国的气运,他敢把半部道藏的气运抽出来,就算是缓慢的抽取,毕竟这是太庞大的一笔气运——恐怕被撑死爆体的可能性远胜于他获得成功的可能性。
程钧有时候就是个疯子,他就这么干了。
而且开始好像也成功了。
半部道藏加身的气运,让他攀登到最顶端,让他在最后的天台之战前获取了最后一个名额,挤掉了许多前辈,最终成为九大修士之一。但天台之战程钧却功亏一篑,在最后一战败北,从最高峰跌了下来。
不过,程钧并没有认为自己是撑死的,他有自己的解释——天则这个阵法运转起来,同样消耗造化之气,而造化之气凝聚在人身上,就是气运。程钧一面在吸收气运,一面却不得不损耗气运,这种走钢丝的事情,稍一出差错,难免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后期无度的使用天则大阵,以至于造化之气消耗的比他得到的还多,因此他才最终失败。
饶是如此,还是获得了如今重生的机会,算不算另一种大气运加身?
别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吧。
算是程钧这么给自己找借口,但是不是说他心底不警惕,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已经给自己划了一道线——从今往后,能不动道藏上的气运,就绝不再动。不仅不动,就算发动天则大阵,也是不能动本身的造化之气。横竖他现在有造化珠在手,万千天道法宝身上的造化之气都归他所有,就算用天道法宝的残骸为他垫一座通天的梯子,也在所不惜。
万幸,天则还跟着他来到这里,今生或许他们相处之道会更加贴**衡天道。
金色的书籍在空中漂浮着,在上空的那一页道藏好像受到了极大的诱惑,光芒迅速的闪烁了几下,连带着他周围的八件宝物都开始微微的抖动,不过比起那道藏的兴奋,这几件似乎是充满了不安。
毕竟是天道法宝,多少具备了些灵性,也许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落入程钧手中跌落天道的命运了。
程钧一笑,手中的书本光芒越来越亮,似乎有渐渐翻开的趋势,只是程钧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进入筑基期,不然他没有能力翻开这本书——哪怕一页。
终于,那册页飞快的一动,舒展开来,用原本卷好的纸卷变为了一张光滑亮丽的纸页,然后向投奔母亲怀抱的雏鸟,噗的一声,钻入那本书里。程钧看着这也纸,心中也有些满意——果然是人卷。
道藏共九卷,天、地、人各三卷。天卷最高,人卷最低。然而论数量,天卷最少,一卷之中往往只有数册,一册也只有数页。但是人卷不同,人卷有多少册,多少页,连程钧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天卷和地卷加起来和人卷一比,就如同一棵树木和一片森林一样。而且因为道藏的特殊性,人卷每一天都在增厚。
天地人卷是有不同光芒的,程钧对此再熟悉不过,这一页是人卷中的一页。
按照道理来说,天卷胜于地卷更胜于人卷,但程钧暂时不需要天卷,天卷解读起来消耗太大了,前世他那般修为,都消耗了一百年时光才解读出区区几册,如今他的修为,还有他所处的地位,没有时间和机会让他慢悠悠的花费漫长的时光解读天卷。一册人页,正好,尤其是还没融入到天则之中,或许能让他在几年之中,甚至在天则解封之前解读出来。
书的光芒在新的册页加入之后越发耀眼,程钧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飞快的泻出,不由得暗自皱眉,运转天则自然消耗的是造化之气,但毕竟还要在自己真气支持下,天则是按照大修士的标准设计的,若是自己修为不足……
好在,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光芒闪烁了几次,在程钧真气还有两成的情况下,停止了晃动,与此同时,倏地一收,那本书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程钧一个人站在原地。
叮叮当当,一阵声音响起,那是那边宝物失去支持之后坠地的声音。即使是法宝,落在地上之后,跟废铁的声音也没有什么不同。
对了……还有这些东西呢。程钧调匀了呼吸,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容,伸手去捡那些即将倒霉的法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