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风雪狱神庙【下】
【3500字,貌似还是红楼写的顺手,毕竟早都铺排好剧情了。】
因贾迎春性格使然,经过初时的热切,姑嫂俩不免就有些冷场。
王熙凤也因此发觉孙绍宗已然不知所踪,于是一面探头向牢门外张望,一面酸涩的抱怨着:“这才一转眼的功夫,那没良心的怎就不见了?”
见她满面幽怨,贾迎春急忙分辨,言说二郎是受了宝兄弟的托付,去探视前几日下狱的史湘云了。
“史家也遭难了?”
这消息王熙凤却是头回听闻,忙缠着小姑子细问究竟。
却原来贾赦、王熙凤这公媳二人刚下狱没几日,就有人参奏正在云贵督办军务的保龄侯贪墨军资。
广德帝因此大为震怒,也不知派了什么‘神人’,从京城到云贵万里迢迢,一去一回却只用了半个月功夫,就把这案子查了个证据确凿。
而史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便在狱神庙里得以‘团员’。
可怜这一门两侯清贫了大半辈子,到老好容易赶上趟肥缺,就把自己折腾的家破人亡了。
不过……
要说这全是史家自作自受所得,王熙凤头一个就不信。
她隐隐猜出,保龄侯府倒台多半是受了自家牵连——确切的说,是受了贾元春和那早夭皇子的连累。
故而也就不愿意多谈这事儿,径自转移话题,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史家妹妹既也落了难,那也就不用提了,可怎得我那狠心的哥哥,也不曾过来瞧我一眼?!”
“这……”
听她提起亲哥哥,贾迎春下意识的低垂了眉眼,拧着帕子受气包似的,再不敢发只言片语。
可这副样子,却反倒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王熙凤心下打了个突兀,猛地伸手攥住了贾迎春的腕子,厉声催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难不成我们王家也摊上官司了?!”
“这倒没有。”
贾迎春连忙摇头,顺口道:“只是王太尉月前受命回京述职,不想走到通州突然病重,听说……”
说到半截,她才突然想起这事儿不该吐露,忙又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
“我爹到底怎么了?!”
王熙凤急的掐住她的双肩乱晃,若换个机灵些的,多半要虚言宽慰一番,但迎春素来是个木讷胆小的,见凤辣子声色俱厉,吓的脱口答道:“听说王太尉已是病入膏肓,命、命不久矣!”
话音刚落,就觉着肩膀上骤然一松。
王熙凤瞪圆了凤目,呆愣愣的看着她,那身子一点点的往床上沉,良久良久,才骤然悲声大放。
“爹啊、您怎么、怎么就……爹爹啊!”
贾迎春在一旁手忙脚乱,却不知该如何宽慰。
好在王熙凤哭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将满面涕泪抹去,苦笑道:“好妹妹,我……我日后可就全指望你和二郎了!”
顿了顿,又将银牙一咬:“你替我转告他,但凡能让姑奶奶全须全尾的出去,那没给过贾琏的滋味,我一概都舍得与他!”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史家女眷下狱比王熙凤晚了大半个月,但因是举家下狱,外面无人奔走照应,这境遇自然远不如王熙凤那边儿。
老少十来口挤在一间大通铺的号房里,在生理心理的折磨之下,一个个是憔悴不堪。
女老子上前打开铁门的时候,正有两人在墙角抱头啜泣——刚下狱时,还会有年长的出面劝解,这几日熬下来,却是早就见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不过这牢门一响,却比什么劝解都管用的多,那墙角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抬头张望着,眼里透着渴望,身子却直往后缩。
“史湘云,有人探监,出来吧!”
那女牢子一声吆喝,众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在了史湘云身上,内中有个年长的妇人,张口欲要探问什么,却被旁边的史家大奶奶狠狠扯了一把,硬是把她满腔关切给压了下去。
史湘云在众人的目光中愣怔了片刻,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昂首挺胸,像是要英勇就义似的,几步就跨出了牢门。
直到走到转角处,再看不到自家亲眷,她这才渐渐收住脚步,想起要问一问探监的究竟是哪个。
不过还没张嘴,眼前就闪出个高大魁梧,且又十分熟悉的身影。
“孙二哥?!”
史湘云惊喜的叫了一声,随即左瞧右看满眼热切,却是在寻找另外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可看来看去,除了远远退开的女牢子,便也只有身前那魁梧的汉子。
她满眼的期盼,渐渐化作了失落,嗫嚅道:“孙二哥,二哥哥他……他没来么?”
“他家现如今什么处境,你也是知道的,前后门都快被债主给堵死了,哪好随便在人前露面?”
孙绍宗两手一摊,见她甚是失落的样子,又笑着补了句:“不过我这次来,正是受了他的托请。”
史湘云这才又恢复了几分活泼,睁大了小鹿也似的眸子,追问道:“那二哥哥他……他现如今可还安好?”
“也算是因祸得福,经过这场风波,倒比往日里出息了,现如今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的发奋图强,说是必要拿下功名呢。”
“二哥哥终于还是开窍了,可眼下再考取功名……”
史湘云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该如此颓唐,也是抿嘴道:“罢了,他能知道发奋努力,总还是好的。”
因湘云满口都是二哥哥,孙绍宗倒也没和她聊上几句,只叮咛她在牢里保重身体,自己和荣国府那边儿肯定会想法子搭救,便匆匆告辞回了王熙凤那头。
而这短短的探视,却是让史湘云有些魂不守舍,回到牢房里,眼前一忽儿是阴暗逼仄的铁窗陋室,一忽儿又是大观园里的美景奇观,耳边隐隐响起姐妹兄弟们的欢声笑语,却又时不时杂了酷吏牢子的斥骂羞辱。
“好妹子,你这是去见了哪个,怎得魂都丢了?”
直到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自家嫂子揽在怀里。
史湘云就势往嫂子肩头靠了靠,有气无力的道:“原以为是二哥哥,不想却是孙家二哥受了他的……”
“孙家二哥?”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那史家大奶奶已是喜形于色:“莫不是大理寺少卿孙大人?!”
见湘云点头,她又忙将小姑子扶正了,目光灼灼的追问:“他怎么会来探视你?莫不是……莫不是瞧上你了?!”
史湘云哪想到她竟会想到这上面去,不由无语娇嗔:“嫂子!你这是浑说什么呢?!”
“怎得是浑说?他要没那意思,怎么会……”
“是二哥哥!是二哥哥托他过来的!”
“二哥哥?你是说那呆……贾宝玉?”
史家大奶奶面露失落之色,还待在追问几句,恰巧此时又来了一群女牢子,吆喝着让所有人此地出了牢房。
一开始大家都是惶惶不安,后来才发现这些牢子的目的,竟是帮她们重新分配牢房。
虽不似王熙凤那般得了个单间,可环境却也是大为改观。
却说那史家大奶奶瞅准时机,特意与湘云选了同一间牢房,进门放好了铺盖,便又迫不及待将湘云拉到一旁,眉飞色舞的道:“瞧瞧、瞧瞧!还说是那意思,要真没那意思,能这般关照咱们?”
“嫂子!”
湘云被烦的有些恼了,甩了袖子顿足道:“我不是说了么,孙二哥是看在二哥哥面上……”
“我呸!”
不想话说到半截,就被史家大奶奶打断,只听她不屑的啐道:“现如今荣国府落得这般田地,就凭他个呆头呆脑的,能有什么面子可言?”
史湘云听她贬低宝玉,心下愈发不耐,冷着脸退了半步,正欲反唇相讥,史家大奶奶却又不依不饶的凑了上来,涎着脸道:“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听嫂子的,就算他真没那意思,咱们这如花似玉的身子往前凑,他还能躲开不成。”
“嫂子!”
听她越说越不成样子,史湘云气的双手虚抬,做出要推搡的架势,厉声道:“你要再胡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胡说?我看你才是糊涂了!”
史家大奶奶,却不肯退缩半步,将脸板起来冷笑道:“你当这狱神庙是好进好出的?似咱们这等犯妇,若是没个照应,一多半都会发送到教坊司去!
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你总该知道吧?!似你这般的娇滴滴千金小姐,要是被送到教坊司去,到最后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听的‘教坊司’三字,史湘云面上终于变了颜色。
史家大奶奶见状,忙趁热打铁的蛊惑:“依着我的,下回见了那孙家二郎主动些,听说他家兄弟两个都是色中恶鬼,必然受不住……”
“嫂子!”
史湘云猛地一把将她搡开,横眉立目的喝道:“你莫再说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做不出这寡言鲜耻的勾当!”
原以为史家大奶奶听了这话,必然着恼。
谁知她却是满面苦涩,无奈道:“若是能行,你当我豁不出去?!可人家又怎会看上我这样的黄脸婆?”
史湘云一时为之愕然,冷不丁史家大奶奶又蹿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下,悲声道:“好妹妹,你哥哥和我也还罢了,可你那两个侄儿、侄女素来和你亲近,你难道就忍心看他们一辈子操持贱役,任人欺凌折辱?”
“嫂子!你……你快起来!”
史湘云被闹得手足无措,想要拉起嫂子,史家大奶奶却又趁势哀告:“好妹妹,且不说宝玉有没有本事帮咱们脱身,单只他一门心思要娶那林黛玉,你这般痴痴念着他,又有什么用处?”
“我、我……二哥哥他……”
史湘云闻言如遭重锤,下意识的捂住了心口,口中喃喃几不成语。
好半晌,颓然苦涩的挤出句:“我、我不成的。”
“这有什么成不成的?”
史家大奶奶见终于说动了她,忙喜道:“不就是难男男女女那些事儿么?嫂子教你就是了!”
说着,就把她往床头拉扯。
然而史湘云垂着头,却是半步不肯将就。
“好妹妹,那孙绍宗怎么说也是一时豪杰,前途不可限量,跟了他,总比落个千人枕万人尝的下场要强吧?”
也不知是孙绍宗素来的‘光辉形象’起了效果,还是那‘千人枕万人尝’的说辞,动摇了史湘云的心智。
她身子一侧歪,终于还是没抵住嫂子的拉扯。
此后……
就听得牢房里细细碎语,满是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
第97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起更新脑子太乱了,还是先把红楼搞晚吧。】
马车驶离国子监,已经有一段时辰了,但孙绍宗紧皱着的眉头,却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深锁。
当初他提出普法下乡的法子,一来是想帮大理寺摆脱有名无实的窘境,二来则是有意想打压、制衡乡绅势力,乃至监督基层官吏,以免对百姓盘剥过甚。
然而在沧州府试行的结果,却并不怎么乐观——主要是读书人的骨头,明显要比他预估的软了许多。
为百姓撑腰的没几个,倒在酒色财气之下的却是比比皆是,甚至有几个吃相太过难看,反而激起民变的。
为此,他这个始作俑者在朝堂上,也颇受了些攻讦。
好在内阁大佬们,倒并未就此否定这整个政策,而是提出由大理寺与国子监携手,遴选一部分监生进行岗前培训,然后再优中选优,进行第二次测试。
要说这也算是少有的优待纵容了,错非是他孙二郎这样炙手可热的主儿,怕不会有这等三番两次试错的机会。
可问题是国子监里的监生,绝大多数都是富贵出身。
要让其中几个背叛自己的阶级,或许还能做到。
但要大规模策反……
孙绍宗可不觉得自己有这等本事。
总不能向他们传授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吧?
再说他自己也早把马列忘了个七七八八,彻底沉迷于腐朽堕落的封建贵族生活了。
唉~
自己果然还是更适合去查查案、打打仗,这些真抓实干的差事;至于理论指导政纲国策啥的,还是交给那些专业人士为上。
颇有些意志消沉,他也懒得再去衙门理事,直接命车夫打道回府。
可巧刚到了自家门前,就撞见了荣国府的马车——车身倒还是老样子,可挽马却换成了匹掉毛塌背的老货。
张成这里急忙带住缰绳,对面的老马也踢踢踏踏停了下来,垂着斑秃的颈子直喘粗气。
“车上可是孙家二爷?”
随即就见车帘一挑,袭人自上面连滚带爬的跳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嚷道:“您发发慈悲,快救救宝玉吧!”
听她喊的凄厉,孙绍宗也忙挑了帘子,边下车边奇道:“这是怎得了?难道你家大老爷、二奶奶的案子,还能关碍着他不成?”
“不是案子的事儿!”
袭人急道:“这不是前儿有几个御史参劾,说我家大观园僭制么,老爷生怕再惹来什么祸事,一面主动上书请罪,一面就命人把园子给封了。
也不知哪个遭瘟的,把这事儿捅到了宝玉面前,今儿一早他就站在园子门口,餐风饮露的谁劝也不肯挪动半步。
这不,没过晌午人就病倒了,一个劲儿的说胡话,还……还咳出血来了!”
贾宝玉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多半都在那大观园里,如今园子被封了,他一时无法接受,因而病倒,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
这事儿找自己有什么用?
难道不是应该赶紧找大夫的么?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看袭人那窘迫的样子,很快就又恍然大悟——荣国府竟然连求医问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可这才月余光景,就算再怎么衰败,以荣国府的家底,也不至于困顿成这副样子吧?
“还不都是那贾芸害的!”
听孙绍宗问起缘由,袭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惦念着宝玉那边儿,不敢多费唇舌。
于是王守业便先命人去取银两和老山参等上好药材,然后再细问究竟。
却原来前几天贾琏被太子相中,带回府中日夜陪伴,荣国府上下一来是觉着羞耻,二来却也不无振奋欣喜之意,想着等皇帝百年之后,凭着贾琏、孙绍宗与太子的关系,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恰在此时,贾芸跑到贾政面前,说是得了琏二爷的吩咐,让悄悄凑一份重礼给太子,好让荣国府尽早得脱窘境。
贾政信以为真,拼了老底凑出一份重礼,让贾芸送往太子府。
谁承想贾芸却是一去不复返。
这还不算,没两日债主们手里又多了份单子,上面罗列了荣国府里几乎所有值钱的家当,现如今那各家当铺都有人盯着,但凡是荣国府里流出去的物件,不管当多少银子都会被他们截去抵债。
荣国府里差点就此断了炊烟。
贾政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这一来二去嫌疑却是落到了贾芸头上——因为非但是贾芸不见踪影,连他母亲也一样不知去向了。
而直到此时,贾政也才回过味儿来,明白贾芸竟是带着那批重礼逃之夭夭了!
“非只如此!”
袭人又道:“就连小红母亲状告二奶奶的事儿,据说也是他暗地里鼓动的!”
“这却是为何?”
大难临头各自飞,倒还算是人之常情,可贾芸好歹也是荣国府未出五服的亲戚,却怎得临走前还要施以这般毒手?
“听说……”
袭人略有些犹疑,但想到自家正有求于孙二郎,便实话实说道:“他与小红曾私定终身,可后来琏二爷却将小红给……”
原来还有这一出!
想想自己貌似也和那小红有过……
亏那贾芸每次见到自己,都是笑模笑样的,不想心下竟迈着这般深仇大恨!
孙绍宗好一阵唏嘘,眼见着银子、药材都取了来,这才收拾起心思,和袭人一同赶奔荣国府探视。
…………
与此同时。
大观园五间正门外。
林黛玉在那门前呆立良久,忽地银牙一咬,从那狐裘里翻出两只素白小手,径往那封条上扒扯撕捋。
“姑娘、姑娘!”
紫鹃急忙横身拦住,连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娘!”
黛玉却是不依不饶,一面用力扒拉着紫鹃,一面愤然呵斥:“有什么使不得的?只不过是舅舅命人贴上去的,又不是皇封御批!错非是这些东西,宝玉又怎会突然病倒?”
“正因为是舅老爷让人贴的,咱们才万万撕不得!”
紫鹃竭力阻拦,见黛玉只是不听,忽地一跺脚,语出惊人道:“姑娘到底还想不想和宝二爷长相厮守了?!”
黛玉一怔,手上也不由的停了。
紫鹃忙趁热打铁道:“说句不中听的,眼下荣国府这境地对姑娘来说,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你浑说什么?!”
“姑娘!”
左右也已经起了头,紫鹃干脆把别在心里的话,也都一股脑倒了出来:“那小皇子还在世时,二太太眼里怕是压根就没有姑娘您!倒是现如今……”
顿了顿,她才又接茬道:“这要紧当口,咱们可万不能开罪了舅老爷!”
“莫说了!”
黛玉手上一紧,断然道:“宝玉说过,不会负我的!”
这般说着,她却是倒退了半步,也再未闹着去撕那封条。
紫鹃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劝道:“袭人去孙家求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现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下面人也不怎么尽心,咱们不妨再过去瞧瞧,看有什么能帮衬的。”
黛玉略一犹豫,就点头应了,默然朝着宝玉所在的小院行去。
紫鹃走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姐那消瘦的背影,忽的又有些后悔起来。
若是宝玉就此一病不起的话,那……那还不如先恶了舅老爷呢!
第971章 命垂危,宝玉欲托孤
【毕竟断肢再续,更新不稳定还请见谅,争取慢慢改善——当然以前也不咋稳定。】
因被大批债主围堵--多是以前对贾家逢迎拍马的主儿,现如今为了撇清关系,几乎是日日派人上门威逼--等闲想要进出荣国府都成了一桩难事。
不过以孙绍宗现如今的名头、权势,倒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上前聒噪。
连同请来的名医在内,三辆马车旁若无人的鱼贯而入,直到那角门怦然紧闭,两下里噤若寒蝉的‘债主’们,才又苍蝇似的聚到门楼下躲雪避风。
自角门到二门,一路匆匆似走马观花,旁人或许还瞧不出什么,似孙绍宗这般常来常往的主儿,却是忍不住心生唏嘘。
果然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等到了宝玉闭门苦读的小跨院时,他心下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不正是当初自己曾暂住过几次的所在么?
平儿、林红玉、李纨……
还有薛姨妈。
“怎还惊动二郎了?”
正想些着三不着四的旧事,就听院内莺声骤起,却是李纨领着尤氏迎了出来。
荣宁二府自来一体,荣国府既已遭了难,宁国府自然也落不着好,王熙凤下狱之后不久,贾珍、贾蓉父子也都相继被御史参劾。
因这两个素日里比贾赦还肆无忌惮,那罪名也要重上不少,自己成了阶下囚不说,还落了个抄家的下场,甚至连府邸都被封存了--当然,他父子二人的罪名,还是比贪墨军饷的保龄侯轻上些,到底没有连累家中的妇孺。
宁国府既然被封禁了,尤氏会出现在荣国府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见过二位嫂子。”
虽和二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但毕竟还有旁人在,故此孙绍宗先是微微垂首以示避讳,这才道:“听说宝兄弟突然抱恙,我自是要来探视的--何况昨儿去狱神庙探监的事儿,也该跟这边儿通通消息。”
“那……”
李纨还待说些什么,院里却传来了王夫人焦躁的催促声:“不是说请了大夫么?还不快把人带进来,替宝玉诊治!”
见是婆婆催促,李纨自不敢再耽搁,忙侧身将孙绍宗连同那医生一起让了进去。
因是宝玉病了,孙绍宗原以为院里定是人声鼎沸,谁知到了里面,却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仆役往来,倒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都在屋内。
想这一路行来,也未曾见过几个下人,就不知那成百上千的丁口,究竟是被遣散了,还是干脆自行逃散了。
王夫人原本正惶惶不已,见孙绍宗也随着大夫走进门来,登时像是寻见了主心骨一般,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男女,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含泪道:“二郎,你说宝玉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
“婶婶莫要慌张,且让大夫先诊断诊断。”
孙绍宗一面宽慰她,一面朝贾母施了个半礼。
贾母倒还算是镇定,示意儿媳退到一旁,亲自请了大夫上前问诊,随即又问起了昨夜探监的细节。
其实大体内容,早上就已经遣人来通报了,不过自然没有孙绍宗说的详细--当然,和王熙凤解锁新地图的细节,是万万不能说的。
书不赘言。
却说约莫一刻钟后,那延请来的名医刚自床前起身,顿时被府上一群莺莺燕燕围在当中。
“大夫,我儿这是怎得了?”
“宝兄弟可有大碍?”
“我家哥儿……”
这七嘴八舌的一通追问,那大夫却径自向孙绍宗拱了拱手:“孙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孙绍宗闻言心下就是一沉。
果不其然,到了偏厅就听那大夫言说:“贾公子身上病症颇是繁杂,若单只一两桩倒也不难根除,然而现下……”
“现下怎得?”
“嗯,怕是只能徐徐图之了。”
“能不能保证性命无忧?”
“这个……”
见大夫面露难色,孙绍宗顿时有些急了,他与贾宝玉相交数年,早将这赤子少年视做了兄弟甚至子侄。
当下忍不住质疑:“他不过就是染了些风寒,怎么就成了疑难杂症了?”
“风邪外侵只是诱因,贾公子也不知是先天体虚,还是后天遭了什么磨难,肺腑心脉间早有隐疾,又搭着连日来昼夜颠倒,不曾爱惜身子,这骤然遭遇风邪,内外一时俱起……”
贾宝玉毫无疑问是先天体虚的,至于后天磨难么--当初赵姨娘暗施毒手,险些害了他与王熙凤的性命,后来虽然侥幸得了解药,却也难保留了什么后患。
两下里杂在一处,又搭着他最近废寝忘食的苦读,遇到风寒会突然病重不起,倒也并非是什么奇事。
却说那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见孙绍宗愈发面沉似水,忙又拱手道:“在下毕竟医术不精,大人不妨从太医院里延请几位国手,或许有法可医疗。”
他既然都说到这地步了,孙绍宗自不好强求什么,请他斟酌开了些中正平和的汤剂,然后便向贾母、王夫人提出,要帮忙延请御医过来诊治。
方才先是大夫不肯名言,现如今孙绍宗又准备去请御医,一众女眷那还不知宝玉是遇到了性命之忧?
强忍着把孙绍宗送出小院,那悲声便止不住的传了出来。
孙绍宗听身后传出哭声,脚步微微一顿,正欲叹息之际,忽听得斜下里‘噗通’一声。
抬眼望去,却是匆匆赶来的黛玉听到那哭声阵阵,只当是宝玉已经撒手人寰了。
…………
此后十数日,孙绍宗出面遍请京中各路名医,却竟是对宝玉的病情束手无策--盖因他非只是身体被掏空了,求生的意志也是孱弱不堪。
眼见得到了腊月二十七这日,上午主持完大理寺的封衙落锁,下午又同大嫂迎春细议了年节时各家的礼数往来,顺带还盘点了一番府库。
直忙活到月上柳梢,好容易才偷得些闲暇。
正待同姬妾们宽泛宽泛,不妨荣国府又遣人登门,说是宝二爷有请。
“宝兄弟清醒过来了?是哪位大夫的手笔?”
“今儿下午醒的,不过、不过……”
传话人是宝玉的奶兄李贵,听他‘不过’了半天,话没说全,那眼泪倒淌出两行,孙绍宗心里就有了答案。
当下也顾不得再套车,径自快马加鞭直奔荣国府而去。
果不其然,到那小院里就听的各处尽是压抑不住的悲声。
进门却没瞧见王夫人和贾母,寻李纨一扫听,前者是哭的昏厥了过去,如今正躺在东厢;后者则是直接没敢惊动,现如今还不知道宝玉已经‘醒了’。
匆匆到了窗前,就见形销骨立的宝玉仰躺在塌上,任凭林黛玉在窗前哭喊,也不见有半点回应。
该不会是来晚了吧?
“宝玉,孙家二郎到了。”
还是李纨在旁出声提醒了一句,宝玉才缓缓将眼睛睁的半开,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挤出声‘二哥’来。
直到这般境地,那瘦到皮包骨的脸上,依稀还残存着几分天真烂漫。
王守业心下泛酸,面上却是豪爽一笑:“哈哈,前儿我过来的时候,你还昏昏沉沉的,今儿倒是有精神多了,看来过完年就要大好了。”
宝玉却是勉力摇了摇头:“哥哥莫要哄我,小弟……小弟多半是不成了。”
说着,他脸上又多了些笑意,双目迷离着道:“当初我曾说过,若哪日真的落拓了,哥哥便只当我死了就好--不成想倒是一语成戳。”
“你……”
孙绍宗心下百感交融,有心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这时又听宝玉絮絮道:“今儿请哥哥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右手竭力挣扎,却根本掀不动那厚厚的被子。
孙绍宗正欲帮忙,早有黛玉将柔荑探入被褥,将他起了皱皮的枯手捧了出来。
宝玉顺势与其十指交融,缓缓往孙绍宗面前伸来,口中又道:“旁人我管不了,也顾不得了,只林妹妹自幼孤苦,又遇着我这般负心人,小弟实不忍让她……”
“宝玉!”
黛玉原本任凭他牵引着,听到这里却是骤然变色,猛地将那枯手甩开,决然道:“你若死了,我也陪着便是,有什么好说的!”
“这、这怎么成,你……咳咳咳……”
听她有殉情之意,宝玉一世情急,却是剧咳不止,没几声口中便喷出血来,连鼻孔里也隐隐往外渗。
“宝玉!”
“宝兄弟!”
“二爷!”
屋内登时大乱,李贵急吼吼捧了药汤来,却哪里喂的进去?
黛玉拿帕子擦了又擦,将素白细绢染的赤红,却依旧遮拦不住那血水,一时直急的泣不成声。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忽有人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扯着嗓子嚷道:“外面来了位神医,说是……说是保准能让二爷药到病除!”
这一嗓子喊完,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还是孙绍宗反应最快,忙喝道:“那还等什么,快把人请进来!”
这时候了,甭管来的是不是骗子,总要先试一试再说。
那下人得了吩咐,转头就又往外跑,只是还没到门口,就被一个魁梧的身形拦了下来。
“不用请,咱们自个进来了!”
那玩世不恭的腔调,却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972章 枉凝眉
不止是腔调。
但看那眉眼五官,却又显然素未相识。
是错觉……
还是对方掩去了原本的相貌?
他正待细细端详,那魁梧汉子却自顾自的侧身侍立,将个弯腰驼背的耄耋老者请到了台前。
来人魁梧的身形也颇有辨识度,以至孙绍宗一眼望去,就有似是故人来的感觉。
“你、你是……”
而这老者甫一露面,孙绍宗就再顾不得那魁梧汉子了,一面将虎目瞪的铜铃仿佛,一面情难自禁的惊呼出声。
但没等一语道破来人的身份,却又慌忙忙将后半句吞回了腹中!
两世为人,若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或许还有些夸大其词,但时至今日,能让孙绍宗一见其面就惊骇莫名的人物,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而眼前的老者,却无疑在这‘屈指可数’当中,也足能拔得头筹。
他是和当今陛下相爱相杀二十余年的夺嫡失败者。
他是遗下无数忠犬,间接导致太子被阉的幕后黑手。
更是冶炼大师、政治改革家、青楼风尚引导者、wow重度玩家、兼职大预言师、穿越者——
义忠亲王!
他竟然还活着?!
可他是怎么逃过那重重包围的?
将他侍卫眼中钉肉中刺的广德帝,又怎会放任他流落在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而就算他真的逃了出来,又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荣国府里?!
心下正自惊骇,对面的义忠亲王却也将目光投注到了孙绍宗身上,只略一端详,便捋须笑道:“又见面了,当初孤还不知你的根脚,否则定是要叙一叙乡谊的。”
根脚?
乡谊?
孙绍宗心下的惊骇,霎时间达到了顶点!
面对这位早领风骚数十年的老前辈,他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对方并不清楚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如此,自然可以做到有心算无心。
然而眼下看来……
义忠亲王却分明对此了然于胸!
到底是哪里漏了马脚?
自从发现这世上存在穿越者前辈,自己明明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莫说是穿越者最爱干的文抄勾当,就连一星半点的发明创造,都不敢涉及。
而日常的举止言谈间,也从未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孙绍宗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杀心骤起!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义忠亲王有所瓜葛,更不能让对方揭破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当初奉命探视义忠亲王的时候,他几乎对此毫不掩饰,既然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吝透露,又怎能奢望于他会为别人保守秘密?
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被人捅到广德帝面前,孙绍宗乃至整个孙家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孙绍宗毫不迟疑的提起砂钵大的拳头,两步就到了义忠亲王面前,一面照准那鸡皮褶皱的脖子掐了上去,一面冷笑道:“好个大胆狂徒,竟……”
“唉~”
不等他把话说完,对面义忠亲王一声幽幽长叹,摇头道:“如此看来,倒是老夫一厢情愿了——也罢,你先去外面候着吧,且等老夫帮人了去因果,咱们再做计较。”
以孙绍宗的果决,既然已经决定出手了,又怎会容得他再从容开口?
早在义忠亲王长叹未歇之际,钢钳般的大手就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只需轻轻一拢,莫说是只言片语无从吐露,便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
任凭孙绍宗拼命发力,直崩的浑身筋肉激凸、目泛血红,那最后一丝丝的间隔,却始终如天堑般难以抹去!
这是什么鬼?
要知道他一身非人怪力,足能与巨象争长论短,莫说义忠亲王脖子上空无一物,便戴个厚厚的铁套子保护,他都能直接搓圆捏扁!
可现如今却……
难道说,当初义忠亲王白日飞升的传说,并非只是虚妄谣言?!
难道说,这个自己纵横数载的清平世界,真有仙佛妖魔不成?!
正惊的脑中混沌、三观倾覆,那抵在义忠亲王喉咙上的手,竟不受控制的缩了回来,紧接着两条腿也恍似成了别人的,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向门外行去。
这……
这老妖竟还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孙绍宗心下惊惧更甚,他拼命的想要挣扎,甚至是嘶吼出声,可却只能如同傀儡一般,僵硬的用脸挑开棉帘,泥胎木塑似的守在门外。
竭力半晌,竟连偏转目光都做不到。
莽撞了,实在是莽撞了!
可谁又能想到,这除了自己的怪力外,完全没有显现出半丝超凡力量的世界,竟会突然跳出个神仙来?
偏这神仙还和自己一样,是魂穿此世的前辈!
等等……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机会获得类似的力量?!
想到这里,孙绍宗竟禁不住生出些亢奋来,毕竟似他这般权势、财富、女色、子女无一不缺的主儿,梦寐以求却不可得的,也就只有这等超凡的手段了。
也不知……
可得长生否?
不过这亢奋来的快去的也快,毕竟眼下他还处在人生最大的危局当中——现如今他连转动眼球都做不到,但凡义忠亲王有意追究方才的‘冒犯’,他怕是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啧~
自己这背对着房门,要是被他直接一刀捅死,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
…………
正自心思百转,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危局,就听得身后脚步纷沓,却是王夫人、李纨等人鱼贯而出。
看她们彼此交头接耳的,倒似乎未曾受到义忠亲王的控制——以此推论,这老货多半还是个守序阵营的‘神仙’。
早知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兀的,那屋内悠悠荡荡,竟响起了苍老萧瑟的歌声。
想想当初自己奉命探视时,义忠亲王好像也曾唱过一首来着,那词曲当时听的奇怪,现下想来,却竟是他要成仙得道的先兆。
那现在他唱的又是什么?
孙绍宗侧耳细听,又闻得义忠亲王唱道: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方才未曾注意,现下细听却是十分耳熟,好像是和红楼梦有关的一首词,流传颇广,就连他这从未读过石头记的,也曾不止一次听闻。
这唱的似乎是情情爱爱的故事。
难道说,这老文青是来凭吊前世‘因缘’的?
不对!
他方才好像说过,要帮什么人了去因果。
究竟是受人之托,还是受人差遣?
前者还则罢了,后者却意味着这世上还有其它,更为厉害的神仙人物。
不过不管如何,他这次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自己不是直接莽撞出手,兴许还真能叙一叙乡谊。
早知道……
可危及到满门性命,谁还能顾忌的了那么多?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心神摇动之际,那沧桑歌声就似远似近的有些缥缈,幽幽徜徉在这盛景已衰的荣国府里,又被白茫茫的大雪遮盖了个干干净净。
第973章 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二郎!”
屋内歌声方歇,眼前就映入一头云髻,却是王夫人按捺不住寻到了近前——而孙绍宗人高马大偏又目不能斜,映入眼帘的自然只有那高挽的云髻了。
就听她促声道:“说是治病救人,这怎得突然哼起小曲来了?”
这谁知道?
再说就算是知道,孙绍宗眼下泥胎木塑也似,又如何能够为她分说解惑?
不过……
若是能让她就此觉察出不妥,也或许能有些意外的进展。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云髻前后摇动,似是在点头,随后又听王夫人无奈道:“二郎说的是,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什么就‘说的是’?
自己何曾有过只言片语?
孙绍宗先是心生诧异,转念一想方才愕然惊觉,身旁这群莺莺燕燕怕也早已中了义忠亲王的幻术!
怪不得他先是主动攻击老文青,而后又在门外呆立良久,都未曾有人觉察出不妥来。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对义忠亲王的评价,不觉又高了几分。
与此同时,心中的惊惧也大大消减——盖因以义忠老仙展露出的本事,真想要他孙某人的性命,也无需再画蛇添足去迷惑贾府一众女子。
话说……
凭这本事,想要谋朝篡位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尤其现在广德帝重病不起,太子又是个没卵子的,正是义忠老仙王【亡】者归来的好时机!
正琢磨着,脚下忽地就是一个趔趄,错非孙绍宗及时扶墙,险些就要将下巴杵进王夫人的丰阔襟涛里去。
却原是那束缚者他的力量,骤然间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孙绍宗尴尬的起身,待要解释两句,却见王夫人兀自在那里埋怨丈夫,嫌弃他不顾宝玉生死,偏在这时跑去衙门受那白眼冷落。
再看旁边一众莺莺燕燕,似乎也都对他方才的无礼举动视若无睹。
呃~
这法术依旧是那么神奇,却总觉得有些异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去,躬身对门内一礼,肃然请示:“老先生,可需我等备下什么药材、器物?”
既肯放自己得脱,想必对方并没有‘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的意思,甚或还有用到自己之处。
而现下形式比人强,若老文青真要造反,说不得自己也只能为王前驱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义忠亲王登临帝位,对自己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同是穿越者,即便三观并不一致,科学、人文素养什么的,总比旁人更贴近些。
再加上义忠老仙法力无边,也不怕自己会反叛背离,大可全力支持自己开疆拓土大展宏图。
如此算来,岂不比臣服于那无卵太子强出百倍。
咦?
说到太子,义忠亲王膝下无儿无女的,同一众皇亲国戚又有解不开的仇怨,那等他登基之后,又该立何人为太子呢?
想到这里,脑中莫名跳出个青皮大褂的圆脸胖子……
“宝玉、宝玉!”
正习惯性的发散思维,身后王夫人却唤着儿子径自推门往里闯。
孙绍宗作势欲拦,可见她挑起那帘子之后,并未遭遇任何异状,忙也顺势跟了进去。
进门后抬眼打量,就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宝玉正呆坐在床上,任由黛玉在肩头梨花带雨——看来方才那歌,多半就应在这二人身上。
可除这二人之外,举目竟再无旁者!
义忠老仙和他的手下呢?
怎就凭空消失……
呃~
既然都学会法术了,义忠亲王貌似凭空消失,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为何就这么走了?
难道说,这老文青骤然现身,真的就只是为了给宝玉治病,顺带再高歌一曲?
孙绍宗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边厢王夫人却不管许多,几步抢到床前,扯住宝玉半边袖子,喜极而泣道:“我的儿,你……你怎就起来了?!快、快让为娘看看,身上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后面李纨几个簇拥上来,也个个嘘寒问暖。
但贾宝玉却一概不应,只是痴愣愣目视空处,恍似瞧见了什么千古奇景。
王夫人见状顿时又慌了,正欲搡开黛玉好生探看,颦儿却已自宝玉肩头起身,连声大喝:“痴儿,还不速速醒来!痴儿,还不速速醒来!”
那称呼腔调,竟也是迥异寻常。
就这般连着六七声呼喝过后,贾宝玉这才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他长出了一口恶气,仍带三分迷离的喃喃自语:“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音尤在耳,却早被王夫人一把闷入怀中,哭喊道:“我的儿、我的肉!你可是吓死娘了!”
这回却轮到宝玉劝慰母亲。
又是好一番兵荒马乱,屋内这才消停下来,王夫人就忍不住催问方才的种种,尤其是那老神医是如何诊治,又是如何不告而别的。
可一问及这些,宝玉登时又目泛迷离起来,多得黛玉连声呼喝,方才再次喃喃醒转,口中却依旧是那八个字:
“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这下王夫人再不敢多问他半句,只把林黛玉扯到一旁探听虚实。
偏黛玉也不知就里,只恍惚记得有人交代,一旦发现宝玉失神,就那般唤他速速醒来。
除此之外,茫茫中也只回忆起几句词曲。
不想那老货倒还懂得管杀管埋的道理,如此一塌糊涂的,倒也不用担心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阿弥陀佛。”
谁知刚想到这里,就听王夫人口宣佛号:“这必是佛祖保佑,降下老仙翁救我儿于危难之中——珠儿媳妇,你快请人绘下老仙翁的画像供奉在家庙里,咱们也好早晚上香祭拜。”
孙绍宗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
见过作死的,却没见过这么作死的。
家中养个白莲圣女还不够,竟还要将皇帝和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供奉起来,这是怕满门抄斩还不够,想要来个夷十族么?!
忙要设法劝阻,忽又听李纨奇道:“说来也怪了,母亲这一提起画像,媳妇儿才发现竟记不清那老仙翁的样貌了。”
再问旁人,也都是一般无二。
内中也唯有孙绍宗自己,才能回忆起义忠亲王的猥琐相貌。
可那老货删改掉众人的记忆,唯独只漏了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出于所谓的‘乡谊’,还是另有打算?
【晚上还有】
第974章 八十可乎?
宝玉虽然还有些后遗症,可到底免却了性命之忧,错非是荣国府正处在危难当中,王夫人和闻讯赶来的贾母,必要大肆操办一场不可。
可现如今这等局面,却也只好将喜庆延后。
陪这阖府老少叙了些人情法理,再一次应下会尽力搭救贾赦与王熙凤公媳,孙绍宗便趁势告辞而去。
离开荣国府时,他还特意问过传讯的门子,确定那门子也不记得义忠亲王长相,心下这才稍安。
看来老文青是早有预谋,并未留下丝毫把柄。
如此一来,只消他现身荣国府的消息不走露出去,这场风波也便算是有惊无险了。
不过……
义忠亲王今天既然能出现在荣国府,难保明儿还会在别处现身,如此放任不管,总让人心下难安。
可他即便多有过人长处,遇到这等非人的存在,也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嘴。
正徒增烦恼之际,身下骤的一震,却是车轮碾到了什么硬物,以致猛烈颠簸起来。
大雪茫茫路途难辨,这原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随着这车身一震,棚顶上却有个物件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正落到孙绍宗怀里。
这是?
他下意识的拈起来打量,却是张巴掌大的硬纸片,通体呈暗红色,还浮着些细密的木纹,几乎与车棚的木料相差仿佛,若不细看,只怕还以为是车棚蜕皮了,也难怪方才并未察觉异状。
因这一面并无任何异状,孙绍宗又将其反过来观瞧,却见那背面赫然用金漆镀着一首七言绝句: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不正是当日初见义忠亲王时,他口中吟唱的词曲么?
原来是唤作《好了歌》的。
看其内容,却是尽言七情六欲之虚,唯有将这些统统抛却,才能得道成仙的意思。
孙绍宗将这诗反复读了两遍,忽就冒出一个念头:那义忠亲王不会是要度我成仙吧?
心下先是大喜,随即却又发起愁来。
正如诗中所言,想要抛下凡尘中种种,又岂是容易做到的?
荣华富贵也还罢了,妻儿却怎忍抛却?
且不说自己这一走,那许多娇妻美妾会便宜何人,单只是家中野外的血脉,现今都不过是三五岁的稚子,就这般撒手不管,于心何忍?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不是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么?
就算鸡犬升天不成,妻妾儿女总该通融一二吧?
再说了,那老文青能抛下一切,是因为他早就家破人亡,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活到了耳顺之年!
如果自己也到了那个岁数,儿女自立、妻妾老朽、历尽富贵、尝遍甜苦,自然也能舍得抛开一切却寻仙问道。
却说孙绍宗刚想到这里,突然就见《好了歌》末尾又扶起一行小字:
【六十可乎?】
这纸片竟还有即时通讯功能!
孙绍宗吃了一惊,忙正襟危坐起来。
端详那四字半晌,他方要点头确认,又急忙止住,犹疑道:“六十似乎早了些,七……八十也不算迟吧?”
【那便八十】
原来成仙的事情,是这么好商量的咩?
人之一物,最喜得寸进尺,偏要是轻松得到之后,又往往耐不住心下生疑,总觉得内中似有蹊跷。
因此孙绍宗欢喜过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探听道:“前辈,不知您……您在上面可得自由否?”
这是必须要打听清楚的,否则到了上面,若是丝毫自由都没得,惯常行事全由他人操纵,那这仙不修也罢。
当然,孙绍宗倒也并不是排斥,成仙后去负责些营生差遣——若能成仙得道,何惧九九六福报?
只消不是7x12(时辰)就行!
然而他静候良久,那帖子上却再无片言回复。
该不会是无言以对了吧?
孙绍宗皱起眉头,暗道做神仙难道还真无半点自由可言?
要真是这样,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发条‘不要飞升’的信息过来可好?
犹豫片刻,他又试着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结果依旧没能得到回应,也只好宽慰自己,对方多半是已经下线了。
暗叹一声,孙绍宗复又靠在软枕上,摩挲着那一行行金漆小字,心下百味杂陈了许久,忽地就有些后悔起来。
到八十岁再求仙问道,是不是定的有些晚了?
虽说自己这身子骨,远非常人能及。
可家中的刮骨钢刀,却也不是常人可比。
两厢一加一减,到老怕未必能活的比常人久些。
这万一刚到七十九就撒手人寰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要让他从此修身养性,做个清心寡欲的活鳏夫,他却又是抵死不从的。
本来这年头就比后世少了许多消遣,若再少了这些鸟事,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鸟劲儿?
唉~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
等等,他修的是哪门子仙?
僧也、道也?
由此疑问,又想起了宝玉那句痴语,忍不住重重在纸上摩挲了几下,暗道这烫金字帖总不会是虚幻吧?
咦!
正摩挲着,孙绍宗忽地手上一顿,疑惑的将那卡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东西的质地好像曾在那里见过,似乎是……
黑帖?!
这义忠亲王留下的‘仙缘’,却怎么与黑帖一般材质?
再一细琢磨,义忠亲王身边那藏头露尾的魁梧汉子,不正是曾被自己怀疑过的丁修么!
下意识的重新挺直了腰板,孙绍宗盯着那字帖再次端详良久,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黑帖为何会同义忠亲王扯上干系。
若是还没得道成仙,惦记着谋朝篡位的时候,或许还能勉强罗列出几条动机来。
可现如今他还有什么必要,搞出这等藏头露尾的琐事?
想来想去,实在是不得要领。
这老文青……
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吧?
第975章 再展雄风
此后数日,孙绍宗一直处在神思恍惚,又患得患失的忐忑当中。
一忽儿怀疑当日种种,全都是自己的幻觉,压根就没什么义忠亲王,更没有什么成仙得道的缘法。
一忽儿又后悔不该把年限定的那么高——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八十乎?
这要是六七十岁就一命呜呼,岂不是亏到吐血?
时不时的还会发上一场噩梦,梦里总有个极其缥缈又阴森可怖的声音,对他大声疾呼:不要飞升、不要飞升!
这整日七上八下百爪挠心的,莫说衙门的公务无心理会,就连素日里的敦伦也少了七分干劲儿。
旁人也还罢了,尤三姐不知就里,还当是娘家靠山【宁国府】倒掉之后,自己失了二爷的宠爱。
一时直慌得满院子拉帮手、献殷勤,连串在肋条上的真金白银,都咬着牙散出去不少。
甚至为了固宠,还请了位代代为娼的百年大妓上门,狠是学了几桩压箱底的本事。
且不提她如何学以致用。
却说这日下午,孙绍宗又惯例早早的散了衙,正有一搭无一搭的听邢岫烟、平儿两个盘点年前的各项开销,突然就得了太子的传召。
眼下正是国本传承的关键时刻,孙二郎身在局中,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于是忙取了新做的毛料大衣裳,将自己裹缠的黑熊仿佛,一路冒着风雪赶到了太子府。
等随着府丞王德修穿堂过院,来到后花园左近时,孙绍宗脚下就不自禁的多了些迟疑。
上回演‘皮影戏’就是在这花园里。
好像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突然就把自己叫过来……
等忐忑不安的到了厅里,瞧那皮膜隔断早已撤去,孙绍宗心下这才松【da】了【shi】口【suo】气【wang】。
定了定神,对着正中的太子深施一礼,起身抬眼时,才发现厅中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个卑微侍立的身影。
细一扫量,那憔悴又不失‘娇艳’的眉眼五官,却不是贾琏还能是哪个?
他被太子收为禁脔也有半月光景了,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调教,眼下琏二‘爷’眼观鼻鼻观心的,竟是对孙绍宗的到来熟视无睹。
虽然已经‘尚’过太子妃了,但孙绍宗也不好对太子的新宠多做端详,于是也忙清正视听,恭声请示:“殿下垂召微臣,不知是有何差遣?”
太子似乎早就等他这句了。
大步上前,几乎把骨瘦嶙峋的胸膛顶在孙绍宗腰板上,这才亢奋的道:“爱卿,上回那事儿成了!”
说着? 把袍袖抖落到腕子上? 鸡爪似的比划着:“当时备下的七名妇人里,果然有一人验出了身孕!”
这人工传授小蝌蚪的事儿,还真让那鸟道士搞成了!
孙绍宗心下也不知是喜是憾? 忙后退了两步一躬到底:“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哈哈哈……多亏了爱卿鼎力襄助!”
太子甩袖大笑着? 顺势往孙绍宗肩头擂了一拳,随后龇牙咧嘴揉着指头? 才稍稍平复了心绪。
转回身,大马金刀往正中的椅子上坐定,他不容置疑的道:“此事毕竟太过离奇,只怕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未必肯信? 因此孤准备寻些有分量的人证? 也好借此昭告天下!”
人证?
既然是人证,那起码得在现场才行吧?
孙绍宗心下打了个突兀,忙小心翼翼的试探:“殿下的意思是……”
“自然是将当日之事,再重新演练一番——届时少不得还要劳烦爱卿。”
还真是想再来一次!
这回孙绍宗心里可是半分旖旎都没有了,当初他半推半就与太子妃成就苟且? 事后虽也有些担心,却并未过于忧惧。
毕竟这种事儿,当事人肯定会守口如瓶——再说他以往也没少睡那豪门怨妇、王府妃嫔,还不是一直相安无事?
可现在太子竟然想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加演一场!
尤其观众还都是‘有分量的人证’。
而既是有分量的,事后多半也没法轻易灭口。
这要是被哪个窥破自己的身份,就此传扬出去……
“殿下!”
他忙推拒道:“这怕是不妥吧?若是被人认出微臣……”
“爱卿不必多虑,届时隔着一层皮墙,谁能认出里面是你?”
“殿下!”
孙绍宗哭笑不得:“臣这身量,就算在军中也不多见,还请……”
“毋需多言!”
太子不耐烦一甩袖子,沉着脸道:“必是你二人才成!”
说着,瞪视孙绍宗:“你若不肯,难道还要她广纳宾客不成?”
不等孙绍宗再有言语,他又一言而决:“时间就定在腊月二十七京城放禁当日,届时孤要当着朝中重臣与钦使的面,再展雄风!”
呵呵……
就算到时候一切顺利,你也不过就是个对着屏幕手冲的撸瑟,有个屁的雄风可展?
眼见太子决心已定,孙绍宗心下就算百般忐忑,也只能腹诽着躬身应诺。
此后太子又乘兴畅想了一番,自己身登九五后如何为所欲为、睚眦必报,其中种种,尽是暴虐昏庸。
虽说孙绍宗从没指望他是个明君英主,但这还没登基,就开始往‘罄竹难书’里整,也委实有些过了。
再加上他还被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充当施法材料……
这让孙二郎对自己近年来的选择,生出了几分疑虑与悔意。
但事到如今,难不成还能撇下太子,去扶持别人登基做皇帝?
拜托,自己就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又不是权倾朝野的伊尹霍光!
…………
昧着心肠附和逢迎了一番,好容易等到太子端茶送客。
孙绍宗五味杂陈出了后花园,又行出百十步远,这才惊觉旁边引路的不是王德修,而是之前泥胎木塑一般的贾琏。
“琏二哥。”
忙补救的拱了拱手,再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憋了半晌,才道:“世叔那边儿我已经打通了关节,绝不会有皮肉之苦。”
正犹豫着要不要提起王熙凤,贾琏已然垂首浅笑,轻声道:“家中妻小托给二郎,我自是再放心不过了。”
呃~
以孙绍宗的脸皮,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有些讪讪。
好在贾琏也未曾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定定的端详着孙绍宗,一字一句的道:“二郎多半瞧不起我,但若是日后二郎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便是舍了性命也无妨!”
“这……”
谁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了?
这男上加男才是纯爷们无法承受之重!
第976章 因麒麟伏白首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六,距离京城放禁只有一日之隔。
甭管情不情愿,孙绍宗也只能做出万全准备,争取在人前显圣的时候,不被那些老臣们窥破身份。
偏就在此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他原本的安排——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王太尉,于昨日在通州病故了。
作为旧勋贵当中的标杆人物,这条死讯带来的震荡,无疑要超过史家被抄以及贾赦翁媳下狱。
当然,对于孙绍宗而言,这条消息最大的影响,就是他不得放下手里的事情,去狱神庙中宽慰凤姐儿。
因上回来时,就已经告知了王太尉病危的消息,王熙凤的情绪倒还算克制,只是失了身后最大的靠山,对孙二郎愈发显得痴缠依恋。
若非是在热孝当中,必要倚着牢门将他敲骨吸髓才肯罢休。
好容易含胸驼背,自那牢房里‘挣脱’出来,正欲寻个清净所在,将腰间那横生的枝节拨乱反正,却忽然得了牢子传话,说是史家大奶奶求见。
荣宁二府的大奶奶,他是见【读作一声】惯了的,史家大奶奶却是素未谋面,这冷不丁寻自己过去,却又是为了什么?
心下狐疑,但在这狱神庙里,倒也不怕对方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故而稍稍平复气血,他就命那女牢子带路,寻到了西北角的双人间里。
方一进门,就觉酒气扑鼻,内里又杂了些脂粉味儿。
初时,孙绍宗只当是那史家大奶奶设宴酬谢。
抬眼望去,却发现那桌上虽有酒菜,却净是些残羹冷炙,一只锡酒壶更是歪在桌角,淋淋漓漓的洒了个干净。
而本该在此恭候的史大奶奶,也是踪迹全无。
孙绍宗正觉诧异,忽听得南墙下窸窸窣窣的作响,循声望去,却是那狭小的木床上,正有一醉态可鞠的少女在香梦沉酣。
她原本应是细心梳妆过的,淡粉石榴裙说不出的俏皮喜庆,此时却倒卷了半截,斜挂在散乱的钗头上,缀了金丝的流苏随着呼吸,在胸前身上来回垂荡,漾出满头满脸的红香散乱。
孙绍宗凝目半晌,忽的回头望去,却见门外早没了女牢子的踪迹,甬道里更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他也是在风雨场上厮混惯了的,见此情景,心下顿时明镜仿佛——原来史家大奶奶主动求见,是存了这等心思。
就不知那醉卧床上的史湘云,究竟是心甘情愿主动献身,还是糊里糊涂被自家嫂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心下思量着,一双贼眼却被死死锁在床上,来回垂荡了也不知多少遍。
不过看归看,他可没往前半步,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半边身子都缩回了甬道。
至于这般举动的用意么……
“孙大人。”
约莫半盏茶后,身后不出意外的传来了某个女子的呼唤。
回头望去,却是个面容清秀的素服少妇,忐忑不安的凑了上来。
就见她站在半丈外微微一个万福,强笑道:“您……您怎么不进去?”
“可是史家大奶奶当面?”
孙绍宗抱拳还礼,顺势将屋内那条腿也抽了回来,义正言辞的道:“孤男寡女,非礼勿入。”
“这……”
史家大奶奶闻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素闻孙家二郎寡人有疾,出使南蛮小国都不忘拐个番婆子回来,尚未娶妻就纳了五六房美妾,近来更风闻他与王熙凤有些不清不楚……
原以为这般色中饿鬼,以自家小姑的姿色身段,应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谁成想对方非但不肯入局,竟还说出此等言语。
这却如何是好?
想到若是孙二不肯援手,侯府上下即将面对的悲惨结局,史家大奶奶一时心寒的手脚冰凉。
不过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那孙二口中微言大义,一双贼眼却止不住的向门内张望,细究方位,正是史湘云醉卧之处。
呸~
原来是又当又立!
史家大奶奶暗啐了一口,低垂了眉眼哀声道:“我家落得这般田地,便再讲礼也没礼了。”
说着,侧身先一步钻进牢房里,抬手指着湘云道:“左右已是无礼,奴家也就不遮遮掩掩了——我这妹妹正当年华,才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现如今虽受了家中连累,我却实在不忍心让她明珠蒙尘。”
说到这里,又是一个万福:“奴家思来想去,怕也只有将她托付给您了,万望大人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勿要推辞。”
“这如何使得?”
孙绍宗闻言眉头一挑,连连摆手:“孙某已有婚约在身,年后就要成亲了,如何还敢招惹湘云姑娘?”
说是这般说,他一双贼眼却又从头到脚,将香梦沉酣的少女捋了个遍。
史家大奶奶也不是笨人,此时也看出他这般惺惺作态,乃是为了‘你情我愿’的敲定名分,免得日后湘云再闹将起来。
心下虽然暗恨孙二奸猾,可又哪敢错过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只能强笑道:“现如今哪还敢奢求什么名分?只要能护的她后半生安稳,为奴为婢也未尝不可。”
“这更使不得了!”
孙绍宗却还是摆手,又指着湘云道:“再者,虽说长嫂如母,可湘云姑娘心下只怕未必情愿,若委屈了她……”
“大人多虑了,您这般英雄了得,哪个女儿家不是芳心暗许?不信咱们问一问她,便知究竟。”
史家大奶奶说着,上前半扶半抱把湘云扯起,连摇带唤的,好容易才将她弄醒。
可湘云醒后只瞟了孙绍宗一眼,就将头扎在长嫂怀里,任凭史家大奶奶好说歹说,也不见有半分回应。
“你这丫头,咱们之前不是说……啧,你到是给句准话啊!”
史家大奶奶急了,在她肩头用力一搡,湘云被她推的仰面与孙绍宗四目相对,紧抿着的唇瓣颤了几颤,却没呢吐出只言片语,反把眼泪挤出两行。
“你这丫头!”
史家大奶奶愈发急了,又怕会恼了孙绍宗,忙抬手用袖子抹去湘云脸上的泪水,一边又遮掩道:“高兴就高兴,怎得还掉眼泪了。”
说着,又暗地里在湘云腰间掐了一把,脸上半是威胁半是乞求。
经她这三哄五闹,湘云终于嗫嚅开口,却不曾说同意与否,而是颤巍巍挤出倆字:“麒麟……”
“什么?你说什么?”
史家大奶奶不明所以,还在连声追问,一旁的孙绍宗却听出了门道。
当初清虚观打醮的时候,他曾得到过一只金麒麟,恰巧与史湘云自幼佩戴的乃是一对儿。
当时便有人说什么‘缘分’来着,不想她竟一直记在心里。
当下也顾不得再演戏,叹声道:“当日不过是几句戏言,不想倒真应验了——也罢,既是天作的缘分,孙某也就却之不恭了。”
随即许诺会搭救史家妇孺,至于史家的成年男丁们,孙绍宗就只能表示爱莫能助了。
史家大奶奶虽然依旧云里雾里,但听得孙绍宗许诺,却那还顾得刨根问底,当下喜不自禁的顺水推舟:“既是天作之合,也无需再选什么良辰吉日,不妨今儿就把名分定了!”
她原本就打算先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现如今虽然出了些变故,却依旧担心夜长梦多。
史湘云再次垂首默然。
而孙绍宗假意推脱了几句,皆被史家大奶奶拿话否了,也就顺水推舟的应允下来。
命牢子买来红烛、合卺酒并一床崭新的被褥,当晚就在史家大奶奶的主持下,纳了史湘云的元红之身。
第977章 反手施为
呼嚎、叫骂、哀求、嘶吼……
种种嘈杂似魔音灌耳,将疲惫不堪的史湘云从沉睡中惊醒,妙目流转,杏黄色的轻纱芙蓉帐立刻映入眼帘,于是原本就不太清醒的眸子里,便又添了几分痴茫之色。
恍惚间,那哭嚎、尖叫声却再次传入耳内,期中各色言语,让她仿似又回到了保龄侯府被查抄时,那个悲愤、惶恐又无助的夜晚。
史湘云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摸索着想要起身,不料刚刚曲起手肘,就撞上条坚若磐石的臂膀。
她动作一僵,随着身上阵阵撕痛,昨夜种种齐齐涌上心头,一时涨红双颊。
正不知该如何以对时,那条粗大的臂膀就裹缠了上来,将她娇憨的身子牢牢锁入怀中。
史湘云益发不知所措,一时脑中尽是空白,就这般浑浑噩噩小鸟依人的躺在男人臂弯里,直到外面的叫嚷声由远及近,变得分外清晰起来,这才让她重又恢复了几分神志。
她也不敢看身边的男人,只犹疑着挑起了话头:“外面……外面是怎么了?”
“没事儿,安心睡吧。”
男人混不在意的应着,顺势把蒲扇般的大手搭在湘云腹间,散漫又肆无忌惮的攀索着。
湘云脸上火烧火燎一般,乍着两只小手有心推拒,却又想不出推拒的理由,更提不起推拒的勇气。
就这般,牢中原本阴沉的氛围,渐渐化作了旖旎。
可惜门外那动静却实在不知趣的很,非但没有就此消停,反而愈发吵闹起来。
又过了片刻,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至,紧接着牢门被人狠狠撞开,隔着纱帐,就见个青绿牢吏跌跌撞撞的扑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的抢到床前,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连道:
“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
湘云昨夜才初承欢愉,又是受局势所迫不得不屈身私授,原就存了七分羞惭,现下被人堵在床上,愈发不知该如何自处。
急的银牙一咬,将身子整个缩进被褥里,掩耳盗铃般蜷缩在男人胸口,这才稍稍抑制住心底的羞愤。
伴着男人咚咚擂鼓似的心跳,影影绰绰又听那青绿牢吏哭喊道:“少卿大人,这也不知从哪来了一伙差人,嚷着小人们的事儿发了,不容分说上来就要锁拿!下官只抗辩几句,他们就喊打喊杀,若非我逃得快些,怕是早被……”
“呵呵。”
史湘云正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那伙官差闯入牢中,究竟是为了什么案子,却听男人嗤笑一声,反问道:“你当真不知道,那些差人是哪来的?”
听这意思,他却像是对此早有预料,更清楚知道来的究竟是哪路人马。
外面青绿牢吏言语一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句整话,直到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又听得有人呼喝搜捕,这才又急忙分辨着:“约略是我们刑部的人!可下官等人一向本分,这您老也是知道的,多半是有歹人从中作梗,让上面误会了什么!还请少卿大人为我等明辨清白!”
他原本说的忐忑,但目光扫见着一室的红烛喜庆,言语里便多了些期许与信心。
这些日子,自己对孙大人可是尽心竭力的伺候,昨儿更是保了一桩大媒,孙大人就算不记得自己的苦劳,总也不愿将这事儿公之于众吧?
正这般想,身后呼啦啦涌进五六个差人,擎铁尺、舞铁锁的围将上来,口中七嘴八舌的呼喝叫骂着:
“好孙子,可让爷爷逮着了!”
“跑、接着跑啊!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拿住了,莫让他再跑掉!”
眼见这番架势,那青绿牢吏身子往前一窜,翻身背靠着床沿,又回首指着窗上嚷道:“别过来!大理寺孙少卿当面,那个胆敢造次!”
看他死死贴住床沿的架势,错非顾忌床上还有个史湘云在,早就扑上去抱住孙绍宗的大腿了。
那些刑部来的差人听是孙大人当面,虽不知这位大人物如何会在牢中,但也不敢再莽撞行事,忙收了兵刃,你看我我看你,好容易推出个不情不愿的,上前施礼道:“大人,小的是……”
“无需多言,拿人吧。”
谁知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就摆摆手,云淡风轻的吩咐道:“留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莫再让人过来打扰。”
众差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那牢头拼死逃到这里,分明是有所依仗,却怎么会是这般结果?
那青绿牢吏也是一愣,随即忙喊道:“大人,下官是冤枉的啊!您应该知道的,下官办差一向勤勉,又怎会……”
“呵呵。”
孙绍宗又是一声嗤笑:“你做过些什么,本官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否则这些差人又是怎么来的?”
意有所指的说完,也不等那牢头想明白,便又示意差人们赶紧将其拿下。
那些差人们虽依旧是在云里雾里,但得了未来上官的再三吩咐,哪还敢怠慢分毫?
急忙一拥而上将那牢头锁了,推推搡搡的押了出去。
“孙少卿?!孙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孙大人、孙……您难道忘了,是下官帮忙,您才能将这侯门贵女……”
那牢头拼命挣扎呼喊着,渐渐从哀求转成威胁,孙绍宗却一概不予理会。
随着牢头的喊声渐行渐远,牢房中也重又恢复了宁静。
他淡然的收回视线,微觉胸口有些发痒,却是史湘云的呼吸所致。
略一沉吟,就抬手压在湘云头顶,把她往被褥深处推去。
湘云不解其意,反用力冒出头来,涨红着脸惶恐道:“他……他方才嚷的那些,若是传出去,怕是……怕是……”
到底还是缺了调教、少了默契。
孙绍宗心下暗暗失望,不以为意的哂笑着:“放心吧,我昨儿晚上就安排妥了,他就算喊破天去也是不怕的。”
湘云仍是惴惴不安,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倒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翌日。
都内忽有消息传开,说是大理寺卿孙绍宗因要调任刑部,为不负朝廷所托,常趁休沐时寻访刑部各司,提前熟悉刑部公务。
期间他偶然得悉刑部大牢弊案,于是不辞艰险深入其中,经过数次明察暗访后,派人敦请刑部连夜出兵,终将这群城狐社鼠一网打尽。
至于传闻中,孙大人与某女囚二三事云云,不过是以自身为饵,在贼人面前虚与委蛇罢了。
此系话本中常有桥段,莫说真伪难辨,就算果有其事,也不过是‘青天老爷体察民情’过程中的一香艳杂事而已。
说是佳话亦无不可,至多能苛责为荒唐,又岂能视为罪责劣迹?
更遑论被某些城狐社鼠当做保命的把柄了。
第978章 大幕【上】
晨时方过。
忠顺王裹着一身蟒袍玉带,罕有的端坐在前厅正中,双目紧闭,两手盘着串玛瑙,口中念念有词,却不曾有半点声音吐露。
这时就见王府长史周谟急匆匆奔了进来,几步赶到近前,正待开口禀报些什么,忠顺王便抢先发问:“王哲到哪了?”
“王阁老一刻钟前过了龙须桥。”
周谟随口答了,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道:“刚得着消息,贺阁老、吏部徐天官、户部尚书赵泓、大司马卢彦斌等朝中重臣,也都在赶奔太子府的路上。”
“嗯?”
忠顺王闻言就是一怔,前两日他风闻太子要在腊月二十七设宴,与朝臣们商议开春代为祭天的诸般事宜,就琢磨着主动登门,缓和一下叔侄两个的紧张关系。
可未曾想到,除了主持祭祀的阁臣王哲、礼部尚书屠严之外,太子竟还邀请了许多元老重臣。
这是要做什么?
现下皇帝可是抱恙在身难理朝政,难道说……
不对!
太子断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再说贺体仁、王哲几个也都是老成持重之臣,不可能舍了身家性命陪他发疯……
但要不是欲图大事,太子将朝中重臣悉数请去,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琢磨了许久也不得要领,他只好抬眼问道:“城中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这……”
周谟仔细斟酌了片刻,摇头道:“内卫外军都没不曾调动,巡检司也……对了,今儿一早刑部派人抄了狱神庙,说是孙老二微服私访夜宿天牢,查出牢子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
忠顺王不耐烦的一甩蟒袖,打断了周谟的禀报,又凝眉沉吟半晌,这才决然道:“不管那么多了,开春郊祭是大事儿,我这做叔叔的怎么也该帮他掌掌眼才是!”
说着,起身昂首而出。
周谟也忙取了紫貂团龙披风,追上前帮忠顺王披挂。
“末将见过王爷千岁!”
二人刚连体婴似的出了客厅,廊下就有人山呼千岁,忠顺王狐疑的斜了那人一眼,见是个身着二品武服的中年汉子,便不悦道:“今儿什么日子!怎得还往家里领人?”
周谟也瞥了瞥那武官,然后垫起脚尖一面替忠顺王系颈间的璎珞扣子,一面悄声道:“王爷,这厮是渤海水师提督,原本是想会同王子腾一起进京的,如今王子腾这一死,却是彻底慌了手脚。”
渤海水师提督?
之前为了逼迫高丽人站队,朝廷特地从东南调拨人马成立了渤海水师,在靠近辽东的近海海岛设立哨所港口,一则可以伺机袭扰辽东腹地,二来也方便掌控大周与高丽之间水路航运。
这原是军功、财路兼备的好差事,风险也远比孙继祖的锦州军镇要小的多。
怎奈这些军汉在东南野惯了,把高丽当成那些远邦小国一般予取予求,甚至屡有杀人越货之举。
可高丽与中土朝廷的联络从未隔断过,小半年的功夫,那抗议的国书就积了厚厚一摞。
错非正赶上皇帝病重,怕是早就被朝廷严惩了。
这次渤海水师提督想要会同老上司王子腾一起进京,多半就是为了消灾弭祸,却不曾想王子腾连京城都没进,就‘莫名其妙’的一命呜呼了。
将渤海水师的根脚、财力在脑中过了一遍,忠顺王脸上稍霁,却仍是正眼也不瞧对方一眼,抖开刚系好的披风,迈下台阶径自扬长而去。
周谟急忙赶上,眼见到了院子正中,这才回头冲那翘首以待渤海提督一指,又点了点空无一人的客厅,示意对方在里面安心等待。
……与此同时……
“近来城中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内阁首辅贺体仁盘腿坐在马车上,也问出了和忠顺王同样的问题。
贺家次子贺灌想了想,摇头道:“因陛下抱恙在身,城中倒比往年还要冷清些——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大理寺少卿孙绍宗在狱神庙里……”
说到这里,他见父亲微微摇头,便也顺势收住了话头。
父子二人面对太子突然的邀约皆是心有疑虑,眼下皇帝抱恙在身,身为储君更该谨言慎行才对,这般大张旗鼓的遍邀朝中重臣相会,实在是有驳常理。
而这份疑虑,又在太子府门前达到顶点——在那台阶上翘首以待的,除了满面红光的太子之外,竟还有大明宫掌宫内监裘世安!
自从戴权遭贬后,裘世安就取代他成为了御前最受宠的内宦,很多时候,都可以将之视为皇帝意志的体现与延续。
而如今他出现在太子府,似乎也意味着这次聚会得到了皇帝的认可,甚至是一定程度上的参与。
可如果……
裘世安今天代表的并不是皇帝的意志呢?!
贺灌心中惶惶,原本要起身搀扶父亲下车,可扶着车厢挣了几挣,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动弹分毫,眼见太子和裘世安迎下台阶,一时直急的大汗淋漓。
“阁老,子聪这是怎得了?”
这时就听裘世安离着丈许远,颇有些戏谑的笑道:“莫非也是在路上染了风寒。”
单这个‘也’字,便可知今早登门的宾客中,非只一人如此惶惶模样。
“小儿辈娇生惯养,倒让公公见笑了。”
贺体仁淡然回了句,骨瘦嶙峋的右臂弹出车外,正想示意车夫上前搀扶,谁知太子紧赶两步一把攥住,红光满面的笑着:“今儿着实冷了些,难怪子聪抵受不住——不过不妨事,孤府上正有位当世国手,当可为子聪妙手回春。”
贺体仁本欲推拒一番,怎奈太子那温热潮湿的手掌分外有力,只得一边半推半就的任他搀扶,一边连道‘不敢偏劳’‘愧煞老朽’。
下车后,他一面与太子、裘世安寒暄,一面暗中察言观色,发现裘世安言谈中依旧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戏谑,太子却是格外的精神焕发,几句谈笑间,那红彤彤的脸上竟似有暖雾升腾。
这时贺灌也下了车,父子二人在太子的亲身引领下来到客厅,就见里面早已是济济一堂。
趁着父亲与人寒暄的功夫,贺灌举目四望,就见朝中重臣、党魁尽皆云集于此。
只是……
大理寺少卿孙绍宗怎么不在?
他狐疑的又扫了一遍,却依旧没有看到哪道魁梧的身躯。
这却是奇了,那孙绍宗与太子素来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非但负责为其出谋划策,更是太子党中唯一的武力担当。
等等!
贺灌心下忽又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太子今儿是要兵行险着,来个直捣黄龙刺王杀驾?!
正常来说,这几乎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孙绍宗被誉为当世第一悍将,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攻破由禁军重兵把守的皇宫。
可如果裘世安也是太子的人呢?
这两者里应外合,未必就没有机会……
“诸位、诸位,请听孤一言!”
就在贺灌想入非非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嗓音,定睛看去,却原来太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主位正座前,满面得意的扫视四方。
等到大厅里鸦雀无声,才听太子继续道:“孤今日遍邀朝中重臣,非止为来年春祭做准备,更是为了请诸位见证一桩关系到皇家统嗣的大事!”
这话一出,大厅里就更安静了。
不少人面露仓皇之色,贺灌更是后脊背冰凉,两条腿战战兢兢的就要往下出溜。
太子果然是起了不臣之心!
他脑中甚至浮现出了一个影像:青天白日,孙绍宗提鞭擎枪,杀入宫门洞开的皇城之中!
第979章 大幕【下】
眼见四下里鸦雀无声,太子又缓缓扫视周遭,却见除少数几人外,余者不是垂首退避,便是谄媚以对。
虽然猜出对方多半是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但太子还是生出了顾盼自雄之态,尤其想到今日自己重展雄风后,就可一扫朝野上下的质疑、嘲讽,以毫无瑕疵的姿态继承皇统,然后将真正的血脉立为皇嗣,他那羸弱的胸膛就拔的更高了。
直到欣赏够了一众朝臣们惶惶不安的模样,太子这才继续道:“诸位勿需多虑,孤所说的大事,其实是……”
“忠顺王爷到~!”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而听说是‘铁杆保皇党’忠顺王突然驾到,厅中便有半数人忍不住向外张望——有那胆子小怕事的,甚至一面张望一面往角落里退缩,生怕接下来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正在意气风发之际,突然被人打断了性质,尤其来者还是最近与自己不睦的忠顺王,太子脸上顿时腾起不豫之色。
再看看两下里的骚动,太子心中的不快更甚,于是也懒得做什么表面功夫,在大厅中巍然不动,直到忠顺王在府丞的引领下走进大厅,这才象征式的往前迎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道:
“皇叔来的倒巧。”
“见过太子殿下。”
忠顺王见侄子如此倨傲,心下也是大为不满,但形势比人强,如今皇帝已经不可能再广种薄收了,眼前的阉太子虽颇具争议,却是当下唯一正统的继承人。
再加上这次本就是为了服软来的,故此忠顺王强压下心头怨气,正色道:“听闻殿下要商议开春祭天的事情,臣虽然未曾参与过朝政大事,但年年春秋大祭却从没有缺席过,就想着或许能帮殿下敲敲边鼓,打一打下手。”
说着,又深施了一礼:“还望殿下莫怪臣不请自来。”
旁的也还罢了,这两个‘臣’字着实听的太子快慰非常。
盖因忠顺王素来自持从龙有功,又深得皇帝崇信,即便是在太子面前,也惯以‘为叔’‘本王’自称,如今却‘匍匐’在自己面前口称臣下,实在是令太子长出了一口恶气。
当下有心缓和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今日必成定鼎之势,忠顺王这会儿过来说几句软话,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又何足称道?
再说了,他之前对自己诸多不敬,又岂是两句软话就能饶过的?
当下只是晒然一笑:“孤倒不缺什么敲边鼓打下手的,不过忠顺王既然来了,倒也可以在一旁做个见证。”
顺势却把‘王叔’换了称呼。
这热脸贴了冷屁股,把忠顺王直气的两腮突突乱跳,正不知该如何以对,不想太子又径自转身回到了主位前,把他孤零零丢在大厅正中。
感受着两下里投来的异样目光,忠顺王恨不能拂袖而去,从此与太子不共戴天——可想想眼下的形势,他还是咬牙忍了下来,默默的向着左首行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忽又听太子道:“在这里枯等也无甚用处,干脆诸位随孤去后园,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说着,又径自负手出了大厅。
忠顺王直觉得血往上涌,脸上**辣的滚烫,心火熊熊之中,他突的冒出个念头来:当初放弃夺嫡之争,助皇兄登临大位,难道竟是做错了不成?!
“王爷?”
这时贺体仁上前轻唤了一声,却是提醒忠顺王赶紧跟上去,不然厅中众人谁也不好越过他先行,这一来岂不是把太子晾在了外面?
就这样,忠顺王浑浑噩噩的打头,其余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出。
行行复行行,忠顺王就觉着一路上总有人聒噪不停,可心头百感交集楞是半句也没听清楚。
直到队伍在一座花园前被拦了下来,他这才晃过神来,继而发现周遭众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异常诡异,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贺体仁,一张老脸上也布满了莫可名状的微妙。
再就是身侧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个手捧拂尘的道士,正摆出一副傲然独立的嘴脸——仔细回想,方才聒噪不停的似乎就是这老杂毛。
“都准备妥了?”
太子红涨着脸,兴奋难抑的询问着。
跪在前面那人仰起头,媚笑道:“都妥了,只等着您和列为大人一到,便好戏开锣呢。”
忠顺王侧眼一扫量,却正是荣国府的落魄公子贾琏,此时‘他’细描了眉目,噙胭脂、抹腮红、缀花钿,体态风流竟似不下自家私宠琪官(蒋玉菡)。
尤其他本是王宫勋贵之后,即便真有不如处,落在旁人眼中也多了几分圆满。
可惜了的,倒让阉太子捡了便宜。
正自腹诽,太子就已经急不可待的闯入了园中,忠顺王忙紧跟在后。
进了花园斜行几步,就见前面出现一排怪模怪样的房子——说是古怪,倒不是型制方面有什么蹊跷处,而是门窗都被从外面封死,又裹了层厚厚的皮膜。
这神神秘秘的,却是为了哪般?
忠顺王心下狐疑,忍不住用余光打量旁人,却见大周朝的中流砥柱们一个个脸上‘奇形异状’,却又似乎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由得暗生悔意,早知道事有古怪,路上就不该魂游天外,现在好了,单单就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一面心下嗟叹,一面紧跟着太子步入那密封的厢房,就见里面灯火通明,又有一股灼人的暖意扑面袭来。
这也不知是怎么供的暖,正值酷寒却热的三伏一般,仅只是等待后面众人进门的功夫,忠顺王就出了一身大汗。
再看太子,却是早把披风袍子脱了,就套着一身白布袋似的亵衣,歪到在房间正中的软榻上,伸手一揽,便把不知何时凑过去的贾琏拉进了怀中。
似这般放浪形骸,平常肯定会惹得一众老臣非议,但今儿却出奇的无人质疑。
就连蒙在鼓里的忠顺王,看到这一幕也不觉得有什么旖旎,反倒三分怜悯七分耻笑——这阉太子,果然越是缺什么就越要显摆什么。
这时门帘一挑,又自外面走进三个六七岁的少女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羞怯怯的缩在墙角。
就听那道人扬声道:“这三名女子皆是童贞,诸位大人若有疑虑,可以随意验看。”
验看?
忠顺王闻言险些从嘴里喷出汗来,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最低也是从二品官身,你让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去验看这个?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然而让忠顺王没想到的是,几位朝中重臣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首辅贺体仁就站了出来,沉声道:“身为臣下,臣等原不该僭越妄为,但兹事体大,臣等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紧接着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竟是唤来贺灌等几个随行的年轻子侄,命其上前一一验看。
一番不敢赘言后。
贺灌几人纷纷确认无误,那道人把拂尘一招,四下里忽然就是一暗,却是屋内绝大多数灯烛都被遮蔽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则是西墙上映出的微光和两道摇曳的身影,通过轮廓不难分辨,那分别属于一对男女。
在忠顺王莫名其妙的之际,周遭有不少人已经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颇有些期待。
太子则不知从哪里捻了颗红色的小丸,喘着粗气混着酒水吞入腹中,没多会儿功夫,原本就红彤彤的脸庞上就又多了些亢奋的血色。
“怎么回事?!”
突的,他一声厉喝,却是见那‘影幕’里的两人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催逼起来:“怎么还不赶紧开始?!”
随着太子这一声催逼,对面也终于有了变化。
就见那女子的身影垂下头颈,也不知说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别的动作,男人仿似被激怒了一般,如同猛虎扑食似的冲上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脸颊!
这一瞬如兔起鹘落,尽显男人的刚猛与女人的静柔。
而在两者接近之后,原本身高看似相差不大的两人,也变得强弱分明,男人魁梧的身形几乎遮蔽了半个影幕,相比之下,女人则显得分外羸弱无助。
这有点意思!
作为资深lsp的忠顺王终于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一幕的期待与专注。
尤其……
那男人的身影,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的样子。
影幕上,女人开始拼命挣扎,男人则似苍鹰搏兔,轻而易举的将她控制在了原地。
接下来应该就是……
“殿下?殿下!”
就在众人屏息静待之际,贾琏却不知为何唤起了太子,惹的太子不耐又亢奋的呵斥着:“做什么?好好陪孤看着!”
“太子,您……您……”
但贾琏却非但没有消停,声音反而大了起来。
这下忠顺王也忍不住横了贾琏一眼,却见他正拼命抬起头,一脸惶恐的看着太子。
这阉太子做什么了?
这阉太子能做什么?
抱着狐疑和戏谑的心思,忠顺王悄悄往前凑了凑,定睛往榻上细瞧,不想这一看之下,却猛地瞪圆了双目,紧接着也忍不住脱口叫道:“殿下,你……你怎么吐血了?!”
这一生喊,终于驱散了屋内的旖旎,众人齐齐侧目,就见太子茫然起身,眼耳口鼻中皆有血线淌下,胸前的白色亵衣已是湿红一片!
第980章 潮起
广德十六年正月初六。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街面上早该恢复几分景气,但现如今非但百业萧条,更是满盈了一城的肃杀冷冽。
草草吃罢早饭,孙绍宗自后宅踱到前院,隔门扫了眼街上来回巡逻的禁军,本就未曾舒展开的眉头,纠结的愈发难舍难分。
距太子突然横死已有九日,他也在自家院里被圈禁了整整八天,可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免不了要感慨世事无常。
那天从大牢里出来,他就赶奔了太子府,三穿五绕到得园中,又等了许久才见太子妃珊珊迟来。
不过和上回不同,这回太子妃是冷漠异常,隔着正中的拔步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上回不是挺热情的么?
当时孙二郎还在心下腹诽,说她约莫是演惯了小剧场,驾驭不了‘大雅之堂’。
谁成想隔壁太子刚催了一嗓子,太子妃就把丁香小舌搭在牙床上,想要当场自尽!
也亏的孙绍宗反应快,一个健步上前捏住了太子妃的双腮,这才没让她香消玉殒。
本以为这就够让人意外的了。
谁知道就在孙绍宗头疼,该如何继续演完这出烂戏的时候,隔壁突然一片哗然,没多会儿的功夫就传出消息,太子‘误’服丹药气血逆行而亡!
也亏的他孙二郎经过见过,慌乱之下极力隐藏住了太子妃的身份,又助她越墙而走回到了后宅。
否则若是被人当场窥破‘奸情’,怕是非被冤枉成谋害太子的第一嫌犯不可。
当然,也未必就全是冤枉。
因为身处嫌疑之地,孙绍宗一直被勒令在家中禁足——主要是在场的重臣太多了,否则就不是禁足而是下狱了——并未参加事后的调查工作。
但这几日细思之下,一张面孔却是在他脑中愈发清晰,同时浮现的,还有那句郑重无比的承诺:
“二郎多半瞧不起我,但若是日后二郎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便是舍了性命也无妨!”
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七年前扬州偶遇时,谁又能想到那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花花公子,七年之后竟会有胆量行刺王杀驾之举?
再想想他这般做,多半是不愿自己在人前受辱……
孙绍宗心下感动之余,却又实在是无法消受。
摇摇头,甩去心下纷乱,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这眼见已经九天过去了,也不知皇帝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裁断——太子突然横死固然是大事,可对于卧病不起的广德帝而言,确认新的继承人,恐怕才是当务之急。
…………
皇城。
往日就依然戒备森严的乾清宫,此时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围的风雨不透。
居中偏东的寝室内,广德帝暗哑低沉的咳嗽声,持续不断的在殿内回荡着。
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勉力支撑着硕大的眼袋,死死盯着绢帕上被宫女慌张掩去的血红,直到那绢帕被宫女放进托盘内,由小太监捧出殿外,他这才缓缓闭上了双目。
“皇兄、皇兄!”
就在这时,一阵惊喜交加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撞入殿内,只见忠顺王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想要捧住广德帝的手,却似乎又怕弄疼了他,最后只是动情的呼唤道:“皇兄,你可算是醒了!”
广德帝又缓缓睁开了眼睛,认真的打量了忠顺王半晌,这才嘶声道:“原来是四弟你啊。”
“正是臣弟!”
忠顺王被他盯的有些发毛,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笑道:“皇兄您听闻太子噩耗之后,一连九日昏迷不醒,可把臣弟给急坏了。”
“是么。”
广德帝勉力笑了笑,却突然莫名其妙的问:“还有谁?”
“还有谁?”
忠顺王微微一愣,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狐疑道:“除了臣弟之外,再无旁人了啊。”
“凭你怕还不够。”
广德帝望向窗外,仿似能穿透重重阻隔一般,幽幽的道:“应该还有那两个老而不死的吧?”
忠顺王愣怔了一下,脸上的狐疑却渐渐散了,原本有些卑微的身子,也不知不觉的挺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和广德帝对峙着。
好半晌,他抬手轻轻一挥,屋内的太监宫女就全都默然退了出去。
“皇兄。”
忠顺王晒然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若是你醒过来,身边伺候的都是陌生人,也一样会察觉不对。”广德帝说着,幽幽一叹:“再加上头一个赶过来的人是你,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是……”
广德帝半睁的双目中射出些浑浊的寒芒:“你从未参赞过政务军机,即便有那老货相助,能够暂时隔绝内外,可一旦消息泄露,就不怕与朕这行将就木之人玉石俱焚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莫忘了,三营一卫的主副将官,不是曾在太上皇时获罪,就是曾参与过镇国公【太后娘家】一案,是绝无可能接受那老货卷土重来的!”
“届时若有人起兵勤王,你以为靠太上皇身边那些虾兵蟹将,就能够抵挡得住吗?”
“哈哈哈……”
忠顺王忽的大笑起来,摇头晃脑得意至极:“这就要多谢皇兄了,若不是你急着置王子腾于死地,臣弟怕还真未必有破局的法子!”
“王子腾?”
广德帝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念叨着:“王子腾、王子腾、和王子腾有关?”
忽的他睁大了眼睛,脱口道:“渤海水师?!”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法眼!三天前,渤海水师两万五千人马已自辽东南下,不日便将经天津卫抵京,届时内有太上皇钦点,外有大军依凭,再加上太子横死、太孙身份存疑,还有何人能阻止本王兄终弟及、顺天应命?!”
面对意气风发的忠顺王,广德帝头一次漠然以对。
好半晌,才叹息道:“你我兄弟本是一母同胞,几十年君臣相得从无嫌隙,何至如此?”
“哈哈……”
忠顺王又是哈哈一笑,只是眉目间却比方才多了些狰狞:“何至如此?我原本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皇兄你争什么大位,可他一个阉人,又是晚辈,不过顶着个储君的名头罢了,竟然就敢对我百般羞辱……”
“那毕竟是你的侄儿,何况……何况他也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
忠顺王猛地一扫袍袖,几乎就打在广德帝脸上:“他死之后,岂不是要轮到那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小野种做储君?!难道你还想要我像个奴才似的,跪倒在一个四岁的小野种脚下扮丑卖乖?!”
他剧烈的喘了几口粗气,直到渐渐平复心情后,才又冲广德帝随意的拱了拱手:“皇兄,你就在这里安心过几天清净日子吧,臣弟还有要事在身,少陪了。”
说着,转身向外就走。
“老四!”
广德帝勉力侧转身子,咬牙道:“你当真如此绝情?!”
“绝情?”
忠顺王转回头,见广德帝嘴角噙血,面带凄楚与哀求,心下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反而骤的升起些快意来,忍不住又戏谑道:“臣弟怎会是绝情之人?我已经将当初那几个妃嫔,重又安置在景仁宫里,等皇兄宾天后,臣弟会时不时与她们一起追思皇兄,说不定还能帮皇兄你完成多子多孙的夙愿呢!”
“你……你……”
广德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咬牙半晌,突然问道:“贤德妃也在其内?”
“自然!”
忠顺王理所当然的道:“她是最能生养的,孤怎忍心将她独自留在冷宫之中?”
再次拱手:“皇兄,臣弟告退。”
说着,又转身扬长而去,可这一次却仍是没能顺利走出殿门,就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王爷、王爷!出大事了!”
那小太监嚷嚷两声,又贴近忠顺王耳语起来。
忠顺王只听了两句,就面色大变,脱口叫道:“这怎么可能,那里明明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小太监满脸苦相的再次耳语,没说几句,忠顺王就一把搡开他,狂奔出去大吼着:“来人,快来人啊!”
殿内。
广德帝努力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纷乱声。
不久后,他脸上渐渐绽出笑容,随着笑容越来越盛,嘶哑的笑声再也遮拦不住,直笑的口鼻间皆有血沫飞溅,也不肯停歇片刻。
第981章 风涌【上】
年前雪下的不少,这年后也没消停。
刚过巳正【上午十点】,外面便又星星点点的飘起了雪花。
因问清楚二爷正在前院廊下徘徊,几个妇人就张罗着翻出了毛料大氅,推今晚当值的邢岫烟去送。
等邢岫烟领着丫鬟篆儿赶到前院时,却见孙绍宗立在院子当中,正手搭凉棚往东北方的天空张望。
邢岫烟吩咐篆儿留在廊下,一手环了大氅一手提起裙角,快步来到孙绍宗身边,踮起脚温柔的为孙绍宗拍去肩头积雪,同时奇道:“二爷这是瞧见什么了?身上积了这许多雪,也不知抖落抖落。”
“没什么。”
被她惊动,孙绍宗这才收回了目光,抬手胡乱扫掉头顶的雪花,嘴里说着没什么,脸上的疑窦却未曾消减半分。
邢岫烟也不追问,默默为他披上大氅,又道:“姐姐们让人备下了驱寒的热汤,爷要是还不想回后宅,我就让篆儿送到前院来。”
“用不着。”
孙绍宗把手一摆,顺势捞起邢岫烟的柔荑,边走边道:“爷又不是那弱不禁风的,且让她们温着,等中午摆桌上解酒用。”
邢岫烟柔声应了,一面随着孙绍宗往廊下走去,一面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门外,荣宁二府和保龄侯府的境遇还历历在目,现下自家被官兵团团围住,即便是个沉稳性子,她心下其实多少也有些忐忑。
不过这等事儿,妇人家再怎么多嘴也是无用,也只能由着男人去想办法解决——幸好自家二爷是个靠得住的,不似荣宁二府的男人那般全无半点担当。
想到这里,她手上也不禁增了些力道,感受着男人的厚重与温热。
“咦!”
这时,她忽然轻咦了一声,刚转回来的目光,又重新望向了大门外。
“怎得了?”
孙绍宗纳闷的停下了脚步。
就见邢岫烟抬手指着外面道:“二爷快看,守门的官兵不见了!”
“嗯?”
孙绍宗顺势望去不禁也是一愣,按说门前就算撤岗,也该先知会他一声,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就……
不对!
并不是悄无声息。
恰好相反,当孙绍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门前,立刻就听到了街角的呼喊叫骂声,而这些声音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升级成了厮杀打斗的动静!
“王进!”
听到这动静,孙绍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回头吼了声:“去把我的兵器抬来!”
等门房王进应了,这才大步流星的到了街上。
抬眼望去,就见十余丈外正有两拨人马斗做一团,其中一伙是负责看守孙府的巡检司官兵,另外一伙却是巡防营的兵马。
巡检司的兵马约有六七十人,巡防营则至多不过七八人,彼此相差十倍,可却是巡防营的人在发动攻势,巡检司在被动防御。
这是因为巡防营的人马都是披甲精锐,为首之人更是勇不可当,即便面对十倍之敌,竟还能迫的对方节节后退。
是沈炼?!
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而且竟然还敢冒大不韪,在京城重地与巡检司火并!
莫非……
是太子一案又有什么异变,朝廷有意拿自己开刀,所以他特地来通风报信?
可这也说不通啊?
如果来的是卢剑星,这种假设或许还能成立,但这沈炼虽也屡受自己提携,却是个素有心机的主儿,真要是朝廷下定决心要杀自己,他多半也只会撇清关系,又怎肯冒死来救?
心下狐疑不解,孙绍宗也就没有急于靠近。
不过这时那沈炼也已经扫见了他魁梧的身形,奋力一刀搪开周遭几个巡丁,扯着嗓子吼道:“孙大人!三刻钟前有东西从宫中飞出来,模样与当年义忠亲王所乘之物差不多,之后没多久三营一卫都得了上谕,让所有将士原地固守不得妄动!这其中必有蹊跷,怕是宫中有变!”
义忠亲王当初所乘?
那不就是热气球么!
想想之前自己在空中发现的奇怪黑点,孙绍宗立刻和沈炼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宫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异变!
因为即便是当初义忠亲王出逃,皇帝也只是勒令三营一卫的兵马就近围住,不得任意与其接触。
现如今同样的情景再现,上面却勒令三营一卫原地固守不得妄动,这岂不是说,那热气球上有比义忠亲王还了不得的人物?
但以义忠亲王的影响力,整个大周又有谁能在他之上,且又这般不可接触?!
总不会是皇帝在上面吧?
真要如此,迫使皇帝独自乘坐热气球离宫的原因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孙绍宗再不迟疑,迈开大步奔向战团,到了外围扯过路边一匹无主的战马,掐脖颈托马腹高高举过头顶,照准乱战中一块空处就掷了过去!
那马儿口中嘶鸣四蹄乱蹬,在空中划过两丈来长的一条弧线,砰然一声砸在地上,直摔的口鼻间热血乱喷,一条后腿诡异的折在身下,浑身抽搐痉挛,显然命不久矣。
长街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孙绍宗抖抖散乱的披风,漫步走向沈炼,挡在前面的不管是巡检司的巡丁,还是巡防营的官兵,都不由自主的放低兵刃,潮水般分开左右。
等到了沈炼身边,就见这精明汉子微微带喘,脸绷的几乎僵硬,唯独一双招子烁烁生辉。
那是野心的光芒!
孙绍宗一瞬间就读懂了沈炼的心思,无外乎是‘富贵险中求’,想搏一搏救驾、从龙的不世之功。
冲沈炼微一颔首,随即他四下里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为首的巡官头上,朗声道:“方才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本官有心前去查个究竟,尔等若是怕本官畏罪潜逃,不妨便一同前往,如何?”
那巡官不过是奉命在这里看守,何曾想到会撞倒这等事情?
一时直慌的张口结舌,如何还能给出答案?
就在这时,从孙府里奔出两个家丁,前背后扛抬来柄硕大的宝剑。
及到近前,有几个巡丁下意识想要阻拦,可用余光扫了扫那地上哀鸣的战马,又不约而同的收住了势头。
孙绍宗抄起霜之哀伤随手一抡,凌冽的狂风卷起飘雪,隔着两丈多远依旧扫的那巡官脖子发凉。
与此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孙绍宗更为冰冷的逼问:“究竟是要与本官同去,还是……”
“同去、同去!小人等皆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第982章 风涌【下】
【4300字,所以晚了点儿】
皇城东南。
一至步骑混杂的散乱队伍,正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行军。
沈炼回头看看越拖越长的队尾,原本就焦躁的心情又添了三分急切,忍不住策马赶上为首的孙绍宗,建议道:“大人,皇城附近既然没有那热球的踪影,又不见宫中派出的兵马,显是已经飞的远了,咱们何不舍了这些三心二意的巡丁,轻骑疾驰追上去,总好过受再他们拖累!”
他之前从孙绍宗嘴里听过‘热气球’的称呼,却记得不是很真切,于是便以热球称之。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俗话说‘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向来也是个沉稳老辣的,怎么也这么沉不住气?”
沈炼无言以对,苦笑着咽了口唾沫,他也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可眼下这种状况,又有几个人能像孙大人一般稳如泰山?
他却不知孙绍宗收回目光后,远眺着乱雪纷纷的天空,心下也是焦躁的几乎难以自制。
这场雪虽然不大,却足以掩去街上的足迹,偏又刮的是忽东忽西或南或北的微风,想要凭借风向判断热气球的去向也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飘落的雪花影响了能见度……
大概也只有派人挨家挨户询问那些闭门不出的百姓,才有可能确认正确的追寻方向。
可是……
孙绍宗也回头扫了眼那些散沙一般的巡丁,心下是百般为难。
沈炼带的亲兵本来就少,之前强闯时以少敌多,几乎是人人带伤,自不好派他们沿街寻索,所以只能动用后面这些巡丁。
可巡丁们都是被他强行裹挟来的,真要撒出去,估计还不等找到热气球的踪影,就先跑的没影了。
失策!
早知道就应该召集些家丁跟来的。
左右为难了许久,眼见前面又是个十字路口,孙绍宗一咬牙,还是决定把巡丁们撒出去探路——如果不能在热气球落地前赶过去,即便这些巡丁一个不少又有什么用处?
“大人、孙大人!”
恰在此时,斜下里忽有数人打马而来,领头的锦袍玉带镶金嵌银,偏肩头缀了两块扎眼的补丁。
“洪九?你怎会在此?”
认出来人正是当初自己提拔的乞丐保正,孙绍宗心下一动,忙打马迎了上去。
双方凑到一处,洪九急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道:“听说大人您受了太子一案的牵连,小人心下实在难安,就派了几个手下去您府上附近守着。”
说到这里,他探头看了看从后面赶上的沈炼,又继续道:“沈千户闯关的时候,他们几个都看了个真切,所以……”
“废话少说!”
孙绍宗打断了他的言语,催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不会就这么几个吧?”
“后面百十人马上就到!”
洪九胸脯一拔,傲然道:“另外小的已经命人通知内外城十二家保正,说是您要追查朝廷钦犯,一个时辰之内约莫能调动上千人马!”
“好好好!”
孙绍宗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也实在是没想到,当初为了解决城中乞丐为恶的一步闲棋,今日竟能有这般回报!
不过洪九区区一个乞丐头,竟能在短短把时间在京城拉起上千人马,显然已有尾大不掉之势——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只恨人少,怎会嫌多?
等那丐帮后队赶到,孙绍宗立刻下令两丐杂一个巡丁,分出三十余队人马,自东皇城东南沿街叫门,寻问之前有无官兵过境。
众乞丐们虽然被官方半收编,平日担了些防治的差事,可归根到底仍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平素里受惯了各种白眼,现如今得了孙大人撑腰,身边又有巡丁为依凭,自是个顶个抖足了威风。
不少人专找那大户人家搅扰,一时直闹的鸡飞狗跳。
此间陆续又有‘丐帮弟子’赶到,使得搜寻队伍逐步扩大。
两刻钟后果然得到了确切消息。
孙绍宗立刻率队沿路追索,一路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眼见到了外城灵椿坊左近,忽有本地乞儿来报,说是前面有四五百龙禁卫,正散开了四下里搜索。
孙绍宗忙下令收拢队伍细问究竟,得知那些官兵一面四处搜寻,一面不住往天上张望,便猜出约莫是因飘雪遮蔽视线的缘故,宫中派出的龙禁卫也追丢了热气球。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沈炼也得出了同样的答案,之前耽误了这许多功夫,他唯恐那热气球已经落入敌人之手,现下听闻对方也追丢了,心下顿时大为振奋。
孙绍宗略一沉吟,立刻下令道:“你把所有巡丁集中到一处,整理好队列——然后再挑些身强体壮的乞丐,缀在队伍后面以壮声势。”
“末将明白!”
随即他又吩咐洪九道:“你寻几个机灵点儿的手下,想办法弄清楚那些龙禁卫的首领在什么地方!”
“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两人分别领命。
又花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沈炼这边儿勉强凑出了三百多人的队伍——毕竟乞丐们是以老弱妇孺为主。
也幸亏是在雪中,能见度比较低,否则一眼就能看出队伍后面净是些滥竽充数的主儿。
这时洪九那边儿也得了准消息——主要是那五百龙禁卫里,就只有一名被拱卫起来的文官。
随着孙绍宗一声令下,队伍再次进发,因要维持队列,又要时时根据洪九的情报改变行进路线,足足又用去小半个时辰,这才与龙禁卫的队伍遭遇。
前几次对面都是小股人马,自不敢与这边对抗,只是远远吆喝几声,没得到回应就快速撤去了。
就这样又行出将近一里半,才终于和对方的核心人马撞到了一处。
因之前早就得了禀报,此时对面也收拢了能有两三百人,为首一个蓝袍文官骑在马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的粽子仿佛。
“来人止步、来人止步!”
“你们是哪里的队伍,难道不知道圣上有旨意,三营一卫都要原地固守不得擅动么?!”
对面几个哨骑上前吆喝,孙绍宗一概不理,直到双方相距不远,这才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巨剑。
“列阵!”
两侧沈炼的亲兵毫不迟疑的拔出了武器,后面的巡丁们却是心思各异,稀稀落落、犹犹豫豫的,最终也不过是有半数人举起了兵刃。
好在能见度低,对面一时倒没察觉出异状,见这边已经列阵,也忙慌里慌张的严阵以待。
孙绍宗这时又策马往前踱了几步,平伸着霜之哀伤喝道:“本官是大理少卿孙绍宗,你们是那里的队伍?为首的又是哪个?给本官上前答话!”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孙绍宗穿越已近七载,不敢说是威震华夏,但京城官民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尤其他以勇力冠绝于世,在军中威名最重。
眼下这一亮相,对面立刻就传出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是孙十万?!”
“竟是孙十万当面!”
“怎么会是他?!”
去年去南疆送亲时,孙二郎曾以一己之力扭转茜香国的局势,又顺势坑杀真蜡等国一部分联军——至于替茜香国攒了个太子云云,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凯旋回京后,他就添了个‘孙十万’的雅号,取一人可抵十万兵之意。
只是这新绰号听起来,总让孙绍宗有些别扭。
闲话少提。
却说对面纷乱片刻后,忽有一骑越众而出,却并非是领头的文官,而是一名龙禁卫百户。
这百户缓缓打马上前,打量着孙绍宗手中的巨剑,先吞了两口唾沫,这才大声质问:“孙大人眼下应该在家中禁足待查,却怎得跑来外城干扰我等军务?”
“哈哈!”
孙绍宗嗤笑两声,又策马往前逼近几步,厉声道:“本官是否在家中禁足,也是你一个区区百户能够过问的?我且问你,你说本官干扰你等军务,却不知你等究竟有什么军务在身?!”
“这……”
那百户本就气虚,被孙绍宗拿身份一压,心下愈发的慌张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后面坐镇的文官,见对方并无半点回应,只好硬着头皮道:“卑职等人是奉圣命差遣,至于具体是何军务,却不便告诉少卿大人。”
“圣命差遣?圣旨何在?没有圣旨,传旨的宦官何在?这般兴师动众从宫里出来,又严令三营一卫不得妄动,总不会连个监军的太监都没有吧?!”
面对孙绍宗这一连串的质问,那百户直慌得满头大汗,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频频回头,期望那坐镇的文官能给些提示。
“当真没有?”
孙绍宗原本也只是试探,见对方竟真的拿不出凭证,立刻乘胜追击道:“既如此,本官就不能坐视不理了,要么你们暂且停止扰民之举,请宫中正式赐下旨意;要么就接受本官麾下官兵的监督,让他等从旁协助!”
“这……这……”
那百户脸都白了,干脆也不回头了,直接拨转马头求助的望向那文官,可那文官虽然看上去也有些焦躁,但仍旧不肯出面对答。
孙绍宗也没给他们继续沟通的时间,等了片刻见对面没有回答,立刻不容置疑的下令道:“依本官看,也无需再惊扰圣上了,两家合在一处便罢——即便日后圣上怪罪下来,也由本官一力承担!”
说着,把霜之哀伤往前一招。
沈炼立刻大声喝令:“向前、向前!”
左右亲兵自是毫不犹豫催马向前,后面巡丁虽是百般不愿,可无奈后面两百多个乞丐不明深浅,都亢奋不已的鼓噪向前,裹挟着他们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眼见两下里越离越近,对面龙禁卫队伍就开始骚动,那当中的文官也吃不住劲儿了,突然纵声尖叫起来:“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前排的龙禁卫闻言,有不少都下意识的挺起了兵刃,后排见状也都有样学样。
沈炼和亲兵们倒还罢了,后面巡丁却那肯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当下都拼命往后挤,哪怕退不了,也不肯再前进半步。
眼见如此,孙绍宗眉眼显出戾色,在马上爆喝一声:“哪个敢拦?!”
说着,催马驰出阵来。
在对面如临大敌之际,他又都兜转马头想着左侧一段的院墙冲去,迎着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猛然将手中的霜之哀伤横扫了出去。
轰~
就听得一声巨响,百十斤的重剑拍在那院墙上,登时就激的砖瓦横飞烟尘四起,等到尘雾消散时,那院墙已然塌去了一丈有余!
残垣断壁前,孙绍宗横剑睥睨,冷笑道:“尔等既无圣旨,又未见监军宦官,如今又对本官推三阻四,甚至刀剑相向,如此这般究竟是官是贼?!”
“是官,就乖乖接受本官从旁监督,不要妄自扰民;若是贼,那就莫怪本官剑下不留全尸了!”
他横剑而试,半晌见对面战战兢兢交头接耳,却无半个再敢出头,便再次把霜之哀伤往前一招。
这次队伍缓缓向前,龙禁卫们面面相觑,却再也鼓不起方才的勇气。
其实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影影绰绰的猜到,这回多半做的抄家灭门的‘买卖’,可上面毕竟没有挑明,所以心中难免存有侥幸,因此也就少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如果孙绍宗摆明车马是来平叛的,说不定还会激起他们的血性,可孙绍宗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从旁监督。
再加上‘孙十万’威名赫赫,众人都觉得真要打起来自己这方毫无胜算,自然也就没人敢做出头鸟了。
眼见双方连成一处,对面那文官又忍不住呼喝了几声,可惜却是全无用处。
甚至他想要退缩时,一些龙禁卫还有意无意的挡住他的去路,逼得他不得不直面孙绍宗。
“哈哈!”
孙绍宗在沈炼等人的簇拥下,来到那文官身前,等看清楚这人的相貌时,禁不住哈哈一笑。
原来这人竟是忠顺王府长史李通!
按常理而言,宫中派出的队伍说什么也轮不到他来做主,可这种事偏偏就发生了。
这几乎已经坐实了宫中有变!
“你……你……”
李通垂头丧气的与孙绍宗对视着,有心说几句硬话,可扫见孙绍宗手中那门板似的巨剑,嘴里的舌头顿时就软了。
嗫嚅的低下头,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两下里有人鼓噪叫嚷:
“他们队伍后面、后面都是百姓!”
“什么百姓,分明就是一群要饭的花子!”
“也就几十个能打的!”
李通愕然抬头,他身边约莫有三百来人,附近还散着近两百,如果孙绍宗身边只有几十人的话,未必不能抵挡。
其实他要是知道,真正能打肯打的就前面那六七个亲兵,怕是更要悔的肠子都青了。
“怎么?”
孙绍宗提起霜之哀伤,斜藐着李通以及李通周围的几名将官,哂笑道:“现在想后悔了?”
那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霜之哀伤上,然后那百十斤的分量,似乎就顺着视线压到了他们肩头,使得他们不约而同的矮了半截。
第983章 渐落【上】
外城东南,左安门。
时近正午,孙绍宗坐在离门洞不远的凉棚内,与他同桌的就只有此地的城门吏。
城门吏是守门官中的副职,位在城门领之下,分属正七品武职。
此时周遭莫说六品的百户,就连五品的千户也站着三个,虽没有半个人会正眼瞧他,可那城门吏依旧如坐针毡一般。
几次想要起身侍立,可看看对面孙少卿貌似悠闲,却紧攥着霜之哀伤不放,两条腿就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就在他第六次尝试站起来的当口,从城门洞里大步流星奔出一人,离着老远就嚷道:“大人,这城内个顶个封门闭户的,城外关厢倒还热闹的紧,小的让人在城外置办了些酒菜,您先将就着用一些吧。”
就见他九根指头端来个偌大的托盘,上面摆着三碟两碗,还有壶雾腾腾的热酒。
拿茶水烫了筷子,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等孙绍宗接过去后,这才又禀报道:“城外暂时还没发现热气球的踪影,不过倒是听说天上曾掉下几封血书,只是不知被什么人给捡走了,小的已经专门安排人手去找了。”
血书?
孙绍宗闻言眉头一皱,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一则热气球肯定已经飞出城区了,二来既然通过丢下血书传达了讯息,热气球上的人多半就不会急着降落。
这要是一口气飘出个百十里,自己还上哪儿踅摸去?
至于那些所谓的血书,即便能够找到,恐怕未必能起多大的作用——毕竟这玩意儿又不是虎符,哪有什么严丝合缝的法子,能让人当场确信它不是伪造的?
心下焦急,可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他慢条斯理的夹了一筷子驴三件,咀嚼吞咽完了,这才吩咐道:“城里留些老弱妇孺,其余的都撒出去吧。”
现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就只有人海战术了。
好在陆续从城中各处赶来的乞丐,已经有小两千人了,抛去其中最不堪用的老弱病残,也能撒出去一千五百人。
再加上混编在乞丐堆儿里的龙禁卫,刚好也能凑齐两千之数。
洪九恭声领命,原本还想跟沈炼商量一下具体细节来着,可转了一圈也没能找见沈炼,暗琢磨着对方大概是被派了别的差事,只好咬牙一力承担下搜索重任。
…………
皇宫西苑。
忠顺王风风火火闯入殿内,却见太上皇正托着个金丝珐琅的鸟笼,逗弄只学舌的鹦鹉,心下不由得又急又气,直恨不能上前劈手夺过来,一脚从窗口抽射出去。
不过这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他快步凑到近前,躬身陪笑道:“父皇,外面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见太上皇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好继续强笑道:“那大理寺少卿孙绍宗简直是丧心病狂,竟裹挟着负责看守他的巡丁,强吞了咱们派出去的人马,又发动了城中许多乞丐四下里乱搜!”
再看太上皇,仍是在那里嘬舌逗鸟。
忠顺王真的急了,忍不住催问道:“父皇,咱们究竟该如何应对,您总得拿个主意啊!”
太上皇淡然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应对?”
“调虎贲营进城平叛!那孙氏兄弟在龙禁卫、神机营、巡防营中广有人脉,就连五成兵马司右帅仇英与他家也是通家之好,唯有虎贲营一直驻扎在城外,自仇英调任之后,就未曾与孙家有什么瓜葛!”
这番话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斟酌好了的。
太上皇闻言,再次把注意力转回了鸟笼,口中混不在意的道:“玉玺本就在你手上,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放手去做就是了,难道还要为父帮你代笔不成?”
忠顺王被噎的有些无语,不过马上又亢奋起来:“这么说父皇您同意了?既如此,还请父皇调拨一个老成持重的宦官,前往虎贲营传旨!”
之前他为防太上皇贪权,特意让李通带队去宫外搜捕;可眼下遇到挫折,就又指望着太上皇的人能顶在前面了。
好在太上皇并未计较什么,当下就在殿内挑选了一名近侍,吩咐他任凭忠顺王差遣。
忠顺王自然大喜,急忙命人伪造了一道圣旨,由那太监携了赶奔城外虎贲营驻地。
书不赘言。
却说那太监一路疾驰赶到虎贲营,向虎贲营提督宣读了圣旨后,那提督倒也并未推辞质疑,只说是仓促之下,要捉的还是孙十万这样的当世猛将,怎么也要做些准备才好出兵。
说完,就表示要去点选精兵强将,请宣旨太监在大帐稍候片刻。
但那宣旨太监左等右等,也不见虎贲提督回来,忍不住走出大帐,向门前的亲兵打探究竟。
可两个亲兵却是一问三不知,只会劝他稍安勿躁,静候提督大人回来。
传旨太监心下愈发焦躁,有心闯营寻人,但这虎贲营规模颇大,不知就里如何能找到对方?
正无能狂怒之际,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几个官兵押着个文官,已经来来回回在大帐前走了好几圈了,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宣旨太监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大帐亲兵。
“你说那人啊。”
却听那亲兵道:“是巡防营送来的,说是什么忠顺王府长史李通——当时那巡防营的官还满口胡咧咧,说什么宫中有变,有人要谋反啥的,我们大帅哪里肯信?当下就把他们赶出了大帐!”
说着,向那几人抬手一指:“你瞧,这还赖着不肯走呢!”
传旨太监听到这里已是面色大变,他虽算不得聪明,却也能看出这是专为自己演的一场戏。
有李通作为‘人证’,虎贲提督虽还不至于完全倒向那孙绍宗,可对于宫中传下的旨意,多半也会心存疑虑。
可刚才那虎贲提督却是只字不提,反一口应允下来,然后就不见踪影了。
显然,对方是准备施展拖字诀,且看后事如何发展,再选择站队不迟!
想通了这节,他也明白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也无甚用处,说不定拖久了还会有性命之危,于是匆匆丢下两句催促之言,又自称还有要事在身,便打马扬鞭逃回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