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1章 才自北返、又下疆南
广德十四年九月初八,寒露。
刚吃罢早饭,阮蓉便引着众姐妹到了浣衣房,穿行在一条条晾绳之间。
行至几件皮料衣裳处,阮蓉止住脚步,搭手上去试了试,随即摇头道:“茜香国没这么冷,反倒是湿气极重,这样不透气的毛料大衣裳不带也罢。”
后面晴雯刚将这话记录在案,不想阮蓉又改了主意,迟疑道:“算了,还是带上两件有备无患的好就不知带上这许多行李,路上方不方便。”
“姐姐多虑了。”
后面平儿接茬道:“爷这次是做赐婚使,光随行的女眷就不下几十人,就算咱家轻车简从,难道还能带着她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不成?”
上月底,伺候完王熙凤的月子,尽完主仆之谊后,平儿就正式过户到了孙家。
因承袭了香菱的三间西厢,平日与阮蓉在一个院里轮马勺,倒比早嫁来半月的邢岫烟,更显熟稔融洽。
却说阮蓉听了这话,心下顿时释然,又环顾左右,见尤二姐、香菱、邢岫烟、平儿几个都围在周遭,随手将袖子一挥,道:“行了,妹妹们也别都守着我,咱们各人进各人的心意等你们拣选好了,再一并登记造册不迟。”
众女见她发了话,也就一一告罪散去,各自引着丫鬟挑拣行装。
原是想打发走众人,也好仔细为孙绍宗寻几件称心如意的行头,谁知身边这一清静,阮蓉反倒失了兴致。
有一搭无一搭的游逛拣选着,心下千头万绪,竟是纷沓而至。
三天前,南安太妃自内廷传出谕旨,收荣国府三小姐贾探春为义女,赐封仁和郡主。
两日后,朝廷应茜香国所请,将仁和郡主下嫁彼国太子,约以永好。
而曾任驻茜香国武官的孙绍宗,自又当仁不让的,被任命为赐婚使,总揽此次和亲事宜。
得知这一消息,阮蓉心下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孙绍宗这次南下,自然能查访到父亲的音讯。
忧的却是茜香虽降,真腊国却还在负隅顽抗,听说月前还派了一批刺客,试图诛杀弃信背盟的茜香国女王母子。
而茜香国内部,也不乏坚定的主战派,仍在寻找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风口浪尖上被派去和亲,自是免不得要有些波折险阻。
“姐姐,你瞧这件如何?”
正思量着,平儿忽然捧了件长衫,寻过来请她掌眼过目。
阮蓉收了心绪,将那长衫稍一扫量,却不禁哑然失笑:“妹妹从哪寻了这么件出来?这等花俏的南人样式,咱们爷可瞧不上。”
话音未落,旁边又闪出个尤二姐来,手上捧着的,亦是一件花俏的锦袍。
阮蓉不觉有些诧异,要说平儿刚过门不久,摸不清孙绍宗的喜好,倒还情有可原,你尤二姐怎么说都是屋里的老人儿了,怎得也这般稀里糊涂?
“姐姐,我们这可不是给爷选的。”
这时就听尤二姐笑道:“听说茜香国那边儿,最时兴这样明艳的款式料子,我们便各自寻了几件,准备托爷带过去,也算是帮着姐姐一起进进孝心。”
话音未落,侧后方香菱又扯着邢岫烟过来分说:“这事儿还是邢妹妹先提起的!”
尤二姐瞟了香菱一眼,有些不快的抿着嘴,却未曾再说什么都说是远交近攻,偏她与邻近的平儿十分和睦,倒对邢岫烟横竖看不顺眼。
而阮蓉见她二人也各捧了些锦缎,眼中忍不住就有些婆娑。
她郑重的深施了一礼,正待同姐妹们道出几句体己话,不曾想忽有个婆子飞奔而来,说是大太太那边儿也备下了些东西,请她过去拿个主意。
没奈何,阮蓉只得又施了一礼,随那婆子去了贾迎春处。
等她携带诸多物事,自大房出来的时候,却已然将近正午了。
因此回到自家小院,阮蓉就先吩咐灶上,备下一桌小宴,又命人召集众姐妹过来吃酒,好在席上聊表谢意。
等铺排好了这些事儿,她才去了西头屋里,准备探视尚在襁褓之中的次子。
不想挑开帘子进了屋里,却见孙绍宗正在那摇床旁,以手支额的沉思着什么。
阮蓉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可等凑到近前,还是不可避免的惊动了孙绍宗。
孙绍宗抬头撇了一眼,看清来人是谁,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摇床内沉睡的儿子。
阮蓉便默不作声的,就近寻了个春凳陪坐在旁,望着孙绍宗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孙绍宗看不过去,主动问道:“怎得了?是不是岳父那边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阮蓉摇了摇头,昨儿她就写好了家书,要叮咛托付的,也早都说过了。
可即便如此,心下却依旧难安。
她又不愿意让孙绍宗担心,故而顺嘴儿叉开话题反问:“爷方才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
孙绍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手环住了阮蓉的双肩,一手探入摇床里,轻轻触摸着次子脸上的细绒,口中笑道:“这两日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
“是什么小说?”
“那书中的主角,也曾做过赐婚使,不过这桩婚事的结局嘛……”
脑中闪过某韦姓赐婚使的经历,孙绍宗不由得又是嘿嘿一笑,却不好同阮蓉细说此中究竟,于是改颜叮咛道:“我这次南下,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家中就全赖你支应了旁的倒没什么,尤氏现如今已经有了身孕……”
“尤家妹子怀上了?”
阮蓉闻言一愣,脱口道:“怎得没听她提起半句?”
孙绍宗嘿笑道:“她没怀上时,恨不能整日把孩子挂在嘴边儿;这眼下真的有了身孕,却又怕把孩子吓走了,故而前天确诊之后,也没敢声张。”
这只是表面的理由,事实上尤二姐对阮蓉隐隐有提防之意,生怕她为了巩固一家独大的局面,趁着孙绍宗不在家中暗施毒手。
而孙绍宗虽然相信阮蓉不至如此,却也不会傻到在她面前剖析清楚。
三言两语带过,又叮咛她好生看顾之后,那拢在肩头的禄山之爪,便悄没声的往胸前滑落。
眼见捉个正着,却又被阮蓉反手摁住,娇嗔道:“爷可别乱来,这大中午的,我还请了姐妹们一起过来吃酒呢!”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怕的?且先和我洗个鸳鸯……”
叩叩叩~
还不等把话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阮蓉急忙乘势脱身。
孙绍宗意犹未尽,便没好气的到了门前,挑帘子向外一瞧,却是石榴侯在外面。
“又怎么了?”
“太子请您去赴宴!”
啧~
这点儿上,才派人来请……
莫非酝酿了两个月的‘汇报演出’,就定在今日了?
第962章 孙二郎不在的日子【上】
【明天还有。】
望江楼。
贾芸弓着身子退出包间,用仅余的一支独臂带上半扇房门,正准备将另外半扇也关好,好将那一屋子淫词秽语隔绝开来。
不曾想旁边忽然闪出一人,抢着将那房门闭拢了。
贾芸见状将眉毛一挑,心下非但不喜,反添了几分恼意似他这般要强的性子,平素最忌讳的,就是旁人将自己当做残废另眼看待。
“见过五爷!”
来人却不知自己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涎着一脸谀笑,塌肩拱手,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大老爷这会儿可有空闲?”
贾芸斜了一眼,认出来人是西街的花匠方椿,心头哪点恼意,倒又化作了三分怜悯。
当下叹息一声:“在不在又如何?你也不瞧瞧,这地界儿是谁都能乱闯的?”
说着,又将下巴往楼梯上一点:“边走边说吧。”
然后也不等方椿回应,径自向楼下行去。
方椿下意识的跟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打量,耳听的包厢里浪笑声声,心里头便是一阵无名火起,直恨不能一脚踹开房门,就这般不管不顾的闯将进去。
“你要真想进去,我也不拦你。”
然而贾芸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却瞬间掐灭了方椿心头怒火与勇气。
急忙紧赶几步,斜肩谄媚的随侍在贾芸身后,嘴里陪笑道:“五爷说笑了,我就算是被猪油蒙了心,也不敢打扰大老爷的雅兴啊。”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的窥探了一下贾芸的脸色,这才又支吾道:“只是……只是家里正等米下锅呢,再这么没着没落的,怕是全家老小都要……”
“爷难道拿过你家一枚铜子儿不成?谁欠你的,你找谁要去!”
贾芸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诉苦,抬手抖袖子,亮出瓶藿香正气散,食指和中指夹住软木塞,轻车熟路的用大拇指挑开了,放在鼻子底下摇头晃脑的嗅着。
这广德十五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才刚五月中旬,就闷热的三伏一般。
方才在包间里,四五盆冰炭偎着,倒还不觉得如何,这一出门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
尤其贾芸当年断臂时,还留下些病根,因此刚顶着太阳走了没几步,就觉得眼前发昏。
眼见他闭着眼睛,慢条斯理的嗅那药瓶,方椿在旁边急的什么似的,却又不敢出声打搅。
眼巴巴盼着,好容易等贾芸收了‘神通’,正要再哀求几句,贾芸却先收敛了颜色,沉声道:“算上你,追到这儿讨债的一共五波,前两波也还罢了,大老爷好言好语的,虽说分文没给,可好歹是囫囵着回去的。”
“后面两波就惨了,钱没讨着不说,一个脑门上豁了道口子;一个……”
他回首指了指楼梯:“打上面被扔了下来,到现在还在床上养着呢。”
方椿被唬的一缩脖子,脸上是愈发的苦涩起来。
跟着贾芸又往前走了几步,眼见离着荣国府的马车不远了,心知再不做点什么,今儿怕是又白来了。
想想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儿老母,他一咬牙,突然抢前几步跪倒在贾芸身前,哭嚎道:“五爷、五爷!这京城里谁不知道,您老是最仁义不过的!求您在大老爷面前说句话,救救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吧!”
说着,在那青石板上撞的砰砰作响。
“你这是做什么!”
贾芸先是退了半步,见他几下就磕破了额头,又无奈的上前试图搀扶。
可那方椿不管不顾,大有不达目的,就肝脑涂地的架势。
贾芸虽曾做过下毒的勾当,可骨子里毕竟还存了几分任侠之气,眼见方椿声声泣血的,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罢了,你先起来再说!”
这一声叹息,登时让方椿听出了希望,忙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满头是血,偏又一脸的喜不自禁。
“要说这事儿,还不是怪你们自己贪心,又没个自知之明?”
贾芸心下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帮这方椿一把,可嘴上却要先敲打几句。
他背着手,漫不经心的走到廊下,用眼角余光确认左右无人,这才又继续道:“刚有些风吹草动,就顾头不顾腚的往里跳……”
吐出这个‘跳’字,他心下觉得有些不妥,忙又往回找补道:“当然了,大老爷肯定短不了你那仨瓜俩枣,只是分个早晚罢了。”
“是是是,是小人糊涂。”
方椿苦着脸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心下却是暗骂不已。
当初贸然投银子进去,固然是自己莽撞了,可谁又能想的到,堂堂皇亲国戚,荣国府的大老爷,竟连小门小户家的百十两散碎银子都不放过?
打从今年正月里,这贾赦贾大老爷就放出风来,说是宫里传出消息,德妃娘娘准备带着二皇子回家省亲,为了能更好的接驾,荣国府准备将大观园再行扩建一番。
这消息一出,似方椿这般曾经尝过甜头的商户们,哪个不是摩拳擦掌拼命钻营,誓要在其中分一杯羹?
这小半年下来,贾赦以各种名目收了无数的‘押金、抽头’不说,还鼓动的各家都屯下不少的建材。
事到如今,荣国迟迟没有动静,那家大业大的也还罢了,似方椿这般小门小户,却已被逼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所以近几日来,才陆续有人壮着胆子找上门来,想要讨回押金。
但想从贾赦手里讨银子,又哪有那么简单?
先不提他一贯滚刀肉的嘴脸,单说眼下荣国府的声势,正是如日中天的当口,在朝野间不说一呼百应,起码也没人敢怠慢分毫。
尤其近几个月,太子明明已经借助道家法术,使得一名宫女怀上了龙种此事还得到了朝中数名重臣的认证可易储的呼声依旧是一浪高过一浪。
甚至连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忠顺王,都不惜摧眉折腰,屡屡向荣国府示好。
这当口,几个小老百姓想要讨回公道,谈何容易?
因此眼见贾芸似乎有意要帮自己,莫说听他黑白颠倒的敲打几句,就算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娘,方椿也一样会笑脸相迎。
却说贾芸替贾赦吹捧了几句,心下也觉得老大不得劲,于是赶忙跳过这一茬,压着嗓子提点道:“现如今在我们府里,能在大老爷跟前说上话的,也不过就是老太太、二老爷、宝二爷几个。”
“旁人你也指望不上,但我那干爹却是个热心肠的赶巧了,大老爷和忠顺王在上面设宴,让我去请宝二爷过来,你且在这廊下候着,只等宝二爷一到,就如此这般……”
几句耳语,直说的方椿眉开眼笑,一面拿帕子擦血,一面连连点头应下。
贾芸这才得以脱身,乘车赶奔荣国府。
一路无话。
因他本就是府上的管事,进出自然无碍。
只是一路寻到宝玉的,却意外的扑了个空,向廊下纳凉的四儿扫听之后,才晓得是因为实在酷热难当,大观园里几位哥儿姐儿,相约去了藕香榭纳凉。
贾芸忙又调头赶奔藕香榭。
不过这次毕竟有女眷在内,他却不好再贸然闯进去,于是立在浮桥上,托请了丫鬟进去通禀。
正躬身候着回应,打从岸边又有一队人马翩翩而来。
贾芸远远的张望了,却是薛宝钗引着几个丫鬟婆子赶了过来。
当下贾芸忙低头退避到了浮桥边缘,心下却是唏嘘不已。
打从去年八月贾母寿诞时,太妃娘娘亲自做媒,将薛宝钗许给了孙绍宗之后,薛家母女便搬回了紫金街待嫁,与贾家的兄弟姐妹尤其是宝玉也少了往来。
不过最近这一个多月里,事情却又起了变化。
孙绍宗去年九月底奉旨离京,护着三姑娘贾探春,并数十女眷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今年正月底,才赶到了茜香国都城青龙府。
两下里本来商议好,要在三月十六成婚。
谁知打从三月中旬,南边儿的消息就突然断了,一直到如今,也没个只言片语传回来。
倒是京城内外谣言四起,说是茜香国权臣阮福忠与真腊国内外勾结,在婚宴当天突然发难,让茜香国女王连同太子,以及诸多宾客全都做了刀下之鬼。
朝廷派去送亲的人马,自然也在其中。
正因这些传言,薛宝钗又重新恢复了与荣国府的走动倒不是有什么别的念想,而是希望能通过荣国府,尽量打探孙绍宗的音讯。
唉~
眼下已经是五月十三了,两个多月音讯全无,那孙大人八成已经……
毕竟他再怎么武勇过人,毕竟面对的一国叛军,便是用人命去堆,总也能将他制住。
届时却不知这位宝姑娘,又会做出何种抉择。
正胡思乱想,忽听身前不远处有人柔声道:“这不是芸哥儿么?你近来不是一直在大老爷身边伺候么?却怎得……”
听声音,正是薛宝钗。
贾芸不敢怠慢,忙拱手陪笑道:“不瞒姑姑您说,我这次来,正是奉了大老爷之命,要请干爹去望江楼赴宴。”
宝钗只是一贯的周道,不想让谁觉得受了冷落,倒并无与他攀谈的意思,听他这般说,便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又表示会帮贾芸带个口信,就准备进到水榭里面。
可就在这当口,忽有一个婆子风也似的狂奔过来,离着老远就嚷道:“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三姑娘当上太后了!”
第963章 孙二郎不在的日子【中】
嗤……
杂着各色调料的蜂王浆,从十几串鹿唇上滴落,又自果木炭上腾起一团团腥甜的暖雾。
的小厮伴鹤,拿帕子掩住口鼻,小心翼翼的反转了烤架,见那些鹿唇已然通体起酥,忙又抄起一柄牛腿骨做的匕首因府里府里接连出了两个弑主刁奴【茗烟、秋纹】,故而对这带尖带刃的器械管制极严,若非必要,在主子面前大多都由木、竹、骨器代替。
这牛骨头再怎么雕琢,到底不比金属锋利,伴鹤好容易在鹿唇上切开条口子,见色香味了都已经足了,便回首嚷道:“扫红,东西备好了没?咱家池子里的忘八,怕都比你利落些!”
“来了、来了!”
扫红拎着半桶热腾腾的茶水,应声自的小厨房里奔了出来,几步抢到近前,嘴里也是不住的埋怨着:“这灶上掌着火候,你老催我有个鸟用?”
说着,把那水桶往烤架前一顿,又自旁边拿起个怪模怪样的物事,插进了那半桶茶水里。
这东西,却是个长柄上顶着个圆木板,那木板与水桶内径等同,上面又戳了无数小孔,这一插进去,那层层叠叠跌的茶叶,登时都被压到了桶底。
桶里的茶水本就极浓,经这一压榨,更是浑浊的黑汤仿佛。
伴鹤见状,忙取下那些鹿唇,一股脑浸到了茶汤里,搅弄了约有小半盏差的功夫,这才又重新放回烤架上,飞快翻转着,将那茶渍全部烘干。
旁边扫红也没闲着,将七碟八碗的佐料撞进托盘里,等伴鹤收拾停当,便结伴赶奔西北角的凉亭。
却只见那凉亭里是座无虚席。
为首做东的自是此间主人贾宝玉,左右分别是仇云飞、冯紫英、卫若兰、薛蟠、柳湘莲、蒋玉菡几个。
伴鹤二人奉上鹿唇,旁人并不在意,唯独薛蟠起身捞起半碗辣椒面,不管不顾的就要往上倾倒。
柳湘莲忙将他一把搡开,没好气的笑骂着:“上回我去你家吃酒,险些辣的舌头都掉了!怎得,到了宝兄弟这里,你这憨厮还想使坏不成?”
薛蟠大嘴一咧,干脆把那辣椒碗放到了自己面前,嗤鼻道:“我老薛一番好心,倒没得落了埋怨罢罢罢,你们不吃正好,我还嫌这辣子不够呢。”
说着,抓起一串鹿唇,在辣椒碗里压弯了签子,反复沾了几下,哼哼唧唧的咀嚼着。
“要说二哥的眼力是当真了的,旁人当花养着,他偏一眼相中了个这宝贝!现如今我老薛是一日也离不了它就是吃多了,腚眼子……”
“赶紧把你那腚眼子闭上!”
旁边仇云飞听他越说越腌,忙截断了他的话茬,转着酒杯问:“书芳斋新出的小段儿,你们谁去听过?”
这书芳斋乃是京城最大的书商之一,同时也是听书讲古的所在。
“仇兄说的,可是那出‘逢危局,孙二郎只手定茜香;因托孤,贾三姐垂帘扶幼主’?”
这回接茬的,却是敬陪末座的蒋玉菡,他笑盈盈的摇着折扇,眉眼间比两年前又多了几分英气,再不见雌伏之态。
“哈哈,蒋班主果然是消息灵通。”
仇云飞哈哈一笑,又转头望向了首座的贾宝玉:“那书上说的玄之又玄,宝兄弟可知道二哥在南边儿,究竟是怎么弄得?这送亲怎还送出个王太后来?”
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贾宝玉便用帕子抹了手,正色道:“哥哥们还真问着了,早几日我也不大清楚,前儿才得了些内幕。”
“听说在婚宴上,那奸相阮福忠一声令下,无数叛军蜂拥而至,先杀了茜香女王,又派人去后宫搜捕三妹和王太子。”
“多亏二哥当机立断,保着她夫妇杀出重围,又在茜香国户部侍郎阮良顺的帮衬下,逃出了青龙府。”
“后来二哥借着王太子的名义,一面号召茜香国各地文武官员勤王护驾,一面联络咱们大周的兵马,内外夹击之下,不但挫败了奸相的阴谋,还设计诱杀了真腊国近万精锐。”
“叛乱平定之后,那王太子顺利成章的登基称王,却不曾想竟是个福薄的,刚登基没几日,就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好在他膝下还有个庶子,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三妹愣是成了茜香国的王太后。”
这话说完,众人一面慨叹不已,一面又忍不住暗究其中的不尽不详之初。
旁的不说,那茜香国太子‘功成身死’,反让外人把持了朝政,怎么想都过于蹊跷。
就不知是孙绍宗的主意,还是贾探春谋杀亲夫……
不过这等事儿,谁也不会挑明了说。
再者说,茜香国的国王是死是活,与众人又有什么干系?
“来!”
半晌,冯紫英忽然自席间起身,擎着半盏老酒,慨然道:“旁的不论,且先为二哥贺功!”
众人轰然应诺,举杯痛饮了一轮。
刚一落座,薛蟠又抓起串鹿唇,边沾辣子,边嘿笑道:“这一个太后一个太子,宝兄弟以后可就是南北通吃了,我老薛也……”
“薛兄!”
卫若兰急忙打断了他的话,顺势又车开了话题:“听说你们通政司,近来要增刊一份法制报,搜集近些年的案例,以便各地府学、县学研读?”
他因在牢里做了两年多的苦囚,便比旁人谨小慎微的多。
旁人也知道现在正是易储的关键时刻,自不愿去趟这摊浑水,于是也都帮腔问起了法制报的事儿。
而薛蟠难得能在公事上显摆一二,于是也就把方才那话抛在了九霄云外,拿筷子点着杯盘得瑟道:“这也是二哥的手笔,当初普法下乡……因我和二哥的关系,这差事就落到了我老薛头上……以后全国的酸丁,可都要看老子的……”
宝玉正听他口若悬河,冷不丁瞥见袭人正在凉亭外徘徊,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禀报,便悄然起身迎了出去。
“二爷,顺天府来了两个差人,说是请卫大人尽快回衙门议事。”
“议事?”
贾宝玉看看天边低垂的夕阳,忽地想起了什么,忙又追问:“这时候议什么事?难不成是又发生什么大案子了?”
“看着不像。”
袭人轻摇臻首,随即迟疑道:“好像……好像是城里起了时疫。”
第964章 孙二郎不在的日子【下】
【明天还有,话说几天没注意,又被屏蔽了几章】
仇云飞自辞别众人,大步流星直奔前院,孰知刚绕过那门前的廊桥,忽地脚下拌蒜,若非他手疾一把勾住了廊柱,险些便跌个四仰八叉。
“仇大人,您……”
旁边小厮急忙上前搀扶。
仇云飞抬手格开他,顺势一摇道:“今儿这葡萄酒倒有些后劲儿,不妨事,且让我在这儿歇一歇就好。”
说着,便歪倚在栏杆上闭目养神。
那小厮见状,有心去替他讨一碗醒酒汤,可又怕他不慎跌落水里,自己来不及救援。
正左右为难之际,冷不丁瞥见伴鹤、扫红拎着只空桶,边说边笑的走了过来。
那小厮顿时大喜,急忙迎上去招呼:“鹤三哥,你们来的可真巧,快……”
“看吧、看吧。”
可没等他把话说清楚,伴鹤先就笑着点指起来:“我就说这小子是狗鼻子,但凡有点金贵玩意儿,总也瞒不过他!”
旁边扫红也笑:“瞧你急赤白咧的,今儿就咱们仨人当值,我和伴鹤还能短了你的好处不成?”
说着,自怀里摸出小小一个纸包,隔空抛到那小厮怀里。
“这……”
那小厮下意识的抱住,疑惑的扫量了几眼,却来不及细琢磨什么,忙又道:“不是,我……”
“这可不少了啊。”
伴鹤却登时冷了脸:“上好的贡茶,一钱就好几两银子,克扣多了被人给拿住,可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扫红也在帮腔道:“咱们捡边边角角的分一分,就说是自个嘴馋想尝尝鲜,便被宝二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顿了顿,似乎是怕那小厮心怀不满,又压着嗓子提点道:“你往外发卖时,只要跟人说是咱们宝二爷赏下的,保准儿亏不了你!”
“可不!”
伴鹤得意的抖落了袖子,挑着大拇哥吹嘘:“这年头,但凡沾了咱们荣国府仨字,便几块烂木头也能当铜子儿使,何况是宝二爷‘赏下’的贡茶?”
“可不是吗!”
对面的小厮一时也忘了正事,小心翼翼的收起茶包,口沫横飞的道:“前儿从咱们府上流出张春凳,也不知怎么,竟扯到咱家二爷头上,登时就给炒成了天价,被个乡下土财主用八十五两买去……”
正说着,忽见前面伴鹤、扫红两个齐齐弯腰,恭声见礼:
“仇大人。”
那小厮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本意,忙回头讪笑着探问:“仇大人,您可好些了?”
“不妨事。”
仇云飞将下巴一挑:“爷还有公务要处置,走着吧。”
说着,便自顾自顺着柳堤往前院赶。
那小厮苦着脸看看伴鹤、扫红,见二人都是怒目相向,有心解释几句,可又不实在不敢撇下仇云飞不理,只得供一拱手,丢下句‘等我回来再跟你们说’,就飞也似的追了上去。
却说仇云飞负手前行,行出没多远,忽见路旁花圃里,黑乎乎的覆着些什么,凝目细看,赫然是密密麻麻的一层茶叶。
想起方才那三个小厮的对话,忍不住脚步一顿。
恰巧那小厮自后面赶了上来,仇云飞便指着那花圃问:“这么些上好的茶叶,怎都撒在了花圃里?”
“。”
那小厮初听得茶叶二字,心头就是一激灵,后来听仇云飞问的是花圃那些,这才稍稍宽泛了些,忙陪笑道:“这不是刚做了道‘蜜烧鹿唇’么,那玩意儿刚弄出来腥甜腥甜的,必须在上好的茶汤里滚一滚,去腥去腻,再浸上些茶香……”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了指那花圃:“不过这刷过油脂蜂蜜的茶叶,可就没法再用了,只好充作花肥。”
那花圃里的茶叶,怕能有一斤多的分量!
若方才几个小厮未曾胡乱吹嘘,这一道菜岂不是花了几百上千两银子?!
饶是仇云飞这般纨绔子弟,也不禁有些咂舌。
约莫是他脸上露了颜色,那小厮偷偷窥见,忙又赔笑解释道:“也就是今儿为了款待您几位,不然咱们宝二爷还是很节俭的,不像大老爷那边儿,养几个娼妇,就金山银山的往外……”
说到半截,他猛地警醒过来,急忙闭上嘴巴,挤出一脸的憨笑来。
毕竟是常年在大宅门里厮混,自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只是因为私扣主人茶叶的事儿,被仇云飞听了个正着,心下惴惴不安之余,难免就多嘴起来。
不过仇云飞也并没有细问的意思。
再说了,他好歹担着顺天府通判一职,又兼是五城兵马司副帅之子,对荣国府那位大老爷的所作所为,又岂有不知道的?
说起来,这二皇子诞下也不过才半年多,虽说易储的呼声日隆,甚至连太妃娘娘都主动出面为二皇子背书,可荣国府上下也膨胀的忒快了些!
大老爷贾赦与奴才们,那些坑蒙拐骗横行霸道的行径,先就不说了。
连最为稳重的二老爷贾政,近来都频频动作,上书参劾朝中官吏种种不法,风头一时间甚至盖过了不少御史言官。
虽说这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可得罪的人、留下的后患,却比贾赦那边儿还多了些!
真要有个什么好歹……
暗自摇了摇头,仇云飞再次迈开双腿,紧往前院赶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自己还是先把衙门里的公务处置了吧。
…………
广德十五年夏,京畿大疫。
凡老弱,衰毙者不可计数。
至中秋,疫情方渐渐趋缓。
…………
八月二十三。
京南,秋风簌簌,卷起一地荒蒿。
猎猎作响的大旗下,孙绍宗信马由缰的坐在一匹乌云踏雪背上,目光越过众人头顶,眺望着远处那雄伟的城池。
终于又回来了!
若非有礼部郎官在前引路,他恨不能纵马狂奔疾驰……
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恨不能快马加鞭,就见一骑飞奔而至,在队伍前面勒的人立而起。
不等马蹄落地,那骑士已然扬声喝道:“太妃病薨、天地同悲,凡各级官员,需在驿站更换丧服之后,方准进京!”
太妃病……
皇帝的亲生母亲死了?
孙绍宗这边儿还在琢磨,此事对于储位的争夺,会造成什么影响,旁边那胡须花白的礼部郎官,却早耐不住性子上前打探了。
“敢问太妃娘娘缘何突然辞世?我五日前离京的时候,也没听说太妃娘娘染了时疫啊?”
那传信的官员倒也未曾隐瞒,见孙绍宗凝目望来,甚至还主动调高了调门。
就听他道:“太妃娘娘倒没染上时疫,染上时疫的是二皇子结果二皇子病逝之后,太妃娘娘伤心过度,竟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二皇子也死了?
孙绍宗忽觉一股气直冲天灵感,满脑子都是四个字:
噫~
我中了!
第965章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明天还有。】
孙府,西跨院。
邢岫烟侧坐在镶着水银镜的梳妆台前,先用一支素簪盘起满头青丝,然后扫量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迟疑半晌,终归没动那些胭脂水粉,只略略用茶油梳拢好鬓角。
就这般简单收拾停当,她便欲自圆凳上起身。
“姨娘!”
旁边伺候的贴身丫鬟见状,却有些急了,脱口劝道:“昨儿晚上就不说了,阮姨娘那是独一份,咱们府上谁也越不过她去,可今儿您总也该争一争……”
她说的她的,邢岫烟却似充耳未闻,起身自顾自向外行去。
那丫鬟讨了个没趣,嘟着嘴一跺脚,却也只能悻悻的追了出去。
这主仆二人出了外间,直接顺着廊下便拐到了东头香菱屋里。
自打邢岫烟嫁如孙府,两人就一起住进了这西跨院,成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今儿自也不会例外。
只是等邢岫烟进到里间,却见香菱正披着件小衣,盯着一桌子的胭脂水粉、头面首饰苦恼不已。
邢岫烟嫁入孙家也有半年多了,一贯只见她随和大度、可有可无的,如今这般愁眉不展冥思苦想的模样,倒着实稀罕,因此忍俊不禁便笑出声来。
“呀!”
香菱半惊半羞的跳将起来,两手拢起小衣的对襟,没口子埋怨着:“姐姐这一惊一乍,险些把人都吓死了!”
这边抱怨,边上下扫量了邢岫烟一番,见她这一身从头到脚,竟比之平日还显得素净些,忍不住又提醒道:“姐姐,爷这大半年在外奔波,好容易回了京城,咱们……咱们总也该……总也该……”
虽是有意提醒,但她既不是那惯会以色事人的主儿,又知邢岫烟外柔内刚,骨子里其实傲气的紧,所以话说到半截,莫名就有些底气不足。
邢岫烟微微一笑,自顾自上前,拣选了几件首饰,一面往香菱头上笔画着,一面道:“二爷回京自是喜事,可眼下太妃新丧,大太太又去了宫中守孝,咱们若打扮的花枝招展,怕也不大合适呢。”
理是这么个理,可香菱却总觉得,邢岫烟之所以不愿精心装扮,并不是因为忌讳这些。
…………
却说二人收拾齐整,引着晴雯等几个丫鬟,匆匆赶到二房正堂。
刚进院门,就听得西厢廊下沸反盈天,却是孙承毅引着妹妹、堂弟,正在廊下追逐笑闹。
两个小的倒还罢了,左右不过是攥着包了细绒的木剑,在那回廊里来回奔走。
已经四岁半的孙承毅,却是皮猴子似的上下乱窜,翻栏杆攀山石钻花圃,所过之处是一地狼藉,七八个婆子乍着膀子,都遮拦不住。
石榴正在一旁急的跳脚,冷不丁瞥见邢岫烟自外面进来,顿时大喜过望,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
“邢姨娘可算是来了!您瞧大哥儿这闹得,若吵着二爷……”
邢岫烟递上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斜行几步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咳!”
正撒欢的孙承毅顿时一僵,转回身时,脸上更是布满了忐忑。
他期期艾艾的往前凑了几步,规规矩矩的躬身见礼:“刑姨姨好。”
当初阮蓉本想把儿子交给香菱启蒙,但香菱那等绵软性子,如何震的住这皮猴儿?
后来邢岫烟嫁入孙府,学识又在香菱之上,这差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大半年下来,倒真给这皮猴儿套上了紧箍咒就连在阮蓉面前,他都没有这般乖巧过。
却说邢岫烟微一颔首,随即又沉了脸:“昨儿的功课,怎不见你送过来?”
“这……”
孙承毅口中支吾,两只眼睛却是提溜乱转,不片刻功夫,就定在了堂屋东间里,扯大旗做虎皮道:“爹爹昨儿才回来,我……”
“你爹爹也喜欢认真做功课的孩子。”
可邢岫烟早窥破了他的心思,当下就抢先堵了他的嘴。
没奈何,小家伙也只得挥别弟妹,垂头丧气的随着石榴去了书房。
处理了这小小的插曲,邢岫烟、香菱两个,这才进到了堂屋正房。
“果然是你们来了。”
刚进门,就听阮蓉笑道:“除了邢妹妹,咱家也没人能镇得住那皮猴儿!”
邢岫烟微微一笑,旁边香菱却沉不住气,四下里扫了个遍,狐疑道:“爷呢?难道这么早就出门了?”
“哪儿啊!”
阮蓉两手一摊:“多半是路上累着了,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旁边尤二姐扑哧一笑,用帕子掩了嘴道:“也未必就是在路上累着的,昨儿晚上小别胜新婚……”
“边去!”
阮蓉半真半假的搡了她一把,随即向侍立在一旁的芙蓉使了个眼色。
芙蓉立刻带着小丫鬟,从西间拎出几个妆盒来,分别摊开在桌上。
“都过来瞧瞧,这是爷从南疆带回来的我昨儿问他,他也没个正经分派,干脆谁有合眼的,自个拿回去就是了。”
众人皆都围拢上来,见那妆盒里放着金银首饰,看样式,多半是从茜香国带回来的。
旁人还在推让,尤二姐就已然两眼冒光,嘴里客套着,手上却早挨个翻弄起来。
见她如此,旁人也便有一搭无一搭的,捡那可心的样式翻看。
“咦?”
就在这时,尤二姐突然低呼了一声,紧接着从个妆盒里翻出快帕子来,狐疑的摊开在众人面前。
就见那素净帕子上,赫然印着些淡淡的血迹。
“这……”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还是阮蓉先叹了口气,酸溜溜的道:“行了,人没带回来就好,这大半年漂泊在外,总不能指着爷一点儿荤腥也不沾吧?”
说是这么说,但守着那疑似落红之物,众人再谈笑起来,总透着三分勉强。
其中尤以平儿为甚,那目光时不时落在帕子上,每次又都像是被针尖扎了眼睛,慌不迭的错开视线。
哗啦~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就听得珠帘响动,孙绍宗衣衫不整的自里间出来,当下一众莺莺燕燕忙都弃了金银细软,众星捧月的迎了上去。
阮蓉落后旁人一步,却是把那帕子抓起,丢到了孙绍宗怀里,戏谑道:“这可是爷的心肝宝贝,别让咱们弄丢了。”
孙绍宗瞧见那帕子,刚落在官帽椅上的身子,却是猛的往上一窜,随即却又软了回去,懒洋洋的道:“几千里的飞醋你也吃赶紧的,让人把早饭摆上,我待会儿还要去太子府走一遭呢。”
见他不愿细说,阮蓉也便就坡下驴,没在追问此事。
一面命芙蓉去小厨房传话,一面让平儿取了孙绍宗的衣裳,众姐妹七手八脚的帮他披挂起来。
等收拾齐整,七碗八碟也都摆上了桌。
孙绍宗在主位上落在了座儿,从阮蓉手里接过象牙的筷子,倒着往桌上轻轻一戳,众女这才跟着落座。
又等到他先动了筷子,众人这才纷纷夹了饭菜,往他杯盘里堆叠。
唯独邢岫烟并无什么动作,噙着半边樱唇问:“爷方才说要去太子府?哪……哪荣国府……”
听她提起荣国府,众女也都停了动作。
她们与荣国府都有或深或浅的关系,这眼见贾家就要大祸临头,说不关切,那绝对是假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孙绍宗不慌不忙的砸吧着一块糖醋里脊,好半晌才开口:“原以为我这趟是锦上添花,不曾想竟是雪中送炭。”
说完这句,就再没下文了。
众女面面相觑半晌,邢岫烟头一个恍过劲儿来,星眸一闪,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这可真是佛祖保佑。”
听她这一说,旁边平儿紧接着也回过味来,先是喜形于色,随即又煞白起来,脱口叫道:“这么说,那帕……”
只吐出几个字,她又急忙咽了回去,活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雉鸡一般。
“哪怕怎么了?”
阮蓉狐疑的催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平儿按捺住心头的狂潮,强笑道:“二爷是说,如今茜香国初定,朝廷看在三姑娘面上,怎么也不至于下狠手。”
众女这才恍然,不由纷纷慨叹荣国府这福祸相依气运。
平儿却是再次沉默起来,心头翻来覆去的,总琢磨一件事:
那染了落红的帕子,好像是三姑娘贴身的物件!
第966章 宫中
皇城西北,安乐堂。
此地原本用来安置年老职卑,又无依无靠的宦官,自建平三十一年起,夺嫡之争日盛,后宫不少妃嫔奴婢卷入其中,一时无处安置,便送到这安乐堂中禁锢。
至建平三十六年,广德帝虽正式登基,但彼时太上皇仍大权在握,一应朝政都不敢更易分毫,何况是这般小节?
于是这安乐堂,便正式改做了冷宫。
此后十数年间,先后又有百余妇人被投入其中,反将那些老宦挤去了旁处。
哐当~
哗啦啦……
“进去吧!”
几个白衣缟素的妙龄宫娥,在不耐烦的吆喝声中,战战兢兢的跨过了门槛,还不等打量清楚周遭的情况,身后又是碰的一声闷响。
咔嚓~
哗啦啦……
随着门外那铁索一并垂落的,还有女人们悬在嗓子眼的心肝,那一颗颗的,直坠入无底深渊。
只片刻间,便抽噎四起。
为首的宫娥虽也是面如死灰,但到底年纪稍长,又曾任过些职司,故而掐着袖子强自镇定下来。
只是她正待宽慰身边的姐妹几句,就忽觉有些不对,忙抬眼张望,却冷不丁迎上了十几双冰冷的目光。
年长的宫娥心知来者不善,忙挤出一副谦卑的笑容,紧走几步深深的道了个万福:“长寿宫冰蕊,见过诸位姐姐。”
顿了顿,见对面毫无反应,又甜甜笑道:“妹妹刚过了一遍‘规矩’,身边也没什么能孝敬诸位姐姐的,好在长寿宫那边儿,还有几个知己的姐妹在,三五日的,少不了会有心意奉上。”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那眼中的贪婪与恶意,却又蒙上了一层嫉妒与怨毒。
冰蕊被盯的心头打鼓,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东头门帘一掀,自里面出来个麻杆似的高瘦妇人,两只桃花眼斜藐了冰蕊一眼,扬声道:“瞧着倒是个知情识趣的罢了,先带过去学学规矩吧。”
“这位姐……”
冰蕊见似乎是来了个能做主的,忙把脸上的阿谀添了几分,躬身正要搭腔,不曾想那高瘦妇人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进到了屋内。
门帘尚在荡漾,廊下那十余个妇人已然围拢了上来,将冰蕊连同几个期期艾艾的宫娥拢在当中。
“跟上来。”
其中某个妇人冷笑着吩咐了一声,然后领着众人往西南角行去。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冰蕊和几个宫女,只得忐忑不安的随在她身后。
按说这院子从东到西,也不过百余步长,在这高楼广厦、阡陌纵横的深宫之中,实在短的不值一提。
但冰蕊几人却都走的身心俱疲。
盖因这一路之上,有无数道令人作呕的视线,正自门缝里、窗棱间爬出来,恶形恶状的在几个宫娥身上‘蠕动’着,像是要钻进皮囊深处,噬咬她们的肚肠心肝一般。
“到了。”
恍惚间,一个满是幸灾乐祸的嗓音,将冰蕊的魂魄重新拉回了躯壳。
与此同时,一股恶臭也钻入了她的鼻腔,肆意的折磨着她的脾胃。
冰蕊下意识的掩住了口鼻,心头却稍稍松了口气,盖因让新来的宫娥,或者犯了错的奴婢去清理厕所,也算是宫中的惯例了。
若只是这般的规矩,忍一忍倒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她心中的庆幸,却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绕过茅厕前的影壁,几道白生生的身影,立刻映入了众人眼帘。
“自个把衣服扒了,跪过去吧。”
那幸灾乐祸的声音,也再次适时响起。
霎时间,全身血液都冲向了冰蕊的头颈。
愤怒、惶恐、绝望……
她一度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噩梦之中,否则又怎会看到这样的画面,遇到这样的欺辱?!
黄浊横流的污秽烂泥中,几个青春正茂的宫娥,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任由一只只拖着长尾巴、正准备蜕皮的蛆虫,在那白羊也似的身子上蠕动……
“不!”
冰蕊忽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我门只是受了迁怒,过几日就能回长寿宫去!你们……你们这般作践人,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哈哈哈……”
尖利的嗓音,还在不住回荡着,那冷嘲热讽的犯妇却是哈哈大笑:“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实话告诉你,这日子进来的,个顶个都是死会,后半辈子就别想活着出去!”
“不!我是熹妃娘娘的心腹,娘娘一定会救我的,一定会……”
冰蕊还在嘶声尖叫着。
“磨蹭什么,赶紧给她浇醒了!”
那犯妇不耐烦的呵斥一声,旁边立刻有人将冰蕊推到影壁底下,紧接着又有人拿过掏粪的勺子,就地舀了些污泥尿液,就待劈头盖脸的泼上去。
“啊!!!”
冰蕊绝望的尖叫着,那几个同来的宫娥,也在拼命的尖叫着,却根本无力阻止那恶妇。
“等一下!”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一声娇叱。
那持勺的恶妇手一抖,差点把粪水泼在自己脚上,直气的五官挪移,当下骂道:“哪个万人c的,敢管……”
只是话到了半截,却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就见西头廊下,一个娇俏的妇人沿着口鼻,扬声道:“哪个是熹妃的人?过来说话。”
冰蕊一见这妇人,顿时如蒙大赦,跌跌撞撞的向着那人奔去,周遭十几名犯妇,竟也未曾阻止。
等到了近前,冰蕊立刻屈膝跪倒以头抢地:“求荣妃娘娘救救奴婢、求荣妃娘娘救救奴婢吧!”
原来廊下那妇人,正是广德十三年冬天,被打入冷宫的荣妃。
却说荣妃见她到了近前,立刻嫌弃的捂住了鼻子,闷声问:“你既是熹妃身边的人,可知道最近景仁宫有什么变化?”
她问的闷声闷气,那冰蕊又正处在大难不死的惶恐与惊喜之中,一时竟未曾听进耳中,兀自磕头求救不止。
荣妃登时有些恼了,抬脚在她胳膊上一点,喝道:“抬头回话!”
这下冰蕊终于晃过神来,忙将臻首扬起,视线越过那两团冠绝群芳的丰硕,希冀的落在荣妃脸上。
“景仁宫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这……”
冰蕊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在问德妃贾元春的境况如何。
可莫说是她,就连熹妃怕也难将触角,深入到景仁宫内。
因此只能吞吞吐吐的道:“这……这倒没听说有什么变化。”
“没用的东西!”
荣妃斥骂一声,二话不说转头就回了屋内。
“娘娘、荣妃娘娘!”
冰蕊顿时急了,正待爬起来追上去,后面却早扑上来两个恶妇,倒曳着她的双腿,便往那污泥粪土里拖。
“不、不、不要!荣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冰蕊竭力挣扎,却怎奈又有数人围拢上来,不多时那呼救便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与此同时。
东屋内,高瘦妇人收回了目光,转头道:“那位贵人,近来有点跳啊。”
“嗯。”
西墙的佛龛前,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正合十跪坐,闻言,却只是微微应了一声。
高瘦妇人并不气馁,又往前凑了凑,悄声道:“这倒也罢了,可她问来问去都是在打听景仁宫的消息怕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少妇依旧只是‘嗯’了一声。
“她要真翻了身……”
高瘦妇人咂咂嘴,再次压低嗓音:“要不要掐了这祸根儿?”
说着,横手在细细的脖颈上一抹。
少妇默然了,半晌悠然一叹:“阿弥陀佛。”
高瘦妇人立刻挺直了身板,眼中满是狠厉之色。
当初荣妃刚被送到安乐堂的时候,因为身份尊贵,又是皇帝的宠妃,谁也不敢保证她会不会有翻身的一天,故而颇受这些狱霸的礼遇。
但后来二皇子降生,易储之论一日盛过一日,就连禁锢在此的妇人门,也都笃信今日的德妃,必是未来的太妃娘娘。
于是对荣妃的态度,便每况愈下。
前些日子,这瘦高妇人甚至找了个借口,狠狠折辱了她一番。
却哪曾想到风云突变,二皇子突然病故,连太妃也因此撒手人寰了。
据传这荣妃可是曾与太子有旧的,若日后太子登基……
也难怪瘦高妇人,忍不住要先下毒手!
却说见那少妇依旧在礼佛,高瘦妇人悄然退到门外,将几个的手下唤到近前,刚提点了几句,忽听门外又是哗啦啦铁索响动。
“呦,今儿这雏来的可是不少呢!”
高瘦妇人抿着嘴一笑,正准备带人躲进屋内,好重演方才那一幕,却不曾想几个太监已然明火执仗的闯将进来。
“荣妃娘娘何在?请容妃娘娘出来接旨!”
高瘦妇人心头狂跳,惶恐的望着那太监,直到身旁的手下提醒,这才急忙跪倒在地。
不多时,荣妃也闻讯迎了出来,拜倒在那传旨的太监身前。
“陛下口谕:德妃心忧成疾,景仁宫不可一日无主,特敕荣妃重入景仁宫,暂代德妃之职。”
将那口谕宣完,传旨太监立刻软了脊梁,奴颜婢膝的伏地身子陪笑道:“娘娘,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吧?”
“哈……哈……哈哈哈哈……”
回应他的,却是荣妃从低到高、从有到无,最后几近癫狂的大笑!
笑声中,高瘦妇人只觉后背上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知网脖颈上爬。
然后那冰凉的脖颈,又突然一紧!
却竟是被人捏住脖子,狠狠掼倒了青石板上!
砰!
剧痛、眩晕……
血流满面的高瘦妇人,脑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这荣妃,竟还是个仇不过夜的主儿!
正恍惚着,她衣裳后颈忽地被人扯住,死狗一般往前拖了十几步,然后又被重重的丢到了地上。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高瘦妇人耳中。
她愕然转头,就见方才正在屋内礼佛的少妇,此时正谦卑的跪倒在荣妃面前方才对高瘦妇人出手的人,显然也正是她!
这是要拿自己当替罪羊吗?!
高瘦妇人眼中闪过怨毒与悲愤,立刻就要将方才的密谋喊将出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她又忽然怔住了。
因为……
方才那少妇自始至终,就只说过一句‘阿弥陀佛’!
原来,她那时候就已经……
此时的荣妃,也终于停下了那失态的狂笑,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拢着袖子,斜藐着那少妇淡然问道:“你这是何意?”
少妇将头伏地,恭声道:“这贱婢当日曾冒犯过娘娘,自该重重惩治。”
“怎么?”
荣妃的神色更冷了:“静嫔,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把自己摘出来了?”
“不敢。”
静嫔依旧恭声道:“奴婢别无所长,唯独对调教犯妇,有几分心得,若是娘娘用得上,奴婢愿在娘娘身边做牛做马,偿还罪孽。”
荣妃脸上终于变了颜色,定定的打量着她,片刻后展颜一笑:“好、好、好,怪不得你能在这里边儿称王称霸只是这小小一只臭虫,怕还算不得投名状。”
静嫔匍匐在地:“娘娘放心,三五日间,奴婢管叫这里干干静静。”
“哈……哈哈哈哈……”
荣妃又忍不住笑的巍峨乱颤,一颗心,却早飞到了景仁宫内……
第967章 破鼓万人捶
【上章绝不是水,而是必要的转折与伏笔】
容妃代掌景仁宫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京城。
那些懵懵懂懂的,尚不解其中真意,御史台参劾贾家的折子,却已然堆起半人多高。
如果说二皇子的早夭,是一记敲断荣国府脊梁的重锤,那么在有识之士眼中,荣妃代掌景仁宫,则正式鸣响了荣国府衰败的丧钟。
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已经将生母的死,迁怒到了贾元春头上!
因此自这日起,荣国府逐渐恢复了门庭若市的‘盛景’,只是这一次登门造访的,不是阿谀奉承之辈,而是横眉冷目的债主。
初时,还只是有身份有背景的登门讨债,渐渐的,连升斗小民也失了敬畏,直将荣国府堵了个水泄不通,
九月初七这日,连二老爷贾政的马车,都险些被‘暴民’们扣下。
一时府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九九重阳。
淅沥沥的秋雨浸润了万物。
但对于守在荣国府门外的债主而言,却不啻于是火上浇油。
重阳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却不得不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在这门前听凭风吹雨打……
砰~
突兀的一声闷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原来是木料行的赵二奎,因蹲久了双腿发麻,起身的时候不小心一个趔趄,肩膀正巧顶在了门上。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赵二奎登时红了面皮,期期艾艾的想要解释几句,冷不丁却有一股邪火直往上窜,狠狠咬了咬牙,转身飞起一脚踹在那朱漆大门上。
“恁娘的!老子们在外面挨冷受冻,欠债的却在里边大鱼大肉好吃好喝,这还特娘有没有天理了?!”
凡事就怕有个挑头的。
他这一脚,顿时惹的群情激奋,二十几个人炸了锅似的,砸门的、踹门的、叫门的、哀求的、嘲讽的、喝骂的……
霎时间,这荣国府门前竟比菜市口还嘈杂。
这般闹腾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里边儿才终于有了回应。
“吵什么?当这是什么地方?!逼急了,我们家老爷一纸片递上去,把你们全特娘送去顺天府吃牢饭!”
门外骤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良久也没半句声息。
荣国府是落魄了,甚至听传闻说,还犯了皇帝的嫉恨。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旁的不提,单那与荣国府同宗同族的顺天府尹贾雨村,就不是门外这些人敢得罪的。
“儿啊,我对不住你啊!”
良久,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哀嚎,就见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靠着墙缓缓蹲下,将两条灰蒙蒙的袖子一拢,瘟鸡似的埋头啜泣。
众人见状,都是心有戚戚,一时长吁短叹不已。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
债主们引颈张望,却是几名差役策马疾驰而来。
随即又有人认出,这几人正是顺天府的衙役,当下又引得众人惶惶不已。
就在其中一些人,开始打退堂鼓的当口,那几个衙役也已经催马赶到,利落的翻身下马,按刀而前。
众债主急忙两下里退避,那几个衙役也不理会,径自到了门前,将个朱漆大门捶的山响。
“开门、快开门,我们是顺天府的!”
这回里边儿倒是没耽搁,在通过门缝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后,那朱漆大门和快就开了一条缝隙。
“诸位,可是兴隆街大爷派你们来的?”
“什么兴隆街不兴隆街的!”
孰知那几个素来谄媚的衙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喝道:“你们府上大老爷呢?他的案子发了,我家太尊请他过去断断是非!”
贾府的门房闻言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反问:“什……什么案子?”
“还能是什么案子?石呆子的案子呗!”
“啊?!”
门房更是傻了眼,脱口道:“那不是府尹大人和我们老爷一起……”
啪~
为首的衙役把刀柄往腰带上重重一拍,阴沉着脸问:“你什么意思?莫不是还想攀咬我家太尊?!”
一句话噎的那门房哑口无言。
旁边那些债主们,此时也都回过味来,于是纷纷鼓噪,让贾赦赶紧出来打官司。
有那性急的,干脆推搡着就往里挤。
那门房拦住这个,挡不住那个,最后急的直跳脚。
好在那些冲进去的人,到底不敢在荣国府里乱闯,只是站在院子里乱叫乱嚷。
…………
曦云阁。
善姐挑帘子进了里屋,见王熙凤正盘着腿,在罗汉床上逗弄儿子,便又往前凑了几步,悄声禀报道:“奶奶,顺天府来了几个差人,说是为了石呆子一案,要请大老爷回去过堂。”
“哼。”
王熙凤嗤鼻一声,将那皮实的壮小子圈进怀里,顺手拿了块饴糖逗弄着。
善姐看了看她的脸色,又继续禀报:“那些讨债的,也趁机闯了进来,眼下正在前院里吵闹呢。”
“闹就闹呗。”
王熙凤不以为的冷笑:“先头不是已经闹过好几回了?”
“可这回闹的,是那些泥腿子……”
“好了。”
不等善姐把话说完,王熙凤把手一摆:“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你急个什么劲儿?下去吧。”
善姐这才停了嘴,有些不情愿的应了,三步一回头的到了外面。
“哼。”
她离开之后,王熙凤才把目光投了过去,一双杏核三角眼里满含煞气。
这些小蹄子近来愈发不成样子了,等熬过这一阵儿,非好生立一立规矩不可!
不同于府里的人心惶惶,前几日刚从孙府讨来‘定心丸’的王熙凤,明显要从容的多。
想起那天晚上,在小姑子床上‘掏心窝子’的交流,王熙凤就忍不住红着脸暗啐了一口。
正不自觉的并紧双腿,忽见善姐慌慌张张的去而复返,刚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奶奶,祸事了、祸事了!”
“又怎得了?”
王熙凤秀怒的横了她一眼:“瞧你这急惊风似的。”
“宝二爷带着周官家,好容易把那些讨债的劝走,谁知……谁知林家婶子……林家婶子出首,把奶奶您给告了!”
“什么?!”
王熙凤这下可是吃惊不小,蹭的坐直了身子,两只莲足划拉着绣鞋,嘴里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些!”
“那几个衙役没寻见大老爷,又得了宝二爷的银子,正要回去呢,林家婶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他们跟前,说奶奶您……您……”
王熙凤直顿足:“你倒是往下说啊!”
“说奶奶您害死了她家红玉!”
屋内登时静了下来。
王熙凤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的褪了下去。
良久,她瘫坐回罗汉床上,有气无力的道:“去,备车,把大姐儿和哥儿送到姑奶奶那里。”
说着,拥紧了儿子,再舍不得放手。
第968章 风雪狱神庙【上】
【宣告复活,这本和《异明1561》一起搞,晚上更异明。】
作为刑部大牢,狱神庙与街口那家望江楼唯一的共通点,约莫就是‘往来无白丁’了。
立冬【十一月初八】刚过,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连望江楼的买卖,都因此受了些影响,狱神庙门前却骤然热闹起来。
送铺盖卷的、孝敬炭炉的、添置冬装的,呜泱泱能排出百十步远。
再加上牢子们刻意拿乔,直折腾到傍晚时分,还余下不少南客未能‘过关’,只在那门前抄着手跺脚缩肩的骂街。
这倒不是牢子们地域歧视,实是北方人早都把过冬的物件置办齐了,这见了雪才临时抱佛脚的,一多半都是南方犯官的亲属家仆。
尤其今年因为受了江南甄家的牵连,新进的南方犯官比往年多了许多,所以才闹出这等奇景。
却说眼瞧着天色渐暗,一直隔着铁门喊话的牢子,终于施施然步出了门外。
然而靠墙跟候着的犯官家属们见状,心下却是不喜反惊。
就见那牢子漫不经心的撇了撇众人,噙着一口老浓痰似的含糊道:“都散了、都散了吧,今儿就到这了,明儿清早再来。”
说着就待转身回到狱内。
可这些犯官‘家属’在风雪里守了大半日光景,肠子都快冻青了,哪会甘心就此离去?
当下有几人蜂拥而上,拦路的拦路、拉扯的拉扯,一个个心下唾骂,眉眼含笑的说着吉祥话。
“这位差爷,这大雪天的谁也不容易……要不,我等凑一桌上好席面,给诸位差爷提提神?”
“是极是极,我那里还有两坛好酒,最是驱寒不过……”
“这两盒点心是从南方捎来的……”
面对这百般殷勤,那牢子却把嘴撇的二五八万仿佛,梗着脖子嗤道:“少来这套,难道爷们还缺你们一顿酒肉不成?这眼见天都黑了,哥几个万一看花迷了眼,让你们蒙混进去几件禁物,到时候是我们兄弟扛的起,还是你们能扛的起?!”
说着,甩开袍袖,又作势欲走。
“别别别,差爷别急,您看这样行不,我们几家再凑些灯油钱出来,您多点上几盏,弄的亮堂些,就不至于看错什么了。”
说着,回头向众人递了个眼色。
内中其实也有不愿意做这冤大头的,可当着那牢子的面,到底不敢唱反调,只能硬着头皮围拢上来,商量着该凑多少酒菜、灯油钱。
正你一眼我一语的,就见两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呦,这不是成爷嘛?!”
还隔着老远,那自称花眼的衙役,就急切的迎了上去,嘴里那痰也化了个干净,脆声喜庆的叫着:“这大雪天的,您老怎得过来了?是送东西,还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车夫已经勒住了缰绳,随手抛来二两散碎银子,低声道:“我家二爷和大太太都在车上,让那闲散的都避一避,莫冲撞了。”
“这怎么话说的,小人先谢成爷的赏了!”
那牢子斜肩谄媚的接了,转回头立刻冷了脸,喝道:“没听我说嘛?都散了、赶紧散了!”
那些犯官家属瞧见方才那一幕,也猜到是来了贵人,倒也不敢纠缠什么,只为首的凑上来,翻着巴掌递了句:“差爷,咱们刚凑齐了灯油钱,您看……”
“过会儿再说!”
那牢子急忙使了个眼色,又扬声喝道:“都特娘给我赶紧散了,把这当菜市口了怎么滴?!”
那为首的得了准信儿,回头稍一解释,众人这才齐齐退出二十几步远。
隔着风雪,就见那头一辆车上先下来个魁梧的汉子,紧接着又次第下来三名女眷,这时连里面的牢子们也都纷纷迎了出来,个顶个卑躬屈膝,连头也不敢虚抬半下。
这远远瞧着,愈似是一群虾兵蟹将。
众犯官家属又侯了片刻,眼见先前那牢子去而复返,这才又急忙凑到近前,将凑出来的银子拱手奉上。
这银子是递上去了,可还是得挨个在外面候着。
对比方才那些人的待遇,内中自然免不了有人抱怨。
“我们这一人八两银子,还特娘得在这儿挨冷受冻,人家倒好,二两三碎就买了几条哈巴狗!”
“银子跟银子能一样?”
旁边有人嗤笑:“那位爷莫说还给了银子,就算是一文钱没有,这刑部上下谁敢怠慢分毫?!”
众人听这话,知道他瞧出了来人的底细,于是都忍不住围上了打探。
那人矫情了几句,这才压着嗓子道出谜底:“方才那位爷一下车,我就认出来,正是大理寺少卿孙大人!”
众人顿时恍然。
“怪不得呢!那可是太子爷的亲信,这眼见着从龙有功,谁敢得罪?”
“不止!听说过了年,这孙大人就要高升刑部侍郎了,你说刑部上下,谁不紧巴结着?”
“唉,听说孙大人还不满三十岁,这人比人可真是……”
…………
且不提门外如何。
却说孙绍宗等人入内之后,沿路换了几波牢子,最后在两个婆子的引领下,来到了狱神庙的女监。
随后又七拐八绕的,寻至一处僻静的牢房。
“鸳鸯,你在外面守着。”
等那引路的婆子开了门锁,孙绍宗吩咐一声,顺手推开房门,先请大嫂贾迎春进到了里面,然后闪身入内,带好了牢门。
砰~
那铁门刚一闭合,油灯旁立刻窜起一条身影,直撞入孙绍宗怀中,拳打脚踢的哭诉着:“你这冤家,怎得许久也没来瞧我?!”
半晌,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却不是昔日颐指气使的王熙凤,还能是哪个?
因贾迎春早不止一次与她携手抗日,孙绍宗自也没什么好避讳,拥着她坐到床头,解释道:“这毕竟是女监,我一个男人哪好常来常往?再说了,平儿和岫烟不是隔三差五就来瞧你么?”
王熙凤也不搭话,只是将头埋在孙绍宗臂弯里,紧紧扯着他的衣襟,好像生怕被他抛下似的。
因林红玉的案子,她打从九月底,就被关到了刑部大牢——原本是贾雨村接的案子,可他虽然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却到底是同贾家连了宗的,按律自当回避。
同理,因孙绍宗还担着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也一样要避嫌,最后这案子便落到了刑部头上。
不过刑部至今也未曾升堂问案,只是将她暂时羁押在狱神庙中。
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即便孙绍宗几次三番承诺,会将她搭救出狱,王熙凤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寝食难安。
眼见这凤辣子如惊弓之鸟一般,孙绍宗犹豫片刻,低头悄声道:“陛下怕是春秋不久了,等太子登基大赦天下,自然有你云开月明的时候。”
王熙凤闻言瞪大了眼睛,险些脱口惊呼出声。
“嘘!”
孙绍宗忙用手指压住了她的双唇,郑重叮咛:“这话出我口入你耳,可不敢让旁人听了去!”
王熙凤忙郑重的点头,示意自己清楚明白。
然而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却又忍不住质疑:“太子也深恨我家,登基之后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又怎肯宽恕我这杀人大罪?”
“这个么……”
孙绍宗咂了咂嘴,颇有些难以启齿,经王熙凤再三催促,这才吐露实情:“太子那边儿,怕还要着落在二哥头上。”
“贾琏?”
王熙凤又是一愣,莫名其妙道:“怎得和他扯上了干系?”
“这事儿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太子亲临望江楼……”
却原来前阵子,太子亲临望江楼,点名要贾琏登台献艺。
这本是有意羞辱贾琏,好提前出一出闷气。
谁曾想峰会路转,女装扮相的贾琏竟莫名其妙投了太子的眼缘,现如今已经被带回府里,做了太子的禁脔。
现如今两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货,愣是好的如胶似漆一般,单论亲近,怕还在孙绍宗这个从龙功臣之上。
听罢前因后果,王熙凤也不禁惊了个瞠目结舌,心下更不知是该喜该忧。
许久,她才稍稍晃过神来,却见孙绍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道是他有些吃味,当下噗嗤一笑,一面顺着腰杆往下寻摸,一面烟视媚行的戏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便真在太子哪里得了势,心里也是向着你的……”
“这我自然知道。”
孙绍宗顺水推舟的改了坐姿,与她手口并用的调笑了一番,然后起身向贾迎春使了个眼色:“你们姑嫂说话,我去外面叮嘱几句。”
说着,将依依不舍的王熙凤放到床上,起身出了牢房。
出门之后,就见鸳鸯同那两个婆子都躲得远远的,显然是为了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眼见孙绍宗自里面出来,她们忙都聚拢过来等候差遣。
就听孙绍宗开口问道:“保龄侯家的女眷,现今又关在何处?”
第969章 风雪狱神庙【下】
【3500字,貌似还是红楼写的顺手,毕竟早都铺排好剧情了。】
因贾迎春性格使然,经过初时的热切,姑嫂俩不免就有些冷场。
王熙凤也因此发觉孙绍宗已然不知所踪,于是一面探头向牢门外张望,一面酸涩的抱怨着:“这才一转眼的功夫,那没良心的怎就不见了?”
见她满面幽怨,贾迎春急忙分辨,言说二郎是受了宝兄弟的托付,去探视前几日下狱的史湘云了。
“史家也遭难了?”
这消息王熙凤却是头回听闻,忙缠着小姑子细问究竟。
却原来贾赦、王熙凤这公媳二人刚下狱没几日,就有人参奏正在云贵督办军务的保龄侯贪墨军资。
广德帝因此大为震怒,也不知派了什么‘神人’,从京城到云贵万里迢迢,一去一回却只用了半个月功夫,就把这案子查了个证据确凿。
而史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便在狱神庙里得以‘团员’。
可怜这一门两侯清贫了大半辈子,到老好容易赶上趟肥缺,就把自己折腾的家破人亡了。
不过……
要说这全是史家自作自受所得,王熙凤头一个就不信。
她隐隐猜出,保龄侯府倒台多半是受了自家牵连——确切的说,是受了贾元春和那早夭皇子的连累。
故而也就不愿意多谈这事儿,径自转移话题,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史家妹妹既也落了难,那也就不用提了,可怎得我那狠心的哥哥,也不曾过来瞧我一眼?!”
“这……”
听她提起亲哥哥,贾迎春下意识的低垂了眉眼,拧着帕子受气包似的,再不敢发只言片语。
可这副样子,却反倒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王熙凤心下打了个突兀,猛地伸手攥住了贾迎春的腕子,厉声催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难不成我们王家也摊上官司了?!”
“这倒没有。”
贾迎春连忙摇头,顺口道:“只是王太尉月前受命回京述职,不想走到通州突然病重,听说……”
说到半截,她才突然想起这事儿不该吐露,忙又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
“我爹到底怎么了?!”
王熙凤急的掐住她的双肩乱晃,若换个机灵些的,多半要虚言宽慰一番,但迎春素来是个木讷胆小的,见凤辣子声色俱厉,吓的脱口答道:“听说王太尉已是病入膏肓,命、命不久矣!”
话音刚落,就觉着肩膀上骤然一松。
王熙凤瞪圆了凤目,呆愣愣的看着她,那身子一点点的往床上沉,良久良久,才骤然悲声大放。
“爹啊、您怎么、怎么就……爹爹啊!”
贾迎春在一旁手忙脚乱,却不知该如何宽慰。
好在王熙凤哭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将满面涕泪抹去,苦笑道:“好妹妹,我……我日后可就全指望你和二郎了!”
顿了顿,又将银牙一咬:“你替我转告他,但凡能让姑奶奶全须全尾的出去,那没给过贾琏的滋味,我一概都舍得与他!”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史家女眷下狱比王熙凤晚了大半个月,但因是举家下狱,外面无人奔走照应,这境遇自然远不如王熙凤那边儿。
老少十来口挤在一间大通铺的号房里,在生理心理的折磨之下,一个个是憔悴不堪。
女老子上前打开铁门的时候,正有两人在墙角抱头啜泣——刚下狱时,还会有年长的出面劝解,这几日熬下来,却是早就见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不过这牢门一响,却比什么劝解都管用的多,那墙角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抬头张望着,眼里透着渴望,身子却直往后缩。
“史湘云,有人探监,出来吧!”
那女牢子一声吆喝,众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在了史湘云身上,内中有个年长的妇人,张口欲要探问什么,却被旁边的史家大奶奶狠狠扯了一把,硬是把她满腔关切给压了下去。
史湘云在众人的目光中愣怔了片刻,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昂首挺胸,像是要英勇就义似的,几步就跨出了牢门。
直到走到转角处,再看不到自家亲眷,她这才渐渐收住脚步,想起要问一问探监的究竟是哪个。
不过还没张嘴,眼前就闪出个高大魁梧,且又十分熟悉的身影。
“孙二哥?!”
史湘云惊喜的叫了一声,随即左瞧右看满眼热切,却是在寻找另外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可看来看去,除了远远退开的女牢子,便也只有身前那魁梧的汉子。
她满眼的期盼,渐渐化作了失落,嗫嚅道:“孙二哥,二哥哥他……他没来么?”
“他家现如今什么处境,你也是知道的,前后门都快被债主给堵死了,哪好随便在人前露面?”
孙绍宗两手一摊,见她甚是失落的样子,又笑着补了句:“不过我这次来,正是受了他的托请。”
史湘云这才又恢复了几分活泼,睁大了小鹿也似的眸子,追问道:“那二哥哥他……他现如今可还安好?”
“也算是因祸得福,经过这场风波,倒比往日里出息了,现如今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的发奋图强,说是必要拿下功名呢。”
“二哥哥终于还是开窍了,可眼下再考取功名……”
史湘云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该如此颓唐,也是抿嘴道:“罢了,他能知道发奋努力,总还是好的。”
因湘云满口都是二哥哥,孙绍宗倒也没和她聊上几句,只叮咛她在牢里保重身体,自己和荣国府那边儿肯定会想法子搭救,便匆匆告辞回了王熙凤那头。
而这短短的探视,却是让史湘云有些魂不守舍,回到牢房里,眼前一忽儿是阴暗逼仄的铁窗陋室,一忽儿又是大观园里的美景奇观,耳边隐隐响起姐妹兄弟们的欢声笑语,却又时不时杂了酷吏牢子的斥骂羞辱。
“好妹子,你这是去见了哪个,怎得魂都丢了?”
直到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自家嫂子揽在怀里。
史湘云就势往嫂子肩头靠了靠,有气无力的道:“原以为是二哥哥,不想却是孙家二哥受了他的……”
“孙家二哥?”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那史家大奶奶已是喜形于色:“莫不是大理寺少卿孙大人?!”
见湘云点头,她又忙将小姑子扶正了,目光灼灼的追问:“他怎么会来探视你?莫不是……莫不是瞧上你了?!”
史湘云哪想到她竟会想到这上面去,不由无语娇嗔:“嫂子!你这是浑说什么呢?!”
“怎得是浑说?他要没那意思,怎么会……”
“是二哥哥!是二哥哥托他过来的!”
“二哥哥?你是说那呆……贾宝玉?”
史家大奶奶面露失落之色,还待在追问几句,恰巧此时又来了一群女牢子,吆喝着让所有人此地出了牢房。
一开始大家都是惶惶不安,后来才发现这些牢子的目的,竟是帮她们重新分配牢房。
虽不似王熙凤那般得了个单间,可环境却也是大为改观。
却说那史家大奶奶瞅准时机,特意与湘云选了同一间牢房,进门放好了铺盖,便又迫不及待将湘云拉到一旁,眉飞色舞的道:“瞧瞧、瞧瞧!还说是那意思,要真没那意思,能这般关照咱们?”
“嫂子!”
湘云被烦的有些恼了,甩了袖子顿足道:“我不是说了么,孙二哥是看在二哥哥面上……”
“我呸!”
不想话说到半截,就被史家大奶奶打断,只听她不屑的啐道:“现如今荣国府落得这般田地,就凭他个呆头呆脑的,能有什么面子可言?”
史湘云听她贬低宝玉,心下愈发不耐,冷着脸退了半步,正欲反唇相讥,史家大奶奶却又不依不饶的凑了上来,涎着脸道:“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听嫂子的,就算他真没那意思,咱们这如花似玉的身子往前凑,他还能躲开不成。”
“嫂子!”
听她越说越不成样子,史湘云气的双手虚抬,做出要推搡的架势,厉声道:“你要再胡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胡说?我看你才是糊涂了!”
史家大奶奶,却不肯退缩半步,将脸板起来冷笑道:“你当这狱神庙是好进好出的?似咱们这等犯妇,若是没个照应,一多半都会发送到教坊司去!
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你总该知道吧?!似你这般的娇滴滴千金小姐,要是被送到教坊司去,到最后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听的‘教坊司’三字,史湘云面上终于变了颜色。
史家大奶奶见状,忙趁热打铁的蛊惑:“依着我的,下回见了那孙家二郎主动些,听说他家兄弟两个都是色中恶鬼,必然受不住……”
“嫂子!”
史湘云猛地一把将她搡开,横眉立目的喝道:“你莫再说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做不出这寡言鲜耻的勾当!”
原以为史家大奶奶听了这话,必然着恼。
谁知她却是满面苦涩,无奈道:“若是能行,你当我豁不出去?!可人家又怎会看上我这样的黄脸婆?”
史湘云一时为之愕然,冷不丁史家大奶奶又蹿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下,悲声道:“好妹妹,你哥哥和我也还罢了,可你那两个侄儿、侄女素来和你亲近,你难道就忍心看他们一辈子操持贱役,任人欺凌折辱?”
“嫂子!你……你快起来!”
史湘云被闹得手足无措,想要拉起嫂子,史家大奶奶却又趁势哀告:“好妹妹,且不说宝玉有没有本事帮咱们脱身,单只他一门心思要娶那林黛玉,你这般痴痴念着他,又有什么用处?”
“我、我……二哥哥他……”
史湘云闻言如遭重锤,下意识的捂住了心口,口中喃喃几不成语。
好半晌,颓然苦涩的挤出句:“我、我不成的。”
“这有什么成不成的?”
史家大奶奶见终于说动了她,忙喜道:“不就是难男男女女那些事儿么?嫂子教你就是了!”
说着,就把她往床头拉扯。
然而史湘云垂着头,却是半步不肯将就。
“好妹妹,那孙绍宗怎么说也是一时豪杰,前途不可限量,跟了他,总比落个千人枕万人尝的下场要强吧?”
也不知是孙绍宗素来的‘光辉形象’起了效果,还是那‘千人枕万人尝’的说辞,动摇了史湘云的心智。
她身子一侧歪,终于还是没抵住嫂子的拉扯。
此后……
就听得牢房里细细碎语,满是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
第97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起更新脑子太乱了,还是先把红楼搞晚吧。】
马车驶离国子监,已经有一段时辰了,但孙绍宗紧皱着的眉头,却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深锁。
当初他提出普法下乡的法子,一来是想帮大理寺摆脱有名无实的窘境,二来则是有意想打压、制衡乡绅势力,乃至监督基层官吏,以免对百姓盘剥过甚。
然而在沧州府试行的结果,却并不怎么乐观——主要是读书人的骨头,明显要比他预估的软了许多。
为百姓撑腰的没几个,倒在酒色财气之下的却是比比皆是,甚至有几个吃相太过难看,反而激起民变的。
为此,他这个始作俑者在朝堂上,也颇受了些攻讦。
好在内阁大佬们,倒并未就此否定这整个政策,而是提出由大理寺与国子监携手,遴选一部分监生进行岗前培训,然后再优中选优,进行第二次测试。
要说这也算是少有的优待纵容了,错非是他孙二郎这样炙手可热的主儿,怕不会有这等三番两次试错的机会。
可问题是国子监里的监生,绝大多数都是富贵出身。
要让其中几个背叛自己的阶级,或许还能做到。
但要大规模策反……
孙绍宗可不觉得自己有这等本事。
总不能向他们传授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吧?
再说他自己也早把马列忘了个七七八八,彻底沉迷于腐朽堕落的封建贵族生活了。
唉~
自己果然还是更适合去查查案、打打仗,这些真抓实干的差事;至于理论指导政纲国策啥的,还是交给那些专业人士为上。
颇有些意志消沉,他也懒得再去衙门理事,直接命车夫打道回府。
可巧刚到了自家门前,就撞见了荣国府的马车——车身倒还是老样子,可挽马却换成了匹掉毛塌背的老货。
张成这里急忙带住缰绳,对面的老马也踢踢踏踏停了下来,垂着斑秃的颈子直喘粗气。
“车上可是孙家二爷?”
随即就见车帘一挑,袭人自上面连滚带爬的跳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嚷道:“您发发慈悲,快救救宝玉吧!”
听她喊的凄厉,孙绍宗也忙挑了帘子,边下车边奇道:“这是怎得了?难道你家大老爷、二奶奶的案子,还能关碍着他不成?”
“不是案子的事儿!”
袭人急道:“这不是前儿有几个御史参劾,说我家大观园僭制么,老爷生怕再惹来什么祸事,一面主动上书请罪,一面就命人把园子给封了。
也不知哪个遭瘟的,把这事儿捅到了宝玉面前,今儿一早他就站在园子门口,餐风饮露的谁劝也不肯挪动半步。
这不,没过晌午人就病倒了,一个劲儿的说胡话,还……还咳出血来了!”
贾宝玉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多半都在那大观园里,如今园子被封了,他一时无法接受,因而病倒,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
这事儿找自己有什么用?
难道不是应该赶紧找大夫的么?
孙绍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看袭人那窘迫的样子,很快就又恍然大悟——荣国府竟然连求医问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可这才月余光景,就算再怎么衰败,以荣国府的家底,也不至于困顿成这副样子吧?
“还不都是那贾芸害的!”
听孙绍宗问起缘由,袭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惦念着宝玉那边儿,不敢多费唇舌。
于是王守业便先命人去取银两和老山参等上好药材,然后再细问究竟。
却原来前几天贾琏被太子相中,带回府中日夜陪伴,荣国府上下一来是觉着羞耻,二来却也不无振奋欣喜之意,想着等皇帝百年之后,凭着贾琏、孙绍宗与太子的关系,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恰在此时,贾芸跑到贾政面前,说是得了琏二爷的吩咐,让悄悄凑一份重礼给太子,好让荣国府尽早得脱窘境。
贾政信以为真,拼了老底凑出一份重礼,让贾芸送往太子府。
谁承想贾芸却是一去不复返。
这还不算,没两日债主们手里又多了份单子,上面罗列了荣国府里几乎所有值钱的家当,现如今那各家当铺都有人盯着,但凡是荣国府里流出去的物件,不管当多少银子都会被他们截去抵债。
荣国府里差点就此断了炊烟。
贾政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这一来二去嫌疑却是落到了贾芸头上——因为非但是贾芸不见踪影,连他母亲也一样不知去向了。
而直到此时,贾政也才回过味儿来,明白贾芸竟是带着那批重礼逃之夭夭了!
“非只如此!”
袭人又道:“就连小红母亲状告二奶奶的事儿,据说也是他暗地里鼓动的!”
“这却是为何?”
大难临头各自飞,倒还算是人之常情,可贾芸好歹也是荣国府未出五服的亲戚,却怎得临走前还要施以这般毒手?
“听说……”
袭人略有些犹疑,但想到自家正有求于孙二郎,便实话实说道:“他与小红曾私定终身,可后来琏二爷却将小红给……”
原来还有这一出!
想想自己貌似也和那小红有过……
亏那贾芸每次见到自己,都是笑模笑样的,不想心下竟迈着这般深仇大恨!
孙绍宗好一阵唏嘘,眼见着银子、药材都取了来,这才收拾起心思,和袭人一同赶奔荣国府探视。
…………
与此同时。
大观园五间正门外。
林黛玉在那门前呆立良久,忽地银牙一咬,从那狐裘里翻出两只素白小手,径往那封条上扒扯撕捋。
“姑娘、姑娘!”
紫鹃急忙横身拦住,连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娘!”
黛玉却是不依不饶,一面用力扒拉着紫鹃,一面愤然呵斥:“有什么使不得的?只不过是舅舅命人贴上去的,又不是皇封御批!错非是这些东西,宝玉又怎会突然病倒?”
“正因为是舅老爷让人贴的,咱们才万万撕不得!”
紫鹃竭力阻拦,见黛玉只是不听,忽地一跺脚,语出惊人道:“姑娘到底还想不想和宝二爷长相厮守了?!”
黛玉一怔,手上也不由的停了。
紫鹃忙趁热打铁道:“说句不中听的,眼下荣国府这境地对姑娘来说,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你浑说什么?!”
“姑娘!”
左右也已经起了头,紫鹃干脆把别在心里的话,也都一股脑倒了出来:“那小皇子还在世时,二太太眼里怕是压根就没有姑娘您!倒是现如今……”
顿了顿,她才又接茬道:“这要紧当口,咱们可万不能开罪了舅老爷!”
“莫说了!”
黛玉手上一紧,断然道:“宝玉说过,不会负我的!”
这般说着,她却是倒退了半步,也再未闹着去撕那封条。
紫鹃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劝道:“袭人去孙家求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现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下面人也不怎么尽心,咱们不妨再过去瞧瞧,看有什么能帮衬的。”
黛玉略一犹豫,就点头应了,默然朝着宝玉所在的小院行去。
紫鹃走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姐那消瘦的背影,忽的又有些后悔起来。
若是宝玉就此一病不起的话,那……那还不如先恶了舅老爷呢!
第971章 命垂危,宝玉欲托孤
【毕竟断肢再续,更新不稳定还请见谅,争取慢慢改善——当然以前也不咋稳定。】
因被大批债主围堵--多是以前对贾家逢迎拍马的主儿,现如今为了撇清关系,几乎是日日派人上门威逼--等闲想要进出荣国府都成了一桩难事。
不过以孙绍宗现如今的名头、权势,倒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上前聒噪。
连同请来的名医在内,三辆马车旁若无人的鱼贯而入,直到那角门怦然紧闭,两下里噤若寒蝉的‘债主’们,才又苍蝇似的聚到门楼下躲雪避风。
自角门到二门,一路匆匆似走马观花,旁人或许还瞧不出什么,似孙绍宗这般常来常往的主儿,却是忍不住心生唏嘘。
果然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等到了宝玉闭门苦读的小跨院时,他心下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不正是当初自己曾暂住过几次的所在么?
平儿、林红玉、李纨……
还有薛姨妈。
“怎还惊动二郎了?”
正想些着三不着四的旧事,就听院内莺声骤起,却是李纨领着尤氏迎了出来。
荣宁二府自来一体,荣国府既已遭了难,宁国府自然也落不着好,王熙凤下狱之后不久,贾珍、贾蓉父子也都相继被御史参劾。
因这两个素日里比贾赦还肆无忌惮,那罪名也要重上不少,自己成了阶下囚不说,还落了个抄家的下场,甚至连府邸都被封存了--当然,他父子二人的罪名,还是比贪墨军饷的保龄侯轻上些,到底没有连累家中的妇孺。
宁国府既然被封禁了,尤氏会出现在荣国府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见过二位嫂子。”
虽和二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但毕竟还有旁人在,故此孙绍宗先是微微垂首以示避讳,这才道:“听说宝兄弟突然抱恙,我自是要来探视的--何况昨儿去狱神庙探监的事儿,也该跟这边儿通通消息。”
“那……”
李纨还待说些什么,院里却传来了王夫人焦躁的催促声:“不是说请了大夫么?还不快把人带进来,替宝玉诊治!”
见是婆婆催促,李纨自不敢再耽搁,忙侧身将孙绍宗连同那医生一起让了进去。
因是宝玉病了,孙绍宗原以为院里定是人声鼎沸,谁知到了里面,却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仆役往来,倒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都在屋内。
想这一路行来,也未曾见过几个下人,就不知那成百上千的丁口,究竟是被遣散了,还是干脆自行逃散了。
王夫人原本正惶惶不已,见孙绍宗也随着大夫走进门来,登时像是寻见了主心骨一般,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男女,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含泪道:“二郎,你说宝玉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
“婶婶莫要慌张,且让大夫先诊断诊断。”
孙绍宗一面宽慰她,一面朝贾母施了个半礼。
贾母倒还算是镇定,示意儿媳退到一旁,亲自请了大夫上前问诊,随即又问起了昨夜探监的细节。
其实大体内容,早上就已经遣人来通报了,不过自然没有孙绍宗说的详细--当然,和王熙凤解锁新地图的细节,是万万不能说的。
书不赘言。
却说约莫一刻钟后,那延请来的名医刚自床前起身,顿时被府上一群莺莺燕燕围在当中。
“大夫,我儿这是怎得了?”
“宝兄弟可有大碍?”
“我家哥儿……”
这七嘴八舌的一通追问,那大夫却径自向孙绍宗拱了拱手:“孙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孙绍宗闻言心下就是一沉。
果不其然,到了偏厅就听那大夫言说:“贾公子身上病症颇是繁杂,若单只一两桩倒也不难根除,然而现下……”
“现下怎得?”
“嗯,怕是只能徐徐图之了。”
“能不能保证性命无忧?”
“这个……”
见大夫面露难色,孙绍宗顿时有些急了,他与贾宝玉相交数年,早将这赤子少年视做了兄弟甚至子侄。
当下忍不住质疑:“他不过就是染了些风寒,怎么就成了疑难杂症了?”
“风邪外侵只是诱因,贾公子也不知是先天体虚,还是后天遭了什么磨难,肺腑心脉间早有隐疾,又搭着连日来昼夜颠倒,不曾爱惜身子,这骤然遭遇风邪,内外一时俱起……”
贾宝玉毫无疑问是先天体虚的,至于后天磨难么--当初赵姨娘暗施毒手,险些害了他与王熙凤的性命,后来虽然侥幸得了解药,却也难保留了什么后患。
两下里杂在一处,又搭着他最近废寝忘食的苦读,遇到风寒会突然病重不起,倒也并非是什么奇事。
却说那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见孙绍宗愈发面沉似水,忙又拱手道:“在下毕竟医术不精,大人不妨从太医院里延请几位国手,或许有法可医疗。”
他既然都说到这地步了,孙绍宗自不好强求什么,请他斟酌开了些中正平和的汤剂,然后便向贾母、王夫人提出,要帮忙延请御医过来诊治。
方才先是大夫不肯名言,现如今孙绍宗又准备去请御医,一众女眷那还不知宝玉是遇到了性命之忧?
强忍着把孙绍宗送出小院,那悲声便止不住的传了出来。
孙绍宗听身后传出哭声,脚步微微一顿,正欲叹息之际,忽听得斜下里‘噗通’一声。
抬眼望去,却是匆匆赶来的黛玉听到那哭声阵阵,只当是宝玉已经撒手人寰了。
…………
此后十数日,孙绍宗出面遍请京中各路名医,却竟是对宝玉的病情束手无策--盖因他非只是身体被掏空了,求生的意志也是孱弱不堪。
眼见得到了腊月二十七这日,上午主持完大理寺的封衙落锁,下午又同大嫂迎春细议了年节时各家的礼数往来,顺带还盘点了一番府库。
直忙活到月上柳梢,好容易才偷得些闲暇。
正待同姬妾们宽泛宽泛,不妨荣国府又遣人登门,说是宝二爷有请。
“宝兄弟清醒过来了?是哪位大夫的手笔?”
“今儿下午醒的,不过、不过……”
传话人是宝玉的奶兄李贵,听他‘不过’了半天,话没说全,那眼泪倒淌出两行,孙绍宗心里就有了答案。
当下也顾不得再套车,径自快马加鞭直奔荣国府而去。
果不其然,到那小院里就听的各处尽是压抑不住的悲声。
进门却没瞧见王夫人和贾母,寻李纨一扫听,前者是哭的昏厥了过去,如今正躺在东厢;后者则是直接没敢惊动,现如今还不知道宝玉已经‘醒了’。
匆匆到了窗前,就见形销骨立的宝玉仰躺在塌上,任凭林黛玉在窗前哭喊,也不见有半点回应。
该不会是来晚了吧?
“宝玉,孙家二郎到了。”
还是李纨在旁出声提醒了一句,宝玉才缓缓将眼睛睁的半开,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挤出声‘二哥’来。
直到这般境地,那瘦到皮包骨的脸上,依稀还残存着几分天真烂漫。
王守业心下泛酸,面上却是豪爽一笑:“哈哈,前儿我过来的时候,你还昏昏沉沉的,今儿倒是有精神多了,看来过完年就要大好了。”
宝玉却是勉力摇了摇头:“哥哥莫要哄我,小弟……小弟多半是不成了。”
说着,他脸上又多了些笑意,双目迷离着道:“当初我曾说过,若哪日真的落拓了,哥哥便只当我死了就好--不成想倒是一语成戳。”
“你……”
孙绍宗心下百感交融,有心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这时又听宝玉絮絮道:“今儿请哥哥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右手竭力挣扎,却根本掀不动那厚厚的被子。
孙绍宗正欲帮忙,早有黛玉将柔荑探入被褥,将他起了皱皮的枯手捧了出来。
宝玉顺势与其十指交融,缓缓往孙绍宗面前伸来,口中又道:“旁人我管不了,也顾不得了,只林妹妹自幼孤苦,又遇着我这般负心人,小弟实不忍让她……”
“宝玉!”
黛玉原本任凭他牵引着,听到这里却是骤然变色,猛地将那枯手甩开,决然道:“你若死了,我也陪着便是,有什么好说的!”
“这、这怎么成,你……咳咳咳……”
听她有殉情之意,宝玉一世情急,却是剧咳不止,没几声口中便喷出血来,连鼻孔里也隐隐往外渗。
“宝玉!”
“宝兄弟!”
“二爷!”
屋内登时大乱,李贵急吼吼捧了药汤来,却哪里喂的进去?
黛玉拿帕子擦了又擦,将素白细绢染的赤红,却依旧遮拦不住那血水,一时直急的泣不成声。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忽有人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扯着嗓子嚷道:“外面来了位神医,说是……说是保准能让二爷药到病除!”
这一嗓子喊完,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还是孙绍宗反应最快,忙喝道:“那还等什么,快把人请进来!”
这时候了,甭管来的是不是骗子,总要先试一试再说。
那下人得了吩咐,转头就又往外跑,只是还没到门口,就被一个魁梧的身形拦了下来。
“不用请,咱们自个进来了!”
那玩世不恭的腔调,却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972章 枉凝眉
不止是腔调。
但看那眉眼五官,却又显然素未相识。
是错觉……
还是对方掩去了原本的相貌?
他正待细细端详,那魁梧汉子却自顾自的侧身侍立,将个弯腰驼背的耄耋老者请到了台前。
来人魁梧的身形也颇有辨识度,以至孙绍宗一眼望去,就有似是故人来的感觉。
“你、你是……”
而这老者甫一露面,孙绍宗就再顾不得那魁梧汉子了,一面将虎目瞪的铜铃仿佛,一面情难自禁的惊呼出声。
但没等一语道破来人的身份,却又慌忙忙将后半句吞回了腹中!
两世为人,若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或许还有些夸大其词,但时至今日,能让孙绍宗一见其面就惊骇莫名的人物,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而眼前的老者,却无疑在这‘屈指可数’当中,也足能拔得头筹。
他是和当今陛下相爱相杀二十余年的夺嫡失败者。
他是遗下无数忠犬,间接导致太子被阉的幕后黑手。
更是冶炼大师、政治改革家、青楼风尚引导者、wow重度玩家、兼职大预言师、穿越者——
义忠亲王!
他竟然还活着?!
可他是怎么逃过那重重包围的?
将他侍卫眼中钉肉中刺的广德帝,又怎会放任他流落在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而就算他真的逃了出来,又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荣国府里?!
心下正自惊骇,对面的义忠亲王却也将目光投注到了孙绍宗身上,只略一端详,便捋须笑道:“又见面了,当初孤还不知你的根脚,否则定是要叙一叙乡谊的。”
根脚?
乡谊?
孙绍宗心下的惊骇,霎时间达到了顶点!
面对这位早领风骚数十年的老前辈,他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对方并不清楚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如此,自然可以做到有心算无心。
然而眼下看来……
义忠亲王却分明对此了然于胸!
到底是哪里漏了马脚?
自从发现这世上存在穿越者前辈,自己明明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莫说是穿越者最爱干的文抄勾当,就连一星半点的发明创造,都不敢涉及。
而日常的举止言谈间,也从未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孙绍宗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杀心骤起!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义忠亲王有所瓜葛,更不能让对方揭破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当初奉命探视义忠亲王的时候,他几乎对此毫不掩饰,既然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吝透露,又怎能奢望于他会为别人保守秘密?
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被人捅到广德帝面前,孙绍宗乃至整个孙家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孙绍宗毫不迟疑的提起砂钵大的拳头,两步就到了义忠亲王面前,一面照准那鸡皮褶皱的脖子掐了上去,一面冷笑道:“好个大胆狂徒,竟……”
“唉~”
不等他把话说完,对面义忠亲王一声幽幽长叹,摇头道:“如此看来,倒是老夫一厢情愿了——也罢,你先去外面候着吧,且等老夫帮人了去因果,咱们再做计较。”
以孙绍宗的果决,既然已经决定出手了,又怎会容得他再从容开口?
早在义忠亲王长叹未歇之际,钢钳般的大手就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只需轻轻一拢,莫说是只言片语无从吐露,便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
任凭孙绍宗拼命发力,直崩的浑身筋肉激凸、目泛血红,那最后一丝丝的间隔,却始终如天堑般难以抹去!
这是什么鬼?
要知道他一身非人怪力,足能与巨象争长论短,莫说义忠亲王脖子上空无一物,便戴个厚厚的铁套子保护,他都能直接搓圆捏扁!
可现如今却……
难道说,当初义忠亲王白日飞升的传说,并非只是虚妄谣言?!
难道说,这个自己纵横数载的清平世界,真有仙佛妖魔不成?!
正惊的脑中混沌、三观倾覆,那抵在义忠亲王喉咙上的手,竟不受控制的缩了回来,紧接着两条腿也恍似成了别人的,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向门外行去。
这……
这老妖竟还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孙绍宗心下惊惧更甚,他拼命的想要挣扎,甚至是嘶吼出声,可却只能如同傀儡一般,僵硬的用脸挑开棉帘,泥胎木塑似的守在门外。
竭力半晌,竟连偏转目光都做不到。
莽撞了,实在是莽撞了!
可谁又能想到,这除了自己的怪力外,完全没有显现出半丝超凡力量的世界,竟会突然跳出个神仙来?
偏这神仙还和自己一样,是魂穿此世的前辈!
等等……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机会获得类似的力量?!
想到这里,孙绍宗竟禁不住生出些亢奋来,毕竟似他这般权势、财富、女色、子女无一不缺的主儿,梦寐以求却不可得的,也就只有这等超凡的手段了。
也不知……
可得长生否?
不过这亢奋来的快去的也快,毕竟眼下他还处在人生最大的危局当中——现如今他连转动眼球都做不到,但凡义忠亲王有意追究方才的‘冒犯’,他怕是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啧~
自己这背对着房门,要是被他直接一刀捅死,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
…………
正自心思百转,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危局,就听得身后脚步纷沓,却是王夫人、李纨等人鱼贯而出。
看她们彼此交头接耳的,倒似乎未曾受到义忠亲王的控制——以此推论,这老货多半还是个守序阵营的‘神仙’。
早知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兀的,那屋内悠悠荡荡,竟响起了苍老萧瑟的歌声。
想想当初自己奉命探视时,义忠亲王好像也曾唱过一首来着,那词曲当时听的奇怪,现下想来,却竟是他要成仙得道的先兆。
那现在他唱的又是什么?
孙绍宗侧耳细听,又闻得义忠亲王唱道: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方才未曾注意,现下细听却是十分耳熟,好像是和红楼梦有关的一首词,流传颇广,就连他这从未读过石头记的,也曾不止一次听闻。
这唱的似乎是情情爱爱的故事。
难道说,这老文青是来凭吊前世‘因缘’的?
不对!
他方才好像说过,要帮什么人了去因果。
究竟是受人之托,还是受人差遣?
前者还则罢了,后者却意味着这世上还有其它,更为厉害的神仙人物。
不过不管如何,他这次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自己不是直接莽撞出手,兴许还真能叙一叙乡谊。
早知道……
可危及到满门性命,谁还能顾忌的了那么多?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心神摇动之际,那沧桑歌声就似远似近的有些缥缈,幽幽徜徉在这盛景已衰的荣国府里,又被白茫茫的大雪遮盖了个干干净净。
第973章 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二郎!”
屋内歌声方歇,眼前就映入一头云髻,却是王夫人按捺不住寻到了近前——而孙绍宗人高马大偏又目不能斜,映入眼帘的自然只有那高挽的云髻了。
就听她促声道:“说是治病救人,这怎得突然哼起小曲来了?”
这谁知道?
再说就算是知道,孙绍宗眼下泥胎木塑也似,又如何能够为她分说解惑?
不过……
若是能让她就此觉察出不妥,也或许能有些意外的进展。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云髻前后摇动,似是在点头,随后又听王夫人无奈道:“二郎说的是,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什么就‘说的是’?
自己何曾有过只言片语?
孙绍宗先是心生诧异,转念一想方才愕然惊觉,身旁这群莺莺燕燕怕也早已中了义忠亲王的幻术!
怪不得他先是主动攻击老文青,而后又在门外呆立良久,都未曾有人觉察出不妥来。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对义忠亲王的评价,不觉又高了几分。
与此同时,心中的惊惧也大大消减——盖因以义忠老仙展露出的本事,真想要他孙某人的性命,也无需再画蛇添足去迷惑贾府一众女子。
话说……
凭这本事,想要谋朝篡位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尤其现在广德帝重病不起,太子又是个没卵子的,正是义忠老仙王【亡】者归来的好时机!
正琢磨着,脚下忽地就是一个趔趄,错非孙绍宗及时扶墙,险些就要将下巴杵进王夫人的丰阔襟涛里去。
却原是那束缚者他的力量,骤然间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孙绍宗尴尬的起身,待要解释两句,却见王夫人兀自在那里埋怨丈夫,嫌弃他不顾宝玉生死,偏在这时跑去衙门受那白眼冷落。
再看旁边一众莺莺燕燕,似乎也都对他方才的无礼举动视若无睹。
呃~
这法术依旧是那么神奇,却总觉得有些异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去,躬身对门内一礼,肃然请示:“老先生,可需我等备下什么药材、器物?”
既肯放自己得脱,想必对方并没有‘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的意思,甚或还有用到自己之处。
而现下形式比人强,若老文青真要造反,说不得自己也只能为王前驱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义忠亲王登临帝位,对自己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同是穿越者,即便三观并不一致,科学、人文素养什么的,总比旁人更贴近些。
再加上义忠老仙法力无边,也不怕自己会反叛背离,大可全力支持自己开疆拓土大展宏图。
如此算来,岂不比臣服于那无卵太子强出百倍。
咦?
说到太子,义忠亲王膝下无儿无女的,同一众皇亲国戚又有解不开的仇怨,那等他登基之后,又该立何人为太子呢?
想到这里,脑中莫名跳出个青皮大褂的圆脸胖子……
“宝玉、宝玉!”
正习惯性的发散思维,身后王夫人却唤着儿子径自推门往里闯。
孙绍宗作势欲拦,可见她挑起那帘子之后,并未遭遇任何异状,忙也顺势跟了进去。
进门后抬眼打量,就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宝玉正呆坐在床上,任由黛玉在肩头梨花带雨——看来方才那歌,多半就应在这二人身上。
可除这二人之外,举目竟再无旁者!
义忠老仙和他的手下呢?
怎就凭空消失……
呃~
既然都学会法术了,义忠亲王貌似凭空消失,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为何就这么走了?
难道说,这老文青骤然现身,真的就只是为了给宝玉治病,顺带再高歌一曲?
孙绍宗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边厢王夫人却不管许多,几步抢到床前,扯住宝玉半边袖子,喜极而泣道:“我的儿,你……你怎就起来了?!快、快让为娘看看,身上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后面李纨几个簇拥上来,也个个嘘寒问暖。
但贾宝玉却一概不应,只是痴愣愣目视空处,恍似瞧见了什么千古奇景。
王夫人见状顿时又慌了,正欲搡开黛玉好生探看,颦儿却已自宝玉肩头起身,连声大喝:“痴儿,还不速速醒来!痴儿,还不速速醒来!”
那称呼腔调,竟也是迥异寻常。
就这般连着六七声呼喝过后,贾宝玉这才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他长出了一口恶气,仍带三分迷离的喃喃自语:“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音尤在耳,却早被王夫人一把闷入怀中,哭喊道:“我的儿、我的肉!你可是吓死娘了!”
这回却轮到宝玉劝慰母亲。
又是好一番兵荒马乱,屋内这才消停下来,王夫人就忍不住催问方才的种种,尤其是那老神医是如何诊治,又是如何不告而别的。
可一问及这些,宝玉登时又目泛迷离起来,多得黛玉连声呼喝,方才再次喃喃醒转,口中却依旧是那八个字:
“僧也、道也?真也、幻也?”
这下王夫人再不敢多问他半句,只把林黛玉扯到一旁探听虚实。
偏黛玉也不知就里,只恍惚记得有人交代,一旦发现宝玉失神,就那般唤他速速醒来。
除此之外,茫茫中也只回忆起几句词曲。
不想那老货倒还懂得管杀管埋的道理,如此一塌糊涂的,倒也不用担心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阿弥陀佛。”
谁知刚想到这里,就听王夫人口宣佛号:“这必是佛祖保佑,降下老仙翁救我儿于危难之中——珠儿媳妇,你快请人绘下老仙翁的画像供奉在家庙里,咱们也好早晚上香祭拜。”
孙绍宗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
见过作死的,却没见过这么作死的。
家中养个白莲圣女还不够,竟还要将皇帝和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供奉起来,这是怕满门抄斩还不够,想要来个夷十族么?!
忙要设法劝阻,忽又听李纨奇道:“说来也怪了,母亲这一提起画像,媳妇儿才发现竟记不清那老仙翁的样貌了。”
再问旁人,也都是一般无二。
内中也唯有孙绍宗自己,才能回忆起义忠亲王的猥琐相貌。
可那老货删改掉众人的记忆,唯独只漏了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出于所谓的‘乡谊’,还是另有打算?
【晚上还有】
第974章 八十可乎?
宝玉虽然还有些后遗症,可到底免却了性命之忧,错非是荣国府正处在危难当中,王夫人和闻讯赶来的贾母,必要大肆操办一场不可。
可现如今这等局面,却也只好将喜庆延后。
陪这阖府老少叙了些人情法理,再一次应下会尽力搭救贾赦与王熙凤公媳,孙绍宗便趁势告辞而去。
离开荣国府时,他还特意问过传讯的门子,确定那门子也不记得义忠亲王长相,心下这才稍安。
看来老文青是早有预谋,并未留下丝毫把柄。
如此一来,只消他现身荣国府的消息不走露出去,这场风波也便算是有惊无险了。
不过……
义忠亲王今天既然能出现在荣国府,难保明儿还会在别处现身,如此放任不管,总让人心下难安。
可他即便多有过人长处,遇到这等非人的存在,也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嘴。
正徒增烦恼之际,身下骤的一震,却是车轮碾到了什么硬物,以致猛烈颠簸起来。
大雪茫茫路途难辨,这原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随着这车身一震,棚顶上却有个物件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正落到孙绍宗怀里。
这是?
他下意识的拈起来打量,却是张巴掌大的硬纸片,通体呈暗红色,还浮着些细密的木纹,几乎与车棚的木料相差仿佛,若不细看,只怕还以为是车棚蜕皮了,也难怪方才并未察觉异状。
因这一面并无任何异状,孙绍宗又将其反过来观瞧,却见那背面赫然用金漆镀着一首七言绝句: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不正是当日初见义忠亲王时,他口中吟唱的词曲么?
原来是唤作《好了歌》的。
看其内容,却是尽言七情六欲之虚,唯有将这些统统抛却,才能得道成仙的意思。
孙绍宗将这诗反复读了两遍,忽就冒出一个念头:那义忠亲王不会是要度我成仙吧?
心下先是大喜,随即却又发起愁来。
正如诗中所言,想要抛下凡尘中种种,又岂是容易做到的?
荣华富贵也还罢了,妻儿却怎忍抛却?
且不说自己这一走,那许多娇妻美妾会便宜何人,单只是家中野外的血脉,现今都不过是三五岁的稚子,就这般撒手不管,于心何忍?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不是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么?
就算鸡犬升天不成,妻妾儿女总该通融一二吧?
再说了,那老文青能抛下一切,是因为他早就家破人亡,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活到了耳顺之年!
如果自己也到了那个岁数,儿女自立、妻妾老朽、历尽富贵、尝遍甜苦,自然也能舍得抛开一切却寻仙问道。
却说孙绍宗刚想到这里,突然就见《好了歌》末尾又扶起一行小字:
【六十可乎?】
这纸片竟还有即时通讯功能!
孙绍宗吃了一惊,忙正襟危坐起来。
端详那四字半晌,他方要点头确认,又急忙止住,犹疑道:“六十似乎早了些,七……八十也不算迟吧?”
【那便八十】
原来成仙的事情,是这么好商量的咩?
人之一物,最喜得寸进尺,偏要是轻松得到之后,又往往耐不住心下生疑,总觉得内中似有蹊跷。
因此孙绍宗欢喜过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探听道:“前辈,不知您……您在上面可得自由否?”
这是必须要打听清楚的,否则到了上面,若是丝毫自由都没得,惯常行事全由他人操纵,那这仙不修也罢。
当然,孙绍宗倒也并不是排斥,成仙后去负责些营生差遣——若能成仙得道,何惧九九六福报?
只消不是7x12(时辰)就行!
然而他静候良久,那帖子上却再无片言回复。
该不会是无言以对了吧?
孙绍宗皱起眉头,暗道做神仙难道还真无半点自由可言?
要真是这样,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发条‘不要飞升’的信息过来可好?
犹豫片刻,他又试着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结果依旧没能得到回应,也只好宽慰自己,对方多半是已经下线了。
暗叹一声,孙绍宗复又靠在软枕上,摩挲着那一行行金漆小字,心下百味杂陈了许久,忽地就有些后悔起来。
到八十岁再求仙问道,是不是定的有些晚了?
虽说自己这身子骨,远非常人能及。
可家中的刮骨钢刀,却也不是常人可比。
两厢一加一减,到老怕未必能活的比常人久些。
这万一刚到七十九就撒手人寰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要让他从此修身养性,做个清心寡欲的活鳏夫,他却又是抵死不从的。
本来这年头就比后世少了许多消遣,若再少了这些鸟事,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鸟劲儿?
唉~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
等等,他修的是哪门子仙?
僧也、道也?
由此疑问,又想起了宝玉那句痴语,忍不住重重在纸上摩挲了几下,暗道这烫金字帖总不会是虚幻吧?
咦!
正摩挲着,孙绍宗忽地手上一顿,疑惑的将那卡片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东西的质地好像曾在那里见过,似乎是……
黑帖?!
这义忠亲王留下的‘仙缘’,却怎么与黑帖一般材质?
再一细琢磨,义忠亲王身边那藏头露尾的魁梧汉子,不正是曾被自己怀疑过的丁修么!
下意识的重新挺直了腰板,孙绍宗盯着那字帖再次端详良久,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黑帖为何会同义忠亲王扯上干系。
若是还没得道成仙,惦记着谋朝篡位的时候,或许还能勉强罗列出几条动机来。
可现如今他还有什么必要,搞出这等藏头露尾的琐事?
想来想去,实在是不得要领。
这老文青……
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吧?
第968章 风雪狱神庙【上】
【宣告复活,这本和《异明1561》一起搞,晚上更异明。】
作为刑部大牢,狱神庙与街口那家望江楼唯一的共通点,约莫就是‘往来无白丁’了。
立冬【十一月初八】刚过,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连望江楼的买卖,都因此受了些影响,狱神庙门前却骤然热闹起来。
送铺盖卷的、孝敬炭炉的、添置冬装的,呜泱泱能排出百十步远。
再加上牢子们刻意拿乔,直折腾到傍晚时分,还余下不少南客未能‘过关’,只在那门前抄着手跺脚缩肩的骂街。
这倒不是牢子们地域歧视,实是北方人早都把过冬的物件置办齐了,这见了雪才临时抱佛脚的,一多半都是南方犯官的亲属家仆。
尤其今年因为受了江南甄家的牵连,新进的南方犯官比往年多了许多,所以才闹出这等奇景。
却说眼瞧着天色渐暗,一直隔着铁门喊话的牢子,终于施施然步出了门外。
然而靠墙跟候着的犯官家属们见状,心下却是不喜反惊。
就见那牢子漫不经心的撇了撇众人,噙着一口老浓痰似的含糊道:“都散了、都散了吧,今儿就到这了,明儿清早再来。”
说着就待转身回到狱内。
可这些犯官‘家属’在风雪里守了大半日光景,肠子都快冻青了,哪会甘心就此离去?
当下有几人蜂拥而上,拦路的拦路、拉扯的拉扯,一个个心下唾骂,眉眼含笑的说着吉祥话。
“这位差爷,这大雪天的谁也不容易……要不,我等凑一桌上好席面,给诸位差爷提提神?”
“是极是极,我那里还有两坛好酒,最是驱寒不过……”
“这两盒点心是从南方捎来的……”
面对这百般殷勤,那牢子却把嘴撇的二五八万仿佛,梗着脖子嗤道:“少来这套,难道爷们还缺你们一顿酒肉不成?这眼见天都黑了,哥几个万一看花迷了眼,让你们蒙混进去几件禁物,到时候是我们兄弟扛的起,还是你们能扛的起?!”
说着,甩开袍袖,又作势欲走。
“别别别,差爷别急,您看这样行不,我们几家再凑些灯油钱出来,您多点上几盏,弄的亮堂些,就不至于看错什么了。”
说着,回头向众人递了个眼色。
内中其实也有不愿意做这冤大头的,可当着那牢子的面,到底不敢唱反调,只能硬着头皮围拢上来,商量着该凑多少酒菜、灯油钱。
正你一眼我一语的,就见两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呦,这不是成爷嘛?!”
还隔着老远,那自称花眼的衙役,就急切的迎了上去,嘴里那痰也化了个干净,脆声喜庆的叫着:“这大雪天的,您老怎得过来了?是送东西,还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车夫已经勒住了缰绳,随手抛来二两散碎银子,低声道:“我家二爷和大太太都在车上,让那闲散的都避一避,莫冲撞了。”
“这怎么话说的,小人先谢成爷的赏了!”
那牢子斜肩谄媚的接了,转回头立刻冷了脸,喝道:“没听我说嘛?都散了、赶紧散了!”
那些犯官家属瞧见方才那一幕,也猜到是来了贵人,倒也不敢纠缠什么,只为首的凑上来,翻着巴掌递了句:“差爷,咱们刚凑齐了灯油钱,您看……”
“过会儿再说!”
那牢子急忙使了个眼色,又扬声喝道:“都特娘给我赶紧散了,把这当菜市口了怎么滴?!”
那为首的得了准信儿,回头稍一解释,众人这才齐齐退出二十几步远。
隔着风雪,就见那头一辆车上先下来个魁梧的汉子,紧接着又次第下来三名女眷,这时连里面的牢子们也都纷纷迎了出来,个顶个卑躬屈膝,连头也不敢虚抬半下。
这远远瞧着,愈似是一群虾兵蟹将。
众犯官家属又侯了片刻,眼见先前那牢子去而复返,这才又急忙凑到近前,将凑出来的银子拱手奉上。
这银子是递上去了,可还是得挨个在外面候着。
对比方才那些人的待遇,内中自然免不了有人抱怨。
“我们这一人八两银子,还特娘得在这儿挨冷受冻,人家倒好,二两三碎就买了几条哈巴狗!”
“银子跟银子能一样?”
旁边有人嗤笑:“那位爷莫说还给了银子,就算是一文钱没有,这刑部上下谁敢怠慢分毫?!”
众人听这话,知道他瞧出了来人的底细,于是都忍不住围上了打探。
那人矫情了几句,这才压着嗓子道出谜底:“方才那位爷一下车,我就认出来,正是大理寺少卿孙大人!”
众人顿时恍然。
“怪不得呢!那可是太子爷的亲信,这眼见着从龙有功,谁敢得罪?”
“不止!听说过了年,这孙大人就要高升刑部侍郎了,你说刑部上下,谁不紧巴结着?”
“唉,听说孙大人还不满三十岁,这人比人可真是……”
…………
且不提门外如何。
却说孙绍宗等人入内之后,沿路换了几波牢子,最后在两个婆子的引领下,来到了狱神庙的女监。
随后又七拐八绕的,寻至一处僻静的牢房。
“鸳鸯,你在外面守着。”
等那引路的婆子开了门锁,孙绍宗吩咐一声,顺手推开房门,先请大嫂贾迎春进到了里面,然后闪身入内,带好了牢门。
砰~
那铁门刚一闭合,油灯旁立刻窜起一条身影,直撞入孙绍宗怀中,拳打脚踢的哭诉着:“你这冤家,怎得许久也没来瞧我?!”
半晌,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却不是昔日颐指气使的王熙凤,还能是哪个?
因贾迎春早不止一次与她携手抗日,孙绍宗自也没什么好避讳,拥着她坐到床头,解释道:“这毕竟是女监,我一个男人哪好常来常往?再说了,平儿和岫烟不是隔三差五就来瞧你么?”
王熙凤也不搭话,只是将头埋在孙绍宗臂弯里,紧紧扯着他的衣襟,好像生怕被他抛下似的。
因林红玉的案子,她打从九月底,就被关到了刑部大牢——原本是贾雨村接的案子,可他虽然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却到底是同贾家连了宗的,按律自当回避。
同理,因孙绍宗还担着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也一样要避嫌,最后这案子便落到了刑部头上。
不过刑部至今也未曾升堂问案,只是将她暂时羁押在狱神庙中。
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即便孙绍宗几次三番承诺,会将她搭救出狱,王熙凤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寝食难安。
眼见这凤辣子如惊弓之鸟一般,孙绍宗犹豫片刻,低头悄声道:“陛下怕是春秋不久了,等太子登基大赦天下,自然有你云开月明的时候。”
王熙凤闻言瞪大了眼睛,险些脱口惊呼出声。
“嘘!”
孙绍宗忙用手指压住了她的双唇,郑重叮咛:“这话出我口入你耳,可不敢让旁人听了去!”
王熙凤忙郑重的点头,示意自己清楚明白。
然而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却又忍不住质疑:“太子也深恨我家,登基之后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又怎肯宽恕我这杀人大罪?”
“这个么……”
孙绍宗咂了咂嘴,颇有些难以启齿,经王熙凤再三催促,这才吐露实情:“太子那边儿,怕还要着落在二哥头上。”
“贾琏?”
王熙凤又是一愣,莫名其妙道:“怎得和他扯上了干系?”
“这事儿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太子亲临望江楼……”
却原来前阵子,太子亲临望江楼,点名要贾琏登台献艺。
这本是有意羞辱贾琏,好提前出一出闷气。
谁曾想峰会路转,女装扮相的贾琏竟莫名其妙投了太子的眼缘,现如今已经被带回府里,做了太子的禁脔。
现如今两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货,愣是好的如胶似漆一般,单论亲近,怕还在孙绍宗这个从龙功臣之上。
听罢前因后果,王熙凤也不禁惊了个瞠目结舌,心下更不知是该喜该忧。
许久,她才稍稍晃过神来,却见孙绍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道是他有些吃味,当下噗嗤一笑,一面顺着腰杆往下寻摸,一面烟视媚行的戏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便真在太子哪里得了势,心里也是向着你的……”
“这我自然知道。”
孙绍宗顺水推舟的改了坐姿,与她手口并用的调笑了一番,然后起身向贾迎春使了个眼色:“你们姑嫂说话,我去外面叮嘱几句。”
说着,将依依不舍的王熙凤放到床上,起身出了牢房。
出门之后,就见鸳鸯同那两个婆子都躲得远远的,显然是为了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眼见孙绍宗自里面出来,她们忙都聚拢过来等候差遣。
就听孙绍宗开口问道:“保龄侯家的女眷,现今又关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