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妥协与交换
就在邢夫人因为邢岫烟的话,而勃然变色之际,大理寺内衙的案件分析会,也已经步入了尾声。
说是案件分析会,其实主要就是歌功颂德。
毕竟能在短短两日里,便将天师府无头案的真凶拿获,对于做了多年咸鱼的大理寺而言,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
就连大理寺卿魏益,也一反之前排挤冷落的态度,对孙绍宗的专业素质大加称赞。
毕竟这次可是钦命差遣,托孙绍宗的福,他这大理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自然也跟着落了些好处。
至少以后在面对刑部和都察院的时候,不至于未开口先就气短三分。
另外……
他其实也担心孙绍宗会节外生枝,毕竟根据种种迹象显示,孙绍宗似乎还在怀疑宏元真人也曾涉案。
这就不符合大理寺,以及他魏益的个人利益了。
要知道那宏元真人,可是皇帝最宠信的方士之一,依照眼下的行事,就算能把他定为幕后元凶,最后多半也会从轻发落了事。
毕竟他要杀的,乃是一对儿奸夫银妇虽然最后杀错了人,但古语有云‘论心不论迹’,何况他极有可能还是受人蒙骗,动手杀人也并非是他。
在这万恶淫为首的时代,苦主杀死奸夫银妇,本就不是什么重罪。
孙绍宗若把这事儿揭露出来,最后却不能钉死宏元真人,那大理寺必然要收其反噬的。
不算孙绍宗这始作俑者的话,届时首当其冲的,还不就是他这个大理寺卿?
故而魏益召开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息事宁人,不说直接结案,至少也不要再大张旗鼓的查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拖’字。
不过他这其实是多虑了。
孙绍宗之前查案时,虽然出于对宏元真人惺惺作态的反感,一心想要揭穿幕后真相。
但眼下马义真咬死了不肯招供,他一时间也拿宏元真人没有办法总不能拿自己推断出来的线索,以莫须有的罪名起诉他吧?
所以即便魏益没这意思,这案子注定也是要放一放了。
可既然魏益小心翼翼的,试图劝说他放弃,孙绍宗若不因势利导,换些好处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这好机会?
故而在会上,他一直是模棱两可未曾表态。
直到最后即将盖棺定论了,才突然抛出了一个额外的议题。
“普法下乡?”
魏益同右少卿李文善,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专用名词,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四个字直白的可以望文生义,但内里究竟包含着什么,却让两人有些拿不准。
“正是‘普法下乡’!”
孙绍宗环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然后斩钉截铁的道:“咱们大理寺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根基不牢,在地方上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这‘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又如何能名副其实?”
“孙某思前想后,觉得要改变这种窘迫的境地,最好也是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普法下乡’!”
“只有将权责、触角,深入到广大乡村的田间地头,植根到我大周朝的亿万子民心中,我大理寺才真正配得上‘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
这番话,若是在下层的书吏衙役们面前说出来,或许会引来一些狂热的反馈。
但在这大理寺内衙里,在这群最低正七品的官员之中,得到的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孙绍宗倒也不急,他本就没指望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僚,能一下子变得主动起来。
再说了,他这刚提了个名头,具体内容还没有细说呢,真要有人跳出来支持,反倒显得不知所谓了。
魏益显然也意识了这一点,不过他却并没有让孙绍宗在会上详谈此事的意思,毕竟这种突然袭击,一个吃不准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孙少卿能如此为我大理寺着想,老夫心下甚慰。”
他屈指轻敲着椅子扶手,不急不缓的道:“不过今天要议的,毕竟是天师府的案子,与此无关的事情,容我与李少卿先行过目之后,再议也不迟。”
孙绍宗闻言一笑:“自然是要请廷尉大人与李少卿先行雅正的,毕竟总要诸位同僚鼎力支持,本官才好去诸位阁老面前打官司。”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这案子眼下也没什么好议的,内中几个疑点难以解释清楚,怕还要再仔细查上一查才行。”
这就是明摆着提出交换条件了。
他话里的隐含的意思,分明是如果大理寺内部不能达成共识,支持自己向朝廷提出‘普法下乡’的议案,那这天师府的案子,也就别想消停下去。
若旁人采取这等半威胁的态度,魏益肯定当场就要团结众人,给对方一个难堪。
然而面对强势的孙绍宗,魏益却实在没有把握,能调动众人对其进行围攻。
故而他一迟疑,也只得改口道:“那就先别急着下定论,正好老夫对孙少卿方才提到的‘普法下乡’一事,也是颇为在意不如等用过午饭之后,你我三人先去花厅议上一议?”
他这虽然是选择了妥协,但却并没有把话说死。
如果孙绍宗那提案,是切实可行的,又当真能令大理寺摆脱眼下的窘境,他就此表个态倒也不算什么。
若是异想天开,或者涉及到大理寺内部的权力分配,那可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两大巨头达成了妥协,李文善又未曾发表什么异议,这案件分析会,自然也就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当下魏益做了老生常谈的总结陈词,然后自顾自起身离席,接着是孙绍宗与李文善,再然后一众官员,也都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出了内衙。
…………
却说孙绍宗回了左寺官署,先就命人把于谦润色的‘普法下乡’章程,取出来又重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
其中具体的细节,孙绍宗早就了然于胸。
真正需要再复习一下的,反而是那些引经据典,空洞无物的修饰。
可别小看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这年头能进内阁,或者在朝中担纲重任的,多半肚子的墨水都不会少。
你要弄一篇大白话的干货上去,人家还没细看内容,就得先给你减上不少印象分。
虽说以孙绍宗如今的地位与名声,多少总会受些优待,但硬是和主流价值观对着干,总不会有什么好处。
闲话少提。
等到他好容易,把于谦引用的种种典故,配合着相应的古籍理解记忆了一遍,天色已然过了正午。
孙绍宗伸着懒腰,从里间出来,原是想招呼书吏前去传饭,结果到了外间,却见张成正在角落里捧着茶壶自斟自饮。
“怎么?”
孙绍宗眉毛一挑:“家里传信来了?”
张成忙丢开茶壶、茶杯,起身恭声道:“回二爷的话,方才府上差人送了封请帖过来,说是明儿狱神庙那边儿,就要正式登台亮相了,家里让爷您尽快拿定主意,看到时候是亲自过去捧场,还是送上一份厚礼了事。”
说着,便将一张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
孙绍宗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蒋玉菡送来的请帖。
估摸着前天,应该就已经送到自家了,只是当时阮蓉没想到,他会一连两天都留在宁国府过夜,所以直到现在才差人送了过来。
说实话,孙绍宗对戏曲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而对蒋玉菡这个人,更是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无奈这年头对‘名角儿’的吹捧,甚至比后世追小鲜肉都要狂热。
尤其自家的故交之中,更是有几个铁杆票友,真要是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反而弄的彼此难做。
故此十一月初一那日,还是得去走个过场才行。
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无奈的将那请帖收下,又把自己意思传达给张成,却见张成依旧站在那里,并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孙绍宗便又问:“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张成忙道:“尤姨娘也差人捎了口信,说是您的好事近了,可到底是什么好事,那传信的也不清楚。”
好事近了?
难道尤二姐在宁国府里,听到有人要为自己撮合婚事?
那也不对啊,自己这还没应下呢,哪里就能说什么好事近了?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思路,倒是由此想到了别的上面。
再见到尤二姐,可得让去她好生叮咛尤氏:那避孕的汤药,不妨再多用上几副。
毕竟她那娇小的身形,配上自己这尺寸,一步到‘位’可不是说说而已,一两剂汤药未必就能轻易‘除根儿’,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怀上身孕了。
真要是闹出尤氏守灵时,与人私通受孕的事情,那乐子可就大了。
第857章 狮儿难与争锋
【第一更】
正午过后,后衙花厅。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魏益正同李文善相对而坐,那小圆桌上的檀香都已经燃去大半,显然二人已经独处了许久。
考虑到孙绍宗是接到通传之后,就立刻动身赶了过来,基本可以推论,李文善至少是在一刻钟前,被魏益请到了此处。
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还是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无所谓了,就算这二人真的已经勾连起来,只要李文善不是个混吃等死的,自己炮制出的‘普法下乡’政策,也必然会让他改变想法。
“孙少卿。”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李文善忙起身相迎。
魏益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只是向左侧空着的椅子微微一扬下巴:“坐吧。”
经过最初的过招之后,这老货私下相处时,倒也懒得再装什么亲近了。
孙绍宗笑着向李文善还了一礼,一面往椅子上坐,一面将两份奏章放在桌上,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这是具体的章程,还请二位大人斧正。”
奏章要准备一式两份,这乃是朝中惯例否则上奏几个月之后,朝廷又突然问起这事儿来,你却早把内容忘了个七七八八,岂不尴尬的紧?
李文善下意识的接住,在身前摆正了,就待翻开来细看。
魏益却是伸手将那奏章按在桌上,一副先礼后兵的架势:“这是孙少卿转任大理寺之后第一份提案,我等自会认真对待但天师府的案子与此并无什么瓜葛,还望孙大人莫要混为一谈。”
孙绍宗微微一笑,并不曾有只言片语回复,只是做了个‘敬请过目’的手势。
魏益颇有些不满,可无奈李文善已经展开了那厚厚的奏章,聚精会神的翻看起来。
他独力难支,又不愿意破坏与李文善联手的假象,便也只好暗骂一声,将按在桌上的奏章往身前拉了拉,郑重的翻开细看。
正因为同孙绍宗不睦,所以他对待这篇奏疏的认真程度,其实还在李文善之上。
不过他的精力,更多是放在找漏洞上。
原本以为孙绍宗虽然是个有才干的,但毕竟是武夫出身,行文之间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哪曾想逐字逐行的审阅到一半,那奏章条理分明不说,遣词造句竟也是文采飞扬。
代笔!
这粗坯必然是找了代笔!
不过……
这奏疏里提出的具体政策,倒也称得上是言之有物,若真能做到的话,也似乎的确能解决大理寺的窘境。
生出这等想法之后,魏益干脆又从头看起,这次却没有指摘褒贬的意思,而是沉下心来,仔细领会着其中的干货。
刨去惯例的歌功颂德不提,这篇奏疏开篇先以详实的数据,列举了全国各地尤其是西北、西南乡间,日益言重的私斗之风。
然后由此引申,认为各地官府在教化方面尤其是法治方面的教化,投入的精力远远不够。
以至于乡野小民不知朝廷法度、不畏朝廷法度,受害者甚至耻于诉诸于官府,反而笃信宗族势力。
而面对这等现象,某些地方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乐得轻松自在。
等到事态在他们的纵容下不断扩大,最终酿成恶劣的**之后,地方官吏才会仓促出手。
如此一来非但为时已晚,更容易惹来民怨、甚至激起民变。
而长此以往,朝廷的威权,又必然会被地方的豪强势力,甚或是某些宗教所取代。
如今大周国势强盛【显然是马屁】,倒也未必如何。
可一旦国家有难,又或是遭逢连年灾害之际,必然会诱发大乱。
【此处虽然没有明言,但陕甘白莲教叛乱的旧事,却正好能够套进去。】
有鉴于此,孙绍宗在奏疏里提议,朝廷应该在另外建立一套教化体系,争取将朝廷法度深入田间地头,让每一个百姓都知法、畏法,明白触犯朝廷法度的下场,以及该如何以朝廷律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除此之外,也可以利用这套体系,对地方官吏的教化职责,以及执掌刑名法度是否公平公正,进行相当程度的监督。
其实一开始看到这里的时候,魏益颇有些不以为意,觉得孙绍宗这纯属是异想天开。
毕竟朝廷现如今,就已经在为冗官冗员的事情而反恼了,又怎么可能在现行制度之外,再另搞一套宣扬法度的官僚体系?
但孙绍宗接下来的构想,却并非是另立什么官僚体系,而是利用现有的科举制度,来借鸡生蛋。
按照朝廷规定,秀才中成绩相对出色的一批,会作为廪生进入府、州、县学,并领取一定数量的补助。
而其中最优秀的,则是会被选拔为贡生,进入国子监读书。
孙绍宗的想法是,每年春、夏、冬三季,都随机从县学的廪生里,选出一定数量的秀才,在本县范围内,进行长达一个月的普法宣传。
因为想要考中举人,刑名律法必然是要熟读的,而廪生们本就是秀才里的佼佼者,所以他们进行普法的基本素质,是毋庸置疑的。
而之所以略过了秋季,一是为了避开农忙时节,二来也是怕耽误了秀才们参加秋闱。
在普法下乡的过程中,廪生的衣食住行,以及人身安全,皆由当地驿站负责。
期间廪生们只能答疑解惑,不可擅自涉入、仲裁民间诉讼,但可以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而在每个季度的普法下乡结束之后,所有廪生都要做出总结,并尝试提出改善的建议。
然后具本上奏到该省提刑按察使司,再由提刑按察使司转呈大理寺批阅。
每年秋季,大理寺则要根据上一年廪生们呈上来的普法总结,进行优劣考评,并下发到各个府县,作为县学年终考评的重要参考。
其中表现优异的,则可以由大理寺保举,直接升入府学,或者进入国子监读书。
而若是没有合理的理由,在一年之中未曾参与普法下乡的廪生,则要面临惩戒、清退之类的处罚。
这种构想,一来避免了添设官吏,增加朝廷的负担;二来也能让秀才们能够学有所用、体察民情,这样日后一旦为官,也不易被奸人所蒙蔽。
再有就是朝廷对于地方上的大事小情,也有了额外的了解渠道,降低了地方官吏欺上瞒下的可能性。
当然,得利最大的还得说是大理寺。
如果这个提案可以实现的话,就等于直接将耳目、触角扎入了县一级、甚至更下面的地方政权。
更让人心动的是,大理寺借此还可以借此,在广大士子中扩大影响力,甚至左右他们的前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理寺可以掌握相当程度的舆论导向,而且是全国范围内的舆论导向!
想到自己这素来咸鱼的大理寺卿,竟也有成为士林魁首的机会,魏益都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然而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再怎么心驰神摇,也还是勉力压制住情绪,仔细思索着这一切对自己是利是弊。
然后他心头的热血,就迅速的冷却下来。
诚然,这份提案若能通过,然后顺利实施下去,对于大理寺而言,可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主政之人自然也会名利双收,甚至青史留名。
但是……
这种涉及全国的重大政策,又岂是仓促间就能推行下去的?
三年!
要想推行开来,并初见成效,至少也要花上三年。
然而他魏大人已经在大理寺主政了七年之久,朝廷还能允许他再留任三年吗?
尤其他之前七年当中,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政绩而这等国策,又必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执行者。
反观孙绍宗,他之前在五溪州时,就曾担任过一年半的四品巡阅使。
作为这篇国策的提案人,即便是按照三年一升迁的套路,两年后接任大理寺卿的位置,也称得上是顺利成章。
届时名利双收、青史留名的,可就是他孙绍宗了!
就算碍于岁数,孙绍宗未能成功接任,自己倒是也多半会被别人替代……
总之算来算去,这篇提案再怎么好,似乎也没自己多少好处。
虽说魏益这些年一直安心做个咸鱼,可这名垂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又偏偏与自己无缘,这心中的失落与不甘,又岂是常人可以理会的?
一时想入非非,连五官都为之扭曲了。
“妙、妙、妙!”
这时一个亢奋的嗓音,突然填满了整个花厅,就见李文善攥着那份奏疏,直激动的双目通红,连声赞道:“孙少卿这份提案,实在是振聋发聩!善、大善也!”
也难怪他会如此亢奋,孙绍宗提出的‘普法下乡’,虽然最终惠及的是整个大理寺,但宣扬法治、解释律令等职权,却一直都是右少卿总领。
也就是说,无论孙绍宗与魏益,最后谁能获得这‘普法下乡’的主控权,他李文善也必然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而他作为朝中屈指可数的法学大家,又是一年半之前才履任的,右少卿的地位可说是固若金汤,完全没有魏益那样的后顾之忧。
大事去矣!
而眼见李文善激动莫名,简直恨不能立刻催促孙绍宗上书朝廷,魏益心头种种谋划,顿时都烟消云散。
原本因为孙绍宗武夫的身份,以及近来咄咄逼人的态度,李文善其实已经答应要与魏益结盟了。
然而孙绍宗抛出的这一份‘普法下乡’提案,却瞬间改变了这一切。
李文善对于升官发财,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但名留青史的诱惑,却是他绝对无法拒绝的。
魏益若是敢从中阻挠,都不用孙绍宗出面,李文善先就能跟他拼你死我活!
这两个少卿同气连枝,便是他魏益再怎么想打压孙绍宗,打压这份提案,又如何能做得到呢?
罢罢罢~
狮儿难与争锋,自己如今年纪渐长,离着致仕不远,又何苦与人结仇祸及儿孙?
想到这里,魏益颓然的放下了那份奏章,随声附和道:“李少卿所言甚是,如此善政,我大理寺必要上下一心全力支持!”
第858章 无耻夫妇
【第二更】
荣国府,东跨院堂屋。
就在大理寺常委会上达成共识之际,一场家庭会议,也在这堂屋客厅里正式展开了。
与会的分别是发起人:邢夫人。
重磅嘉宾:贾赦。
以及被传召而来的贾迎春。
因为早上与邢忠父女不欢而散,邢夫人眼下的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而贾赦刚刚被咬掉左耳,这几日疼的半边脸都木了,又被白布缠成木乃伊仿佛,能好看的了才有鬼呢。
面对这一对儿丧门星也似的父母,贾迎春早唬的脸都白了,若非这两年在孙家做太太,也算是居移气、养移体,说不得一进门就要屈膝跪地。
她战战兢兢的,按照邢夫人的示意,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却并不敢坐实,只虚虚的挨了半个屁股上去,好等贾赦夫妇一发问,便立刻起身回话。
然而但等待她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贾迎春心下愈发忐忑,连腰肢都有些发江之际,贾赦才忽然横了邢夫人一眼,骂道:“愣着作甚?有什么事赶紧说,当着自家儿女的面,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
邢夫人其实一直都在等他发话,这没来由的挨了训斥,心下自是委屈的紧。
不过她素来将贾赦当成是自己的天,甚至为此不惜帮贾赦谋算儿媳妇王熙凤,眼下这小小的委屈,又怎敢表露出来?
当下忙强笑着赔了个不是,又转过头对贾迎春道:“原本这事儿我也不想管,可这半个多月了也不肯消停,我再不管也是不成了。”
贾迎春忙起身道:“究竟是什么事儿,还请母亲示下。”
这恭谨的态度,倒颇让邢夫人满意。
尤其想到她平日里孝敬不断,那脸色就不由的柔和了些。
伸手往下虚按了按,示意她坐着回话就成,然后才道:“听说我那哥哥猪油蒙了心似的,非要把岫烟送给孙家二郎做妾,不知可有此事?”
贾迎春一听这话,忍不住诧异的抬起了头,紧抿着的樱桃小嘴儿微微张开,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邢夫人见状,还以为她并不知情,当下又做声作色道:“我也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孙家二郎的意思,那岫烟是我嫡亲的侄女,正正经经的姑娘家,怎么能做别人的小妾?!这要让旁人听了去,我这老脸又该往哪儿搁?!”
贾迎春的嘴,又不由自主的长开了些,失态的露出了两排贝齿。
“总之,这事儿是决计不成!你若是还念着我这个母亲,就赶紧把这事儿回绝了,让孙家二郎彻底断了念想!”
邢夫人疾言厉色的说完,心下那是得意非凡。
不想给自己好处是吧?
那自己就干脆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且看他父女二人如何自处!
要说起来,也难怪她一贯不受贾母待见。
这为了些许银钱,就能把亲哥哥、亲侄女当仇人对待,真要让她做了当家主母,这荣国府上下还不得给她卖个精光?
而眼瞧着邢夫人那一副畅快的嘴脸,贾迎春也终于无法保持沉默了。
“母亲,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打量着邢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中午的时候,舅舅才特地托我帮着做媒来着,还说您也是同意了的……”
“放屁!”
邢夫人自椅子上一跃而起,愤然道:“你莫听他满嘴喷粪!这丢人显眼的东西,硬是要把岫烟往火坑里推,我怎么可能同意?!”
这一番话说得干净利落,竟是半点也没有心虚的样子。
贾迎春虽早知道这位继母,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可面对她这恬不知耻的嘴脸,还是忍不住惊的哑口无言。
邢夫人却还兀自愤愤不平,又把邢忠进京之后,花天酒地寻衅惹事的种种劣迹,一一列举出来,最后厚颜无耻的道:“若不是仗着有我,他怕是早被人剁成肉泥拿去喂狗了!如今他还敢造我的谣,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就更让贾迎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邢忠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虽然也是因为他自己把持不住,但贾赦的因素至少占了一多半!
至于看邢夫人的面子云云贾迎春倒的确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屡屡帮那邢忠善后的。
但邢夫人自己,却连一次都没有替邢忠出面过!
真亏她红口白牙,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却说贾迎春见她咬死了不认,心下其实就有退缩之意。
可转念一想,孙绍宗对那邢岫烟可是颇为赞赏的,若因为自己主动退缩,导致这桩婚事付诸流水,那自己在孙郎面前又该如何解释?
于是便又硬着头皮道:“可是女儿已经答应了舅舅,怕是不好……”
啪~
不等贾迎春把话说完,贾赦忽然一拍桌子,龇牙咧嘴的道:“你们两个嗦什么?回去告诉孙家二郎,这婚事也不是不成,只是人从咱们荣国府里抬出去,总也不能不清不楚的,他好歹也该有些心意才是。”
当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邢夫人为了钱出尔反尔,就已经无耻之尤了。
贾赦却干脆把话挑明了,想促成这桩好事,就必须得给上供些好处才成。
其实这番话,也算是**裸的打了邢夫人的脸。
不过邢夫人向来是夫唱妇随,何曾在乎过自己的脸面?
当下也忙改了口,摆出一副老爷说什么都对的架势。
眼见这夫妇二人,都将脸皮抛到了九霄云外,贾迎春情知再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
于是先模棱两可的应了,顺势告罪回府她这两日里,都留在贾赦身边侍疾。
一路无话。
却说回到孙府之后,贾迎春先同鸳鸯细论了此事,然后又找来邢忠,将贾赦与邢夫人的言辞,原样复述了一遍。
邢忠听完又悔又恨。
悔的是若早知道,女儿其实已经动心了,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求到邢夫人头上。
恨的是这嫡亲妹妹,竟如此不顾血脉亲情,当初把父女三人当成累赘也还罢了,现如今又想把自家女儿当成筹码,好从孙家二郎手上换取好处。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他也不顾是在贾迎春面前,咬牙切齿的臭骂了邢夫人一通,又拍着胸脯表示:要怎么嫁女儿是自己的事儿,同早就嫁出去的妹妹全无相干。
但贾迎春这做女儿的,又怎么可能不顾及贾赦和邢夫人的意见?
最后只得暂且安抚了邢忠几句,琢磨着晚上请孙绍宗亲自拿定主意,顺便一慰相思之苦。
…………
却说邢忠回了客房,越想越是气不过,最后干脆去马厩借了车马,想从荣国府里把女儿接出来,也免得被邢夫人扣做人质。
不曾想紧赶慢赶到了荣国府,却吃了个闭门羹那门子得了贾赦的吩咐,既不肯放他进去,又不肯帮着通传。
邢忠直气的在荣国府门外跳脚骂娘,全然忘了自己与邢夫人是同胞兄妹。
骂了许久,除了三五个闲汉远远围观,那荣国府里竟不见一个出来应答的,邢忠终于是气馁了。
原想着先这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营救’女儿。
临上车时,却突然瞧见隔壁宁国府白幡招展,邢忠心下忽地一动,想起中午在荣国府用饭时,曾听过尤氏过府求援,却被一口拒绝的闲话。
她家既然刚同荣国府起了隔阂,说不定就愿意帮自己传话进去。
届时自家女儿主动要求出门探望父母,难道荣国府还能扣着不放人?
想到这里,邢忠忙在附近买了些供奉之物,然后打着荣国府舅爷的名头,前往宁国府吊丧。
若是小门小户的,就冲他方才那一番跳脚骂娘,宁国府的人也不敢随意放他进去。
但这荣宁二府虽然比邻,门户间却隔着将近二里地,远是不算太远,却足以阻断视听。
再加上邢忠坐的,还是孙家的制式马车这几日里,宁国府上下早就看惯了的故而也没多想,就把他放了进去。
却说邢忠假模假式的,在那灵堂里上香祭拜完,到了家属答谢的时候,就见两个披麻戴孝的娇俏妇人,一起迎了上来。
那邢忠也是头一回来这宁国府,竟分不出那个才是婆婆尤氏,那个才是而儿媳妇胡氏。
好在到了近前,胡氏自觉的落后了半步,邢忠这才确认了正主,忙躬身道了身:“见过大奶奶。”
“舅舅多礼了。”
尤氏忙避开半边,满面‘悲怆’的,正待说几句场面话,不曾想邢忠却抢先道:“实不相瞒,我这次除了吊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跟着,便将邢夫人利令智昏,竟隔绝掉自家父女的联系一事,简单的讲了一遍,最后躬身道:“万望大奶奶成全。”
尤氏听说贾赦夫妇为了‘止损’,连软禁自家侄女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由的为之咋舌。
不过宁国府眼下,就指着荣国府当靠山,她虽然心向孙绍宗,可到底不敢做的太过明显。
犹豫再三,心下忽地想起个人来,忙道:“此事我不便插手,不过我家二妹如今正在这府上,由她出面倒是并无不可。”
第859章 尤二姐奔走大观园
【第三更】
却说这日下午,林黛玉正在潇湘馆里读书,忽听紫鹃进来禀报,说是孙二爷家的尤姨娘来访。
林黛玉心下就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因为干姐姐阮蓉的缘故,她同尤二姐倒也并不陌生。
可尤二姐独自登门来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林黛玉稍一琢磨,便猜到对方多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心下却是不忧反喜,若只是尤二姐的事情也还罢了,如果涉及孙家,倒正好能还上些许人情。
故而林黛玉一面命紫鹃把人请进来,一面又在梳妆台前略略打扮齐整了。
等她挑帘子到了外面,尤二姐正捧着茶,仔细端详这屋里的摆设。
因见林黛玉自里屋出来,尤二姐忙撇了茶碗,笑着起身相迎道:“早知道林姑娘蕙质兰心,却不曾想连这屋里,也收拾的如此雅致。”
“不过闲着没事儿做罢了。”
林黛玉也笑了笑,与她分宾主重新落座,却是开门见山的问:“姐姐来我这里,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这直白的,倒让尤二姐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不过她马上又反应过来,再次起身道:“说来原本不该麻烦林姑娘的,可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由头,只好假托蓉姐姐的名义,先进到这园子里面再说。”
假托阮蓉的名义?
林黛玉听了这话就有些莫名其妙,这大观园虽说男子出入多有不便,可尤二姐这样沾亲带故的女眷,却从未受过什么阻拦。
偏听她话里有话的,又不似是随口语病。
于是忍不住奇道:“姐姐这话是何意,难道还有人拦着你不成?”
“倒不是针对我。”
尤二姐摇头一笑:“而是你们府上的邢姑娘。”
接着,便把邢忠一门心思想要女儿做妾,几次三番被拒之后,求到了邢夫人面前,却反被邢夫人当成筹码,要勒索孙家一笔的事娓娓道来。
“现如今那邢家舅舅,被拦在府门外,连个肯帮着通传的人都没有,没奈何求到了隔壁宁国府,我那姐姐又推到了我身上。”
尤二姐说着叹了口气,无奈道:“因这事儿到底牵扯到我家二爷,所以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混了进来,好歹让他父女之间,也能有个音信往来。”
林黛玉小时候,对这大舅母的印象,其实是好过二舅母的,但随着时日渐长,对其的印象却是每况愈下。
但她还真没想到,邢夫人为了捞银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当下心中一股任侠之气横生,正色道:“姐姐稍安勿躁,我这就让人把邢姑娘请来。”
顿了顿,却又补了一句:“但若邢姑娘不愿意为妾,姐姐今儿瞧着我的面子,却也万不可强求!”
尤二姐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林黛玉便喊过紫鹃,命她去藕香榭请邢岫烟过来说话。
谁知紫鹃这一去,却是小半个时辰方才回来,而且去时形单影只,来的时候也是孤独一人。
“怎么回事?”
林黛玉便蹙眉道:“难道还真有人敢拦着不成?”
紫鹃却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去了藕香榭才知道,邢姑娘并不在那里,听说昨儿就住进栊翠庵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迟疑的看向尤二姐。
林黛玉见状便道:“有话直说就是,便是看我姐姐的面子,尤姐姐也不会在外面乱传!”
紫鹃这才补了句:“听说是因为劝四姑娘去灵前尽孝,结果两下里争执起来,所以才连夜去了栊翠庵。”
林黛玉闻言心下又是一阵厌烦,她虽然也早就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因果,但贾惜春这等做法,却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自家府上都乌烟瘴气的,也难怪宝玉总埋怨世间污浊!
这时紫鹃又继续道:“后来我就找去了栊翠庵,却又听妙玉师太说,中午邢姑娘刚用过饭,就被蘅芜苑那边儿请过去了。”
去了蘅芜苑?
这下林黛玉终于明白,为何紫鹃没有把人请回来了。
她与薛宝钗本就不睦,连带着底下的丫鬟也是暗暗较劲儿。
若邢岫烟是在别处,紫鹃不用吩咐,也就径自寻过去了,可换成是在蘅芜苑里,便无端多了些忌讳。
莫说是她,就连林黛玉也不禁蹙眉,一时不知是该派紫鹃去请人,还是等到邢岫烟从蘅芜苑里出来再说。
尤二姐也知道这两人的竞争关系,眼见林黛玉似有为难之处,当下忙起身道:“要不我干脆过去找她得了,反正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是香菱托我送些东西过去。”
黛玉见她连理由都想好了,便也没有拦着,只是请她先等一等,然后从寝室里翻出一本小册子,交到尤二姐手上。
“这是香菱近来新作的几首诗,你带过去请宝姐姐帮着指正指正。”
却原来香菱毕竟是出自薛家,身份上难面有些尴尬,故而写了诗词,也不好请薛宝钗帮着品评,便请托到了同样才华横溢的林黛玉头上。
一来二去的,林黛玉倒与她亦师亦友。
却说尤二姐得了这几首诗,心下更觉踏实,当下谢过林黛玉,在小丫鬟的引领下赶奔蘅芜苑。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薛宝钗因对邢岫烟十分赏识,故而也便比别人早一步,得知她与贾惜春之间的矛盾。
这次将邢岫烟请来蘅芜苑里,也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家,总在尼姑庵里难免惹人闲话,想着干脆留她在蘅芜苑里住上几日,等风波过去了,再设法让两人重归旧好。
到了下午,恰巧李纨又登门造访,三人便凑在一处说些有的没的,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邢岫烟就不必多说了,先后得罪了贾惜春和姑姑邢夫人,虽不后悔,心下却难免有些惴惴。
而李纨此来,实际上是为了薛姨妈,此时因撞见邢岫烟一时不好脱身,那心思却早飞到里间去了。
至于薛宝钗么……
她原本揣度着,母亲最近异常的举动,是同孙绍宗有什么干系可昨儿试探了一番之后,却又没能证实这种猜测。
眼下瞧李纨时不时的,向寝室里张望,心下顿时又起了疑窦,想想传闻中这位大嫂子,惯会弄些假凤虚凰的勾当,难道说是……
想到其中种种,她便忍不住脸上发烫。
不过若母亲真与李纨有什么,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毕竟哥哥、嫂子都是不省心的,自己又年纪渐长,终有一日要同母亲分开。
若能嫁给宝玉也还罢了,若是嫁给旁人,母亲形单影只的,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届时若能有李纨陪在左右,说不得也能排遣寂寞。
这一番念头虽是出自孝心,但薛宝钗脸上的红云,却也不由自主的重了几分。
眼见这闲聊,就要朝驴唇不对马嘴的方向发展,忽然间莺儿进来禀报,说是孙家的尤姨娘到访。
堂上三人皆是一愣,随即薛宝钗便奇道:“她来做什么?咱家何曾与她有过什么往来?”
莺儿忙道:“听说是受了香菱的嘱托,送了几首诗词过来,想请姑娘帮着点评点评。”
“原来如此。”
薛宝钗点了点头,心下却更为疑惑了,因为香菱请林黛玉帮着斧正诗词的事儿,她是早有耳闻的。
而这两年来,除了年节时送些礼物,她却从未见香菱送来只言片语。
虽依旧狐疑不解,但人都已经到了,总不好拒之门外,故而向李纨、邢岫烟告声罪,便主动起身迎了出去。
林黛玉与尤二姐还算熟识,故此相互间也就随意许多。
而薛宝钗与尤二姐,却只是在人堆儿里见过两次,连话都未曾说过,自然不好缺了礼数。
却说不多时,薛宝钗同尤二姐并肩从外面进来,就见那堂上只余下邢岫烟一人,不见李纨的踪影。
薛宝钗情知李纨必是去了母亲那里,一时心下也不知该是什么滋味。
正下意识的,想要为邢岫烟和尤二姐介绍,尤二姐却抢先笑道:“邢姑娘果然在这里!”
眼见邢岫烟也大方见礼,道了一声‘尤姨娘’,薛宝钗这才恍然记起,邢岫烟在孙家住了十几日,与尤二姐自然也是认得的。
当下笑道:“既是熟人,我这里也就不多费唇舌了。”
说着,将手里的小册子一扬,笑道:“难得香菱这回送了诗词过来,妹妹不妨也帮着品评品评。”
邢岫烟正待推托,尤二姐忽然收敛了笑容,道:“其实除了香菱之外,还有人托我给邢姑娘捎来个口信。”
邢岫烟一愣,随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脸上骤得起了一层潮红,竟还胜过了薛宝钗之前的所有积累。
有心要问个清楚,可那点绛朱唇微微张合了几次,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来。
薛宝钗见状也不禁生出了误会,心下替薛蝌叹息一声,口中却是嬉笑道:“我看看大嫂子哪去了,你们聊你们的。”
说着,作势就往里间走去。
尤二姐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知道她们误以为自己是在替孙绍宗捎口信,于是忙道:“姑娘误会了,托我传信的不是旁人,而是令尊!”
说着,又把邢忠被拒之门外,不得不求助于宁国府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邢岫烟闻言顿时色变,咬着樱唇迟疑半晌,却坚决的摇头道:“烦请姐姐会去告诉我爹,就说我眼下不能跟他去孙家。”
“这是为何?”
尤二姐当下就是一愣,之前邢忠可是亲口说过,女儿已经应允了婚事,这怎得又出尔反尔了?
难道是畏惧贾赦夫妇不成?
可那贾赦自以为说一不二,却又那里能影响的了孙绍宗的私事?
别的不说,就连贾迎春在两者之间,怕也会选择孙绍宗而不是自家父亲。
尤二姐觉得莫名其妙,一旁要走没走成的薛宝钗,却大致猜出了邢岫烟的心思。
当下忙把尤二姐拉到一旁,悄声点醒:哪有正经女子,会在成亲就住进男人家中的?
尤二姐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姑娘莫怪,也是我们一时想的不够周到,您且在这府上稍候几日,等令尊安置妥当了再来接您。”
第860章 姐妹相称
【第四更,一万二达成】
且不提外面如何。
却说李纨早已经等的不耐,趁着宝钗去外面迎客的空档,向邢岫烟告了声罪,便径自钻进了寝室之中。
绕过门前梅兰竹菊的屏风,就见那没什么摆设,空荡荡的屋子里,薛姨妈正凭窗而坐,痴痴的对着块水银镜发愣。
李纨也不急着打搅她,先悄悄的绕到前面,将她那慵懒的模样尽收眼底。
细瞧半晌,眼见她眉宇间并无什么愁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柔声问:“姨母在想什么?”
薛姨妈未曾想到,已经有人欺到近前,当即唬的浑身一个激灵,待看清楚是李纨之后,面色顿时就复杂起来。
李纨那‘扪心自问’的法子,让她追忆起了这十几年来孤枕寒窗的苦楚,也因此减轻了她心中的负罪感。
虽说薛姨妈并不会因此,就对李纨生出什么感激之意——毕竟这一切本就是李纨造成。
但再面对李纨时,心中的恨意却也无形间减弱了许多。
因此打量李纨半晌之后,她便叹了口气,答非所问的,指着梳妆台前的绣墩道:“坐下说话吧。”
李纨得了这话,心中更觉稳妥。
当下把那绣墩搬到近前,与薛姨妈相对而坐。
只是刚将四目相对,薛姨妈却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模样。
李纨也只好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先且压回了肚子,陪着她默然无语,等待她主动打破这隔阂与尴尬。
倒也没让李纨等上多久,薛姨妈忽然皱眉道:“外面除了邢姑娘,还有别人在?”
李纨忙道:“是孙家二郎屋里的一个小妾,听说还是东府珍大嫂子继母嫁进尤家时,带过来的女儿,后来也都一并改了尤姓,俗名唤作尤二姐。”
尤二姐?
薛姨妈听到这三个字,却是霎时间满脸羞红,原来那天晚上,孙绍宗曾拿这尤二姐与其比对、打趣。
此时她骤然闻得尤二姐的名字,当下那羞窘至极的场景,便再一次从心底浮现出来。
要说以往,薛姨妈也不是没有回想过当日的情景,可每一次那回忆刚刚冒头,就被她迅速的镇压了下去,继而便是加倍的羞愧。
这一次却是不同,约莫是用自欺欺人的法子,压制住了心头的愧疚,这次记忆涌将上来,非但没有被强制镇压下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清晰起来。
那呓语、那调笑、那肆无忌惮的……
种种画面分毫毕现,直让薛姨妈心肝突突乱跳、胸膛不住起伏、呼吸化作了娇喘,脸上也起了一层层滚烫的火烧云。
正恍恍惚惚似魂游天外,一只手却忽然间搭在了薛姨妈膝盖上,引得她茫然抬头,正对上李纨关切中,又带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姨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李纨那五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薛姨妈的大腿上划着圈,口中却是恳切道:“您要是有什么解释不清的,便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薛姨妈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下意识的反问了句:“什么解释不清?”
“自然便是姨母如今这般模样!”
李纨说着,竟伸手在薛姨妈脸上捏了一把,又在薛姨妈想要抬手拨开之际,飞快的缩了回来,口中啧啧叹道:“艳溢香融、羞杀蕊珠,便是那不解风情的小丫头,怕也从中要窥出几分缠绵来。”
薛姨妈下意识的抚摸了自己的脸颊,那烫手的触感,让她急忙又凑到了水银镜前,于是一副怀春妇人的嘴脸,便尽收收眼底。
这模样比当初刚刚自己出嫁时,怕还要露骨许多!
真要被女儿瞧见了,怕是再怎么狡辩,也难完全掩饰过去。
薛姨妈心下一阵慌乱,下意识的用手捧住双颊,羞道:“这……这却如何是好?!”
李纨顺势又欺近了些,柔声道:“不是说了么,若真解释不了,姨母便推到我身上便是。”
说着,又将另一只手搭在了薛姨妈肩头。
薛姨妈此时,也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再细想那句‘推到我身上便是’,当下忙起身退了半步,羞窘道:“你……你做什么?!”
下意识的,她还忍不住伸手护住了胸口。
李纨见她这防狼也似的模样,不觉扑哧一笑,摇头道:“都是女人,难道我还能把你怎么着不成?”
薛姨妈也讪笑了两声,却兀自不敢放松警惕。
原本因为发现了李纨同孙绍宗的奸情,她还以为所谓的假凤虚凰之说,不过是流言蜚语罢了。
但现如今看李纨的举止,那些话却显然并非空穴来风。
而且李纨似乎还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这却是让薛姨妈给猜着了。
李纨原本没这心思,可方才眼见她满面红潮的情动模样,却莫名的被撩动的心弦。
一直以来,她都是与素云为伴,但素云的姿色,又如何能与薛姨妈相提并论?
更何况,两人皆是孤苦了十来年的寡妇,原本就存着些惺惺相惜的心思,现如今若能以孙绍宗为媒,成就一番好事,岂不是称得上是两全其美?
如今眼瞧着薛姨妈那警惕的样子,李纨心中却是愈发的火热,那举止言谈也便放开了。
直勾勾的盯着薛姨妈缓缓起身,娇声道:“其实真要从孙家二郎那里论起,咱们合该姐妹相称才对,姐姐若有什么难处,我自然是鼎力相助。”
听到‘姐妹相称’这几个字,薛姨妈脸上又骤然红的桌布仿佛,却是再次想到了孙绍宗的戏言。
眼见于此,李纨又往前凑了凑,伸手捉住薛姨妈的手腕,轻声道:“咱们姐妹间亲近些,又怕得什么?反而不会有人怀疑,你我与孙家二郎有……”
就在此时,忽听得房门响动,紧接着便是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薛姨妈急忙甩脱李纨,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红潮却是来不及褪去。
从外面进来的,自然正是薛宝钗。
她绕过屏风,就见自家母亲正站在角落里,而李纨却是凭窗而立,身后还摆着母亲惯用的水银镜。
再加上两人那异常的表情,薛宝钗心下愈发确认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当下薛宝钗心头也是狂跳不已,却极力稳住了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嫂子怎么不言语一声,就偷偷溜进来了?倒让岫烟妹妹以为是那里得罪了你呢。”
“竟有此事?”
李纨在她审视的目光之下,不觉也有些心虚起来,于是忙陪笑道:“那我可要跟邢姑娘好生解释解释。”
说着,便顺势出了寝室。
薛宝琴目送她离开之后,转头见母亲已经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当下便又道:“我也出去瞧瞧。”
说着,径自追了上去。
只是临到屏风前,忽又转头正色道:“母亲放心,其实这等事儿也……也算不得什么,我更不会因此对您有什么看法。”
说完,她脸上也是一片滚烫,于是不等薛姨妈反应过来,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第861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上】
【昨儿搞的太多,今儿有些乏力先缓一缓,明天九千字。】
十一月初一,孙府后院。
晴雯捧着块水银镜,站在离孙绍宗五尺开外的地方,正随着香菱、尤二姐的动作,不住的调整着镜面的角度。
要说皇城司名下的琉璃作坊,这两年倒也没闲着,巴掌大小的水银镜,眼下已经在民间渐渐普及开来。
若是不求品相、受得了瑕疵,甚至百余钱就能买上一块。
至于晴雯手里这块篮球大小的,也从当初的千金难求,骤降到了十几两银子。
据说现如今京城里的姑娘出嫁,最必不可少的,就是这小小的一面镜子。
故而孙绍宗回京之后,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十余块大大小小的水银镜,以及窗户从纸糊的,换成了通透亮堂的透明玻璃。
“说也是呢。”
听孙绍宗说起玻璃窗来,给尤二姐递上帕子的彩霞,便忍不住感慨道:“想当初荣国府的珠大爷成亲时,新房里用了六块玻璃窗,四九城都给轰动了这才过去几年?连老百姓都能用的起玻璃窗了!”
听她话里话外,满是阶级特权被染指的失落感,孙绍宗当机立断道:“等南边儿把银子送到京里,先打四……五套带镜面的衣柜要那种站在跟前,都能从头照到脚的!”
香菱、尤二姐忙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伏地身子齐声谢赏。
香菱其实对此倒并不怎么在意,尤二姐却当真喜不自禁,虽说现如今水银镜价格大跌,但一套挂落地镜的衣柜,少说也要七八百两银子。
想着便连宁国府里,现如今也还没这样的稀罕物件,她便恨不能痴缠上去,让孙绍宗切实感觉到自己心头的火热。
可惜时间地点全都不合适,尤二姐也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趁着帮孙绍宗整理英雄氅的当口,暗送些秋波了事。
眼见差不多收拾齐整了,孙绍宗摸出怀表看了下时辰,扭头向歪在罗汉床上,正逗弄着儿子的阮蓉道:“听说今儿也有不少女眷会去捧场,你们几个当真不跟去瞧瞧?”
阮蓉把儿子掀翻在床上,顺势在他额头亲了亲,这才慵懒的道:“爷左右也占了一份干股,我们几个若是想去,什么时候不成?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其实香菱、尤二姐,多半还是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的。
但阮蓉早早就表了态,二人自然不好越过她去,于是也都推拒了。
见她们并没有改变心意的迹象,孙绍宗也便懒得多劝,上前将儿子高高举起,狠狠吧唧了一口,这才甩开英雄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已然是红日西坠。
刚到了前院,就见邢忠满面堆笑的迎上来,冲着孙绍宗张了张口,却又不知现如今该如何称呼,一时那笑容也尴尬起来。
孙绍宗淡然一笑,依旧照着之前的称呼道:“家里有些琐事刚处理清,倒劳邢家舅舅久等了。”
“不不不,我也是刚来、刚来没多会儿!”邢忠说着,又忍不住搓手道:“今儿上午我就搬进过去了,东西都是现成的,这一半日的再将岫烟接来,也就齐活儿了。”
昨儿晚上孙绍宗回家之后,就从尤二姐那里,得知了所谓‘好事’的前因后果。
虽说他其实并没有打过邢岫烟的主意,但这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他孙二郎又怎会拒绝?
当下同尤二姐商量了,先把她家那小院借给邢家暂住,也好让邢岫烟有个地方备嫁。
不过因为近两年间,那小院里也没人居住,即便每个月都会进行打扫,到底还是显得破败了些。
所以本来孙绍宗是想让人先修缮一番,再让邢家搬过去的。
谁知邢忠却等压根不及,刚得着消息,就从孙家借了几个家仆,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搬了过去。
眼下又说要尽快把邢岫烟接来,明显是迫不及待要把女儿抬进孙家了。
只是孙绍宗也曾听闻,邢岫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应下了这门婚事的。
虽说强扭的瓜未必不甜,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捋顺了再吃更为可口。
故而他便道:“舅舅肯将岫烟妹妹托付给我,是我孙绍宗的福分,这应有的礼数自然是少不得的三媒六聘且不说它,我府里也好好生置备置备才成。”
这话让邢忠颇有些失望。
毕竟因为邢岫烟所立的誓言,邢家在成亲前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
更何况还有贾赦夫妇虎视眈眈的,他也担心迟则生变。
只是孙绍宗这么做,也是为了抬举自家女儿,做父亲的再怎么着,也不能上赶着催促男方,赶紧把新娘子抬进门吧?
当下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然后与孙绍宗分乘两辆马车,赶奔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
当初蒋玉菡唱《孙公案》时,就曾在这里摆下戏台,如今自忠顺王府脱身,成立自己的戏班,干脆就把这望江楼买了下来。
望江楼原本的客房,都被改成了戏班人员的宿舍。
而前面的餐饮部分,则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局部的调整,形成了以舞台为中心卖点的新格局。
却说孙绍宗赶到望江楼的时候,就见上百盏气死风灯高高悬挂,把门前空地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等马车缓缓停在那空地时,早有贾琏、冯紫英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迎了出来。
冯紫英是去年夏天成的亲,再有几个月也要初为人父了,看着却不见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豪爽利落的性情。
反观琏二爷,却是愈发的娘了。
那一颦一笑尽是绕指柔情,只看的孙绍宗满身鸡皮疙瘩。
想想四年前初见时,他那翩翩公子的形象,不得不让感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两下里‘孙二哥、琏二哥’的乱叫着,后面的邢忠却不愿同贾琏打照面,同车夫张成言语了一声,便悄悄绕过三人,先一步进到了望江楼里。
今儿这望江楼称得上高朋满座,莫说是包厢里,就连那凭窗的散座,也不乏六七品的‘顶戴’。
依着邢忠自己,能抢个散座就不错了。
但既然同孙绍宗攀了亲戚,些许的特权总还是有的。
故而他早早就在二楼预定了个包间,还请了些狐朋狗友来,打算大大的炫耀一番。
先且不提邢忠如何。
却说孙绍宗随着贾琏、冯紫英进到望江楼里,又自后台迎出了仇云飞、薛蟠、柳湘莲几个,众星捧月一般把他迎到了二楼正中偏左的包厢。
至于正中的包厢,则是早就被忠顺王预定了。
众人按年齿次序落了座,柳湘莲陪着扯了几句闲篇,就匆匆的告罪离席他今儿也是要客串一角儿的,自然没法留在这里看戏。
至于贾琏,虽说是资质非常一日千里,可到底是刚入门,还远不到登台献艺的程度。
柳湘莲离开没多久,蒋玉菡也寻了过来,因还要登台亮相,只能是以茶代酒,可三杯茶水下肚,却也激动的红光满面眼泛泪花。
自小被忠顺王府买去做奴仆,中间的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现如今能有这番局面,对他而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蒋玉菡再一走,那流水的席面和陈酿老酒,就走马灯的送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听外面一声铜锣响动,却是先上演了一出垫场的小段儿。
虽说是垫场的,但那登台献艺的主,也是蒋玉菡从别处挖来的角儿,一亮嗓子就搏了个满堂彩。
没等唱上几句,正中包厢里就有人吆喝了一声:“王爷看赏!”
随即六只竹筐被依次投下,砸在地上哗啦啦乱响,滚出无数的铜钱。
忠顺王这一开头,各雅间里也都是泼水似的往外撒钱,片刻功夫就在戏台下面铺了一地。
薛蟠也早预备好了,命人把四只大木箱子抛起来往下扔,砸烂了箱子重重有赏,若落在地上散不开铜钱,劈头就是一通臭骂。
那垫场的虽也是个角儿,却那曾见过这等富贵逼人的场面?
当下那高腔儿都有些走音了,好在被铜钱坠地的声音掩盖着,倒也没人察觉出来。
眼见他两股战战的下了台,正戏即将拉开序幕之际,雅间外面却忽然有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房门。
屋内众人都是一皱眉。
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是好想与的主儿?
再说这又都是这望江楼的股东,在自家地面上,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如此砸门?
“妈了个巴子的!”
薛蟠当下就是一句粗口,横眉立目的起身,就要往门口迎去。
孙绍宗忙示意冯紫英拦住了他,又伸手往隔壁指了指。
众人这才恍然,敢在这里如此放肆的,怕也只有隔壁忠顺王的人了。
果不其然。
薛蟠刚悻悻的坐回原位,那房门便被人自外面推开,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自外面进来,尖着嗓子道:“孙大人,我家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说着,便侧身把手往外一让,半点不给孙绍宗拒绝的机会。
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众人都有些不快,尤其是薛蟠,忍不住就又要跳起来骂娘好在冯紫英得了孙绍宗的示意,在他腿上掐了一把,将这憨货的脏话堵了回去。
孙绍宗没事儿一般起身,打了罗圈揖道:“诸位兄弟稍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径自走出了雅间。
第862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中】
【第一更】
每回见到忠顺王,他身边都少不了有美女相伴。
这次也不例外。
孙绍宗刚迈进那居中的雅间,就见忠顺王正坐在敞开的玻璃窗前,胸口、后背各挂着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女子。
这两个女子的身段、容貌倒不必多说了,那皮肤却竟是鲜艳的粉红色!
初时孙绍宗还当是涂抹了什么,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那分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颜色。
再加上两女不住在忠顺王身上痴缠着,有些动作甚至逾越了礼数,显然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难道是吃下了某种媚药?
这荒唐王爷该不会是强迫了良家女子吧?
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心下就有些蛋疼,他再怎么说也是大理寺少卿,这要真是当着自己的面作案,少不得只能同忠顺王做过一场了。
不过……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两个女子身上虽是赤条条的,发髻上却挂着不少珍贵的珠翠之物,而这些首饰的造型、成色,怕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的。
想来还是王府姬妾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来了。”
正揣摩那两个女子的身份,一直背对着房门的忠顺王,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出奇的是,在这两名女子的百般挑逗之下,他脸上流露出的却是莫名的忧郁。
莫非……
这厮不举了?
要真是如此的话,可算是老天爷开眼了!
孙绍宗幸灾乐祸的想着,顺势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王爷。”
稍稍顿了顿,又补了句:“不知王爷相召,究竟有何见教?”
若换成是两年前,这‘见教’二字必然要改为‘吩咐’。
不过眼下兄弟二人先后立下战功,在朝堂上根基渐稳,而忠顺王这两年的威势,却是每况愈下。
既然双方的地位差距,已经缩小到了一定程度,那低三下四的‘吩咐’,自然也就进化成了相对平等的‘见教’二字。
忠顺王倒未曾计较这口头上的变化,他慵懒的一扬下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把这两个抬上,都出去吧。”
两下的垂落的帷幔里,顿时涌出五六个卫士,在地上铺开波斯地毯,然后将那两名女子从忠顺王身上扯下来,七手八脚的裹了进去。
眼见这些王府卫士,将那两个女子抬将出去,又顺势带上了房门,孙绍宗不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原本因为那小太监倨傲的态度,他还以为忠顺王找自己来,是存了要当面折辱自己,好报复自己之前追查乞儿案一事。
可眼见忠顺王屏退左右,摆出一副要密谈的架势,却显然并非是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他到底是有什么企图呢?
正狐疑着,就见忠顺王面色一变,脸上的五官都往里收缩着,尤其是鼻子,一耸一耸的透着狰狞……
“阿嚏!”
忠顺王揉了揉鼻子,在孙绍宗无语的目光中,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又自顾自的伸手把窗户关死了,这才又重新开口吩咐道:“坐下说话吧。”
眼见这番情景,孙绍宗突然就明白,刚才那两名女子是做什么的了分明就是俩个用药催出来的暖宝宝啊!
虽然早就知道,这厮是个荒唐王爷,但孙绍宗还是再一次被他的‘奇思妙想’给镇住了。
同样的,也是再一次领会到了,他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
即便是不通医术,也知道这样外冷内热的夹攻之下,那两个女子多半是大病一场的。
闹个不好,直接丢了性命也有可能。
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孙绍宗说不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忠顺王这等肆意妄为。
但现如今,他即便仍旧怜悯那两名女子,却也不会再贸然出头了。
倒不是畏惧。
以孙绍宗如今的地位,再加上孙家早就与忠顺王闹翻了,说上几句仗义执言,也算不得什么。
可这之后呢?
那两个女子难道就能因此,得到什么善待不成?
说不得,忠顺王反而会加倍的折磨她们,好借以向自己示威。
因此孙绍宗只是默默的,按照忠顺王的示意,坐到了居中的圆桌前面。
“孙家二郎。”
几乎是刚坐稳,忠顺王就迫不及待的问:“你瞧那宏元真人如何?是真把式?还是假把式?”
竟是为了宏元真人而来?
孙绍宗微微一愣,继而就想起了,之前死在黑帖谋划中的,两个假和尚、真道士。
这两下里一对比,忠顺王会对宏元真人感兴趣,倒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但关于宏元真人的真伪,孙绍宗又怎敢给出准确答案?
说是假的,说不定会惹怒对其十分宠信的皇帝毕竟刚刚经历文臣们指桑骂槐一事,难免会有些敏感。
如果说是真的,传出去岂不成了自己替宏元真人背书?
届时这‘杀妻证道’的主儿出了什么纰漏,自己反要要被他牵连,岂不是冤也冤死了?
故而孙绍宗只能假做不解,诧异的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与宏元真人并不熟悉,您专程找下官过来,岂不是问道于盲?”
“问道于盲?”
忠顺王嗤鼻一声:“这朝堂上比你眼明心亮的,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接着,也不等孙绍宗回应,有自说自话的嘟囔道:“要说这宏元真人为给皇兄炼药,可说是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现在连婆娘都折进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坑蒙拐骗的。”
“只是……”
他咂了咂嘴,苦恼道:“他连自家婆娘要红杏出墙都算不出来,就算有些本领,这道行怕也有限的紧吧?”
听了忠顺王这番言语,孙绍宗心下也是一动。
之前只觉得宏元真人壮士断腕,舍弃名声换取皇帝的同情,也算是有失有得。
但现下看来,却恐怕是失算了。
神机妙算得道高人的人设,和悲催绿帽男的身份,显然并不怎么合拍。
忠顺王因此起了怀疑,皇帝难道就全无芥蒂?
而相比于怜悯、愧疚,术士什么立身的根本,终归还是在这‘笃信’二字上。
说不得宏元真人这回,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正思量着宏元真人的事儿,忠顺王忽又开口道:“只要你同孤说句实话,之前你兄弟那种种不敬之处,便都当它烟消云散,你看如何?”
孙绍宗不由讶然。
甭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代表了忠顺王对这事儿的重视程度。
难道当初在义忠亲王府,他当真曾亲眼目睹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若非如此,一贯睚眦必报忠顺王,又怎会为了区区几句评语,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心下不住盘算着,孙绍宗口中奇道:“王爷因何如此在意下官的看法?实不相瞒,我与那宏元真人虽有些接触,却从未涉及过修道炼丹的事情。”
“正因为你没同他有这方面的牵扯,孤才更看重你的意见!”
忠顺王有些不耐的往后一靠:“再说了,他刚死了老婆的时候,总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表现吧?”
这解释还是有些牵强。
不过孙绍宗倒也隐隐察觉出了些端倪。
忠顺王会如此在意自己的看法,八成是那‘日能审阳、夜能断阴’传闻,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孙绍宗干脆也不敷衍了,正色道:“王爷,下官对于修玄炼道之事一无所知,实在难以断言什么不过就这几日的接触而言,下官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非人之能。”
这个答案虽契合了忠顺王之前的猜测,但他却显然高兴不起来。
颓然的仰躺在逍遥椅上望着屋顶,好半晌才缓缓的扬了扬手:“下去吧。”
这可当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谁让丫生的好呢?
若自己也穿越成皇室血脉……
呃~
貌似那样下场也未必能有多好。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转身出了忠顺王的包间,绕过目不斜视的王府卫视,正待推开左侧的房门,忽听身后有人磕磕巴巴的呼唤道:“孙……孙……孙……”
回头望去,却原来是邢忠站在拐角处,歪着嘴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称呼。
“邢家舅舅按以往的称呼就好。”
孙绍宗笑着迎上去,见他满面潮红不说,衣领还歪歪斜斜的,似是被谁拉扯过的样子。
不由奇道:“莫非有人对舅舅无礼不成?”
“也算不得无礼。”
邢忠尴尬的搓着手,依旧支吾道:“贤侄,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去我那屋里转一圈?”
说到这里,又忙道:“若是不得闲就算了!”
孙绍宗也是在酒桌上,见识过人生百态的。
再想想他那些狐朋狗友,多半都是祖上阔绰过的破落户,少不了有那尖酸刻薄的主儿。
当下就猜到,他多半是受人所激,被迫来找自己过去撑场面。
若单冲他本人,那怕是有所谓的舅舅名分,孙绍宗也断然懒得理会。
可那邢岫烟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生生被逼的要屈身为妾虽说并不是自己所为,可怎么也该给她留些面子才是。
故而当下点头道:“舅舅稍候,容我先同里面的朋友言语一声,然后就陪舅舅过去瞧瞧。”
邢忠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应了:“应该的、应该的!贤侄也不必着忙,我在这里候着就是!”
第863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中二】
【那个啥,今天九千字宣告失败,只有六千字,明天再搞九千字吧。】
望江楼地字丁号间。
一个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打横将窗户占据了近半,对于众人叫好不绝的表演,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贼溜溜的眸子直往地上扫量,好似恨不能钻进那满地的钱眼里一般。
“娘的!”
半晌,他忽然愤愤的咒骂了一声,嘴里不干不净的道:“这卖屁股的兔儿爷,倒还是个捞钱的行家!若早知道这咿咿呀呀的玩意儿如此好赚,老子合该也入上一股才是!”
除他之外,此时聚在窗前的多半都是戏迷,听其贬损台上的蒋玉菡,皆都忍不住投来白眼,可碍于这厮一贯蛮横,倒也没人敢当面反驳。
那络腮胡兀自不知犯了众怒,回头醉眼惺忪的在屋里扫量了一圈,又问桌前几个埋头对付酒肉的主儿:“那南蛮子呢?怎得这许久都不见回来?该不会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吧?”
那几人大多闷不做声,内中唯有一个油头粉面的,把手里的油脂的往桌布上揩了揩,嘿嘿冷笑道:“谢老四,往常你叫一声南蛮子也还罢了,左右贾大爷也不怎么在意这大舅哥,可现如今老邢另攀了高枝儿,你就不怕他那便宜女婿……”
“我呸!”
谢老四一口啐道地上,骂道:“狗屁的女婿!给人家当个小妾,亏他还腆着脸往外谝!”
顿了顿,又把火烧到了孙绍宗头上:“那孙家老二现如今是发达了,可特娘当初在荣国府里见了我,不也得一口一个四叔的叫着?那时候爷还不惜的搭理他呢!”
这倒未必是谎话,毕竟当初孙家兄弟落魄时,在贾赦眼里就没什么分量可言,撞见贾赦的狐朋狗友,自然也只能小心应付着。
不过现如今孙家兄弟在京城里,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这谢老四再旧事重提,就显得很是不合时宜了。
尤其他这回能来望江楼,还是沾了孙绍宗与邢忠的光,这放下碗筷就骂娘的行径,也为人所耻。
却说众人眼见这厮几杯老酒下肚,嘴里明显没了把门的,便愈发不敢招惹他,都各顾各的只当没听见一般。
但那油头粉面的主儿,却不肯就此消停,又刻意挑拨道:“四叔?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眼见孙家二郎就要到了,你要真有种,就在他面前充个大辈儿试试!”
“试试就试试!”
谢老四本就受不得激,何况此时已经有了醉意,又刚被那一地铜钱迷了心窍,当下拍着胸脯道:“我今儿把话搁这儿,莫说是孙二,便是那孙大从关外回来,也得敬爷一声‘四叔’!”
砰~
话音刚落,那房门就被人外面重重推开了,邢忠一脸亢奋的闯进来,得意洋洋的叫道:“诸位、诸位,人我已经请来了!”
随即,又见孙绍宗端着酒杯,笑盈盈的自外面进来,那雄壮的身躯往门前一站,愣是堵了个严严实实。
屋内众人忙都起身,‘孙大人’‘孙少卿’的叫着,有几个能同孙家扯上关系的,更是急忙自报家门。
眼见孙绍宗谈笑风生的,应付着众人的搭讪,那谢老四一时僵在原地,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在此时,那油头粉面的又悄悄凑到她身边,戏谑道:“怎么着?谢四叔不去攀个亲戚么?”
谢老四瞪了他一眼,顺势从桌上抓起就被,一咬牙当真挤开了众人,在孙绍宗面前瓮声瓮气的问:“二郎可还记得我么?”
莫说孙绍宗现在只是残留了大半记忆,便是换了原版来,又如何记得这谢老四?
又见他横眉立目,似乎是来者不善的样子,便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邢忠。
邢忠之前之所以却请孙绍宗,就是受了这谢老四的冷嘲热讽,当下见他又跳了出来,先是有些胆怯,但想到孙绍宗就在身边,那胆气又为之一壮。
见孙绍宗投来询问的目光,忙介绍道:“这位是定远伯家的四世孙,俗名唤作谢老四。”
定远伯?
四世孙?
孙绍宗脑中转了几转,忽然想起了个人来,又是笑道:“原来是谢百户的弟弟,两年前我去城防营挑人的时候,谢百户还差点做了我的亲卫呢,可惜年纪到底大了些。”
说着,颇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又随口问道:“不知尊驾身居何职?可是也在城防营当差?我的旧部韩帮这次回京,约莫是要升任城防营千户的,到时不妨同令兄一起亲近亲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当初那谢百户,压根就没参与兵部的遴选,就更别提担任孙绍宗的亲卫了。
他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懒得与对面这莽汉纠缠罢了以他眼下的身份,真要同个破落户计较起来,反而失了身份。
只有似这般轻轻巧巧的拿捏住对方,方算得上是有些的手段。
果不其然,面对孙绍宗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对面谢老四却是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直憋老脸通红。
刚他还吹嘘,说什么要让孙绍宗喊一声‘四叔’,哪曾想人家随口就同自家兄长搭上了关系。
甚至于话里话外的,还要让旧部照应自家兄弟二人。
这反差之大,让谢老四很是有些下不来台。
偏孙绍宗满口都是好意,又涉及自家大哥的前程,他就是想翻脸,也找不出翻脸的理由。
正纠结着,旁边忽有人拿手肘顶了顶他的腰眼,不屑道:“你一个人傻愣着做什么,人家可都快把场子转完了。”
谢老四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怂恿自己出头的,必然又是那油头粉面的吴俊雄。
他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就见孙绍宗正被众星捧月的围在当中,言笑晏晏间,与会之人皆是一脸的受宠若惊。
当下谢老四忽然就泄了气,他再怎么混不吝,此时也清楚的意识到,彼此双方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级。
尤其有了方才那句话,自己真要是继续胡搅蛮缠,说不得都不用孙绍宗动手,亲哥哥就能先找上门,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谢老四颓然的叹了口气,忽然一把揪住了吴俊雄的领子,不容分说的扯到酒席前,嚷嚷道:“喝酒!今儿你要是能竖着出去,就算四叔没陪好你!”
吴俊雄拼命挣扎,却又哪里脱的开身?
…………
应付完那群狐朋狗友,又跟着孙绍宗出了丁字号包间,邢忠却还有些莫名其妙。
那谢老四来势汹汹的,他原以为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呢,不曾想孙绍宗和风细雨的几句话下来,对方就呆头鹅也似的愣住了。
这谢老四什么时候改性子了?
“邢家舅舅。”
这时就听孙绍宗道:“你以后最好还是少与这些人往来。”
类似的话,女儿和妻子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每次都被邢忠当成是耳旁风。
但出自孙绍宗之口,却让邢忠老脸一红,讷讷的解释道:“我来京城也才一个多月,除了这些人,就没旁的朋友……”
说到一半,他又忙改口道:“不过既然贤侄这么说了,我以后少与他们往来就是。”
瞧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孙绍宗不由笑道:“以后舅舅坐镇这望江楼,自然不会缺了朋友。”
邢忠闻言甚是诧异:“坐镇望江楼?”
“正是。”
孙绍宗道:“我在这里入了一份干股,却实在懒得理会,所以想请舅舅帮忙看顾着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都由这里的掌柜负责,无需偏劳舅舅出面。”
“只需将几个包间管起来,到时候谁能进谁不能进,租给谁不租给谁,都由舅舅做主就是。”
邢忠听了这话,顿觉一股热血上涌。
他虽然算不得精明,却到底是做惯了买卖的,知道这权利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依着现如今望江楼的火爆程度,有资格包下这几个雅间的绝对非富即贵。
自己得了这差事,真金白银的好处自不必多说,更能借机在京中拓展人脉。
把女儿交给孙家二郎,果然是赌对了!
不过一想起女儿,他又忍不住发起愁来,咋舌道:“这自然是极好的,可岫烟当着我那妹妹的面,曾说过绝不要贤侄半点好处……”
“这是我请舅舅帮忙,如何算的好处?”
孙绍宗故作惊诧的反问了一句,随即不容邢忠再纠结,直接道:“舅舅晚上别急着走,到时候我带你去见一见蒋班主,趁热先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这回邢忠略一迟疑,便亢奋的点头应了。
第864章 蒋玉菡起社望江楼【下】
【本来还能搞一章,但手指头冻僵了,只想抱住暖宝宝零下十几度,厕所在外面,而我在闹肚子总之,竖起明天一万二的flag。】
车轮滚滚,渐渐将浮华未尽的望江楼抛在身后。
不过孙绍宗的心绪,却还停留在之前与蒋玉菡道别的那一刻。
以往这蒋玉菡虽也不缺手段心机,却总透着一股柔弱,让人情不自禁的,就会想到他背后的男人。
今儿却不一样,他那举手投足间压抑不住的振奋,以及刻意加粗加豪的声线,无不在向世人宣告:他蒋玉菡从今往后,再不是什么雌伏之辈,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直到……
忠顺王带着一群豪奴走了出来。
然后孙绍宗就欣赏到了变脸……
不!
是‘变性’的决计。
前一刻蒋玉菡还是纠纠男儿,下一刻便千娇百媚,再无一丝‘雄风’可言,那一声娇憨甜腻的‘王爷’,更是让两个刚解了药性的王府舞姬,都为之侧目不已。
眼见他在忠顺王面前伏低做小,在场的冯紫英、柳湘莲无不替他辛酸、憋屈。
唯独那贾琏瞧的目眩神采,似是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说你呢,起来、快特娘的给老子起来!”
“这破玩意儿还卷什么卷,抱在怀里就是!”
“你跑什么?回来、快回来、给老子站住!”
正回忆着蒋玉菡‘变性’的画面,就听前面街面上叫骂声不绝于耳,紧接着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干什么的?!”
张成一声怒斥,随即又有个陪着小心的声音道:“对不住了这位爷,咱们也是奉命办差……咦?!这不是成六爷么?!”
听着意思,倒像是撞见熟人了。
果不其然,随后张成挑起半边车帘,小声禀报道:“二爷,外面是顺天府的衙役,说是在奉命驱赶灾民。”
如同孙绍宗当初预料的一样,十月份初的两场大雪,果然给京畿地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三年前那批遭了水灾的河北难民。
当初说是朝廷拨款,让灾民回乡妥善安置,可自直隶总督周儒卿以下,经办的官吏上下其手,发下去的赈灾款项、粮食,能有十之二三就不错了。
等这事儿被孙绍宗踢爆,朝廷重新拨款的时候,却早错过了灾民重新安置的黄金期。
那些存有积蓄的富户也还罢了,贫下中农们没有得到足够的赈济,哪有余力整修家园?
没奈何,也只得将残垣断壁缝缝补补,暂且廖以安身。
而这一‘暂且’,就是三年过去了。
天幸这三年当中,京畿左近也算是风调雨顺,那屋子再是摇摇欲坠,也勉强支撑了下来。
然而今年初冬的两场大雪,却打破了这勉力维持的境况。
原水患灾区里,出现了规模化的民宅坍塌事件,再然后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灾民,便又一次习惯性的涌向京城。
寒冬之际,像当年那样在城外就地安置,肯定是不成了。
好在这次难民潮的规模,比起当初水灾时自是远远不如,约莫也就两三千人左右。
再加上太皇太后挑头,朝中各家勋贵都捐出了不少的银子。
于是顺天府便干脆出面,在城中临时搭建了几个营地,将受灾的灾民们集中起来进行救济、管理。
书归正传。
却说孙绍宗听闻,是顺天府的衙役,在奉命驱赶灾民,不觉大是诧异,挑帘子问道:“这附近怎么会有灾民?不是都安置在外城了么?”
那衙役见他出面发问,忙丢开刚刚擒获的灾民,斜肩谄媚的道:“回老爷的话,旁人都老老实实的在外城待着,偏有那些痞赖货混进内城,整日里也不干别的,就守在这粥棚左近,晚上裹着被子铺着草席睡在街边儿,天一亮就起来排队,吃的比特娘谁都多!”
孙绍宗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其中弯弯绕。
灾民营地里虽也施粥,但僧多粥少不说,那质量也远不如内城的粥棚。
毕竟内城里的达官显贵多如牛毛,保不准就有哪个当官的闲着没事儿,跑来监督朝廷设下的粥棚。
届时若被挑出毛病来,那可就是往太皇太后、乃至于朝中诸多勋贵脸上抹黑了虽说太皇太后的权威大不如前,可万一发下话来,却也不是小官小吏们能抗住的。
想清楚这些之后,孙绍宗又质疑道:“他们可曾有什么违规之处?若是没有,你们这大张旗鼓的赶人,就不怕被哪个御史参上一本?”
“!”
那衙役一听‘御史’二字,就满脸的苦相,唉声叹气道:“太尊早就被参劾了好机会,要不然也没今儿这一出了!”
跟着又仔细解释道:“起初咱们也没太管这事儿,毕竟这粥棚也不是咱们顺天府开的,可架不住这帮人为口吃的不要命啊!这七八天里厚生司收的路倒,都快赶上去年一整年了,还都是在粥棚附近冻死的!”
“为了这事儿,连礼部尚书都亲自找上门儿,太尊也是被逼无奈,才让咱们趁夜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统统押回外城。”
赈灾的事儿,虽然是顺天府总揽,但内城这些粥棚,却是礼部出面设下的。
原本吏部是想赚些名声来着,可眼下粥棚附近一批一批的死人,知道的,明白是被冻死的;那不知道的,还不定给传成什么样呢。
估计礼部现在,也正被各种弹劾弄的焦头烂额了,难怪连吏部尚书,都忍不住出面向顺天府施压。
眼见粥棚附近,影影绰绰已经有二十几个灾民被集中起来,里面多一半竟还都是青壮年。
孙绍宗不禁又皱起眉头,青壮年比孤寡老弱需要更多的营养,这倒也可以理解,但这一个个身强力壮的,难道就不能在城里找份活计?
还是说顺天府那边儿,颁发了不准灾民打工的禁令?
“这个……”
听孙绍宗问及此事,那衙役就有些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倒是旁边的张成并无顾忌,小声的解释道:“二爷,自从那乞丐保甲制实行以来,不少乞丐都耐不住那许多规矩,干脆从良了事。”
“他们因之前在官府立了档案,也算是知根知底儿,相比较起来,那些良莠不齐的灾民们,反倒没人愿意雇佣了。
啧~
这说来说去,竟还是自己的锅。
怪不得那衙役吞吞吐吐的不敢回话呢。
经这一场插曲,孙绍宗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他近年来虽然心肠冷硬了不少,可只要不曾涉及自身利益,也还是不乏同情心的。
只是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帮助这些灾民。
加大难民营的供给,是肯定不成的。
即便朝廷拨下的预算有富裕,可谁知道灾民的数量,最后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若是现在增加供给,等到入不敷出之际,一旦不得不降低供应,就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再说了,若站在顺天府的立场上来看,也不敢把这些灾民伺候的太舒服,否则很可能出现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局面。
若过冬之后,这些灾民依旧滞留就成不肯离开,甚至呼朋唤友的前来吃大户,那贾雨村可就有得哭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增加临时就业岗位。
以青壮带动老弱,安安稳稳的熬过这个冬天,顺带也能赚些辛苦钱,有利于灾后重建。
不过……
这大冬天的,本就是农闲时节,土木工程也基本停了,属于一年当中临时工最过剩的阶段。
就算有些活计,多半也都被本地土著包揽去了,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罢了~
有时间先找于谦聊聊吧,就算自己能单独想出解决的办法,这事让言官上奏朝廷,也比自己出面显得更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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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5章 栊翠庵里话姻缘【上】
【第一更】
喜乐、红烛,鸾帐。
邢岫烟顶着龙凤呈祥的金丝盖头,独自一人惴惴不安的,坐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那金丝盖头极大,几乎将她的头颈遮了个严严实实,可古怪的是,透过仅有的一条缝隙,外面喜宴那热火朝天的场景,却是一一映入邢岫烟眼底。
就仿佛……
她并非是坐在婚床上,而是从高处俯视这一切。
又或者……
那喜宴是开在九幽地府的!
这种种诡异的情景,让邢岫烟忍不住心下惶惶,有心揭下盖头细看究竟,双手却压根不听使唤,无论怎么催动,也只是规规矩矩的交叠在小腹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邢岫烟愈发的惶恐了。
就在此时,那婚宴中有人似是发现了邢岫烟窥探的目光,于是抬头笑盈盈的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粗豪的相貌、鹰鹫也似的眸子,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哪个?
紧接着,孙绍宗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就从喜宴上一跃而出,脚踏实地的站在了邢岫烟面前。
而那仿佛开在九幽地府的喜宴,则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幕同样是诡异至极,但邢岫烟却没来由的心下一安,原本惶恐不安的心态,也被新妇的娇羞所替代了。
她甚至开始揣测,孙家二哥是会先用秤杆,挑开自己的盖头,还是先说上几句体己话。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孙绍宗却猴急的很,连盖头都顾不得挑,便伸手袭向了她胸口处。
邢岫烟惊诧之余,下意识的退缩闪避,却又哪里能避的开?
当下又羞又恼,欲要呵斥一声,可嘴里冒出来的,却是羞人的呢喃声。
而且孙绍宗那手也是极怪,隔着厚厚的礼服,竟也温热的一塌糊涂,虽是没轻没重的,却还是让邢岫烟渐渐有些情动起来。
不!
这样不合礼数的事情,怎么能、怎么可以……
“岫烟、岫烟?”
便在此时,伴随着两声轻唤,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贴在了邢岫烟额头,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挣开了眼睛。
却只见昏暗的陋室内,哪有什么红烛、鸾帐、金丝盖头,又哪来的什么孙绍宗?
自己分明正睡在栊翠庵的禅房之中!
唯一还算真实的,约莫也就只有那一双抓在胸前的小胖手了。
“你醒了?”
这时温柔低沉的嗓音,再一次自身后响起。
邢岫烟茫然回头,就见一身百衲衣的妙玉,正关切的望着自己。
见她回头望来,妙玉嫣然一笑:“本来没想叫醒你的,可我在院里洗漱回来,见你不住的说些听不懂的胡话,脸上又红的异样……”
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好奇道:“莫非做了什么噩梦?”
听她说自己脸上红的异样,邢岫烟顿时又想起了方才那古怪的梦境,当地下羞的什么似的。
下意识往床沿缩了缩身子,想要避开那胖嘟嘟的小手,不曾想她这里一动,那两岁大的女童,便也扭着身子追了过来,两只手一边胡乱摸索,一边似醒非醒的叫着:“肉、肉肉……”
“这丫头!”
妙玉这才发现了邢岫烟的窘境,有心伸手把‘过儿’抱到一旁,可刚把手插进被褥里,就又缩了回来,无奈的道:“我手上太凉了,要么你先把胳膊塞给她,试试看能不能哄住。”
邢岫烟忙如法炮制,那女童似有不满,但闭着眼睛咂了咂嘴,到底没再继续往高处攀。
邢岫烟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却又觉得身上有些粘腻,竟是梦里出了一身的细汗。
若只是这些也还罢了,偏又有那难言的窘迫之处,让她压根不敢在妙玉面前更衣、解困。
因此心下不觉便有些后悔,若早知道会遇到这等窘迫,昨儿便不该从蘅芜苑搬回来住。
不过现在后悔而也晚了,邢岫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声道:“过儿有我照应着就成,你去大殿里做早课吧。”
若换个有经验的妇人,少不得要从她那羞红的面孔中,察觉出她现如今的窘境。
但妙玉却是自小长在尼姑庵里,虽说已然动了凡心,到底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因而也没多想便点头应了,然后悄悄退出禅房,又反手掩住了房门。
妙玉这一走,邢岫烟才算是松了口气,只是要在不惊醒过儿的情况下收拾妥当,却也并非易事。
等到好容易处置完了,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这时同两个小尼姑睡在一处的篆儿,也睡眼惺忪的寻了过来,由她帮着看顾过儿,邢岫烟这才得了空闲洗漱。
…………
用罢了早上的斋饭,邢岫烟正心不在焉的,同妙玉说着诗词佛理,外面小尼姑进来禀报说是,贾宝玉、林黛玉联袂而至。
妙玉、邢岫烟忙起身迎了出去,却见二人并未进门,反在墙外对着几株红梅品头论足。
临的近了,便听贾宝玉扼腕叹息:“上回下雪时,我摘了一枝梅花过去,姐妹们嫌是花骨朵,说是未曾开花就先被我毁了,都怨我是个俗人来着谁曾想这梅花正艳时,反倒不下雪了。”
说到这里,他仰头疑惑道:“莫非这天上的神佛,也俱都是俗人不成?”
这天真的言语,让妙玉、邢岫烟皆是莞尔不已。
林黛玉却是嗤笑道:“依着我看,这天上的神佛皆是大雅之人,只是害怕你这凡夫俗子,又趁着下雪的时候前来盗花,所以才不敢再降下瑞雪了!”
贾宝玉被她噎住了个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工硕作揖道:“妹妹高论!”
说着,便闷头往栊翠庵里闯,却并不与邢岫烟、妙玉搭话。
“你做什么去?”
眼见他闷不做声的直奔正殿,林黛玉忙赶上去追问。
贾宝玉故作苦恼的回头道:“自然是去向神佛忏悔,不然若因我这区区俗人,坏了姐妹们赏雪的兴致,岂不是糟糕至极?”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三女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笑罢多时,林黛玉一手一个的挽住了妙玉与邢岫烟,斜着宝玉道:“两位姐姐莫同他一般见识,走,咱们去禅房里说话我可是有些日子,没吃过妙玉姐姐亲手烹制的好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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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6章 栊翠庵里话姻缘【下】
【第二更】
说是三人闲聊。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林黛玉这回找上门是意在邢岫烟。
因此妙玉帮两人沏好了茶,便借口要去招呼宝玉进来,悄然的退出了禅房。
而林黛玉不知二人何时会进来,自也便顾不得铺垫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姐姐同我说句实话,对这桩婚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顿了顿,怕邢岫烟误会什么,忙又解释道:“孙家二哥虽也贪花好色,却不是个强人所难的,若姐姐当真不愿嫁他,咱们就找机会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届时他准保不会再提此事!”
邢岫烟听罢这话,心头顿觉一暖。
她因同薛宝琴同船进京,素来与薛家姐妹走的更亲近些,同黛玉虽也性情投契,私下里却甚少往来。
不曾想事到临头,林黛玉却是如此仗义执言。
可越是这般,邢岫烟便越不肯拖累黛玉,更何况此事已经初步定下,她这时候再要反悔,又置父母于何地?
“多谢妹妹好意。”
邢岫烟自软垫上起身,隔着茶几郑重的行了一礼,随即却又摇头道:“原本的确有几分不甘,但事到如今我也早就想开了似我现今这等处境,便能逃过这一劫,又怎知没有下一劫?”
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让人听了还以为自己嫁入孙家,纯属是自暴自弃似的。
于是邢岫烟忙又补充道:“再者说了,我只是不甘为妾,对孙家二哥倒……倒不曾有什么偏见。”
这以说起孙绍宗来,昨夜那梦境便又自心头浮起,当下羞的双颊滚烫。
林黛玉眼见这般情景,当下误会而来什么,顿时敛去了郑重其事的表情,嬉笑道:“既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其实那家里虽也少不了拈酸争宠,可孙家二哥是个治家有道的,姐姐只要本本分分,倒也不怕被谁欺辱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人心有灵犀的岔开了话题,却不曾想推开房门的,却见推门而入的出了贾宝玉、妙玉之外,竟还有刚刚脱离窘境的王熙凤。
“嫂子,你怎得来了?”
黛玉、岫烟两个忙起身招呼。
“我实是来晚了!”
王熙凤说着,顺势挽住邢岫烟,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端详,最后摇头唏嘘道:“妹妹这样的相貌人品,也真亏舅舅舍得!”
随即话锋一转,不容分说的道:“既然婚事上已经受了委屈,这待嫁的日子里,咱就怎么舒坦怎么来!依着我,干脆在前面单辟一间院子,到时候把舅舅、舅妈都接来,再有什么需要置备的,就直接跟我言语一声!”
她这干脆利落的一气呵成,倒叫邢岫烟有些无措,下意识的推拒道:“嫂子,这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经历了扒灰未遂事件,王熙凤却是愈发的强势了,明知邢岫烟是在顾忌贾赦夫妇,偏指桑骂槐道:“有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满口喷粪,你直管告诉我一声,瞧嫂子不撕烂它的狗嘴!”
邢岫烟听了这话心下感激,却到底不敢久留荣国府,于是一再的婉言推拒了,王熙凤这才作罢。
其实她这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却是刻意想要和贾赦对着干。
原想着借邢岫烟这事儿,狠狠给贾赦夫妇一个难堪,顺带宣布自己的强势回归。
如今这计划付诸东流了,她却也并不强求,反又笑着道:“其实年底之前,平儿也是要嫁过去的,届时你们互相照应着,再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找你二姐姐做主就是。”
邢岫烟虽然来了没多久,却也知道平儿有口皆碑的品性,当下忙连声应了。
王熙凤毕竟事忙,又拉着她宽慰了一通,便有小丫头找上门来,说是老太太那里有什么吩咐,只得风风火火的去了。
因听着似乎是史太君身体有恙,贾宝玉、林黛玉也忙跟了过去。
于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满满当当的禅房里,就只余下邢岫烟、妙玉两个。
二人相顾无言半晌,妙玉忽然吞吞吐吐的道:“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你若是为了之前的戏言,才答应了这桩婚事,哪……”
邢岫烟摇了摇头,无奈道:“爹爹一门心思想要攀高枝儿,又摊上这么个姑姑,我也实在是不敢再拖下去了,否则真不知要嫁给什么厌武。”
顿了顿,她却又展颜一笑:“不过姐姐大可放心,我那些话绝非戏言!”
妙玉闻言也不知是喜是忧,却将一上午的经文,全都错念成了‘孙绍宗’三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王熙凤等人风风火火到了贾母院里,才发现是虚惊一场老太太非但没有生病,还正搂着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
王熙凤把那笨嘴拙舌的丫鬟,喊到外面骂了个狗血淋头,重新转回屋里时,却见老太太正拉着宝玉、黛玉,询问邢岫烟的婚事。
当得知邢岫烟已经定下,要去孙家做妾之后,老天太便曲起指头一五一十的计算着,最后皱眉道:“孙家二郎旁的都好,偏这上面随了他那哥哥,还没成亲的,先就纳了这许多小妾。”
王熙凤闻言忍不住腹诽:你自家儿孙,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嘴上却笑道:“他娶几个是他家的事,左右也花不着咱们一文半子儿的,您这又操的哪门子心?”
贾母不置可否摇了摇头,顺势斜了史湘云一眼,随即却又是一声叹息。
当初清虚观看戏时,因孙绍宗挑中了那只麒麟,贾母心中便曾起过心思,要撮合他与史湘云的姻缘。
可还没等开口呢,史家就同卫家热络起来。
老太太虽然跟看好孙绍宗,到底不便直接插手娘家的事儿。
后来卫若兰摊上官司,史湘云的婚事不了了之,孙绍宗却是扶摇直上,俨然成了年青一代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贾母自然便又想起了旧事。
只是……
史湘云这风风火火爱憎分明的性子,如何能受得了这许多人分宠?
再说孙绍宗未曾成亲,就已经有了庶长子,更荫封了七品爵位,日后这嫡庶之争怕还有的闹腾呢。
想到这里,老太太便发出了第三声叹息。
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左右史湘云如今也还小,保不齐等她叔叔从云贵回来,就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呢。
众人却哪知道,这短短时间里贾母心头,竟转了这许多心思?
只陪着她笑闹了半个时辰,眼瞧着老太太精神不济,三个小的便先行告辞离去。
王熙凤原本也要去前院处置家务,却不妨被老太太一把攥住腕子,顺势又屏退了屋里的丫鬟婆子。
王熙凤见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当即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强笑道:“老祖宗这是要同孙媳说些什么?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您可别把我吓住。”
贾母见她依旧强颜欢笑,便又加了一只手上去,两只干瘪却温热的手,裹住王熙凤一只柔荑,幽幽道:“说是孙儿媳妇,可我也是自小看你长大的,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瞒着的?”
顿了顿,知道不把事情点破,王熙凤肯定不会敞开心胸,便又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毕竟是从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他肚子里有什么零碎,我能猜不出来?”
“原本想清楚前因后果,我就要把他喊来执行家法,可后来瞧你似是趁机拿住了他的短处,便也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否则一旦把事儿挑到明处,凭老大那无赖的性子,怕是要破罐子破摔,再没有半点忌讳了。”
听贾母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王熙凤眼中已是挂了泪花,等她稍稍停顿,鼓励似的望着自己,更是忍不住扑进贾母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贾母宠溺的抚着她后背,柔声道“我知道凤丫头你心里委屈,可谁这一辈子,不是咬着牙扛过来的?”
“左右你现在也拿捏住了那不孝子,索性把个鸡毛当令箭,让他把琏儿也管起来,让琏儿与你消停的过日子但凡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便是针尖也插不进去!”
王熙凤只是抽噎,脑袋在贾母怀里一耸一耸的,似是点头,又似乎只是哭泣时的自然反应。
许久,她那哭声才渐渐的小了,难为情的自贾母怀里起身,期期艾艾的解释道:“老祖宗,我同孙家合伙做生意,原想着只是担个名儿罢了,也没寻思着能有多少进项,却没想到他家把生意弄的这么大……”
“我理会的。”
贾母爱怜替她理顺了鬓角,宽慰道:“左右这事儿老大已经认下了,你以后也别再提了就是。”
“老祖宗!”
王熙凤忍不住再次动情的扑入贾母怀中,只是在那谁也瞧不见的时候,她脸上的感动却渐渐化作了森冷。
老太太说了这许多,似乎是在推心置腹,可她却从未想过要严惩贾赦,话里话外最看重的,也还是荣国府的名声。
至于劝贾琏从良云云,事到如今王熙凤却那还敢奢求?
唯一实惠的好处,也就是不再追究那笔银子了。
但那其实是贾赦扒灰未遂的补偿,本来就在王熙凤的预计当中,又怎么可能让她感恩戴德?
说到底,这母慈子孝的,也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的戏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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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7章 惯例的日常
【第三更】
抛开荣国府的是是非非不提。
却说同一天的早上,孙绍宗睡眼惺忪拔出腿来,顺嘴吆喝了一声‘晴雯’,才发现要找的人其实就在身下。
眼见晴雯闭着眼睛碎碎念,赤条条的身子直往被子里缩,孙绍宗就知道今儿是指望不上她了。
而在香菱屋里伺候的两个小丫鬟,又显然还没有到点上工。
孙绍宗便只能自行起身,抓过衣服胡乱的往身上披挂。
穿越过来四年多了,除了头一年不太习惯之外,他几乎都是由人伺候着起床,很少亲自动手穿衣服。
再加上这冬天的衣服本就繁琐,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这时香菱从旁边的小床上起身,一面伸手去够床头的衣服,一面小声道:“爷先稍等一下,我这就起来伺候着。”
“用不着。”
孙绍宗赤着胸膛,上前又把她摁回了被窝里,不容置疑的道:“既然来了天葵,你就好生歇着,爷有手有脚的,难道还穿不上几件衣裳了?”
因香菱的例假提前了几日,昨儿干脆就让出了大床,任孙绍宗与晴雯胡天胡地的折腾了半宿。
这要是换成阮蓉、尤二姐,那是断然不肯的同丫鬟一起滚床单倒没什么,可把自己的床让给丫鬟睡,在她们看来却是原则问题。
也就是没什么心眼,又素来和晴雯亲善的香菱,才会这般大度。
话说孙绍宗牛是吹出去了,可这衣服还真就不那么好对付。
没奈何,他干脆胡乱裹了裹,到堂屋里向石榴、芙蓉求援去了。
却说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眼见孙绍宗洗漱整齐,开始就着天边的亮色用饭,阮蓉便自里间出来,将不知谁画的平面图摊开在桌上。
又趁着孙绍宗三口吞下一条鹅腿的功夫,往他身前推一推,道:“老爷看看,按这格局改一改,可还使得?”
孙绍宗现在所住的小院,堂屋和西厢都住满了。
东厢原本有一半是内书房,后来剩下的一半也让儿子占了去到底是年纪渐长,总不好老听着‘摇床曲’过夜。
再加上小丫鬟们,占去的边边角角,这院子委实再塞不下一房小妾了。
更何况孙绍宗还是要先后纳两个进门?
故而在府里置备‘别苑’的事情,也就迫在眉睫了。
其实这倒不难,毕竟孙绍宗不在的这二年里,便宜大哥将后邻一座三进院落买了下来,打通隔墙之后,除了扩建梅园,也还剩下不少的屋舍。
因也才闲下来一年多,平日里又维护得当,倒也不用大兴土木,只要重新装修一下,就足堪使用了。
而阮蓉递来的平面图上,正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院落。
这约莫是之前那户人家独生子的住处,环境布置的很是雅致,空间也十分充裕,安排平儿和邢岫烟住进去,依旧绰绰有余。
然而阮蓉却并不是这么打算的。
“依着我,是让香菱妹妹搬过去住,让平儿住到西厢来这一来那边儿地方宽敞,囡囡以后也能有个单独的房间,免得爷施展不开。”
“咳!”
“二来香菱妹妹同那邢姑娘,都是读过书的,彼此也好相处。”
这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
但孙绍宗却嗅出了其中隐含的酸意与敌意。
若邢岫烟与平儿住进去,于情于理都该以邢岫烟为主。
可若换成是香菱,自己却断没有委屈女儿的道理。
届时邢岫烟反要屈居侧室,这可不符合自己要礼遇她的承诺。
看起来秀外慧中的邢岫烟,给阮蓉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否则她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不过到底是老夫老妻,就算看在儿子面上,孙绍宗也不好把话挑明了说。
于是随口找了个由头道:“不妥,这院子离着远了些,爷可不耐烦来回折腾还是就近找两个挨着的小院子,好生整修一番,让她们两个比邻而居吧。”
阮蓉见计策不得售,情知是被看出乐端倪,讪讪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更怕孙绍宗会因此着恼,于是忙使了眼色,让人抱来儿子缓和气氛。
见儿子规规矩矩的问号,又小大人似的坐到了椅子上,孙绍宗便挑那不腻的荤腥,夹到儿子的碗里。
父子两个皆是狼吞虎咽,但小孩子毕竟饭量浅,孙绍宗这里刚吃了个三成饱,孙承毅便丢下饭碗,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不多时,小家伙又拎着柄木刀,叉腰堵在了门口,学着戏词里的强人吆喝道:“呔,兀那汉子,可敢与某再决一雌雄!”
这却是上回父子两个笑闹的续曲。
要说到底是老孙家的种,这小家伙还不到三周,却愣是比别家五六岁的还魁梧些,奶声奶气的抡着木刀,竟也是有模有样。
阮蓉上前又是‘小祖宗’、又是‘兔崽子’的,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收了‘神通’,只得转头向孙绍宗求助。
孙绍宗嘿嘿一笑,用筷子往桌上磕了磕,也学着他的口吻道:“兀那娃娃,老子如今正在用饭,你若是个好汉,就先坐下来,等老子吃完再战!”
这话却是管用的紧,孙承毅忙向乳母讨了小板凳,拄着刀‘虎视眈眈’的盯着亲爹用饭。
未免的坏了他的肠胃,孙绍宗故意减慢了速度,足足吃了两刻钟才满意的放下碗筷。
然后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起儿子,来了个单臂慢动作版的大门五郎切株返,把小家伙丢到罗汉床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就听身后传来儿子的控诉声:“娘、娘!爹爹偷袭我!”
还知道偷袭了!
孙绍宗愈发乐不可支,走到半截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于是特意去了女儿屋里,用胡子‘叫’醒了她。
…………
却说这里里外外一耽搁,等到前院马厩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虽说孙绍宗迟到早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今儿情况却有些特殊。
故此他利落的上了马车,就待催促张成快些赶奔衙门。
“大人、大人!”
这时门洞里忽然跳出个油头粉面的主儿,一开始孙绍宗还没认出来,后来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乞丐保长洪九。
不对,现在他已经是前任乞丐保长了。
而从今天起,他新的官方称呼则是:大理寺司务厅执事洪锦。
这听起来十分唬人,其实连不入流都算不得毕竟司务厅的正经官职,也才从九品而已。
说穿了,就是个小吏而已,和黄斌那捕头比起来只是好听些,实权却还未必及得上。
不过这等差事,就已经让洪九喜出望外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天不亮,就打扮的如同孔雀开屏似的,跑到孙家的门洞里候着。
眼见他凑上来,满面堆笑的就要拍马屁,孙绍宗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少在这里嗦什么,骑马了没?没骑的话,本官先借你一匹,老实跟在后面。”
其实洪九是做了马车来的,但孙绍宗这么说了,他哪还敢吐露实情,忙不迭从马厩了借了匹马,一路挨冷受冻,却精神不减的跟在张成车后。
说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不是指洪九这厮头一天当差。
依照孙绍宗现在的位分,莫说是洪九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便真有七八品的差遣,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真正让孙绍宗不想迟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昨儿大理寺上下,已经统一了思想,今儿他就该正式上书朝廷了。
二来么,除了洪九履新之外,孙绍宗新聘的师爷秦克俭,也要走马上任了。
这厮可不比当年的程日兴,很是持才傲物的一个人,既然打定主意要用他,那就得给以足够的尊重哪怕这厮最近打秋风的行径,其实很不值得尊重。
说起程日兴来,还真让孙绍宗颇为遗憾。
原本想劝他去大理寺,任个八品京官,也好再续主仆的缘分。
但程日兴思量再三,还是迷着门子的想做个百里侯。
这毕竟是早就应下的事情,他既然坚持,孙绍宗也不好再劝,只得托关系给他在吏部挂了缺,约莫最迟年后,他就能走马上任了。
当然,毕竟是举人身份,再怎么有孙绍宗的面子,那些上县、大县也是轮不到他的。
一路无话。
紧赶慢赶到了大理寺,孙绍宗自马车下来,就见洪九冻的脸都木了,鼻涕直往下淌都没知觉,那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过这在孙绍宗看来,倒显得顺眼了不少。
于是吩咐张成带他去司务厅报道,自己点卯签到之后,赶奔后衙花厅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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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8章 秦克俭入职大理寺
【第四更,总共将近一万一,诸位四舍五入一下,就当是一万二吧。】
左寺官衙。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早已经有两人等在里面了。
其中一个自然是秦克俭,另外一个却是孙绍宗的半个家奴出身于五溪蛮族的赵楠【芭稞】。
赵楠当初受孙绍宗委派,辅佐柳湘莲的日常工作,谁承想柳湘莲刚干了半个月,就受了刺激,闹着要去考科举。
孙绍宗无奈的放走了柳湘莲,赵楠却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继续以书吏的身份,留在大理寺之中。
他本就是个擅于钻营的,又打着孙绍宗亲信的旗号,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已经将左寺上下摸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在孙绍宗看来,他是最适合帮秦克俭尽快进入工作状态的人。
话说……
今儿秦克俭倒也简单打扮了一番,不复前些日子的颓废,反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冽。
即便是在孙绍宗面前,这厮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的,倒好像是被孙绍宗拖欠了工资一般。
天地良心,这厮最近从孙家顺走的茶叶,就足够普通师爷三个月的薪资了。
不过这年头像秦克俭一样,专业素质过硬,又精通文案的师爷可没那么好找。
尤其孙绍宗现在地位高了,总不能事事躬亲,能找到这样一个得力下属,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有鉴于此,些许不顺心的地方,孙绍宗勉强也就忍了。
却说在厅里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先把赵楠介绍给了秦克俭,秦克俭听说是帮自己熟悉差事的书吏,倒也没什么异议。
不过在沟通布置日常工作的时候,秦克俭却据理力争起来。
本来按照孙绍宗的意思,他近期还会物色一名文案师爷,届时秦克俭只需专职刑名就好。
又因为孙绍宗现在毕竟是四品高官,更是在大理寺这样的闲散衙门,虽然也免不了要亲自查案,但肯定不会像当初在顺天府那么频繁。
所以很多时候,就需要秦克俭辅助左寺的其它官员办案。
毕竟秦克俭现在只是白身,师爷的身份也不足以让他独立办案其实若在地方上,什么白身不白身的,师爷带头查案谁敢有意见?
可惜这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规矩自然比别处严些。
但对于这种安排,秦克俭却提出了异议。
而他提出异议的方式,更让孙绍宗颇有些无奈。
“杨志铭,正五品左寺丞,两年前由正五品光禄寺少卿转任,为人精于数算,对刑名一道却只是一知半解,两年来照本宣科,无功无过。”
“唐惟善,正六品左寺正,前任左少卿柳芳的亲信,惯会逢迎拍马,做龟公倒是个好手,至于刑名么哼!”
“陈敬德,从六品左寺副,三人当中官阶最低,资历却最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经验丰富,反而证明他眼界、能力、乃至运气都是最差的一个唯一的优点,就是已经被东翁折服,算是条听话的好狗。”
将左寺主要的三名官员一一点评之后,秦克俭哂道:“我若肯屈身于这些酒囊饭袋,又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这厮当年在北镇抚司的时候,貌似没有这么桀骜不驯吧?
怎得被贬到南疆做了三年苦力,这脾气反而见长了?
莫非他在那边儿,其实是被当成大爷供着的?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眼见秦克俭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只得退一步道:“那让你实际主导总行了吧?不过眼下杨志铭和唐惟善怕未必能答应,所以近段时间,你先带着陈敬德查案我届时会好生叮咛他,让他一切以为为主。”
秦克俭犹豫了一下,总算是点头应下了。
孙绍宗这才命赵楠,去请左寺里有正经官身的,过来与秦克俭互相认识,也免得有人不知就里,再与他起了什么冲突。
至于那些没官职,却握有一顶权利的吏员们,碍于官吏有别,却不好叫到屋里一一见过,只能等之后赵楠私下里引荐了。
这期间,秦克俭一直是满脸阴郁的模样,估计大多数人对其的印象,都不会太好。
再加上孙绍宗并未隐瞒,他是出自北镇抚司的犯官,对其敬而远之的人,那就更多了。
不过秦克俭似乎也乐得如此,别人越是疏远他,他越是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唯独面对陈敬德时,因知道最近两人少不了要打交道,这才破例寒暄了几句。
总之,这是一次完全不成功的引荐会。
好在身为刑名师爷,秦克俭只需向孙绍宗这个雇主负责就成,倒也不是一定要与雇主的同僚搞好关系。
再说孙绍宗也已经打定主意,另外一位问案师爷,就找个八面玲珑的来,届时就完全用不着秦克俭迎来送往了。
当然,这文案师爷眼下不太好找,说不得也只能等到明年春闱结束之后,再选个名落孙山,又颇有这方面经验的考生充任了。
…………
书不赘言。
将官员们介绍给秦克俭之后,孙绍宗就让赵楠带着秦克俭,去熟悉大理寺的业务了。
而他自己则是赶奔后衙花厅虽然已经得了消息,大理寺内部统一意见,决定要鼎力支持自己的提案。
但这事儿毕竟还没有‘官宣’,更没有涉及细节问题。
具体该如何操作,自然还要同魏益、李文善两个仔细斟酌才是。
约莫是失了斗志,魏益这回瞧着倒是从容了不少反倒是李文善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副亢奋过度的样子。
而且不等孙绍宗和魏益发话,他就先把连夜制定的方案摆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不过是孙绍宗先行提案之后,再由下面的官吏附和相迎,借以试探朝廷的态度。
如果试探的结果尚可,李文善会再炮制一片雄文,从专业角度上,与孙绍宗的提案相互呼应。
最后则是魏益这个正经主官,以大理寺全体的名义,敦促内阁、朝廷,尽快行此利国利民的善政。
这也是各衙门多年总结出来的套路,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胜在步步为营,一旦初期遇到不可抗力,也方便丢车保帅。
故而三人走了走形式,就把这套路确定了下来。
然后两人再次审阅了孙绍宗的提案,确认没有什么疏漏,或者犯忌的地方,便以茶代酒为孙绍宗壮行他要在正午之前,亲手把奏本提交到皇城司。
其实这投递奏章的事儿,派个衙门里的小吏跑腿就足够了。
但一般越是重要的事情,官员越不肯假手于人,既然人家都这样做,孙绍宗自也只能随行就市。
却说因是公差,孙绍宗便没用自家的马车,而是乘坐了四人抬的轿子,在几名衙役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赶奔西华门。
其实孙绍宗不爱用这依仗,一来是嫌慢,二来是嫌憋屈,但那前呼后拥横行霸道的感觉,其实还挺有成就感的。
不过到了皇宫门口,这些依仗自然不好再用。
远远停在了街边,孙绍宗下了轿子,正待去登记处,用火漆封存好奏章,然后再投递到专用的暗箱里。
冷不防后面赶上一人,远远的便嚷道:“老弟、孙老弟!”
这样称呼孙绍宗的人其实不多,而后面这人却正是头一个这么叫的。
“雨村兄?”
孙绍宗转回头,故作诧异的道:“你这时候来东华门做什么?”
这倒不是说贾雨村不该来,而是因为身为顺天府尹,堂堂的三品高官,贾雨村已经有资格参加每天的早朝了。
而眼下这个点儿,应该是早朝刚散了有半个时辰左右,贾雨村这时候又匆匆而至,自是有些不同寻常。
“唉~”
贾雨村叹息一声,摇头道:“多事之秋、实在是多事之秋啊!”
说着,左右张望了几眼,忽然压着嗓子道:“既然凑巧撞上了,老弟不妨帮我认上一认,看那人是究竟真的,还是冒名顶替。”
听他说的鬼祟,孙绍宗忙问究竟是谁,怎得还需要自己去辨认。
贾雨村却不肯多说,只是把手向后一招,他那顶轿子便西华门侍卫与太监的侧目中,晃晃悠悠的到了近前。
贾雨村又亲自上前,将轿帘挑开半边,示意孙绍宗进行辨认。
孙绍宗眼见如此,也耐不住好奇探头张望了一眼,却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轿子里坐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却竟是朝鲜使臣李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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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 两认生死客
轿帘刚被掀起的时候,李恩贤明显有些惶恐,下意识的往后缩着身子。
不过看清楚外面站的是孙绍宗,他顿时露出了喜色,身子往前探着,就要起身作揖。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贾雨村就把帘子又放下了,然后将孙绍宗请到一旁,压着嗓子沉声问道:“老弟,方才可曾瞧清楚了?”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奇道:“他怎会在雨村兄的轿子里?”
“~”
贾雨村长吁了一口浊气,苦笑道:“还不是被那些刁民所累!老弟近来可曾听说,内城粥棚附近冻死了些灾民?”
听他把前因后果一说,却原来是昨儿顺天府的衙役,奉命驱赶灾民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让这李恩贤混了进去,还给解送到了外城难民营里。
今儿一早难民营施粥的时候,旁人都蜂拥着去排队,这李恩贤却在队伍旁边,举着几间金灿灿的饰品,大叫自己是朝鲜使臣,并且有天大的事儿,必须马上见到难民营的负责人。
若只是空口白话的,自然没人相信,但他拿出的那几件玩物,却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难民营的差役们不敢擅自做主,自然只能禀报到难民营的管事那里。
难民营的管事更不敢善专要没那么多人瞧见,说不定真就财帛动人心了,可满难民营足有上千人瞧见了,他自然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故而层层上报,最后就报到了贾雨村面前。
贾雨村也没见过李恩贤,但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嚷着要面见天朝皇帝,心下便先信了七成毕竟这厮是二度来访,皇宫里面可是有不少人见过他的。
因而这才用自己的轿子,把这位朝鲜使臣带到皇宫,准备请宫里的太监先认一认,然后再决定该如何处置。
可巧,这刚到了西华门外,就撞见了孙绍宗。
因知道他曾同这李恩贤打过交道,故而连忙赶上来拦住,请孙绍宗帮着辨别一二。
却说听完贾雨村这番话,孙绍宗顿觉后悔不迭。
李恩贤可是堂堂的使臣,如今放着正经的外交途径不选,反而蓬头垢面的混入了难民营中。
更奇的是,他行为如此鬼祟,在难民营里却半点没有要保密的意思,反而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其中种种,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但浮想归浮想,若早知道是这么大的麻烦,孙绍宗方才绝不会上前辨认。
好在现在抽身也不晚。
“时飞兄。”
孙绍宗拱了拱手,道:“既然涉及朝鲜使臣,怕不是我大理寺能过问的,再说小弟还要去投递奏本,少陪了。”
说着,将身子一躬,也不管贾雨村如何反应,转身便大步流星的直奔呈递处。
贾雨村在后面张了张嘴,到底没开口喊住他,回头再看看那轿子,却是颓然的叹了口气,这才脚步沉重的走向了宫门前的侍卫。
…………
等孙绍宗按既定程序,把《普法下乡》的提案奏疏呈送上去之后,正瞧见那顶官轿被四名侍卫抬入了宫门。
他望着那轿子沉吟半晌,心下琢磨出十来条可能,最后终于做出了如下结论:这干我鸟事?
于是转头上了自己的官轿,前呼后拥的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
回到大理寺之后,约莫也就到响午了,孙绍宗便按照惯例,请了师爷秦克俭一起用餐这厮的嘲讽脸,怕也只有在饭桌上才会稍有改变。
孙绍宗一贯的风卷残云不说,秦克俭在饭桌上却也是斯文尽毁,这一顿饭下来,十二菜两汤的标准餐,差不多吃了个盆干碗净。
当然,这其中约莫有八成以上,是进了孙绍宗的肚肠。
吃罢午饭,又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孙绍宗便把近来杨志铭审理的案卷都察院转过来的几件贪腐案交由秦克俭代为审阅。
同顺天府不同,大理寺并没有专门负责勘核案件的官员,而是由总计五名堂官互相监督,故而杨志铭审理的案子,便按例送交孙绍宗勘核。
而孙绍宗转交给秦克俭代劳,主要是想看看他在流放岭南的这三年间,对官场上的营生是否有生疏之处。
从结果上来说,秦克俭交出的答卷,评一个‘良’是没问题,而之所以达不到‘优’,主要是这厮的遣词造句过于尖酸刻薄。
果然,以后还是要另请一个文案师爷才成。
至于秦克俭这厮,还是让他专心办案吧。
这一来二去,眼见就到了散衙的时辰,孙绍宗因同李文善约好了,要去鼎香楼小酌几杯,顺待再讨论一下《普法下乡》的法理依据。
故而就提前到了右寺,以示对李文善的尊重。
谁知他前脚刚到了右寺,后脚赵楠就追了过来,说是顺天府通判仇云飞突然到访,而且还是抬着具尸体来的。
孙绍宗一听这话,就猜到仇云飞约莫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杂案,不得已才找上门来求助。
不过……
就算是要求助,也没必要专门抬着尸体来吧?
虽对这小子的冒失,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孙绍宗还是向李文善告了罪,然后随赵楠一起返回了左寺官署。
进门的时候,就见仇云飞正同秦克俭大眼瞪小眼,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早已经把天给聊死了。
“大人!”
一看到孙绍宗进门,仇云飞如同见了救星似的,跳起来道:“有个人,卑职想让您帮着认一认!”
这话……
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的样子?
孙绍宗心下一动,更懒得同他客套什么,当下开门见山的问:“尸体在哪儿呢?”
“在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孙绍宗二话不说,转头向往便走,后面仇云飞、秦克俭忙都跟了上来。
众人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停尸房,就见四名顺天府的衙役,连同检校赵无畏一起,正如临大敌的守在门口,里面却并不见有仵作验尸。
“老爷!”
“大人!”
见了这阵仗,孙绍宗心下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八成是不会有错,却哪还有闲心理会赵无畏等人?
迈步进了停尸房,将居中的白被单扯开,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正是上午曾在宫门前见过的朝鲜使臣李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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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0章 带路党之死
当真是古怪的紧!
上午李恩贤出现在贾雨村的轿子里,就已经够让人诧异了,谁知才过去半日光景,他又躺在了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但更让孙绍宗诧异的是,这厮竟然是冻死的!
要知道孙绍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差不多是在接近午时前后。
而今年冬天的气温,虽比往年要低了不少,可这大中午的,要说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给冻死,孙绍宗却是决计不信的。
这时仇云飞、秦克俭也已经跟了进来,见孙绍宗紧皱着眉头,正打量那床上尸首,就猜到他多本认识这名死者。
于是仇云飞就忍不住打探道:“大人,这厮究竟是什么人?”
孙绍宗回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探究的模样,倒不似是明知故问。
于是便反问了句:“这尸首是怎么发现的?”
仇云飞忙道:“厚生司早上收的路倒,今儿下午老徐例进行验尸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好些贵重品,其中有一件还刻着朝鲜内造局督造的字样。”
“而且老徐查出,这人生前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也就是说他那些破烂衣裳,很可能是为了伪装。”
“贾府尹听说此事之后,怀疑这人是朝鲜使团里的重要人物,又想到您曾同他们打过交道,故而就让卑职把尸首抬了来,请您帮着辨认辨认。”
果然是贾雨村让送来的!
但他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而李恩贤又是怎么死的?
他当时明明已经被轿子抬进宫里去了。
难道说……
是皇帝的意思?
可广德帝又为什么要悄悄弄死一国使臣,还意图当作路倒处置?
怀揣着无数的疑惑,皱眉打量了李恩贤的尸首半晌,孙绍宗忽然转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桌前,翻出仵作们备用的空白验尸册子,又将笔墨砚台在桌上一一摆开。
仇云飞狗腿的想要帮着研墨,却被孙绍宗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我要独自想些事情,你们几个先去外面候着吧。”
两人虽然心下疑惑,可也不好违拗孙绍宗的命令,于是忙都出了停尸房。
等停尸房里只余下一人一尸,孙绍宗这才磨好了墨,提笔在那小册子上,梳理起目前掌握的种种信息,以及未曾解开的疑惑。
…………
李恩贤,已故朝鲜权臣李贵志的长子,论影响力自然远不如父亲,但勉强也算是朝中重臣之一,而且颇得朝鲜国王曹东旭的信任。
这一点,从他先后两次率使团朝贡,就可见一斑。
性格温文儒雅,有君子之风却并不迂腐,在当初津门府事件时,表现出了想当初的勇气与机敏。
对大周十分推崇,是个标准的带路党。
这从他日常的言行,以及新式火器被盗事件时的反映,就不难判断出来。
另外,李恩贤虽然未曾展露过身手,但从尸体的种种痕迹来看,他应该是修习过武艺的。
至于是否能用于实战,那就不得而知了。
…………
将李恩贤的个人信息,一一列举在验尸簿上,孙绍宗犹豫了一下,又在最后添了两个字:
焦虑。
相比于第一次出使时的挥洒自如,他这次言谈间虽然极力克制,那股焦躁不安的味道,还是没能逃过孙绍宗的眼睛。
但当时孙绍宗只当他这焦虑,是因为辽东女真的咄咄逼人所致。
毕竟当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想促成两国共同出兵,夹击辽东女真。
但现在看来,导致他焦虑不安的,或许还有来自内部的压力甚至于来自内部的压力,才是导致他焦虑的最大诱因。
这种推断,源自于朝鲜使团宣布李恩贤病重难以理事,而今天他又却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难民营里。
而上午虽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看出他并无病容,最多也就是有些狼狈罢了。
再加上他没有通过外交渠道,提出要觐见皇帝,反而是剑走偏锋,跑去求助于难民营的小小管事。
基本就可以推断出,他之前很有可能是被使团软禁了!
再往深里推敲,李恩贤身为正使,又是朝中重臣之一,能将他毫无声息的软禁,要么使团里还隐藏着朝鲜国数一数二的权臣,要么就是朝鲜国的内部形势有变,而且是巨变!
孙绍宗比较倾向的是后者。
因为他依稀记得,现任朝鲜国王曹东旭,貌似已经接近八十岁了,如果说是因为他的健康问题,导致朝局不稳的话,孙绍宗是半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而前面已经提过了,李恩贤是曹东旭的宠臣……
等等!
难道说朝鲜国内的掌权派,眼下也对大周有了不臣之心?
这样也就能够解释,李恩贤当初和自己见面时,不曾透露只言片语,现如今逃出驿馆,又闹着要禀报天大的机密。
他约莫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内部的矛盾,暴露给大周这边儿。
可没想到回了驿馆,对头安排在使团里的内应,就将其给软禁了。
李恩贤不忿之下,再加上本就有带路党的基因,这才在逃出使馆后,想要将朝鲜国不稳的消息,传递给大周朝廷。
嗯……
从他当初急于促成两国结盟,夹击辽东女真的态度来看,或许朝向国内的掌权派,还有同辽东女真合谋的意思。
而李恩贤则是急于想破坏这个联盟。
…………
写到这里,孙绍宗突然皱着眉头停住了笔,因为如果他的推论,并没有出错的话,李恩贤后续的计划,已经是无限接近成功了。
毕竟孙绍宗可是亲眼看到,他所乘坐的轿子,从西华门进了宫。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死于非命,又以路倒的名义,被送到了自己面前呢?
或许……
应该换一个角度来思考?
胡乱在验尸簿上,勾抹了许多无意义的符号之后,孙绍宗忽然又正正经经,在上面写下了‘大周’二字。
眼下的大周朝,无疑正处于多事之秋。
东南倭乱未平,西南战事方起,朝廷一时间怕是腾不出手来,对付逐渐崛起的辽东女真。
如果这时候,朝鲜再与女真正式苟合,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换成自己是皇帝,肯定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而这时候,李恩贤突然跳出来举报……
或许他就是死在了这‘突然’二字上!
李恩贤这番举动,不管是出于带路党的自觉,还是想要借大周的手,对付国内的政敌,都把大周逼到了墙角上,不得不直面朝鲜国即将背叛的可能。
然而眼下朝廷又能如何应对?
摆出天朝上国的威严,遣使痛斥朝鲜国?
真要是这样做,恐怕最开心的就是辽东女真了。
不闻不问?
朝鲜使团里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必然会从李恩贤的失踪,察觉出事情暴露的风险。
届时大周装聋作哑的态度,恐怕只会助长朝鲜以及辽东女真的野心。
所以李恩贤就只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样一来,朝廷自然不需要面对二选一的难题。
就算李恩贤的死,还是会引来朝鲜方面的怀疑,届时面临选择困难的,也只会是朝鲜方面。
而且不出意料的话,朝廷应该也会抓住机会,尽快布置对应之策。
唉~
这或许就是带路党的悲哀吧。
一旦两个国家起了冲突,内部要面对激进派‘天诛国贼’的压力;而爸爸国也未必真心感激你,反而分分钟就可能成为弃子。
孙绍宗唏嘘感慨着,顺手把那验尸簿用火折子点燃,丢进了一旁摆着的炭盆里,然后又上前捡起白被单,重新蒙住了李恩贤僵硬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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