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天’师府【中三】
【近来状态差的很,容我调整下,明天开始明天六千字走起嗯,争取多坚持几天……】
“正殿这边儿除去那几驾梯子,就没别的东西好偷了,夜里查的……查的也就松了些。”
“大人,不是卑职想要推卸责任,实在是这差事难办啊,寒冬腊月的,晚上人手也不够,总共才三个人守夜,这偌大的……”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说正事儿、说正事!”
“眼下正在修东西两侧的偏殿,正门这边儿是反锁着的,平时也没人进出,所以直到辰时过后,几个力巴过来搬梯子,才发现有具无头尸挂在上面。”
“然后他们就把卑职叫了过来,卑职见出了人命大案,立刻让人通知了上官,然后又派人去顺天府报了案。”
“顺天府拖拖拉拉的,赶到这边儿就快中午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始查,就又听说案子转给大理寺了,当下就……”
“啊?木材?木材当然有!就堆在后院那边儿,都是上好的料子,所以晚上值夜的就在那附近歇脚。”
“有没有被动过?这……这得问昨晚当值的。”
户部营缮司主事冯应龙。
…………
“昨晚是小人当值来着。”
“不不不,小人就是在户部挂了个名,算……算不得官身。”
“昨儿……昨儿我们主要转了后院和东西两侧,因这边儿实在没什么好偷的,也就落【la】下了。”
“大人明鉴,可不是小人独个儿这么干,别人当值时也……”
“木料?应该没人动过吧?咱们巡夜的时候,屋里都留个人,按理说……”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昨儿正是小人在后院留守。”
“不不不,那院里还养了条狗,就算小人眼瞎耳聋,狗总不至于一点反应……”
“诶?!好像是叫了几声,可我出来转了转,也没瞧见有人,再说没过多会儿,那两个值夜的就已经回来了。”
“狗叫的时候?应该是三更……三更刚过去一两刻钟吧?小人实在记不真切了。”
挂靠在工部名下的小工头林保田。
…………
“大老爷明鉴,咱们哪知道该巡那儿不该巡那儿?老爷们让去那儿,可不就去那儿么?”
“昨晚也没听见什么不对劲儿,谁成想这就闹出人命了!”
值夜更夫。
…………
“正殿这边儿,差不多是两个月前完工的。”
“那几驾梯子,是上回宫里派人来验收的时候抬过来的,放这儿也有六七天了吧。”
“前几天修的是偏殿,有几驾梯子就够用了,打今儿开始要修回廊,梯子是越多越好。”
“这几天也没见有陌生人来过……”
冯应龙。
…………
问完几个主要相关负责人的口供,又同衙役们录的其它口供做了对比,陈敬德也恰好带着魏益的交代,以及大理寺的两名仵作赶了过来。
按规矩原是要送回大理寺进行勘验的。
不过孙绍宗对于这两个仵作的业务水平,却实在不怎么放心。
又搭着他们随身带了验尸的器具,孙绍宗便干脆命人就地取材,在后院工棚里搭了个简易的验尸台。
孙绍宗就横坐在工棚门口,一边留心里面的解剖过程,一边同陈敬德、黄斌二人议论案情。
整个过程之中,那少天师带着两个中年道士,一直是冷眼旁观。
孙绍宗倒也没有刻意驱赶他们,摆明态度这种事,有之前那一番冲突就足够了,没必要非把人往死里得罪。
当然,因为有这三个外人在,孙绍宗剖析案情时难免有所保留。
“大人。”
正自边边角角,汇总着现场的种种细节,工部派驻在此地的监工:正六品营缮司主事冯应龙,就巴巴的赶了过来。
这冯应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六品的官职虽算不得出挑,可能负责总揽这样的大工程,却也称得上是工部的实权人物。
不过面对孙绍宗,他这点‘成绩’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尤其刚摊上一桩通了天的人命大案,前途也是难测的紧。
故而他将态度摆的极低,离着还有两丈来远,那腰板就直往下垮,等到了孙绍宗面前时,弓的就像是脊梁骨上扣着口锅似的。
双手高举过头顶,将一份新抄录的人名单,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大人,卑职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将上次宫里验收完之后,曾来上工过的所有人,全都誊录在上面了。”
顿了顿,又进一步补充道:“其中请过假的,还有做了几日,后面不用来的,全都用朱笔圈注。”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将那名册接在手里扫量了一眼,发现上面约莫有七八十个名字,被朱砂笔圈注的,则约莫占了一成多。
万幸啊!
幸亏这案子是入冬后才发生的,主体修建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些边边角角的技术活儿。
否则要是早上两个月的话,这名单的范围,起码要扩大五六倍不止!
“大人。”
正庆幸着,那冯应龙又小心翼翼请示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卑职去做的吗?”
孙绍宗摆了摆手:“冯主事,你我并无统属关系,这卑职二字就不必再提了。”
“大人有所不知。”
那冯应龙一听这话,忙赔笑道:“卑职原在贾国丈身边做事,时常听闻大人的丰功伟绩,故而早对大人景仰已久,这一声‘卑职’可说是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原来竟是贾政的旧部。
这官场可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虽知道他是刻意攀关系,但既然有贾政的旧日情面,孙绍宗的态度也便和蔼了些,同他扯了几句闲篇,才将其打发走了。
等冯应龙走后,孙绍宗低头打量了那名册半晌,又要了笔墨纸砚,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敬德和黄斌,自然不敢打搅他。
可那少天师憋了这许久,却终于有些窝不住了,同身边两个中年道士交代了几句,忽的扬声道:“孙大人,你也问了这许久了,可曾查出……”
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的长身而起。
因之前已经吃了亏,这少天师下意识的退了半步,手按长剑一脸的警惕。
谁知孙绍宗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招呼黄斌道:“黄捕头,随本官进去看看验尸结果。”
黄斌领命,同样是看都不看那少天师一眼,躬身跟着孙绍宗进到了工棚里面。
“可恶!”
少天师顿时大怒,差一丢丢就又要拔剑,却被两个早就准备多时的中年道人,一左一右的及时‘劝’住。
那少天师虽息了动武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前几日去忠顺王府,连忠顺王对我等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的少卿,有什么好嚣张的?!”
两个中年道士陪着笑,却并不曾应他这话,反倒是其中一个请示道:“少天师,咱们要不要跟进去?毕竟宏元真人有交代,让怎们盯紧了官差的一举一动。”
少天师闻言,皱着眉头望向工棚里面,半晌却又把英俊的面孔往旁边一撇,冷笑道:“要去你们去,小爷懒得看那姓孙的冷脸!”
两个中年道士见他虽是一脸桀骜,细看却早失了血色,不觉都有些无语。
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道士便跟了进去。
不过没多会儿功夫,那道士又面色苍白的退了出来。
虽说平时做法事时,没少见过尸首,可这开膛破腹捋肠子的场景,却还是生平首见。
那少天师见他狼狈的模样,翻着白眼嘟囔了句‘没用的东西’,心下却是庆幸无比。
与此同时。
眼见那道士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黄斌咧嘴一笑,哑着嗓子道:“大人,您让冯主事收集工匠们的名单,可是怀疑其中藏有内鬼?”
孙绍宗回头撇了他一眼,顺势把手摊开:“方才画了什么,拿来我看。”
黄斌忙把记录口供的小册子递了过去,却只见上面画了几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在那正殿门前扛着梯子,对那无头尸首指手画脚。
不过整幅画所用笔墨最多的,却不是活人、更不是尸首,而是被他们扛在肩头的梯子。
果然是个聪明的!
孙绍宗之所以会怀疑有内鬼,也是因为这几驾梯子。
凶手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选在工匠们要用梯子的前一天作案,若说只是个巧合,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那你觉得。”
孙绍宗把那手册抛还给他,进一步考校道:“在这七八十人里,咱们该从何处着手查起?”
“当然是那些打下手的力巴!”
黄斌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小人方才已经打听过,力巴和工匠之间并不怎么熟悉,而力巴们通常来说,对那些精细活儿几时能完成,接下来又要做什么,都是不甚了了。”
“若那内奸藏在里面,必然要提前打探清楚,故而这些力巴们的嫌疑,是最容易排查出来的!”
这黄斌即便在后世的刑警队伍里,也算得中上之姿了。
而在几乎没有接受过多少专业训练的衙役里,更称上是拔尖人物!
可惜他出身太低,又大字不识的几个,这辈子除非是立下军功,否则最多也就在**品徘徊了。
心下惋惜着,孙绍宗把方才写的东西交到黄斌手里:“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先带人分头查问那些力巴这上面的几个问题,给我挨个问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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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2章‘天’师府【下】
【案情理的不顺……六千字头一天失败了,且容我寒号鸟明日再战江湖!】
将黄斌派出去调查那些工匠之后,孙绍宗就径自到了验尸台前。
这验尸台是就地取材,用后院堆放的木料搭起来的,上面又铺了一层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旧皮子。
除此之外,那解剖台四周足足支起了六盆炭火,一靠近就跟到了蒸笼里似的。
这是因为尸体在正殿门外挂了大半夜,早就冻的石头仿佛,想要让某些线索浮现出来,自然必须先解冻才行。
却说孙绍宗来到验尸台前,伸手戳了戳尸体的小腿,见皮肉已经恢复了柔软,立刻从脚踝开始,一寸寸的往上揉捏着。
检查的结果是:死者的小腿骨轻微变型,膝盖关节处的肌肉,触感也同别处有明显的区别,疑似是反复郁结的结果。
大腿根部没有磨损的迹象,可见这些异常,并不是因为长期骑乘所致。
结合被凶手带走的头颅、衣服,死者是一名长年盘坐的道士的可能性,又大大的增加了。
而如果将他的身份假定为道士的话,通常来说,会有以下两种推断。
一种是天师府的冤家对头,为了挑衅抹黑天师府,故而杀死了天师府的道人,或者与天师府有渊源的道人,并挂在了正殿门外。
但这种情况下,凶手貌似没必要再带走死者的头颅和衣服,反而巴不得让死者的身份暴露。
另一种是内部倾轧,凶手杀死受害人之后,炮制出这一切都是天师府对头所为的假象。
可这就更难解释,他带走死者头颅和尸体的行为了。
莫非……
死者的头颅和衣服上,留下了什么证据?
又或者是死者的身份,同凶手有某种关联?
正推敲着案情,其中一个仵作凑了上来,小心翼翼的道:“大人,死者胃里的东西已经检查清楚了,都是清淡的素食,并没有什么荤腥之物。”
这愈发像是一名出家人了。
当然,未曾出家的居士,也有长期打坐吃斋的可一般在家修行的居士,很少有十几岁就开始潜心向道的。
“除此之外呢,还发现了什么没?”
“还有就是……”
那仵作和同伴一起,将尸首侧翻起四十五度,指着左肩胛骨和颈后的两处淤痕道:“尸体解冻之后,背后就显出两块痕迹,似乎是生前曾被人大力按压过的样子。”
孙绍宗凑上前仔细打量了半晌,不置可否的皱起了眉头,随即又把死者的左臂抬起来,来回摆动着观察了一番。
两个仵作在旁边看的莫名其妙,却碍于身份准备,并不敢乱问什么。
等放下死者左臂之后,孙绍宗又问道:“可曾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死者身上虽然有大力按压的痕迹,却不见有挣扎留下来的痕迹。
尤其是死者的左臂。
一般情况下,被人死死压住肩胛骨时,关节处总会留下挣扎的痕迹,但方才仔细观察之后,却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迹象。
却说听了孙绍宗的问话,两个仵作对视了一眼,又齐齐摇头这倒并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们也拿捏不准,死者生前到底有没有中毒。
没办法,眼下还没有各种科学仪器辅助,很多毒素只要没达到破坏脏器的分量,就难以检测出来。
而除了那两处痕迹,仵作们便再没有什么发现了。
倒是孙绍宗自己,又在死者的锁骨上,发现了个浅浅的印记。
那印记本就有些模糊,又离着胸腔上的铁钉不远,故而被血污盖住了大半,若不是孙绍宗眼尖,怕是就错过去了。
将血污清理干净之后,也只能隐隐瞧出,是个长方形的轮廓,而且边缘是凸出来若非如此,怕是连这浅浅的轮廓都压不出来。
孙绍宗沉吟半晌,交代两个仵作再细致的检查一遍,然后径自才出了工棚。
这一出来,就发现外面又多了个年青道人不过看站位就知道,这新来年青道人,显然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孙绍宗也不理会那少天师,径自向其中一个中年道士问道:“你们天师府在京城的弟子,如今可有人行踪不明?”
“哼!”
不等那中年道士回话,冷着脸的少天师便嗤笑了一声,继而向身后的年轻道人一扬下巴:“王师弟,你同他说清楚!”
“是。”
那年轻道人恭声应了,越众而出向孙绍宗拱手道:“小道王处义见过孙大人,自从听说天师府出了命案,家师宏元真人便下令,命在京的弟子前去汇合,然后又知会了在京的正一同道。”
“经过这半日的排查,以及确认我天师府的弟子皆安然无恙,其余在京的正一道人也并无缺失。”
孙绍宗对此倒并不觉得奇怪,若这么容易就能排查出死者的身份,那凶手带走他的头颅和衣服,又有什么用处?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死者胸口印有长方痕迹的事儿,拿来试探这几个道人,那王处义便又开口道:“家师让小道给大人带句话,他如今奉旨主持贾真人的法事,实在脱不开身,大人晚上若是有暇,还请拨冗前往宁国府一叙。”
没想这种时候,皇帝竟然还派宏元真人,去主持贾敬的超度法事。
说起这位宏元真人,据传在当代天师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术法通神、人情练达,去年春天作为天师府的开路先锋,进京不久就得了皇帝的信重。
这座新修的天师府,当初就是他提议修建的,为的就是替当代张天师铺路扬名。
而孙绍宗之所以听说过他的名字,则是因为近来发生的南北道门之争,据说就是宏源真人的弟子首先挑起来的。
眼下天师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帝却钦点他去主持宁国府的法事,足见这位的圣眷之隆,远非一般人可比。
说实话,要是这宏元真人邀请孙绍宗登门造访,他肯定是一口拒绝。
但去宁国府……
勉强也算是主场作战,就当是去接尤二姐的时候,顺便与他聊一聊案情吧。
正好也看看,这位传说中能驱使鬼神的主儿,究竟是何许人也。
当下孙绍宗微一点头,道:“本官走访清虚观之后,便会前往宁国府。”
听到‘清虚观’三字,对面的四名道人皆是一愣,继而那少天师就亢奋起来,拨开王处真,直愣愣的盯着孙绍宗问:“这事儿,是清虚观做下的对不对?!”
“不。”
孙绍宗淡然道:“我只是去问问,清虚观的道士可有行踪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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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3章 无病呻吟
嘎吱、嘎吱。
没去皮的萝卜条,在孙绍宗嘴里发出钝刀子剁肉一般的动静,虽然不甚悦耳,却让被黑暗笼罩的车厢里,凭空多出了几分鲜活。
这些萝卜条是张老道亲手腌制的,瞧着虽然粗糙,用的配料却都是珍品,嚼起来分外爽口。
当然,这只是对于牙口好的年轻人而言。
稍微上了年纪的,想要品出其中的滋味,怕是非要付出些代价不可。
至于张老道这样年过七旬的,就算是豁出去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这些腌萝卜。
但张老道还是每年都腌,一腌就是好几大坛子,有时候会分送给别人,有时候就干脆放到变质。
搁别人身上,这叫怪癖、或者叫浪费粮食。
但沾上张老道的边儿,这些腌萝卜条却披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甚至有城中大户不惜重金求购。
当然,孙绍宗今儿之所以搬了两坛子,只是因为这玩意儿对口如果能再辣些,就最好不过了。
嘴里嚼着张道士的腌萝卜,脑海里不住回响的,自然也是那老狐狸状似洒脱,却暗藏机锋的言语。
孙绍宗这次找上张老道,一是为了进一步缩小无头尸首的调查范围;二来也是想借他这对头之口,多了解些天师府的内幕。
前者,张老道倒是给了准确的答案:爱莫能助。
眼下虽说是天师府势大,清虚观等北派道门衰微,但真要算人头的话,天师府这些外力户,却只是人家的零头而已。
正所谓众口难调。
清虚观虽然名义上是北派共主,实际上这却只是个松散的联盟,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的约束力可言。
更何况许多道士本就特立独行。
闭关不问世事的,云游不知去向的,还有那些不知躲在什么犄角旮旯,时不时冒个头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清虚观想要学天师府那样,一声令下从者云集,完全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孙绍宗的第二个问题,张老道则是不置可否,东拉西扯说了许多闲话,其中倒有大半是在吹捧天师府。
若是一般人,估摸着就被他给绕蒙了。
但孙绍宗此时回味起来,却是颇有所得。
简单来说,那老道压根就不看好皇帝求仙问道的结果,所以巴不得南北道门就此决裂,免得日后被牵连进去。
但与此同时,张老道却又忍不住担心,宏元真人最近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背后是不是另有玄机。
再进一步提炼,对孙绍宗最有用的情报,应该就是那‘一反常态’四字了。
在张老道嘴里,那宏元真人法术如何且不提,却是个颇有眼界、手段的主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进京两年不到,就成为了广德帝身边儿的红人儿。
而这样一个人,突然在当代张天师即将北上之际,掀起了同北派道门的争斗,说来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就算真想要压服京城里这群地头蛇,也该等到天师府建成,挟大势相逼才对。
是持宠生娇、妄自尊大了?
还是像张老道顾虑的一样,有什么别的谋划?
而眼下这桩无头案,宏元真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咔嚓、咔嚓……
默默的又嚼了几根腌萝卜,耳听得外面张成提醒,说是离着荣国府已经不远了。
孙绍宗就把吃剩下的半碟,顺手放进了右侧的暗格里,又顺势取出瓶南疆产的荔枝酿,灌了一口在嘴里咕哝着。
眼见马车缓缓减速,进到了荣国府的角门里,孙绍宗挑开车窗吐了个干净,带着那一腔清香甘甜下了车,向门子打听贾迎春和尤二姐的去向。
听说一个在贾赦院里服侍,一个去了宁国府陪伴尤氏。
孙绍宗便又命那门子前面带路,径自赶奔里,去寻贾宝玉蹭些吃喝,顺便转交张老道新做的护身符。
话说……
那张老道对贾宝玉当真是惦记的紧,算算岁数,难不成这里面还藏了什么不能说的故事?
脑中闪过贾母与张老道眉目传情的画面,孙绍宗当下就是几个寒颤,忙把这荒唐的念头扔到了爪哇国。
到了左近,就见那大门已然紧闭,孙绍宗正待上前敲门,冷不丁就听里面宝玉在高声叫酒,听嗓音就知道醉的不轻。
孙绍宗略一迟疑,还是拍响了的大门。
不多时,那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弹出个红扑扑面孔,却正是贾宝玉身边的二等丫鬟秋纹。
这秋纹原本一脸的不耐烦,瞧清楚是孙绍宗在外面,忙换了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将房门敞圆了,连声道:“孙二爷来了就好,我们爷正一个人闹酒呢!”
孙绍宗不客气的迈步进了院里,就见墙角的凉亭里灯火通明,贾宝玉攥着白玉酒杯,摇头晃脑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等离得近了,秋纹抢前几步通禀,贾宝玉这才知道孙绍宗到了。
当下他把那白玉酒杯往桌上一丢,喜不自禁的迎了出来:“二哥来的正好,快陪我饮上几杯!”
又嚷嚷着,让麝月把中午剩下的照烧鹿吻热一热,给两人当下酒菜。
其实那桌上本就摆着几道热菜,孙绍宗自顾自在桌前坐了,旁边秋纹、麝月忙跑前跑后的,取来碗筷和净手的毛巾。
孙绍宗一边伸手任由麝月服侍着,一面奇道:“上午那事儿不是已经揭过去了么,这怎得又喝上闷酒了?”
贾宝玉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哪儿抓出些草料来,扬手往夜色里一抛,就听乱响,时不时又传出两声鹿鸣。
想想他方才还嚷着要吃照烧鹿吻,这一幕着实让人不知该如何评论。
而孙绍宗见他不答,倒也不怎么着急,顺势倒转了筷子往桌上一戳,便旁若无人的吃喝起来。
这下贾宝玉却绷不住了,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今儿下午躺在床上,竟是越想越觉得无趣。”
得~
原来是文青病犯了,在这儿无病呻吟呢!
只要扔柴房饿上几天,一般这毛病都能不药而愈。
可惜这法子对贾宝玉施展不开。
于是孙绍宗就换了另外一个,同样十分管用的法子。
他抓起酒壶替贾宝玉斟满了一杯,不由分说的塞过去,道:“来,哥哥陪你连干三杯,先润一润嗓子!”
谁知贾宝玉这时,却反而没有了喝酒的兴致,盯着那酒杯幽幽叹道:“人活一世本就不易,却奈何偏要在污浊里打滚,实在是……无趣、无趣的紧。”
这神神叨叨的,跟那张老道倒是颇有相似之处。
莫非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并非是空穴来风?
心下编排着两个古稀老人不可言说的故事,孙绍宗把空酒杯往桌上一顿,随口驳道:“那你就不会想法子,来个出淤泥而不染么?”
停了这话,贾宝玉带着七分醉意的眸子,缓缓挪到了孙绍宗脸上,一字一句反问:“那二哥可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这个……
说起自己这四年来的转变,何止是有染,真可说是大染特染!
“染便染了。”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哂道:“我又不似你这般矫情,本就是在尘世里打滚,正所谓有得必有失……”
正待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就听得脚步声匆匆而来,紧接着是袭人的嗓音:“祭文送过去了,不过那府里兵荒马乱的,实在……咦?!”
随着一声惊呼,那说到半截的话,陡然就停了下来。
孙绍宗觉得奇怪,端着酒杯回头望去,却见袭人满脸惊诧的望着自己,似乎是瞧见什么奇景一般。
“怎得了?”
孙绍宗奇道:“这瞧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不不不!”
袭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方才去东府送祭文时,尤大奶奶正急着派人,去府上请您过来呢!那曾想一回家,就瞧您在这儿喝酒……”
“尤……咳,珍大嫂请我作甚?”
“听说是宏元真人的夫人死了,好像还和您正查的案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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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4章 马氏
【4700字,今天状态明显好转,明天再加1300字,还是问题。。。呃,应该不是问题吧?】
孙绍宗赶到宁国府的时候,就见两个偌大的两个草棚,正耸立在道路左右。
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在檐下随风摇曳,数不清的炭盆,在棚内星罗棋布,却唯独不见半个人影在内。
再加上不知从哪儿飘来几张纸钱,正好从孙绍宗脚下簌簌而过,恍惚间,倒仿佛置身鬼蜮一般。
“孙大人?!”
不过一个亢奋的嗓音,很快就打破了这阴森的氛围。
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又从灵堂里涌出好些活人来,为首的自然正是尤家姐妹。
话说……
那什么贾惜春,不正是贾敬的女儿么?
怎的不见她这亲生女儿守在灵前?
孙绍宗脑中闪过一丝狐疑,不过很快就又抛诸脑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往前迎了几步,眼见离着还有一丈多远,孙绍宗就停下来准备躬身见礼。
谁知尤氏却似乎有些激动过度,竟完全没有收住步子的意思,依旧满面通红的撞将上来。
眼见再这样下去,非露出马脚不可,孙绍宗立刻抢先躬身道:“珍大嫂,听说您有事找我?”
这一声‘珍大嫂’,顿时让尤氏觉察出自己差点失态,忙讪讪的停住了脚步,屈身回了个万福。
其实也怪不得她失态,独力支应贾敬的丧事,本就已经是勉为其难,偏事情又一桩接一桩的袭来,愈发让尤氏无所适从。
眼下见到孙绍宗,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时间自然顾不得多想什么。
此时即便已经清醒了,那眸子里的热切却是半点没少,趁着别人都在后面,先幽怨的送了道秋波,这才柔声道:“我方才刚派人去你府上,不曾想你就来了。”
别说,在这里灵堂门外,她一身孝服媚眼如丝的模样,倒真是别有一番刺激。
怪不得岛国人还专门开发了丧服系……
呸呸呸~
咱老孙可是有底线的人!
正强自捍卫自己的底线,就见尤氏又微微侧身,向后一指道:“具体何事,还是请两位道长从头讲起吧。”
她那丧服也不知怎么弄的,原本瞧着十分宽松,这一拧腰竟骤然收紧,无端裹出了两团轮廓。
竟还二次发育……
咳~
孙绍宗的视线,艰难的穿过重山峻岭,落在后面两个年轻道人身上。
那两个道人也忙拱手见礼,然后又在尤氏的示意下越众而出,苦着脸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却说下午的时候,宏元真人召集众门徒弟子,正盘点其中是否有行踪不明的,就突然接到旨意,让他来主持宁国府超度法事。
若在平常,这其实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搁在这节骨眼上,却妥妥显示出了皇帝对宏元真人的信重。
故而宏元真人非但欣然从命,还把门下弟子带了一多半来,乌泱泱的填满了两座草棚。
尤氏虽然闹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却也知道这位宏元真人眼下圣眷正隆,所以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一面命人鞍前马后的服侍着,一面又命人准备好斋菜、住处。
忙了足足个把时辰,好容易才忙活完了,正准备请诸位高道去偏厅用饭,忽然就有留守的道人,跌跌撞撞的寻了进来,说是宏元真人的妻子马氏,被人杀死在了自家花园里。
据说马氏在丈夫率队赶奔宁国府之后,因觉得心情烦躁,于是斥退了左右,独自去后花园里散心。
结果家人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也不见她回来,这才壮着胆子过去寻找,结果却在后花园发现了马氏的尸首。
而且尸体的额头上,还被利刃写了个血淋淋‘师’字。
宏元真人听说此事又惊又怒,正准备率众回府查看,却有人联想到今早的无头尸案,觉得这其中怕是有所关联。
故而宏元真人临走前,又拜托尤氏设法知会孙绍宗,更留下两名弟子居中联络。
听罢这事发经过,孙绍宗不觉皱起眉头,昨晚的无头尸首是‘天’字,今儿这个又刻了个‘师’字,难道凶手是想凑齐‘天师府’的三杀成就?
因听说那宏元真人刚走没多久,身边又有不少弟子只能安步当车,孙绍宗就觉得犯罪现场遗留的痕迹,或许还能去抢救一下。
当下也顾不得多礼,直接替小道士们要了两匹马,催着他们头前带路。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宏源真人的府邸左近,将几十名道士全都截了下来。
可宏元真人却不在其中。
随便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宏元真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就先行赶回了府里。
得~
这还是没能拦住。
眼下只能寄望于死的是女眷,能凑到近前的人不是太多了。
继续启程,先那群道士一步到达了目的地,却见这里并非孙绍宗想象中的道观,而是一座寻常宅院。
当然,这所谓的寻常,只是世俗与方外的对比。
事实上单以世俗人家来说,这座府邸称得上是富丽堂皇,虽比不上荣宁二府,却也不逊于时下的孙家。
约莫是宏元真人早有嘱咐,两个引路的小道士,刚在门前交代了孙绍宗的身份,立刻就有个中年道人迎了出来,将他一直领到了后花园。
话说……
道士家里原来也用丫鬟、老妈子!
孙绍宗原本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一群女冠呢。
“来者可是大理寺孙少卿?”
刚到那后花园里,就听得黑暗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嗓音。
引路的中年道士,忙提着灯笼往前凑了几步,孙绍宗这才发现,有个中等身量的道人,正在花圃前负手而立。
看衣着、气度,显然正是宏元真人无疑。
但看年纪却似乎只有三十左右。
这么年轻就当上真人了?
还是说这位宏元真人驻颜有术?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却不知对面的宏元真人,在看出他的大致年纪之后,也是一样的惊诧莫名。
双方对视了片刻,因见这厮摆出的造型颇有些倨傲,孙绍宗也便没有主动行礼,只是扬声道:“正是本官,阁下应该就是宏元真人了吧?却不知尊夫人的尸首……”
“喏,就在此处。”
不等孙绍宗说完,宏元真人往地上一努嘴,便又抬起头四十五度仰望苍穹。
这态度……
孙绍宗脑海里冷不丁就冒出一个词来:杀妻证道。
不过随即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宏元真人脚下的尸体上。
虽说破案的契机,往往建立在灵光一闪上,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用证据来说话而根据之前得到的讯息,宏元真人则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当然了,眼下也还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性。
总之,一切都等验看完尸首再说。
从哪中年道士手里接过灯笼,孙绍宗走到近前伏低身子查看,却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死者是一名姿色出众的妇人,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左眼眼角有一粒芝麻大的泪痣,为其增添了不少颜色。
不过尸体此时的表情,却委实有些诡异。
硬要形容的话,恐怕只能用‘七情上脸’来描述她脸上的种种情绪,实在是丰富的不像一个死人。
但也正因如此,孙绍宗仔细端详了半晌,也判断不出她临死之前,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
倒是她的死因一目了然:被凶手用绳索勒死的。
她颈间有一条深紫色的勒痕,根据皮下出血的状况,以及勒痕的深入程度,基本可以确定是致命伤无疑。
而除了这道勒痕之外,最明显的伤口就是死者额头上的‘师’字了。
这个血字约有乒乓球大小,位于死者的发际线以下、眉心以上。
看伤口的情况,应该是马氏死后不久,用匕首之类的利刃刻上去的。
字迹看上去还算工整,但孙绍宗仔细端详之后,发现‘师’字那一撇,相较最初的竖道,似乎稍显的短了些,撇出去的角度也不够。
在仔细看,其实和最初的一竖相比,旁边的‘币’字,也显得小了一号。
这似乎是……
为了避开死者的眉毛,所以从第二笔开始,就主动缩小了字号?
对比天师府里那具狰狞的无头尸,这马氏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啊。
是因为对方是女人,所以凶手手下留情了呢,还是有着什么其它原因,让凶手不愿意破坏马氏的容颜?
盯着那‘师’字沉吟良久,孙绍宗才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死者虚举在脖颈两侧的双手上。
这无疑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肌肤娇嫩、白皙、五指修长,指甲上还涂着莹紫色的豆蔻,而在那指甲缝里,则残留着不少细小的碎屑。
麻绳、衣服纤维、相当分量的皮肤,以及右手食指上的一丝血色。
凶手被抓伤了?!
孙绍宗心头一喜,却并未急着以此辨认真凶,而是继续仔细的勘察着。
因为对方毕竟是一名女性,旁边又站着她的丈夫,孙绍宗也不好扒开衣服细瞧,只能先检查尸体表面的痕迹。
相较于头颈和双手的发现,她的衣服上似乎并没有设留下什么线索。
不过孙绍宗却不会就此而大意,依旧一寸寸的端详着。
死者的外套,是时下最流行的兜帽貂裘,两侧还俏皮的缀着几根亮色流苏,这种配饰方式,常见于未出阁的妙龄女子。
上午在荣国府见到的那一群莺莺燕燕里,史湘云和薛宝琴两个,衣领上就有类似的流苏。
这是不是表明,死者的心理年龄,要小于实际年龄?
也就是说,这是位怀着少女心的主儿?
想到这里,孙绍宗莫名的就想起了薛姨妈。
然而眼下,可不是追忆猎艳事迹的时候,于是他忙把那不该有的念头抛在脑后,继续专心致志的搜查着证据。
可那貂裘大衣上,却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
至于里层的衣物,因为不能扒开了看,只能大致确定是件鹅黄的比甲,再然后就是……
等等!
孙绍宗又往下伏了伏身子,几乎就贴到了死者的肩头,但即便这样,也依旧看的不太清楚。
最后他干脆伸手,把里面的比甲轻轻拨开,一条杏色的肩带,顿时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这款式绝不可能是什么肚兜!
看来这位真人妇人,还是个内媚闷骚……
不对!
孙绍宗忽然抬头问道:“敢问尊夫人,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那宏元真人皱了皱眉:“约莫是六月中旬吧。”
呃~
这就难怪了,义忠亲王发明的新式内衣,虽然在京城是风尘女子专用之物这都要怪义忠亲王一开始,就是奔着情趣款设计的但在江南等地,却已经逐渐普及开来。
而马氏既然是今年六月才来的,会习惯穿用新式内衣也并不足奇。
如此说来,这东西就做不得推断死者性格的前提了除非在扒开外衣之后,里面有更劲爆的发现。
孙绍宗叹了口气,正待继续探查别处,却听身后有人满是咬牙道:“还请孙大人自重!”
经这声音一提醒,孙绍宗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正用手指勾弄着那内衣的肩带,当下不由得大为尴尬,忙把手指缩了回来。
谁成想就在这当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内衣肩带竟然就这么断掉了!
尴尬!
大写的尴尬!
孙绍宗明显感觉到,身前身后两道目光同时锐利起来。
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犹豫半晌,干脆没事人一样,继续查看尸体的其它部位。
死者的裤子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但死者脚上的两只绣花鞋,却让孙绍宗眼前一亮。
那绣花鞋脚尖到脚趾表面,明显有踢打摩擦的痕迹!
孙绍宗忙托起其中一只,仔细的端详了绣花鞋两侧,发现上面相对干净了不少,心下不由得愈发亢奋,急忙打着灯笼四下里踅摸着。
不出所料,周遭的脚印有些杂乱。
而这年头的鞋底,多半都是没有花纹的,所以很难辨识清楚。
不过孙绍宗要找的,也不是那些完整的脚印,而是踢打摩擦的痕迹。
这自然比普通脚印容易寻找,所以很快孙绍宗就有了发现前后的、斜向的,好几道踢动的痕迹,或深或浅的印在地上。
盯着那些痕迹打量半晌,又手脚并用的丈量出了死者的身高,孙绍宗忽然站起身来,将两只手平举到身前,像是勒着什么东西似的,咬牙切齿的往上提着。
那狰狞的表情,直让一旁的中年道士,以为他是犯了什么癔症,连连用眼神询问宏元真人,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忽的,孙绍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转头问道:“你们府上可有高大魁梧之人?至少在六尺【一米八六】往上!”
“啥?”
中年道士下意识的退了半步,继而才明白孙绍宗是在问什么,他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的正要回答。
旁边宏源真人却抢先问道:“孙少卿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的确是发现一些线索。”
孙绍宗点点头,先指着四周道:“这后花园的位置,相对比较私密,想要从外面潜入,起码要翻过两道院落如果是无目标的随意杀人,完全没必要找到这花园来。”
“如果凶手的目标,就是杀死尊夫人的话,那这机会又委实太巧了些。”
听到这里,宏元真人又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怀疑,是我府上的弟子家仆所为?”
“没错!”
孙绍宗在此点了点头,又指着尸体的双足道:“尊夫人鞋面上有明显摩擦、踢击留下的痕迹,但两侧和裤子上却没有类似的痕迹。”
“这证明尊夫人并非是双腿弯曲时,胡乱踢动双足留下的痕迹,而是在身体直立的情况下,造成的摩擦损伤。”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又有大半都是用脚尖留下的!”
“想要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勒住尊夫人的脖子,用力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以至于她的脚底无法接触到地面,只能用脚尖来回踢动挣扎!”
“而我方才丈量了尊夫人的身高,经过一番试验之后,又进一步得出了结论。”
“凶手的肩高最多比我矮上些许,否则他要想把尊夫人提起来,非但会觉得十分别扭,而且还难以发力。”
“综上所述。”
孙绍宗说到这里,盯着宏元真人一字一句的问:“还请真人名言,府上究竟有没有身高六尺,又孔武有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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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5章 勘
【…………】
“没有?”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我天师府在京弟子与所雇仆役,现如今全都云集于此,孙少卿若是不信,大可一一丈量他们的身高。”
孙绍宗沉默了。
宏元真人说的斩钉截铁,这又是当下就能进行求证的事儿,足见天师府在京的弟子仆役当中,的确没有这般高大孔武之人。
难道是自己的推断出了问题?
可自己已经将现场的痕迹,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疏漏才对。
另外……
孙绍宗用眼角余光,扫量着那名疑似管家的中年道士。
方才第一次追问,这府上可有身高超过六尺之人时,这中年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宏元真人拿话截住了。
如果刚才宏元真人是仓促遮掩,自己或许能从这中年道人身上,瞧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望过去之后,却见那那中年道士脸上,竟也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似乎正在鄙视孙绍宗的荒唐推理。
啧~
是这厮演技太好了呢?
还是方才自己误会了什么?
将目光悄然收回,孙绍宗一面打定主意,要另寻突破口,一面假作不死心的样子,又继续追问道:“那与府上亲近之人,可有……”
“孙少卿。”
宏元真人开口打断了孙绍宗话,正色道:“内子一贯深居简出,非是我天师府之人,怕连她此时身处京城都未必知晓。”
这到底是要替门人弟子撇清,还是要告诉自己,即便真凶不在其中,这府上也必然藏有内应?
孙绍宗低头沉吟了半晌,这才又开口道:“既如此,请真人将府上所有人,都集中在前厅等候,不要随意走动等本官勘察完周遭的痕迹,再一一查问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再请派人去大理寺走一遭,让当值的衙役,以及专司女牢的牢子尽快赶来。”
宏元真人正要点头,一旁的中年道人反而有些恼了,愤愤道:“都说了我们这里没有身高超过六尺的,大人怎得还是纠缠不清?!听说您刚去见了那张老道,该不会是……”
“宏丰师兄!”
宏元真人一声低喝,那中年道人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投向孙绍宗的目光,却依旧不怎么友善。
这态度……
倒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样子。
难道方才自己真的看错了?
还是说他那犹犹豫豫的态度,其实和案件本身无关?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面上却只是宏元真人一拱手,道了声:“有劳了。”
然后便又提起灯笼,以尸体为中心开始对花园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那中年道人见状,又瞪了他两眼之后,就愤愤不平的去了。
没过多久,一矮一胖两个婆子就又赶了过来,先向孙绍宗行了礼,然后便如同防贼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就这般带着两只尾巴,孙绍宗将花园搜检了一遍,发现贴近墙角的泥土,竟是意外的湿软。
这大约是因为前两日那场雪,直到今天才化了个干净,又赶上今儿的气温回暖,地表并未结冰的缘故。
也幸亏如此,孙绍宗才在左侧墙角,发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而通过对足迹,以及步伐间距的对比,孙绍宗又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推断--杀死马氏的凶手,的确身高在六尺以上。
从中庭绕到墙后,只见长长的两排屋子左右相对,向婆子跟班们一扫听,却原来是天师府年轻弟子的宿舍。
而在这集体宿舍的南墙,以及隔壁柴房小院的南北墙下,都发现了同样的脚印。
考虑到这府上,并没有这般魁梧高大之人,基本不存在伪造入侵痕迹的可能。
因而基本可以断定,那凶手的确是翻墙进出的。
按照婆子们的说法,今天因为没有晚课的缘故,酉正初刻【晚上六点十五】便有四名道人,结伴回了宿舍。
马氏独自进入后花园散心的时间,是酉正三刻【下午五点四十五】。
尸体的发现时间,是在戌时【晚七点】前后。
而死亡时间判定,则约莫在酉正至戌时【六点到七点】之间。
也就是说,留给凶手作案的时间,就只有酉时三刻到酉正初刻的那两刻钟而已。
考虑到前后偏差的存在,时间或许还要再缩短些。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在刚刚入夜之后,潜入深宅大院的后花园,杀掉女主人之后从容而去。
这要么是有内应带路,要么他本身就熟悉这里的一切。
至于提前潜入进来,埋伏在花园之中的推断,在理论上是说得过去可眼下虽然天黑的早,可也要等到酉正时分才会入夜。
一个魁梧过人的凶手,大白天就翻墙越户,暴露的风险也实在太大了,只要智商不低于平均水平的,恐怕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另外,根据凶手进出的路线来看,凶手极可能是一早就确定马氏,当时正独自在后花园里。
据此进一步推论,马氏和凶手之间,或许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否则在这短短时间里,他是如何得到确切消息,又轻车熟路进出真人府的?
若当真如此,那个比例不协调的‘师’字,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死者那七情上脸的表情,也同样有了解释。
就这样一边寻找线索,一边反复推敲着,孙绍宗在真人府后院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花园之中。
他原本是想最后再查看一下尸体,不过打着灯笼到了近前,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宏元真人负手而立,仰望星空的身影。
这前后应该有半个时辰了吧?
他难道一直就在尸体旁边凹造型?
或许……
他其实并不是在摆造型,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的横死?
若真是如此,之前‘杀妻证道’的推断,倒是有所偏颇了。
而且马氏如果当真与凶手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联,宏元真人同凶合谋的可能性,也就降到了最低点。
孙绍宗正琢磨这着,要不要趁机试探一下,这对夫妻之间的感情究竟如何,却忽听身后脚步声纷沓而至。
挑着灯笼转头望去,就见黄斌领着三名女牢子,正随着那管家道人快步行来。
“大人!”
而看清楚孙绍宗就在前面不远,黄斌立刻越众而出,快步来到近前,躬身道:“小人已经派兄弟们守住了前后门,没有您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
孙绍宗点了点头,转身向宏元真人道:“真人,能否找个合适的房间,让这几名女牢子进一步勘验尸首?”
宏元真人却不看他,只将宽大的袍袖,对准那宏丰道人一挥。
那宏丰道人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让两个婆子汇同三名女牢子,将马氏的尸首抬到了偏厅验看。
至于孙绍宗和黄斌,则是随着那宏丰真人,一起到了人头济济的大厅之中。
方才在路上时,因为夜色阑珊,孙绍宗也未曾瞧个真切,此时大厅里灯火辉煌,才发现这天师府在京城的弟子之中,其实真正道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十来个的样子。
而更多的,则是十几岁未授篆道童,这应该都是宏元真人,在京城里打开局面之后,才刚刚收录在门下的。
此时那些半大孩子,乌泱泱站了半个大厅,却都是噤若寒蝉,并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显然平时所受管束极严。
反倒是只占据了客厅一角婆子丫鬟们,在不住的窃窃私语着。
当然,孙绍宗一露面,那丫鬟婆子们也登时安静下来。
这大厅应该是平日里,众道人们做功课的地方,最里首的位置,还布置了个小小的法台。
因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忌讳,孙绍宗也就没踏上法台,只站在人群前面环视了一圈,然后扬声道:“之前在这府里留守的,都站到本官面前来。”
人群中有几个道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齐齐越众而出。
站出来的一共只有六人,却都是成年的道人,看来宏源真人之前,是把所有的道童都带去宁国府撑场面了。
而这站出来的六人当中,莫说是六尺高,超过五尺五寸【1米71】的,也只有区区一人。
只能说,时下的南北身高差,还是相对比较明显的。
这时墙角那些婆子丫鬟,又不禁有些骚动起来,其中一个婆子大着胆子问道:“青天大老爷,我们……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是不是也要站过去?”
“不必了。”
孙绍宗把手一摆,下令道:“黄斌,你带人把案发时在这府里的,都仔细盘问一遍,看他们可否有不在场证明还有,马夫人身边的丫鬟是哪几个,站出来回话。”
黄斌刚想上前领命,听后面这话,忙又退回了原位。
与此同时,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屈身怯声道:“奴婢秋红【夏荷】,见过青天大老爷,我们两个就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顿了顿,那秋红又补充道:“夫人到花园之后,我们两个一直和张家嫂子闲话家常,后来觉得不对劲之后,也是我们三个一起发现的尸体。”
这倒是个机灵的。
而且听她们的口音,应该是京城本地人,而不是马夫人从南方带来的。
孙绍宗点了点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本官要去马夫人的寝室查看一番,你们两个前面带路吧。”
两个丫鬟下意识的望向了宏丰道人,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带着孙绍宗和两个衙役,到了马夫人的寝室之中。
第846章 扑朔迷离
马氏的住处,其实离着后花园不远,不过彼此之间却并未打通,而是需要从二门夹道绕路,方可进出其中。
而相较于方才那两排模板库式的宿舍,这里的环境自然要好上许多,飞檐斗拱不逊于楼台殿宇。
但其中最为出彩的,却并非堂屋正房,而是风格与北方建筑迥异的东厢房。
“青天大老爷。”
因见孙绍宗止住脚步,端详那东厢房的构造,那机灵丫鬟秋红,便怯生生的道:“东厢房是我家真人炼道修玄的地方,平日里就连夫人也不敢擅入的。”
听她这么一说,孙绍宗反倒更为好奇了。
不过眼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近前,他也不想太过为难两个丫鬟,便只是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秋红上前,推开了堂屋的房门。
甫一进门,就隐隐觉得有股暖香扑鼻,等进到里间之后,这股味道就更浓了。
而里面的布置,也一如那兜帽上的流苏,充满了少女情趣孙绍宗甚至还在窗户上,发现了一串粉色的风铃千纸鹤。
“四处查看一下,看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一边吩咐着,一边自顾自的拉开了衣橱,却见里面衣物层层叠叠的,皆是女子所用,不曾见到半件男人的衣物。
于是随口问道:“宏元真人平日不睡在这里么?”
秋红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的答道:“真人……真人在为万岁爷调配丹药。”
马氏虽然已经死了,可宏元真人却还活着,而且是圣眷正隆的或者,她身为一个丫鬟,如何敢随意泄露这夫妻之间的**?
故而也只能这般隐晦其词。
孙绍宗却懒得同她打什么机锋,又开门见山的问:“如此说来,宏元真人与妻子已经有许久没有同房了?那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夫人与真人的感情,自……自是极好的。”
秋红说着,却下意识的低垂了头颈,但要掩饰的,却并非她刻意装出来的娇怯,而是满眼的无奈。
就在此时,屋内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秋红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就瞧见孙绍宗扯下了一只纸鹤,正饶有兴致的拆解着。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开口劝阻,但双唇微动,又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于是忙把话又咽了回去。
正待重新垂下头颈,却听孙绍宗自说自话道:“方才我也瞧过了,这府上除了马氏之外,连个正经的女冠都没有现如今马氏已经死了,日后这府上怕也不再需要这么多女佣了吧?”
“天师府门下,虽然可以娶妻生子,可毕竟也是修道之人,对男女大防总比旁人更避讳些尤其宏元真人如今又不近女色。”
“估计裁撤人手的时候,越是年轻有姿色的,越是不会留下来。”
“而在主人横死后不久,就被辞退的贴身丫鬟,你们可知道会担上什么名声?”
说到这里,孙绍宗终于丢开了手里的纸鹤,似笑非笑的望向两名丫鬟。
秋红被孙绍宗瞧的心慌气短,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曾开口。
但那夏荷却没有这般定力,听了孙绍宗这一番剖析,只骇的险些魂飞魄散,如今被他那鹰鹫也似的眸子盯住,却哪还顾得上什么主仆情谊、职业操守?
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绍宗面前,连声道:“求青天大老爷救救奴婢,我与秋红只知道伺候夫人,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啊!”
说着,便哭的梨花带雨。
两人平日里同进同出,知道的事情都相差仿佛,夏荷既然已经被唬住了,秋红再沉默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故而也只得暗叹一声,也只得跟着跪了下来,以头触地道:“还请青天大老爷,为奴婢们指一条活路。”
唬住两个小丫鬟,对孙绍宗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成就,故而他只是一扬下巴,淡然道:“起来回话。”
夏荷还想哀求,秋红却忙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
“你等若是无辜被牵连的,那就不要有所隐瞒。”孙绍宗道:“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助本官尽快查出真凶,一来可以告慰马氏在天之灵,二来本官也可酌情嘉奖,以后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另寻主家,总归不会让你们被流言蜚语所扰。”
秋红还来不及开口,旁边夏荷已是大喜过望,忙不迭的谢着恩,又保证有一说一,绝不欺瞒半句。
而为了表示诚意,她还迫不及待的,回答了孙绍宗之前的问题。
“要说夫人与老爷之间的关系,平日瞧着其实还挺恩爱的,吃穿用度就不说了,老爷若有时间,也时常陪夫人闲话家常。”
“只是老爷要炼仙丹,就必须避讳阴气,所以从不见他们行……行夫妻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夫人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闷闷不乐,直到近些日子,才渐渐开心起来,不过……”
眼见说道关键处,她忽然把脸鼓的包子一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绍宗忍不住催促道:“不过什么?她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夏荷绷着脸,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却泄气道:“我也说不准夫人是怎么了,反正心里像是揣着事儿。”
“夫人像是在患得患失。”
这时秋红插口道:“夫人似乎是对某件事情有些拿不准,在人前还好些,一旦独处时就坐立不安的。”
“对对对!”
夏荷忙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就是这么回事,我和秋红撞见好几回呢。”
以这种种迹象来看,马氏与那凶手有私情的推断,应该七八不离十了。
至于马氏近来突然心情转好,又患得患失的表现,按照常理推断,应该也同那情夫脱不开干系。
决定一起要远走高飞?
等来的却是情夫痛下杀手?
啧~
八点档狗血剧的情节。
可这府上并没有符合凶手体貌特征之人,凶手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深居简出的马氏,约到后花园见面的?
这其中还是要有内应负责剧中联络,才能解释的通。
会是眼前这两个丫鬟么?
不对。
两个贴身丫鬟虽然容易接近马氏,却并不方便与外部接触,而且只要事后稍一查问,就多半会漏出马脚来。
这般想着,孙绍宗又问:“今天去花园之前,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么?又或者独自见过什么人?”
“夫人一整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曾与旁人独处过。”那秋红摇头道:“不瞒大老爷,打从听说天师府那边儿死了人,这府上就风声鹤唳的,即便夫人有什么异常,奴婢们也看不出来。”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倒是傍晚时,夫人突然觉得烦闷,非要独自去后花园,显得有些奇怪。”
这一点不用说,孙绍宗也早就注意到了。
“那除此之外呢?她近来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了一眼,秋红摇了摇头,那夏荷却是若有所思,半晌支吾道:“奴婢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之处,近来……近来……近来……”
反复嘟囔着,脸色越来越红,那嗓音却是愈发的小了。
孙绍宗见状,当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马氏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能尽快查出真凶,你现如今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吃这一吓,夏荷再不敢吞吞吐吐,忙道:“近来夫人总觉胸口发涨,从南边儿带来的贴身内衣,也……也莫名的变紧了。”
胸口发涨?
贴身内衣变紧了?
孙绍宗脑海之中,先是闪过那根断掉的肩带,随即又浮现起在宁国府时,尤氏那拧腰侧身的剪影。
二次发育?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会想要和情郎远走高飞,怪不得那情郎会突下杀手!
孙绍宗立刻喊过一名正在翻找证据的衙役,附耳低语了几句。
那衙役面露惊愕之色,随即又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匆匆的去了。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黄斌自外面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启禀大人,留守之人的口供都已录下,不过恰巧在案发前后,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倒并未出乎孙绍宗的预料,不过如此一来,想要查出那内鬼,怕是要多费些手脚了。
“大人。”
正沉吟着,黄斌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咱们要不要加派人手,把天师府的人都保护起来?”
“嗯?”
“‘天师府’是三个字,眼下已经死了两个……”
看来他想到了凶手连续作案,凑齐三杀的可能性。
不过……
这个案子如果和孙绍宗推论的一样,是因为马氏怀有身孕,奸夫唯恐事情泄露,所以才设计杀掉马氏的话,那他凑齐三杀挑衅天师府,岂不是画蛇添足?
孙绍宗甚至有些怀疑,那所谓的‘师’字,其实是凶手在得知天师府的案子后,刻意添上去当做障眼法。
而真正制造无头案的,则是另外一伙人。
不过眼下这一切还只是揣测,所以孙绍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黄斌暂且不要再提此事。
然后他又问两名丫鬟:“自从你们夫人来京之后,可曾有身材高大之人,出现在她身边?”
两个丫鬟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干脆利落的,倒让孙绍宗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宏元真人与那宏丰道人,都说马氏深居简出,从未见过什么外客,又说这府上没有身材高大之人。
然而两个丫鬟如今的表态,却是截然相反!
孙绍宗立刻来了兴致,盯着二人追问:“是什么人?!”
“是真人的大弟子马道长。”
秋红说着,又忙补了句:“他也是夫人的亲外甥,所以当初在京城时,曾与夫人见过几面。”
亲外甥?
原来竟是这种刺激的关系么?!
“你说当初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心下咂舌,却立刻抓住了这话的重点:“莫非那马道长,如今并不在京城之中?”
夏荷抢着道:“十多天前,马道长就被真人派去龙虎山送信了。”
原来如此!
如果那马道士假装回了江西,却暗中潜伏在京城,并设法将马氏约到后花园,然后加以杀害的话。
那他从外部入侵,又对地理环境,以及作息时间了如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
这样一来的话,宏元真人之前的反应,就显得十分的怪异。
就算那马道士,十多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但自己提出高大魁梧之人,又极有可能是这府上的弟子,宏元真人应该也会想到他头上才对。
却怎得偏要耍弄文字游戏,说什么府上并没有高大魁梧之人?
可疑!
实在是可疑的紧!
然而要说宏元真人有嫌疑,这逻辑上又实在说不通顺。
哪有被戴了绿帽、喜当爹、又被杀了老婆的人,会主动偏袒奸夫呢?
孙绍宗一时有些茫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当机立断的下令,让黄斌找这府上的道士们,绘出那马道士的相貌,然后在各个城门暗中设卡拦截。
城门是在酉正【六点】关闭,而从真人府赶奔最近的城门,也至少要花两刻钟左右,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如果马道士当真是杀人凶手的话,此时必然还在城内!
顿了顿,孙绍宗又道:“你方才那番话,也的确有些道理这样吧,本官现在修书一封,请魏大人以咱们大理寺的名义,从城防营调些人手过来,片刻不离的守住这里。”
说着,让两个丫鬟找来了笔墨纸砚,挥毫泼墨写下一封呈请信,又盖上私人印鉴为证,好让魏益放心调派人手。
等把这信交到黄斌手里,孙绍宗不经意间,却见那秋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奇道:“怎么?你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秋红忙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又吞吞吐吐的问:“大人,您……您莫不是在怀疑马道长,就是杀害夫人的凶手?”
孙绍宗一挑眉,模棱两可的反问道:“是又如何?”
“可……”
秋红愈发犹疑起来,不过最后还是说道:“可马道长并不是独自上路的,身边还有另外两名师弟同行。”
竟是三人同行?!
孙绍宗心下一沉,若是三人同行前往江西,那马道士如果独自留下来,或者中途离开的话,事后肯定会被怀疑。
除非那三人都是一伙的!
但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这死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宏元真人的夫人,也即是他们的师娘。
这其中更涉及了奸情与伦理,谁敢胡乱告知旁人?!
孙绍宗心下思绪如飞,口中却又进一步问道:“那随行的两名师弟,是马道长自己选的,还是宏元真人指派的?”
“是宏丰道长指派的。”
这就更蹊跷了!
就算真有两个肝胆相照,连杀自家师娘都毫不犹豫的同党,那马道士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铁杆同谋一定被选中同行呢?
第847章 公之于众
一刻钟后。
“大人,已经问清楚了。”
“疑犯全名马义真,十四岁拜师宏元真人,至今已有九年。”
“此人因仗着是宏元真人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内侄,平素颐指气使,把几个师弟当奴仆使唤,所以很是不得人心。”
“同行的两个道士,分别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赵义雄,以及五弟子刘义伟。”
“赵义雄是宏元真人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宏元真人几次说过,日后能继承他道统的必然是赵义雄。”
“正因如此,赵义雄与马义真关系向来不睦,甚至可说是水火不容。”
“刘义伟是宏元真人的族侄,因这一层身份,马义真、赵义雄都对他另眼看待。”
“不过刘义伟为人木讷古板,除了一心侍奉宏元真人,平日对谁都不假辞色,故而与二人的关系都相当一般。”
“马义真生的高大魁梧;赵义雄是中等身量;刘义伟生的黑瘦矮小。”
虽说觉得三人共同作案,谋杀马氏的可能性不大,但孙绍宗还是命黄斌,将三人的关系分别向道士们求证了一番。
只是从调查结果来看,如果那些道士包括一部分道童没有集体说谎的话,这仨人都够一出三国演义的了!
要说他们能精诚合作,一起掩护马义真潜入京城杀死马氏,估计马义真自己都未必敢信!
至于三人都与马氏有染的假设……
根据孙绍宗方才的一系列调查,初步可以判定马氏是个心理成熟度不高,内向、文青、渴望被关怀的女子。
这种女人一旦受到冷落,出轨的几率或许不低,但要说同时和多个情夫滥x,应该还是不至于的。
“大人,您快看这是什么!”
孙绍宗正用拳头揉着眉心,试图重新拼凑出逻辑关系,那一直没敢闲着,不断在房间里搜查的衙役,却忽然叫了起来。
孙绍宗转头望去,就见他正蹲在梳妆台前,如获至宝的捧着块指甲盖大的碎纸屑,而那纸屑的边缘部分,还有明显燃烧过的痕迹。
孙绍宗忙上前细瞧,待见那纸上并无什么浮尘,顿觉眼前一亮。
这显然是在不久前才被点燃的!
他当下一面小心翼翼的,把那碎纸屑拨到自己手上,一面问道:“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就在这梳妆台底下,小人刚才用扫帚扒拉出来的!”
那衙役颇为得意,他方才其实也是实在没地方搜了,又不敢当着孙绍宗的面偷懒,所以才拿着扫帚,在床底、柜底胡乱扒拉,那曾想还真就找到线索了!
孙绍宗看看那梳妆台,又回头问道:“之前这屋里可曾放有炭盆?”
“有的!”
秋红立刻答道:“自早上就没断过,后来夫人要出门,怕屋里没人照看着,再不小心走了水,所以才挪到了别处。”
说着,伸手往某个角落一指:“原本就放在这儿。”
她所指的地方,距离梳妆台不过也就才三尺远,如果当时马氏是把一整张纸,全都丢进了炭盆里,会有边边角角的碎屑,飘到梳妆台底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倒是怪了。”
孙绍宗把纸屑展示给两个丫鬟,冷言冷语的道:“这屋里上上下下,既没笔墨纸砚,也不见有什么书本,你们方才又说没有书信送进来,那这被烧掉的是什么?”
质问归质问,其实孙绍宗心下,倒并不怎么怀疑这两个丫鬟。
因为根据方才的调查,她们几乎整日都同马氏窝在后宅,要想传递消息,就必须经由旁人之手。
但这种要命的丑事,谁敢经这许多人手传达?
不然只要其中一环出了问题,对于奸夫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这……”
夏荷惶恐的看着那纸片,随即又将怀疑的目光望向了秋红,显然是疑心秋红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秋红却并未回应她的狐疑,反而是眉头渐渐收紧,一副若有所思,又觉得匪夷所思的样子。
好半晌,她才在孙绍宗的逼视下,吞吞吐吐的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奴婢实在不知这东西究竟是哪儿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天来过这寝室的,并非只有我与夏荷,还有……还有老爷!”
宏元真人也来过?
总不会是他帮着那马义真,把马氏约到后花园杀掉的吧?
这也忒不符合常理的!
要知道他可是被戴了绿帽子,估计都恨不得把奸夫碎尸万段,又怎么会……
等等!
孙绍宗忽的脑中灵光一闪。
之前因为后花园里的那些痕迹,尤其是凶手不忍心破坏马氏遗容,以及马氏那七情上脸的模样,都让他在心中默认,杀死马氏的凶手,就是马氏的情夫。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说马义真之所以杀死马氏,并非是因为他是马氏的情夫,而是因为他受人指使,要杀死通奸受孕的马氏呢?
再进一步推论,被派往江西龙虎山的三人,看似是水火不容,基本不存在合谋的可能性。
但若这一切,本就是宏元真人授意的呢?
三人合谋也就……
不!
只要有两人合谋就够了!
因为另外一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奸夫!
毕竟按照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也只有宏元真人宠信的几个徒弟,才有可能接触到马氏。
而宏元真人设计杀掉妻子,难道还会放过奸夫不成?
“黄斌!”
想到这里,孙绍宗当即吩咐道:“你立刻派人回衙门,把那具无头尸首抬到这里来,让天师府的人都认一认!”
不等黄斌领命,他又示意黄斌附耳上前,悄默声的叮嘱了几句。
黄斌会意的点了点头,再一次匆匆的寝室。
…………
半个时辰后
将马氏的住处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之后,孙绍宗这才带着丫鬟、衙役们,再次回到了前厅。
同之前的‘一鸟入林、百鸟压声’截然相反,这次孙绍宗进到厅中,嘈杂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火上浇油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或许是从中汲取了力量,其中一个年轻道士,竟直接向孙绍宗喝问道:“这位大人,你们这没完没了的盘问,总不会是把我们当成凶手了吧?!”
“是啊!”
旁边立刻有人接茬:“这分明是有人针对我们天师府,你等官差不去抓捕凶手,却只顾纠缠我等苦主作甚?”
其余的道人见有了领头的,也都纷纷敲起了边鼓。
一时群情激愤,倒唬的衙役们慌张不已,毕竟近来道士们行情看涨,真要是闹腾起来,这朝廷的板子,可未必会打在他们身上。
孙绍宗却是视若无睹,没事人似的在那法台旁前站定,下令道:“去把宏元真人带到这里来,本官有几个疑问,要请真人当众解释清楚。”
门口几个衙役如蒙大赦,你争我夺的冲了出去,大厅里却也随之静了下来。
众道人依仗天师府近来的声势,或许敢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朝廷官员,却绝不敢在宏元真人面前生事。
不多时,就见宏元真人自门外昂首而入,一众道士们忙‘师父、师伯、师叔’的尊称着。
宏元真人却一概不理,定定的到了孙绍宗身前,凝目与其对视着,好半晌,才开口道:“听说孙少卿有几个问题,要本座亲口回答?”
“不错。”
孙绍宗微一颔首,随即开门见山的问道:“真人的大弟子马义真身高几尺?”
“六尺有余。”
“对这府上的地形可否熟悉?”
“自然熟悉。”
“那本官方才询问时,真人缘何一口咬定,天师府众人并无身高六尺往上之人?”
“马义真十数天前就已离京,如何能做下此事?既然没有嫌疑,自然无需提及。”
“听说与他同行的,是真人的三弟子与五弟子?”
“正是。”
“那真人又怎知,他不会与两名师弟合谋,暗中潜伏在京城……”
“孙少卿!”
宏元真人打断了孙绍宗的话,狭长的眸子毫不畏惧的与孙绍宗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问:“你往日断案,难道凭借的就是这‘莫须有’三字?”
孙绍宗默然与他对视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真人说的是,方才我一时口误,同行的三人彼此不和,又怎肯沆瀣一气?其实是马义真与刘义伟二人,先合谋杀了赵义雄,然后又……”
“孙大人!”
宏元真人再次打断了孙绍宗的话,言语也愈发不客气起来:“我虽敬你有青天之名,却也不能任你空口白话,污了我徒儿的清白!”
顿了顿,他又道:“再者说,义真是我的内侄,义伟是我的族侄,他二人无缘无故,又怎会欺师灭祖、罔顾伦常的杀害拙荆?!”
“无缘无故?”
孙绍宗嗤笑一声,随手从袖筒里抖出个小册子,往宏元真人面前一递,道:“是不是无缘无故,真人心里清楚,本官却也不糊涂。”
宏元真人的目光,落在那蓝皮小册子上,不自觉的便阴鸷了些,口中却仍是波澜不惊:“这是何物?”
孙绍宗把那册子往上一扬:“自然是尊夫人的验尸记录。”
宏元真人的左手,也下意识的往上抬了抬,不过离着那册子还有好远,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随即,他干脆就把手垂了下去,摇头道:“孙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这倒是让孙绍宗有些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见宏元真人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当下干脆把那验尸报告翻开,选取其中一段念道:“尸体x房、腹部、后臀,均发现有深浅不一的斑点,根据临时请来的几名稳婆判断,死者生前已然怀有身孕,而且在三个月往上。”
说到这里,孙绍宗又把那册子合拢,向着宏元真人扬了扬,道:“真人,这总不是‘莫须有’之物吧?还是说,要让仵作将证物取出,请你亲自过目才肯相信?”
宏元真人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甚至人群中有几人,也是惊疑不定的模样。
但更多的人却是莫名其妙,甚至有人忍不住嚷道:“这是什么意思?师伯母怀有身孕,同马师兄等人又有什么干系?”
其实孙绍宗原本,并没准备把这件事情,在众人面前揭露出来。
可偏偏宏元真人不接招,他也只好公之于众。
眼下既然开了头,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自己没底气,故而孙绍宗听到有人质问,当下嘿然一笑:“和马义真等人有什么干系,眼下还难以定论,但这孩子同宏元真人却是全无干系!”
这下可真是全场哗然了。
“荒唐!你怎敢如此污蔑我家师伯!”
“师娘进京已有五个月了,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师父与师娘向来恩爱……”
“我师叔乃是陛下敕封的真人,你怎敢胡……”
“本官当然敢断定!”
孙绍宗先是一声厉喝,打断了这种种的质疑之声,随即环视全场,冷笑道:“否则宏元真人就犯了欺君之罪,而你们天师府上上下下,也一样脱不开干系!”
顿了顿,他才又补充道:“因为宏元真人曾亲口说过,为陛下炼丹时,是不能亲近女色的。”
这下堂上哗然之声更甚。
但很快的,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积。
那些城府深的,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而更多的人,则是难以置信的望向了宏元真人。
“唉~”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宏元真人突然长叹道:“本座方才细思她往日种种,就已然有所预料,却不曾想……不曾想……”
说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想我刘宏元一生自负无愧于天,却不曾想、不曾想……哈哈哈……”
那笑声悲凉萧瑟,他瘦高的身躯也摇摇欲坠,直瞧的众人无不扼腕。
唯独孙绍宗先是暗骂了一声‘戏精’,随即又皱紧了眉头。
按照现有的种种线索推断,马义真和刘义伟,必然是受了宏元真人的唆使,才会杀了赵义雄与马氏。
只要马义真和刘义伟当中,有一人落网并招认实情,那他此时即便再怎么掩饰,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但宏元真人此时的表现,却让孙绍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若是马义真和刘义伟不肯招认,又或者‘无法’招认呢?
届时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证据,能锁定宏元真人是幕后黑手。
再往深里想,宏元真人此时虽大大的丢了颜面,但他却是为了给皇帝炼丹,才冷落了自家娇妻,进而被戴上了绿帽子。
只要之后他不被牵扯进此案,皇帝必然会有所抚慰……
啧~
这厮该不会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将绿帽身份公之于众的准备吧?
“大人、大人!”
就在此时,一个衙役飞奔近来,扬声禀报道:“尸首已经送过来了,而且我等在……”
“让黄斌先进来说话!”
孙绍宗急忙打断了他的禀报,不由分说的道:“尸体什么的,都先留在外面!”
第848章 卖惨
【这两天真的是事情太多,更新不稳定,不过我肯定会爆发的以半年奖的名义!】
宁国府。
灵堂西北角的回廊里,孙绍宗跨坐在一张酸梨木的高背椅上,双手环住椅背,将大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只露出两只鹰鹫也似的眸子,望向斜对面唱经的草棚。
准确的说,是望向端坐在上首的宏元真人。
此时的宏元真人,与昨晚又有不同。
一双丹凤眼满含着忧郁,两道卧蚕眉紧锁着酸楚,再加上那苍白的面孔、乌青的眼袋……
他越是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是让人忍不住探究背后的真相!
因此这经还没念上几句,宏元真人成了绿帽接盘侠的消息,就已经插上翅膀,飞出了宁国府的大门。
当真是卖的一手好‘惨’!
估计要不了多久,宏元真人因为炼丹被绿,却依旧遵从皇帝的圣旨,来宁国府做法事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再然后……
应该就是师徒情深的苦情大戏了吧?
“大人、大人!”
似乎是为了呼应孙绍宗心中的猜想,这时陈敬德大呼小叫着奔了过来,一路引来了无数惊疑的目光。
眼见他提着袍子,满脸亢奋的模样,孙绍宗暗道了一声果然,也不等陈敬德开口,就抢先问道:“是在哪个城门拿住的?拿住了几个?”
陈敬德到了嘴边的禀报,一下子被噎了回去,瞠目结舌的望着孙绍宗,连官袍都忘了放下,瘟鸡也似的杵在那里。
好半晌,他才又反应过来,忙挑起大拇哥啧啧赞道:“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今儿一开城门,那马义真和刘义伟二人,就想从东便门混出城区,结果被咱们埋伏下的官兵当场拿获!”
听他要说的果然是这个,孙绍宗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随即不咸不淡的吩咐道:“既然拿住了,就带回衙门,让杨寺丞好生审一审。”
“让杨寺丞审?!”
陈敬德吃了一惊,随即犹豫着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的提醒道:“大人,这可是钦命要案,杨寺丞昨儿又没出过什么力气,您何必要将功劳让给……”
“嗦什么。”
孙绍宗不耐烦的一扬手:“眼下也不知贼人还有没有余党,本官自然要在这里守着,以免天师府的人再有什么差池。”
陈敬德闻言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莫名其妙。
昨儿不是已经认出,那尸首是宏元真人的三弟子赵义雄了么?眼下马义真和刘义伟也已经落网,却哪还来的什么余党?
但看孙绍宗转过头去,显然没有再解释几句的意思,陈敬德也只好带着一头雾水依命行事。
而等他离开之后,孙绍宗便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卖‘惨’的宏元真人。
真人府在城北,而马义真、刘义伟却选在东便门出城,显然是打着直接从码头乘船南下的主意。
若非孙绍宗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锁定了他二人的嫌疑,说不定就让他们成功潜逃了。
如此说来,宏元真人最初的计划,倒也未必就是要卖惨再怎么一箭双雕,那绿帽子的名头,却是戴在头上就摘不掉了。
不过他昨天的表现,却又不像是临时起意。
约莫是早就准备好的备用方案,若是马义真、刘义伟二人成功脱逃,就把这两桩案子当成是敌对势力所为。
若是其中出现什么变数,就舍了‘虚名’求个万全。
啧~
这厮倒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按照眼前这局势,他甚至都不用担心马义真、刘义伟二人,敢背叛出卖自己。
毕竟这世道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而是**裸的人治。
出于义愤‘清理门户’,和受师父指使杀死师娘,单从法律层面来说,是主犯与从犯的区别。
按照律法,前者的罪理应更重。
但老话又说‘法理不外乎人情’,从道德层面上来看,前者明显是优于后者的。
再加上事发的根由,又似乎是因为宏元真人一心为皇帝炼丹,从而冷落了妻子所致。
皇帝就算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多少也要对其有所抚慰。
只要马义真、刘义伟肯扛下所有责任,就先在道德高地上站稳了脚跟。
届时宏元真人再去皇帝面前卖卖惨,来两句‘教徒无方、师之惰也’,朝廷难道还能重判这二人不成?
反之,他们若敢攀咬出宏元真人,道德高地瞬间就变成了洼地。
而皇帝那边儿就算法外开恩,也只会施恩于宏元真人等待他们两个,只会是罪加一等、万劫不复!
有鉴于此,想从马义真、刘义伟嘴里掏出实话来,恐怕是难如登天。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懒得去主审这二人的原因与其听他们编故事,还不如等着直接看口供呢。
只是……
没有马义真、刘义伟的指证,自己总不能单凭一块小小的纸屑,去揭穿宏元真人的真面目吧?
难道就这么让他蒙混过去?
说实话,鉴于宏元真人绿帽接盘侠的身份,本来放他一马也不是不成。
但这厮在自己面前飙演技,把自己当成猴子糊弄,却是孙绍宗万万不能忍的。
“二爷。”
正盯着宏元真人运气,忽听得后面软语娇声,却是尤二姐寻了过来,柔声道:“您昨儿一宿没睡,如今好歹也去后面歇一歇,不然累垮了身子,我可没法跟阮姐姐交代。”
“爷这筋骨,熬一夜又算的什么?你忙你的去,我这里不用你伺候着。”
孙绍宗头也没回的应了句,随即半边丰润的身子就挨了上来,那胸大肌夹着肱二头肌稍一厮磨,就牵扯的泌尿系统蠢蠢欲动。
“爷~”
尤二姐嗲声嗲气的,将两片略厚的唇瓣,往孙绍宗耳垂上一贴:“您要是真不累,就去帮我那姐姐排解排解如何,她昨儿晚上长吁短叹的,可就差把您刻在心窝里了。”
这……
孙绍宗的目光,下意识的移到了灵堂门口,恰将一个俏生生披麻戴孝的身影映入眼帘。
配上她头顶那大大的‘奠’字,孙绍宗心里就是一激灵,当下又忆起许多东洋故事。
“咳!”
不过他最终还是干咳了一声,硬着心肠将尤二姐从肩头推开,呵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些有的没的?你回去让她好生把心收一收,先把这丧事应付过去再说别的!”
第849章 疑点
依旧是斜对着灵棚的角落。
所不同的是,孙绍宗原本跨坐的高背椅,已经换成了紫檀木的逍遥椅,手上捧着夸父逐日的鎏金手炉,膝盖上也搭了条雪豹皮的毯子。
若非他坚辞拒绝,左右还会有两个丫鬟,专门伺候着茶水点心。
这一多半,固然是出自尤氏的小意殷勤。
但同样也是因为,孙绍宗现如今的地位,已经足以让人郑重对待否则尤氏再怎么想讨好他,也要顾忌旁人的看法。
腐朽的阶级特权啊。
孙绍宗无声的感【jiao】慨【qing】着,从陈敬德手里接过新沏的武夷大红袍,一面低头细嗅那袅袅的香雾,一面逐字逐行的,阅读着刚刚送来的堂审口供。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看了三五行,‘义愤’二字就已然跃然纸上。
根据‘主犯’马义真交代,他在半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赵义雄与师母马春芳有染,辗转反侧了几日,都不知该不该向师父宏元真人言明此事。
恰在此时,为了确认明年开春之后,当代张天师北上的诸多事宜,马义真、赵义雄、刘义伟三人奉命赶赴江西。
马义真当时就觉得,这一定是上天想借自己之手清理门户,所以才降下了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在离京前,他就开始了谋划。
首先是假借赵义雄的名义,与马春芳约定在昨天傍晚私奔。
紧接着在出城之后,召集赵义雄、刘义伟二人,宣布在南下江西之前,还有一个秘密任务要执行。
那就是瞅准机会,在新建的天师府里诱使灵脉外溢,以壮天师府的威名。
赵义雄、刘义伟不疑有他,便跟着马义真在城外潜伏起来。
而在这期间,马义真又同忠心不二的刘义伟达成了盟约,于是二人便在前天夜里,将赵义雄引到天师府加以杀害。
而他们带走赵义雄的人头和衣物,就是怕有人认出赵义雄,进而泄露三人并未离京的真相。
【顺带一提,赵义雄的尸体之所以被确认,正是因为孙绍宗在尸体胸口上,发现的模糊印记那是赵义雄自小佩戴的信物,所独有的花纹。
当时马义真也特意将这东西带走销毁了,只是却不曾留意到,赵义雄被压在香炉上时,那信物在赵义雄胸口上印了个模糊的痕迹。】
在解决到赵义雄之后,马义真又按照‘约定’,潜入真人府里大义灭亲,除掉了马春芳这个家族耻辱。
原本按照计划,他们会在第二天乘船南下,并假装半路遇劫,将赵义雄定性为失踪人口。
如此一来,这两桩命案都会记在天师府的对头身上,永远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宏元真人与马家的名声也得到了保全。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早乔装打扮到了东便门,竟被带着两人画像的官兵一网成擒!
后面还有对官府的叹服,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孙绍宗是懒得再看,屈指在上面弹了两下,抿着茶水问道:“陈寺副,你对这份口供有什么看法?”
“便宜杨……咳!”
陈敬德一时口快,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忙借助咳嗽掩饰了一下,生硬的改口道“卑职是说,这主要是靠大人您神机妙算既是在京城之内被拿获,那两个凶徒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自然也无从狡辩。”
孙绍宗抬头瞟了他一眼,一语双关的问:“依着你的意思,这份口供并无什么疏漏之处,是也不是?”
疏漏之处?
陈敬德微微一怔,继而恍然道:“对对对,这上面还是有些疏漏之处的,怕是要大人亲自审问,才能一一补全!”
这货显然是以为,孙绍宗所谓的疏漏之处,其实是想找寺丞杨志铭的麻烦。
不过他这猜测,倒也不算全错。
孙绍宗之所以要把这案子,交由杨志铭审理,除了认定两名凶手不可能招认实情之外,也的确有考校杨志铭的意思。
而从眼下的结果来看,杨志铭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当然,陈敬德这货也是半斤八两就是了。
将目光挪到陈敬德身后,孙绍宗又将那份口供往外一递:“黄斌,你来瞧瞧这份口供,看上面可有什么疏失之处?”
见孙绍宗越过自己,去问一个小小的捕头,陈敬德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但黄斌却比陈敬德还羞怯了几分,尴尬的躬着身子呐呐道:“这个……小人……小人不识字。”
倒把这茬给忘了。
孙绍宗顺手把那口供拍在陈敬德怀里,不容置疑的吩咐:“给他念一遍。”
陈敬德愈发觉得屈辱,可事到如今,他又哪敢违拗孙绍宗的意志?
狠狠瞪了黄斌一眼,便不情不愿的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黄斌初时听得诚惶诚恐,但越是到后面,脸上的疑云便越重。
等陈敬德念完之后,他迟疑了片刻,便拱手道:“启禀大人,小的也不知算不算疏漏,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之处。”
“讲。”
“其一,根据咱们的调查,马义真、赵义雄、刘义伟三人,是宏元真人平日最为信重的徒弟,按理说派出去两个就足够了,怎么也该留一个在身边。”
“况且京城之中,还有一位少天师在,联络统筹进京的差事,按理说由他出面才是最为合适。”
“其二,马义真在口供里言称,是在半个月前同马夫人约定,于昨日晚间私会的。”
“然而这等事越是间隔时间长了,越是不够稳妥,这约在半个月后,又没有定下什么暗号,而且还限制死了具体碰面的时间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其三,大人之前曾说过,钉入赵义雄体内的铁钉,以及将铁钉钉入赵义雄体内的器具,应该都是凶手提前预备的。”
“如此说来,凶手应该是一开始,就决定要把赵义雄的无头尸体,悬挂在祖师殿的正门廊下。
“换句话说,他们应该是一早就知道,祖师殿内摆放着几驾梯子!”
“可根据口供上的说法,马义真三人这半个月来,一直都在城外潜伏,从未与城内有什么联络。”
“这岂不是两相矛盾了么?”
黄斌说到这里,摇头道:“除非他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则实在难以用凑巧来解释此事。”
陈敬德听到一半,就已然又羡又妒,故而听到最后这句,就忍不住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未卜先知……”
话说到半截,孙绍宗一个眼神砸过来,立刻让他鹌鹑也似的缩了脖子。
制止了陈敬德的酸话,孙绍宗向黄斌点头道:“虽然还漏了些细节,但能瞧出这些疑点,也算是不错了。”
说着,他忽然提高了音量:“陈敬德!”
“卑职在。”
“速去衙门将马义真、刘义伟押来此处候审!”
说完之后,孙绍宗就又把目光投向了灵棚里的宏元真人。
原本以为这宏元真人是稳坐钓鱼台,但如果自己方才突然产生的怀疑成立,这一场尔虞我诈当中,谁是棋手、谁是棋子,恐怕还未必可知!
第850章 李纨的经验之谈
正午刚过。
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两个,各自占据了罗汉床一角,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
初时所议论的,无非是荣宁二府的是是非非,但聊着聊着也不知怎得,王夫人便上下端详起薛姨妈来。
那狐疑的眼神,直把薛姨妈瞧的心下打鼓,讪讪道:“姐姐瞧什么呢?倒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王夫人闻言噗嗤一笑,顺手抓起几颗剥了皮的糖炒栗子,分出一半给薛姨妈,口中啧啧称奇道:“你说你这病了一场,非但不见清减,脸上倒多了些血气,红扑扑的透着喜庆若再小上几岁,都能冒充新媳妇儿了。”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薛姨妈却唬心跳都差点停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直发烫,忙低头吞下枚栗子,借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可王夫人这几年与她朝夕相处的,哪会瞧不出她的异样?
当下奇道:“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
“太太、太太!”
正说着,就见外面匆匆走进一人来,却是顶替了彩霞的二等丫鬟玉钏儿,就见她满脸急切的道:“方才那边儿请了大夫,好像是二爷当真病了!”
“什么?!”
这下王夫人也顾不得再刨根问底,当下跺脚道:“这讨债鬼,怎的说病就病了?!”
说着,就自顾自的往外走。
薛姨妈心头松了口气,也忙把糖炒栗子撇下,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里,薛宝钗、林黛玉领衔的一众莺莺燕燕,却是早就赶了过来,此时正围着宝玉嘘寒问暖。
因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到了,众女忙都上前见礼。
王夫人却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贾宝玉床前。
见他病恹恹的倚在床头,虽是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眼中却没有半分神采,王夫人愈发的焦急起来,连声追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又病了?!大夫怎么说的?是从哪里过了病气,还是不小心染了风寒?”
说到后面,她便忍不住拿眼去瞪这屋里的几个丫鬟。
麝月嘴快,见她似有迁怒的意思,忙垂首道:“昨儿二爷本来好好的……”
说到一半,却被袭人给拦下了话头:“昨儿二爷本来就有些不爽利,后来给东府老太爷写了篇祭文,就更是丢了魂似的好在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思虑过度伤了心脾,好生将养几日就成。”
听她这番说辞,王夫人才恍然记起,自己昨儿为了搪塞尤氏,早已经给儿子挂了病号。
顺嘴又苛责了两句,便转头埋怨儿子,怪他再怎么孝顺,也不该伤了自己的身子。
其实那贾敬十几年前就去城外修道参玄了,一年也未必能回来两次,同贾宝玉能又多少亲情可言?
贾宝玉昨儿写那祭文时,不过是习惯性的伤春悲秋,硬把自己给套了进去,跟孝顺什么的完全不沾边儿。
但既然王夫人已经定下了调门,众人自然也都顺着这话往下吹捧,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他捧的二十四孝仿佛。
内中有几个不善吹捧的,也只是闭口不言,唯独林黛玉悄悄凑到近前,追问宝玉究竟在那祭文里写了些什么。
若别人问起,贾宝玉说不得就招了。
可当着林黛玉的面,想起那祭文里颓唐、厌世的种种言语,正与二人立下的海誓山盟截然相反,贾宝玉哪敢实话实说?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眼见林黛玉严重疑色更浓,直急的他出了满头虚汗。
万幸,此时外面突然来了救兵却正是称病了几日的王熙凤、李纨两个。
贾宝玉如蒙大赦,忙不迭告罪道:“罪过、罪过,怎得倒把嫂子们也惊动了?”
跟着又问两人病情可曾康复。
王熙凤经这一场世态炎凉,倒比往日更从容了些,掩着嘴似笑非笑的道:“我这是心病,今儿大老爷出面还了我的清白,自然也就不药而愈了。”
说着,又斜眼打量李纨:“倒是大嫂这病,怎也好的如此之快?”
却原来今儿上午,贾赦就主动向老太太交代,自承当初是自己授意,让儿媳妇和女婿瞒着家里合伙做买卖的。
不过王熙凤话里话外透露出的信息,却远不止这么简单。
李纨闻言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我这病就是让你妨的,你如今既然都好利索了,我还病个什么劲儿?”
顿时惹得哄堂大笑。
那糊涂的,笑的快活;那半明白半糊涂的,笑的揶揄;那真正明白的,却笑出了唏嘘与同情。
唯独贾宝玉没有笑,他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见有一丝反应。
薛宝钗最先瞧出不对来,生怕他一时犯了癔症,再把那不能说的给挑明了。
于是忙上前轻轻搡了宝玉一把,岔开话题道:“可惜你病的不是时候,不然倒能去隔壁瞧个稀罕。”
贾宝玉被宝钗搅了心绪,抬眼又见她不住使眼色,愣怔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明白过来,于是顺势问道:“什么稀罕?珍大嫂子如今忙的焦头烂额,你们怎还好意思去瞧她的稀罕?”
薛宝钗抿嘴一笑,却不肯在人前与他太过亲近,反手拉了史湘云过来:“这事儿还得湘云妹妹来说,才显得绘声绘色。”
史湘云倒是当仁不让,把天师府的案子里里外外讲了一遍,内中还不忘夹带了许多私货,恍如是实亲眼所见一般。
末了,她又道:“上午回来的时候,还听说孙家二哥要在那府里升堂问案呢。”
“当真?!”
贾宝玉登时挺直了脊梁,两腿往床下一垂,便划拉着要穿鞋起身,嘴里还埋怨着:“你们怎么不早说?我可是有日子没见过二哥断案了!”
眼见他这风风火火的,王夫人以下忙都齐来劝说。
但贾宝玉来了兴致,又岂是听人劝的主儿?
何况看他亢奋的样子,那病情也似乎轻了几分,王夫人最后也只得随他去了。
不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干脆亲自带着一众莺莺燕燕,也去了宁国府‘吊唁’。
这一走就是乌泱泱一片,最后剩下的,便只有李纨与薛姨妈两个。
薛姨妈是不想与孙绍宗碰面,所以才婉拒了王夫人的邀请,此时眼见李纨也留了下来,当即就沉下脸色,不言不语的独自向外便走。
那曾想李纨却是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还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她的丫鬟、婆子。
薛姨妈原本有意阻止,可又怕在这里闹将起来,再被人瞧出些什么来,只得先强自压抑着。
等到丫鬟们都被素云、银蝶引走了,她这才冷言冷语的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纨脸上也敛去了笑意,郑重的福了一福,道:“我愧对姨母,原本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方才见姨母眉头郁结难解,才想着看看有什么能赎罪之处。”
“不必了!”
薛姨妈丢下三个字,就想转身离去。
李纨却闪身拦在了她面前,恳切道:“姨母便是再怎么恨我,可有些事情终归也只能和我商量,再说我这几年到底……到底有些经验,就算只为了文龙【薛蟠字文龙】表弟和宝丫头,姨母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是前几天,薛姨妈倒未必能听进去这番话。
可现如今,她心头的恼意到底减弱了些,方才又差点在王夫人面前露了马脚,故而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
可她却断不肯主动向李纨讨教‘经验’,故而只是绷着脸,一副‘你说我听’得架势。
好在李纨只是担心她会暴露,继而把自己扯进去,倒并不在意她恨不恨自己。
当下心平气和的,将薛姨妈请到了附近一座凉亭里,压着嗓子柔声道:“其实当初与他有染之后,我也曾一度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有谁打量我一眼,就总觉得是被瞧出了什么。”
这话倒是让薛姨妈感同身受,于是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好在我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又有素云可以排解心事,所以那一段时间里,倒也没谁真个瞧出什么破绽。”
这对薛姨妈就不怎么适用了。
她平日里非但要时常接触王夫人、薛宝钗这样的精明人,身边更没有谁可以倾诉心事。
眼见薛姨妈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李纨又道:“这法子姨母怕是难以照做,不过还有个法子,姨母倒不妨试上一试。”
“什么法子?”
薛姨妈终于忍不住开口追问。
李纨正色道:“姨母不妨先把这些年寡居受到的委屈与不甘,全都仔仔细细的想上一遍,然后再问一句:凭什么?!”
薛姨妈有些迷糊,诧异道:“问谁?”
“当然是问自己、也问那死鬼、更问这贼老天!”
李纨陡然间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往心口重重的一拍:“我也是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凭什么受了这么多的苦,却不能像个正常女人那样,享受男人的温柔体贴?!”
薛姨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犹犹豫豫的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纨见她这样子,倒是稍稍克制了些,伸手拉住薛姨妈的柔荑,正色道:“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断章取义也罢,总之多想想咱们吃过的苦,用那不甘、不愿填满胸膛,也就不会再觉得心虚了。”
薛姨妈眉头皱的更紧了,显然一时之间,还有些接受不了这自我暗示的方法。
李纨却从石墩上起身,柔声道:“要如何过这道坎,总归还要姨母自己拿主意。”
说着,微微一福,径自出了凉亭。
薛姨妈却是愣怔半晌,直到丫鬟们寻了过来,这才愁眉不展的回了蘅芜院。
…………
却说李纨主仆躲在路旁,目送薛姨妈远去,素云便有些忐忑的问:“您说她这懵懵懂懂的,不会真被瞧出什么吧?”
李纨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半晌方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她被怨气迷了心窍,会像我当初那样钻牛角尖,与孙家二郎纠缠不断。”
素云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大奶奶,您……您当真要与孙大人断掉往来?”
“怎么?”
李纨横了她一眼:“你舍不得?”
“不不不!”
素云那根承认,忙指天誓日的道:“我只要能跟在奶奶身边,就什么也不想了!”
谁知李纨却叹了口气:“可我却是有些舍不得。”
说完,却不管素云如何反应,径自往稻香村去了。
第851章 过堂【上】
宁国府偏厅。
“唉,这真是何苦来哉。”
看罢那堂审口供,宏元真人万般感慨,便化作了一声悠然长叹。
唏嘘、悲怆、不忍、寂寥……
种种情绪竟都浓缩在了这一声长叹之中,若非孙绍宗心下早有成见,说不得也会受其感染。
不过眼下么……
孙绍宗只能在心中回以一声冷笑。
就见宏元真人叹息之后,将那口供缓缓放在茶几上,起身郑重的作揖道:“多亏有孙大人明察秋毫,否则贫道怕还被小徒蒙在鼓里。”
按理说,孙绍宗这时候应该客气几句才对,然而他眼下却并不想按常理出牌。
虽也起身还了一礼,口中却是不咸不淡的来了句:“真人这话,或许言之过早了。”
宏元真人一愣,诧异打量了孙绍宗两眼,这才探究道:“孙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案情依旧疑点颇多,真人眼下以为的真相,恐怕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孙绍宗神秘的一笑,随即正色道:“如今我已命人去提审人犯,真人若有什么疑问,不妨在旁边茶室里旁听……”
“二哥且慢!”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贾宝玉的声音,紧接着就见他自外面走了进来,向拱手道:“贾宝玉见过真人。”
当初万寿节时,宏元真人也曾与贾宝玉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是德妃的胞弟,因此自然不敢怠慢,忙躬身还了一礼。
只是再想搭话时,贾宝玉却又抢着告了声罪,将孙绍宗拉到角落里耳语起来。
不多时孙绍宗满脸无奈的回来,却是改口道:“真人若有意,本官可以让人摆下屏风、座椅,只是真人在后面且不可随意开口,以免影响本官问案。”
宏元真人对于他的改口,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这似乎又是贾宝玉的意思,更不好去深究什么,因此便先含糊的应了。
于是孙绍宗一声令下,宁国府的家丁便抬了五福捧寿的屏风,斜着封住了客厅的一角,又在里面放了张太师椅。
紧接着又有两张书案,一横一竖的摆在北墙正中,然后是陈敬德、黄斌,各捧了印信、惊堂木、空白状纸等物,在两张书案上各自铺开。
等这大厅里布置妥当了,宏元真人就被请到屏风后面坐定。
他原以为接下来,就该提审自己的两个徒儿了,谁知片刻之后,进来的却是一群莺莺燕燕。
宏元真人这才知道,孙绍宗腾出茶室,是为了安排这些女眷。
当下他心头就一股无名火起。
这案子非但性命攸关,还涉及了他家中的丑事,怎能让几个女流之辈旁听?
原本有心出去发作一通,可转念一想,这里本就不是正经的公堂,而那些女眷则多半是荣宁二府的女主人。
自己若闹将起来,得罪孙绍宗也还罢了,得罪贾家以及德妃娘娘,却着实有些划不来。
再加上他现在也急于搞清楚,孙绍宗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故而稍一犹豫,又咬牙坐回了椅子上。
…………
却说屏风外面,众女七嘴八舌的向孙绍宗见礼的同时,丫鬟婆子早把桌椅板凳,并茶水点心统统搬进了茶室。
等她们进到里面,叽叽喳喳的排好了座次,才见宝玉姗姗来迟,抖着一张墨渍未干的宣纸笑道:“这是今儿上午堂审的口供,我刚央着二哥抄了一份!”
说着,把其中一个茶几拉到中间,把那口供小心的铺开了。
“嘁!”
因见那口供正对着林黛玉,于自己却是倒着的,史湘云便半真半假的嗔怪道:“二哥哥好偏心,莫非只有对面是你的好亲戚,我们这边儿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林黛玉却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边打量那口供,一边反唇相讥道:“云妹妹这会可露怯了,那回你不还说‘爱哥哥’的字,便是倒过来也能认得出么?”
眼见两人又起了争执,贾宝玉干脆又把那口供拿了起来,苦着脸道:“罢罢罢,都是我的错,我给诸位姐妹们读一读,总成了吧?”
薛宝钗也忙劝道:“都消停些,这府上毕竟是在办丧事。”
这话一出,便连贾宝玉也忙正经了些,控制着音量,把那口供念了一遍。
众女虽也早都听了个大概,可具体的细节却是头回得闻,当下有几个便忍不住替那马义真与宏元真人不值起来。
同时又有人觉得觉得马氏一尸两命,实在是死的凄惨。
正议论着,就听外面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陈敬德抑扬顿挫的叫道:“来啊,将人犯押上堂来!”
众女这才忙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厅里。
…………
却说孙绍宗传令升堂之后,那被倒缚了双手的马义真、刘义伟二人,便被带到了大厅之中。
这马义真果是六尺有余膀大腰圆,可却并不显得鲁莽蠢笨,一双眸子精光乱射,由里到外的透着精明。
乍一看,倒像是稍小一号的孙绍宗。
至于旁边的刘义伟,瘦黑匀称的体格、漠然刻板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个执拗的主儿。
孙绍宗将这二人挨个打量完,忽然吩咐道:“陈寺副,你来问话。”
陈敬德当下就有些懵圈,愣怔了好一会,直到马义真都忍不住抬头打量,他这才恍然过来,忙瞪眼道:“大胆贼人,你等既已认罪,缘何又招供的不尽不实?!”
马义真闻言露出诧异之色,将身子往下一弯,回道:“冤枉啊大人!贫道所说句句属实,绝没有隐瞒谎报之处。”
“哼!”
陈敬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随即他身子往前一倾,作色道:“本官问你,你再口供上招认,说是在城外半月,从未与城内有过什么联系,那你又怎知祖师殿里有现成的梯子,还特意携带了铁钉、木槌等物,好将赵义雄的尸首挂在牌匾处?!”
从这一声喝问,就知道这厮专业素质不过关。
若是个经验丰富审问者,肯定会先瞒住这些信息,借以引诱马义真露出马脚。
反而是马义真的反应十分坦然。
就听他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我等哪里知道那殿中放着梯子?我原是打算把那无耻逆贼的尸首,钉在祖师像前谢罪的,结果进门之后发现里面有梯子,才临时改了主意。”
“这……”
陈敬德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说毛病,又下意识的看向了孙绍宗,见他依旧老神在在的,这才沉声问道:“那你缘何要与马氏约在半个月后?难道就不怕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变故么?”
马义真依旧是对答如流:“贫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若是约定的时间太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三人头上。”
顿了顿,他郑重道:“我与五师弟死不足惜,却万不敢坏了恩师的名声!为此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这回陈敬德倒不看孙绍宗了,而是不屑的瞪了黄斌一眼,显然是认为他提出的疑问,完全没有意义可言。
可接下来他问的第三个问题,却仍是黄斌提出的疑点。
不过这回没等陈敬德问完,孙绍宗就忽然插口问道:“杀死赵义雄之前,你等可曾给过他自辩的机会?”
这下马义真顿时卡壳了,半晌才支吾道:“那无耻恶贼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还有什么好自辩的?”
“也就是说,你等未曾给他自辩的机会,就直接动手杀了他?”
“这……”
“是也不是?!”
“是。”
“那本官再问你等。”
孙绍宗目光灼灼盯着马义真问:“你等又是因何认定,赵义雄与马氏做了人神共愤的勾当?”
这话马义真终于好回答了,他忙道:“贫道之前便曾说过,是在花园里偶然撞破了他二人的丑事,才知道马氏已经因奸受孕……”
“除此之外呢?”
不等马义真把话说完,孙绍宗忽然把直线转向了一旁的刘义伟:“你又查到了什么实证?”
刘义伟却并不开口,依旧是马义真试图回话:“大人,五师弟他……”
“本官问的刘义伟!”
孙绍宗一声低喝,堂上十几个衙役立刻将水火棍戳到了地上,负责押送的四名衙役,更是作势要上前拿住马义真。
马义真见状,只得乖乖的闭上嘴巴,然后用眼神不住示意刘义伟小心答话。
刘义伟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缓缓摇头道:“不曾。”
“什么不曾?”
“我不曾查出什么别的实证。”
“也就是说,你只凭马义真空口白话,就认定是那赵义雄与马氏有染?”
刘义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你就没想过,马义真是在骗你?要知道他与赵义雄水火不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一阵愈发的迟疑了,不过半晌之后,还是让他想到了合适的理由:“师母毕竟是大师兄的亲姑姑,若非三师……若非赵义雄与她有染,大师兄怎会害她性命?”
“哈哈哈……”
孙绍宗哈一笑,随即正色道:“按常理推论或许如此,但若赵义雄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呢?”
刘义伟疑惑的抬起头,反问道:“大人不是已经验出,师……那马氏怀有身孕么?”
“所以本官之说,赵义雄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却未曾说马氏也是无辜之人。”
孙绍宗说完,见刘义伟愈发的莫名其妙,便一字一句的问:“本官问你,平日是马义真与马氏接触的机会多,还是赵义雄与马氏接触的机会多?”
这话一出,马义真先就急了,梗着脖子叫道:“大人,贫道……”
“堵住他的嘴!”
孙绍宗一声令下,早就虎视眈眈的衙役们立刻扑了上来,用烂布条将马义真塞了个严严实实,又摁住他的双肩,让其无法挣扎。
接着孙绍宗又把目光挪回了刘义伟身上:“回答本官的问题!”
刘义伟看看旁边的马义真,最后还是犹疑着道:“是……是大师兄。”
“那本官再问你,马义真与马氏平日关系如何?”
“姑侄之间,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马氏是否早就知道,马义真与赵义雄不睦?”
“应该是知道的。”
“赵义雄平日可还算谨慎?”
“三师兄素来……素来稳重。”
“那就奇了,既然双方都清楚对方的立场,赵义雄又不是轻佻冒失之人,你又是如何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就敢判定他同马氏有染?”
刘义伟的回答一次比一次迟疑,此时更是哑口无言起来。
毕竟他真正信服的,本就不是大师兄马义真,而是幕后的宏元真人。
可是……
如果师父也被骗过了呢?
想到这里,刘义伟忍不住向马义真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恰在此时,孙绍宗也开口吩咐道:“取下他嘴里的东西吧。”
有衙役奉命把那破布扯出来,马义真立刻叫道:“冤枉啊大人!我的确是亲眼目睹他二人的奸情,羞愤之下才起了大义灭亲的念头否则我与姑母乃是至亲,又怎会为了栽赃赵义雄而害了她的性命?”
孙绍宗盯着马义真义愤填膺的面孔,微微摇头道:“这或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你的孽种吧。”
喀吧~
话音刚落,就听屏风后面传出一声脆响。
与此同时,马义真也慌急的叫道:“大人,这无凭无据的,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师娘非但是我的师娘,更是我的姑姑……”
“你怎知本官无凭无据?”
孙绍宗冷笑着打断了马义真的辩解道:“其实你之前的口供,就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
第852章 过堂【下】
听孙绍宗一口咬定,自己之前招认的口供里已经露出了马脚,马义真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
可他左思右想,却又死活想不出,自己暴露过什么致命的破绽。
再想想方才陈敬德那三个看似犀利,却被自己轻易敷衍过去的问题,马义真便忍不住仰头质问道:“贫道自问并无半句虚言,大人若执意要将罪名扣在贫道头上,还请拿出真凭实据!”
“呵呵……”
孙绍宗呵呵一笑,屈指在那摊开的口供上弹了弹,淡然道:“你曾在大理寺公堂之上言称,自己在本月十二那天,亲眼见到赵义雄与马氏在后花园私会的,这总不是本官凭空污蔑吧?”
马义真见这孙大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下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可这部分口供,却是他反复斟酌过的,又能有什么毛病呢?
半晌他将牙关一咬,干脆甩出了最后的底牌:“回禀大人,其实除了贫道曾撞见赵义雄与马氏私会之外,另外还有一名道童,曾见到他们一先一后,鬼鬼祟祟的走出后花园!”
顿了顿,他将身子往下一弯,继续道:“贫道因不愿牵扯到那道童,所以之前才没有提及此事若是不信,您大可将其喊来问话!”
“哈哈……”
马义真话音方落,孙绍宗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摇头道:“好一个奸猾的贼人,竟还提前预备了其它人证,怪不得能取信于人。”
啪~!
说到这里,孙绍宗猛地将惊堂木一摔,冷笑道:“可惜你这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且问你,你之前曾说二人先后进到后花园,又躲在假山后面密谈,是也不是?!”
马义真被唬的心头狂跳,但孙绍宗问的这个问题,又似乎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故而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跟着,又补充道:“贫道当时见赵义雄进了后花园,因不愿与他照面,才刻意躲了起来,却不曾想没过多久,那娼妇竟也鬼鬼祟祟的跟了进来。”
“贫道觉得不妥,所以悄悄凑到假山附近偷听,这才知道她二人竟早有奸情,那娼妇更因此怀了身孕!”
这番话,他也不知在心里斟酌了多少遍,初时还有些放不开,越到后来越是声情并茂,直说的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孙绍宗将他这一番表演纳入眼底,心下不由得暗叹: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紧接着,孙绍宗再次开口问道:“照此说来,二人果真是在假山后面私会?”
“千真万确!”
在得到马义真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孙绍宗忽又扬声吩咐道:“来啊,传张虎、赵龙上堂!”
随着这一声吆喝,就见两个衙役匆匆而入,站在马义真身前躬身行礼:“小人张虎【赵龙】见过大人。”
紧接着张虎朗声禀报道:“我二人刚才遵从大人的吩咐,去了宏元真人的后花园,结果果然和您说的一样,那假山后面非但泥泞不堪,还凹凸不平!”
“是啊大人!”
赵龙侧转了身子,将屁股上的泥浆亮众人,紧接着又指了指脚上沾满泥浆的靴子:“小人在那儿站了片刻,这鞋就陷进去了,不小心还摔了一跤呢。”
听这二人说完,黄斌登时亢奋的满面红光,那屏风后、茶室里,也分别传出了些细碎的动静。
而那马义真脸上,却是瞬间没了血色!
“马义真。”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盯着马义真问:“本月十二之前,可曾下过雪?”
马义真哆哆嗦嗦的张开嘴,却半个字都吐露不出。
最后还是一旁的刘义伟主动开口道:“回大人的话,本月初九曾下过雪。”
“那最近一场雪,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四天前。”
“两场雪孰大孰小?”
“初九那场更大。”
“也就是说……”
孙绍宗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冷笑:“本月十二的时候,假山后面的泥泞只会比今日更加严重马义真,那本官倒要问一问了,这赵义雄与马氏究竟是瞎子、还是傻子?否则为何要在如此泥泞湿滑之处私会?”
“而那马氏与赵义雄私会完之后,又是如何遮掩鞋上的污泥,让两个丫鬟毫无察觉的?!”
“这……这……”
事到如今,马义真再无之前的从容不迫,雄壮的身子抖若筛糠,‘这’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只能证明你在说谎!”
孙绍宗一声低喝,随即又笑道:“偏偏你方才又招认出,有个小道童曾亲眼见到,赵义雄与马氏先后从后花园里出来,也就是说,他们的确曾在后花园见面。”
“那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又为何要在后花园见面?”
“这……”
马义真依旧支吾难言,他虽然分分钟就能编出一套马氏与赵义雄的对话,可就算再怎么能编,却也补不上之前的窟窿!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由本官来说好了。”
“因为马氏怀上了身孕,又试图逼你一起远走高飞,你便对她动了杀机,继而又布置下这一石二鸟之计!”
“为了让别人相信,与马氏私通的人是赵义雄,你刻意设计,让赵义雄与马氏在后花园碰面,又‘凑巧’被某个道童撞见。”
“然后你便借此栽赃嫁祸,以大义灭亲的名义,先后伙同刘义伟杀掉了赵义雄、马氏二人!”
说到这里,孙绍宗忽然转头向角落里道:“宏元真人,你觉得本官的推断,是否属实?”
话音落下好一会,宏元真人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步步的到了马义真身前。
马义真打从听到他的名字,便已然瘫软了,此时半趴在地上,拼命仰起头颤声道:“师……师父。”
“我哪配做你的师父?!”
宏元真人铁青着脸,摇头叹息道:“这等心机、这等手段,合该我叫你一声师父才对!”
说着,再不看马义真一眼,转头向孙绍宗作揖道:“孙少卿果然无愧于神断之名!”
这次,倒透着几分情真意切。
孙绍宗嘴角微微上挑,顺势道:“真人遭此骤变,怕是已然乱了心神,还请去客房稍事休息,待本官问清余下的案情,必然会给真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交代!”
宏元真人闻言抬起头,默默的与孙绍宗对视了半晌,最后又是一声悠然叹息,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客厅。
他应该也已经察觉到,孙绍宗接下来要问些什么了,但却并没有试图留下来阻拦。
这约莫是因为,被马义真玩弄于鼓囊之中,对于自视甚高的宏元真人而言,其实比妻子出轨受孕,更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等到宏元真人退场之后,孙绍宗又把目光转向了瘫软在地的马义真,只是他刚要开口,旁边的刘义伟突然一声狂吼:“你竟然敢骗我!”
紧接着扑将上去,疯狗也似的撕咬着马义真的脖子。
等到衙役们反应过来,冲上前分开二人的时候,马义真脖子上竟已被他撕咬的血流不止。
万幸二人都被绑着双臂,马义真虽然没有剧烈挣扎,刘义伟仍是咬偏了,否则真有可能就这样被他给咬死了!
这之后刘义伟被堵住嘴五花大绑,马义真脖子上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了一下,看起来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他整个人却呆呆愣愣的,仿佛块朽木似的,全然没有半点精气神可言。
“马义真。”
孙绍宗这时淡然道:“你如今左右是个死,何不痛痛快快招认清楚?”
马义真似乎没听见一样,依旧在那里呆愣着。
孙绍宗也不觉得气馁,又继续道:“此案违逆人伦、天理不容,你等又是天师府的道士,马义真三字是注定要遗臭万年了。”
“既然名声、性命都保不住了,你又何苦再隐瞒下去?”
“能将对头、情人、师弟、师父,全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后、也是最得意的事情吧?!”
“与其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事情的真相带入阴曹地府,何如把一切说个清清楚楚?”
“都说出来吧!”
“这样一来,日后人们提起你马义真,虽然还是会唾弃、不齿,却也难免会惊叹你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手腕。”
孙绍宗这连诱带哄的说了一通,马义真终于有了反应,就见他抬起头露齿一笑:“大人果然早就看穿了一切,你说的没错,我马义真必死无疑,而且还会遗臭万年!可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还要受你摆布?”
说着,他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大人若想要证据指认那人,就去阎王那里找吧!”
说话间将舌头一拱,就待咬舌自尽。
只是他刚有动作,立刻被人掐住了双颊,使得上下牙齿难以合拢。
说来也是弄巧成拙,方才刘义伟分明是想阻止他招认出,宏元真人也曾涉案,所以才想要杀他灭口。
却不曾想这举动引得衙役们加倍小心,反而阻止了马义真的自尽之举。
“唉。”
眼见于此,孙绍宗也息了用言语诱供的心思,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书案后起身吩咐道:“将此人带回大理寺,让杨寺丞严加拷问。”
陈敬德一听,又被杨寺丞占了便宜,心下是百般的不情愿。
可见孙绍宗依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起身抑扬顿挫的宣布道:“退堂~!”
第853章 余波
“呀!咬起来了!”
“刘义伟咬了马义真的脖子!”
“分开了、分开了,他们被衙役分开了,那马义真流了好多血呢!”
薛宝钗无奈的摇了摇头,顺势从趴在门前大呼小叫的贾宝玉、史湘云、薛宝琴身上收回了目光,
这三人显见是劝不住了,好在茶室里也没外人,倒不怕被人取笑。
不过这案情的曲折,也的确是出乎预料,连薛宝钗这样原本不怎么关注的,此时也忍不住暗自揣测,这案子是否还会有什么反复。
一边想着,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贾探春身上,薛宝钗忽的目光一凝:这三姑娘独自坐在角落里,趁着旁人都在侧耳倾听的时候,少见的露出了寂寥与忐忑的情绪。
唉~
毕竟贾政与赵姨娘就要回京了,届时她必然又要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这些天强颜欢笑的,也真是难为她了。
薛宝钗心下满是怜悯之意,却知道贾探春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别人的怜悯事实上,她更习惯于把一切都掩藏在心底,然后再披上一层坚硬带刺的外壳。
而贾探春真正需要的,她却又是爱莫能助。
或许……
只有尽快嫁人,才能让她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吧。
“宝姐姐、宝姐姐!”
正想入非非,旁边突然有人呼唤着,轻轻搡了薛宝钗一下,她茫然回头,才发现史湘云和薛宝琴,都已经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宝姐姐。”
史湘云瞪着一双精灵古怪的眸子,满是期待的问:“你说那马义真隐瞒的内情,究竟是什么?”
咦?
竟然又有反转之处么?
薛宝钗歉然一笑,正待表示自己方才走神了,并没有听清楚外面的对答,薛宝琴在一旁便抢着道:“依我看,那宏元真人就很是可疑!”
“不会吧?!”
史湘云一双眸子瞪的愈发溜圆,惊道:“他……他可是……”
说到半截,把个瓷娃娃也似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怎么可能和马义真合谋!”
“同那刘义伟一样,被马义真骗了呗。”林黛玉在对面一声冷笑:“之前他得知真相后,旁的半句不问,只说什么‘好手段、好心机’的,我就觉得事有蹊跷。”
说到这里,她蹙起秀眉,忽的‘哎呀’一声,拍手道:“不对!那刘义伟不是被马义真骗了,而是奉了师命,协助马义真杀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不经查证,就听信了马义真的谎言!”
“如此说来!”
薛宝琴听了这话也是眼前一亮,忙接着道:“方才刘义伟其实是想要灭口,好保护师父宏元真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兴起,薛宝钗却忽然发现,茶室里没了贾宝玉的踪影,忙拉着史湘云问了一声,这才晓得贾宝玉按捺不住,已经跑出去打听案情细节了。
其实史湘云、薛宝琴两个,也恨不能跟出去问个清楚明白。
只可惜外面除了孙绍宗,还有大理寺的一干衙役,实在不适合她们抛头露面。
好在没过多久,贾宝玉就自外面近来,于是史湘云、薛宝琴急忙围了上去,拉着他好一番追问。
“孙家二哥怎么知道,那假山后面站不得人。”
“二哥昨天就曾勘察过那花园。”
“孙大人是不是在怀疑那宏元真人?”
“……有人暗中替马义真传信,所以……”
“哪……”
“好像是……”
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众女这才心满意足。
薛宝琴突然叹了口气,绷着个小脸啧啧叹道:“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否则也要学孙家二哥这般,为人申冤昭雪!”
话音未落,旁边史湘云便噗嗤一笑。
薛宝琴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一把将她圈进怀里,做声作色的道:“到时候我就把你这小蹄子拿了去,做个压寨夫人!”
“嘻嘻……”
史湘云仍是笑不可支,眼见得薛宝琴两手往自己腋下探来,才连忙讨饶道:“我可不是笑你,是突然想起爱哥哥去年,也说要替人伸冤昭雪,结果……”
“咳、咳!”
贾宝玉干咳了两声,接着一本正经的道:“这茶室狭小,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先回园子里吧。”
说着,便先狼狈出了茶室。
只是没走出几步远,后面便是一片银铃似的哄笑。
知道必是史湘云,把自己去年的糗事讲了出来,贾宝玉老脸一红,都不敢再等众女汇合,闷着头向外便走。
“宝兄弟!”
这时薛宝钗突然在后面唤了一声,贾宝玉下意识的回头,见是她独自一人追了上来,心下这才踏实了些。
却说宝钗到了近前,先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即打听道:“孙家二哥呢?难道已经押着人犯回衙门了?”
“这倒没有。”
贾宝玉摇头道:“二哥说要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出那宏元真人的破绽现在想必是去灵堂左近了。”
顿了顿,贾宝玉好奇道:“宝姐姐找二哥作甚?”
“也没什么。”
薛宝钗随口敷衍了一句,眼见后面众姐妹也都赶了上来,便悄默声的融入其中,再没有半句解释。
贾宝玉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加她似乎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在人前追问。
却说众人回到大观园,又将这案子翻来覆去的好一番议论,直到入夜时分才各自散去。
旁人如何且不去论。
单说薛宝钗领着莺儿回到蘅芜院里,就听丫鬟禀报,说是薛姨妈下午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现在也未曾出门。
薛宝钗想起近些时日里,母亲的种种异常之处,又见那寝室里黑洞洞的,连盏灯都没点,当下忍不住一阵心慌。
于是再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那寝室门前,直将那房门拍的山响。
“妈妈?妈妈!”
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有什么回应,薛宝钗正急的恨不能把门撞开,里面却忽然亮起了烛光。
紧接着薛姨妈拉开房门,一脸疑惑的问:“外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宝钗一把攥住母亲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半晌,忽的问道:“妈妈,你……你方才可是哭过?”
薛姨妈闻言一愣,下意识的用手揩了揩眼角,随即失笑道:“方才无意间想到你们小时候的事儿,也不知怎得就掉了几滴金豆子。”
说着,也端详了女儿两眼:“瞧你这样子,应是刚从那边儿过来吧?可曾用过饭了?若是没有,咱们娘儿俩烤些鹿肉怎么样?就上回你哥哥曾做过的那种。”
她也不等薛宝钗答应,便自说自话的命人将鹿肉与各种酱料送了来。
期间薛宝钗几次旁敲侧击,她的反应却较之前更为自然,倒似乎是刚刚卸去了心头的重担。
按说见她情绪好转,薛宝钗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心下却总是难以安稳。
犹豫再三,宝钗将几个丫鬟全都支开,似有意似无意的,说起了孙绍宗今天升堂断案的事情,同时暗中观察母亲的反应。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旁敲侧击,薛宝钗已经隐隐猜出,母亲心中的郁结,八成与孙绍宗脱不开干系。
只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却始终猜不透毕竟她再怎么想,也万万想不到母亲与孙绍宗之间会有奸情。
然而出奇的是,这回再提起孙绍宗,薛姨妈初时还有些不自在,几句话之后,却一反常态的追问起细节来。
要知道,之前哪怕只是涉及到孙家,她也会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
今天下午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
“阿嚏!阿嚏!”
孙绍宗一连打了个两个喷嚏,揉着鼻子从罗汉床上坐起。
心下正琢磨着,这究竟是宏元真人在念叨自己,还是马义真在牢中诅咒,一双白玉也似的胳膊,就自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
同时一个沙哑中透着缠绵的嗓音,也传入了耳中:“爷,要不要奴去把火盆挪近些。”
孙绍宗虽觉得自己这并非是着了凉,但身上汗渍渍的,烤上一烤总也没什么坏处,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回应之后,身后那女子立刻膝行着到了床边,趿着绣鞋去挪动不远处的两盆炭火。
烛光摇曳中,就见她娇小的身形,正裹在件孝服之中,上面两条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细嫩的胳膊;下面衣角齐膝,露出两条匀称的小腿。
因方才实在激烈了些,她此时行进间颇有些不便,却愈发衬的烟视媚行、扶风摆柳。
而到了火盆前,被那炭火一映,两只绝无瑕疵的赤足,便镀上了妖冶的色彩,恍惚望去,竟仿佛从火中生出了一对儿并蒂金莲似的。
到底还是没把持住啊!
孙绍宗瞧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若抛开后面的杀人行径不提,真要论起来,貌似他与尤氏的所作所为,比那马氏与马义真也强不了多少。
“爷在想什么呢?”
耳中再次响起尤氏慵懒的嗓音,孙绍宗这才发现她已经重新回到了床上,正区起两只金莲,顺着自己的腿肚子往上攀附。
或许是方才,当真从那炭盆里汲取了热量,这赤足所及之处,就是火烧火燎的躁动,而且来不及消退,便一股脑涌到了脐下三寸处。
与此同时,孙绍宗心下那股触景生情的愧疚,也似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罢罢罢!
上辈子循规蹈矩、累死累活的,也没得着多少实惠,这辈子好容易成了特权阶级,还顾忌那么多干嘛?
且先及时行乐吧!
第854章 随缘
【用了五年半的四代i3光荣退伍了,新电脑调试比想象中费工夫,昨天搞到凌晨两点多,今儿下午又发现码字软件、办公软件出了问题,一直鼓捣到八点多所以今天就先一更,后面看看有机会补上不。】
寒风烁烁,林木萧萧。
栊翠庵里早熄了火烛,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但庙门前那崎岖的小路上,却有个孤独的身影,打着灯笼渐行渐近。
眼见到了近前,来人将灯笼交到左手,屈指欲要叩响院门,可那白莹莹的指头,却怎么也落不到门板上。
就在此时,左侧的禅房里哭声骤起,那撕心裂肺的动静,顿时让来人彻底熄了叩门的心思。
缓缓将右手垂落,无声的叹息着,就待转身离去。
偏就在此时,那禅房里忽地飘出一道烛光,紧接着又传来了妙玉的询问声:“外面可是岫烟妹妹?”
邢岫烟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回首往去,却见那柴门左右一分,露出个绿莹莹圆滚滚的物事。
正莫名其妙,那绿莹莹的东西边缘一阵抖动,便长出条玉琢也似的粉臂,一面将那柴门开圆了,一面招呼道:“在外面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邢岫烟听出是妙玉的声音,提着灯笼往前迎了几步,这才看清楚,原来那绿莹莹的物事,其实是裹在妙玉身上的锦被。
至于看上去圆滚滚,则是因为妙玉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大的女童。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邢岫烟的目光,那女童自妙玉肩上抬起头来,睡眼惺忪的打量了邢岫烟几眼,却又似乎被灯笼的光芒给刺到了,于是又从被子里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胡乱在眼眶里揉搓着。
“过儿,小心着凉。”
妙玉忙把她的胳膊,又塞回了锦被之中。
那女童倒也不挣扎,顺势又把头枕在妙玉肩上,小手往下一通摸索,轻车熟路的抓在一团高耸处,心满意足的哼哼着。
妙玉、邢岫烟二人见状,不由得相视一笑。
随即邢岫烟帮着妙玉把那被角掖了掖,嘴里小声埋怨着:“姐姐怎得也披件外衣就出来了?”
“我若穿戴整齐了再出来,却哪还喊的住你?”
妙玉说着,自顾自退回了庙里,尖俏的下巴往柴门一点:“把门带上吧,咱们回屋里说话。”
邢岫烟生怕冻着她们师徒,也忙跨过了门槛,反手将门闩落下,同她并肩快步回了禅房。
邢岫烟熄了灯笼,妙玉又把烛台重新放回了灯架上,因这禅房里也没有个正经的椅子,两人便都坐到了床上。
邢岫烟仔细打量了几眼,确认妙玉与那女童过儿,都被锦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才觉得安心了些,顺势问出了心头的疑惑:“姐姐难道早就知道我要过来?”
妙玉微微一笑,用脸颊磨蹭着过儿颈后绒毛,柔声道:“昨儿我听你指摘四姑娘的不是,就知道你早晚憋不住,要与她理论一场。”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再说这么晚了,提着灯笼来我这里,却又不好意思敲门的,怕也只有你了。”
邢岫烟闻言脸上一红,随即想起之前同贾惜春的争论,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贾敬突然横死,身为女儿的贾探春,非但没有守在灵柩前,在家中竟连孝服都不肯穿。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自然让与其同居的邢岫烟为之侧目。
今晚从回了暖香坞,邢岫烟就没忍住,旁敲侧击的劝了贾惜春几句。
谁知这四姑娘却为此大发雷霆,直嚷嚷的满院子惶惶难安。
如此一来,邢岫烟哪还在暖香坞待的下去?
只得连夜打着灯笼,前来投奔好友妙玉。
此时回想起贾惜春那不近人情的嘴脸,心下愤愤不平之余,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堪的揣度。
“姐姐。”
她犹豫着打探道:“这其中莫非有什么……”
妙玉却不等她问完,就摇头道:“她家的事,又与你我何干?”
跟着又叹了口气道:“这四姑娘虽在红尘中,却是个太上忘情的当初刚来这府上时,我与她也曾一见如故,只是后来这栊翠庵渐渐染了烟火气,才渐渐的疏远了。”
替贾惜春开脱了几句,妙玉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在我看来,你劝的并不是那四姑娘,而是你自己心头的执念若非如此,以你平日稳重的性子,万不会这般莽撞。”
“心头的执念?”
邢岫烟反复咀嚼着这话,半晌忽然苦笑起来。
妙玉说的没错,她之所以会对贾惜春忤逆人伦的行为如此芥蒂,正是因为她自己近来也在违抗父母之命。
虽说邢岫烟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但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流价值观,心下还是积累了不少的愧疚。
而贾惜春的行为,则是进一步诱发了这种情绪。
否则以邢岫烟平日稳重谨慎的性格,又怎会在寄人篱下的时候,主动指摘贾惜春?
想通了这一节,她心中的恼意便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颓唐与疲惫。
这时妙玉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小心翼翼的,将怀中女童放到了床上,又把身上的锦被盖在了女童身上。
眼见她又伸手去拿床头的百衲衣,邢岫烟忙道:“你躺下就是,左右我今儿也是要睡在这里的,难道你反而还要同我见外不成?”
妙玉听她这么说,也便没有再矫情什么,踢掉脚上的布鞋,与那女童肩并肩躺到了床上。
这时那叫过儿的女童,忽又闭着眼睛哼哼起来:“肉、肉肉……”
妙玉双颊为之一红,但看她伸着小手在被子不断摸索,还是把身子侧过来,将两团高耸迎了上去。
“呀!”
下一秒,妙玉便忍不住雪雪呼痛,蹙着眉头瞪了女童一眼,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噗嗤~
邢岫烟见她如此,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又压着嗓子感慨道:“进京之前,我可万想不到姐姐会是如此境况。”
妙玉苦笑道:“莫说是你,有时候回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像是做了场梦似的。”
说着,她顺手往身后的空位拍来拍:“你也躺下吧,说话还方便些。”
邢岫烟自小与她熟惯了的,自不会有什么忌讳。
当下宽衣解带褪去外袍,露出一身素白亵衣包裹着的婀娜身段,然后小心翼翼的撩开被子躺到妙玉身后,却又刻意与她隔了些距离,免得把身上凉气传过去。
说是躺在一起方便说话,可两人‘比’字型的躺在床上,一时却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灯架上的蜡烛一阵摇曳,整个禅房就忽然暗淡下来。
邢岫烟正以为这卧谈会,要就此无疾而终了,黑暗中却传来了妙玉的叹息声:“仔细想想,打从她呱呱坠地,竟已有两年半了。”
“说起来,这‘过儿’的乳名,还是孙大人亲自给起的。”
听到‘孙大人’三字,邢岫烟原本已经平静的心情,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
因此只是默默的听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妙玉似乎也并没有想到得到她的回应,依旧自说自话着:“都说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我想起小时候的种种,这心下却总似是隔着一层魔障。”
“就好像……就好像我的父母,其实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别的什么人……”
听到这里,邢岫烟就感觉到妙玉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心下暗叹一声,伸手揽住了的肩头,柔声道:“姐姐莫要多想,你当初天生慧根一心向佛,伯父伯母约莫也是怕耽搁了你的修行,所以才显得疏远了些。”
“天生慧根?”
妙玉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不知是自嘲还是在控诉的嗤笑着:“哪有什么天生慧根?我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当真如此,后来养大了‘过儿’才晓得,那不过是稚童在模仿身边的大人罢了。”
说到这里,她反手环住了邢岫烟的腰肢,幽幽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至少成日里有人惦记着,不似我在这京城里蹉跎了四五年,却连封家书都没收到过。”
邢岫烟听她说的萧瑟,顺势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语道:“姐姐真要不喜这青灯古佛的日子,索性就同孙家二哥把心事摊开……”
“唉~”
不等邢岫烟把话说完,妙玉又是一声叹息:“若能行的话,我又怎会等到今日?实是那孙大人于我非但无意,反倒存着的提防之心。”
“怎么会这样?!”
邢岫烟有些难以置信,那孙绍宗虽有百般好处,可寡人有疾也是出了名的,又怎会对妙玉的美色无动于衷?
还待再问,妙玉却已经岔开了话题:“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就铁了心要这么僵持下去?”
邢岫烟满腔怜惜,顿时都化作了苦恼,将脸埋在妙玉满头青丝里,闷声道:“我也是人生肉长的,哪里就有什么铁石心肠?现如今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寄往着爹爹能改变主意。”
顿了顿,她忽又加了句:“若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干脆就拖着姐姐一起跳进这坑里!”
妙玉闻言沉默半晌,方幽幽道:“你这般说,我倒不知是该盼着你撑过去,还是撑不下去了。”
“那就随缘吧。”
“嗯,随缘。”
…………
第二天。
“姑娘果然在这里!”
贾惜春的大丫鬟入画,一大早就找到了栊翠庵,原本邢岫烟、妙玉,都以为是贾惜春后悔了,命入画来找邢岫烟回去。
谁知入画一张口说的却是:“舅老爷又来了,大太太请您过去说话呢!”
这缘……
似乎来得忒也快了些。
第855章 松动
【一点左右,还有一更。】
每次进出贾赦的东跨院,邢岫烟都会觉得不自在。
这一半是因为邢夫人尖酸刻薄的嘴脸,另一半则是因为东跨院同荣国府的主体,并未联通在一起。
所以每次要去东跨院时,少不了都要经过荣国府们前的街道。
荣国府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女眷,为免得抛头露面失了体统,这几步路也必然是要乘车的。
但邢夫人却显然没有,要帮自家侄女争取这种待遇的念头。
于是每到这时候,就时常会有一些猎奇的目光,尾随在邢岫烟左右。
虽然没有其它失礼的举动,可只这附骨之蛆一般的窥探,就已然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这次也不例外。
邢岫烟领着宝玉转赠的小丫鬟篆儿,刚出了荣国府的角门没多远,便觉有道目光将她从头梳拢到脚。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窥探,邢岫烟却只能装作不知,暗地里加快了脚步。
好在离着并不是很远,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邢岫烟就来到了东府那漆黑的大门前。
因名义上,这东跨院与荣国府还是一体的,故而也就没另设什么角门,直接从黑漆大门里进出就是。
邢岫烟一手提起裙角,正待迈步走上台阶,彻底摆脱那闲汉垂涎欲滴的目光,斜下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前面可是邢姑娘?”
邢岫烟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马车徐徐而来,居中那辆车上,一个娇俏的丫鬟正蹲在车辕上,仰着脖子向这边打量。
两人一对眼的功夫,邢岫烟就认出这丫鬟,正是尤二姐身旁的彩霞,心中不觉就是一个突兀。
昨晚上孙绍宗同这尤二姐,就住在隔壁的宁国府里,看这架势……
难不成父亲也把孙家二哥请了来?
正忐忑着,那三辆马车便陆续停了下来,居中的车夫摆好了女眷下车用的木台子,前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丫鬟,才在彩霞的指挥下,扶着尤二姐步下马车。
而与此同时,那一直跟在邢岫烟身后的闲汉,却早跑的不知去向了车夫们手里的鞭子,可不仅仅只能用来赶车。
却说眼见尤二姐这前呼后拥的做派,邢岫烟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若是孙绍宗也在车上,断然轮不到尤二姐显摆。
既然孙绍宗不在,她也便少了忌讳与忐忑,主动迎了几步,笑着与尤二姐互道了礼数。
尤二姐往那东跨院里扫了一眼,笑吟吟的道:“邢姑娘这是要去探望大老爷么?正巧我有些事儿,也要向我们家大太太禀报,咱们做个伴如何?”
她都主动邀约了,邢岫烟又怎好拒绝?
当下并肩进了那漆黑大门,又在门子的引领下,直奔后院花厅。
一路只是闲话家常。
眼见过了二门,那门子躬身避退到了一旁,尤二姐才忽然话锋一转,悄声道:“姑娘今儿可千万仔细着些,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惦记着从别处找补呢。”
邢岫烟心知,这‘偷鸡不成蚀把米’,指的正是贾赦扒灰不成,反丢了一只耳朵的丑事。
可从别处找补,又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用帕子掩住口鼻,不屑的撇嘴道:“大老爷还惦记着别的,可您那姑母却是掉进了钱眼里,这回没从二奶奶哪儿捞着好处,那就跟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不填补上亏空,如何能安生的了?”
“偏二奶奶又挑明了,那买卖是同我们家合伙,于是您那姑母自然而然的,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家二爷头上。”
听到这里,邢岫烟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初荣国府查账,大老爷贾赦就曾卖过一次女儿,这回却是轮到邢夫人卖侄女了!
不过……
邢岫烟悄没声扫了尤二姐一眼,心下琢磨着,这尤姨娘素来也不是个太精明的,这番话难道是孙家二哥让她转述的不成?
可孙家二哥让她告诉自己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对自己有意,还是无意?
她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忍不住脱口问道:“孙家二哥人在何处?”
“天不亮,就被请去衙门议事了。”尤二姐顺口答了,随即又诧异道:“邢姑娘找我家二爷有事?”
“没……没什么。”
邢岫烟忙摇头否认,心下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暖意孙绍宗天不亮就离开了,这番话自然是早就交代下的,足见自己在他心中,还是颇有些特殊之处的。
罢了~
若真的抗不过父母之命,做孙家二哥的小妾,总也好过盲婚哑嫁给旁人。
这般想着,她心下便大是松动,脸上也不自觉的浮起些潮红来。
而一旁尤二姐看她默然不语,对自己提醒似乎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心下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姐姐这提前示好的法子,该不会不灵吧?
却原来方才那番话,并非是出自孙绍宗之口,而是姐妹两个闲着没事时,尤氏胡乱推导出来的。
…………
却说经这一场阴差阳错,两人便再没了旁的交流。
等到了后院,尤二姐自去寻贾迎春不提,而邢岫烟则是在丫鬟的引领下,到了一座暖阁之中。
那暖阁也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并不见点着火盆,却在进门的一瞬间,驱散了邢岫烟所有的寒意。
邢夫人与邢忠姐弟,就坐在正对着房门的太师椅上,姿势、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邢忠脸上满是喜色,邢夫人却是一脸的阴鸷。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约莫是早就憋了半天,还不等邢岫烟上前行礼,邢夫人就抢先发难道:“我之前明明送了两件上好的毛料大衣裳给你,你却偏要打扮的如此寒酸,莫不是想让人以为,我这做姑母的虐待你?!”
那两件狐裘明明是孙绍宗所赠,用的也是贾迎春的名头。
邢岫烟近来就是为了避嫌,才刻意的不去穿戴。
却不曾想邢夫人如此厚颜无耻,非但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头上,还借此向邢岫烟发难。
不过此时最尴尬的,却还是旁边的邢忠。
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几次鼓着腮帮子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得罪这判了高枝儿的妹妹。
于是只能把羞恼吞进肚里,强笑道:“妹妹莫怪,她这也是……”
邢岫烟却突然截断了父亲谄媚的言语,不卑不亢的道了个万福:“姑姑莫要生气,原本因为隔壁宁国府正在办丧事,姑父如今又在病中,我便换了些素净些的衣裳如今看来,却是侄女想的不够周到了。”
说着,又向邢夫人福了一福。
这回就轮到邢夫人尴尬了。
她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先给邢岫烟一个下马威,免得这黄毛丫头不知好歹,拒绝自己的美意。
却哪曾想竟被邢岫烟瞧出破绽,反将了自己一军。
更让邢夫人窝火的是,邢岫烟还拿贾赦做了由头,让她压根无从反驳。
其实她这也是赶巧了。
若昨儿说出这话,邢岫烟心中还未松动,除了这荣国府,便再无容身之处,自然不好得罪邢夫人。
可方才阴差阳错的,邢岫烟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却远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既然有了退路,对于这尖酸刻薄,又试图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筹码的姑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一时间,那邢夫人咬着牙、瞪着眼、运着气,却死活找不到宣泄的途径。
好在一旁还有个邢忠在。
他虽然看着妹妹被女儿噎的哑口无言,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却知道自己谋划依旧的婚事,要想顺利达成,邢夫人的助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故而只是看了片刻热闹,就忙给邢夫人递了台阶:“妹妹同她理论这些作甚?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说正事!”
邢夫人一想也是,就算再怎么窝火,也不能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于是将那恼意压制下去,绷着脸道:“原本留你在这府上吃住,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着我的慈悲,去忤逆父母的好意!”
“那孙家二郎是何等人物?他纳你做妾,也算不得委屈你偏你背着父母躲到我这儿,倒好似长辈们要害你似的!”
“如此任性妄为,便是你父母容得,我这里也断然容不得!”
“方才我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选个好日子让你二姐姐做主,把这事儿先定下来。”
“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又要如何操办,也都有你二姐姐看顾着,万没有委屈你的道理!”
之前邢忠虽也百般逼迫,却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些体面,但邢夫人这番话疾风骤雨的,却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满满都是最后通牒的味道。
邢岫烟虽然早有预料,此时仍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些悲凉感。
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她恭声道:“既然姑姑说到这份上,侄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你这是答应了?你当真答应了?!”邢忠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喜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方才一直绷紧了神经,就怕自家这外柔内刚女儿,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举动。
哪曾想到,女儿竟答应如此轻松!
邢夫人听她应下,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
谁知邢岫烟又接着道:“只是有一条,侄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风月场的倡优,我要的是夫家礼敬,而非是什么黄白之物!”
顿了顿,她又斩钉截铁的道:“若他要拿钱买我,我便宁死也不受这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