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王熙凤称病曦云阁,贾恩候起意弄‘儿孙’
荣国府,曦云阁。
薛宝钗缓步着到了门前,又回头冲那红鸾帐里道:“嫂子好生歇着,我有空再来瞧你。”
只见红鸾帐中,王熙凤病恹恹的裹着缠头,强自把雪白的颈子往上挺了挺,有气无力的应了。
薛宝钗这才在平儿的陪同下,步出了里间。
眼见到了院门口,她再次停住脚步,冲平儿笑道:“外面都说你下月就要过门了,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回去和姐妹们商量商量,怎也要给你拾掇一桌践行的酒宴。”
平儿忙笑着推拒,只说自己是赠妾,当日里蒙几位姑娘看重,半真半假的闹了一回,就已经诚惶诚恐了,这节骨眼上可不敢再生事端。
“姑娘若是真疼我,等我到了那边儿,摆酒请您的时候,莫驳了我的面子就是。”
薛宝钗见平儿执意不肯,说的又颇为在理,也就没再强求什么,笑着应了,只说等她日后的东道。
…………
送走了薛宝钗,平儿回转堂屋里间,却见王熙凤早支起身子,把那藏青的缠头也脱了,捏在手里胡乱扇弄着,嘴里更是骂的难听:
“什么混账忘八羔子的,竟也想爬到姑奶**上作威作福!且等缓过这几日,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拆了她们的骨!”
平儿简装,忙上前劝道:“奶奶快小声些,万一有人把这话胡传出去,还当您是对宝姑娘不满呢。”
王熙凤被逼装病,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此时哪还听得进劝告?
当下把那缠头往平儿怀里一摔,骂道:“传出去?你问问这屋里谁敢?!我能收拾那蹬鼻子上脸的贱婢,就治得住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又愤愤然骂了几句,她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顺势将被子一掀,揭出个熟透了身子。
顺势把两只白瓷似的嫩足,踩在了半凉不热的踏板上,努嘴道:“去,赶紧让人准备浴桶,这大半日躺下来,生生闷出一身汗!”
若她真染了风寒,平儿指定要劝阻,可眼下不过是装病,自然没那么多说道,于是平儿便恭声应了,径自去外面布置。
却说王熙凤独自一人留在里间,也不管脏是不脏,直把两只鲜藕也似的足踝,往哪地上轻戳乱点着,意图借那青石板上的冰凉,镇压心头的燥意。
可心头的烦闷,又岂是些许外力就能抵消的?
她又不曾守着个能直通心底的好物件,这杯水车薪的找补,反倒愈发的烦闷起来。
却说打从来旺媳妇走漏风声之后,初时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这几日竟渐成逼宫之势。
做奴才的还罢了,至多不过是背地里敲敲边鼓。
可那七姑八姨的贾家亲戚,却似是串联好了一般,轮着番在老太太面前说三道四。
一时间,她堂堂荣国府二奶奶,足足当了七八年家的主母,竟呈现出人人喊打的兆头!
真要说起来,她借娘家势力与外人合伙做生意,却偏偏漏了夫家,的确违反了身为媳妇儿的政治正确。
再加上贾琏那厮得知究竟后,并不肯替她遮拦什么,会惹来众怒也就在所难免了。
可原本凭借着这么多年的经营,她也不是没机会压下这势头。
然而倒霉就倒霉在,前两年荣国府欠下了大笔的亏空,账上也查的严了百倍,王熙凤自己还落不下多少好处呢,哪还能像以前那般,做个广收人缘的散财童子?
而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宗家油水的旁支们,对此自然是心怀不满。
尤其王熙凤又是个好面子的,再怎么为难,也咬牙把家里弄出副花团锦簇的样子。
这两下里一对比,难免怨声载道。
现如今又听说,王熙凤不声不响的捞了十几万两银子,却死死攥在手里,不肯分润给大家一星半点!
都不用串联,那气人有恨己无的三姑六婆,就前仆后继的告起状来。
王熙凤也是直到昨儿,才想通了这层干系,明白要压这事儿是千难万难,所以干脆称病不起,想等这场风波渐渐平息。
说来说去,这都怨那该死的贾琏袖手旁观!
否则纵有再多的风言风语,他这实际上的嫡出长子,也至少能扛下大半。
届时自己再装委屈扮无辜,老太太和姑母那里,难道还真能跟自己撕破脸不成?
至于名义上的婆婆邢氏……
王熙凤又何曾正眼瞧过她?
…………
与此同时,前院贾赦居处。
“亏她还敢装病!”
邢氏高亢尖利的嗓音,直震的桌上杯盘乱颤,贾赦脸上也露出些不堪听闻的表情。
但邢氏却兀自未觉,一手叉在腰间、一手甩着帕子,大茶壶似的跳脚道:“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媳妇才是自家人可这几年里,老爷和我何曾受过她半分孝敬?若不是二姑娘时常念着娘家,我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去推搡贾赦:“老爷,您也说句话啊,可不能再让她这般无法无天下去!”
贾赦沉着脸斜了她一眼:“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简单啊!”
邢氏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的道:“让她把那银子交出来!这可是十几万两……”
“呸~!”
贾赦狠狠啐了她一口,骂道:“你个蠢妇!她要真舍得交出来,还能有咱们大房的份儿?怕不都要填了二房修园子的窟窿!”
邢氏本就怕他,眼见得他似是恼了,当下那气焰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嗫嚅道:“是……是妾身思虑不周,却不知依着老爷,这事又该怎么处置?”
“哼!”
贾赦冷哼一声,不耐烦的呵斥道:“爷要怎么处置,用不着你过问!”
心下却是琢磨着,自家那儿子近来神神叨叨的,同儿媳妇也似乎早就断了恩爱。
再这样下去,自己上哪抱孙子去?
还不如……
趁着这个机会,来个身体力行、人财两得!
想到王熙凤那绝世妖娆,他便浑身燥热难当,偏脐下三寸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动静。
呃~
定是昨儿吃了药,在那小凤仙身上征伐过度的缘故。
且等自己缓上几日,重振赳赳雄风,再帮她‘填’平烦恼!
第827章 募善款,众姝齐暖香坞【上】
却说薛宝钗出了曦云阁,心下不由得暗生悔意。
因前几日薛姨妈染了风寒,薛蟠便把她们母女两个,都接回了紫金街照料。
这眼瞧着薛姨妈身子骨大好了,宝钗又实在瞧不惯自家嫂嫂的做派,这才独自回了荣国府。
谁成想竟赶上这一出闹剧。
若早知道,合该再忍上几日,也免得稀里糊涂卷入这场风波里。
不过这事儿说来说去,还是王熙凤眼皮子太浅。
若她肯主动把这笔银子分润给家中,这里里外外谁敢不承她的情?
届时当家主母的地位固若金汤,岂不好过空守着一堆银子惹人红眼非议?
因心下琢磨着王熙凤的事儿,主仆几个一路也没什么言语,眼见进了大观园的角门,迎面却见有人提着灯笼侯在路旁。
前面引路的莺儿,忙把手里的灯笼提高了些,一面探头张望着,一面扬声问道:“是那个姐姐在此?”
“可不敢当莺儿姐姐这般称呼!”
前面脆声应了,随机那两个灯笼便摇曳着迎了上来,等到了近前,也学莺儿往高处一挑,登时映出两张笑盈盈的瓜子脸来为首的那个,却是史湘云身边的翠缕。
那翠缕冲后面的薛宝钗微微一福,嬉笑着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赶紧跟我们走吧!”
瞧她这没头没尾故弄玄虚的,薛宝钗绣眉一挑,半真半假的嗔怪着:“这深更半夜,你们主仆又做什么妖?若不肯说清楚,我可就回蘅芜院了。”
“别介!”
那翠缕平日里也是玩笑惯了的,如何会被她这话吓住,仍是嬉笑道:“这回可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您?”
眼见薛宝钗不为所动,作势欲要往蘅芜院去,那翠缕这才忙不迭吐露了实情。
却原来听闻朝廷设下募捐箱,连宫里德妃娘娘都捐了五百两的体己银子,史湘云、贾探春两个就张罗着,要以诗社的名义筹一笔善款出来。
薛宝钗听了这话,却不禁皱起了眉头,诧异道:“怎是她们两个挑头?大嫂子呢?”
虽说史湘云在众姐妹中最是活泼,但这等事儿,总也该请个稳重年长的主持才是。
“大少奶奶今儿中午的时候,许是吃了什么不好克化的东西,如今也在家里养着呢当时也不知您今儿就回来,我们姑娘就好同三姑娘一起,先把这台子搭了起来。”
听说李纨也称病在家,薛宝钗先是恍然,继而却又有些不以为意。
李纨这般做法,显然是为了避嫌,免得王熙凤以为她要趁机夺权。
只是王熙凤刚刚称病,她也紧跟着称病,反而显得忒也刻意了即便原本没想到这一层的,现如今怕也多了份心思。
不过随着那翠缕走出十几步远,薛宝钗心中却又是一动:难道说李纨此举,为的正是引起旁人的注意?
想到这里,薛宝钗不由得暗叹不已,好好的一家人,偏弄出这许多弯弯绕,便连这看似清净的大观园,也脱不开纷纷扰扰。
暂时抛开这些不想,她略略加快了脚步,向翠缕探问着这次‘筹集善款’的章程。
原是怕史湘云一味的蛮干,好端端的反伤了姐妹们的情分。
可细问了种种举措,竟是条条框框丝毫不乱,而且特意将铜臭气,掩在了诗书礼乐之下,借以避免因为出钱多寡,再闹出什么不自在来。
听完这些之后,薛宝钗才发现自己往日里,竟还小觑了这三姑娘史湘云行事断没有这般周全的,所以自然是贾探春的功劳。
只可惜她这般心思手段,却错投了娘胎等到过阵子贾政和赵姨娘回来,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正唏嘘着,眼见前面不远就是暖香坞了,薛宝钗忽又想起一事来,忙不迭问道:“听说邢家妹妹昨儿回府了?”
得到莺儿肯定的回答之后,薛宝钗心下暗道一声‘不妙’,却原来贾探春那些布置,虽也一定程度照顾到了众姐妹的贫富不均,可毕竟也还是要有些银钱打底的。
而邢岫烟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还有父母要供养……
尤其这次集会,就选在了惜春的暖香坞里,那邢岫烟是避无可避,若迎春、湘云两个没有思虑周全,怕是要大大折了她的颜面。
想到这里,薛宝钗当下急忙加快了脚步,催着翠缕紧往暖香坞赶。
到了暖香坞,就听得堂屋内笑语声声,薛宝钗放轻了步子,到那门前猛地一挑帘子,佯嗔道:“趁着我不在,你们做的好大事!”
众女连同宝玉在内,先是被唬了一跳,继而见是她到了,便都笑闹着围了上来。
史湘云与她最是亲近,一把擒住她凝滞也似的手腕,嬉笑道:“好了好了,如今咱家的大金主也到了,这善款算是有了着落!”
跟着,又追问薛姨妈的病情如何。
薛宝钗听这话,就知道还未曾开始募款,心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先一一答了众人的关切,随即又找了个由头,独自把贾探春唤到了角落里,压着嗓子探问:“这次筹款,邢妹妹那里可曾安排妥当?”
探春被她拉到一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此时听她竟是探问此时,不由得噗嗤一笑,忙掩了嘴道:“姐姐这回可是杞人忧天了,莫忘了那孙家二哥最是大方,既是住进他家,焉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说到这里,又忙提醒道:“不过宝姐姐可千万记得,莫要在她面前提起孙家二哥。”
不等薛宝钗发出疑问,她又咬着耳朵,把邢家有意联姻,被贾迎春婉拒之后,反提出纳妾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薛宝钗听了,心下却不禁暗暗叫苦。
她对邢岫烟如此看重,一来是敬爱她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二来也是相中了她,打算替堂弟薛蝌保一桩大媒。
现如今摊上这么一出子,便是薛蝌再怎么中意邢岫烟,碍着孙家那边儿,怕也不好再提起此事。
那孙家二哥也是的,家中几多妖娆,眼见又要添一个平儿,却怎得还不满足,又惦记上了邢岫烟?
“好姐姐!”
正心下埋怨着,身后就有人嚷了起来:“你那悄悄话且留到明儿再说,我眼下可等不及要大显身手了!”
却是宝玉等的不耐,抢了毛笔在手,摩拳擦掌的要拔个头筹。
薛宝钗回过头刚要应答,旁边林黛玉早抢过话头,冷笑道:“是啊,宝姐姐若再耽搁下去,某人哪还有机会献丑?”
姐妹们齐声哄笑,宝钗也便顺势加入其中,暗中偷眼打量邢岫烟,见她言谈举止皆与往日无异,心下愈发替薛蝌可惜。
第828章 福、祸【上】
【本来想写两章大观园众女,不过被说太水,干脆就跳过吧另,明天加更,太子妃上线。】
太子府。
晨曦初上,詹事府府丞王德修,倒腾着那两条标志性的小短腿,却早不知在两个石狮子之间丈量了多少遍。
额头挂着白毛汗不说,连那鹿皮靴子里都溻透了,十根脚指头每回落下,就跟陷进沼泽污泥里似的。
但他非但没停,反而走的更急了。
眼见又到了左侧的石狮子脚下,王德修垫步拧身,陀螺似的转了半圈,正待继续往右侧的石狮子奔走,忽见府里呼呼啦啦涌出好些人来,打头的正是太子。
王德修忙又来了急转弯,几步抢到台阶下面,将积攒了许久的白毛汗用力一抹,顶着亮晶晶的额头躬身见礼:“殿下,您怎么……”
太子却哪里有空理会他,手搭凉棚往街面上扫量着,口中喃喃道:“孙爱卿怎得还不来?”
顿了顿,又皱眉道:“按说昨儿就该来的!”
虽然知道这时候插嘴,八成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职责所在,王德修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殿下,您是君上,断没有在门前迎候臣子的道理。”
除了特殊情况,得到通报后出府相迎,就已经是太子对大臣的最高礼遇了,断没有在门外一直等候的道理。
太子又如何不知这些规矩?
可他从昨儿听到风声,就盼的望眼欲穿,现如今更五内俱焚也似,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守在客厅?
眼下听了这几句不入耳的,太子将两只眼睛一瞪,有心迁怒这王德修,可看他一头大汗,竟似比自己还焦急的模样,那心中的火气先就消了几分。
于是只把袖子一甩,喝道:“糊涂!孙爱卿岂是旁人可比!”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情不愿的退回了门后迎出来不合规矩,但在门洞里等还是可以的。
而太子往门后这一站,不多时那门洞里就升了十几度,连门楼上的积雪都融开了,淅沥沥的往下淌。
这自然不是什么‘龙气’护体,而是因为自从龙根案之后,太子就双重意义上的伤了根本,最是耐不得风寒。
故而就这么会儿的功夫,炭盆点起了一个又一个,又因为怕挡了太子爷的路,压根越不敢往地上摆,都是由宫娥们双手捧了,小心翼翼的随侍左右。
于是等孙绍宗终于赶到的时候,那一个个娇俏宫娥,全都面红目赤容颜憔悴,倒像是刚被谁蹂躏了似的。
当然,太子肯定是没这功能的。
而他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在这些宫娥身上。
眼瞅着孙绍宗下了马车,太子立刻提起蟒袍迎了出去,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礼物,颤声道:“这……这些便是徐阁老要送给孤的礼物?!”
也无怪乎他会如此激动。
之前按照孙绍宗的谋划,让太孙在寿宴上亮相之后,虽说是稍稍挽回了颓势,但太子这两年苦心经营的势力,还是悄没声的散去了大半。
故而太子只振奋了几日,就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这时候忽然听说徐辅仁主动示好,就仿佛是打了针强心剂,昨儿晚上激动的一宿没睡,生怕一躺下这美梦就醒了。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徐辅仁这次回来是要大用的!
次辅都还只是铺垫!
依照首辅贺体仁的身体状况,怕是用不了三五年,就该轮到徐辅仁主政了。
这样一个强力人物,突然表态支持太子,当真是胜过千军万马!
而眼瞧着太子那狂热的模样,孙绍宗愈发拿定了主意,待会必须给他泼几盆冷水降降温,免得这‘阿斗’头脑一热,再搞出什么猫腻来。
这般想着,他嘴里却笑道:“殿下这两年勤修德政,自是得道多助更何况徐阁老曾任太子少傅,与殿下本就有师生之谊。”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太子喜形于色,携起孙绍宗的手腕,兴冲冲穿门而入,又大声吩咐道:“来啊,把这些礼物纳入私库,没有孤的吩咐……”
“殿下。”
孙绍宗忙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声点醒道:“与其将这些礼物束之高阁,何不分赐下去,君臣同乐?”
太子闻言皱眉沉吟了一下,不情不愿的道:“也罢,孤便分出一半来,赐予爱卿、赵都宪……”
“殿下。”
孙绍宗再次拦住了他的话头,颇有些无奈的道:“臣的意思是,何不将这些礼物,分赐于礼部陈尚书、通政司吴通政、宗正院……”
他一连点出几个人名,太子初时还听的有些迷茫,渐渐的却回过味来,当下直喜的两眼放光。
最后忍不住一拳头擂在孙绍宗胸口,龇牙咧嘴的揉着手指头,赞道:“爱卿不愧是孤之子房,此计一出,看那些沽名钓誉的老匹夫,还怎么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却原来孙绍宗点出的这几位,都在名义上担任过太子的讲师,而且眼下也正身局要职。
现下太子大张旗鼓的,把徐辅仁送的礼物赐给这几人,就算他们心下再怎么不情愿,说不得也要亮出几句场面话。
不过……
这事儿心里知道就成,哪好当众嚷嚷出来?还以‘沽名钓誉老匹夫’称呼?
孙绍宗无奈的提醒道:“殿下慎言!”
太子这才警醒过来,当下把眼一眯,杀气腾腾的望向周遭的侍女,显然是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殿下。”
孙绍宗只好又进一步劝说:“越是这般时候越要谨言慎行殿下,您看咱们是不是……”
说着,往不远处的客厅指了指。
太子这才恍然,忙将孙绍宗请进客厅之中分宾主落座,只是等侍女奉上香茗之后,他倒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显然是亢奋劲儿过了,忍不住倦意上涌。
因觉得孙绍宗也不是外人,太子干脆瘫坐在椅子上,毫无形象咧嘴笑道:“原本只当孤这太子,是做一天少一天了,不曾想竟忽然得了如此强援,当真是天助我也!”
眼瞅着他这刚吸完大烟的架势,孙绍宗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面色一肃,拱手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子摆了摆手:“爱卿但说无妨。”
“殿下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
第829章 双妃【续】
【本来该起名福祸中篇,可实在不应景,下一章再用福祸标题吧。】
堆着梳妆台上的水银镜,将太子妃那一头青丝高高挽起,东宫女官邹轻云又伸手在妆匣里拨弄了几下,三根素白的手指便夹起一支钗头来,在那如云的髻鬟上比划着。
“换一只吧。”
太子妃摇了摇头:“这支忒也艳俗了些。”
“娘娘。”
邹轻云伏低了身子,将半张面孔挤进镜中,嘻嘻笑道:“往日里也还罢了,今儿您气色大好,便再艳的钗头也能压得住呢!”
只见那镜中两副面孔,虽都是白皙娇嫩的底子,可就算不仔细分辨,太子妃也明显胜出一筹。
她原本生的极为端正,一颦一笑尽显雍容大气,却也盖住了年轻妇人应有的妩媚。
可今儿镜中映出的容颜,不施脂粉便颊生红晕、未画眉目便脉脉含情,且又无端多出了三分慵懒、娇憨之态。
这一番怀情妩媚,与本来的雍容气度,原应是势同水火,然而此时映入镜中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刘禹锡的那首《赏牡丹》: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耳听得邹轻云啧啧赞叹,太子妃剪水也似的眸子,似有意无意的偏转到了床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颊上绯红更盛。
不过转瞬间,她脸上又浮起丝丝落寞,伸手将金珠翠玉凤求凰的钗头拨开,淡然道:“还是换成平日那几支吧。”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左右也不是要给谁瞧的。”
只这一句,便连邹轻云也跟着怅然起来,默默的换了套素净的头面,将那如云青丝装点起来。
太子妃又对镜略施薄粉,把那多出来的晕红压盖住,左右端详妥当了,正待同邹轻云去外面用饭,可身子起到一半,忽又僵住了。
目光往再次扫向床头,太子妃忽然吩咐道:“本宫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邹轻云虽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退出了卧室,顺势将房门重新带好。
太子妃又在梳妆台前坐了片刻,这才悄默声的反锁好房门,快步来到金丝楠木拔步床前。
就见她往褥子底下一番摸索,手上便多了件黑紫打底、蕾丝镂空、还缀着细碎玉片的贴身物件。
似是被那玉片上的光泽给刺到了,太子妃下意识的偏转了视线,眼底满是羞惭之色。
昨儿听闻孙绍宗,要登门转送徐阁老的礼物,太子妃也是辗转反侧几多思量。
开始想的自然是朝廷大势,可到了夜深人静孤冷之际,也不知怎的,那淤积了许久寂寞,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最后稀里糊涂的,从箱底翻出这久别的物事,惶恐着、亢奋着、压抑着、肆意着发泄了一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醒转,更不会显出那等慵懒妩媚之态。
也正因为起的晚了,她一时来不及将这物件重新放回原处,只好先暂且藏在褥子底下好在这初冬时节,褥子本就铺的极厚,倒也不怕露出端倪。
可太子妃到底心中难安,所以才会屏退了邹轻云,好趁机将‘心魔’重新镇压在柜底。
只是她好容易将那柜子清空,想要把那物件放在箱底的时候,指尖却莫名传来些许潮意。
太子妃手上的动作一滞,紧接着双颊涨的通红似血,便连涂上去的脂粉,也难以遮拦的住。
就这般羞窘愣怔了许久。
太子妃终于缓过神来,无奈的叹了口气,自盛放针线的簸箕里,翻出个银背小剪刀,对准那物件好一番比划。
这见不得人的东西,即便能悄悄洗干净,又哪敢拿出去晾晒?
说不得只得将它连与心中的妄念,一并剪个七零八碎,然后付之一炬,也免得日后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可说是这么说,那剪子比划来比划去,却迟迟的难以落下。
叩叩叩~
突然间,门外传来几声轻响,直唬的太子妃险些割破皓腕。
来不及多想,她急忙将那物件塞到柜底,又胡乱将东西填满了事。
“什么事?!”
虽说深吸了几口气,可心下的悸动又岂是轻易能平复的?
这一开口回应,竟是暗哑低沉,颤抖不已。
好在隔着屏风、门户,邹轻云在外面听得也不甚真切,只恭恭敬敬的禀报道:“娘娘,北静王妃来了,现如今正在花厅里候着。”
卫滢来了?
太子妃略略思索,便猜到她多半是奉了夫命,前来打探徐阁老送礼一事。
因这事关北静王一系尤其是右都御史赵荣亨的态度,倒不好不见。
故而太子妃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便在一众宫女的陪侍下,赶到了花厅之中。
与太子妃遮不住的娇媚相反,北静王妃卫滢近来显得清减了不少,说起话来也不是往日的利落,反而透着些有气无力。
虽说当初也曾闹过些不快,但这两年卫滢作为两家关系的纽带,时常登门造访,姐妹二人的关系非但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愈发的亲近了。
故而见她这般模样,太子妃忍不住关切道:“姐姐可是病了?瞧过太医没?”
“倒不是病了,只是……只是近来没什么食欲而已。”
这一番闪烁其词,自然惹得太子妃更是疑惑,正待半真半假的嗔怪几句,好迫的她实话实说。
卫滢却抢先岔开了话题:“我听说徐阁老此次进京,特地给太子殿下带了礼物,不知可是真的?”
听她问起正事儿,太子妃自不好在细究闲杂琐屑,忙也肃然道:“我也只是风闻此事,至于真假么……”
她转过头,向邹轻云问道:“去前面打听一下,看孙大人可曾登门。”
“回禀娘娘。”
邹轻云忙躬身道:“方才奴婢就得了消息,孙大人的确带着礼物登门了,现如今正与殿下在前厅议事。”
听说孙绍宗已然登门,太子妃思及昨晚那半梦半醒间的种种,脸上不觉又有些发烫,好在出门前补了些粉,倒不至于露出马脚。
她强自收敛了心头种种,转回头刚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却忽见卫滢脸色白的宣纸一般,全然不见半点血色,顿时惊道:“姐姐这是……”
“呕~!”
不等把话说完,卫滢便用帕子掩住口鼻,好一阵干呕。
却说她这次前来,乃是奉命探问徐阁老同太子的关系,哪曾想到又会撞见命里的魔星?
此时骤闻孙大人三字,当日情景立刻又浮现脑中,一时就觉唇齿间似是粘了什么秽物,引得胃中翻江倒海。
虽未曾吐出什么来,可那痛苦的模样,还是看的太子妃揪心不已,忙吩咐道:“快取些我常用的杏仁露来,帮卫姐姐压一压!”
不曾想那杏仁露端上来,卫滢如见蛇蝎一般,反而吐的更厉害了。
好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卫滢总算是止住了干呕,强笑着解释道:“娘娘莫怪,我……我最近肠胃有些不克化,总是……总是这般干呕,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太子妃听她这般说,脸上却忽然闪过些异色来,目光缓缓往下垂落,盯着卫滢那平摊的小腹,试探着问:“姐姐莫不是……怀了身孕?”
“不可能!”
这话一出,卫滢就似被谁在心窝上狠狠戳了一下,又气又急的跳将起来,断然否定道:“绝不可能!”
太子妃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唬了一跳,不觉有些莫名其妙,北静王膝下无子,若卫滢能怀上身孕,便是天大的喜事,她却怎得……
卫滢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于是着坐了回去,苦笑道:“娘娘莫怪,我方才……方才……”
一时之间,她哪里想得出合适的理由?
这欲言又止的,反倒愈发显得古怪起来。
好在这时候,一个宫女匆匆闯进来,替她化解了尴尬的局面但那宫女禀报的事情,却又让卫滢无所适从起来。
“娘娘!太子殿下同孙大人已经到了院门外,似是要在这里饮宴!”
这恶贼!
却怎得到哪里也避不开他?!
第830章 福、祸【下】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本以为今儿能搞个七八千,没想到只有五千。】
两刻钟前,太子府前厅。
听孙绍宗突然说出‘福祸相依’的言语,太子不由的一挺脊梁,谁知却未能挺直腰板,只得狼狈的抓住扶手借力,这才终于坐正身形。
他皱着眉头狐疑道:“爱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
见太子正襟危坐,孙绍宗便起身继续道:“徐阁老肯鼎力相助,对殿下自是极有裨益,然而以徐阁老在朝堂上的地位,如此大张旗鼓的表明态度,却也难免会为殿下引来猜忌,届时一旦有所疏失,定然大祸不远!”
这空口白牙的虚言恫吓,莫说换个精明强干的,哪怕是个混不吝的,也必然起不到什么效果。
但太子本就色厉内荏,近来又被废储另立的风声,吓成了惊弓之鸟。
此时只听闻‘大祸不远’四个字,就先慌了手脚,再顾不得什么皇图霸业,一叠声的顿足埋怨着:“这徐阁老也是的,悄悄给孤递个话不就成了?偏还大张旗鼓的把爱卿找去,弄得尽人皆知!”
也不知那徐辅仁看到他这副嘴脸,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过这对于孙绍宗而言,却不是坏事太子既然已经怂了,再劝他稳住发育不要浪,自然事半功倍。
“殿下慎言。”
孙绍宗拱手道:“徐阁老终归是拳拳之心,只想堂堂正正的维护殿下的储君之位,也并非是有意要险您于险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今殿下要做的,就是继续镇之以静、持身以正,万不可因局势变换而轻忽大意。”
“这孤自然省得。”
太子听他又是老话重提,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忍不住抱怨道:“可孤这么一直忍下去,难道就能保住储君之位不成?”
“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的住。”
孙绍宗摇了摇头,等到太子勃然大怒之际,才又补了句:“但若殿下轻举妄动,却一定保不住储位!”
太子顿时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重新瘫坐回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着闷气。
一时君臣二人都没了言语,唯有一股尿骚味,在客厅里弥漫开来方才太子跺脚的时候,八成又震动了括约肌。
好半天,眼见太子只顾颓废,竟完全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孙绍宗只得把准备好的后续言辞,主动吐露出来:“殿下,自古至今这储位之争,又岂有万全之策?为今之计,殿下能做的也只有‘持正、进孝’而已。”
这依旧是老生常谈,两年前或许管用,眼下却难以让太子重新振作。
故而孙绍宗又继续道:“持正也不必多说了,这进孝么臣听说帝后不睦,殿下身为人子,自该勉力弥补,使陛下后顾无忧,令殿下有所依仗。”
听到这里,太子终于有了些反应,就听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烦恼道:“你以为母后没替孤美言么?可正因如此,她才与父皇生分了!”
“殿下误会了。”
孙绍宗摇头道:“臣并没有寄望于,皇后娘娘能扭转陛下的心意,甚至臣还希望娘娘日后无论在明里暗里,都不要再涉及皇储之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必然瞒不过陛下,故而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哈!”
太子嗤笑一声,卷着袖子不耐烦道:“既然母后什么都做不得,劝和她与父皇,对孤又有什么益处?”
果真是天家无骨肉。
劝自家爹娘和好,还要先盘算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孙绍宗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解释道:“陛下与皇后恩爱逾三十余载,情分岂是旁人可比?”
“娘娘若顺子而逆夫,陛下自也能摒弃这夫妻之情不顾;娘娘若摆出秉正不妒的态度,陛下又如何能全然不顾夫妻之情?”
“只要陛下心存犹疑,徐阁老与臣等,自也就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可以伺机为殿下奔走。”
太子听到这里,顿时忘了方才的不耐,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来,上前拉着孙绍宗的胳膊道:“爱卿果然足智多谋,却不知可还有什么妙计,要传授与孤?!”
“这个么。”
孙绍宗假做思虑了片刻,又拱手道:“殿下持身以正的同时,若能在士林、民生上有所建树,对稳固储位必然大有好处。”
太子闻言一愣,诧异道:“爱卿方才不是说,让孤镇之以静么?这怎得又要孤有所建树?”
“臣说的镇之以静,并非无所作为,而是不可妄为因此两者大可并行不驳。”
太子依旧有些迷糊,不过他也懒得管这许多,把袖子一甩道:“也罢,爱卿只需告诉孤该如何施为便可。”
“这……”
孙绍宗又装出迟疑的样子,最后摇头道:“臣还未曾想好,殿下不妨召集国舅爷、赵御史等人,一同参详个稳妥之策。”
真要说起来,孙绍宗也不是没有现成的主意,只是凡事不可做绝,总也要给旁人一些展现自我的机会。
太子哪知这其中的弯弯绕,听他说一时没有主意,顿时有些失望起来。
好在召集众人议事,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故而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哈哈笑道:“不管怎么说,今儿都是个好日子,爱卿且随我去后院花厅,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说着,又与孙绍宗携手出了客厅。
说实话,孙绍宗是真不愿与他亲近,好在出门之后,那股尿臊味也散去不少,好歹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
却说君臣二人,一路谈笑着到了后院花厅,刚跨过院门,就见里面涌出一群莺莺燕燕,为首的正是太子妃与北静王妃。
远远的,就见太子妃宫裙外,还缠了条明黄色的披帛,行进间当真飘飘若仙。
而旁边的长腿王妃,却一该往日的飒爽,面色苍白、目中含怨,唯‘病娇’二字可以形容。
却说眼见已然躲不开了,太子妃也只好领着卫滢上前参见太子。
及到近前,那长腿王妃忽然嗅到一股尿臊味,当下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却引得太子怒目相向。
显然,这位对于自己身上的味道,也是心知肚明的。
太子妃见状,忙替长腿王妃解释道:“殿下莫怪,卫姐姐近来身子不适,方才在花厅里就曾呕吐过。”
太子这才稍稍受了恼怒,不过看向卫滢的目光,却愈发的古怪了。
等到四人错开了,君臣两个进到花厅之中,太子忽然皱眉道:“那北静王妃莫非也怀了身孕?”
孙绍宗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敢告诉他?
好在太子也并不指望他回答,面色阴沉的坐到了上首,又喃喃道:“水溶倒真是好福气!”
这酸溜溜的充满了怨气,一听就知道又触及了他的痛处。
孙绍宗忙提醒道:“殿下,那赵御史可是北静王的人,您莫要因小失大……”
“孤明白。”
太子点了点头,又直言不讳的道:“不过他别以为假装亲近孤,就能免去与牛家勾结的罪责!”
说着,又意味深长的嘿笑道:“孤当日对爱卿的许诺,可也一直还记在心里。”
他这说的许诺,自然是登基之后,就将长腿王妃交由孙绍宗处置。
可孙绍宗却哪还用得着他帮忙?
那长腿王妃真要是怀了身孕,还说不准是谁的呢!
第831章 夜宿禁中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臂弯里躺了两具赤条条、滑腻腻的身子,孙绍宗习惯性的往怀里带了带,顺手就攀上了制高点。
宿醉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的思绪明显迟滞了不少,以至于肆意了许久,脑海中才忽然闪出些疑惑来。
怀里这两个女人明明也已经醒了,怎的就没人起身,给自己弄碗醒酒汤什么的?
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几转,孙绍宗忽的悚然惊醒,急忙睁开眼睛望向了身侧,夜色茫茫中,一张娇俏却又陌生的面孔,登时映入眼底。
果然是……
孙绍宗的目光又稍稍上移,就见女子头顶的发髻,虽然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可依稀还是能辨别出是妇人装扮。
啧~
不曾想之前在北静王府躲过了一劫,这‘清白之躯’终究还是葬送在了太子府。
约么是脑子还不够清醒,孙绍竟宗恬不知耻的,给自己贴上了‘清白’标签,随即又努力回忆着,自己究竟是怎么夜宿东宫的。
记得最初在花厅吃酒时,虽然太子不住的劝酒,他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清醒。
后来怎么就喝断片了呢?
孙绍宗努力的回忆了许久,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人名来:义忠亲王!
打从两年前南下平叛以来,孙绍宗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毕竟对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朝中禁忌,后来死的又是稀里糊涂,众人心下或许多有揣测,却绝少有人敢于议论。
不过昨儿太子喝的半醉之后,却主动提起了义忠亲王!
而更稀奇的是,谈及义忠亲王昔日种种,这厮竟颇有吹捧赞赏的意思。
当时孙绍宗都不知道,该对他报以什么样的表情了,当初要不是他将自家伯父的宠妾掠来,关在地牢里反复折辱,又怎么会闹出断根的悲剧?
现在可倒好,他竟又念起义忠亲王的好处来了!
当然,义忠亲王也的确是留下不少好处。
他虽然在储位之争上败给了土著弟弟,甚至还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当初在朝野间造成的那些改变,却并未被完全抹杀。
时至如今,义忠亲王搞出的种种‘发明创造’,已然深入了大周百姓的衣食住行。
单从传播后世文明科技的角度来说,他其实称得上是一名不辱使命的穿越者。
至少比孙绍宗称职多了。
当然,这也是广德帝有足够的胸襟与眼光,虽将义忠亲王视为生死大敌,却对其曾经主持的善政萧规曹随。
若非登基之初,受制于太上皇掣肘,说不得早有中兴之兆。
只可惜近来执着于皇嗣,又痴迷玄修之道,反不如当初天有二日时,来的勤政睿智了。
书归正传。
原本听太子吹捧义忠亲王,孙绍宗还当他改了性子呢,后才渐渐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忏悔当日所为,更不是在怀念义忠亲王的好处。
这般惺惺作态,完全是畏惧心理在作祟太子认为义忠亲王并没有死,而是白日飞升、成仙得道了。
这货当时肯定是喝高了!
按照大周民间的普世价值观,但凡能成仙得道的主儿,都是有大功德、大毅力的伟光正角色。
同理推证,与其为敌的当今陛下,岂不就成了反面人物?
若不是喝高了,他哪敢说出这等无君无父的话来?
可孙绍宗却又不敢把这话,单纯当成是太子的醉话。
义忠亲王死后不久,备受宠信的戴权戴公公,就被打发去了皇陵驻守。
而太上皇、皇帝、忠顺王父子散人,也都是自那之后,开始宠信方外之士,希图成仙得道、长生不老。
再加上太子如今又说的言之凿凿……
难道说,这大周朝真要从现实主义,往魔幻主义发展了?
不!
就算是白日飞升,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坐了神仙,或许是某种未来黑科技,又或许是外星人所为。
这脑洞大开之余,孙绍宗一时竟也忘了要控制酒量,最后喝的酩酊大醉。
等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同两个陌生的女人,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话说,当时自己应该没和太子说什么出格的话吧?
孙绍宗努力回想着,脑中却是一阵抽疼,下意识的擎起拳头刚捶了两下,一只小手就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搭在他额头轻轻掐弄着。
得~
这又忘了自己是在装睡了。
孙绍宗心下暗叹一声,忽的坐直了身子,茫然四顾之后,诧异道:“这……这是何处?”
两侧的呼吸声顿时粗重起来,却又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孙绍宗一脸迷茫的,打量了身边的两个妇人,迟疑道:“你们……你们又是何人?”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
但孙绍宗的目光,却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影影绰绰间,将她们的羞惭与惶恐映入眼底。
看她们应该是头回做此营生,而不像水溶府上那些,名为姬妾实则与娼妇无异。
这个发现,让孙绍宗的心情莫名好转了些。
但该演的却还要继续演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惊呼起来:“这……我这莫不是太子府!”
说着,探手抓过床头的衣裳,胡乱往身上披着,嘴里急道:“罪过、罪过!你二人都是太子府的宫女吧?却怎么敢……”
“孙大人。”
忽的,左侧的女子忽然幽幽道:“我们姐妹正是奉了太子之命服侍您。”
“这……”
孙绍宗的动作一滞,盯着那女人打量了好半晌,终于犹犹豫豫躺了回去,叹息道:“既是殿下所赐,做臣子也只能愧领了。”
说着,便试探着将两女重新拢在怀中,等了片刻,见她们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便心安理得的肆意起来。
…………
第二天清晨。
孙绍宗在真正的宫女引导下,步出昨夜安眠的小院,忽的心有所感,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左前方,就见阁楼的阳台上,有个锦帽貂裘的身影一晃而逝。
那……
好像是太子妃吧?
“孙大人,殿下正在前面候着呢。”
“喔。”
孙绍宗刚一驻足,前面的宫女就催促起来,他也没时间多想什么,急忙紧赶几步,随着那宫女到了昨日饮酒的花厅之中。
太子虽然顶了俩黑眼圈,可瞧着倒是神清气爽,随手挥退了引路的宫女,嘿嘿笑道:“爱卿昨日睡的可还踏实?”
孙绍宗挤出些尴尬,闪烁其词的道:“还……还算踏实。”
“哈哈!”
太子哈哈一笑,又促狭的挤眉弄眼:“那两个女子,你可还满意?”
“这……”
孙绍宗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支吾道:“殿下府上的宫女,都是千挑万选的,自然……”
“宫女?哈哈!”
太子又是哈哈一笑:“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宫女,昔年在孤身边也曾得过封赏。”
“什么?!”
孙绍宗当即‘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道:“臣死罪、臣死罪!”
太子看着他那惶恐的模样,脸上闪过些得意之色,随即才上前搀扶,口中笑道:“爱卿何必如此,你我君臣如同一体,区区几个女子又算的什么?”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孤日后若能顺利登基,宫中佳丽又岂是这二人可比。”
我勒个去!
这难不成是在许诺,等他如愿登基以后,自己就可以夜宿禁中了?!
第832章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娘娘。”
邹轻云躬身一礼,再抬头时,却见太子妃神情恍惚,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得有提高音量呼唤了一声:“娘娘!”
太子妃这才晃过神来,忙端正了身子问道:“孙大人可是走了?”
“殿下亲自送出府门的。”
邹轻云说着,上前将太子妃身旁的茶碗续满了,狐疑的四下扫量了急眼,纳闷道:“那两个小蹄子呢?怎得也不知道在旁边伺候着?”
“是我打发她们,去请刘昭仪和王才人了。”
太子妃淡淡的回了一句,邹轻云却立刻拧起了眉头,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今儿一早,太子妃居高临下朝那院子张望时,她就已经猜到,娘娘这肯定又是要以德报怨了。
事到如今,自己再怎么劝说怕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现在太子殿下身边,也早没了那两个贱婢施展的余地,不怕她们再像当初那样持宠生娇。
“娘娘!”
便在此时,两个宫女自外面走了进来,施礼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指望着对方主动开口。
邹轻云见状,刚压下去的不快,登时又从心底翻腾出来,抢在太子妃面前呵斥道:“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作什么妖?说!是不是那两个小……”
一时口快,险些把‘贱人’二字吐出来,她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改口道:“你们不是奉命去请刘昭仪、王才人了么,怎得不见她们二人的踪影?”
“这……”
两个宫女又对视了一眼,却仍是支支吾吾的,脸色也渐渐涨红。
邹轻云眼见如此,就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当下转回身,压着嗓子抱怨道:“娘娘虽然一贯的仁慈大度,可也得先分清楚是人是鬼才成!这刚有了转机,就不把您的吩咐放在眼里,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太子妃对这番话,却只是微笑不语。
那刘昭仪、王才人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吹枕头风罢了。
莫说孙绍宗没胆子,把两个有封号的嫔妃弄回家中,就算真领回去,她们两个在孙绍宗耳边说些什么,难带还能影响到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她心头忽然一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莫名有些发烫。
为了掩饰尴尬,太子妃忙扬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还不如实道来!”
两个宫女听娘娘喝问,这才你一句我一句的道:“娘娘容禀,我们两个到了那院里,刘昭仪和王才人还没起呢。”
“都说是身子不便,初时我们还不信,只当是故意拿乔。”
“后来瞧着的确是受了些创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她们怕一时半刻未必能赶得过来,我们就先回来禀报,也免得娘娘着急。”
一番话说完,堂屋里竟是针落可闻。
而太子妃的脸上潮红,也早已遮拦不住,好在旁边邹轻云也臊的不轻,倒不显得怎么扎眼。
就这般,主仆四个面面相觑,又都有些神游物外,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却说孙绍宗离开太子府之后,一路念着太子的许诺,竟是恍惚不已。
等马车停住,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家府里,而不是大理寺衙门。
得~
今儿又迟到了。
再这么下去,怕真就要坐实尸餐素位的名头。
可既然已经迟到了,他也就懒得再急急忙忙赶奔府衙,干脆回到后院,由香菱和晴雯伺候着洗了个澡,又里里外外的换了一身衣服。
等拾掇整齐了,正待重新出发赶往衙门,忽听前面来报,说是府上连着接了两份讣告,一份给尤姨娘母女,一份给大太太贾迎春,内容却都是一样的:
宁国府的老太爷贾敬死了。
这贾敬是宁国府大老爷贾珍的亲爹,论辈分同贾赦、贾政是堂兄弟,年纪却要大了十几岁。
当初这贾敬也是考中过进士的,后来痴迷于炼道成仙,又不耐烦俗世的纷扰,就干脆搬去城外玄真观做了道士。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辞。
孙绍宗当初守护河堤的时候,也曾在玄真观见过贾敬,那时瞧着这位老先生,可不像是个清静无为的人。
其实要按照红楼梦原著,这贾敬合该还有半年的寿命,直到明年夏天才身死道消。
可这两年随着广德帝日益信重方士,那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就跟狗尿苔似的起了一茬又一茬。
而烧制金丹的方子,也无端又多出了十来种,效果一个比一个说的玄乎,常人分辨不出真假,未必就敢轻易尝试。
那贾敬却是个痴迷的,真可谓来者不拒,每日里也不知吞下多少铅汞,他能苟延残喘至今,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了。
闲话少说。
却说孙绍宗得知究竟,忙又去尤二姐屋里,换了身素净的便服。
毕竟不管是从尤二姐这里论起,还是从大嫂贾迎春那头抡起,两家也都能攀上亲戚。
现如今大哥又不在京城,于情于理,他都该陪着贾迎春和尤二姐,去宁国府走上一遭。
当然了,孙绍宗这回去宁国府,除了吊祭贾敬之外,也还揣着别的心思这都回来一个多月了,几番阴差阳错之下,竟到现在也没见过尤氏生的儿子。
此番前去吊丧,顺便瞧瞧便宜儿子长什么模样,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果然不出所料。
他这里刚换好了素服,贾迎春就派鸳鸯过来,问他今日可曾有闲。
孙绍宗立刻找来赵仲基,让他循例做好准备。
于是府里置下了元宝蜡烛、挽联纸钱、三牲祭品、并九九八十一挂万响爆竹,由八骑豪奴前面呼应,居中马车六驾、板车三辆,又有健仆挑着簪白花的担子,一路浩浩荡荡赶奔宁国府而去。
路上无话。
到了宁国府门外,却见无数车马大起长龙,怕比之当初德妃探亲时,还要热闹上几分。
孙绍宗心下便有些狐疑,宁国府现如今早已势衰,几乎全仗着荣国府帮衬扶持,却怎的每次办丧事,都搞得如此风风火火?
上回那什么秦可卿的丧事,据传是因为牛家想趁机整合勋贵势力,所以才闹的沸沸扬扬。
那眼下又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是因为贾元春的缘故,所以大家伙都爱屋及乌?
可这弯弯绕,也绕的有点远了吧?
正挑着窗帘,向外张望着,彩霞忽然自后面赶了过来,隔着窗子传话道:“二爷,姨娘想请您过去说话,不知方不方便?”
那车里除了尤二姐之外,还有她那见钱眼开的母亲,所以孙绍宗才没有跟她同车而行。
此时忽然来请,也不知为了什么。
左右瞧这架势,一时也挤不进去若只孙绍宗自己,倒可以下车步行,但贾迎春、尤二姐却不怎么方便。
即便宁国府得了通禀,派人想法子辗转腾挪,也需要一定时间。
故而孙绍宗便下了马车,大步流星的到了第三辆马车前。
原本是想到车上说话的,不曾想彩霞却站在马车旁,挡住了登车去路。
孙绍宗正有些纳闷,忽见那车联一跳,露出张妩媚入骨的面孔,娇声道:“小妹见过姐夫。”
却原来尤三姐也在这车上。
孙绍宗不由奇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看到柳贤弟?”
“差不多在这里等了两刻钟吧。”
尤三姐无奈道:“相公等的不耐,就去荣国府拜会国舅爷了,我方才听说母亲和姐姐到了,便也独自寻了过来。”
孙绍宗听完心下恍然之余,却又不由得皱起眉头,不悦道:“他们府上怎得如此怠慢?让你们在这里等了两刻钟,也不曾遣人过来引领伺候着?”
即便来吊丧的人不少,可亲戚总该额外照应着,尤其柳湘莲从名义上来说,也比自己与宁国府的关系更为亲近毕竟自己娶尤二姐是做妾,而尤三姐却是明媒正娶。
尤三姐明显也不甚高兴,可她现如今身为人妇,早不似小姑独处时那般肆意,故而还是笑着替宁国府遮拦道:“许是太忙了,一时顾不上。”
正说着,就听前面一阵人嘶马鸣,紧接着两个宁国府的奴才,在柳湘莲唯一的家仆指引下,披荆斩棘似的挤了过来。
到了近前,三人都忙斜肩谄媚的,上前向孙绍宗见礼。
孙绍宗也懒得同他们客套,直接喝问道:“怎么这时候才迎出来?”
“孙大人息怒!”
宁国府的奴才忙分说道:“方才我们太太眼瞧着支应不过来,亲自往西府里搬请援兵去了,刚刚回到府里,听说三小姐夫妇在外面,就急着让咱们来请呢。”
原来如此。
孙绍宗这才释然,不过转念一想,又疑惑起来:“你家太太方才不在,难道珍大哥和蓉哥儿也不在府上?”
“,别提了!”
那奴才哭丧着脸道:“这眼见就快到年底了,我们老爷今年兴致不错,干脆带着两位爷去了南边儿采买年货,谁曾想刚走了六七日,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抬手一指隔壁的荣国府,道:“依着我们太太的意思,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旁人不好失了礼数,咱们自家亲戚倒不妨从那大观园绕上一绕。”
按时下的规矩,亲戚上门吊丧,是该从正门通名而入的。
但看眼下这乱纷纷的局面,真要在大门口等着,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故而孙绍宗同贾迎春商量了一番,就从大观园里绕道,走后门进了宁国府。
第833章 病的齐齐整整
说是从大观园外廊绕路。
可别人也还罢了,贾迎春既然到了娘家,岂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再加上尤三姐执意要等柳湘莲一起。
孙绍宗干脆也就把她们母女三人,交托给贾迎春带着,自己径往贾宝玉的里,去寻柳湘莲作伴。
他既是老客,又是姻亲,自无需那守门的婆子引路,独自信马由缰的过了石桥,老远就瞧见半丘枫叶,正随着寒风簌簌而舞,恍如有谁正举火烧天一般。
这景致,对比外面的纷乱喧扰,真乃是天壤之别,连孙绍宗这等粗人,都忍不住改变路径,到那山坡下仔细瞻仰起来。
兴致尽了,待要重新上路时,却见枫林里婷婷袅袅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不是别个,却正是栊翠庵的妙玉尼姑。
孙绍宗心下一动,顿时又停住了脚步,只等着妙玉走到近前。
却说那妙玉挎着一竹篮枫叶,原正默默前行,冷不丁瞧见前面那魁梧的神行,脚下当即就是一个磕绊。
等到重新站稳了脚跟,盯着孙绍宗凝目半晌,她又摇头叹息了一声,竟直接改道绕行而去。
原本孙绍宗候在山坡下,是想着劝说妙玉,趁着京中崇道排佛的当口,干脆离了这是非之地。
此时见她刻意避开自己,心下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继而又恍然大悟这假尼姑之所以避开自己,恐怕是为了邢岫烟的事。
罢了~
本也就是想顺嘴提一嗓子,她既然错过了这个缘法,孙绍宗自也不会上赶着去指点迷津。
故而孙绍宗也便自顾自的转身,与妙玉背向而行。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远,身后忽又传来了呼喊声。
初时孙绍宗只以为是妙玉改了主意,又重新追了过来,便有意要晾她一晾,只做充耳不闻的加快了脚步。
可后来却听着动静有些不对,狐疑的回头望去,却见后面赶上来的女子并非妙玉,而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袭人。
孙绍宗立刻停住了脚步,等袭人快步赶上,便调侃道:“你不在宝兄弟身边拴着,却独自一人在此作甚?”
袭人把左臂挎着的竹篮往前一递,满脸无奈的道:“还不是那冤家,前儿瞧着四姑娘【惜春】用枫叶作画,觉得甚是雅致,就吵着要学上一学结果临了他却来不得,反让我在那林子挨冷受冻。”
嘴里抱怨着,那眉眼间的甜意,却是化不开的浓密。
孙绍宗无语的翻了个白眼,顺势向着妙玉离开的方向一扬下巴:“不是说你们府上,也要把尼姑庵改成道观么?这瞧着悠闲自在的,莫非只是谣言?”
那小丘不大,袭人自然也撞见了妙玉和几个小尼姑,只是她这等圆滑世故的奴婢,一向入不得妙玉法眼,两下里没几句话就陷入了尴尬。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等到妙玉等人走后,才独自一人出了枫林。
此时听孙绍宗问起来,袭人便笑道:“可不就是谣言么,我们府上老祖宗最是虔诚信佛,有她老人家在上面震着,谁敢干这毁庙谤僧的勾当?”
这倒和孙绍宗当初预料的差不多。
左右也已经错过了,听这意思约莫也劝不动妙玉,孙绍宗干脆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随袭人一起赶奔。
刚进院门,就见贾宝玉、柳湘莲正在西南角的六角亭里,拿草料逗弄几只梅花鹿。
“我的爷!”
孙绍宗还没说什么,旁边袭人已经叫了起来:“这几头畜生没轻没重的,上回才刚弄坏了老祖宗赏的衣裳,这怎的又招惹上它们了?”
说着,又跺脚埋怨秋纹、碧月,不该纵容宝玉胡来。
孙绍宗自不理会这些,往那亭子凑了几步,扬声道:“外面都闹成那副样子,你们两个倒是逍遥自在的紧!”
“孙二哥!”
“二哥!”
亭子里二人见是他来了,忙都丢开苜蓿豆粕做的饼子,大步流星的迎了出来。
而后面几只梅花鹿见亭子里没了主人,顿时一拥而上,把头探进料筒里争抢起来。
却说三人凑到一处,柳湘莲就先笑道:“二哥可是冤枉我了,我来找宝兄弟,原是想指着他的面子,能早些进门吊丧来着,谁曾想前脚刚到这,后脚他就病倒了。”
病倒了?
孙绍宗仔细端详了贾宝玉两眼,发现这小子红光满面的,全然没有一丝病容,正疑惑的要探问个究竟。
却听贾宝玉叹了口气,无奈道:“二哥,这事儿咱们进屋再说吧。”
说着,将两人请进了堂屋,先让袭人打了水来,同柳湘莲净手,又命秋纹等端了点心、沏好贡茶待客。
等到三人分宾主落座,贾宝玉又是一声叹息,旁边柳湘莲却是嘿嘿直笑。
却原来柳湘莲刚到里,还不等同贾宝玉寒暄完,王夫人就派了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让贾宝玉安心养病,不必急着去东府添乱。
莫说是柳湘莲了,连贾宝玉听了这话都是莫名其妙他几时病了?
后来把那丫鬟叫进来,仔细盘问了一番,才知是东府的尤大奶奶,因实在独力难支,所以只好求到了西府这边儿。
她首先求助的,自然是现如今西府名义上的顶梁柱贾赦。
结果贾赦立刻称病不出,顺带给儿子也补了个在外养病的名头。
尤氏只得又求到了王夫人面前,希望好歹把宝玉借给自己使使。
可王夫人见大房推的干净,又觉得宁国府那边儿热闹的,实在是有些异乎寻常,生怕自家宝贝儿子去了,再有什么闪失,故而也忙给贾宝玉挂了病号。
再加上早就称病不出的王熙凤、李纨,这一家人倒也离齐齐整整不远了。
“平日里我们府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的,珍大嫂子从无半句推脱,这回宁国府这么大的事儿,倒叫她处处碰壁……”
宝玉说着,愈发举得有愧,却不敢违逆了母命,直得闷着茶水长吁短叹。
虽说没有担当,是这府上众人的通病,但平常遇见亲戚家的红白家事,倒也还不至于如此退缩。
现如今只怕是因为皇储之争,才闹得有些杯弓蛇影了。
孙绍宗虽猜出了七八,却也懒得点破这其中的弯弯绕,当即叮嘱宝玉好生‘养病’,自己先带着柳湘莲,先去宁国府走上一早。
“二哥,中午就我这儿用饭吧。”
宝玉一边往外送,一边忙不迭的道:“我让人早点准备下酒菜,咱们三个好生喝上几杯。”
他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尤氏,可对于贾敬之死显然没什么触动。
这也正常,虽然顶着亲戚的名头,可那贾敬在城外修玄练道十余载,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更遑论是来荣国府了。
记性差些的,都未必能记住他的嘴脸,更何谈什么血脉亲情?
却说孙绍宗与柳湘莲出了,柳湘莲一路上几次欲言又止,眼见已经到了前院,也还没能说出整话来。
“怎么?”
孙绍宗斜了她一眼,哂道:“这才做了几天书呆子,就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柳湘莲讪讪一笑,口中支吾着:“二哥,我……”
“行了。”
孙绍宗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吞吞吐吐:“当我缺不了你是怎的?这几天我已经物色好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精通刑名律令,又在官场上打滚多年,只要是肯尽心辅佐,一个顶你三个用都是少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
柳湘莲这人做事全凭性情,时常想起一出是一出,可事后却也极少后悔。
不过这次先央着孙绍宗做了师爷,没半个月又辞了差事,心中却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早就想着再郑重赔个不是,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此时听说孙绍宗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替代者,当下心头去了块大石头,那嘴皮子也跟着利索起来,比手画脚的,说了许多近日来的稀罕事。
这其中倒有大半,同蒋玉菡新起的班子脱不开关系。
什么蒋玉菡怎么挖墙脚,迅速建立了骨干班底;什么贾琏学戏不过几日,就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天分……
“依着琪官的说法,若非琏二哥不是这行当的,他都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不曾想贾琏还有这天赋。
看来以后就算荣国府落败了,他靠唱戏也一样能活。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贾赦那宅子的后门。
原本也没必要进去,可贾赦既然称病,孙绍宗作为姻亲晚辈,总也要去探视一番。
又因柳湘莲对那贾赦十分厌恶,故而便执意留在外面,由着孙绍宗独自前往。
孙绍宗撇下他之后,在家仆的带领下,到了某处偏厅稍候,等了半晌不见贾赦出来,却听得回廊下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他疑惑的探头向外张望,就见贾迎春打头,后面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尤二姐、尤三姐等人,俱都是素服装扮、个顶个明艳动人。
眼见到了左近,贾迎春领着尤二姐脱离了众姐妹,在那厅门口盈盈一礼道:“二郎莫怪,家父这病受不得风,故而只传出话来,让我代他谢过二郎。”
这病装的,倒是比贾宝玉敬业多了。
孙绍宗随口‘关心’了几句病情,叔嫂二人这才一起出了花厅。
因是通家的姻亲,过会儿又要一起去东府吊丧,故而那些莺莺燕燕们也都没有回避,齐都上前见礼。
孙绍宗正晃的眼花缭乱,回廊里忽又有人扬声道:“都准备妥当没?妥当了就赶紧走吧!”
这粗声恶气的,不像是去吊丧,倒像是去砸场子的。
孙绍宗循声望去,就见邢夫人正阴沉着脸,同尤老娘站在一处,发现自己望过去,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便又恢复了原本的死人脸。
这是怎得了?
因为向来出手大方,每回孙绍宗来,这邢夫人可都是笑容可掬,今儿这副嘴脸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爷。”
这时尤二姐适时的凑上来,悄声道:“方才邢老夫人逼问大太太,南边儿的木材生意,是不是她同这府上二奶奶一起做的,还追问究竟赚了多少银子咱家大太太却半句不肯透露。”
原来如此。
这夫妇二人,当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
第834章 治丧骂槐
一刻钟后,宁国府后院花厅。
“可不敢再耽搁下去,这老老少少病了一堆,说不得是生了什么时疫!婶婶回府以后,记得赶紧请太医瞧瞧!”
在外面听到尤氏那看似‘情深意切’,实则夹枪带棒的言语,孙绍宗不由的哑然失笑。
果然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她这任人捏圆搓扁的主儿,今儿几次三番碰壁之后,也终于动了火气。
当然,这也是因为膝下有子,比当初多了底气的缘故。
不过……
那邢夫人却当真有些古怪。
原本听了尤二姐的话,孙绍宗只以为她是在恼怒贾迎春的态度,进而迁怒到了自己头上。
可这一路之上,瞧着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与其说是在同谁斗气,倒不如说是有些神思不属,几次若非身旁的丫鬟提醒,都险些撞到了拐角的栏杆上。
此时面对尤氏的冷嘲热讽,也是有气无力的,全然没有半分要反击的意思。
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绍宗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所以为然来,后来忽的晃过神来,自己这么关注一个老太婆作甚?
一阵哑然失笑,便再也懒得多想什么,只同柳湘莲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
却说过不多时,就见尤氏被两个妹妹的搀扶着走了出来。
就见她用一条白布紧紧束住发髻,左耳后面又扎着两长三短,三支素白的簪花,简单、朴素,却衬的那一头青色如云似瀑。
略显散乱的刘海,那巴掌大的面孔素颜朝天,毫无阻隔的透着楚楚动人。
而那宽大单薄的麻衣、素服,也愈发献出了她娇小的身姿。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
孙绍宗暗赞一声,视线却落在了三人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奶娘的牵引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只一眼,孙绍宗就确定了:这肯定是他的种!
就宁国府那一群被酒色掏空了的废柴,哪生的出这么虎实的娃儿?
“苕【shao】哥儿,快来见过两位姑父!”
眼见孙绍宗看向儿子,尤氏甩脱了尤三姐的搀扶,将儿子拉到两人近前。
小家伙倒也不怯场,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父,就仰着头打量孙绍宗,约莫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魁梧的男子。
孙绍宗也正低头与他对视,旁边尤三姐却找了个由头,悄默声把柳湘莲拉到了角落里。
这时尤氏伏低了身子,柔声对儿子道:“苕哥儿,外面冷,你先和奶娘去里面,陪着奶奶、姑姑们说话可好?”
小家伙还有些不太情愿,不过被奶娘哄了几句,也就乖乖被抱走了。
于是这院子当中,就余下孙绍宗与尤氏、尤二姐三人。
虽说屋内和院子角落里,也都站了人,可此时风声不小,只要压着嗓子说话,倒也不怕被谁听了去。
四目相对,尤氏又是掩不住的欣喜,又是满腔的幽怨,却不敢与孙绍宗过于亲近,于是一边低垂眼帘,一边幽幽道:“不曾想再与孙大人相见,竟会是在这等场合。”
说完,竟一时五味杂陈没了言语。
旁边尤二姐见状,急忙搡了她一把,连声催促道:“姐姐,眼下可耽搁不得,还是先把正事儿说清楚吧!”
尤氏这才恍然,忽的盈盈一拜道:“现如今那父子两个都不在家中,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支应不下这么大的场面,烦请孙大人看在二姐和苕哥儿的情分上,出面帮我主持一二。”
原来是想央自己主持丧事。
这活儿孙绍宗还真没干过。
不过她都把儿子搬出来了,孙绍宗又哪好拒绝?
当下忙把柳湘莲喊了过来,两个连襟彼此分派好差事,又将府上的管事一一喊来辨认。
若换成旁人,即便是挂了连襟的名头,这骤然间主持宁国府的丧葬大事,怕也难以服众。
但孙绍宗眼下是什么名望?
更别说还是实打实的四品高官!
一路顺风顺水的,即便想找个杀鸡儆猴的刺头,都无处下手。
既如此,孙绍宗自然更懒得客气,当下喧宾夺主,给他们一一铺排了差事。
至于门前那最棘手的次序问题,则是由他带着府上的大管事同二十几名家丁,亲自出面整治。
这宁国府门外乱归乱、闹归闹,真论起繁杂来,又如何比得上当年的千叟宴?
由孙绍宗这般‘干才’,抽丝剥茧的一番梳拢,局面顿时大为改观。
不过在梳理门前秩序的同时,孙绍宗也发现来的客人里,勋贵只占了极少一部分,甚至连武将也不多见,反倒是文臣来了不少。
这就古怪了。
虽说文臣之中,少不了溜须拍马之辈,就算有几个见风使舵的,趁机跑来拍拍荣宁二府的马屁,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可大多数文人还是要脸面的。
这上赶着跪舔的事儿,不是做不出来,可至少也不至于做的如此明显。
难道说……
这里面另有乾坤?
正狐疑着,柳湘莲忽然独自一人找了过来,那脸色是说不出的凝重。
孙绍见状宗心下一紧,随即忙压着嗓子问:“怎么,里面难道出事儿了?”
柳湘莲也哑着嗓子道:“二哥,这些人怕不是来吊丧的,而是来指桑骂槐的!”
“什么意思?”
“那挽联、祭词里,多有针对道士方士的,有些激烈的,干脆直斥方士误国害民!”
误国害民?
孙绍宗的脸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吩咐那大管事在外面值守,带着柳湘莲大步流星的到了居中的灵堂前。
此时尤氏正领着儿媳妇胡氏,跪坐在灵堂两侧的草席上,挤着眼泪听某个中年文士,抑扬顿挫的念着祭文。
孙绍宗在门外听了片刻,发现那文士先把贾敬捧的极高,又表示若非被虚无缥缈的仙道耽搁,他眼下应该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然后顺着这话头,就开始引经据典的痛骂方士祸国殃民。
果然是指桑骂槐!
而且这骂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当今陛下!
孙绍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怪不得近些日子里,南北道门在京城里争的乌烟瘴气,偏朝中那些孔孟门徒,全都偃旗息鼓没有半点反应。
感情人家是在憋大招呢!
也是倒霉催的,他们憋出来的大招,还偏偏被自己给赶上了!
这一**的非议中央,怕是早晚要传到广德帝面前,届时自己这出面维持秩序的,要说与他们全然没有干系,谁肯相信?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阻止文臣们的行动,否则日后在朝堂上,怕是非举目皆敌不可。
而且得罪了这些掌控舆论的士林魁首,就连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都未必能保得住。
罢了~
眼下也只能装糊涂,然后尽量把自己摘出去了。
想到这里,他风风火火的绕到了后院,也不管薛宝钗、林黛玉等人都在,扯过尤二姐好一通耳语。
尤二姐得了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忙扯上自家老娘,急急往前院赶。
孙绍宗原也要去外面候着,却被贾探春给拦了下来。
“孙家二哥,可是前面出了什么纰漏?要不要我们回去,知会老祖宗一声?”
被她这一问,孙绍宗才发现满屋子莺莺燕燕,都在好奇的打量自己。
孙绍宗摇头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能管诸位妹妹若没什么事儿,最好各自归家,莫要再掺和这天大的麻烦。”
说着,也不管众人是否满意,便径自扬长而去。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因有干姐姐阮蓉的关系,林黛玉头一个担心道:“孙家二哥何许人物?他竟都说管不了、不敢管!”
史湘云最是好奇心盛,当下眨着大眼睛怂恿道:“要么咱们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也说不准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可!”
“别!”
薛宝钗和贾探春却是异口同声的阻拦,都道孙绍宗觉着棘手的事儿,岂是几个女流之辈能插手的?
又瞧着史湘云眼珠乱动,生怕她真闹出什么来,忙差了丫鬟去向隔壁的邢夫人请示,看可否带着众姐妹回荣国府去。
这原本不过是走个过场,按理说邢夫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谁曾想今儿她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派了贴身仆妇过来,拿着孝道的大义,将众人好一番呵斥。
“这到底是怎么了?”
等那仆妇走后,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是一头的雾水。
“宝姐姐。”
贾探春此时也改了主意,主动向薛宝钗请示道:“一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咱们也不做什么,只探探风声便是。”
薛宝钗犹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却又补了一句:“荣国府那边儿,咱们也派几个人回去问问兴许就有人听说了什么呢。”
众女大都没什么意见,于是又商量着,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丫鬟、婆子,分别派往宁、荣二府打探虚实。
旁人未曾注意,林黛玉、贾探春、薛宝琴几个,却发现薛宝钗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派去了对当前局势,似乎并不怎么重要的荣国府。
“姐姐。”
薛宝琴便忍不住凑到宝钗身边,小声问:“你可是觉得,荣国府那边儿也出了什么意外?”
薛宝钗微微摇头,口中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再问时,她却半句不肯多言。
众女就这般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谜底被揭开。
然而渐渐传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古怪。
首先是素有风流名声的胡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勾引柳湘莲,结果险些同尤三姐撕扯起来。
因这此时,柳湘莲夫妇负气而走,连孙绍宗也做了甩手掌柜,于是外面刚刚理顺的次序,又重新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消息,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可在场众女对那胡氏,却都是不陌生的。
这妇人在贾珍贾蓉两父子的调教下,的确是人尽可夫的放浪心性。
但究其根本,她却是个胆小如鼠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贾珍父子肆意欺辱。
要说她背着人,偷偷摸摸勾引一下英俊的柳湘莲,或许还有些可能。
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尤其还是在贾敬灵堂前……
而第二个不合理之处,则是孙绍宗袖手旁观以后,次序立刻就又陷入了混乱。
虽说宁国府的管事未必有多精明,可总不至于连拾人牙慧都做不到吧?
即便当中出了管理混乱,也该是一段时间之后,再重新乱起来才对。
有了这两个不合理之处,再加上方才孙绍宗那异样的表现,这怎么看都像是提前谋划好了一处闹剧。
可孙绍宗特意炮制出这出闹剧,又是为了什么?
众女正疑惑不解之际,另外一桩更为诡异的消息,也从荣国府传了过来:正独自在家中养病的大老爷贾赦,竟莫名其妙被野猫咬掉了半只耳朵!
第835章 死人比活人金贵
景仁宫御书房。
约莫离御案丈许远的地方,两只绣墩呈掎角之势分列左右。
坐在左侧绣墩上的人,身形佝偻老态毕露,正是当今首辅贺体仁;相较之下,右侧绣墩上的徐辅仁,虽也银发斑斑,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昂扬之气。
此时二人手中都捧着几份抄录的奏章,聚精会神的仔细斟酌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唯有广德帝手中的碗盖,一下又一下的在茶杯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叮咚脆响。
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碗盖猛地往下一坠,先是在茶杯边缘重重一磕,紧接着顺势一滑,严丝合缝的遮住了升腾的水雾。
与此同时,广德帝也睁开了微阖的双目,望着御案前的两位老臣道:“好了,议一议吧。”
听到这一声吩咐,贺体仁急忙摘去眼睛,抬头看向了斜对面的徐辅仁,正待示意对方先行开口,不曾想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又响起了管事太监尖锐的嗓音:
“启禀陛下,北镇抚司胡献忠自称有紧急公务,要立刻面禀陛下如今他正在景仁宫外候旨。”
“宣!”
广德帝的嗓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但惟其如此,才正是雷霆大作的前兆。
显然,若胡献忠只是小题大做,或者他禀报的事情,并不在皇帝的关注范围之内,迎接他的必是龙颜大怒。
却说那管事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将胡献忠领了近来。
身为前任总管太监戴权的侄子,这胡献忠倒也生的一表人才,只是论干练精明,却比孙绍宗的老上级陆辉,差了不止一筹。
他进门之后,看到两位阁老先是一愣,等跪在地上大礼参拜之后,又顾左右而欲言又止。
这瞻前顾后的卖相,先就不怎么讨喜。
若真是事关重大,他身为特务头子,大可请求皇帝屏退左右。
若觉得自己所奏并非什么机密,便不该顾忌两位阁老。
似这般犹犹豫豫的,既少了果决、也失了稳重。
广德帝又等了片刻,见他还在哪里瞻前顾后,终于不耐的吩咐道:“你究竟要奏何事,还不速速道来!”
胡献忠虽是个不干脆的性子,可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不缺的,听出皇帝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悦,当下也顾不得再纠结什么,连忙叩首道:
“启奏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朝中有不少官员正云集宁国府,名为替贾敬治丧,实则有毁谤圣上之意!”
这话一出,御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广德帝脸上的不耐也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古井不波的刻板:
“他们都是如何毁谤朕的?”
“这……”
胡献忠下意识的,又想偏头去打量两位阁老,好在这回终于聪明了些,那脖子刚一有动作,就被他拨乱反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道:“他们拿那刚死的贾敬说事儿,认定方士们全都是骗人的,又说历朝历代宠信方士的,多是……多是不恤黎庶的昏君。”
“哈!”
广德帝嘴角上挑,露出一抹狰狞又不屑的冷笑,随即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胡献忠虽然没能看到那一抹冷笑,却仍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嘴皮子也愈发不利索了:“还……还有……还有人提到了两年前的天狗食日,又埋怨……埋怨朝廷不修德政,以至引得南疆叛乱。”
话音未落,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人。
胡献忠偷眼望去,就见贺体仁颤巍巍的跪倒在不远处,将满头白发往地上一戳,颤声道:“陛下将朝政托付于臣,臣却昏聩无能,以至南疆生乱,还请陛下恩准老臣……”
“贺阁老无需如此!”
广德帝及时打断了他的请辞,一面示意裘世安过去搀扶,一面慨然道:“朕自得到上天警示以来,自问于朝政、于民生,绝无一日懈怠之处!此事天知、地知、诸阁老、六部尚书无一不知!”
“如今一群连直谏都不敢的腐儒,学那黑心烂场的老鸹,守着别人的尸首聒噪了几声,就想让朕低头?就想让朕的内阁首辅自请致仕?!”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头还只是剖白,到了最后却已是雷霆咆哮。
这也难怪,最近南疆和辽东都不太平,朝中也是暗流汹涌,广德帝近来忙的连女色都戒了,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
而那胡献忠听得惶恐之余,只当自己立功的时候到了,忙又叩首道:“陛下息怒,臣这就派人将那些妄议朝政的奸佞拿来,看他们可曾受人指使!”
谁知他这一番忠心,换来的却是皇帝长久的沉默。
就这般足足跪等了一刻钟后,才听到广德帝在御案后长叹了一声,扬声吩咐道:“裘世安,你去宁国府传朕的旨意: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命礼部将其平生书于露布之上,悬于宁国府门外,让京城的老百姓都瞧瞧,看他们究竟是在祭祀何许人也!”
这一招当真是釜底抽薪。
先是肯定了众人吊祭的合理性,继而把贾敬的平生,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百姓们以为那些官员们前去吊丧,正是因为贾敬当了十几年道士。
毕竟除此之外,贾敬也没有其它事迹,能拿的出手。
等裘世安领命去了,广德帝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徐辅仁身上,意味深长的问:“徐爱卿,你以为朕处置的如何?”
徐辅仁忙起身应道:“陛下仁慈睿智,自是处置的极为妥当!”
广德帝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朕记得数年前,那宁国府也曾有过一桩丧事,引得朝中许多王公贵族皆去吊唁他家死人,倒怎得比活人金贵?”
下面三名臣子,正不知该如何已对,广德帝又一挥袖子,斥退了跪在当中的胡献忠,旧话重提的道:“好了,先议一议朝鲜国与北虏苟合之事。”
第836章 一只耳【上】
将近午时。
十几个丫鬟三两成群的,陆续进到了曦云阁里,一个个揉肩捶背、唉声叹气的抱怨着:
“园子里那么些人不用,怎么偏就让咱们去吃这个苦头?!”
“以我看啊,是有人觉得咱们奶奶失了势,上赶着杀鸡儆……”
“嘘!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你自己皮紧了,也别连累咱们!”
因其中一个丫鬟提起了‘大太太’,院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虽多有愤愤之色,却没谁再敢多言半句。
眼见丫鬟们意兴阑珊,就要做鸟兽散,忽然有人指着堂屋里间道:“咦?这大中午的,怎得又把窗帘挂上了?”
众人都循声望去,却见果不其然,去年新换上的玻璃窗,已经被藕色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一个丫鬟脱口叫道:“不会是二奶奶的病,又有什么反复吧?”
随即就有无数白眼瞪了过去但凡智商达到汉人平均值的,就不难猜出王熙凤是在装病。
既然是装病,还有什么反复不反复?
不过那冒失的小丫鬟,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也情有可原。
“行了。”
这时为首的善姐儿开口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趁这会儿奶奶还没别的差遣,先好生歇上一歇。”
说着,她便自顾自的向堂屋走去既然从园子里回来了,总也该有人向王熙凤禀报一声。
“姐姐!”
这时一个与她相好的丫鬟,忽然自后面追了上来,小声的提醒道:“您可千万小心些,上回小红死的时候,也是大白天拉了帘子。”
善姐儿身子一僵,随即啐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啐完又白了那丫鬟一眼,小声道:“姐姐我清清白白的,岂是那骚蹄子可比?”
说完,再次迈步向堂屋行去,只是那步调却不自觉的慢了半拍。
眼见到了门前,善姐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刚要去敲,那房门便忽的左右一分,露出了平儿紧趁利落的身形。
“回来了?”
平儿探头打量了一下,院子里尚未散尽的丫鬟们,这才又向善姐儿问道:“可曾派人去知会大太太一声,毕竟这差事是她派下来的。”
“姐姐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
善姐儿初时被唬了一跳,看清楚是平儿之后,这才放下心来,赔笑道:“这一上午的,也没个人帮忙支应着,实在是辛苦姐姐了若有什么耽搁下的差事,姐姐尽管吩咐就是。”
“也没什么好吩咐的。”
平儿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奶奶今儿胃口不好,见不得半点油腥,你待会让灶上准备些素净的,随时准备送过来。”
“哎~我这就去告诉她们!”
善姐儿连忙应了,正要转身去内厨房知会一声,就见自己派去通知大太太的丫鬟,飞也似的闯进院里,离着老远就嚷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咱们府上闹妖怪了!”
这一嗓子,刚刚散去的众丫鬟登时又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打听着。
平儿原本已经倒退着身子,缩回了屋里,眼见如此情形,忙又走了出来,反手将房门带上,扬声呵斥道:“都闹什么闹,吵醒二奶奶,你们谁担待的起?!”
等压服了众人,她又招手把那传话的丫鬟叫到身前,冷着脸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那丫鬟见平儿面色发冷,当下也惴惴起来,忙回话道:“我去前院传话,就见那边儿乱成了一锅粥,说是什么猫妖作祟,把……把大老爷的耳朵咬下来了!”
这个重磅消息,顿时又引起一片哗然。
“都闭嘴!”
平儿又是一声低吼,环视着众人道:“一个个听风就是雨的,这大白天哪来的什么妖怪?我可警告你们,这话从别人嘴里传出去我不管,若是从你们嘴里传出去的,瞧我不撕烂她的嘴!”
说着,转身进了堂屋,砰~的一声合拢房门。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没敢再扎堆儿八卦。
…………
听到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平儿叹了口气,悄默声的反锁了房门,这才快步尽到了里间。
绕过四季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地的碎瓷片,中间还躺着把鸡毛掸子。
再往里瞧,那浅杏色的鸾帐也被扯脱了半边,松松垮垮的搭在床沿上,与褥子上一滩黑红色的血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此时王熙凤,就失魂落魄的瘫坐在血迹与鸾帐之间,半只**裸的嫩足,甚至就踩在那血迹之上。
平儿小心的绕过地上的碎瓷片,在床前轻声道:“那边儿没漏口风,只说是被猫咬的。”
“猫?”
王熙凤缓缓的转过头,那丹凤三角眼里缓缓凝聚出焦点,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
而随着她笑声一起渗来的,还有唇齿间丝丝缕缕的血迹。
平儿见她笑的凄厉,身上更是狼狈不堪,一时忍不住鼻头发酸,拨开床头那散乱的轻纱,斜着身子坐到了王熙凤身边,柔声宽慰道:“一切都过去了,想必有了这会教训,他也不敢再打您的……”
“过去了?!”
熟料话还没有说完,王熙凤猛地转头瞪向她,凶相毕露的质问着:“凭什么?!”
平儿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不过还是劝道:“我知道奶奶心里不痛快,可这等事儿真要挑明了,您往后在这家里又该如何自处?”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也懒得去穿鞋,伸手拽过鸳鸯枕一把掼到地上,然后将染了血的赤足踩在上面,伏低身子在床下好一番摸索。
“奶奶想找什么,我帮您找吧?”
平儿忙也下了床,想要去帮王熙凤,谁知刚一猫腰,就见王熙凤自床底,抓出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这……这是?!”
平儿吃了一惊,险些瘫坐在碎瓷片上。
王熙凤却是满脸的怨毒与亢奋,将手里那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忽然吩咐道:“去找个盐罐子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记得跟灶上打听打听,看她们平时都是怎么腌制腊肉的。”
腊……
腊肉?!
难不成自家奶奶,竟是恨得要食其肉、寝其皮?!
平儿更是惶恐了,咔嚓咔嚓的踩着碎瓷片倒退了几步,惊惧的望着王熙凤。
“你想到哪去了!”
王熙凤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是回错了意,没好气的呵斥道:“我是要把这东西留下来,当做拿捏那老禽兽的把柄!”
说着,她把那半片耳朵狠狠一扬:“有了这东西,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就不敢撵鸡。”
“我要让他后半辈子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活在姑奶奶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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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7章 一只耳【下】
自贾敬屋里出来,脑海里还满是他一只耳的包裹造型。
这货也不知惹了那位贞洁烈女,竟然被咬下了一只耳朵,还被挠了好些血印子,却愣说什么野猫作祟。
想到贾赦那龇牙咧嘴,欲骂还休的架势,孙绍宗就几乎忍俊不禁,只得低头遮掩笑意,结果却发现反而更容易暴露了。
因为他本就比一般人高了不少,这一低头,正方便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这长得高,也不全是好处啊!
站在某个只有一米五五的小厮身旁,孙绍宗恬不知耻的感慨着。
却说那被秀了优越,却茫然不知的小厮,正垫着脚想替孙绍宗撩起门帘,忽听外面有人扬声通禀:“二太太和紫金街姨太太前来探望大老爷。”
孙绍宗听到‘紫金街姨太太’几个字,心头顿时一跳。
虽说他也知道,早晚两人还会撞见,却每当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在贾赦屋里。
这时候再想闪避,肯定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忙躬身退避到了一旁。
不多时,就见两个丫鬟用鸡毛掸子,从外面挑起了门帘,紧接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便鱼贯而入。
瞧见侯在客厅里的孙绍宗,王夫人立刻停住了脚步,诧异道:“贤侄怎么在此?”
孙绍宗往东头一指,无奈道:“原本是来宁国府吊丧的,后来听说宝兄弟病了,就去陪他坐了会儿,不曾想又听说这边儿大老爷又出了意外。”
王夫人也就是随口一问,并未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故而听完孙绍宗的届时,只是微一点头,就待进去探视大伯贾赦。
谁知走出几步,却发觉薛姨妈并未跟上来,纳闷的回头问道:“怎得,你难道不准备进去了?”
薛姨妈原本正偷眼打量孙绍宗,冷不丁被她这一问,当下心虚的低下头,嗫嚅道:“我……我还是不进去了,姐姐替我捎句话就是。”
因她在路上就曾表露出,对那什么猫妖的畏惧之意,故而王夫人一时倒也并未怀疑什么,只是无奈的摇头道:“你啊你,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说着,便径自进了里间。
她这一走,薛姨妈虽是松了口气,可这屋里丫鬟、小厮站了七八个,到底是不敢同孙绍宗有什么交流,只能在心底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走马灯似的轮回着。
其实孙绍宗这时候,也是尴尬的不行。
身为晚辈,他原本该主动上前打招呼,再同薛姨妈攀谈几句来着。
可真要这么做,却又怕会刺激到薛姨妈,让她在人前露出马脚来。
有心一走了之吧,却又怕她会误会,自己这是在躲着她,届时薛姨妈若心态失衡,也一样难免露出马脚。
唉~
早知道真不该来瞧这一只耳的!
至于那一晚,虽是阴差阳错半推半就,孙绍宗却是绝无半点悔意。
“老爷、老爷!”
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嗓音突然由远及近,守门的小厮忙把门帘跳开,就见邢夫人跌跌撞撞扑进来,顺势一膀子将薛姨妈扛了个趔趄。
“伯母小心!”
孙绍宗手疾,忙伸手扶住了她。
薛姨妈站稳脚跟之后,却是急忙拨开了他的扶持,低头道:“我……我没事。”
那嗓音非但颤巍巍的,还吞吞吐吐带着叫娇怯,耳朵尖的一听就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
好在这时候邢夫人正哭天抹泪,闹得四下里不得安宁,倒也没谁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小异样。
不过这样下去可不成!
孙绍宗近年来偷过的腥,差不多就数薛姨妈年纪最大,可要论自我调节的能力,她却怕是最差的一个。
这要是真被人瞧出些什么来……
看来得想法子,再与她交交心、减减负才成。
正这般想着,就发现薛姨妈又偷眼望来,孙绍宗立刻顺势躬身道:“伯母,小侄还有些事情要忙,先行一步了。”
说着,径自出了堂屋。
因有方才那一扶,薛姨妈倒也并未多想,只是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影影绰绰的生出些空虚寂寞来。
却说与此同时,里间已然被邢夫人的哭嚎给填满了,知道的是贾赦掉了半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贾敬一起去了呢。
约莫是受不了这份闹腾,王夫人也很快走了出来。
不过跨过门槛之前,她又回头向里面道:“我去凤丫头那里转转,若她病好些了,就让她赶紧出来支应着瞧着几日闹腾的,连野猫都钻进屋里来了!”
说着,向自家妹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并肩走了出去。
眼见到了二门拐角处,薛姨妈正要往西头去,却见王夫人毫不犹豫的转向了东边儿。
“姐姐。”
她不由奇道:“你不是说要去凤丫头那里坐坐么?”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王夫人甩着帕子,假装不以为意的道:“都这样了,凤丫头也没露面,想来是病的不轻,我总不能硬逼着她出来理事吧?”
与此同时,她心里想的却是:凤姐儿哪儿也不知收拾齐整没,若还是一地狼藉,自己去了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岂不是尴尬的紧?
…………
且不提这姐妹二人。
却说孙绍宗从贾赦那里出来,径自到了大观园左近,正迟疑着是去宁国府同尤二姐回合,顺带问一问眼下的情况;还是继续躲进,同称病的贾宝玉一起忙里偷闲。
忽然就见顺着大观园外墙,走来好一群莺莺燕燕,打头的正是大嫂贾迎春。
孙绍宗忙上前见礼。
后面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等人,也忙都‘哥哥’‘孙二哥’的叫着。
好容易寒暄完,贾迎春就开口问道:“二郎可是刚从家父那里过来?他伤的重不重?”
虽说父女两个之间,平时也并不怎么亲近,可毕竟是一脉相承,乍听说贾赦被咬掉了耳朵,贾迎春也忍不住忧心不已。
“重倒不重,只是以后难免破相。”
正说着,忽又见宁国府的管事,飞也似的赶了上来,离着老远就嚷道:“孙大人、孙大人!万岁爷下了旨意,咱们大奶奶也瞧不太懂,求您过去帮着参详一下!”
广德帝下了旨意?
孙绍宗心中一凛,暗道那些作死的货,果然还是引来了皇帝的关注。
当下他也顾不得同众女多说什么,向贾迎春拱手告了声罪,便随着那管事匆匆到了宁国府里。
人群前列,薛宝钗凝望着孙绍宗的背影,目光中接连闪过疑惑与迷茫。
这时肩膀上忽然一沉,却是薛宝琴把头凑了上来,嘻嘻笑道:“姐姐现在改主意也还来得及。”
“胡说什么!”
薛宝钗一低头顶开她的小脑袋,又顺势附赠了个白眼,然后拉起贾迎春,头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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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8章 ‘天’师府【上】
隔着老远,孙绍宗就瞧见那回廊里,站了三个对比鲜明的身影。
居中的娇小玲珑,左侧的高挑丰腴,右侧的修长精致。
恍惚间,孙绍宗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登门时,在回廊里撞见尤家三姐妹的场景。
不过右侧那修长的身影,却并不是尤三姐,而是贾蓉的续弦胡氏。
要说这胡氏同婆婆尤氏,倒真有些相似之处,同样是续弦,同样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又同样嫁了个不着调的丈夫。
不过贾珍虽是无耻之尤,却比儿子多了些独占欲,远没有贾蓉那等‘宽广胸襟’。
闲话少提。
却说等离得近了,反倒是胡氏头一个发现了孙绍宗这其实也不奇怪,因为三人之中,只有她是站着的。
胡氏毕恭毕敬的提醒了一声,尤氏姐妹才急忙起身相迎。
孙绍宗也懒得与她们客套,径自把手一摊:“圣旨的内容,可曾抄录下来?快拿来我看!”
尤二姐立刻从秀囊里,取出一方绢帕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抄了足有两百多字。
孙绍宗接过来逐字逐行的看完,心下顿时松了口气:“陛下仁善,这场祸事算是过去了。”
顿了顿,他又问:“露布呢?可曾按照陛下旨意,张贴在大门外?”
尤氏忙道:“刚刚写好,已经派人去张贴了!”
“除了张贴之外,最好再安排人在门前诵读,好让前来吊唁的人,都能听个清楚明白。”
尤氏点头应了,又目视一旁的胡氏,胡氏立刻躬身道:“太太放心,我这就交代下去。”
说着,朝孙绍宗怯怯的一躬身,这才顺着回廊往前院去了。
廊下三人一齐目送她远去,眼见那身影刚消失在转角处,一身孝服的尤氏,立刻扑入了孙绍宗怀里,腻声道:“我的爷,方才可把奴家吓死了!”
旁边尤二姐则是轻车熟路的,起身倚在柱子上,一面替二人遮掩身形,一面警惕的四下张望着。
只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孙绍宗也敢做的太过火,只把那宽松的孝服,一寸寸的抚弄成紧身状,却并未顺势深入。
可这隔衣撩拨,又如何能消解尤氏心中的饥渴?
她不依不饶的痴缠着,又迷乱的许诺,说要同孙绍宗在灵堂上双宿双飞,给那贾敬一个大大的惊喜。
虽说这种剧情,在岛国小电影里经常见,但孙绍宗毕竟还是有底线的虽然近些年越来越低,但总归还是有的。
叮嘱她先集中精力,把眼前这道坎迈过去,日后有的是机会一慰相思。
好说歹说安抚好尤氏之后,没多久胡氏便回来禀报,说是外面前来吊祭的文官们,看到那露布上的内容,又听说贾敬得了追封,竟不约而同的做了鸟兽散。
而约莫时因为他们散的突兀,有不少单纯前来吊祭的人,也疑神疑鬼的离开了。
于是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宁国府大丧,转眼就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
在宁国府吃罢午饭,孙绍宗就同尤二姐一起,去了客房歇息荣国府的客房。
虽说他和贾珍勉强也算是连襟,但宁国府眼下只有女眷,到底不如荣国府这边儿住着方便。
其实按照原本的计划,孙家众人这时就该打道回府了。
怎奈贾赦那老流氓,不知被谁咬掉了耳朵,贾迎春身为儿女,自然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连带的,孙绍宗下午也只得继续留再这里,说不得晚上都未必能走。
对此,尤二姐是举双手双脚支持,近来因为阮蓉情绪不稳,她可是有日子没同孙绍宗亲近了。
又赶上这几天正是受孕的好时候。
一听说要留下来,她就悄悄向尤氏借了装备,要在荣国府客房里演一出‘喜丧’。
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反锁了院门,刚没羞没臊的滚在一处,外面就有人把大门拍的山响。
孙绍宗提起裤子,隔着院墙一问,却竟是大理寺接了钦命差事,要查一桩无头命案。
魏益觉得兹事体大,所以特地命人请他去衙门议事。
这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荣国府来。
既然是钦命差事,自然没有推脱的余地,孙绍宗也只能败兴的穿好了衣服又命尤二姐把那借来的‘战袍’赶紧还回去也免得她一时发痴,把这不吉利的玩意儿带回家去。
一通忙乱之后,孙绍宗衣冠楚楚的出了荣国府,就见陈敬德早在外面等的团团乱转。
“少卿大人,您可算是出来了!快快快,快把大人的马车牵过来!”
陈敬德一见孙绍宗,就跟断奶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先急不可待的往前迎了几步,又越俎代庖的招呼张成,赶紧上前接驾。
这猴急的模样,让孙绍宗不由大是诧异,心说难道涉案的受害人里,还有他的亲朋好友不成?
于是随口问道:“究竟是什么案子,竟然还惊动了陛下?”
以朝廷名义安排下来的案子,每年倒还有那么十几件,但能惊动皇帝,定位钦命大案的,却是两三年里也未必又一桩。
当然,这单指大理寺一家,人家督察院办的案子,可是有不少都能直达天听的;至于北镇抚司督办的案子,更是件件都能贴上钦命的标签。
陈敬德侧着身子,一边陪着孙绍宗迎向马车,一边反问道:“大人,您可听说过天师府?”
“江西龙虎山那个?”
“不!是京城正在修建的新天师府,听说内库拨了足足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就在夫子庙左近,比夫子庙大了足足一倍有余!”
啧~
怪不得今儿那些文人,一个个痛心疾首,像是被刨了祖坟似的。
“这案子和新盖的天师府有关?”
“可不!今儿一早……哎呦~!”
陈敬德正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冷不丁后背就靠在软中带硬的物件上,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正与拉车的黑马四目相对。
他吓了个激灵,连连后退着,等到重新镇定下来的时候,孙绍宗早已经到了马车上,正挑着帘子望向这边儿。
陈敬德大为感动,忙颠颠到了车前,手足并用的往上爬。
“谁让你上来了?”
孙绍宗却是一瞪眼:“我是让你把话说清楚!”
陈敬德尴尬的下了车,讪讪道:“今儿一早的时候,有人在天师府的正殿外,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那尸体被吊在悬挂匾额的地方,用铁钉钉成了个大大的‘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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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9章 ‘天’师府【中】
内府拨款、工部督造,选址又选在夫子庙左近,这天师府打从去年立项,到今年春天破土动工,就一直是非议不断。
不过那时孙绍宗还在湖广平叛,等他得胜回朝的时候,这热度又早已经过去了,所以时至今日,他头一次才得闻此事。
话说……
孙绍宗皱眉道:“一个无头尸体,是如何摆出‘天’字型的?”
就算他把自己代入进去,最多也就是个‘不’字而已。
“这……”
陈敬德闻言一愣,半晌才又讪讪道:“卑职也是听别人说的,还未曾亲眼得见。”
得~
估计在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一点。
“行了。”
孙绍宗无语的一甩袖子:“你回衙门告诉魏大人,就说本官直接去天师府查案了,若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大可由你代为转告!”
钦命差遣虽然推辞不得,可这并不代表,孙绍宗就必须规规矩矩的,去魏益那里领命行事。
直接去案发现场,一来可以彰显出他相对独立的地位;二来就算魏益有什么不满,也可以拿案情重大,不敢稍事耽搁来搪塞。
陈敬德听了孙绍宗的吩咐,不由得面色一苦,但眼下他已经抱定了孙绍宗的大腿,即便明知道在魏益面前肯定讨不了好,也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行事。
于是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一路无话。
这天师府说是盖在夫子庙左近,但其实离着成贤街还有两三条马路。
那围墙比夫子庙的矮了些,不过大门却是加倍的堂皇,配上此时手按腰刀,守在台阶上的四名衙役,瞧着可比大理寺威严庄重多了。
“大人!”
眼见孙绍宗从马车上下来,四个衙役忙都从台阶上下来拱手作揖显然,这里早已经被大理寺临时接管了。
当初在顺天府的时候,下面的衙役都习惯称呼官员为‘老爷’,只有身具一定职司功名的,才有资格口尊‘大人’。
但在大理寺却似乎没有这等规矩,约莫这就是正经中央衙门,和地方官府的区别吧。
孙绍宗唯一颔首,问道:“现在里面是谁在负责勘察?”
为首的一个抢着答道:“是黄捕头,还有龙虎山的几位道长。”
听说龙虎山的道士,也在里面勘察现场,孙绍宗不禁眉头一皱,却也并没有要苛责黄斌等人的意思。
如今龙虎山的道士们圣眷正隆,这里又是他们的主场,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小捕头,哪敢多说上半句不是?
心头思量着,孙绍宗脚下却是片刻不停,径自穿门而过,就见正对着大门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而这广场正中又起了个双层的法台,第一层的栏杆上刻了二十八星宿,第二层没有栏杆,却在角落里竖着四圣兽的雕像。
因见那法台正中,有几个衙役正围着一个大香炉品头论足,孙绍宗便也拾级而上,凑到近前观瞧。
“大人?”
“小的见过大人!”
没理会众衙役的兵荒马乱,孙绍宗围着香炉转了半圈,就见香炉背面,一条淋淋漓漓的血线直通正殿,恰把地上用黑白石板拼出的太极图,割裂成了两半。
孙绍宗顺势眺望了一下正殿,随即又把目光挪了回来,探头往香炉内部望去。
一股腥臭顿时冲了满鼻子,却见那还未曾填上香灰的香炉底部,此时正积着一洼暗红色的血浆。
孙绍宗不以为意,又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将这香炉内部边缘仔细端详了一遍,顺势捻起两根枯黄的头发。
将那头发扣在手心里,孙绍宗又用指头捋着那香炉的顶部边缘,来回的摸索了大半圈,就又找到了一处劈砍的痕迹。
这道劈砍的痕迹外侧较深、内侧较浅,形成了约莫十度左右的夹角。
看来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把受害人按在香炉边上,一刀剁掉了头颅,并刻意的收集了受害人喷出的血液。
孙绍宗稍稍退了半步,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那香炉的高度,随即从衙役手里要过一柄单刀,接连摆出几个姿势挥砍,甚至还伏低身子,弯腰驼背的挥砍。
好半晌,孙绍宗才停了下来,把那刀抛还回去,又低头往地上瞧去,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地上的脚步太乱了,而且有许多一看就是刚踩上去的。
唉~
这些衙役到底还没经过自己调教,保护现场的意识太差了!
孙绍宗心下很是无奈,原本他还想通过脚印,进一步确认凶手的身高,以及到底是独自作案,还是团伙作案呢。
暗自叹了口气,他看向旁边堆着笑,满眼好奇的衙役们,伸手指着香炉吩咐道:“里面有被反复搅动过的痕迹,你们想法子筛一筛,看里面可有什么证物。”
说完,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径自循着那血线,一步步的下了法台。
“大人!”
这时黄斌也已经问询赶了过来,上前拱手一礼,又斜着身子试图介绍身后的三个道士。
孙绍宗却是目不斜视的摆手示意,让他先不要开口,然后聚精会神的,观察着那逐渐稀疏的血线。
这种痕迹……
瞧着倒有些眼熟的样子。
眼见到了正殿门口,地上的血迹就变的杂乱起来,孙绍宗仔细的端详了半晌,忽的抬头望去,就见一具无头尸首,正赤条条的钉在房檐下。
原来是这么个‘天’字!
看到这尸体的瞬间,孙绍宗才恍然大悟,那尸首被钉成了大字型【还留着一截脖子】,而那断头之处,又被人用血浆涂抹出一个横道,看上去正是一个‘天’字。
孙绍宗端详半晌,忍不住摇头叹道:“这一具‘天尸’,摆在这上面倒也应景的很。”
“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就听身后一声厉喝。
孙绍宗回头望去,就见个怒发冲冠的年青道人,正被两个年长的拼命拉扯着。
孙绍宗目光一凝,明知故问的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此干扰本官查案?”
旁边黄斌忙道:“大人,这几位是……”
“我们是天师府的!”
那年轻道人却抢先喝道:“我且问你,你方才那话是什么……”
未等他把话完,孙绍宗忽然一个健步上前,揪着衣领将将他提将起来,赶苍蝇似的一扬手,就将他抛出丈许远。
那年轻道士似乎是练过的,人在半空勉力扭转身形,竟成功的双脚着地,可惜她落地之后还是没能站稳,一个踉跄摔了个平沙落雁。
猛地遭到这般羞辱,那年轻道士先是难以置信的愣怔住了,继而涨的满面通红,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从肩头拔出黄穗长剑,就要同孙绍宗拼个你死我活。
仓啷~
谁知刚往前冲了几步,斜下里忽然跳出个人来,横刀喝道:“谁敢对我家大人无力!”
那年轻道士停住脚步定睛看去,却竟是方才对自己奴颜婢膝的小小捕头!
也就这一耽搁的功夫,两个中年道士一左一右,死命抱住了他的胳膊。
这个喊:“少天师息怒!”
那个喊:“孙大人恕罪,我家少天师绝无冒犯之意!”
却原来这黄口褥子,是当代天师的儿子,怪不得方才黄斌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过黄斌到底是自己看重的人,关键时刻还是能摆正位置,明白谁才是自己的靠山。
孙绍宗满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淡然吩咐道:“本官奉钦命前来查案,若再有人胆敢阻挠,一律拿下严惩!”
黄斌此时横眉立目,哪还有半分谀媚之态,听孙绍宗吩咐,立刻招呼左近的衙役都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的与三个道士对峙着。
两个年长的道士见状愈发尴尬,而那年轻的少天师恨的咬牙切齿,却终究还是没敢再口出不逊。
而孙绍宗却只当他们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搬了梯子,爬到上面细瞧那尸首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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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0章 ‘天’师府【中二】
【最近被迫换了输入法,错字就多了些,诸位书友包涵。】
梯子,是孙绍宗在正殿门后找到的,而且还不只一驾,看样子是平时就集中堆在这里的。
而根据上面的痕迹来看,昨晚至少应该有两架梯子,曾经被凶手使用过,不过是先后使用,还是同时使用的,眼下还难以分辨清楚。
孙绍宗将其中一驾,竖在房檐底下,利落的拾阶而上,很快就攀到了与尸体齐平的高度。
前面说过,尸体位于殿门的正上方,也就是悬挂匾额的地方。
因为这天师府尚未完全竣工,所以正殿的匾额也还没有悬挂上,只有两根负责承托匾额的乳钉,弯弯曲曲的斜指向房檐。
而尸体的主干,此时就挂在这两颗乳钉中央。
离近了观瞧,可以清晰的看到,尸体身上总共钉了七枚尾指粗细的铁钉,颈、胸、腹三点一线,手腕、小腿各有一枚。
另外孙绍宗在尸体的腹部,发现了明显的勒痕,继而又在两枚乳钉上,发现了缠绕过绳状物的痕迹。
初步可以推断,尸体是先被绑在这两枚乳钉上,然后开始进行‘装钉作业’,等到钉进去的钉子,足以支撑尸体的重量之后,才又解开了绳索。
根据尸体身上各部位的劳损状况来看,这人应该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很少从事重体力活儿。
他的皮肤也比常人要白皙上不少,平常应该主要在室内活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富家公子。
因为孙绍宗在他后肩的位置,发现了不少疑似湿疹的小疙瘩。
这表明他的衣服虽然保暖,却并不怎么透气,而他也只能忍耐身上汗渍渍的感觉,不能肆意的增加、减少衣服。
这是出于性格上的保守腼腆呢,还是因为行为举止受到拘束限制?
如果是前者,他有可能是个家境一般的文人,又极为注重仪表的文人。
若是后者的话……
富贵人家的小厮?
不用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店伙计?
又或是……
孙绍宗低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那三名道士,然后扬声问道:“黄斌,你们可曾发现此人的头颅和衣服?”
黄斌忙收刀入鞘,拱手仰头道:“回禀大人,我等虽已经将这天师府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并不曾发现死者的头颅和衣服!”
如此一来,这人也极有可能是个年轻道士!
因为普通人的衣服,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直接表明身份,但出家人却不一样。
孙绍宗沉吟片刻,又吩咐道:“过来扶稳梯子。”
等黄斌忙招呼着另外一个衙役,左右扶住那长长的竹梯,他立刻用手按住了尸体的右臂,然后缓缓拔出了尸体手腕上钉着的铁钉。
这铁钉总长约为七尺【21.77厘米】,总体呈由厚到薄的扁平状,头部有圆形的钉帽,底部并不是很尖大概是怕太细了容易折断。
这种钉子,一般的铁匠铺都能打出来,想要查清楚来历顺藤摸瓜,看来是没那么容易了。
孙绍宗端详了半晌,又低头吩咐道:“找个两把锤头来,要一把木头的、一把铁的,然后再去街上买块猪肉!”
立刻有衙役领命去了。
孙绍宗一手拿着那血粼粼的铁钉,一手又去翻看尸体的情况,却突然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目光。
顺势望去,就见那少天师正双手环抱着宝剑,冷着脸斜眼望向自己。
别说,这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四十五度角仰望的造像,颇有后世小鲜肉的风范。
只这一对眼,孙绍宗就知道这小子是记恨上自己了。
不过这也正是孙绍宗方才刻意营造出来的。
否则凭他直逼四十岁的心理年龄,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同一个年轻人起冲突?
事实上进大门之前,他就已经拿定主意,要同天师府的人保持一定距离,最好再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冲突。
所以才会不客气的打断黄斌的介绍,又故意在三人面前啧啧赞叹。
而这样做的目的,则是为了找补今天上午的退缩。
虽说当时有个看起来还算合理的由头,可朝堂上并不缺少聪明人,事后议论起来,肯定能识破他明哲保身的意图。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能说是人之常情罢了,再说他本就是被无端卷进去的。
可今儿下午查案的时候,若再和天师府的人打成一片,那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弄不好,勾结方士霍乱朝纲的大帽子,都能给扣个严严实实!
所以孙绍宗必须得表明立场。
如今看来,这效果倒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得罪一个少天师,可比得罪三名普通道人要有分量多了。
至于这位少天师,会不会背地里给自己上眼药、穿小鞋……
呵呵!
谁在宫里还没个援手是怎的?
闲话少提。
却说过不多时,两柄锤子和猪肉都被送到了孙绍宗面前,孙绍宗二话不说,抡起铁锤,先叮叮当当的把那猪肉钉到了墙上。
完事儿之后,他又吩咐道:“去问问外面守门的,可曾听到敲击声!”
其中一个衙役领命去了,黄斌在下面便请示道:“大人,要不要把昨晚当值的工部官员请来问话?”
“先不急。”
孙绍宗嘴里说着,眼瞧那传话的衙役已经跨过了门槛,立刻将那铁钉启出来,抡起木锤子又是一阵敲打。
不多时,那衙役飞奔回来,拱手禀报道:“大人,方才他们隐约听见几声动静,但却听不太真切。”
“那你再门外时,可曾听到什么?”
“这……”
那衙役一愣,迟疑着摇头道:“好像没听到什么。”
至少可以排除铁器了守卫在白天都能听得见,晚上就更不在话下了。
至于石器……
孙绍宗方才仔细观察过,钉帽上并没有沾染碎石粉尘,以墙体木料的硬度,基本也可以排除石器的可能了。
最初他也曾怀疑过,凶手是用刀柄将铁钉敲进去的,但先后试了两次,就否决了这种推测。
这毕竟是皇家出资修建的重点项目,所用木料极其坚硬。
想用刀柄敲进去,恐怕至少也要有孙绍宗一半的力气,对刀柄材质的要求,也远超正常范畴。
毕竟刀柄那玩儿意一来不好发力,二来又是中空的【需要包夹住刀尾】。
虽说世上并不缺少力士,但舍得用这等宝刀去砸钉子,又恰巧被孙绍宗撞见的几率,应该不会太高。
“附近可有堆放什么木料?”
“这……”
黄斌和十几名手下对了对眼神,然后一个个的摇起头来。
如此说来,凶手要么是从远处寻来的工具,要么就是自备的器械。
但不管是哪一样,都进一步证明了,凶手作案之前,必是早就已经计划周详,而非是临时起意。
甚至极有可能,在作案之前,他就已经勘察好了现场!
“来人!”
想到这里,孙绍宗断然下令道:“将这尸体从上面摘下来,再把昨晚当值的官吏,以及守夜的更夫全都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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