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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某人     书生万户侯txt下载     书生万户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6章:风起云荡(中)

    春风拂过北原万里草地,唤醒这片沉寂一季的土地,使其焕发生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去北原以北那片少有人踏足的亘古荒原,大片的草原都冒出了新年的初绿,在过上一季,就是能埋没到人大腿的丰美牧草,对于匈奴人而言,这都是长生天对于他子民的馈赠。

    幽州燕阳郡内,一切如初。

    新年都不曾一聚的数十位燕阳郡中坚将校在过完元宵之后,均被招致郡府城中,先是在城外一同脱下一顶顶翎盔,给城外的数万石碑上香,单是每座石碑前的立香就耗去了大半日的光景。

    年关数日都不曾在家聚过一次的燕阳将军马昊明刚从九边城墙归来,神色疲惫,但双眼仍旧光亮似壮志凌云的少年儿郎,伴随其一同回来的还有斥候营的六百余骑,几乎人人带伤。

    斥候营,三千满编,自泰天三年年末起像三千只雄鹰洒在了宽广北原上,充当燕阳府十万铁骑的耳目,将临近九边百里内的匈奴部落行踪窥视。

    之所以燕阳铁骑数次与匈奴在北原上交战先落于不败之地,皆为斥候营首功,可如今,这支战功赫赫的轻骑营已然是千疮百孔,甚至连完整的一什都没了。

    斥候营的牙门将军及副将李云李海二人神情肃穆,在新立的一块石碑前将一染血牙牌挂上后,单膝跪地行军礼,看着牙牌上干涸转而暗紫血渍盖住的名字,两人眼眶一红。

    背上仍有一道还未结疤箭孔的哥哥李云强忍着哽咽语气,让双手不那么颤抖,平平稳稳的点燃香烛,一缕青烟直直飘燃。

    两个相貌九成相似的兄弟俩无声的垂首跪在石碑前,久久不语。

    斥候营校尉蓝真,曾经带着七名游斥在数百匈奴张弓追杀下安然无恙返回九边的粗糙汉子。在大汉张灯结彩家家欢喜的大年初四死在了北塞之外,与之一同葬身的是二十余名跋涉五十里接力送出一张匈奴营帐布置图的斥候营将士。

    “老蓝,你不是总喜欢抱着一壶幽州烧刀子在九边城墙上躺着看云么,咱们燕阳郡内的天一样蓝,云一样白,虽说这里低点,风景可能没那么好,可你反正是个没那么多啰嗦事的糙汉子,想必也就不计较了,来慢慢喝,别着急。”

    李云在石碑前倒上满满一壶还滚烫的幽州特产烧刀子,这在幽州境内最多五钱银子一坛的粗劣酒水,是蓝真生前的最爱,不曾婚配更没有子嗣的蓝真唯一爱好,便是闲暇时躺着惬意饮酒。

    泛黄的烈酒冒着嘶嘶热气,浇灌在石碑前。

    李海伸出一只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瞪了李云一眼道:“别说了!他喝不到!”

    石碑下,只埋着蓝真佩剑,石碑上只挂着蓝真牙牌。

    而他的尸首,遗落在草原之上,天为棺盖,地为灵柩。

    两人起身,牵马慢慢向着城中走去,就那么十几步可走到中间行马道上的两旁,均是斥候营的石碑。

    燕阳将军府内,马昊明站在大庭外,手里摊开那副由几十名斥候营将士用生命换来的匈奴营帐图,细细端详。这张皱褶颇多的牛皮大纸上,粗略画出匈奴横跨整个莫尔格勒草原的营帐走势图,呈一半月形状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整个九边一口吞下。

    这张看似简单,只用石炭笔迹歪歪扭扭勾画的图,是整个斥候营用了将近两个月时间、付出了九百人性命完成的。

    他马昊明不得不认真,手指沿着一道道当时可能匈奴游骑近在咫尺而显得匆忙勾勒的笔锋滑行。

    庭外,燕阳府几十位在草原上名声大噪的将军都尉仗剑伫立,肃穆无声,随着李云李海两兄弟迈着沉重步伐踏进将军府后,齐刷刷的左拳抱胸,行大汉军礼。

    两兄弟鼻子一酸,昂首挺胸走进人群,仰起头竭力不让泪水滴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真正的伤痛,是不论流下多少泪水也无法抚平的伤痕。

    马昊明扫了庭下一眼,身后马朔北马瑾两人亦是披甲挂剑,站在父亲身后。

    “看样子,匈奴是要大举兴兵了,按斥候营这些天来的军报,连同西域被挟持的诸小国在内,匈奴在莫尔格勒草原上起码屯积了不下八十万人,按匈奴男子上马为兵来算,起码会有四十万骑,就算踩着尸体,都能登上九边城墙了。”

    在这气氛下,曾经跟随马昊明一同冲进匈奴王庭的猛将李猊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拍了拍身旁低头沉思的李云大声道:“那也得看匈蛮有没有这本事靠近九边!”

    庭中众人为之一振。

    “年前打了一场小仗,让他们小疼了一下,甩下了几千具尸首,看来还是打的轻了没长记性,要不这次就留他个十万人?”

    燕阳陷阵营都尉何如午轻描淡写道。

    “匈蛮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知从哪钻出个长生天的野种就奉为神明,这次干脆就剁他个二两肉下来,刚好咱燕阳府新到的虎枪不用上染赤缨了。”

    十万铁骑执掌先帝亲自描摹墨宝义字虎旗的甄琅豪气一抒,对身后被匈奴人畏称神天威将军的雪海山挑了一下眉。

    雪海山点了点头道:“蓝真和数千斥候营的将士不能白死、最起码,得有殉葬的匈蛮!”

    不论何时身上总是挂着黑金两色染漆的神凰弓,马背左右带着四包箭囊的后哨营都尉甘茂轻轻点头附和道:“且让末将在拉弓一次,让自诩骑射无双的匈蛮知道何谓冠绝天下之射术!”

    马昊明身后长子马朔北踏前一步,沉声道:“战!”

    马瑾壮怀激烈,这才是燕阳,这才是铮铮不屈的十万铁骑!

    马昊明提了提嗓门,开始下令道:“何如午,立即返回哧沙镇,率陷阵营先行出九塞,雪海山,持虎符命驻扎在九边城塞内的六营赶赴莫尔格勒草原,距五十里扎营安寨,李猊与甘茂共领后哨营押运粮草,随后赶到。”

    马昊明每点到一个人名,就有一名燕阳将领领命而下,最后看着空空如也的庭院,他回过头,对马朔北道:“立即起草军报,送往长安、燕云府和重岭府,只言明一句:燕阳铁骑,马蹄只会前进!燕阳虎枪,宁折不弯!”

    “甄琅去取校武场上的那杆大旗。”

    马昊明神色自若,就像当初在距离匈奴王庭只有二十里的远征军大营内,面对几十道帝国身份显赫的迫切目光,和广文皇帝希冀盼望下,领命带领一支孤骑单刀直入匈奴王庭,让帝国千年来首次对草原造成一次直插心脏的创伤。

    “燕阳、不怕死人,只怕死不得其所,既然匈奴赶来送命,十万杆虎枪焉能有屈客之理?”

    这一日,边塞风尘滚滚,犹如一张弓身轮廓的狭长燕阳郡,境内数十个军镇尽是调转起来,这个帝国最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运作。

    消息从幽州传出,比起快马加鞭赶往长安的驿骑还要快,就如一滴水珠坠入微风不荡的湖面,却如惊雷炸起千层浪,涟漪激流,扩散到九州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大汉子民的耳中。

    全天下皆知,自从出现在北原后,对九州、对繁花似锦的中原、对山川柔情的江南,对富庶天府的蜀中,从来都是垂涎的匈奴又动了。这时人们才想起百年前那场举国祸事,那场趁着冰天雪地长驱三十万游骑渡北河,跨幽燕的草原儿郎,那一把把如同月牙雪亮的草原弯刀,那踮起脚才能够着的草原骏马。

    与之重返中原百姓眼中口中的还有常年默默无闻,甚至被许多人遗忘的九边三府,二十万大汉精锐,十万能让匈奴退避三舍肝胆欲裂的雄壮铁骑。

    他们没去过燕阳郡,自然没见过燕阳郡中那家家缟素白纸漫天的凄惨场景,没见过白幔飘城,牙牌琅琅的燕阳府城。

    更不知道在他们欢声笑语和家人团圆欢聚时,千里之外的北原上,无数正值壮年的的汉家儿郎将热血洒在荒凉北原,而他们的家人亦在福字家门前翘首以望。

    百万部落临九边,战事一触即发。

    最靠近九边北塞的幽州数郡,人心惶惶,不少大族豪阙已经开始举族南迁,搀老扶幼奔离,唯恐跑的比匈奴马蹄南下要慢。

    这一幕似曾相识。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百年前对上匈奴毫无一战之力的北塞边军,让匈奴铁蹄所到之处连任何抵抗都没有的帝国,有了十三年前攻破匈奴王庭的铁骑。

    大汉泰天五年初春,中原草长莺飞,北方冰雪消融。

    一眼望去像是在草原上一夜间凭空多出一座城池的匈奴连帐密密麻麻,占据了百里平原的莫尔格勒草原,每一匹战马都在踱着慵懒步伐对着南边蓄势,每一把弯刀都擦的雪亮,泛着光芒。每一双如同饿狼扑食的眼睛,都在贪婪的看着南边那依稀可见的城墙轮廓。

    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金银、女人,还有生在草原的他们从未见过的江河湖泊。

    而拦在他们面前的是十万燕阳铁骑。

    在草原上从没畏惧过他们的弯刀,他们的弓箭,他们那嗜血如命杀性的汉家儿郎!

    马昊明踏出九边城塞,城楼上密密麻麻所有驻守的戍士均是伫立在城墙内同时左拳抱胸,向燕阳十万将士行瞩目礼。

    一杆苍蓝黑底的高大旗纛在他身后随风烈烈而响。

    这杆自十三年前随着三十万远征军大胜而归,此后再也没出过大汉国境的燕阳义字大旗、重新插在了北原上。

    旗幡飘扬,旗杆耸立。

    就如给全天下说,我燕阳铁骑在此!

245章:风起云荡(上)

    年初过了十五,也就算是到了枯木逢春的时节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凉州冬季来得快,去的也快,过了吃元宵闹年尾的正月十五,环绕平沙城外的护城河也就开始解冻,不少稚童都呼朋引伴在河面上还飘着浮冰的护城河里捞鱼捉虾,好不热闹。

    就连平沙城内外皆有的大榆木也开始抽出嫩绿新芽,在还未消融的冰雪衬托下显得更为生气讨喜,官道两旁尽是踏春游玩的富家子弟,一辆辆悬着铜制风铃的豪奢马车如同长蛇甩尾,络绎不绝。

    平沙城不论城外还是城内,游玩地方都很多,即便是城中常年居住的百姓也都每次能乘兴而去即兴而归,好似永远玩不腻一样。

    凉州少江河湖川,沙海倒是成片成片,放眼一望都是枯黄色的沙石,荒芜的紧,故而平沙城外一条直通城北的小河泽就更显珍贵了。

    虽说没有江南那边独有的小桥流水,青苔石阶。更没有那头春融雪天公必定作美要唤下的春雨,也就没了穿着青衫打着油伞的窈窕身影。凉州作派豪放,不论男女只要家中阔绰出得起银子,必定会骑着高头大马在城外好好奔驰上一圈,踏春风观河流,何等潇洒。

    城中倒也有游玩赏景的好去处,那便是城东的雪景湖,柳木依依,虽是还没到能跟着草长莺飞而轻舞罗衫的熟春季节,可一样风景宜人。

    只是今年注定和城中百姓无缘了。

    罪魁祸首便是在年初家家彩灯时掀起一阵波澜的西陲兵马。

    八万人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蚁巢,就坐落在雪景湖周围的旷地上,竖起了哨台栅栏,不用说明也知是生人勿近。

    起初不少百姓还怀揣着犒军心思提着些饺子和自家酿造的春酒希望这帮常年戍守西陲的将士能收下,可到地一瞧,一眼数不清望不断的营帐,一两个提篮哪够?更兼在哨台和栅栏外巡游的甲士凶神恶煞,单看架势都是吃人不眨眼的主,谁敢冒着不小心冲撞这帮虎狼之师的罪名来此犒军?逐渐这雪景湖方圆几里,都成了全城百姓心知肚明的禁地。

    一晃便是十几日过去,本该露面的梅忍怀像是辞官归野的隐居之士一样,连半点风声都没透露,而对侯霖恐怕起了生吃汝肉,生喝汝血的金家一众,更是老实本分的让人生疑。

    除了天水郡郡府的几个官吏壮起胆子在平沙城甲士的保护下进来如履薄冰的和侯霖扯了些家常家短的赘头话外,正事一字没提,而侯霖这八万将士的粮草之事,更像是被他们无意遗忘一样,倒是没少送来成车成车的凉州烈酒。

    他们不提,侯霖也不张口要。

    褪去厚重棉袄的侯霖看上去身子骨更单薄了些,独自坐在雪景湖中的一处亭榭内望着随湖边柳木坠雪而落泛起的点点涟漪发呆。

    云向鸢鬼鬼祟祟的抬着脚尖走到他身旁,神情不自然道:“我回去了一趟……”

    回过神的侯霖莞尔一笑,看上去有些心疲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都几千里了,再不回去哪行?”

    云向鸢唉声叹气,张嘴欲言又止,终是没能说出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酸掉牙的话。

    两人无声坐在亭中。

    雪景湖是一片活水,水清无浊泥,这在随便起点风就能让人灰头土脸的凉州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奇观。源头正是城外那条连同给护城河蓄水以及做城北那些豪门府邸衬景的宽阔河泽,听说这河泽直连天下龙脉之首的昆仑山,是那千年不融的冰雪从山顶塌落后坠入地底形成的地下河,冰凉甘甜,连煮都不用煮,用手托起一把就可饮用。

    起初侯霖还真试了试,那冰凉沁心的滋味确实让人舒坦,不过他偶然一次在城中闲逛听一个叫卖散货的老者说夏季酷暑时,不少城中儿童都在雪景湖内游泳嬉戏,当时脸色就青了,回来后硬是一天吃不下饭来。

    活水清澈可见底,死水深潭可通幽。

    一如表面上做到宾至如归的天水郡官员,一如先等着侯霖坐不住登门造访的梅忍怀。

    两人闲坐没到半柱香的功夫,铁甲从不离身的谢狄春便脸色阴沉的大步从石路小径上过来。

    云向鸢嘿嘿一笑,拍了拍侯霖肩膀,溜之大吉。

    “侯霖!此处风景可好?”

    谢狄春身后还跟着一身连襟长衫,作派犹如老学究的李义,手里倒提着一把无穗折扇,对着侯霖眨了眨眼。

    侯霖只觉得头大,硬着头皮又说出这几日来几乎每日都重复给谢狄春的说辞道:“谢将军,你在等等,梅忍怀之所以不出面就是在看我们是否耗得起,如若我先去见他,那就无形中落了下风,把主动权让了出去,这对我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就算他真有让出供养郡兵粮草一部分的打算,也会压上一压,年已过完,蠢蠢欲动的叛军绝不会坐以待毙,等到叛军一向天水郡边上增添压力……”

    谢狄春只是冷笑,等到侯霖声音越来越小后骤然打断道:“你别忘了!这五万西陲兵马并非归你所有!吴将军那里粮草可比我们这里吃紧,一连半个月了无音讯,你让我如何去跟底下将士交代?如何对得起仍在西陲寸步不离的五万戍卒?”

    侯霖一边挨着唾沫星子,一边低头认错称是。

    李义在后苦笑,等到谢狄春发完火后离去,才将手中折扇一把打开,轻声道:“难为你了。”

    侯霖挺起刚才在谢狄春面前都直不起的腰杆,抹了抹鼻子道:“哪有什么难为不难为,他骂的是对的。”

    这个以谋略见长的五庭柱之一轻摇折扇,眼睛随着湖面中心一个随着逐波流动的浮冰转动道:“估计也就这几日了,你得沉住气,吴老将军那边前几日来了封书信,他劫掠了几个黑羌游村,夺了不少粮食,大抵还能多支撑一段时日,既然忍了这么多天,千万不要前功尽弃,我会在私底下劝住他。”

    侯霖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谢了!”

    李义轻笑摇头道:“谢什么,他啊!只知道沙场的谋略,却不知庙堂之上的凶险,榆木脑袋一个。”

    侯霖不知怎么搭话,和这位骑射都尉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都说读书人的花花肠子最多,更是有千张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侯霖亦是如此,更对此深信不疑,虽说心里有着对同样青卷气浓厚的李义有相近好感,可如何都做不到视同无话不谈的朋友,索性就当了一回聋子哑巴,斥耳不闻。

    侯霖心事重重,却没那么烦闷。他想起学士府内那每逢春阳融雪时便盛开满府的灿烂桃花,和自己那简陋茅屋下的炉火春茶。

    真是浮生偷的几日闲啊!

    百年不曾更改的京考在去年被天子选择性的忽略掉,无非是不想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往众人伤口处洒一把盐,可因为一封信把江夏甘氏满门尽诛,惹得天下非议,一切之前小心翼翼的妥善布局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侯霖并非不相信巧合,但如此巧合他真不信。

    之所以这看似平和的帝国江山还能在风雨飘摇中稳如磐石,无非是这在地图上看其疆域辽阔形状神似一支昂头猛兽的九州天下只伤了爪子尾巴,没有动摇根本。

    而天下根本,则就在千百黄紫贵人,红黑两色公卿的长安。

    这座位于九州心脏的巍峨雄城只要一如往日添点太平香,那汉家皇朝便青山依旧。

    侯霖想起每年都会有的春狩,掰着指头算上一算,似乎也没几天了。

    侯霖似乎猜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却又无力颓唐的坐下。

    “真是厉害啊!”

    李义疑惑相望,侯霖只是摆手。

    每年的春狩,天子需在文武百官和三公九卿的陪同下,乘天子座驾前往皇家禁林狩猎,这是千年不变的传统,只有真正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才会取消。上一次,还是几十万匈奴铁蹄南下,一举踏破边塞防线,将长安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凡匈奴南下入侵,必选秋冬季节,这是因为只有在冬季之时,那条宽广汹涌的北河才会结冰,能让匈奴马蹄踏在上面像踏在陆地上一样平稳坚固。

    说起匈奴,侯霖自己都觉得有些杞人忧天。见过了燕阳铁骑是如何在战场上蹂躏对手,侯霖对这支赫赫有名的铁骑是敬佩的五体投地。

    当初入凉州的不过才五百骑,就能解他当时要被破城的困局,在九边上那可是十万!

    侯霖单是想想那副十万虎枪赤翎如林的场面就忍不住心中的激动。

    “只要凉州局势安稳下来后,我就去北塞,见见你说那草有五尺高、天才一丈长的北原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

    侯霖不自觉的望向北方,想起那个在学士府总是披头散发没个正形的家伙。

    仿佛像是在桃花缤纷如雨落下的转角处,有个走起路来岔开膝骨如马背颠簸的人在冲他笑。

247章:风起云荡(下)

    二月初掩门,雨水淋立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耕耘农田的老农而言,春雨之贵,不亚于见到就能使人心痒痒的银子银两,所谓春雨贵如油,每年秋丰收成如何,就看于年末的大雪是否映来年,春雨是否如期而至。

    泰天五年,对于农夫而言是个好年,刚至立春,为这年就开出了个好兆头,春雨满长安,淅淅沥沥,和风同雨。

    长安城外的村落处,在村吏的带领下,各地农夫已经给自家耕牛脖颈处披上了红绸,更是拿出了一个冬季都不曾碰过的犁稿,伴随着滴答在身上说不出惬意的小雨,集聚田间。

    随着一声高亢拉长的开犁,和伴着如同春雷轰响的鼓声,几个脸上收不住憨厚笑脸的老农象征性的在自家耕牛身上轻轻抹上一鞭,寓意开田。

    也就要开始长达数月的田间劳作了。

    长安城中,繁荣依旧。

    函谷关的叛乱和从遥远幽州传来的匈奴南下没让这座天下第一城的百姓们感到慌乱,似乎是听多了关于凉州叛乱和江南逆王谋反的消息,有些虱子多了不痒的嫌疑,皆是坦然处之,除了多谢和亲戚朋友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再无半点影响。

    毕竟,长安城即便在大汉国难临头之时,也不曾被攻陷,偌大的长安城里更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有一天战火会烧到司州境内。

    不光市井间的百姓深以为然,长安城中大大小小千号官宦清贵,亦是不曾忧虑,庙堂之上仍是在勾心斗角,各党派之间仍旧是明枪暗箭,御史台的那些清流谏官自年关之即歇息了几日后,又开始润笔磨墨准备参本朝中那些不检点的大人。

    好不热闹。

    或许在这些生来就钟鸣鼎食,簪缨世族的大人心中,这才是一个辉煌帝国该有的气象。

    大汉旧规,君子六艺,士子必习。而天子更要敢为天下先,以做楷模,故而历代大汉天子皆能上马挽弓,展露骑射之术。

    每隔三年,当以携文武百官秋狩,而每年则定有春授习俗。

    在立春当日天子携宗亲百人先往钦安殿祭奠历代祖先,随后与文武百官一同乘座驾从东直门进入长安东郊的猎场禁地,进行为期三日的狩猎仪式。

    特别在当下的多事之秋中,此举更能安抚人心,即便勉勤殿中尚有成堆的奏折还有待天子批注,心力交瘁下年轻的泰天皇帝仍然准时准点出现在钦安殿前,在三公九卿以及久居长安的国戚陪同下,上捻三炷朝天香,告祭大汉自千年前开朝至今已有的三十二位先帝。

    待到这个繁琐过程结束后,长安小雨淅淅,在五千禁卫军的护卫下,八匹各色御马拉乘的天子九龙车辇位列在前,身后跟同着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东郊猎场。

    这个虽在人间烟火气息浓厚的长安城边上,却被视为皇家禁地的百里山林里珍奇野兽数不数胜,向来被皇家看作是禁脔之地,任凭你功勋煊赫,家世超凡,胆敢擅自踏步入内,一样是诛九族的罪责。

    旌旗招展,华盖如云。

    这场整个长安权贵都会到临的春狩仪式在正午时分天子站在车辇上,拉开金丝缠绕的百尊弓,朝东射出一支火矢后,在东直道两旁数千禁卫军随从齐声呐喊助威下,正式开始。

    仪表堂堂的怡亲王是满城皆知的殊荣亲胄,天子对其信任有佳,更是得以能和天子共乘龙辇的幸运儿。

    看着这位年长不了几天的皇兄因为久在奏折里忙碌,连抬头的闲暇功夫都没有。拉开其实不到一石半张力的百尊弓后已经是脸色微红,轻轻喘息,在满街喝彩中轻唤道:“陛下?”

    天子放下百尊弓后,面色沉稳,均匀了吐息后小声道:“没事,刘家虽不尚武,可历代皇帝都能上马杀敌,文治国,武安邦。朕即便不如先帝,也绝不会连这一张轻弓都拉不开。”

    怡亲王心底暗自叹息,他这位年纪轻轻便承受一国担子的皇兄,实在太要强了。

    龙辇之后,便是紧跟其后的三公。

    太尉令狐雄,大司空王焕然、大司马方庭之。

    三根帝国栋梁紧跟其后,看见天子射弓之后表情各异。

    伴随着举道的锣鼓声响,露出东直道朱墙丈长的旗幡继续缓缓移动。

    大司马方庭之在经过东直门时,和城关前俯首迎驾的御林将军魏参四目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褪去一身殊荣华贵大红袍的方庭之便装上阵,腰间挎着一把镶嵌东海明珠的宝剑,他面色从容,踱步不紧不慢,和两位相同身份的大人几乎迈着同样步伐跟随其后,但藏匿在宽大锦衣袖口中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今日不论事成事败,他的名字注定要留在青史之中。

    这怎能让他不激动?

    过了东直门,车队行过吊桥后,便到了东郊猎场,早就将猎场围好的御林军拉开阵势,在东直门外尽皆铁甲俯首,高呼吾皇万岁。

    这山呼海啸的气势,比起十几年前远在北原之上燕勒山的那场举国远征,也相差无几了。

    在数百御林铁骑的马槊驱赶下,十几头健壮麋鹿被赶到帝国重权贵面前,被数百御林军盾阵围在中间的天子跳下龙辇,走在早已布置妥当的轻型大弩臂张弩处,看着十几只仓惶逃窜,却被步步紧逼到狭窄空地的麋鹿,天子深呼吸一口,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脱下冠带首冕,挽起龙袍,指甲缝隙中尚有浅淡乌黑墨迹的手掌搭在机括处,开始往回拉弦。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屏气凝神看着天子的这一弩如何,如若射中麋鹿群中的雄壮头鹿,自然人力使然的上吉,如若是躲藏在两头雌性麋鹿胯后的幼鹿,也不失其为开门红。

    因为官阶低,而在人群身后的官员只能看见搭弩台上拉开张弦的天子,却看不见被层层盾墙围住无处可逃的鹿群,又怕有失礼数,不敢踮脚,只好透过人群缝隙定眼去眯。

    天子双腿已然打颤,臂张弩比起军中常见的脚踏-弩或是蝎尾弩算得上是最不考究气力的了,可虎筋大弦若是手上没点尽量想要拉开谈何容易?

    久居深宫湮没在从九州各地飞来奏折中的天子,只得靠正值壮年的身体底子来苦苦维持。

    这事关皇家仪容尊威,他不得不憋足了气力来做这件事情。

    金丝缠线的步履在木板上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响,天子脸色潮红,挽起衣袖而袒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爆出,额头上更是冒出细微的汗珠,他一步一退,咬牙将臂张弩拉至半月弧度。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能在御林盾墙身后第一排的都是帝国身份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三公九卿,皇亲国戚。此时人人俱是庄重神色。

    双手怀揣身前拟作臣态的太尉令狐雄心中摇头不止,也是这般年纪时的先帝广文,只用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的张弦至满月,比起当朝的天子,六艺之中的‘射’,实在强上太多。

    文成武德,治国两略。泰天皇帝文治无可挑剔,最大程度上宽限了天下士子的放浪形骸,仍由诽谤朝政,清流论谈。

    可这武德一说嘛……

    令狐雄猛然惊醒,强行止住了自己这欺君罔上的念想。

    天子瞄准了群鹿中唯一临危不乱在四处寻觅空隙的头鹿,只可惜一口气没绷住手上力气一松,不过刚刚开弦的赤红弓弩便歪歪扭扭的飞了出去。

    身后因为看不见盾墙内光景的大臣听见了那声弦开之声,就有几个开始喝起彩来。

    只是当他们刚刚开口却见身前大人表情匪夷所思的往后瞟时,才浑觉不对,连忙捂住了嘴巴躲在了人群身后,连同牙关都止不住的颤栗起来。

    第一箭,空了。

    划过头鹿茸角上方,斜插进一颗苍劲老树上,受到惊吓的鹿群更加慌乱起来,在头鹿的带领下几支健硕雄鹿甚至开始去冲撞御林盾墙。

    天子斜眼看了一下方才本想着争个头彩呐喊的方向,伸出手,一旁唯恐天子盛怒下迁怒自己的御林将士连忙低过头又递上一根箭矢。

    盾墙后的数位老臣瞅见这一幕后,露出惋惜之色,其中不少已经放空权柄却还是身份雍贵的老臣甚至暗自抹泪。触景生情,想起先帝广文那英武雄姿,低声抽啼起来。

    天子皱了皱眉,搭上了第二根弩箭,又瞄准头鹿拉弦射去。

    比起第一根弩箭飞行轨迹要赏目许多的第二根弩箭又空。

    盾墙外已经开始低声窃窃。

    天子咬着嘴唇,对在旁侍立的怡亲王展眉一笑,让已经握紧渗汗双拳的怡亲王不要那么紧张,转过头眯着眼睛接过第三根弩箭。

    负责递送弩箭的御林军将士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恨不得跪倒在天子面前跪求他一定要射中了。

    事不过三。

    天子怒喝一声,双臂如大鹏开翅,紧握着虎皮大弦奋力一拉,近乎满月。对着躁动不安的鹿群松开弓弦。

    因为鹿群躁动而露出身躯的一头幼鹿不幸中箭,被一弩钉在了盾墙上,刹那间整个猎场齐声纳彩,不过在连同两箭后,即便在情真意切嘶声竭力的叫喊也显得带着几分敷衍。

    方庭之嘴角默默勾勒出小半个上翘幅度,没有随波逐流的扯开嗓子喝彩,只是轻轻鼓掌。

    春狩头箭猎鹿,由开大汉千年江山的汉高祖刘麟所创。在大汉三十二位皇帝之前的那个峥嵘跌宕岁月里,千百个部落入主中原,群雄逐鹿,皆想要拾起大殷王朝留给这个天下的最后馈赠。

    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最终被手持赤霄,临空仗剑斩去大殷八百年国祚气运的刘麟所得,由此才有了如今的大汉盛世。

    历经千年之后的汉泰天帝刘凯两箭不得头鹿,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汉失其鹿,群雄共逐?

    想到这,方庭之嘴角的笑意愈浓,掌声愈响。

248章:千年大汉(上)

    有了天子还算说得过去的开场后,但凡和皇姓沾上边大多国戚们也就纷纷走上架弩台,挽起衣袖,跃跃欲试,这种能在朝野无数权贵面前露面长脸的好事,每年也就那么一次啊!

    天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后,回到龙辇之上,一旁持麈尾侍立的秉笔司监郑怀恩脚步轻挪,上前敬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出众人意料,天子端起茶杯,轻泯一口后朝着怡亲王招手,脚步沉稳的怡亲王拱手行臣礼后,上前挽弓。

    比起天子看上去要轻松太多的怡亲王搭弩开弓,瞄向已经慌乱在盾墙内四处奔跑寻求一线生机的鹿群。

    怡亲王开弦之后,犹豫了一下,第一箭便脱手而出,在跑动的两鹿间弩箭穿插而过,并没有射中。

    方庭之心中冷笑,心想这位被年轻皇帝倚重的亲王果然知晓自污的为人臣子之道,看似殊荣无上的天子之后射鹿,实则是个火中取栗的烫手山芋,天子两箭不中,第三箭射中一头幼鹿,那毫无意外头鹿便成了众矢之的。

    如方庭之心中所想,怡亲王在第一箭落空之后,并没有露出作伪的惋惜之色,而是气定神闲的拉开第二弦,正中与被天子射中那头幼鹿形影不离的另一头。

    彩声如雷动,布置猎场的御林军将士齐齐用短拄敲打盾牌,为其壮威。

    接下来,凡是和皇亲搭上边的权贵一一登上射弩台,将这几十头麋鹿射杀干净,最后只余下了头鹿。

    无人敢冒这个天下大不违去抢占春狩头彩,按往年惯例,头鹿必是留给天子射杀,只不过天子无心无过的丁点偏差,瞬间让所有皇亲国戚为之头疼,倒数第二个登台的是晋国公刘澹,看着仅余下的两头麋鹿紧紧相偎在一起,当时脸就黑了,几乎在弩台之上伫立了一炷香的功夫,清爽的春雨时节,硬是熬出满头的汗珠,台下与之交好的大人都为其捏了一把汗,而政敌交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心中如何冷眼旁观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刘澹都已经做好失了准头射中头鹿后伏倒在天子脚下认罪的打算,眼睛在扳山机括上瞄了一次又一次,闭着眼睛心里暗暗祈祷列祖列宗保佑。

    一箭正中头鹿身旁那头体型稍小的麋鹿,只是射中了鹿后尾,没能一击毙命。

    躺倒在同伴和自己血泊中的麋鹿长嗥不止,被一旁的的御林将士一矛戳死。

    刘澹只觉得双腿都站立不稳,朝着天子极其艰难的鞠了一躬后,一步一晃的下了台,双手已是冰凉。

    天子只是坐在龙辇上低头不语,重新戴上冠冕之后让底下诸臣看不清表情。

    比起先朝广文皇帝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暨南侯刘兲老当益壮,虽是花甲之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若说这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中谁敢夺天子风头射杀头鹿,也只有这位壮年之时带兵平叛蛮溪十六部的老王侯了。

    天子起身,亲自为刘兲拉开虎弦一脚,姿态尤其恭敬道:“请长叔为孩儿射杀头鹿。”

    暨南侯刘兲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怒其天子只知朝政却不知道如何保重龙体,放低声音道:“陛下虽是日理万机,可这强身健体才是为人之本,切勿怠慢。”

    天子心头一暖,这个当初其实并不看好他登基的老侯爷发自肺腑的怒其不惜,比弩台之下这帮看似尽臣道,其实只是为了明哲保身的帝国栋梁要让天子更加欣慰。

    自幼弓马娴熟的刘兲休说是不过一石半张力的臂张弩,就算是需要两人合力用脚踏开的床踏-弩他也一人足矣。

    没有半点做作,一箭正中看着同伴尽死几乎在狭小盾墙内来回奔跑的头鹿头颅,彩声不断。

    刘兲傲视全场权贵,无声下台,算是给这开头不算顺利的射鹿之狩勾出潇洒完美的结局。

    半个时辰后,用诸位权胄射杀麋鹿做成的羹汤一一端进了各色的大帐之中。

    竖着龙头大旗的天子亲账内,只有没有像其他人在猎场内自由骑射猎物的天子和怡亲王。

    在这位心腹胞弟面前,天子没有挂上那副一国之君的威严面孔,而是满脸凝重忧心忡忡道:“你说究竟是谁呢?”

    往日总是笑颜面人的怡亲王脸上焦虑和天子如出一辙,脱下那身淡蓝色王袍的怡亲王反而披上了一身轻便甲胄,身后悬挂着一把御林军中最为常见的四棱寒刃。

    “陛下既然已经出宫,不管是谁,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拭目以待便好。”

    怡亲王又给自己手腕处穿戴上护腕,厉声道:“大汉开国千年之久,天底下多少双眼睛觊觎未央宫里的那把椅子,凉州的贼子、江南的乱臣,还是年关前谋逆的于一锐,是陛下无法亲眼目睹的远乱。但这长安脚下,既然胆敢有起了这篡国之心的奸佞,杀一、儆百,陛下亦可趁此从世家大臣手里拿回点权来,下诏亲征江南逆王,水到渠成!”

    怡亲王慷慨激昂,起身佩剑行礼道:“臣弟愿为陛下鞍前马后,为我大汉江山肝脑涂地!”

    天子上前搀扶起怡亲王,脸上才愁容消散不少,摘下头上的冠冕,攥紧双拳道:“准备妥当了?”

    怡亲王重重点头道:“一切妥当,目前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乱臣应该在御林军内布有耳目,只要臣弟在东直门的亲信收到任何风吹草动,便会点燃狼烟,刘德延会率禁卫军把持住猎场,城中甲士亦会控制城门,到时将所有乱臣贼子一网打尽,还朝堂一个月朗风清!”

    帐外,春雨止而又下,一阵让人神清气爽的拂面春风吹进帐中,天子不由的深吸一口,眯眼成缝道:“帐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一晌贪欢。”

    “好一个春雨贵如油,好一曲盛世绝唱,乱世长歌。”

    怡亲王垂首低头,嘴唇被咬出血痕,怔怔道:“不会乱的,一定不会的……”

    方庭之在猎场的一处僻静无人地,苍髯抖动,笑声不绝。

    一双眼眸望长安,几十年看尽朝堂沉浮,看尽人臣与共,看尽这大汉江山背后的倾颓兆象。

    已经到知天命年纪的他突吐息长眠,似乎要将这几十年的浊气一口吐进。

    他仰头闭目轻笑,一把将身上正一品的的仙鹤官补大红袍从胸口处扯拦,随手丢弃在一旁,露出一身简便的布衣。

    一骑踏着泥泞山路飞驰而来,喘息道:“大人,魏将军让我告诉你,他那已经做好准备了,一刻之后,便会关闭东直门,不见大人面,他誓死不会开门。”

    方庭之藏匿连他都不知多少年的冷芒眸光,横扫过去,让这骑噤若寒蝉。

    “藏拙不可一世,苟活亦不可!宁留一名万古骂、好过流芳甲子年!”

    “大汉国祚千年,已是寿寝将尽,就让老夫方庭之,出上这推倒万丈高楼最后的气力!”

    一根鸣镝从山岭间直冲天穹,在灰蒙蒙的上空猛然炸响。半响后,长安七十二道城门上方像是响应这支从东郊猎场射出的鸣镝,火箭齐射,就如百年前那场国难一般,不见兵戈,未闻金鸣百年之久的长安城中铁甲纵横,风雨满城。

    东直门城楼之上,御林将军魏参一剑砍下大汉龙旗,高举手中三尺长刃,迎雨而立,对着东直门下一望无际的御林兵卒怒吼道:“有汉失德,天欲亡之!谁可与我一同顺天行事!”

    “我等愿意!”

    东郊猎场内,近万御林军将整个皇朝权贵齐聚的营地团团围住,原本红金两色相间的大汉明光铠在雾蒙中发出幽暗光泽,人人右臂上绑着一块碧色布带。

    方庭之纵马来到营帐前,看着营帐内被御林军团团围住的皇朝权贵慌不择路,皆作鸟兽四处奔离,比起之前他们齐声喝彩围在盾墙内的麋鹿群还要不堪。

    他指向营地正中那插着黑色龙头旗幡,玉质珠帘赤色行辕的天子行帐,朗声道:“刘凯!可有胆量与老夫一叙!”

    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天子听到这声后,说不出的如释重负,和怡亲王相视一眼后,抓起那把在十三年前斩下匈奴草原亲王的湛卢剑,走出营帐。

    “方庭之!何故做这乱臣逆子!”

    两人隔着数十丈距离遥遥相望,一人得意冷笑,一人面无表情。

    在这一刻,再无什么君恩臣泽,再无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帝、天下首贵的三公。

    长安学士府。

    没有往日的书声琅琅,也没有那些帝国世家公子腰间玉坠轻鸣的叮叮之声。

    学士府府主聂朗走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一身长襟被雨水打湿,却不见半点狼狈。

    学士府内有一云砚湖,是府内习学子弟最爱清谈坐席的地方,四周桃花漫柳,莺啼鹂婉,是人声鼎沸,高歌行赋的好来处。

    只是湖中有一从荆南云梦泽拉来的余皇大舟,被学士府三令五申不得登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桩奇谈。

    聂朗仰天沉声道:“我大汉高祖挂剑行九州,曾高歌有云:

    吾挂剑雕鞍,踏故里河川。

    起一句大风起兮,将猛士召唤。

    吾敛衽再拜,肃整衣冠 ;泱泱我族,授名为汉。

    吾渡马阴山,铁甲震苍寰。

    忽一句大风起兮,令海内长安。

    吾引弓俯瞰,明月边关;江山此代,赐名为汉!”

    “大汉以文治国千年不曾有变,聂朗试问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可还记得大汉如何立国!”

    余皇大舟下划数道爬杆,舟楼之上,赤色盔甲如同一片火燎云,徐徐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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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章:千年大汉(下)

    天子早知在御林军中布有叛党的亲信,只是他没想到,居然连信任有加的魏参也会做这诛九族的谋逆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猎场内尚有近万御林军,在鸣镝炸响时便将整个猎场团团围住,数以千计的朝中权贵个个面如死灰,看着平日来风雨无阻一起走过宫禁道上朝的大司马方庭之,只觉得那副跋扈嚣张面孔陌生至极。

    同为三公的太尉令狐雄踏前一步,抽出大汉军制的八棱长剑,摁住剑柄厉声喊道:“方庭之!天子待你方家不薄,何故谋逆?”

    方庭之看着这位并肩十几载的武官之首,不屑的撇了撇嘴,落在令狐雄眼中更是可憎的厉害。

    他不屑与令狐雄这皇家看门犬说话,剑尖大逆不道指向天子刘凯,嘴泛冷笑道:“大汉历经三十二帝长盛不衰,比起一世而亡的大殷已经算是社稷功德皆做圆满。刘凯,你若弃戈而降,顺应天意,老夫保你刘家一脉子嗣不断,香火连绵。”

    面色从容的天子轻拍身前令狐雄的肩膀,推开他傲立在皇帐前。

    这位自继位以来殚精竭虑,在不曾学做即冠前佩剑纵马行径的年轻天子抽出那把虽是每日保养,可在未沾染一丝鲜血的湛卢剑,对指方庭之,轻摇头道:“朕做不到天子守城门,可愿效仿君王死社稷。”

    方庭之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轻轻一摆手,身后两列御林骑军驱马手持寒铁大槊开始攻击营帐驻地。

    “生擒刘凯者,封五爵王,赏地一郡,可从后宫中挑选除皇后外任意妃嫔三人。”

    “生擒刘勤者,封公侯,赏地千里,可从后宫选取一名妃嫔,另有黄金万两相赠!”

    “生擒国戚王侯一人,黄金千两,侯府一座、美女五名!”

    “生擒三公九卿一人,黄金千两,长安任意府宅一座!包括老夫的府邸!”

    一声声重赏之下,在场的所有御林军士眼睛瞬间就通红如同空腹野兽,盯向平日高不可攀的那些黄紫贵人,就像看待猎物一般。

    率先跨过本是抵御山中野兽侵袭栅栏的两列御林骑军更是躁动不安,连胯下产自幽州马场的优良战驹都清楚的感受到马背上主人的燥热心境。从低矮栅栏上一跃而入,冲入仓惶惨叫的锦衣群内。

    方庭之朝着旁边的亲信点头,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堆满在他马下,他指着这些黄白之物笑道:“场内的诸位昔日同僚,老夫不是那寡恩刻薄之人,先前说的赏赐,诸位要是能做到,老夫一样双手捧送。”

    场内不少大人脸色变换,阴晴不定,似乎在心中思量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究竟会鹿死谁手,他们食汉禄,称汉臣不是一朝一夕,可若说对这个千年不朽的帝国心中存有以死报国之心,那还真高看了这帮平日来军国大事从不离口,朝堂之上动不动就是死谏的‘淳良忠臣’。

    要是放在先帝广文年间,有人敢举旗谋逆,他们连想都不想便会坚定站在天子身前,恨不得为其挡上要不了命致不了残的几箭几刀,更得各个言明利害,陈词一番,争那挂帅持印的先锋大将。

    可时非往日,这几年大汉的日暮西山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看到的。凉州也好江南也好,不过是一地叛乱,可皇朝倾力平复却尽做无功,这帮大人当然不会自责是自己出工不出力,而是怪罪皇朝力竭。在加上甘家一事让这帮帝国栋梁的世家大臣心灰意冷,谁不怕下一个引火上身的是自己?

    这时在如无水干锅中添上一把薪柴的方庭之能不能成千秋霸业,他们真得为自己、为族人好好审时度势一番。

    方庭之何等的庙堂建树,见到这番光景自然知道天枰再往自己这边倾斜,又淡淡甩上一句道:“老夫容得下隔山观虎斗的诸位权贵,不想死在乱军之中就各回营帐等候消息,今日一过,荣华富贵亦如往日。”

    顿时几十位朝堂重臣不在犹豫,低着头脚步匆匆各返营帐,好在还有些礼义廉耻,在路过天子旁边时不敢与之对视,默默无声。

    天子咬的嘴唇渗血,内心的惨淡颓唐可窥斑知豹。

    工部尚书邱钏手中握着一把装饰所用的长剑,缓缓走到天子脚下,慷慨奋声道:“吾愿为天子诛杀此逆贼!”

    他双手倒抓长剑,一步一步走到天子身旁,在路过令狐雄时双手不自觉的微微抖动,令狐雄眯眼看向这位朝中清誉有加的工部尚书,心头掠过一阵不详征兆。

    “陛下小心!”

    令狐雄来不及出剑,只得张开臂膀拦在天子身前,邱钏一介文臣,能握的住剑身都觉得吃力,见到令狐雄识破他的行径后,狗急跳墙刺出这剑,只是气力不佳,没能剑走偏锋的跃过已经挡在天子面前的令狐雄。

    赤血长襟。

    令狐雄手中八棱长剑脱手而出,两只手紧紧攥住刺进他肚腹的剑身,鲜血长流,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打湿,混合着春雨滴滴,淌了一地。

    这一突变更是让营地内的大人们下定了主意,不少还在观望的王公大臣几乎同时开始跑向自己的营帐,还有不少开始拔剑指向方才还谈笑晏晏的同僚。

    面目狰狞,胡须抖动的胡钏是自认君子远庖厨的清流之士,连只鸡都没杀过更何况是人,看见一剑未成后想要抽出退去,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

    他一双眼眸凸爆狠狠瞪着令狐雄,看见一旁的怡亲王已经开始挪动脚步,脑袋一阵空白,松开剑柄开始向后退。

    只是一阵短暂亢奋后双腿不自觉的打开摆子,在被春雨砸落成松软泥地的一个坑洼处绊脚摔在了地上。

    还未等他爬出两步,怡亲王便上前踩住他后背,一剑从心口刺下,大片血珠扬起。

    天子手中的湛卢剑掉落在地上,剑身直下,锋锐的剑尖刺入泥地,一阵抖动。

    他扶起两眼神采渐渐涣散的令狐雄,抓住他还在不断往外淌血的右手,君臣相望。

    “陛下……微臣为国而死,死而无憾……”

    两队御林骑兵横冲直撞,手中槊头对准护卫营帐内的禁卫将士,没有半点犹豫的借着冲锋力度一槊朝着最近的禁卫军刺去。

    发须皆白的刘德延站在最外层,和几十名禁卫将士拦截御林骑卒,他身边的一名亲兵被一槊正中胸膛,削尖后穿刺力不输任何枪刃的大马槊瞬间透穿这亲兵胸口,身躯在泥地里滑行了足有数丈,留下一条显眼血痕。

    他来不及上马,只得抽出先帝广文御赐的宝剑只身拦在最前方,看到一骑朝他冲刺而来,他下躬身子,侧身翻滚躲过这一槊,还不忘用削铁如泥的宝剑砍断这骑胯下的战马马蹄。

    马背上的御林骑卒瞬间飞了出去,将一顶山川花纹的行账木梁砸断。

    “陛下快走!这里由末将死守!”

    怡亲王看着冲进营帐内的御林军越来越多,将半面剑身尽染血的长剑放在地上一抹,替令狐雄合上已经消散神采的眼帘。

    “陛下!”

    天子提起湛卢剑,一把抹去在眼眶内打转的泪珠,抓住一直在其身后的秉笔司监郑怀恩道:“跟朕来!”

    东直行道上,大批成队的御林军浩浩荡荡朝着猎场行进,城楼之上的魏参猖狂大笑,望着雨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苍穹发出怒吼。

    这时他,还有注定要留在青史的这一天所有经历者这时才知道,这个看似庞大强盛的帝国究竟有多脆弱,人心有多险恶,那些平时在未央殿内毕恭毕敬的朝堂栋梁帝国支柱,在生死富贵面前纷纷做出或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举动。忠奸善佞,以血做墨,一撇一捺的留在众人心中。

    天子在几百名禁卫军的护送下,开始朝着猎场内唯一不得踏足的一座崇山跑去,三名忠心耿耿世受皇恩的禁卫军士让出了三匹战马,和袍泽共同留在了路途中,抵挡无穷无尽追杀而来的御林军。

    三骑策马狂奔来到山脚处,天子勒住缰绳,看着因为百年未曾砍伐修剪而繁盛茂密的古树高山,手中马鞭一指山头,最终还是没有喊出他自知晓这个只有历代帝王知道的秘密后最想骂出的话。

    怡亲王和郑怀恩心有戚然,没有在意天子的举动。

    山脚下的破败土地庙,灰白石柱倒塌了两三根,天子跳下马,擦去嘴角的血渍道:“这里有一条暗道,可直通宫中。”

    怡亲王和郑怀恩两人对视一眼,默默不语的跟在天子后面。

    长安城中。

    从未做出手提三尺剑的学士府府主聂朗身旁,已经再无一名活着的赤甲士卒,只有一步一步逼近的御林军甲士。

    聂朗身上数道伤口,亲自斩杀数人后坐倒在学士府的门前,玉石台阶尽是猩红,顺着台阶一阶一阶的流下。

    他丢掉手中剑刃,望着骤然一道春雷划过的灰暗天空,喃喃道:“师兄,比起你以身殉国死在逆王府邸的壮举,我也不差吧。”

    一根长矛贯穿聂朗头颅,寓意清白风骨的学士府牌匾上,泼墨洒血。

250章:烽烟满九州(上)

    暨南侯刘兲发须张若天王状,一双闪烁精光的眸子神采飞扬,似乎又回到当年征伐蛮溪十六部的峥嵘岁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营地内战火飞扬,越来越多的御林军涌入进营地,刘兲手执一杆禁卫军标配的长戟,和数名雄壮禁卫军士站在一起。

    两匹战马直冲而来,刘兲怒吼一声,手中长戟斜刺而出,和如同一辙向他袭来的槊头针尖对麦芒,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张嘴大笑的方庭之,心中怒火何止万张高,低呼道:“掩护我!”

    两名禁卫军士帮他拨开一条直通营地外围的血路,替他当下数道冷芒寒锋,刘兲大步踏前,一戟将拦在身前的一名御林军刺穿肚腹,转动戟杆将明光铠下较为脆弱的软肋处搅出一个血窟窿,提气不松,踏在倒地的御林军身上高高跳起,手中长戟倒提直冲方庭之。

    两把长矛从他侧身处几乎同时伸出,刘兲眼中只有方庭之的猖獗笑容,察觉到身侧寒光慑起,强咬着牙不管不顾,只管前冲。

    一矛直直刺透刘兲小腿,将他绊倒在地,另一矛刺穿他侧腹,锦衣染血。

    刘兲吃痛闷哼一声,弃矛改拔剑,将小腿处的矛杆削断,却因为筋骨皆断,一跛一跛的向着方庭之走去。

    方庭之伸手制止了上前要取刘兲性命的御林军,冷哼一声睥睨道:“老侯爷,这又是何苦?只要你现在乖乖回到营帐中,老夫保你全府上下性命无忧,知道你不怕死,可就不想想你那才还不及弱冠之年的孙子?”

    刘兲虎目圆睁,看向方庭之的眼神中竟是不屑和看待跳梁小丑的戏谑之色,脚步又快上几分。

    方庭之放下手,十几名御林军上前将这位曾在广文年间因上奏谏书惹得龙颜大怒削去王爵兵权的老侯爷剁成肉泥。

    大司空王焕然半蹲在营帐间,一只脚露在帐外,一只脚在帐内,似是举棋不定,看到暨南侯刘兲刀下惨死后,老泪纵横,趴伏在地上望着西边长安几座高耸入云的楼屋轮廓泣声道:“请恕老臣为河内王家百年兴荣做一回二姓之臣!”

    王焕然收回悬空在帐外的脚,无力瘫倒在舒适松软的绒裘毛毯上,闭上双眼无声抽啼。

    一刻后整个营地内,只有手持寒铁大槊在还未毙命的奄奄一息身躯上补上一刺的御林军。

    魏参驱马前来,看到方庭之正在营地中查看尸首,心一沉问道:“陛、刘凯呢?”

    方庭之双眼闪过阴戾之色,摇了摇头,魏参顿时握紧了拳头,几乎是贴着方庭之怒吼道:“怎么会没有!东直门我可是连一只鸟都没放过去!你是怎么办事的!”

    方庭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比他高半个头的魏参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在魏参脸颊上,嘴角渗血。

    短暂惊骇后反应过来的魏参就要拔剑,眼瞧这对一日前还亲密无间的搭档就要反目成仇,方庭之冷笑摁下魏参握住剑柄的手,眼神清冷道:“魏将军,不要自误。”

    魏参吐出一口带血唾沫,余光扫向身后那些为之心腹的御林军士,却见居然无一人响应他拔剑来状声势。

    主辱奴死的道理就像日出东方而落西山一样,一座富贵宅邸里家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军律森严的御林军。

    看到两名平日来对他从不拂逆的御林将士低着头,魏参心中就如一张明镜照的通亮。

    “司徒大人,非是魏参不敬,若是刘凯逃出长安城,单是一个天子名头就能招纳起多少兵马,大人难道不清楚么?”

    司徒大人四字在这时说出,尤为刺耳,方庭之皱眉瞧了一眼魏参,见他神情自如不像故意讥讽,也就略去这一茬道:“不会的,刘凯性情刚烈,宁可死在长安城,也绝不会出逃如丧家犬。”

    魏参呲牙道:“这条丧家犬也太过巨大了吧。”

    方庭之冷笑一声,并未作答。

    魏参转身离去,方庭之冲他身旁的亲兵点了点头,两名亲兵才跟上。一直注意这蛛丝马迹的魏参身影一顿,再无之前伫立东直门上那气冲斗牛的豪气。

    营地中,不说那些散官,三公之一的太尉令狐雄身死,王焕然苟且偷生,六部尚书侍郎总计十八人,没有踏入帐门的不过寥寥五指之数,让方庭之感到意外的是这五人之一居然有被天子训斥数次的兵部尚书蔺贤。他走到胸膛正中一槊的蔺贤尸首旁,替他合上双眼,讥笑道:“果真是患难见人心啊!”

    尸横遍野。

    五千御林军近乎死绝,两骑御林都尉飞马前来,匍匐在地上道:“禀大人!天、刘凯和两骑逃脱,其余党羽尽皆伏诛,只是这三人下落不明……”

    两名御林都尉头颅埋在泥泞雨路中,头盔上的翎羽被泥石浸染成土黄色,身子一动不动。

    方庭之嗯了一声,迈过蔺贤尸首头也不回道:“随我来!”

    皇宫之中。

    无数宫女侍婢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富丽堂皇的宫禁庭院上四处逃难,不少太监宫宦更是冲进各个庭殿内抱着一些金银细软甚至是瓷壶雅物朝着宫外奔去。

    年不过二十的一国皇后脚步虚浮,漫无目的在披着凤帷金冠在后宫中打转,她看着平日来那些和和气气唯唯诺诺的仆役侍婢一个个失魂落魄,就如酆都城内的亡魂冤鬼一样撕心哭喊,不由的两行清泪留下。

    一名身材矮小的太监连帽纬都不知丢在何处,手里抱着露出一角碧玉的薄纱锦帘,把她撞倒在地。

    那太监只是瞧了一眼这个本该母仪天下雍容无比的一国皇后,随即就转身跑去。

    凤帷金冠掉在地上,串联的小粒洁白玉珠随之洒了一地,仿佛丢了一魂三魄的皇后这时才回过神,看着伴随雨滴轰隆作响的数道春雷先闻其声在见其影,于她头顶炸响。

    她竖起一根青葱玉指,指着那乌云压城的天空凄厉如莺啼道:“陛下他做错了什么!”

    似乎是在呵斥这人间最为金贵的女子,话音刚刚落下,又是一道春雷闪落,只是比起之前那高挂天穹的曲折雷影,这一道闪电直劈下来,在未央宫那高达数丈的屋檐上倏忽消失。

    一角金檐连同上面雕刻的一只腾舞蟠龙瞬间化为灰烬尘埃,只留下点点碎末残渣落在未央宫外的广场上。

    身着五彩云裳的女子看着这一幕,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始大笑,一头青丝披落,笑声刺耳,更是用手猛拍地面,激打起身下水洼泥水无数。

    不沾阳春水,不惹尘间泥的一双白皙玉臂最后竟是敲打出无数伤口,一点一滴流出赤红鲜血,将这略有泛黄的水洼染至浅红。

    巩昌侯侯府。

    比起宫中和东郊猎场那人间地狱的景象也丝毫不差。

    这座侯府主人的父辈,是在二十四年前与当时尚为皇子的广文帝争那皇位的雄才之主,只是在那场夺位之争输了半筹。

    半筹只差即是天壤之别。

    广文帝应承天意登基之后,将皇子全部遣散至各处为王,唯独让这座侯府上任主人留京。

    帝王心术,路人皆知。

    比广文帝尚且年幼一岁的留京皇子比起广文帝还要早逝三年,其子继承爵位之后,本是皇亲国戚最拔尖的一位,就因为当年之事连春狩都不能陪同圣驾。

    而这个最该嫉恨,这时又最该拍手称快的巩昌侯却手持一把雪亮短剑,将侯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杀的一干二净。

    包括他的妻儿老小,连同自己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儿子都没放过。

    他跪倒在侯府最深处的祠堂牌位前,白绫挽绣,如今却被鲜血溅染成朱花。

    “身为刘家子孙,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论谁入住皇宫,不论处境如何艰险,大汉刘氏,青山烈骨!”

    浑身浴血的巩昌侯平淡道:“这是父亲你临终前对我交代的遗言,孩儿一刻都不曾忘。事已至此,唯有以身殉国,只是临终有愧,吾妻儿侍妾和这侯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受我牵连,孩儿不愿他们受辱苟活,可却不曾问过他们可想活。”

    巩昌侯凄惨一笑,看着灵牌举起不断从剑刃处滴落鲜血的短剑闭眼道:“如若有来生,那就当牛做马一个个来偿还吧!”

    这一日,城中世受皇家恩惠的权贵府邸中,有人愿活,有人甘死,凄风惨雨;哀嚎满城。

    大汉不大汉,长安不长安。

    皇宫勉勤殿。

    七十二宫殿中最小的一座,一切如旧。

    一张紫檀软木椅两旁仍有摆放的如山奏折,案桌上还有没有收拾卷起的江南战报。

    天子坐在椅子上,秉笔司监郑怀恩点燃一根火龙红烛,映亮光线昏暗的屋厅。

    “宣旨!”

    怡亲王跪倒在地上,郑怀恩举起一支鹤羽软毫,准备拟写圣诏。

    “汉泰天五年春,贼子方庭之起逆,满朝公卿蒙难,此朕之过。为保皇室正统血脉,为扶持江山社稷正道,不肖子孙刘凯改祖制特宣封赐怡亲王刘勤为蜀王,领益州牧广招巴蜀南夷九郡二十二道川山忠义之士靖难。”

    “封赐邯郸王刘裕为安楚王,领荆州牧昭彰天意,广纳荆州十三郡豪杰中兴朝政。”

    “封赐漓江王刘轩为南阳王领扬州牧,招纳扬州六郡与两江才俊北上光复大汉河山!”

    天子闭上眼,咬牙切齿低声道:“汉三十三帝,广文刘凯遗诏。”

    怡亲王伏倒的身躯颤栗不停,半响后大声喊道:“臣、领旨!”

一章:燕阳义 起枪(上)

    匈奴不似大汉惯用旌旗,而是四方或是长条的幡旗,随着北原四季风格迥然不同的狂风飘然作响,别是一番风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般部落只得用四方旗帜,而王庭则是八方。

    莫尔格勒草原上最瞩目高大宛若一座行走宫殿的大帐四角,插了四面狼头八方旗,这大帐的主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远离故土西域来到这片草原的几十名西域国王哥哥无精打采,虽说神之子‘宽大仁厚’对他们手底下的士卒一视同仁,拨给的粮草与匈奴战士一同,可谁心里都知晓若是战事一旦爆发,西域的十万儿郎绝对是要率先迎向那据大汉幽州面对北原数十年屹立不倒的燕阳铁骑。

    有着年前那场战事的惨痛教训,即便神之子当他们面许下了共分九州土地的诺言,也不见有一人欢呼雀跃。

    神之子的行账一丈有余,内部更是别有洞天,俨然一座可以被骏马拉着行走北原的小型宫殿。外面伫立着十名手中抱捧淡红色刃尖的王庭狼卫,看见带着一顶灰色毡帽的年轻人径直走来,纷纷缓慢跪倒在地上,左手将右臂抓住低下头颅。

    匈奴王庭有血刃狼士与亮月狼士两类王庭禁卫,和大汉长安南北御林禁卫两军类似,都是各个部落进献给王庭单于本部落最强壮精于搏杀的草原男儿。

    最先对神之子俯首称臣的伊达罕部落首领节穆和十几位北原之上拥有最多族众最多牛羊最多战马的大部落首领跟在其后。

    神之子挽出一只臂膀,头顶王帐上旋即传来一声让人耳膜刺痛的鹰唳,一只体型庞大的白头金羽鹰隼伸出钩爪落在他肩膀上,用头颅轻轻蹭向新一任的草原之主。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支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的巨大鹰隼双翅之下,竟是又生出两只鲜红钩爪,算得上是鹰隼中的另类奇种了。

    草原之主手里挽着这只鹰隼走进营帐,身后数十位草原部落首领神情愈发恭敬。

    等待已久的西域诸国国王正襟危坐,眼巴巴的看着神之子不缓不燥的坐在那张背后挂着一颗独眼白狼头颅的雪狼座椅上。

    他直来直往道:“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在这我可以告诉你们,对付燕阳铁骑的前几仗会由我草原儿郎来打头阵,可之后该如何,你们心里应该明白。”

    所有西域国王心里都松上一口气,可表情却还是那副绷紧了面孔看不出心里端详的样子,唯恐被神之子察觉到任何有越矩。

    神之子一只手轻抚鹰隼柔软滑顺的额羽,淡淡道:“草原上的智者,托尔西单于,给诸位尊贵的首领国王讲一下燕阳军吧。”

    与伊达罕部落首领节穆对立坐在最靠近王椅的一名匈奴老者眼眸里放出精光,嘎嘎的干笑两声道:“汉人的燕阳军总计有十万人,这点大家都清楚,其中战力最强的是马昊明的亲营三卫,共有八千人,就是十几年前攻破我王帐的那支骑军,其次便是年底出现在诸位眼前的那支陷阵营,人数不过三千……”

    托尔西单于一口气将燕阳军十万人的战力做了一个大概评估,说完轻轻瞥了似乎只逗鹰取乐的神之子一眼,见他对自己说出草原那场百年不遇的耻辱无动于衷,微微抿了抿嘴,闭目开始养神。

    燕阳铁骑对于这帮匈奴和西番并不陌生,可真正打过交道的却很少,帐中唯一两位老人,一人是草原智者托尔西,另一人在王帐中身份略显平庸,仅仅坐在中列,却无人敢小觑这个走起路来都颤颤巍巍似乎连草原上最柔和的风都能将他轻易刮倒的老人。

    燕勒山下,他曾一口气掏出了数百张燕阳牙牌献于神之子。

    而老者的安提拉部落在草原这十几年式微的情况下,与燕阳铁骑争斗了不下数十场,意料之中的胜少输多,除去一次以数千游骑合围住一支燕阳百人队慢慢用弓箭将其磨死的胜利外,剩下的大小战争无一不是死的比燕阳军要多上许多。

    即便如此,身为安提拉部落首领单于的老者也没有退缩过一步,是偌大北原唯一离幽州边境最近的匈奴部落。

    名字极为拗口的安提拉部落首领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对着神之子道:“我部落儿郎与燕阳军缠斗这么多年,除了了解他们作战的方式和习惯,还对他们的长枪和甲胄有过研究。”

    老者徐徐出口,却让满帐除去神之子外所有人眉头都紧蹙成一团。

    “非是我在大战之前蛊惑军心,草原儿郎的悍勇我从不怀疑,但燕阳军人马俱披甲,两者对射除非在十丈之内否则我们的弓箭根本射不穿他们的铁甲,而他们手上的硬弓却可以在百步开外轻易的收割我草原男儿的性命,尊敬的神之子,如果要想让我草原众部落在进入汉人国境前多保留实力,少流些血,那你从汉人叛徒手中要来的那些大弩巨箭,就得早些派上用场。”

    身材魁梧如一头壮牛的席尔瓦部落单于石丹将身旁盛满马奶酒的曲壶一掌拍至粉碎,陶土残渣和乳白色的马奶酒爆开,他身旁的西域国王连忙侧过身,身上的名贵华服才得以没被沾染。

    神之子回过头,饶有兴致的看向这个曾经将一个敌对部落不论男女老幼尽皆屠杀堆成祭祀塔的残暴单于,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有了神之子的默许之后,石丹气焰更为跋扈,他走到安提拉部落单于身前,居高临下生若洪钟道:“你是质疑我草原男儿在这里会敌不过那帮羸弱的两脚羊么?”

    石丹张开双臂,似乎是在享受众人目光,行走在王帐中昂首抬头,一直走到神之子的王椅之下才收敛那份倨傲姿态道:“安提拉的孬种被两脚羊打怕了,可我席尔瓦部落的男儿却不怕!蓝天之下只有长生天和他的子孙能让我族儿郎低下头颅,草原上最雄伟的鹰隼绝不会对软弱的羊退缩!”

    安提拉部落首领也站起身,已至残烛灯枯的老人一把甩下为御风寒的皮帽,看着神之子座前那道魁梧背影,怒吼道:“我安提拉男儿和燕阳军血战数十场,没有一人曾退缩过!”

    石丹侧过头,轻蔑的朝着老人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这在草原上可是象征着不死不休。

    不等安提拉单于在发话,神之子将身旁一把血刃弯刀甩给石丹,笑道:“那么席尔瓦的儿郎可敢为草原先斩下燕阳军先锋的大旗?”

    石丹高高举起血刃弯刀,用几乎震破王帐的声音喊道:“愿意!”

    离着莫尔格勒草原不到十里的空旷无名草原上,赤色旗帜飞扬。

    虽然燕云府和重岭府都极力劝阻马昊明只要据守九边城塞便可让匈奴无功而返,但他还是一意孤行带着十万铁骑尽出北塞,和近乎百万的匈奴连帐对峙。

    燕阳铁骑,下了马还算是铁骑么?燕阳虎枪,宁折不弯!

    和匈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马昊明清楚,匈奴既然倾巢而出,就绝对不会在九边城塞下选择离去,匈奴以狼为图腾支柱,以鹰为精神象征,是有道理的。

    他确信只要还有一个站立着的匈奴人,就绝对会踩着用同胞尸首做成的阶梯冲向九塞城墙!

    没了这道城墙之后呢?人口众多的北方三州,繁华似锦的中原、风光旖旎的江南都将暴露在几十万匈奴铁蹄之下!

    他马昊明可以背负骂名,背负朝野争议,可无数默默无闻死在北塞之外的燕阳将士不能。

    刚刚得到匈奴近万骑从莫尔格勒草原出动消息后,陷阵都尉何如午将一名三天三夜盯在前哨,一刻都未歇息的燕阳哨骑送进营帐歇息,轻轻解开自己那匹相依为命数年的战马马栓,清点完马袋背后的箭矢数量,翻身上马。

    让无数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雪海山远远冲他挥了挥刚从帅帐中领到的半枚虎符。两人相视一笑,默契的几乎同时命令身后鼓手起鼓。

    随着一声又一声和马蹄踏出同时落下的鼓点,两支燕阳铁骑分别从两道辕门飞驰而出。

    莫尔格勒草原边上,石单站在自己那匹比起一般马驹要高出大半个身姿的雄伟马驹身上,粗糙的手掌盖在额头下遮挡阳光望着燕阳军营。

    看到两支赤红如火蔓延窜出的燕阳铁骑冲了出来,他露出森森白齿,手指轻弹神之子赐下的血刃弯刀刃面。

    一直徘徊游离在北原东面的席尔瓦部落并没有和燕阳铁骑发生过冲突,但在二十几年前曾经数次进犯大汉幽州辽东郡的席尔瓦战驹骑士用臭名昭著来形容都算是轻的了。

    在他们的弯刀之下辽东郡北境上的数十座村落无一人能幸免于难,更是将人头堆积成一座祭祀长生天的观塔形状,当时刚刚继任的辽东郡郡守被无数已经只剩下腐肉粘连的头颅观塔吓的昏厥过去。

    汉人这种连他们部落几岁儿童都能提刀轻易宰杀的两脚羊有什么好怕的?

    即便披上沉重的铁甲和骑上雄峻的战马,羊仍是羊。

    石丹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并不是这伙曾经捣毁王庭的燕阳军有多强大,而是匈奴日渐衰弱了。

    他高高举起血刃弯刀,绕着席尔瓦近万游骑阵前挥舞高呼。

    两队燕阳铁骑在百丈外停住了马蹄,静谧无声。

    随着骑阵中央一展燕阳赤骑拔地而起,何如午和雪海山同时异口同声道:“燕阳义、起枪!”

    虎枪如林,啸而长立。

251章:烽烟满九州(下)

    白身勿近的皇城门前,平日来连面容都被一张狰狞獠牙兽面甲遮盖的禁卫军不见一人,转而成了人人手臂上绑着一块青色衫布的御林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庭之大摇大摆的走进皇城,看见两名御林军将猎场营地内唯一不曾入营帐生擒的御史大夫梁云拴绑而来。

    方庭之冷眼看着这位朝堂三公九卿六部最受刘凯信赖的御史大夫,冷笑道:“清谏误国!”

    两名御林军强摁下梁云肩头,使其跪下。一脸血污看不清表情的梁云只露出淌血白齿,怒骂道:“方庭之!你这篡国老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方庭之笑声响彻皇城禁宫,在皇廊间回荡不绝。

    “梁大夫还真是铮铮铁骨呢。”

    梁云挣扎的要站起身,圣人曾言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跪天跪地跪父母,此乃人之孝;居朝堂临天子,跪江山跪社稷跪贤君,此乃人之忠。除此之外,天下再无一人可让他屈下膝盖。

    他身后两名御林军轻皱眉头,一脚踩在他小腿之上,力沉无比,将文弱书生出仕的梁云顿时踏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仍旧穿着大汉从二品白泽锦鸡大红袍的梁云双手支撑着地面,和他僵持着,还不望抬起头怒目瞪向一脸戏谑笑容的方庭之。

    “你身居三公之位,却敢篡国弑君,此乃不忠,为人臣偏私欲轻社稷,此乃不孝!你这不忠不孝的狗贼就不怕苍天震怒,降雷劈死你么!”

    梁云一语成谶,随着小雨随风斜摆,长安城上空又是几道春雷闪过,震慑人心。

    电闪雷鸣和梁云咬牙重音发出的最后几字相得益彰,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方庭之只觉得自己脊骨后背发凉,眉头一拧道:“敲碎他所有的牙!”

    两名御林军得令后强行扳开梁云的嘴,表情犹如洪荒猛兽狰狂的梁云张嘴便咬,将其中一御林军手指差点咬断。这御林军捂着流血手指怒骂一声,抄起一块石头便砸向梁云的双颊,一阵刺破人耳膜的惨叫划过皇宫,让人汗毛直立。

    满口牙齿尽被敲碎的梁云几近昏厥,强打起一股气含糊不清的指着方庭之喷开血口,只是没了牙齿后嘴巴漏风说出的嘟囔话语听起来尤为可笑。没了耐心的方庭之连看都不想在看一眼这个为官数载一直与他作对的政敌,撂下一句拔掉他舌头后,飘然而去。

    未央宫内,殿中悬挂的珍贵夜明珠尽被宫人撬开盗走,显得昏暗无光,唯独金灿灿耀眼的金銮椅还在自广场算起最后那九九至尊之数的白玉阶上。

    倒不是已经得知猎场兵变的宫人还对天下共主之座存在什么敬畏之心,只是因为这椅子通体嵌入地面,除非将整块白汉玉石从地面撬起,否则根本搬不走这用纯金打造的龙椅。

    龙椅之上坐着一个黑影,双手紧紧把在两条五爪金龙腾云降雾状的扶手上,就如一尊雕塑无声,更无生气。

    方庭之拦下要随他一同踏进未央宫的几个御林军,理正自己衣冠,轻咳两声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朕可是暴虐无度,荒淫成性的昏君?”

    方庭之一愣,随即摇头。

    “朕可有不理朝政,错杀忠良的过失?”

    方庭之想到江南甘家,可依旧摇头。

    “大汉可到山穷水尽,苍生皆怨的地步?”

    方庭之不在摇头,转而大笑起来,小声响荡整座未央宫,天子眼神越发清冷。

    方庭之伸手讨要道:“玉玺呢?刘凯,你要交出玉玺,我给你个自在死法,还可保你刘家历代列祖列宗灵牌寝陵仍旧原样,更可答应你刘家在九州的各路亲王诸侯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太平翁。”

    这下论到天子发笑了。

    “方庭之啊,你真以为把朕逼死,占据了这皇宫,占据了长安就能坐牢这把椅子么?大汉千年江山,早已深入人心,且不说你此举惹得天人共怒,就算是那些踏进营帐里的公卿,又有几个是对你心服口服,甘愿做你从龙之臣的?”

    天子站起身,一如既往的俯瞰整片未央宫,威严庄重。

    “以家姓变国姓,千年没能有人做到,你冀州方家即便是一方豪强门阀,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让天下人对你顶领膜拜?”

    天子口吻轻佻,说出让方庭之几乎怒不可遏的话道:“让天下人对你口呼万岁,你在清洌声沉的道出个朕来?”

    方庭之恨不得冲上前去将注定活不过今天的泰天皇帝一脚踹下那从来都是只可远望不可上前的白玉石阶,他深呼两口气转而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刘凯摇了摇头,眼神复杂的望了一眼这个对他俯首躬身数十载的两朝重臣,湛卢剑脱鞘而出,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方庭之,朕最后跟你说句心里话,不过看你这副忍不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坐上这把椅子的狗急模样,怎么也不像能听进去。”

    方庭之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算是将这几十年最后那点可有可无的君臣情分随手挥了出去。

    “其实这上面的风景啊,一点也不好,我刘家坐了整整九百五十七年,想想也够久了。”

    天子顿了顿,扬声发出了最后的诅咒:“但你又能坐几年!这天下归属,终究是要回到我刘家手上!”

    湛卢青锋一划,龙椅溅血。

    汉泰天五年,泰天帝刘凯逼宫自尽,数月后,在数十位忠心家将舍命护佑下,怡亲王刘勤于益州天府郡武王山进行授天大典,继承遗志。

    ……

    城楼上已经没了大汉龙旗的冀州府邺城内,一名麻衫老者正在聚精会神的琢磨身前一副被江南清流之士奉为天局的一副纵横黑白。

    面容俊逸的公子哥脸上笑容喜不胜收,连续撞开了数十位府中奴仆,手里举着一封信笺冲他喊道:“成了!成了!”

    老者被人打断,撇了撇嘴,看到这徒弟夹着信函的手掌抖如筛糠,连一个陪笑的翘嘴都懒得去费力气。

    他若有所思,没有理会激动到手舞足蹈的俊朗公子哥,反而望向北边,咂吧咂吧嘴道:“应该也开始了吧。”

    冀州以北是幽州,幽州以北就是那穷极一生也难以横跨的北原。

    莫尔格勒草原边上,沉重的马蹄步伐践踏过刚刚崭露新苗的淡青色嫩草,扬起一片因为近日来人烟聚集而生出的尘灰。

    一处背阴的起伏岭丘处,几十头畜羊正在悠哉悠哉的啃食最为鲜美可口的春草,山岭上坐着几名匈奴汉子,高举马奶酒在颂唱牧歌。

    他们是如今聚集在莫尔格勒草原近百万匈奴部落里不起眼的一支,整个部落上下也不过千人,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弹指即灭。

    像这种不入流的小族自然没能扎营在莫尔格勒草原内,但为了响应神之子的号召,年迈的族长仍旧不敢擅自离去,而是命令族人扎营在了临靠莫尔格勒草原的边境外。

    几个匈奴汉子身材不算高大,但在春风冻骨的北原上敢袒露出结实手臂,可见这几人身体素质如何。

    草原游牧民族可食生肉,饮冷酒,即便是几岁儿童都可以狼吞虎咽下一整只羊腿,在灌上一壶比起幽州最烈的烧刀子还要烫喉的甘苦酒。

    匈奴汉子身上只披着破旧背心,一旁立插着几把前二十年大汉人人见而丧胆,二十年后人人唾之以鼻的草原弯刀。

    一行赤色轻骑出现在岭丘的另一侧,远远就张望到了这几个匈奴汉子,头盔上插着两根翎羽的燕阳斥候营什长舔了舔嘴唇,打了一个响指,身后数骑拔马而去。

    羊群似乎感受到了马蹄踏地带来的轻微颤动,开始不安,几头羊抬起头,四处张望。

    正在唱着牧歌的匈奴汉子猛然站起身,一把抽出身边直立在地上的弯刀,用匈奴语开始大呼小叫,在放眼青青绿绿一片的草原上,这十骑身上甲胄鲜红如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望见。

    一什斥候哨骑似乎不怕这几个匈奴汉子会跑,四骑开始往羊群方向纵马,另外六骑则拦在了岭丘上,夺得制高点开始拔出箭矢。

    牛羊马驹,这三样在匈奴人心里就和虎枪铁胎弓牙牌在燕阳将士的心里地位相当,在北原互相搏杀数十次,燕阳铁骑就没见过有撒下牛羊群不顾的匈奴人,同样匈奴人没见过一把单独遗落在北原上的虎枪或是牙牌。

    已经发觉晚了的几个牧羊匈奴翻身上马,他们这种小部落内弓张屈指可数,即便是出来牧羊,几人也只有一把长弓而已。

    燕阳什长将赤羽箭矢搭在铁胎弓弦上,倏忽一箭发出,逆坡冲来的打头一骑应弦而落,滚下岭坡,将羊群惊的四处逃离。

    最终只有一名匈奴汉子仗着自己精湛骑术冲到了丘头的燕阳哨骑前,只是刚刚舞起的弯刀还没曾落下,便被一枪扎了个透心凉,随手被出枪的燕阳哨骑掷向一旁。

    十骑并列,并没去管山下几乎算是一个小部落所有财产的羊群,而是向着不远处的莫尔格勒草原眺望。

    本该在蓝天白云下郁绿无边,放眼无际的莫尔格勒草原,就像凭空多出了一座城寨,人影走动,炊烟四起,即便占据了高处的燕阳什长目力极佳,也望不清堆满莫尔格勒草原的匈奴营帐究竟纵横几十里。

    他嘴里叼着根部溢出白色草汁的牧草骂道:“他娘的,可真多。”

二章:燕阳义 起枪(中)

    百丈距离,是燕阳全副武装铁骑恰好临近冲刺的爆发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石丹在看到两队燕阳铁骑最前一排的骑卒几乎同时勒住缰绳,身后一排连着一排的骑兵相继停住战马,间隔几乎一模一样时,才露出了凝重神色。

    陷阵营三千,左前营三千。

    六千燕阳铁骑对上九千余席尔瓦战驹,人数伯仲之间。

    但凡数量超过一万人以上的大仗,在双方兵力悬殊不超过三成以上时,正面交锋单轮人数其实并没什么差别。不论是骑兵互相冲杀还是步兵结阵肉搏,都不是坊间流传那样挥着兵器找到一个对手然后光明的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矛这般无趣。

    对应《六韬》上所说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往往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是在于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战机来扭转战局,而燕阳铁骑则是能将战机无限放大的精锐骑军。

    一声枪起之后,率先冲向匈奴的是陷阵营第一排的百名重甲骑卒。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这支在往年最多出讨北原的赫赫战旅是最锋利的獠牙,最锐利的枪锋,第一次和燕阳铁骑照面的石丹并不知道,在陷阵营的骑阵发起冲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十万燕阳铁骑在这几十年间为人津津乐道,可并非如茶馆酒肆里那些说书先生嘴里反复嚼咽的十万皆为身负几十斤重甲的骑卒。譬如充当燕阳军眼睛的斥候营,不光战马无甲,就连哨骑身上的甲胄也皆是皮铠,仅仅在要紧部位镀上了一层铁皮,这是为了更好的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在往细里说,三千重甲的陷阵营并非人人身上甲胄厚度重量一般。偌大北原,如若真正人人都披上几十斤的重甲,再加上战马身上的马甲重量和虎枪行囊,脚力在出众的良驹也跑不出百里地就得活活的累到口吐白沫。

    第一排充当枪尖的陷阵营骑士,身上是当之无愧的重甲,厚有三寸二,重达六十斤,而战马脖颈处挂着的马甲也有十余斤重。

    寻常甲士,单是穿戴上这身甲胄就已经是直不起腰了。唯有幽州最强壮的小拨健儿才能支撑起这一身弓弩近身无功而落的燕阳链甲。

    第二排骑卒身上甲胄就稍稍削薄了一寸,连同战马负重也同样减去两成,依次而推,到最后一排的陷阵营燕阳铁骑,身上甲胄厚度就仅仅只有一寸二了。

    燕阳铁骑之所以纵横北原杀的匈奴抬不起头,并非匈奴所言胜在了武器精良,甲胄出众,而是匈奴即便知道也不愿承认的驭马之术上。

    让一匹马对你言听计从,你挥马鞭它就开始撒开蹄子,你勒住缰绳它就停下步伐,这是村夫都能做到的事情。

    能够在马上颠簸如履平地,心意相通驰骋奔腾,任何一个和马打交道的驿卒都能做到。

    能够不靠马鞭和缰绳让马匹随自己心意而动,仅靠双腿便能夹住马腹奔驰,大汉任何一地的精锐骑卒亦能做到。

    不靠马鞍,没有马蹬,一样能在马匹身上做出钻马腹,倚马身的花样,还能空出两只手在疾驰马背上做出骑射并中之举,匈奴十几岁少年都可以做到。

    可让几百几千匹战马宛如一体,起枪声起时战马同时迈出左蹄,俯身冲刺时战马闭目前冲,军鼓响战马鸣,虎枪出马首昂。

    真正做到军令如山,不仅人人遵守,连马一样也要服帖的。

    世间唯有燕阳义!

    在第一排燕阳铁骑虎枪前侧冲出的那一刻,石丹眼皮不自觉的跳动一下,他身下四蹄开始摩挲草地的雄壮战驹感受到地面停一时动一时的震颤,马鼻喷出数道肉眼可见的白色鼻息,若不是被控马技巧娴熟如吃饭睡觉一般的石丹安抚住,早就脱缰而出了。

    在燕阳铁骑第二排也开始迈步飞奔而出后,石丹再也忍耐不住,血刃弯刀在春季和煦的日光下泛出妖艳色泽,被他高举过头顶:“长生天的勇士!席尔瓦的儿郎!用敌人的血来告诉长生天、谁才是他最忠实的仆从!”

    九千多席尔瓦战驹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喊,随着石丹手上的弯刀落下指向燕阳铁骑的骑阵后,这附近方圆数里的地面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百丈距离,在双方战马的全力冲刺下不过是几息几次眨眼的功夫。

    赤色和灰白相间的两方骑卒,激烈的碰撞在了一起。

    从来都在陷阵营第一排的何如午手中虎枪在临近匈奴游骑还有丈远距离时枪头忽然朝上摆起,与他几乎齐头并进的第一排燕阳铁骑亦是如此,在匈奴杀喊连天和燕阳铁骑只有马蹄踏动铁甲轰鸣的声响下,犹如江潮一线天在交错点处绽开无数血花。

    后排的匈奴纷纷举起长弓往燕阳骑阵内开始泼洒箭雨,这种距离下根本不需要刻意去瞄准,只要在疾驰的战马身上多挽弓一次射出一根箭矢,就足矣。

    箭雨如蝗,遮天蔽日。将这一方草原上空遮掩如移动乌云,在半空中箭身又经过短暂的滞停后,由沉重的箭头先行坠下。

    随着第一排燕阳铁骑撞入匈奴松散的游骑群中,第二排、第三排,都如出一辙的将虎枪横立在身前,没有一个人勒住战马以求躲过箭雨侵袭,更没有一骑愿意因为箭雨而放缓战马行进速度。

    仍由铺天箭雨砸落在他们身上,矢锋滑落铁甲,溅出存在瞬间的火花,然后掉落在地上。

    也有几骑运气不那么好,一根箭矢斜倾而下,正中全副甲胄唯独一张坚毅面容的脸庞露在外面的铁骑额头上,虽然划不开燕阳链甲,但破开血肉却像撕开蝉翼一样简单的流矢毫无阻力的贯穿了这骑头颅,箭身半入他额头之上。

    手里还紧紧握着虎枪的燕阳骑士身形仍旧和身旁袍泽一般,在马背上随着马蹄踏动而晃,在又一根箭矢砸落在他胸膛后方才直挺挺的仰头跌下马去。

    他身后的燕阳铁骑微微一提缰绳,裹着马甲的战马一抬马蹄,跃过他的尸首继续冲刺。

    从第四排后的燕阳铁骑也纷纷开始还击,在距离匈奴游骑还有百步远的距离时将挂在肩头的铁胎弓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瞬间从马尾旁系着的箭囊内勾取出一根赤色尾翎的箭矢,呈朝空半弧角度拉至圆月而松。

    比起匈奴数千骑共同挽弓造成雷声大雨点小的箭矢倾落,这不论数量还是声势都要弱上许多的燕阳赤羽矢锋在众人头顶划出一道长虹,在落于匈奴游骑群中的刹那间将匈奴游骑群伍从中击断清空了一片!

    没有燕阳无视箭弩的链甲护体,单薄的皮袄连减轻箭矢入体的疼痛都无法做到,在燕阳铁骑和匈奴游骑碰撞交火的一侧,几百席尔瓦战驹上还挥舞着弯刀准备以血作乐的游骑发出阵阵中箭后的悲唔哀嚎连同战马一同滚落在了地上。

    何如午蓄力百丈的枪头被他低吟出手,在一柄草原弯刀距离他马首还有尺长距离外就挑翻了劈刀的匈奴游骑,碗口粗大的虎枪枪头贯穿这名看模样不过十**岁的匈奴前胸,在无可抵挡的冲势下百斤沉重的匈奴身体就像一只纸鸢被何如午用虎枪做线放飞在低空中。

    一连将身后几名游骑撞开,整个后背被同族袍泽的弯刀剐出数道血印。

    枪尖赤红如朱焰,‘诗情画意’的在这被虎枪刺透胸膛同时断气的尸体后背小荷才露尖尖角。

    何如午在发力同时鼓胀起的双臂回缩,尸体被他甩至地上,还未等滑出数步之远的尸体停住,就被踏着沉山之势步伐的游骑马蹄踩在肚腹上,发出咔嚓的筋骨断裂声,溅出温热血液洒在这游骑小腿上。

    数把弯刀挥向在第一枪展露锋芒后开始重新聚力的何如午,几把锋刃如指宽的弯刀划过何如午身上链甲后,只留下了一道浅浅刀痕便擦肩而过。

    这帮从未和燕阳铁骑较量过的席尔瓦战驹还像往常一般,节省气力用刃尖来划过敌人身躯,通常情况下匈奴的这种作战方式无往不利,可撞到了燕阳铁骑,就像拿石子去砸湖面一样,只剩叮咚扑水声和回荡涟漪。

    何如午已经冲进匈奴游骑中,身旁只有密密麻麻倏忽而过的匈奴游骑,依稀在战马来回奔驰间能看见一点赤红划过。

    石丹不用转头也知道身旁最先迎向这群穿甲两脚羊的部落儿郎所剩无几,他怒不可遏,一只脚搭在比起其余战马要高大出半个马身的骏马下腹麻绳上,整个身子悬在马侧,手中血刃弯刀从一名枪上还挂着族人尸体的燕阳铁骑仅有衫布相连的脖颈处奋力横划。

    这颗还保持着咬牙抿嘴模样的头颅飞旋在空中,断颈处喷血不断,将两旁不论是燕阳还是匈奴的骑士淋了个通遍。

    看到匈奴游骑两翼又向外扩散,似乎想要一口将陷阵营给吞并在内,身后竖着招展两旗的雪海山一对子母枪搭在马头上。

    鼓声作响。

三章:燕阳义 起枪(下)

    燕阳铁骑和匈奴在北原上缠杀十几年,是绝对不允许留下一个俘虏的不死不休血海深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汉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说,用在这片被铁骑来回践踏的草原上可谓形容的十分到位了。不论是燕阳军也好,还是席尔瓦的匈奴游骑,眼眸都渗出了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血红色,没有人开口,都是用手上的兵器来诉衷怒火。

    被燕阳弓弩清出一小段只有稀疏匈奴的空隙地段刹那又被无数蜂拥而上的游骑填补至满。在第一排燕阳铁骑用虎枪凿穿了声势浩大的游骑散群后,第二排燕阳铁骑也如约而至。

    抬起双臂将虎枪横放在胸前的燕阳将士以枪做棍,充斥着自身力度没留半点余力的砸在相迎而上的游骑身上。

    在战马悲鸣和兵戈相碰间,连续有骨骼断裂皮开肉绽的滋滋啪啪声音响起。

    何如午直立在马背上,任凭一把草原弯刀划出一道优美月牙在自己执着枪杆的大臂上蹭出一道窄而深的刀痕,手中虎枪枪锋侧过,将挥刀的健壮游骑手肘用枪锋刺进挑开,翻开筋骨,挑开血肉,惹得这游骑汉子撕心裂肺的望天哀嚎。

    没有去管这个注定一辈子在无法用右手举刀的匈奴,何如午收回的枪杆架住一柄用浮夸姿势站在马背上纵劈而下的宽厚弯刀,一直在避开和匈奴游骑冲撞的战马被这顺势沉下的力度所慑,马蹄止住了几分,瞬间就有十几名游骑围困上来,一双双或愤恨,或无情的眼眸盯着何如午,时不时出刀试探,想要窥出这身厚实链甲的软肋。

    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席尔瓦单于石丹知道重骑的威力是源于借助战马冲刺后带来的强大冲锋杀伤,一百打头的燕阳重骑即便气势在磅礴,陷入数千游散的匈奴马阵后最多也就是昙花一现,很快便如泥牛入海荡然无存,之所以还被燕阳军冲杀数十步只是因为他们引以为傲的弯刀无法破开这帮该死两脚羊身上的甲胄,但就如好事多磨,重骑一旦没有地利之便来腾挪蓄势,早晚会被磨死。

    匈奴善骑不光在于骑射之术上,还有代代以口相传的骑卒战术,与大汉骑军列法变阵不同,匈奴游骑更擅长在单骑较量和群骑狩猎中发挥他们的优势。

    就像在燕阳铁骑和他们对阵冲杀在一起后,即便凿穿了他们的闲散阵营,可很快就被更多的游骑扑围在其中,随着时间流逝消散气力和锐势后的重骑还能跑出几步?

    两边的席尔瓦战驹在泼洒完三波箭雨后不论给燕阳军造成多少损伤,绕开一个围着这片草原巨大幅度的的圆弧从几乎眨一次眼就有两三人坠马身亡的战场两端义无反顾的冲杀燕阳军侧翼,合围进行背袭。

    比起燕阳军体恤匹匹连马带甲不下千金的优良马驹,席尔瓦战驹则就残暴了许多,绕开战场中心又迅速围上的两翼游骑连人带马都冲撞进如炽焰招摇摆动的燕阳骑阵中。

    更有不少匈奴将刀狠狠插在原地,借助自己的娴熟马术紧紧抱着马脖悬于一侧,在冲进燕阳军后才露出身姿高高跃起,将燕阳军骑卒从马上一同抱住滚落在地上。

    骑军对决向来都比普通战场要惨烈许多,很多时候根本分不清是马血还是人血,有些战死倒在战场中央最激烈的尸首被来回践踏奔波的马蹄踩踏成血肉泥团,休说辨别出身份,连个大概人形都没有了。

    雪海山的左前营没有让有七成铁骑已经融入匈奴骑阵的陷阵营久等,在两翼匈奴游骑拔弓开弦时便动了起来。

    与陷阵营大开大合呈一字长蛇阵冲锋不同,左前营分散成小股三卒一队的锥子型,在距离如同绞杀生灵的战场中心数十丈外朝着包裹住陷阵营的两翼游骑冲杀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杆字母枪下死了不下数百匈奴的雪海山身负两旗,在燕阳军里算是一个另类,更是一个标杆,这是马昊明为了标榜楷模想出的一个让雪海山挺无奈的装束。

    两旗两枪,充当三骑一伍的锥形阵锥头,狠狠的扎进在听到马蹄声响后才回过头的游骑群中,并出的两枪将一名脑袋刚转过来的匈奴胸膛开出两个血洞,雪海山仗着自己过人的气力大喝一声起,竟是活活把胸口涌血嘴角吐血的匈奴以两枪做支撑举了起来,狠狠的砸向旁边一骑伺机逃脱的游骑身上,一人一尸摔落在地上,被雪海山身后两骑践踏而过,刚刚抬起头颅的游骑心中还在庆幸逃过一截,就看见已经被灰尘压的抬不起头的草地上腾空一个马蹄状的黑影,然后重重落下。

    一声噼啪,这游骑脑袋爆裂成一团血花,混合着白色水浆物甩了出去,无首躯体抽搐了几下后就再无动静。

    雪海山一气深而绵长,胸膛的链甲鼓起一个如山峦起伏的幅度,两臂舞枪不见有任何拖泥带水,战马所到之处,匈奴落马无数。

    深陷进游骑包围的三千陷阵营没有慌乱,被分割成数段后尽量在狭小空间内让战马马蹄不停歇,保持跑动状态。几名甚至连喘息功夫都没有的陷阵将士虽有一身重甲护体,可仍旧被无数从身体四周刁钻角度划过的弯刀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离着何如午最近,已经见不到袍泽的一名雄壮铁骑手中虎枪枪杆都弯曲成弓身形状,见到不论人还是马在嘈杂战场里都极为醒目的石丹连续靠着力可抗鼎的臂力破开数名铁骑身上重甲,甚至将一个气竭铁骑用手中的血刃弯刀拦腰斩断。

    他没有多想,手中虎枪往空中轻轻一抛,左手两指同时夹住剑柄拔出雪亮剑身,右手接住枪杆后将余力尽灌手臂,狠狠的朝着石丹掷去。

    声声怒吼如雷的石丹瞥见这一枪后并不闪躲,只是腾出一只手将直冲自己首级的虎枪抓住,握着虎枪的手在接触到枪杆时纹丝未动。

    他一夹自己身下在草原都是万里挑一的火龙驹,纵马冲向同时拔出剑锋朝他冲来的铁骑,在两个马头即将撞上之时石丹一手弯刀做剑插进战马头颅,手中攥着的虎枪枪杆亦是如雪瀑飞流倒插直下,连着一翎头盔和这骑脑袋都打至粉碎。

    雪海山左枪头挑起一名游骑,右枪将还抓着他左手枪杆挣扎的游骑胸口刺穿,两枪如同寻常人家把米粒挑下筷子上一样,将尸首随意抛了除去。他望向即便被层层来回驰骋骑兵笼罩在内依旧露出大半个身子的石丹,左枪前舞,右枪搭肩,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气概。

    石丹察觉到这冷峻目光,冲着雪海山狰狞一笑,牙口都在淌着燕阳铁骑的血。他两只手抓住已经变形严重的虎枪两头,斥力一撇,将黑铁打造的虎枪掰成两截,扔在马前。

    雪海山搭肩的右枪横臂而出,恰好将一名纵马从他身后飞过的游骑横颈穿透,血红枪尖向上一拽,加上一枪一尸少说一百五十斤的重量,看上去就像提起一根羽毛一样。

    雪海山把枪头挂着匈奴的右抢指向石丹,左枪锋被他收到自己眼前,做了一个抹脖手势。

    燕阳大营内。

    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马朔北倚靠在拒马杆前,手里握着一小撮青黄不接的草根,百无一聊的用指尖一一碾出青色汁液,抬着头看向莫尔格勒草原方向。

    马瑾走到他身边,咬着嘴唇问道:“哥,你说师傅那咋样?”

    马朔北目光远眺,平静道:“陷阵营加上左前营对上一万不到的游骑,匈奴明显和年前一样是来送命寻破绽的,只有小胜和大胜的区别。”

    马瑾听到这有些不解,疑惑道:“那爹怎么不多派出一营铁骑去断后?多吃下些总归是好事嘛。”

    马朔北这才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在长安休学三载的弟弟,撇嘴道:“马瑾,在军营里要以军制相称,叫将军。匈奴有试探意思,大将军也一样,匈奴嘛,计疼不计打,而且咱燕阳铁骑什么时候对上匈奴要靠人数来取胜?冀州和中原那边不是常常爱估算战力么?说他们三骑就顶咱燕阳一骑,真是腆着脸放大屁,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哪个有种的来这北原转一圈,同样道理、匈奴比起光在嘴皮上吹牛的那帮中原衙内要实诚的多,起码真敢以相同兵力来面对面打上一场。”

    离开燕阳郡太久的马瑾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那照你意思,匈奴这次看似大张旗鼓其实还是来小打小闹的?”

    马朔北眯眼,将手上尽成碎渣的草根挥扬除去道:“要是匈奴把七十万游骑摆在莫尔格勒草原上,和咱们燕阳府十万铁骑对冲一仗,这数十年在未有过的大干戈也就一战的事情,而且咱燕阳府胜算起码在这个数!”

    马朔北冲着马瑾比出个七的手势,随即自嘲一笑摇头道:“但匈奴哪有这么傻?他们七十万游骑汇聚在一起还是七十万,可咱燕阳铁骑十万聚在一起?”

    “恐怕等这场战打完,大败的消息传回长生天白捡的便宜儿子耳朵后,匈奴就要改变策略了。”

四章:燕云十八骑

    北塞三府,总计有二十万常年驻扎的幽州三郡戍军,三府并立,不论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燕云府燕云将军马行驹还是用兵最多最精,威名震慑北原和九州的马昊明,亦或在三府中最籍籍无名,班底尽是当年远征军老将的重岭府重岭将军吴焕,都为五品开府将军,这是大汉百年来第一次对武官放政权,在圣旨下达当日就惹来诸多非议,更有其心可诛者在下沸沸扬扬放言道幽州这三郡还需要添设什么郡守,直接让这三个莽夫兼任不就行了?

    只是这些流言蜚语在当时被声振寰宇的广文帝压制,无人敢参本,最多也就在朝野之下发发牢骚,时间已久,也都默认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府之中,属燕云府所设防的九边城塞最长,自西往东,横有一百二十里,但在远征归来直至新皇上任,从未起过一次兵戈,直到泰天二年时,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骑卒提来一颗匈奴部落首领的脑袋投军,当即在燕云军内掀起轩然大波,马行驹上奏朝廷破格封赐为虎林校尉。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的燕云府防线就不那么太平了。

    燕云将军府邸内,数十位燕云实权将尉端坐在庭堂两侧,正中的席案上并非是燕云将军马行驹,而是昨日才风尘仆仆从冀州府邺城远道而来的一个老头。当着十几双如狼似虎的恶煞眼眸,老者稳坐如泰山,眼皮还时不时的抬一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两旁大多没有见过匈奴的燕云将尉。

    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眸唯独在扫过那个只有十七位亲兵的虎林都尉时,才绽放出不同与看他人的神采。

    “燕阳军和匈奴已经打起来了,在座的各位很眼馋?”

    静坐足有三炷香的时间后,似乎觉得有些无趣的老头才开口问道。

    两侧将尉同时传出冷哼或是嗤笑,对他这问题连搭理都不想搭理,只有名叫陆麈的年轻虎林都尉抱拳走在庭堂中央,声如洪钟道:“末将愿往莫尔格勒草原,助燕阳军破敌!”

    为了给这布衣身份的老头挪位置,屈尊和心腹爱将挤在一张坐席上燕云将军马行驹无奈挥手,示意让陆麈坐回去。

    年纪还不满二十的陆麈装作没看见,双目如炬直勾勾盯着半抬眼皮打着哈欠的老头。

    马行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一般郡制地方兵马军法能让许多人吃不消,更不乏掉脑袋的,北塞三府过之而无不及,像是燕阳府那比兵法大家必读的《六韬》还要厚上几页纸的军律里,鞭刑就有七十八,辕门斩首三十四。不少想让家族子弟去蹭上燕阳府名声的

    冀幽两地世家都是悻悻作罢。从小花天酒地锦衣遛犬的膏粱子弟哪能受得了这份苦?燕云府虽不至于这么刻薄严厉到不容半点人情,可单单是去年就因为触律砍掉了不下百颗脑袋,只有厅堂前这个名叫陆麈的年轻都尉是个例外。

    而且例外许多次。

    倒非是马行驹惜才网开一面,军营里最不怕就是仗着身世背景本事大就敢事事横规跃矩跳出来当出头鸟的人,督军就眼巴巴指望有这种傻子冒出来刚好杀一儆百,可陆麈非但什么军营禁酒的基本法令不听,更是犯了要拉到演武场上当着几万将士面腰斩的大罪。其中屡禁仍旧不止的便是私自调兵。

    换做其他将军都尉单是听到私自二字,心就跳的落不下去,不论是哪的军法,但凡是私自开头的后面都会跟上一个斩首。

    只是陆麈每次只带着十七名轻骑,往往前去北塞兜一圈就带回几十颗匈奴脑袋,马行驹咬牙切齿之余也没少苦口婆心劝过这个以后注定要大放光芒的年轻人,不过陆麈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次次功过相抵,否则马行驹如今坐着的位置就不是那个豹眼狼腰的壮汉了。

    老头这才算坐正起身子,眼里都是打趣的意味问道:“又带十七个人?”

    哄堂大笑,几张绷着的面孔顿时也放松了下来。

    陆麈也不生气,笑吟吟无赖道:“要是将军肯多给些我也不介意嘛,六万人我也照单全收。”

    燕云府,兵马总计六万五千,包括纵长一百二十里的城塞守军。

    老者没有在意这话,看向底下所有将尉,语气变的清冷说道:“这个时候实话实说了吧,一兵一卒也不会派出去,燕阳府需要我们帮他们守住的粮道也会断了,再直白点,十万燕阳铁骑,一个都不会活着回到九塞。”

    除了早就知晓的马行驹,所有将尉都变了脸色,有几人更是手扶在剑柄上,蠢蠢欲动。

    老者置若罔闻,一字一句像是一道道惊雷劈进这庭堂将尉的心中。

    “长安城里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死了,消息最多还有一个月就会传遍天下,这是老夫十几年的布局,所以你们不用惊讶,也不用去担心,马将军你们很熟悉,但恐怕没人知道他是方庭之,也就是前朝大司空的远方侄儿,之所以会被安插在北塞燕云府,都是为了今日。”

    老者阴森一笑,站起身来裹着脏破棉裘继续道:“百万匈奴游骑,在收掉燕阳府十万条性命后会大举踏入大汉国境,不仅是到北河以北的三州,按照老夫的打算,是要让他们一直南渡至南江以北,搅乱踏碎整个中原,最后再由方庭之来收拾残局……”

    老头直视几道已经按捺不住迸发杀机的目光,耸肩道:“到那时,各位都是从龙之臣,一座小小的燕云府算什么?老夫肯给你们一个天下、整片九州!”

    “你放肆!”

    马行驹对面的燕云府从六品燕云都护一拍案台,拔剑而起。马行驹心中哀叹一口气,从庭堂后屏风处瞬间钻出几十名全身笼罩在铁甲中的持刀甲士,不等这燕云都护将剑身完全从剑鞘中拔出,便被一把直刀从后刺破心口,一脚踹倒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几个也准备怒而起身的将尉浑身颤栗,却不敢在效仿燕云都护的行为。

    老者看都不看一眼死去的燕云都护,语气越发冷淡道:“劝各位都好生思量,大好锦绣前程不要,非做冤魂厉鬼?”

    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的陆麈面无表情的望着马行驹问道:“将军早知此事?”

    马行驹点了点头,没敢去看陆麈的眼睛。

    经常揣酒一壶纵马北塞取匈奴人头的陆麈是庭堂内除去甲士和老者外唯一站着的人,他环视庭堂所有同僚,最后轻佻眼神停留在了老者身上。即便有燕云都护这个例子,他依旧不急不缓的拔出剑刃,昂头虽在阶下却仰视问道:“莫非天底下只有你姬城鸣的剑刃锋利?”

    被唤出本名的老者哈哈大笑,两个甲士双手握着刀柄一前一后包夹上去,陆麈原地跳起,一脚踩在前面的甲士胸膛上,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在空中一剑插进身后甲士的天灵盖。

    落地后他嘲笑道:“我不管长安城里的天子死活,也不管你这老贼机关算尽一步步落地生子的暗棋,小爷只敬重为这天下百姓夜夜安睡在北塞之外日日死人的燕阳铁骑,只想多杀几个匈奴蛮子,你有本事就拦我试试。”

    陆麈一只手抱着一双眼球几乎暴出的甲士脑袋,握着剑柄快速拔出,血花溅他满脸,陆麈连眼皮都未眨上半下。

    老者挥手退去几个冲陆麈靠近的甲士,啧啧道:“燕云府有你这么一个少年郎,是幸事,记得多砍下几个匈蛮脑袋,要不都愧对老夫今日饶你这一命的恩情!”

    这下换做陆麈一愣,两道眉头一簇问道:“那你为何还放匈奴入九边?”

    姬城鸣顿格瞬间的失神,很快恢复常态道:“滚蛋!”

    陆麈大摇大摆的转身收剑离去,马行驹看着他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真是不懂你。”

    姬城鸣听到陆麈离去后撂下的最后一句话,颇为自傲的回道:“天下谁人懂我?”

    马行驹看着留在庭堂如坐针毡的将尉,都是一副颓唐神色,没了往昔那叫嚣要和燕阳府比一比的跋扈作派。他恭敬走到姬城鸣身旁,轻声道:“真放他走?要是他去燕阳府告密怎么办?”

    姬城鸣摇指走出庭堂,在燕云都护尸首前踱停脚步,然后绕过径直走出。

    “从马昊明带着十万铁骑出北塞时,就断然没了十万燕阳军有人能活着回来的可能,大局已定,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怎么能够兴风作浪?”

    陆麈出了燕云将军府,在两头石狮镇府兽面前狠狠的吐出一口痰,吹了一声口哨,街角处十七道纵马黑影倏忽来到他面前。

    “这北边三府算是完了,去他娘的燕云将军,老子当初要是知道是个让老头肆意摆动的软蛋,宁可饿着肚子到燕阳府投军。”

    十七骑放肆大笑,铁甲荡黄沙。

    “兄弟几个要不跟我一块去找燕阳军,多杀几个匈奴蛮子,然后死在北塞外?”

    十七骑发出如闷雷撼地的声音,齐喝道:“喏!”

五章:平沙起风雷(上)

    已经被血染红的嫩绿草原上,马蹄声沸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石丹不是没有见过汉人,他从能跨马提刀后,第一次杀人便是他眼中羸弱可欺的两脚羊。当那个身高能顶当时还是幼年的石丹两个的大汉辽东郡郡兵匍匐跪倒在他脚下,嘴里不停哭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心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鄙夷。

    草原上的儿郎都深知一个道理,一个连死都不敢面对的战士,终归会比视死如归的人要更早面临死亡。

    石丹坚信这个草原民谚。

    即便面对纵横草原十几载,罕逢敌手大名鼎鼎的燕阳铁骑,他心中的信念也未动摇半下。

    看到这个与其他两脚羊装束不同的燕阳骑士,石丹伸出猩红舌尖舔去几滴粘在他黄须上的血滴,不再去管两旁的赤骑,直朝他而去。

    他不知为何这骑身后插着两根旗帜,但头盔上的四根翎羽让他兴致大起。石丹虽对繁琐的大汉军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一翎为卒,两领为什,依次往上加,而让所有草原儿郎恨之入骨又惧怕三分的燕阳将军马昊明的头盔也只不过五翎而已。

    一颗四翎汉人将军的脑袋,他怎能不动心?石丹已经开始盘算将这颗脑袋连同头盔一同献给神之子后,能换来多大一片草原牧场的统治权。

    他胯下火龙驹如风在乱骑之中穿梭而过,手中血刃弯刀不停在头顶旋转,第一圈尚能看清刀身轨迹,到雪海山面前时就只剩下让人眼花缭乱的一个血月刀花。

    “死!”

    号称北原上最难驯服的烈马火龙驹低吼一声,不像食草的温顺马驹,反而发出和饿狼捕食相似的鸣叫,能载五百斤驮奔如飞的四蹄在石丹堪称平生最快很重的一刀压迫下深深镶入草地里,掌钉没入平地,四蹄弯曲差点折断。

    削铁如泥的刀刃竟是出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颤摆,发出一声金嘀落下。

    任凭石丹纵马蓄力一路的雪海山左手母枪只是往上一抬,侧过火龙驹的马头横摆,恰好撞击在了血刃弯刀已经只有刀花的刀身上。

    砰!

    雪海山咬牙,母枪连同枪杆都开始晃动,他握枪虎口霎时爆出鲜血。

    石丹睁大的眼睛,倾尽全力的一刀他不相信就这样被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是强壮些的两脚羊轻易化解,他浑身气力尽灌握刀右臂,被雪海山用枪尖拍到刀身上后,身子如同轻飘飘的木偶倒向一旁。

    雪海山右手子枪直出,快如闪电,一枪扎进石丹左肩口,被虽然心中惊讶可反应丝毫不慢的石丹弃去刀身还在左右摇晃的血刃弯刀,一手支在地上,一手抓住刺进自己身体的枪杆。

    他手背上经脉清晰可见,一双如草原上最凶狠的饿狼眼神死死瞪着雪海山,整个人就像一面旗幡挂在马腹旁。

    石丹深吸一口气,准备拔出枪杆弃马后退。

    雪海山看到石丹鼻孔猛然放大,左手母枪被他仅靠臂力挥起,砸在子枪枪杆上。随着吐纳呼吸四肢力量都稍有滞停的石丹在两根枪杆碰撞时没能压抑住胸口积郁的腥甜,一口狂涌出来,连同眼白都是血丝。

    雪海山右手子枪枪杆在左手母枪的撞击下弯出一个开弦弧度,枪锋随之一紧,从石丹肩头剐出一片血肉掉落在地上。

    只觉得浑身疼痛酸软并有的石丹挂在火龙驹上的双脚一屈,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雪海山将左手枪头直插进地面,迅速握住缰绳一拉,觉得脖子一紧的覆甲战马抬起前蹄,在石丹惊惧眼神下狠狠的落在他淌血流湿的胸膛上。

    咔嚓一声,肋骨尽折。

    浑身弓起的石丹凄厉怒吼,眼睁睁看着被他鲜血染红的马蹄从他胸口的窟窿里抬了出来。

    雪海山颇感意外,没有想到伤成这样,连胸口都被开出一个大洞的石丹还没死。

    气若游丝的石丹平躺在地上,眼神逐渐恍惚迷离,却仍然不肯闭上,无神的望着马上的雪海山,嘴巴一张一合,没有一字一语说出,只有好似决堤洪水不断涌出的血液,很快沿着他肢体边缘围成一个小型血泊。

    临死之前的石丹听到那个汉人捡起他身旁的血刃弯刀后,轻飘飘甩下一句:

    “好刀。”

    石丹的嘴巴渐渐合上,一双红丝密布的眼睛大睁,这回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

    凉州天水郡平沙城。

    急匆匆挎剑冲到侯霖营帐的李义没了以往的从容,他掀开帐门冲了进去,两个帐前值守的士卒相视一眼,没敢去拦。

    侯霖正在换裤子,看到李义冲了进来吓的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吃痛之下苦笑道:“李将军,你干嘛啊。”

    李义一路狂奔,额头上浮出一层汗珠,这时却顾不得去擦拭,急道:“狗日的梅忍怀!平沙城的粮草刚刚出城了!我派去的眼线隔着老远看见足有百车运送了出去!城中最后那点积蓄都搬空了!”

    侯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子,草草将裤腰带勒紧,正要和李义出营帐,郑霄云又走了进来,指着身后跟着的一个士卒道:“郡府那边派人来了。”

    侯霖李义面面相觑,侯霖正要说让他等会,那个甲士便行了一个军礼道:“刺史大人让我给将军带句话,他已在郡守府里摆好了酒宴,王爷也会出席。”

    李义眉头一皱,平日书不离手昭显文气彬彬的他散发出一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才有的杀气。

    时机卡的太巧了。

    侯霖点了点头,那甲士便躬身退后道:“话已带给将军,末将还得回去赴命。”

    心中愤懑的侯霖露齿一笑,淡淡道:“慢走不送。”

    李义眉关眼睛同时眯成两条线道:“梅忍怀还真是不管西陲戍卒的死活了。”

    侯霖没有过多思虑,厉声道:“李将军,马上和谢将军一同率轻骑出城,把这百车粮草给拦截下来,管不了他天水郡兵饿不饿肚子,老子这八万人还没饭吃呢!”

    天天在云向鸢的耳濡目染下,身上不知不觉就多了一种兵痞气质的侯霖哪还有半点刚出学士府那翩然士子的模样。李义也是一愣,随即抱拳转身跑去。

    郑霄云担忧道:“这会不会和梅忍怀交恶?凉州官场上面铁板一块,惹怒一个足矣牵扯出一窝,在这事上恐怕城中的王爷也会站在梅忍怀那里……”

    侯霖返回营帐中,抓起一身素白长衫和一块黑色束巾回道:“凉州官府已经朽烂的不成样子了,眼皮子底下的金家大张旗鼓的造势起兵,你以为真是梅忍怀看不到?官场上的事情我这种浅水小虾不敢去游,更谈不上去管,原本打算梅忍怀肯出让一半粮草就好,但现在……”

    侯霖两手盘起发簪,稍有胡渣的脸上面无表情。

    “现在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侯霖抓起佩剑,别在腰间道:“去告诉云向鸢和千胥,等我一踏入郡府,立刻领五千人围住,在告诉荣孟起,让他把持好平沙城各个城门,严禁兵马出入。”

    侯霖已不再是初出学士府的无用书生,他大步走出营帐,郑霄云又问道:“你带多少兵马?”

    侯霖笑道:“一个不带。”

    郑霄云正要劝说,侯霖先道:“带的人少了毫无用处,人多了气势就落了下乘,我就是想要他们这帮家伙知道,就算身无凭仗,我侯霖一样敢只身赴宴。”

    营地外。

    两个人站在一颗大榆树下,一人身影如挺柳,一人半蹲如低木。

    站着的黑衣书生看着旁边同样打量他的小道士,神情古怪,犹豫之下还是问道:“道长这是在等人?”

    年轻的小道士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做那老道举止一拈他并没有的胡须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回说:“是啊,而且贫道还和你等的是同一个人。”

    黑衣书生身姿一僵,转而冷哼一声,似乎对这向装出世高人骗些闲散银子的道士极为不屑。

    看到营门打开后一道纵马身影慢慢驶出,年轻道士整个身子趴在自己的阴阳风水幡上斜了一眼道:“喏、来咯。”

    黑衣书生这才知晓他并没有打趣自己,即便性子沉闷如他,还是好奇道:“你也在等他?”

    年轻道士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露出上下整齐的洁白牙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贫道不着急,要不你先来?”

    黑衣书生当仁不让,拦在路前。

    一身破旧道袍的年轻道士扳着指头算到:“帝星殒落,将星冉起,似乎又是千年前的乱世格局啊,叫刘凯的小子也是笨,能让人瞒着玩弄在鼓掌中这么久,还不如一根筋的刘骥。”

    黑衣书生看着马背上的人露出疑惑神情,躬身行士礼道:“天水寒士顾恒见过将军。”

    年轻道士抬起头,笑容古怪,嘴里还是唠唠叨叨道:“这天下太平了多久?记不清了、九州一乱无非就是死人嘛,天天都有,只是死的少和多的区别,匈奴也就是命好,晚生了五百年,要是在立朝那会……”

    年轻道士左眼现日升月沉,右眼中闪过名山大川,只是这一奇异现象无人看到。

    “大概就有个北原州了吧。”

六章:平沙起风雷(中)

    侯霖诧异神色很快归于平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看着拦在马前的黑衣士子,点了点头。

    本名顾恒的年轻士子郎朗开口道:“将军可知亭安王意欲谋逆?”

    侯霖一怔,却没有顾恒来之前意料之中的暴怒和惊讶,这倒让他颇感意外,抬了一下眉后笑道:“看来将军知道的并不比我少,那将军率西陲兵马前来平沙城何为?助亭安王割地谋反?还是别有企图?”

    侯霖饶有兴致的反问道:“那依先生所见,认为我是来此为何的?”

    顾恒让出路,又瞅了一眼眼眸如月牙弯弯在老榆树下正冲着他笑的小道士,自嘲道:“看来是顾恒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有三两建言想要一述。”

    侯霖手扶着剑柄,看向榆树下那个曾见过三次的小道士,莫名的心悸,有些心不在焉道:“先生请将。”

    “亭安王在城外有五千甲士并没登记在户册,还有平沙城周边所有掌握兵权的将校,大半都私下和他结好,只等一个时机,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将军领兵贸然出现,算是打乱了他多年谋划的布局,可跳到明面和整个凉州权贵的眼前,利弊参半,将军若是此去赴宴,单人不妥,最好有所准备。”

    顾恒说完后又后知后觉的加了一句道:“是我多虑了,将军胸有成竹,恐怕早已有了对策,在下就不弄巧成拙,只求如果今日平沙城有变,将军能约束部将不要扰民,善待城中百姓。”

    侯霖郑重点头道:“西陲戍卒亦是大汉官兵,不是暴民匪徒,这点先生请放心。”

    顾恒恬然一笑,拱手行礼道:“在下没什么说的了,告辞。”

    见到黑衣士子行礼,小道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脚抽筋,一瘸一拐的蹦了过来,手里支着风水阴阳幡,就如侯霖第一次在三秦城见到他一样,挺能彰显高人风范的一个物件硬是让他搞的像跟拐杖。

    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一如既往。

    侯霖扶着剑柄的手攥的更紧,牙关也在小道士走来时不自觉的叩*上,笑容略为僵硬。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见这道士便心中有所感应警惕,或许只是这小道士出现的几次太过凑巧,特别在雁荡山的那次,小道士从山顶一跃而下,如蜻蜓点水立于林间,出口为谶,野史狐传中所道的仙人风姿也莫不过如此吧。

    当时他说还会相见,那么今日再见就是灵验咯?

    侯霖挤出个笑容道:“道长怎么又来这平沙城了?”

    侯霖手上动作尽落小道士眼中,看着侯霖不自然的笑脸,他倒显得风淡云清,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凑巧,凑巧。侯都尉还真是厉害啊,第一次见面不过身边一个随从,第二次见面带兵荡平一山贼寇,今日更是麾下八万边军入平沙,啧啧、气派真大!”

    小道士眉眼被他一笑咧的弯曲,一副天真无邪的淳良模样。

    可他越是这样,侯霖心悸的便越厉害,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侯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小道士故作惊讶,啊了一声,扳着指头沉吟道:“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一梦过千秋,烂柯无人眠。”

    侯霖眯眼,剑锋露出一寸。

    小道士抬起头,笑容纯真道:“不和你装神弄鬼了,不过我是谁说了你也不信,就像你的来处若是说出,一样无人相信。”

    侯霖心中震撼无比,一时竟是脑海空白,他自身最大的秘密居然被这小道士一言道出。

    小道士神情归于平静,不古灵精怪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灵山道童的仙家风采。

    “侯霖,你相信这个九州上真有神仙天人,魑魅魍魉么?”

    侯霖不假思索道:“本来觉得没有,见过你之后就不这么觉得了。”

    小道士嘿嘿道:“真是慧眼识珠啊。”

    他转而变了一副凝重神情,背对侯霖望向东面,仰头望着云海道:“大殷王朝国祚本该有六百年之久,为何两世而终?真是朝歌晚年昏庸无度致使四海翻云,八荒动乱?”

    “大汉不过四百载皇朝气运,如何能在景云年间在续延年,真是人力定之?”

    小道士两眼深邃如洞,瞳孔如天河璀璨,奕奕有神。

    就像一个看惯了世间沧海桑田,见多了世人爱恨情仇的过客,摇头道:“芸芸众生,均为棋子,更可笑的是执棋之人还不如棋子。”

    侯霖呆怔,愣愣不语。

    小道士轻咳两声,空灵清脆道:“侯霖!你可知晓长安猎场内藏了四个千年不死不朽的落难天人?可知这千年天下走势,生灵涂炭,皆为这四人手笔?”

    侯霖木讷摇头,这些话对他而言太过天方夜谭了。

    积攒在心中太久的秘密说出后,小道士如释重负,摆手道:“等了这么多年,让他们终于等到了,一方气运汇集于北,一方往东南,还有一处尚不明朗,至于北方的第一把钥匙,马上就要落到他们手上了,侯霖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切记、不要被他人左右!”

    侯霖看向这苦口婆心的小道士眼神古怪,还是直言道:“侯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先对得起良心。”

    小道士听到后指着自己心口道:“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去吧,城北那帮披着绫罗绸缎的木偶等你很久了。”

    侯霖策马路过他身边,不死心又问道:“你就不能说的通彻点?”

    小道士伸出一指摇摆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认真的,没和你开玩笑。”

    侯霖吐出一口气道:“你还会出现?”

    “会的,下一次我会告诉你一切,包括你想知道的,你不想知道的。”

    侯霖皱眉,小道士支着阴阳风水幡转身便走。

    城北天水郡府,满城达官显贵齐聚一堂,坐落宴席中,两旁长案上铺着大红绸缎,摆满食鼎酒樽,后面还排着身着罗衫云裳的舞女,娥眉低眸。

    除了一向不怎么参与的云家没有派遣族中子弟来外,整个凉州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算来齐了。

    正中两张主席上,并坐凉州刺史梅忍怀和亭安王。

    席座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都是吐露对西陲几个将种莽夫的不屑,和对要来的那个未曾谋面的西陲掌军者的轻视。大汉崇文抑武,可偏偏今日将地位要高些的左席首位让了出去,摆明了是给那个跋扈到带兵惊吓天水郡一班郡臣的狂佞将种留的,这让不少精通琴棋书画,至情山水淡雅的清贵人物心有不满,面露愠色,只是碍于主席位上两个说一句话整个凉州都要震一震的大人物,没有发难。

    可等那个听说很年轻的将军来了之后呢?

    能给他好脸色?大汉向来没有香车让马于铁骑的道理!

    侯霖纵马轻驰,到了人迹罕见的城北路后,不由的放缓了速度。

    侯霖在学士府所见所闻,都是这个九州天下的鼎盛烟火,可出了长安城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钟鸣鼎食外还有风餐露宿,锦衣之外还有麻衫。天底下士子书生为这个帝国歌功颂德,在青史上一笔一墨留下关于煌煌大汉的丰绩伟业,可凉州因为动乱而迫出走背井离乡的那些平民百姓呢?最多也就是一句汉泰天三年,凉州旱荒,枯骨遍野。甚至还不如朝中那些整天将江山社稷挂在嘴边的公卿们的雅号长。

    这样的天下,侯霖不喜欢,但他也知道他无力去改变。

    天地偌大,一人之力如何救天下子民于水火?

    学士府那些不愁吃穿的世家公子可以抱着圣贤书一口一个将来要入朝为官,报效大汉。可他们真是为了百姓?还不是为了能在史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在写上自己的功绩,让后人敬仰,成百年后读书人嘴中的圣贤。

    这样的读书人,侯霖也不喜欢。

    可他知道,不论出发点为何,这帮人总会出现几个能辅佐帝王治江山的大才,能让天底下尽可能多的人吃饱穿暖。

    这也足够了。

    可笑之人必有可敬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黑白对立,泾渭分明。

    从来没有什么对错正邪,只有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答案。

    等侯霖想通这个道理后,才醍醐灌顶,知晓自己这才算把死书给读活了。

    所以他不准备做什么圣贤,入朝做什么太平官,他做自己就好。

    人行至最善,皆为圣贤。人戮作最恶,地狱尘间。

    剑有棱锋,俱可伤生,人不也是如此?

    所以他果断下令去擅拦送往天水郡边给郡兵的粮草,因为他的八万将士,也要吃饭。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有对错么?

    粮食就这么多,他能如何?

    侯霖在空旷的城北大道上沉默而行,身姿挺拔,不在似以往那般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

    郡府外恭候多时的管家一怔,还好在侯霖入城时见过他一面,连忙接过缰绳一脸谄笑的迎上去,两人进入郡府。

    侯霖一身素衣长衫,腰间挎着一把不是世家公子为了附庸风雅而佩戴的军制长剑出现在整个凉州所有最有权势声望的人面前后。他一撩衣袂,踱步走上前,当着无数不善目光和讥讽嘴角,看向梅忍怀,又侧目瞧了一眼亭安王。

    “侯霖。”

    他淡淡如是道,开门见山。

六章:平沙起风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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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拦在马前的黑衣士子,点了点头。

    本名顾恒的年轻士子郎朗开口道:“将军可知亭安王意欲谋逆?”

    侯霖一怔,却没有顾恒来之前意料之中的暴怒和惊讶,这倒让他颇感意外,抬了一下眉后笑道:“看来将军知道的并不比我少,那将军率西陲兵马前来平沙城何为?助亭安王割地谋反?还是别有企图?”

    侯霖饶有兴致的反问道:“那依先生所见,认为我是来此为何的?”

    顾恒让出路,又瞅了一眼眼眸如月牙弯弯在老榆树下正冲着他笑的小道士,自嘲道:“看来是顾恒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有三两建言想要一述。”

    侯霖手扶着剑柄,看向榆树下那个曾见过三次的小道士,莫名的心悸,有些心不在焉道:“先生请将。”

    “亭安王在城外有五千甲士并没登记在户册,还有平沙城周边所有掌握兵权的将校,大半都私下和他结好,只等一个时机,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将军领兵贸然出现,算是打乱了他多年谋划的布局,可跳到明面和整个凉州权贵的眼前,利弊参半,将军若是此去赴宴,单人不妥,最好有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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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霖郑重点头道:“西陲戍卒亦是大汉官兵,不是暴民匪徒,这点先生请放心。”

    顾恒恬然一笑,拱手行礼道:“在下没什么说的了,告辞。”

    见到黑衣士子行礼,小道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脚抽筋,一瘸一拐的蹦了过来,手里支着风水阴阳幡,就如侯霖第一次在三秦城见到他一样,挺能彰显高人风范的一个物件硬是让他搞的像跟拐杖。

    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一如既往。

    侯霖扶着剑柄的手攥的更紧,牙关也在小道士走来时不自觉的叩*上,笑容略为僵硬。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见这道士便心中有所感应警惕,或许只是这小道士出现的几次太过凑巧,特别在雁荡山的那次,小道士从山顶一跃而下,如蜻蜓点水立于林间,出口为谶,野史狐传中所道的仙人风姿也莫不过如此吧。

    当时他说还会相见,那么今日再见就是灵验咯?

    侯霖挤出个笑容道:“道长怎么又来这平沙城了?”

    侯霖手上动作尽落小道士眼中,看着侯霖不自然的笑脸,他倒显得风淡云清,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凑巧,凑巧。侯都尉还真是厉害啊,第一次见面不过身边一个随从,第二次见面带兵荡平一山贼寇,今日更是麾下八万边军入平沙,啧啧、气派真大!”

    小道士眉眼被他一笑咧的弯曲,一副天真无邪的淳良模样。

    可他越是这样,侯霖心悸的便越厉害,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侯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小道士故作惊讶,啊了一声,扳着指头沉吟道:“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一梦过千秋,烂柯无人眠。”

    侯霖眯眼,剑锋露出一寸。

    小道士抬起头,笑容纯真道:“不和你装神弄鬼了,不过我是谁说了你也不信,就像你的来处若是说出,一样无人相信。”

    侯霖心中震撼无比,一时竟是脑海空白,他自身最大的秘密居然被这小道士一言道出。

    小道士神情归于平静,不古灵精怪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灵山道童的仙家风采。

    “侯霖,你相信这个九州上真有神仙天人,魑魅魍魉么?”

    侯霖不假思索道:“本来觉得没有,见过你之后就不这么觉得了。”

    小道士嘿嘿道:“真是慧眼识珠啊。”

    他转而变了一副凝重神情,背对侯霖望向东面,仰头望着云海道:“大殷王朝国祚本该有六百年之久,为何两世而终?真是朝歌晚年昏庸无度致使四海翻云,八荒动乱?”

    “大汉不过四百载皇朝气运,如何能在景云年间在续延年,真是人力定之?”

    小道士两眼深邃如洞,瞳孔如天河璀璨,奕奕有神。

    就像一个看惯了世间沧海桑田,见多了世人爱恨情仇的过客,摇头道:“芸芸众生,均为棋子,更可笑的是执棋之人还不如棋子。”

    侯霖呆怔,愣愣不语。

    小道士轻咳两声,空灵清脆道:“侯霖!你可知晓长安猎场内藏了四个千年不死不朽的落难天人?可知这千年天下走势,生灵涂炭,皆为这四人手笔?”

    侯霖木讷摇头,这些话对他而言太过天方夜谭了。

    积攒在心中太久的秘密说出后,小道士如释重负,摆手道:“等了这么多年,让他们终于等到了,一方气运汇集于北,一方往东南,还有一处尚不明朗,至于北方的第一把钥匙,马上就要落到他们手上了,侯霖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切记、不要被他人左右!”

    侯霖看向这苦口婆心的小道士眼神古怪,还是直言道:“侯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先对得起良心。”

    小道士听到后指着自己心口道:“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去吧,城北那帮披着绫罗绸缎的木偶等你很久了。”

    侯霖策马路过他身边,不死心又问道:“你就不能说的通彻点?”

    小道士伸出一指摇摆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认真的,没和你开玩笑。”

    侯霖吐出一口气道:“你还会出现?”

    “会的,下一次我会告诉你一切,包括你想知道的,你不想知道的。”

    侯霖皱眉,小道士支着阴阳风水幡转身便走。

    城北天水郡府,满城达官显贵齐聚一堂,坐落宴席中,两旁长案上铺着大红绸缎,摆满食鼎酒樽,后面还排着身着罗衫云裳的舞女,娥眉低眸。

    除了一向不怎么参与的云家没有派遣族中子弟来外,整个凉州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算来齐了。

    正中两张主席上,并坐凉州刺史梅忍怀和亭安王。

    席座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都是吐露对西陲几个将种莽夫的不屑,和对要来的那个未曾谋面的西陲掌军者的轻视。大汉崇文抑武,可偏偏今日将地位要高些的左席首位让了出去,摆明了是给那个跋扈到带兵惊吓天水郡一班郡臣的狂佞将种留的,这让不少精通琴棋书画,至情山水淡雅的清贵人物心有不满,面露愠色,只是碍于主席位上两个说一句话整个凉州都要震一震的大人物,没有发难。

    可等那个听说很年轻的将军来了之后呢?

    能给他好脸色?大汉向来没有香车让马于铁骑的道理!

    侯霖纵马轻驰,到了人迹罕见的城北路后,不由的放缓了速度。

    侯霖在学士府所见所闻,都是这个九州天下的鼎盛烟火,可出了长安城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钟鸣鼎食外还有风餐露宿,锦衣之外还有麻衫。天底下士子书生为这个帝国歌功颂德,在青史上一笔一墨留下关于煌煌大汉的丰绩伟业,可凉州因为动乱而迫出走背井离乡的那些平民百姓呢?最多也就是一句汉泰天三年,凉州旱荒,枯骨遍野。甚至还不如朝中那些整天将江山社稷挂在嘴边的公卿们的雅号长。

    这样的天下,侯霖不喜欢,但他也知道他无力去改变。

    天地偌大,一人之力如何救天下子民于水火?

    学士府那些不愁吃穿的世家公子可以抱着圣贤书一口一个将来要入朝为官,报效大汉。可他们真是为了百姓?还不是为了能在史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在写上自己的功绩,让后人敬仰,成百年后读书人嘴中的圣贤。

    这样的读书人,侯霖也不喜欢。

    可他知道,不论出发点为何,这帮人总会出现几个能辅佐帝王治江山的大才,能让天底下尽可能多的人吃饱穿暖。

    这也足够了。

    可笑之人必有可敬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黑白对立,泾渭分明。

    从来没有什么对错正邪,只有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答案。

    等侯霖想通这个道理后,才醍醐灌顶,知晓自己这才算把死书给读活了。

    所以他不准备做什么圣贤,入朝做什么太平官,他做自己就好。

    人行至最善,皆为圣贤。人戮作最恶,地狱尘间。

    剑有棱锋,俱可伤生,人不也是如此?

    所以他果断下令去擅拦送往天水郡边给郡兵的粮草,因为他的八万将士,也要吃饭。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有对错么?

    粮食就这么多,他能如何?

    侯霖在空旷的城北大道上沉默而行,身姿挺拔,不在似以往那般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

    郡府外恭候多时的管家一怔,还好在侯霖入城时见过他一面,连忙接过缰绳一脸谄笑的迎上去,两人进入郡府。

    侯霖一身素衣长衫,腰间挎着一把不是世家公子为了附庸风雅而佩戴的军制长剑出现在整个凉州所有最有权势声望的人面前后。他一撩衣袂,踱步走上前,当着无数不善目光和讥讽嘴角,看向梅忍怀,又侧目瞧了一眼亭安王。

    “侯霖。”

    他淡淡如是道,开门见山。

七章:平沙起风雷(下)

    亭安王上次出现在城南的十八道莺街时,并没一睹侯霖真容,更无法把那个悬在马背上跟条死狗一样的文弱书生和现在庭下虽衣着朴素可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气质的年轻将军关联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出身帝胄,从小衣食无忧,在长安时就以高瞻远瞩的政见扬名朝堂。在泰天皇帝登基元年之时,按皇亲宗律所有居长安的王爷都得出城外领封底,而广文年间自王至侯,皆削爵一等,再加上之后诸多禁锢外放王爷的诏令才使得江南那边数十位宗亲王侯在临安王府内歃血为盟,举旗造反。

    而泰天元年唯有两个没有被圣诏责令赶赴封地的,一是圣眷无双和天子情同手足一骑玩到大的怡亲王刘勤,二便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要成为大汉历史上第一个皇亲三公的亭安王。

    最终在他那些以叔舅相称的远亲近戚推波助澜下,离开长安,来到被中原向来不齿不屑一提的苦凉之地。

    朝廷党派之争曾有位精于此道的老前辈说过,臣子不怕罢黜,只怕流放南蛮西夷之地,意思就是被废为庶民不用忧虑,只要朝堂上的根基仍在就不愁没有重新任用的那天,唯独被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州郡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官吏,这辈子的官运也就算完了。没能坐上那张椅子的皇姓之人也是如此。

    可九州天下没有野心,整天提鸟溜犬赏花赏月,做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的屈指可数。俗话所说温饱思*,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黄胄贵人又岂是美女就能打发的了?

    本质上,亭安王和江南那帮逆王并没区别。

    所以他不甘。

    看到相貌清秀的侯霖面无表情的报上名字,他非但没有因侯霖见王而不跪的勃然大怒,反倒心生招贤纳士之心。更何况这个看似平平淡淡的年轻书生手里可是足足握着能将凉州格局翻天覆地的八万战甲!

    “侯将军英雄出少年啊!”

    亭安王起身,梅忍怀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素来胸怀宽大的王爷他都是敬而远之,当初为了爬到一州刺史的位置才迫不得已攀趋,如今羽翼已满,哪还用看他眼色?

    侯霖仍是不顾礼数,双手负后,在旁人眼中就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行径了。

    “王爷过誉了,侯霖只是一介白身。”

    在侯霖入城后就遣人去打探他根底的亭安王故作惊讶,一脸诧异道:“侯将军并非西陲将门出身?”

    “不是。”

    梅忍怀这才开口质问道:“那如何可领西陲八万戍卒违令越郡,更无视国法率八万行军入城?莫非西陲的军令比起朝廷的法规还要重么!”

    亭安王似笑非笑,摊手对侯霖眨眼,俊逸脱俗,又坐下身。

    庭堂两侧的席位上传出数声不加掩饰的嗤笑和冷哼,一个个坐如青松,等着看这出好戏。

    领兵八万又如何?在这凉州地界上,梅忍怀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一个来路不清的文弱书生还敢和一州刺史叫板不成?

    更何况还有一个虽无实权,身份却是天底下一等一富贵的皇胄亲王在旁,别提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将军,就算是三公九卿,亦或武职中最高的前后左右、车骑,骠骑一样得低头哈腰。

    皇室国姓,单单一个刘字就能压的天下豪杰直不起腰来。

    侯霖笑道:“刺史大人可真是字字诛心了,不过西陲防线延绵百里,侯霖又怎敢将西境兵马尽出,叛军不过纤芥之疾,黑羌方是大汉的心头之病,因小失大,侯霖还没这么蠢。”

    梅忍怀僵硬的脸顿时拉的老长,下巴微抖,连同嘴下一小簇胡须都跟着动了起来。这话还不是暗讽他这个凉州刺史连一点癣芥都刮不干净么?

    看到这个年轻将军谈笑自若,丝毫不担心下一刻就惹得两位凉州权贵挥刀取他人头,不少久浸庙堂的凉州官臣纷纷好奇,他何来的仪仗敢如此忤逆行事,八万兵马是他带来的,可说到底是大汉的兵马,听虎符调令,更得听梅忍怀身边那个笑容不减的王爷,至于谁的话语更管用,不用细想就是一边倒了。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侯霖在庭堂中央来回踏踱的脚步声相连,随他落脚而吐气,随他抬步而呼吸。

    连侯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莫大的自信能在一方刺史一方亲王面前这般行径,但他此时不敢去分心多想,看到梅忍怀眼神逐渐清亮,即将发难,他先发制人开口巡望满院华锦道:“梅刺史且放心,五庭柱之首的吴老将军只要身在西陲,就是根定海神针,不过我在见到那五位西陲重将后,却发现其中两名将军有了另起灶台的心思……”

    他看向左席第三人,衣着与金家三公子金泰衍相似,却不是他相识的金家家主和执掌族法的金煜,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面庞。当然这个年轻是相对这庭堂两侧端坐的权贵比较。

    浅蓝锦衣上描绘山水蓝图,是性格稳重士子颇爱的泾川花纹,两个袖边缝补金线,被食案挡住的腰胯还坠着一根红绳,喜怒不表于色,一看就知是个城府深沉的主儿。

    世家的繁文缛节大多如此,侯霖之所以对他稍加留意,是因为这人跟当初差点杀了他的金泰衍眉宇间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五官并没有金泰衍那般出众,反倒有种世家古风。

    侯霖这话已经算是显山漏水,可这金家公子仍旧无动于衷,好似打定主意今天就枯坐在那。

    侯霖侧过身,亭安王的笑容不知何时消退,两眸间更是散发着一股阴郁杀机。

    梅忍怀这时反倒定下心来,可凉州官场上下同根生枝,他不得不道:“侯霖,你这般阴阳怪气,不如有话直说,本刺史在挑明些,你做的事情,够砍十个脑袋了。”

    侯霖打心里觉得好笑,一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落到众人眼中又是怪诞的荒唐作态,更有几人皱眉纠眼,似乎是嫌这笑声刺耳。

    “梅刺史,如果我在告诉你平叛大军并未全军覆没,还有三万被我所掌控,你觉得又得加上几个脑袋来砍?”

    “放肆!”

    一向以性情温和,恭俭谦虚在凉州七郡内享有盛名的亭安王动了肝火。绣着龙身长须的宽大袍袖一挥,伸出一指道:“本王念你还尚存报效朝廷之心,这些日子以来不召见你就是斟酌如何用你,胆敢如此冒犯本王和刺史大人,你还知大汉王法么!”

    众人就差大呼痛快,有了亭安王做表率,立马就有数名凉州清流人物站起身来声讨侯霖,引经据典骂声不绝,最让侯霖啧啧称道的是一个市井间常用的脏字都没有,若不是在学士府时读了不少书籍,侯霖恐怕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王爷别激动嘛,我话可还没说完。”

    亭安王怒极反笑,手指凭空连点侯霖道:“跋扈之极,目无王法,在座的诸位大人名士难道还要继续听这狂妄小子的一派胡言么!”

    被侯霖当初入城仗势吓到六神无主的几位郡官也坐不住了,一身大红官袍挺立,声声发自肺腑,冠冕上的的长织绶带都随着一次次吐出唾沫飘扬如旗帜,威风凛凛。

    头次见到这种架势的侯霖这下明白身为过街老鼠是什么滋味了。

    梅忍怀知晓亭安王背后做的那些勾当,见他失态心中惊异,从没见过听过这位王爷生过这么大气,动过这么大怒。当初初*沙城能在云家府邸面前自称跪圣,那可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连个云家扫地的奴仆都没见到,可亭安王还是一脸抱憾的三步回头不舍离去,即便被这个叫侯霖的说中了,梅忍怀还是不相信胸有韬略沟壑的亭安王会这般出丑。

    他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眯着眼睛刚刚嚼出个味道来,却见亭安王已经站在食案上对侯霖怒吼道:“来人!拿下此人!”

    梅忍怀一惊,这才明白亭安王意图所在,不等他下令,早就埋伏好的王府甲士蜂拥从庭院门口冲了进来,惊得满院权贵都变了脸色。

    侯霖看到甲士齐出,将他团团围住,余光掠过亭安王时,正好看见他嘴角处勾勒起的一抹笑,还有一双转动瞳孔假作无意的瞥了一眼梅忍怀。

    得,又被当落井下石的那块石头了。

    不容侯霖分辩,两名王府侍从就提剑上前要擒住他。

    侯霖略微一叹气道:“王爷啊,你觉得侯霖死在这郡府中你能嫁祸于梅刺史,到时再以煊赫身份名正言顺的夺走将权,我和梅刺史两败俱伤后你又能顺势踩着金家这副牢靠梯子一举兼政,连同凉州监军余下的几万郡兵也一并收入囊中?真是海纳百川的什么?”

    两名甲士已经伸出手,要摁住侯霖肩膀。

    “帝王之相?”

    侯霖一字一顿,吐出后,向前小跃几步,重锋出鞘回头一划,在两个甲士的胸铠处画出一道剑痕。

    侯霖扭头看向那个金家公子,一改前态怒叱道:“武威金家野心也太大了吧!”

    侯霖一臂横剑,纹丝未动,另一只手迅速摸到胸前襟口里掏出一根西陲报信的狼烟。

    亭安王脸色一变在变,看着侯霖举起竹筒后分明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哪还有平日展现在外人面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大气端重。

    “侯霖,你当真不要命了!”

    侯霖面无表情的拉开狼烟冷声道:“王爷可猜过侯霖敢做弑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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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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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万户侯介绍:
大汉天下,历经千年风霜,坐拥万里山河,九州百郡、国泰民安。却架不住岁月长河的变迁,立朝百世,乱于一时。  九州豪杰、世家皇族,乱世之中如何在忠义之间抉择。北原匈奴、四海群雄、风云会际间侯霖又该何去何从。左手权谋,右手剑胄,天下如同一盘棋局,得失、生死,…书生万户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书生万户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书生万户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