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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某人     书生万户侯txt下载     书生万户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2章:一揽西陲风与雪(上)

    云谲波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田泽墨没有回头看是谁,反倒转头用眼神质问一脸茫然的吐蕃什长,依他的性情当即就对这外番的什长下了杀心,觉得是中了谢狄春的计中计。

    旁边的亲兵侧过头,看到不过只有三道人影,轻声道:“将军,才三个人。”

    田泽墨神情古怪,心想谢狄春就算在瞧不起注定无法亲临战场的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夸大吧,五个人就想杀掉他?

    田泽墨内心天人交战,不自觉的想起几个月前和从平沙城中来的那两名公子之间的会晤,和约定好了的大事。

    他怎能死在这里?

    “全部杀掉!”

    田泽墨厉声下令,道路的几十名轻骑瞬间分作两股一南一北,开始疾驰。

    侯霖笑着冲王彦章挥挥手,不过后者心里震惊是震惊,表面上还是没给他一个和煦笑脸,呆板依旧的一抖手中银尖枪,拍马上前。

    秦舞阳手中长矛被他高高掷起,仅靠着两腿扛鼎的山河气力便支撑起身体,两条腿直直的踩在马蹬上立了起来,胯下叉出个劈腿姿势,在侯霖挥手的瞬间,右手接枪猛吸一口气朝着田泽墨扔了出去。

    在群虎山时,他就这样五十步内一矛正中了小丛峰的大当家老魏头。

    田泽墨能在西陲边境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如今的宣威将军,能在黑羌游骑如群蝗过境的飞矛雨里数次活下来,早就有了太多别人用性命来印证的取巧本领。

    这一矛的威力比起架在床架弩上的飞弩之矢也不谦让,田泽墨脸色一变在变,没有犹豫片刻,他伸出左手抓住身侧的吐蕃什长,缺了拇指的右手轻拍他胯下战马的屁股,战马踏出一步恰好挡在了他身前。

    月光破雾的瞬间,这一矛就到了田泽墨的胸前,距离他臂下不过指甲盖的距离,却已是散进威力停在了这吐蕃什长的胸前,从他左肋下横贯至右肋,矛头渗血,洒了田泽墨一身。

    吐蕃什长至死不敢相信田泽墨就这么果断的拿自己当箭垛用,已经涣散的棕色瞳孔看着田泽墨,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田泽墨直视他双眸。

    没有半点愧色。

    飞骑临近,侯霖拔剑,郑霄云手上的无穗长枪架住了一杆直朝他面首刺来的长矛,较上劲来,敌众我寡,侯霖已不是初出长安那不谙战场凶险的愣头青,更是杀了不少百战老兵,但也没得意忘形到觉得自己能像王彦章谢狄春那样陷入人数众多的骑阵中杀个有来有回,长剑隔开一记矛刺后拔马便回身,为了给秦舞阳和郑霄云减轻负担,还伸出舌头朝着刺矛的骑卒做了个鬼脸,然后就头也不转的往宽阔巷道奔去。

    田泽墨随手将死不瞑目的吐蕃什长尸首从马背上推下,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殷红血液,喃喃道:“本将军起于市井,年少尝冷眼,年长遭讥讽,背信弃义卖袍泽卖哥嫂才混到如今的地位,连金家公子都得屈下千金之躯到这不毛之地和我平起平坐,你谢狄春一把枪就想杀我?”

    他右手握拳,只是没了拇指的右手怎么握都握不出那手背青筋爆出的力气。

    王彦章压枪将一名骑卒打下马去,挡在谢狄春身前拦住其余几骑,这些飞沙骑卒小股厮杀的技击战力很强,围住王彦章之后并没有蜂拥一齐上前,每个出矛的骑卒身旁的袍泽都会将其护立左右,即便出矛在无遮掩的破绽都会被格挡的滴水不漏。

    身后的几骑更是取下骑兵作战常用的六方弩,在人影间寻找机会。

    王彦章躺在马背上,身体周围随着他银色枪尖舞出的枪花外还有数道兵戈碰撞发出的星点火花,一时间僵持不下,不过这些精于小股作战的飞沙骑卒都明白,等到王彦章手上的枪一旦因为气力不足慢下来后,就是他迎死之期。

    至于他能坚持多久,这帮骑卒就不着急了,即便他枪法在超凡入圣,使枪的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得靠周转气息来维持浑身气力,可激战之中他能有几次顺利均匀吐纳的机会?

    谢狄春手上的赤杆画眉挑开朝着王彦章头顶劈下的一把矛杆,还未收势就听到一声弩弦绷动的声音,多年经验让他身体在听到声音的刹那间往马左腹低下,一支冰冷弩矢顺着他耳畔飞过,将他蒙面的青色锦布绑带隔断,随之的还有几滴血珠。

    “别管我!去杀田泽墨!”

    王彦章胯下战马被两把长矛同时穿腹,仰天嘶鸣一声后四蹄并折轰然倒下,王彦章通红的面庞上浸满汗水,随着支撑身体的马背而泄力倒下。

    与此同时一柄长矛就这么笔直的树立在他胸前,直插而下。

    王彦章重重的摔在地面上,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几次倒逆气力使出几枪让旁人叹为观止的枪术技巧,再强健的身体也成了强弩之末,看见在黑夜里泛着白色光泽的矛尖顺势而落,他遗弃掉手上的银尖枪往旁边滚去。这种瞬息万变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不去变通,他若执意不放掉手中枪,即使再快也快不过这一矛。

    贴着矛杆滚到刺矛的骑卒马腹下,王彦章一手攀住这战马的马蹬,借力站起身,身后又是数道矛尖袭来,既然他手上没了兵器,那这帮骑卒就不需顾忌攻守兼备,只用朝着他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尽可能的去戳窟窿便行。

    谢狄春将枪杆伸向云向鸢,左手抓着马蹬的的云向鸢急忙去握住递来的枪杆,谢狄春发出气冲斗牛的嘶吼,堪堪将云向鸢从阎王殿里给拉了出来。

    从一开始就是生死相向,这帮飞沙骑卒就不会去想谢狄春的身份,如何在战场上收割黑羌蛮子人头,此时就如何不留余力的来杀他们二人,双腿还跪在地上的云向鸢嘴角涌血不止,谢狄春倾力将他抡了出去,甩出了骑卒长矛的范围之外,在地上流出一个云向鸢双臂宽度的雪痕。

    钩镰枪与一般直枪要诀不同,更像铜板形状那般的外圆内方,刚劲寸余留一气柔巧,卸敌威势后大振锋芒。

    和秦舞阳绝伦的以硬碰硬截然相反。

    呼出一口浊白气息,谢狄春看着随即而来的一矛,双臂举起用枪杆夹住身姿往左一侧,将这一矛的力度拉扯出去,回身收枪时枪杆一滑,用钩镰枪的倒钩挂住矛尖,回旋出几尺距离后又用这矛尖挡住另一旁劈下的矛杆。

    这一扯一拉,就是钩镰枪术的精髓所在。

    一口浊气这才吐完,他目光如电,瞟过正在装填弩矢的几个骑卒,屏气凝神。

    要破阵了。

    道路北边,秦舞阳和郑霄云也和飞沙骑卒交上了手,一时间也难以分出胜负。

    侯霖拍马不知走了多远,才回头一望,叹了口气略有沮丧,被他挑衅的那骑居然没有跟上来,这种无声的轻视比起啪啪作响的打脸只重不轻,作势舞出一朵中看不中用的剑花后,侯霖一夹马腹,奔了回去。

    谢狄春以一人之力取巧将两矛拉扯,胯下战马抬蹄朝着骑阵奔驰,两骑瞬间被带飞摔落下马,只好弃去长矛,扶正头盔,准备上马再战。

    赤手空拳的王彦章快步跑了过来,高高跳起,一手肘将一刚立起身的骑卒又重重砸趴在地上,同样手中无兵器的另一落马骑卒挥拳而来,王彦章双臂作网夹住他这一拳,一气沉底,把他拖拉的脚步踉跄,踩在他膝盖上咔嚓一声将手臂折断。

    随着这声骨折惨叫,谢狄春已然冲进了骑阵,还在他枪尖倒钩的两把长矛被他抡飞如磨盘旋转,清出一条直通田泽墨的路来。

    几名不慌不忙装填完弩矢的骑卒正要瞄准,却见谢狄春弃去他那匹西陲神骏,飞身到了其中一人身后,用枪杆砸在那骑脑门上,翻落下马。

    几骑立即扔掉六方弩,转而拔出拴在马胯背后的剑,田泽墨眼神冰冷,左手竖起一指指向两者间已经空无一人的谢狄春,身旁最后一名亲信骑卒没有半点犹豫,拍马直取谢狄春。

    这亲兵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不是谢狄春的对手,但将领如山,容不得他半点反抗。

    夺了这飞沙骑卒的战马后,不去理会身后纷纷折马追来的骑卒,谢狄春俯身举枪,和这亲兵擦身而过。

    这个敢在田泽墨面前嬉皮笑脸的亲兵脖颈处钩刃滑过,漫出比浅淡雾气瞩目太多的鲜红,摔落下马。

    多年征战养成的习惯让田泽墨不由自主的拔出那柄太多日子没有出鞘的利刃,横在胸前,他没空去琢磨为何几十骑他精心调教的飞沙骑卒还是拦不下谢狄春,眼中脑海都浮现的是从耳垂下直到嘴角都在渗血的飞骑身影。

    当初这对师兄弟,就是这番冲锋陷阵的驰骋身姿,杀的黑羌贼寇人仰马翻。

    物是人非,曾经并肩的二人当下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赤杆画眉直刺而出,谢狄春死死的夹住马腹,让这匹战马匆忙停蹄,一声长啸马嘶,战马前蹄高高腾空跃起,停在了田泽墨马前,而枪尖则递在了他心口。

    系在胸前的雪裘绳子断裂,飘落在雪地上,赤杆画眉不过一寸的直枪尖都嵌进田泽墨的心口。

    右手没了拇指的田泽墨握不牢剑柄,自然就挡不住这枪,就像这对师兄弟从田泽墨决意要位极人臣时便注定分道扬镳一样。

    乌云遮月,几十名飞沙骑卒纷纷悲声叫喊道将军。

234章:一揽西陲风与雪(下)

    谢狄春手上提着田泽墨的人头,飞沙骑卒在侯霖读完那份传到长安注定像一颗巨石砸进湖面溅起波澜千丈的信封后,各个神情黯淡的上马离开了吹霜城,早就知晓内幕的吹霜城县令远远站在街角,身旁跟着一老仆手执火把,不敢上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夜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边陲县令能参一道的。

    王彦章提起银尖枪,换上一匹飞沙骑的战马,对侯霖神情复杂道:“侯霖你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侯霖正双手摩挲着那封竹墨色的信函,听到后走到王彦章身前,先开口道:“你不用多说什么,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这几个月下来,不论你心里如何想,起码我是把你当作共患难同生死的兄弟,但我也不否认其中参杂了我的一己私欲,能让谢将军欠我一个人情,这种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

    王彦章咧嘴笑了笑,还是说道:“侯霖,实话实说,在群虎山时我瞧不上你,现在对你也没多少好感,在我看来你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城府深重心思很多,我不喜欢你们这种人,若不是放不下险关峰的这帮弟兄,我早就单枪匹马的走了。”

    侯霖听后坦然道:“我知道,所以我更得让你欠我些东西,这样才好把你绑到我这条贼船上嘛。”

    冷眼一扫,侯霖不为所动。

    过了半响,王彦章叹了口气,抹去嘴角的血迹道:“原本西陲五庭柱里周茂君是有一席之地的,不过黑羌打入东羌郡之后,五人里面属他牵连最深,又和荣家交好,被东羌郡的郡府参了一本,不得不交出兵权做出让步,这才让我这位师兄补上了这个位置,原本我打心里不想让谢狄春搀和进这个泥潭,但他现在已经贵为五庭柱之一,有些责任是他不得不背的,就和你一样,我王彦章对你是瞧不上眼,一是蔑视你年纪轻轻油嘴滑舌,看似忠厚老实其实心底的小算盘打的比谁都精,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二呢、就是觉得你既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更不该做着你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招揽几千群虎山的山贼,岩城一败后又收纳三万多平叛的朝廷官卒,谁都觉得你是想借着他们来做奠基你脚下的磐石。”

    王彦章顿了顿,双眼飘忽,似乎是想把这半年来深藏于腹的话全都一吐为快:“侯霖,你认真说,你是不是想打着平叛的旗号来收买人心,想借着这个时机割地称王,做和那霸王一样的事。”

    侯霖哑然,对于连一日三餐都难以饱腹的他而言,还真没有这个念头,他一直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说到底就是五个字:不愿不得已。

    不愿看着郑霄云和自己一起死在凉州,所以上了群虎山,不愿让群虎山这几千人均死于内斗,不得已杀了老魏头,在去投奔骠骑将军林兴风;不愿让底下这帮弟兄背负着山贼名声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给朝廷卖命,不得已一跪苍城郡府,二跪赤土荒原。

    人生在世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不称意,做不到事事如心,又不愿随波逐流,生的艰难,活的痛苦。

    侯霖发笑,骂道:“王彦章,你他娘的可别胡说八道,我吃饱了撑着谋大汉的反,我可是真儿八经见过龙椅上的那位,不敢说食君禄,报社稷,但除了杀那几个我们不动手就得被杀的平叛将领外,所作所为似乎没有半点和谋反两个字靠上边的吧,你想埋汰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行不行?”

    侯霖一摊手,神情忍俊不禁,反而是一脸认真的王彦章有些无所适从。

    “你说你是长安的治粟都尉,我信、来凉州为皇帝打探消息,我也信,但他不信,你即将要面对的四位西陲重将,十万西陲戍卒会信么?我没和朝廷官府打过交道,可也知道光靠一张嘴想要几万人为你卖命,无稽之谈!”

    王彦章伤势不重,但他故意将最后四个字重音出口后震荡的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蹙紧了眉关把喉口的一股腥甜压住,放下指向谢狄春的手,扶着马鞍轻缓口气。

    侯霖低头,王彦章看不清他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笑脸荡然无存。

    “我知道,但有些事是我必须去做的,就像你必须杀死田泽墨来祭奠你恩师一样。”

    侯霖抬起头,目光坚毅直视他道:“我侯霖一己安危不重要,你王彦章是死是活于这个凉州,于这个天下也不重要,荣孟起、秦舞阳,三万人里面任何一个人的死活在这个天下大局里都只是可有可无。但我们这三万个无足轻重的蝼蚁抱成团后呢?”

    侯霖捏紧拳头道:“我一定要把这三万人握在自己手上,不是我有怜恤之心,只是不想看着这三万多曾经的青州儿郎朝廷精锐因为一场战败就此被问责斩杀!杀那些将军更是如此,这三万人里面很多都会死,我侯霖能做到的就是让他们死得其所,而不是无谓的跟一群蚂蚁一样被人一脚踩下去死一片的去送命!”

    侯霖声调放高,连秦舞阳都为之侧目,王彦章已然是惊愕的说不出话,只有银尖枪在寒风之中抖动如飞禽扇翅。

    “你可能没见过中原的繁华,没见到长安,没亲眼目睹过这个帝国盛世江山的一面,天底下的老百姓,只要有手有脚去劳作,就能过的有滋有味有盼头,你所不齿的朝廷官府里面那些官老爷,不光有勾心斗角杀人放火的无耻之徒,更有敢为天下苍生先的士子脊骨,能在皇宫里面质问天子,能为江山社稷付之生命!而现在有人在谋划着推翻这个大好河山,让汉皇朝如燧一炬,这九州得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其牵连?到时候流离失所的就不光你险关峰的那帮兄弟,不光凉州七郡的大汉子民!于一锐、叛贼霸王、还有这封信上的金家和平沙城里的亭安王,都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侯霖喘了两口气,厉声道:“我侯霖做事做人时底线是不够,可我做的都对得起良心!我在群虎山有几千弟兄,就敢和叛军叫板,现在有三万人,更要做这事!有句话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侯霖今天就告诉你王彦章!还有一句话叫天降大任,受命难卸!”

    没去看惊呆的王彦章,侯霖侧过身望着一样看向他的谢狄春,一字一句道:“你王彦章瞧不起我侯霖,我也一样看不惯你,你是有一身好武艺,但只想着怎么去躲,怎么去逃,可你是逃不掉的。”

    侯霖不合时宜的突然哼笑一声,摇头道:“你问我有没有割地称王的意图,我告诉你、今天我是个带着三万战败之军的七品都尉,没这实力做这事,日后更不会有,汉家江山千年之久,皇位更替薪火相传,这天底下没有比刘家更适合做九州共主的人,不是为了那些皇亲国戚我才说这话,而是为了能在这汉家大旗下不受刀戈之祸安稳度过一生的平民百姓。”

    王彦章恢复了冷淡神情,原以为自己今晚能一吐为快,不想侯霖比他还甚,撕心裂肺喊出的话让他终于明白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是对的。

    秦舞阳笑了笑,斜眼瞥了街角处的吹霜城县令,这县令亦是膛目结舌。

    侯霖放低了声音道:“不管西陲的十万戍卒我能带走多少,还是说白来一趟,我都会去和霸王一战,凉州官场上的官老爷吃相难看,但终究有个底线,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见到一个官宦子弟擅杀无辜,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后习惯性的把这类人都看做一丘之貉,可我还是要说,能让大多数人满意的事情就是谓之的正义正气,公平公正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抛在台面上来。在为非作歹的官吏,总归不会用刀架在老百姓的脑袋上,更不会烧杀抢掠数城,只留下满地焦尸拍拍屁股去抢下一家。”

    “我在学士府学那些圣贤之道时,也总觉得天底下的事只有黑白两色,非黑即白。这一年来反倒是想开了,天底下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是黑白混淆,有对有错。”

    王彦章语气冷淡开口道:“行了,你今天说的够多了,去顺着之前打算的找吴沙江吧,谢师兄这里,我来替你摆平,不光是你今天出现在这里,还有你洋洋洒洒出来的唾沫星子,我是一介粗人,说句可能让你吐血的话,你说了这么多,我听的不大懂,但感觉是对的。”

    侯霖果真有了吐血的冲动。

    五骑出城。

    王彦章和谢狄春并肩走在后面,侯霖虽然很想靠近去听听说的是什么,但今天难得义正言辞的一抒胸中的浩然正气,架子怎么也得摆够这一路,装作无意的僵着脑袋看向其实黑漆漆什么都望不见的路途。

    一会功夫,马背后行囊上拴着田泽墨人头的谢狄春快马赶到侯霖身侧,甩下一句道:“让你手底下三万人入云霞堡吧,后日启程去见吴将军。”

    言罢,一骑绝尘,走的洒脱。

    侯霖半天没回过味来,转过头看着怀抱银尖枪的王彦章,努了努嘴巴正要开口,没想王彦章也是一夹马腹从侯霖身旁蹿了过去。

233章:一揽西陲风与雪(中)

    凉州陇右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曾经是凉州七郡最雄伟坚固的苍城在坚守近一个月后,终是没能抵挡住如蚁群涌入的叛军暴民,城中千号陇右郡仅存的精锐郡兵尽皆战死,郡守大人不知所踪,而那个曾经去群虎山剿匪的樊郡丞则和城中不满百的陇勇营将士负隅抵抗到最后,被一个脑袋能和战马比肩的粗壮汉子用手中大斧劈成两半。

    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陇右郡没能度过泰天四年,在年关到来前化作一片废墟。

    大火漫天数日不散,城中狼藉不堪。因为平叛大军惨败比起野火燎原的态势还要迅猛三分,致使城中不论官宦世家还是富绅都没能及时收到十万平叛大军惨白仓惶逃难的消息,也就没能及时像武威金家那样举族迁移。

    数月前还饿殍满地的叛军营帐里,欢声笑语不断,从苍城外的官道绵延只城中,随处都是残尸断臂,尸首堆叠如丘的苍城城楼上,霸王横剑伫立,脚下就是已经成两截的樊郡丞。

    随他征战的十二名将首一名死在汉典城,一名死在赤土荒原,余下的十位,都聚集在了他伸手,看着作为凉州曾经的州府被他们踏在脚下,往昔连见一面都如天方夜谭的从四品郡丞横尸身前,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豪气和不可一世的笑容。

    这个凉州,还有谁能拦下他们?

    姓秦那王八犊子的几万郡兵?经遍地黄金的天水郡世全力打造的几道防线,几日就被打的支离破碎,让那帮打小没挨过饿的世家富绅弹冠而庆的大胜里面水分有多少,姓秦的心里还没点数?虽说叛军死伤更为惨重,但他们缺粮缺甲缺兵器,就是不缺敢卖命换口食物的人命!就算三个换掉一个官兵,对于他们而言也是稳赚不赔。

    比起十位得力干将发自内心的的笑意盎然,霸王则就淡定的多,他心里明白岩城之所以能胜,是因为他们输不起这场仗,而当时的十万朝廷平叛大军虽是气势如虹,可多少心存侥幸,觉得就算失利也能撤回陇右郡徐徐图之。

    天水郡边境一战,凉州官兵能胜,则是秦朗梅忍怀输不起,要是防线溃败让叛军长驱直入,那凉州就真的算完了。

    一胜一败,字面上看来好像是各有所得,但谁都心知肚明朝廷是一败涂地。

    这种大局上的得失利弊,霸王算的很精,二十万青壮死伤对他而言不过是从后在抽取多少战力弥补的小失,真正能让他伤筋动骨的是八千虎骑营的伤亡,只是这凉州七郡内似乎没能再有一支军队做到让他打心眼觉得疼了。

    苍城不论粮蓄还是军械,府库里都很充足,他也不是什么信男善女,更不会攻下城池后招榜安民,做什么秋毫无犯的好事。

    叛军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肚子的恶火,一千陇勇营士兵的尸首少有完整的存在,不少都被红着眼眶的叛军用刀剁成肉泥,或是挂在一处房檐上做标靶,能射中头颅者,就能率先第一个冲进州府旁那些深宅大院里抢一把。

    不光局限于银两字画这些死物,还有那些在太平盛世里他们连抬头看上一眼都会从内心伸出觉得相形见绌的富家千金。

    那雪白肌肤窈窕身段,可不是做惯农活的村妇能相比的。

    苍城内首屈一指的富商钱府里,哀嚎和女子抽啼的声音阵阵传出。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什么侠肝义胆都是笑话。

    将号午马的瘦高汉子欲言又止,他麾下兵马先行破城而入,杀光了城中最后那点残余官兵后,直奔几个陇右郡有头有脸的官吏府宅而去,赶在其余人之前抓了好几个相貌上品的良家女子,其中一个更是人间尤物,二八年纪就出落的婷婷玉立,本来已经和樊郡丞的嫡子签订姻缘,年关一过就要嫁入樊府,谁知横遭此劫。

    他左思右想后,还是出口道:“王上,末将底下的兵卒抓了几个不错的女子,其中一个更是……”

    没读过几年书的他词穷,结巴了半天硬是想不起用什么词来形容,但旁边几个都露出男人都懂得笑容,反倒给他解了围。

    “末将下令把这几个女子关在了樊府里面,好生照料,特意嘱咐了是留给王上的……”

    霸王摆了摆手,看着城外大雪狼烟的残败光景冷漠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午马将军心中窃喜,表面上却装出一副遗憾神情,扭扭捏捏道:“喏。”

    瞬间旁边几个同为十二将首的汉子立即一扬眉头跟他勾肩搭背谈交情,左一个兄弟又一个本家,好话说尽无非就想让他分出几个来给过过瘾,午马将军也不推辞更不会满口答应应承下来,如今霸王坐大,早晚能够将整个凉州囊入怀中,那么他们十个扶龙之臣到时也一定会论功行赏,他比其中几个色心色胆俱不缺的将首要好上些,没有见了女人走不动道,更不会把要紧之事抛于脑后。

    看着几张迫切脸庞,他伸出指头开始和他们做起生意,无非就是一个女人换多少兵马银两或是能抵钱财的字画古董,那个豆蔻年华就已是皓齿朱唇之姿的少女更是抬出了五百副官甲的行情,几个将首纷纷破口大骂,手脚上也就有了些动作。

    一直置身事外的背斧汉子低着头沉默无言,霸王是越坐越大,从几座矿山到半个武威郡,在到如今武威陇右接壤的近千里疆域都为之所有,可一起从那矿山里一步一溅血走到今天的兄弟间隔阂也越来越厚,无形的将他们推开。

    霸王置若罔闻,没去理会后面几个人的聒噪,只是望向城西方向共天一线的起伏山峦,身后将首觉得凉州已没有能和他们一战之力的军队,但在他眼里还有。

    西陲的十万戍卒!

    ……

    东羌郡吹霜城。

    几十骑飞沙骑卒跪倒在田泽墨的尸身前,七尺儿郎哭嚎如婴啼,要不是这附近没有居民,怕是要胡思乱想是不是百鬼夜行这座小城。

    田泽墨一死,这些飞沙营的骑卒就再无战心,侯霖在马上喘息,问道:“完了?”

    郑霄云小臂上一道被矛尖划过的伤口还不断往外滴血,脸上神色如常,没有露出半点痛苦之色,略微点头。

    谢狄春在西陲威名无人不晓,只是军令如山,他们不得不与之为敌,但泛滥如海决堤如洪的杀心在田泽墨死后都化为乌有。

    谢狄春将赤杆画眉插入旁边垒起的雪丛中,对这几十骑道:“田泽墨杀师背义,罪当至死,诸位将士是他田泽墨的兵,更是我西陲的戍卒,既然田泽墨已经被我就地而诛,那今晚的事情就算掀了过去。”

    几十骑纷纷抬头,露出茫然表情看着谢狄春,一时群龙无首,拿不定注意,但若让他们替田泽墨报仇雪恨,这帮飞沙骑卒此时是万万不会做的。

    并非他们不愿,而是不能。

    同为五庭柱的谢狄春能杀田泽墨,但他们一帮兵卒如何敢做?这是起兵犯上的勾当,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你们回驻营戍堡吧,今晚的事情,我会向朝廷和西陲众将士一个交待,人是我杀的,我不会不认。”

    看着几个骑卒抹干眼泪,失魂丢魄的走到田泽墨尸身前,似乎想要将他尸首带走,谢狄春纵马拦在他们身前,伸出一掌制止道:“田泽墨的尸首你们不能带走!”

    “谢将军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几个对田泽墨最为忠心的骑卒瞬间又恢复刚才对阵时那杀气腾然的模样,一步不退的把谢狄春围了起来,侯霖只觉得头大,要是这帮家伙誓死要保全田泽墨的尸身,恐怕他们五个今晚一个都走不出这吹霜城。

    正想着说辞打个圆场,起码先把这些骑卒忽悠走,侯霖脑子飞快的转动,寻思着一个能让两方都觉得不失颜面下得了台阶的理由,却没想到谢狄春的剑更快,当着几十个虎视眈眈的骑卒一剑就干脆利落的把田泽墨脑袋从尸体上砍了下来。

    侯霖脑子一片空白,嘴唇蠕动道:“完了。”

    果然,几十骑纷纷暴起,哪还管谢狄春是什么长水中郎将,随手抄出最近的兵器朝着谢狄春挥去。

    一边咳嗽一边呕血的王彦章推开身上的一具尸体,正要上前解围,却不知如何那几乎已经贴在谢狄春鼻梁上的剑刃就停了下来。

    谢狄春两指夹住这把差点要了他命的刃口,往旁边一偏,抓在手上的一封密信甩给这帮骑卒道:“不是只有田泽墨收买了我跟前的人,你们有识字的就大声读出来,看看你们这位田将军即将要做的好事!”

    说罢就抓着田泽墨脑袋的发髻策马跑到王彦章身边,用赤杆画眉勾起银尖枪,甩了过去。

    侯霖好奇,见这帮骑卒都呆滞在原地,举起的刀剑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壮起胆子钻了进去,对拿着信封的骑卒含笑道:“这位小哥,能否让我一观?”

    这骑卒不认字,却认得信封上田泽墨的名字,把信扔给侯霖后道:“你给读读,这封信上面写了什么?”

    侯霖把信摊开,借着朦胧月光朗声道:“宣威将军田泽墨亲启:素闻将军勇猛,立于西陲十八年有余……”

    满满一张信封百余个字,侯霖越往下读,就越止不住心头的凉意和嘴角的冷笑。

236章:作态(下)

    侯霖当晚便暂住在了八峰堡内,不知是因为侯霖那一冷眼让吴沙江感到愤怒,还是因为侯霖言语间有调用西陲戍卒的意图让他不快,原本打算晚上大举畅饮的宴席在众人心知肚明的沉默中成了薄饼淡粥,吴沙江以为从长安来的特使不论官职高低,终归是钟鸣鼎食的主,他有意给侯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谁才在这八峰堡、在这西陲里一言九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乎意料的是,握着佩刀就坐在营帐中的吴沙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特使怒气冲冲的掀开他营帐的门帘。

    坐在对面手里抱着一壶烈酒的周茂君笑道:“失算了啊?”

    吴沙江怒哼一声道:“算他识相!”

    两个老将军自然不知道,这顿饭是侯霖近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

    第二日,数十骑风尘仆仆的入堡,最先踏入城门的是骑射都尉李义,和身后十几名全副甲胄的亲兵装扮不同,甚至身上除去挂着的一把佩剑外,连多余的一片铁片都没有,这位骑射都尉的名声在西陲显著数年,只是根基不深,又是只懂排兵布阵的儒将,真正上战场的功夫只算是马马虎虎,立威尚浅,好在性情温和,即便和功利心最重的绥边将军严丕还有城府心思最深田泽墨也能多多少少说上几句话,两位老将军见到这个以智谋为优的骑射都尉后,心中大石方落。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特使,见到了身上杀伐气质愈烈的吴沙江和谢狄春,在见过老谋深算的李义后,如何招架?

    只是让两位老将军不解的是,对朝廷和凉州官府最排斥的谢狄春不但没有站在他们这边,甚至还有向那年轻特使靠拢的倾向,昨晚吴沙江差了几个心腹亲兵瞧瞧给谢狄春通气,邀他一同商议如何把这特使打发回去,结果一连去了三个人,谢狄春连声招呼都没回,故而早上看见谢狄春又陪同在那年轻特使身边转悠堡内,两位老将军心头的怒火和愤懑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西陲十万卒,谁都能为了日后前途成兵部和刺史府的鹰犬,唯独他谢狄春不会,对此两位老将军坚信不疑,越是如此想,就越看不透谢狄春的态度。

    又过了半个时辰,侯霖正蹲在城楼边上吃着午饭,大雪间又有数十骑的身影冒出,为首那人在打开城门时抬头与他对视,兴许是猜出了这个陌生面孔的来头,笑容可掬,只是侯霖的回敬一笑里,就参杂了太多的敷衍了事。

    侯霖扒拉完碗里最后的一点米饭,想起田泽墨随身携带的密信,上面的人名就那么几个,西陲便独占了两人。

    同样知晓内幕的谢狄春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侯霖放下碗,神情凝重道:“先好好谈,谈不拢在想下一步。”

    谢狄春唾之以鼻道:“那你就现在想下一步吧,总之不管成与不成,你性命我谢狄春担保无忧。”

    侯霖心中领情,嘴巴却仍是硬道:“若是他们要我的脑袋,就是谋反了。吴老将军虽说性情暴躁了些,昨天我翻脸比翻书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晚上就扔给我一个冷板凳,但大是大非应该还是懂的,我就不信从五品的宁朔将军会傻到一言不合朝廷的特使。”

    谢狄春正要和侯霖说道说道这位老将军年轻时候的事迹,看见四人走上城楼,便打消了念头。

    曹昭华领着四位表情各异的西陲重将走上城头,和侯霖对峙。

    吴沙江不愿开口,只好由周茂君出面淡淡道:“不知为何宣威将军田泽墨未至,他的辖地离八峰堡最近,按理应该是最先到的。”

    侯霖负手而立,笑着点头道:“无妨。”

    四位西陲重将和侯霖对立而站,家世清贵的绥边将军严丕对侯霖拱手笑道:“侯特使年纪轻轻,就已可替朝廷巡视边疆,真是后生可畏啊。”

    见到谢狄春仍是不挪脚步站在侯霖身后,又听到严丕这恭维的马屁,吴沙江哼哼一声,轻蔑之意毫不收敛,显然对这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随便将军不喜。

    周茂君无疑是和吴沙江站在一条战线,也是扭过头翻了个白眼,唯独侯霖看不透心思又不甚了解的骑射都尉李义微翘嘴角,浅浅笑容。

    出自朔云郡耕读世家的严丕身份清贵,和其余几位单从族品上就是云泥之别,严家在朔云郡底蕴深厚,更是凉州七郡内有望能与武威金家天水云家平起平坐的大世族,若放在州郡官府或是七郡郡营中,肯定是严丕伙同他人孤立这帮贫家子,但在这西陲边塞上,事事反常,在凉州其余地方免不了被人供奉的严家公子成了可有可无的碍眼人物,手底下也仅有三营一万余人,在五庭柱里领兵最少,军功最微。

    这也是为何严丕一心想往凉州官府上靠的原因之一,不单是为了家族壮大,更是为了他自己。

    看见谢狄春一动不动的站在侯霖身后,面无表情,这在严丕和李义眼中就很耐人寻味了,西陲皆知年不过二十的长水中郎将是西陲边塞里最坚定的鹰派,和那些为了争取功名的士卒不同,仅是为了杀黑羌蛮子而杀黑羌蛮子,连凉州刺史梅忍怀拉下面子愿意将凉州武官第一把交椅的监军位置交付,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狄春置之不理,在这个多事之秋的年关前,更没有道理会对朝廷卑躬屈膝。

    机敏如李义,也实在嚼不出其中味道。

    侯霖撇开两位老将军和西陲底子清寡的李义,冲着严丕问道:“严将军在西陲呆了多少年?”

    侯霖此言一出,不光两位老将军和一直浅笑晏晏的李义愣住,连曹昭华都不知侯霖为何发出此问。

    唯独了解内幕的谢狄春,板着面孔,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严丕心思转的飞快,回道:“末将立冠之年入西陲,至今己有十余载。”

    侯霖笑着继续道:“严家乃凉州门阀,严将军更是严家的顶门柱,为何不在凉州境内为官?”

    “保境安民,为国戍疆,大丈夫所为,末将义不容辞!”

    严丕抬起头,激昂慷慨道,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听闻将军麾下三营将士,皆乃西陲精锐之士,本使可否一览边军威严?”

    严丕心里暗自觉得好笑,这年轻的特使还真是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三言两语就有了插手西陲军务的打算,还想从他这里入手。严丕仔细在心中斟酌一番,朝中无侯姓世族,更无侯姓官阀,一个连底细都不清楚的特使,怎能让他全盘托出?

    思量一番后,严丕并不想和这特使交恶,更不愿受制于他,打起官腔道:“末将三营虽是骁勇,但比起谢将军的雪狼营和吴将军的轻骑营,不值一提。”

    侯霖眼神一眯,点头奥了一声,追问道:“严将军可有心为朝廷排忧解难?”

    虽没箭弩张弓却依旧气氛肃穆的城楼上瞬间杀气凛然,连原打算置身事外的李义两眼间都充满了敌视煞气,更不要提两位老将军了,这是**裸的当面挖墙角,虽说几位重将渊源复杂,但如同凉州官场一样,对内互掐,对外时可就拧成一团绝无插针的空隙。

    严丕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笑脸僵硬,不似同僚三人那紧绷到随时可能爆发而出的怒容满面。

    侯霖挥了挥手道:“几位将军鞍马劳顿,辛苦了,先且退下吧,本使在好好瞧一瞧这西陲的大好风光。”

    吴沙江不留任何颜面,质问道:“不知侯特使何时返京?”

    侯霖转过身,双手冰凉,轻轻扶住更冰的城墙轻声道:“择日。”

    吴沙江一挥大氅,走下城楼,看向原本怎么都不对胃口的严丕,目光中生出几分亲近之色。

    好歹这位和凉州官场暧昧不清的绥边将军不是那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只有严丕步伐沉重,没有在意吴沙江善意眼神,心中暗自琢磨。

    看着几人下了城楼,谢狄春道:“废什么话,直接把严丕先擒住不就行了?他麾下三营虽然插的是严字大旗,但吃穿用的都是大汉粮饷,想要安抚下来,不难。”

    这个前几日还冲着侯霖说没有天子御诏刺史文书带不走西陲一根箭矢的长水中郎将,已经站在了侯霖身后,不光是王彦章和他交头接耳的几句话,更不是侯霖那晚出现在吹霜城,仅仅是那封信函。

    侯霖哀叹一声,呼出浓厚雾气道:“田泽墨一死,西陲五庭柱就断了一根,要在冒然对严丕下手,只怕还没入凉州境内,西陲军心就散了,我刚才那四问,第一问不过是客套,第二问潜在的意思是他可否卸甲归田,做一个不用上战场的太平官,他拒绝了,第三问是问他是否还愿为朝廷效力,起码手底下究竟多少战力给摆在明面上来,他闻出点苗头,但抱着侥幸心理仍是想要瞒过去。”

    侯霖扶着城墙的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口气清冷道:“第四问嘛、就更有意思了,他回答不论是好与不好,都比不开口要好,可他偏要一心往死胡同里钻……”

    侯霖举起一只拳头,跺脚厉声道:“该杀!”

235章:作态(上)

    八峰堡,取自典故八峰贺汉四方归,江海东收辞旧朝,当之无愧的西陲第一戍堡,前任凉州刺史亲书堡匾,屹立至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峰堡所驻扎的三营都乃宁朔将军吴沙江的嫡系精锐,城楼单是床架弩就有不下五十台,弩箭直指西方,黑羌每逢犯境,必要绕过此堡二十里外行进,委实是前些年那不知死活的想要将此堡夷为平地让他们伤筋动骨的太疼了些。

    侥幸活下来的黑羌游骑都会对那些新兵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说八峰堡是吞吐灵魂的地府,被西陲戍卒得知后嘲讽了数年仍旧挂在嘴边。

    当年那几千黑羌游骑呈一字长蛇朝着这座坚城冲锋,在城楼上各式弩箭齐发之后,堡外的荒漠戈壁上不再是夏时的风沙飞溅和冬日的雪霜扑面,而是从地面升华至高空的血雾腾飞,黑压压的游骑行阵前列就像磨盘里的黄豆一样被碾碎的只剩残渣。

    那场面,汉人和黑羌只要见过,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原西陲五庭柱之一的周茂君和吴沙江伫立在城外,两人表情平淡,但内心都如山呼海啸一般一刻不能停复。

    在受到荣氏惨案的牵连之后,这位在西陲碌碌几十年的老将周茂君越发的沉默寡言,曾经畅怀大笑时牙龈都在往外渗血的他,倒挽龙舌弓,手持铁蛇鞭,何等意气奋发!一桩桩军功被他揽入怀中,直至成为被凉州官场和长安朝廷都为之青眼相加的西陲五庭柱。

    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选择到不生战火的地方做一个安享晚年的富家翁,而是挂着戍卫典校的官职继续在这只有无尽黄沙大雪的边疆挥发最后的余热。

    和朝廷无声的讨价还价里,甩掉了兵权和五庭柱的称号,换来和荣家的毫无关联,这让两鬓斑白的老将心中最后的热血都凉了下来,看惯了生死的他,至今仍是想不明白为大汉边境八年死掉不下十几名荣姓子弟的荣家,怎么就成了勾结黑羌的乱臣贼子。

    而他身旁的五庭柱之首吴沙江,同样也是天命之年的老人,心中所想就单一了许多,自午时侧立马头已有一个时辰,披挂战甲的吴沙江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在想为何多年对西陲不管不问的朝廷会在这个多事之秋派遣使臣来这不毛之地,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沉思苦想,仍旧没有答案。

    同是内心火灼的两个老将相视无言,只有苦笑。

    两边遣散数十里的哨骑一一折马返回,下马跪地抱拳道:“禀将军!前方二十里处,发现谢将军旗号!”

    吴沙江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过头问向周茂君道:“周将军怎么看?”

    “朝廷在这个关头视察西陲边境,无非是来瞅一瞅咱西陲这十万戍卒会不会同样眼热凉州七郡,怕我们和那叛贼做一样的事情,举兵扯起反旗罢了,咱们西陲诸军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便怎么查,反倒是吴将军你,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周茂君说到这笑道:“梅刺史来时也不见你如此大张旗鼓的出城迎接,一个小小的特使而已,何必摆着这么大的阵势。”

    吴沙江摇头道:“不会这么简单,平叛大军战败,骠骑将军阵亡,函谷关守将于一锐谋逆,再加上江南的战事和每年雷打不动运往北塞的军饷物资,在大的金山银山也得给吃空掉,朝廷怕是已经无力支撑了,咱们辛辛苦苦守国门数十年,反倒让门里面的人一把一把的到处放火,我这心里可真替死在黑羌游骑下的那些男儿不值当!”

    周茂君又想起荣家惨死的祸事,冷笑道:“是不值当,吴将军,如果朝廷是来宣召,让咱们西陲入凉平叛,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吴沙江身上铁甲为之一振,轰鸣作响,他豪气道:“那就让这个特使从哪来的滚到那去!西陲男儿西陲生,西陲死,就算是天子亲至我也敢朝他吹胡子瞪眼好好说道说道,年年死人的西陲二十二营,只是西陲的壁垒铁墙,难道哪里塌了就让我们补在哪里?梅忍怀自己没本事,让贼子坐大,林兴风虽说是战死了,老夫仍旧瞧不上这个正二品的骠骑大将军,手握十万青州精锐,居然能让叛军活活围死在一城里面,用兵如稚童,骂都懒得骂!总之这屎没擦干净的屁股,谁爱去擦谁去擦,老夫不去!”

    吴沙江愤懑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子要是能有魄力从北塞拉他两三万燕阳铁骑南下,凉州早就没这档子事了。”

    周茂君不置可否,感同身受道:“理是这个理,但匈奴在长安眼中是大患,没了燕阳虎枪的威慑,只怕隔着千里都睡不好觉,咱们西陲就是后娘养的,除了凉州这帮离得近点的家伙,长安也好,中原也好,从没把黑羌当回事。”

    两位老将越说越窝火,最后不约而同的冷哼一声,都止住了在说下去要破口大骂的势头。

    身后跟着的青壮将尉,纷纷无奈的苦笑。

    荒野大雪间,一支骑军逐渐出现在天地一际中,出乎两位老将意料之外的是,没有理所应当的华盖大履,更没有长安御林军作陪,和谢狄春并马而来的只是一个一身布袍的年轻男子,嘴边挂着温和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

    不过两位老将心中没有起半点怀疑,毕竟有谢狄春的书信在前,而今骑队中更有两人曾经见过的凉州长史曹昭华作陪,走在最前面的侯霖特使身份,即便他不承认都不会有人信了。

    两位老将下马,按大汉历代传律,凡有朝廷特使到犒赏前线将士,必定在营前宣召,以振军心,但没想到看上去和周茂君儿子年龄相仿的特使对着两位老将军只是抬颌点头后,自顾自的进了八峰堡中,不光两位老将军一头雾水,身后陪衬的数位西陲将尉也皆面面相觑。

    八峰堡与云霞堡无异,除去城墙更高,床弩更多外,几乎如出一辙,连道弦的车辕痕迹都几乎一模一样,侯霖站在八峰堡的的城楼上,看向西面遥遥依稀的丛山峻岭。这让两位老将军刚刚在城外的豪言壮语瞬间就抛之脑后,均是不知这个作态言行出奇反常的特使究竟卖的是什么葫芦,若是放在以往,吴沙江早就借故告退,随便特使怎么折腾,只是如今整个形势都如天河倒挂,覆水收怀,心中没有定数的老将军也就耐下性子跟着上了城楼。

    谢狄春和两位老将交情不俗,周茂君拿胳膊肘捅了捅谢狄春,压低声音道:“怎么特使是从你辖地内出来的?按官驿行程,若是入西陲过你辖地,必定是从朔云郡内行出,如今函谷关守将谋反,按军报行程这特使怎么也不该是从朔云郡来的吧?”

    谢狄春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周茂君狠瞪了他一眼,也就不问了。

    侯霖面朝城外,轻轻舒缓一口气后回过头,看向吴沙江道:“吴将军为我大汉戍守西陲这么多年,圣上颇为感恩,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差我入凉,实在是对凉州形势放不下心啊!”

    吴沙江这才跟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把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既然只是顺到来西陲一观,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侯霖不等吴沙江搭话,又道:“如今贼子坐大,陇右郡沦落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梅刺史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这是老将军为朝廷报销的最好机会……”

    侯霖斜眼瞥向吴沙江,老将军只是把头低的更深,一言不表,侯霖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这种不痛不痒的试探,老将军是要装聋作哑搪塞过去。

    曹昭华笑道:“近来凉州七郡才有止熄的叛乱随之朝廷大军的惜败又开始复燃,连同重兵把守的天水郡内都有数处暴民揭竿而起,凉州形势危在旦夕,曹某之所以作陪特使大人来这西陲走上一遭,就是怕老将军你这油盐不进的顽固脾性,老将军真不打算说两句?”

    吴沙江抬起头,轻蔑道:“惜败?曹长史可别替骠骑将军说好话了,岩城一败之事连中原都已知晓,我这近在咫尺的西陲又如何不得知?听说叛军只是出动了八千轻骑就轻而易举的击溃了十万青州精锐,不知曹长史所说的惜败从何而来?”

    被争锋相对的曹昭华淡淡一笑,能让吴沙江开口,他就算完成了使命。

    作为这场大败经历者的侯霖听到吴沙江的轻蔑口吻,神情如常,走到老将军身旁问道:“谢将军我已经见过了,其余三位同为五庭柱的将军身在何处?”

    吴沙江一心想把这尊‘瘟神’给送走,听到后忙不迭回道:“我立刻差轻骑将特使送往其余三位将军驻营处,西陲要务在身,恕末将待礼不周。”

    侯霖手掌攀到吴沙江的铁铠肩头,一掌摁在兽口吞牙处,没有力道的一掌却让吴沙江浑身汗毛扎立,他看到这个入堡前一脸笑容的年轻特使用几乎命令的目光和口气道:“本特使累了,让他们来见我,就在这八峰堡中。”

    侯霖手掌轻缓放下,与吴沙江擦肩而过,踱步走下城楼。

237章:西陲点卯(上)

    三三两两的戍卒回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值佳节新岁来临之际,不说朱门高墙内是白雪相映欢声笑语,清贫的小瓦房里亦是温馨一片。

    黑羌不过年,匈奴也不过年,普天之下似乎除去大汉外,就没有对这年关有异样之情的外族人,托了这帮贼心不死的蛮子‘福’西陲戍卒亦是不能回家过年,但每逢年关叩近,凉州官府总会往西陲边境上运送数百辆载满酒肉的马车,也算给这帮常年驻守边疆的大汉将士过年了。

    可距离新年已经可以扳着指头来算,几道绵延直长的官道上,仍是不见往年一刻不误的车队,这桩说大不大的小事,无疑又给西陲戍卒心头上无声的沉重一击。

    八峰堡内,吴沙江的大帐中,褪去甲胄的老将军围在火炉旁伸手取暖,怀中还揣着一壶凉州特有的寒潭香,周茂君躺在案床上小寐,而李义则捧着一本出自天水云府的儒家经典,盘膝坐在光亮处默默翻页。

    今日严丕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朝廷特使面前不亢不卑,让吴老将军对他大为改观,对某些对这绥边将军不利的小道消息,吴老将军心里也没之前那么上心了,还特别差人去请严丕来他帐内饮酒,但却被严丕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给拒绝掉,老将军倒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纳闷,心里琢磨不会是后悔没答应那年轻特使的话中有话?

    侯霖的出现只算是给这三位西陲重将添堵,眼下更大的麻烦是西陲边境粮草已然不支,十万张嘴可不是好打发的,军伍之中,若论起重要性来,排在首位的不是兵器,更不是甲胄,而是粮草,故而才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说法,按《六韬》所书,大军不可一日无粮,不可半日无水。俗谚更有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的粗俚之语。

    这十万戍卒不同州府郡兵,有战事操戈,无战事务农,西陲既无田可耕,更无能闲下来耕田的兵卒,十万人的口粮都靠凉州官府和冀州漕运来支撑。

    比起侯霖大刀阔斧的挖墙脚,这粮草之事更是燃眉之急,没了粮食,在精锐的将士也发挥不出战力,更何况西陲两万骑兵,人马各是一张嘴,难不成啃完雪在吃沙子?

    吴沙江忧心重重道:苍城失守的军报已经送到各处,陇右郡二十三城皆沦入叛军手中,其中包括了四座粮仓,原本等年关一过,最晚初三就会有粮草运往咱们西陲,可现在看来基本无望了,我已经差人火速赶往平沙城,看梅忍怀愿不愿意分出一部分粮草起码让咱们先顶上一阵子,不过嘛……”

    李义听到吴沙江开口,轻轻放下手中书道:“不过不要抱有太大希望,对么、吴将军?”

    吴沙江沉重的点了点头,李义接过话茬开口道:“天水郡富庶不比塞外粮仓的陇右郡,又是这隆冬岁末时节,就算他梅忍怀有洒豆成米的本事也无法变出几万石粮草,本来就是最难熬的时候,节外生枝出了这遭、唉!”

    性格火爆的周茂君假寐难眠,听到后猛然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拳砸在结实的案板上道:“那也总不能让我西陲将士饿着肚子来和黑羌打仗吧!人就算能受得了,战马能行?”

    李义合上书,用平整的松木枯叶做签塞到恰好翻到的那页,淡淡分析道:“梅忍怀率先考虑的肯定是那朝廷名义实则私兵的天水郡府兵,几万张嘴能吃剩下多少?就算运往我西陲又能够一营将士几日?凉州无粮,那就只能向朝廷去借,可如今函谷关守将于一锐谋逆,渭水河的漕运定然已经被截断,最快能从冀州顺水路进凉州的捷径也就没了,再者这一来一去少说要一月之久,到时候恐怕窖里的米缸都得让人给分食了。”

    吴沙江一挥手,满脸烦闷道:“李义,你小子鬼点子最多,想个办法最起码得让将士们把这个年踏踏实实的过完,黑羌已经数月没有大动作,按照他们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春分时必然要大举起兵抢上一通。”

    李义一脸无辜,苦笑道:“吴将军,我又不是神仙,哪有本事在这天寒地冻里给你找粮食去,不过确有计策两条,一是差人前往益州蜀中讨粮,益州可是座大粮仓,天下米斗一石,益州独分其三,休说十万人的粮食,就算是五十万人,一样拿的出来!只是凉州与益州隔着昆仑山脉,自景运年间古栈道就不曾修缮,若说一两百人爬山越岭也能通过,可要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边修栈道边运粮食,没有半年完不成。”

    周茂君笑骂道:“那你说的不是屁话,要是我们能撑住半年,还需要去益州借粮嘛!”

    李义竖起指头轻摇,另一只手摘下腰间那白羽蒲扇,作起名士风流的摇扇姿态,惹得两位老将军无奈。

    “第二计嘛,到时能解当下之患,黑羌抢了我们这么多年,咱们也没少出兵去剿灭黑羌的族营,只是嫌弃这帮蛮子兜里还是家里都是穷到叮当响,往往一趟收成还不如出兵花费的人力物力,不如……”

    吴沙江一拍大腿,替李义喊出道:“抢他娘的黑羌蛮子!”

    李义点头,蒲扇摇晃的幅度跟着大了些。

    “只是黑羌穷苦人所皆知,想要能抢够十万大军的粮草,只怕东羌郡外方圆百里内所有黑羌营寨都凑不够。”

    吴沙江站起身来,不假思索道:“蚊子腿在小也是肉,能抢多少是多少,总不能等到粮仓见底了在想办法吧?”

    三人正准备商量如何出兵时,侯霖推开营帐外的吴沙江亲兵,不等禀报闯了进来。

    吴沙江面色不善,正要出口讥讽却没想到侯霖先开口发问道:“吴老将军可知北塞匈奴虎视眈眈,燕阳铁骑日日死人?”

    “吴老将军可知函谷关守将于一锐谋逆,凉州七郡已成孤州一座,外忧内患,大厦将倾?”

    “吴老将军可知反贼霸王手握二十万青壮,割据武威陇右两郡之地,对凉州其余五郡势在必得?”

    “吴老将军可知凉州境内遍地枯骨,百里无烟,余者相食,人不为人?”

    “吴老将军又可知宣威将军田泽墨勾结武威金家欲以起兵自拥,割地称王?”

    五问如晴天霹雳,侯霖以雄厚的铿锵之声义愤而发,吴沙江当场怔住,连李义手中蒲扇都停了下来,一脸惊异的直视侯霖。

    吴沙江脸色阴沉,前四问不过他知,可最后那一问,却让这位纵横沙场几十余载的老将张口不能言。

    李义反应最快,比起在城楼上那浅笑如常的待礼,此时就如同换了一副面孔,轻飘飘道:“侯特使何出此言?可知诬蔑朝廷重将是何罪名?就算你在长安如鱼得水,我西陲五人同气生枝,一封奏书表于天子,你一样吃不了兜着走,若是为了分化我五人关系,这等拙劣伎俩未免有些小觑我们了吧?”

    侯霖板着面孔,丝毫不惧,从怀中抽出那封田泽墨贴身装着的信函,甩给了吴沙江,厉声道:“田泽墨已伏法当诛!”

    周茂君站起身,指着侯霖破口骂道:“你大胆!就算他田泽墨真有此心,也是要上报兵部由天子下诏责罚,你一个小小的使臣,连督邮都算不上,如何敢擅杀边陲重将!”

    说完周茂君就一把抓住横放在枕边的佩剑。

    “是我杀的。”

    周茂君刚抓住剑鞘的手一抖,抬起头,看见谢狄春弯下腰走了进来。

    吴沙江一字一顿的默念信函所书,读到最后双手已是颤栗如抖筛,颓然靠在支撑营帐的木柱上,嘴里不停的嘀咕:“他田泽墨怎敢做出这等诛九族的事情……”

    侯霖火上浇油冷笑道:“吴老将军仔细看好,信函上可不光他田泽墨一人名字。”

    这下连李义都双目呆滞,看着小小营帐中其余两名西陲五庭柱,心里已是了然。

    “这不可能……”

    侯霖一把夺过吴沙江手上信函,拍在李义的胸口上道:“李将军难道连金家特有的竹宣纸和印玺都不认识么?”

    三言两语间,除了谢狄春外,三人俱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如何也想不通,被誉为西陲这替凉州七郡遮风挡雨的五根粗壮庭柱,怎么就突然断了两根。

    先兵后礼的侯霖一改刚才激昂振奋的语调,低声道:“吴老将军,我侯霖已经是全盘托出,不管你信或是不信,还是心中尚有一丝幻想,这铁证如山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实不相瞒,我奉天子口诏出使凉州,已有半年之久,数次险些丧于贼人之手,不管是这封密函上的白纸黑字,还是于一锐谋逆,亦或霸王,都只是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的起手式。”

    侯霖加重口气道:“这大汉江山、是真的摇摇欲坠了!”

    这种放在哪里都为大逆不道的言语,让三位将军心头如同被一口洪吕大钟敲击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237章:西陲点卯(上)

    三三两两的戍卒回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值佳节新岁来临之际,不说朱门高墙内是白雪相映欢声笑语,清贫的小瓦房里亦是温馨一片。

    黑羌不过年,匈奴也不过年,普天之下似乎除去大汉外,就没有对这年关有异样之情的外族人,托了这帮贼心不死的蛮子‘福’西陲戍卒亦是不能回家过年,但每逢年关叩近,凉州官府总会往西陲边境上运送数百辆载满酒肉的马车,也算给这帮常年驻守边疆的大汉将士过年了。

    可距离新年已经可以扳着指头来算,几道绵延直长的官道上,仍是不见往年一刻不误的车队,这桩说大不大的小事,无疑又给西陲戍卒心头上无声的沉重一击。

    八峰堡内,吴沙江的大帐中,褪去甲胄的老将军围在火炉旁伸手取暖,怀中还揣着一壶凉州特有的寒潭香,周茂君躺在案床上小寐,而李义则捧着一本出自天水云府的儒家经典,盘膝坐在光亮处默默翻页。

    今日严丕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朝廷特使面前不亢不卑,让吴老将军对他大为改观,对某些对这绥边将军不利的小道消息,吴老将军心里也没之前那么上心了,还特别差人去请严丕来他帐内饮酒,但却被严丕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给拒绝掉,老将军倒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纳闷,心里琢磨不会是后悔没答应那年轻特使的话中有话?

    侯霖的出现只算是给这三位西陲重将添堵,眼下更大的麻烦是西陲边境粮草已然不支,十万张嘴可不是好打发的,军伍之中,若论起重要性来,排在首位的不是兵器,更不是甲胄,而是粮草,故而才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说法,按《六韬》所书,大军不可一日无粮,不可半日无水。俗谚更有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的粗俚之语。

    这十万戍卒不同州府郡兵,有战事操戈,无战事务农,西陲既无田可耕,更无能闲下来耕田的兵卒,十万人的口粮都靠凉州官府和冀州漕运来支撑。

    比起侯霖大刀阔斧的挖墙脚,这粮草之事更是燃眉之急,没了粮食,在精锐的将士也发挥不出战力,更何况西陲两万骑兵,人马各是一张嘴,难不成啃完雪在吃沙子?

    吴沙江忧心重重道:苍城失守的军报已经送到各处,陇右郡二十三城皆沦入叛军手中,其中包括了四座粮仓,原本等年关一过,最晚初三就会有粮草运往咱们西陲,可现在看来基本无望了,我已经差人火速赶往平沙城,看梅忍怀愿不愿意分出一部分粮草起码让咱们先顶上一阵子,不过嘛……”

    李义听到吴沙江开口,轻轻放下手中书道:“不过不要抱有太大希望,对么、吴将军?”

    吴沙江沉重的点了点头,李义接过话茬开口道:“天水郡富庶不比塞外粮仓的陇右郡,又是这隆冬岁末时节,就算他梅忍怀有洒豆成米的本事也无法变出几万石粮草,本来就是最难熬的时候,节外生枝出了这遭、唉!”

    性格火爆的周茂君假寐难眠,听到后猛然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拳砸在结实的案板上道:“那也总不能让我西陲将士饿着肚子来和黑羌打仗吧!人就算能受得了,战马能行?”

    李义合上书,用平整的松木枯叶做签塞到恰好翻到的那页,淡淡分析道:“梅忍怀率先考虑的肯定是那朝廷名义实则私兵的天水郡府兵,几万张嘴能吃剩下多少?就算运往我西陲又能够一营将士几日?凉州无粮,那就只能向朝廷去借,可如今函谷关守将于一锐谋逆,渭水河的漕运定然已经被截断,最快能从冀州顺水路进凉州的捷径也就没了,再者这一来一去少说要一月之久,到时候恐怕窖里的米缸都得让人给分食了。”

    吴沙江一挥手,满脸烦闷道:“李义,你小子鬼点子最多,想个办法最起码得让将士们把这个年踏踏实实的过完,黑羌已经数月没有大动作,按照他们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春分时必然要大举起兵抢上一通。”

    李义一脸无辜,苦笑道:“吴将军,我又不是神仙,哪有本事在这天寒地冻里给你找粮食去,不过确有计策两条,一是差人前往益州蜀中讨粮,益州可是座大粮仓,天下米斗一石,益州独分其三,休说十万人的粮食,就算是五十万人,一样拿的出来!只是凉州与益州隔着昆仑山脉,自景运年间古栈道就不曾修缮,若说一两百人爬山越岭也能通过,可要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边修栈道边运粮食,没有半年完不成。”

    周茂君笑骂道:“那你说的不是屁话,要是我们能撑住半年,还需要去益州借粮嘛!”

    李义竖起指头轻摇,另一只手摘下腰间那白羽蒲扇,作起名士风流的摇扇姿态,惹得两位老将军无奈。

    “第二计嘛,到时能解当下之患,黑羌抢了我们这么多年,咱们也没少出兵去剿灭黑羌的族营,只是嫌弃这帮蛮子兜里还是家里都是穷到叮当响,往往一趟收成还不如出兵花费的人力物力,不如……”

    吴沙江一拍大腿,替李义喊出道:“抢他娘的黑羌蛮子!”

    李义点头,蒲扇摇晃的幅度跟着大了些。

    “只是黑羌穷苦人所皆知,想要能抢够十万大军的粮草,只怕东羌郡外方圆百里内所有黑羌营寨都凑不够。”

    吴沙江站起身来,不假思索道:“蚊子腿在小也是肉,能抢多少是多少,总不能等到粮仓见底了在想办法吧?”

    三人正准备商量如何出兵时,侯霖推开营帐外的吴沙江亲兵,不等禀报闯了进来。

    吴沙江面色不善,正要出口讥讽却没想到侯霖先开口发问道:“吴老将军可知北塞匈奴虎视眈眈,燕阳铁骑日日死人?”

    “吴老将军可知函谷关守将于一锐谋逆,凉州七郡已成孤州一座,外忧内患,大厦将倾?”

    “吴老将军可知反贼霸王手握二十万青壮,割据武威陇右两郡之地,对凉州其余五郡势在必得?”

    “吴老将军可知凉州境内遍地枯骨,百里无烟,余者相食,人不为人?”

    “吴老将军又可知宣威将军田泽墨勾结武威金家欲以起兵自拥,割地称王?”

    五问如晴天霹雳,侯霖以雄厚的铿锵之声义愤而发,吴沙江当场怔住,连李义手中蒲扇都停了下来,一脸惊异的直视侯霖。

    吴沙江脸色阴沉,前四问不过他知,可最后那一问,却让这位纵横沙场几十余载的老将张口不能言。

    李义反应最快,比起在城楼上那浅笑如常的待礼,此时就如同换了一副面孔,轻飘飘道:“侯特使何出此言?可知诬蔑朝廷重将是何罪名?就算你在长安如鱼得水,我西陲五人同气生枝,一封奏书表于天子,你一样吃不了兜着走,若是为了分化我五人关系,这等拙劣伎俩未免有些小觑我们了吧?”

    侯霖板着面孔,丝毫不惧,从怀中抽出那封田泽墨贴身装着的信函,甩给了吴沙江,厉声道:“田泽墨已伏法当诛!”

    周茂君站起身,指着侯霖破口骂道:“你大胆!就算他田泽墨真有此心,也是要上报兵部由天子下诏责罚,你一个小小的使臣,连督邮都算不上,如何敢擅杀边陲重将!”

    说完周茂君就一把抓住横放在枕边的佩剑。

    “是我杀的。”

    周茂君刚抓住剑鞘的手一抖,抬起头,看见谢狄春弯下腰走了进来。

    吴沙江一字一顿的默念信函所书,读到最后双手已是颤栗如抖筛,颓然靠在支撑营帐的木柱上,嘴里不停的嘀咕:“他田泽墨怎敢做出这等诛九族的事情……”

    侯霖火上浇油冷笑道:“吴老将军仔细看好,信函上可不光他田泽墨一人名字。”

    这下连李义都双目呆滞,看着小小营帐中其余两名西陲五庭柱,心里已是了然。

    “这不可能……”

    侯霖一把夺过吴沙江手上信函,拍在李义的胸口上道:“李将军难道连金家特有的竹宣纸和印玺都不认识么?”

    三言两语间,除了谢狄春外,三人俱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如何也想不通,被誉为西陲这替凉州七郡遮风挡雨的五根粗壮庭柱,怎么就突然断了两根。

    先兵后礼的侯霖一改刚才激昂振奋的语调,低声道:“吴老将军,我侯霖已经是全盘托出,不管你信或是不信,还是心中尚有一丝幻想,这铁证如山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实不相瞒,我奉天子口诏出使凉州,已有半年之久,数次险些丧于贼人之手,不管是这封密函上的白纸黑字,还是于一锐谋逆,亦或霸王,都只是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的起手式。”

    侯霖加重口气道:“这大汉江山、是真的摇摇欲坠了!”

    这种放在哪里都为大逆不道的言语,让三位将军心头如同被一口洪吕大钟敲击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239章:西陲点卯(下)

    西陲二十二营,并非像燕阳府那样的纯粹骑军,其中毫无争议的战力魁首是谢狄春的雪狼营,其余二十一营半步半骑,又以吴沙江麾下其中四营的老兵作为西陲这道狭长防线戍堡的主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百炼方成钢,真正的精锐老卒更为难得,譬如西陲二十二营中,真正能和黑枪游骑在荒野上放开膀子一战的不过八营,俱是在一场一场惨烈战事后幸存下来的老兵组成的。

    但凡阵前对敌,都以军中精锐为锋,大开大合之势冲阵,能在箭雨矛石下活命全靠运气,短兵相接后就是靠本事了。

    两者具备,且经历数战不死的,少之又少,就这么从尸山火海里脱颖而出的一小撮人,每次都会作为剑刃上的刃口,率先挥下。

    可想一个真正的精锐老兵有多难得。

    严丕兵马只占西陲总兵力的十分之一,三营一万余人,若放在凉州境内,是一等一的战力,可在西陲边境和打小不学认字读书,而是如何提刀杀人的黑羌蛮子对峙,就有些强差人意了。

    西陲不缺军功,因为黑羌脑袋数不胜数,每隔几个月就会有成千上万的黑羌蛮子在族人的盼望目光下变着法子冲进东羌郡一阵劫掠,西陲作为兜住这帮蛮子的网罗,每年都能收割下起码千颗黑羌脑袋,有时甚至马腹两旁挂不住砍杀的头颅,都是往箭筐里扔右手拇指,战力强盛者回到戍堡中清点军功,往往都跟渭水河畔打捞鱼虾的渔农一样,满载而归。

    朝廷不吝啬对天下士子的宽心,同样也不会让这帮边陲军伍寒心,俸禄打赏粮草,在长安那座深宫的未央殿内,从来没有拖欠过一次,所以凉州内大大小小的品族都眼红着西陲军功,每次大胜军报按常例送往凉州官府的那封,再以振奋民心为由贴在城门口,普通百姓大多只是高呼痛快,然后免不了忍痛割肉买上些酒肉和亲朋好友庆祝庆祝,可落在这帮人眼中,那可就像陇右郡的麦子天水郡的银两随处可捡。

    在凉州上阶官场,流传着一句话:陇右郡的粮食,天水郡的金银;东羌郡的功禄。

    没来西陲之前的严丕深以为然,等到了西陲后就只剩下苦笑了。

    侯霖的出现让严丕莫名的生出一丝警惕,躺在大帐中的他闭目养神,心里思绪如万千红线相缠,一匝一匝,乱不可言。自然没心思去吴沙江的帐中和他们商议怎么让这个年轻特使滚蛋,百思不解下只好认命的自嘲道或许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从平沙城中快马加鞭的两封竹色信函,他兜里恰好就有那么一封。

    和吴沙江这帮从军伍底层一步一个坎爬起来的武将不同,自视甚高的严丕更不会做到入乡随俗,站在吴沙江这里和凉州官场泾渭分明的划开界限,他顶着的严家姓氏不允许他如此,所以相比田泽墨在和金家通上气后的叵测不安,到后面的狂热,他一直都很坚定。

    皇朝国号是刘,但严家对他而言才是天。

    两封信函上皆有他和田泽墨的名字,这是金家特意明指出来,为的是让这两位西陲重将清楚谁是敌,谁是友,只是却没想到会让侯霖在截获一封后,便将金家在西陲的布局一竿子全都打了出来。

    严丕正在胡思乱想间,严家重金聘请的一名亲兵轻轻踱步进帐中,小声道:“将军,吴将军说明日在八峰堡外举行年末检阅,给你知会一声。”

    严丕猛然睁眼,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是西陲的老传统了,严丕并没上心,年年的阅兵大多都是在大年三十的一早举行,这也是西陲五庭柱一年之中仅有的聚首机会,名义上是阅兵,其实就是聚在一起吃酒喝肉,中途在掺杂些边陲军伍的琐碎事情,是西陲一年内最空闲得愉的几日,今年之所以早了些也无碍,不过是吴沙江和周茂君几人看那个年轻特使不爽,让他自己识趣早日滚蛋的台阶罢了。

    想到这,严丕嘴角一扬,最近除去这封来自平沙城的信函外,还有严家家主,也是他父亲亲书的一封密信,里面将所有利害都叙述的清清楚楚,到时候一个西陲兵马最少的绥边将军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凉州这新建庙堂上的上将军,而金家严家都会成平沙城这座塞外不夜城中那个皇姓子孙的左膀右臂。

    天底下姓刘的何其多,哪个当皇帝不是当?

    这封信最后还特别说出让严丕最终下定决心的一句话,便是等到凉州再无异党后,那个全天下人都看不明白为何要以一座孤关反汉的于一锐会打开渭水河线的封锁,让西凉兵马全部入主中原,到时候定然会以他和田泽墨两个西陲重将为帅,替那个王爷去坐稳龙椅,而有着严家支持的他,不论庙堂还是军伍,定会胜出田泽墨一筹,拜将封侯又有何难?

    ……

    第二日一早,严丕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就带着几名亲兵登上了八峰堡的城楼,堡外城墙下,数千隶属吴沙江所部的骑卒在城外的空旷雪地上,摆出四个骑兵方阵。

    只是让严丕有些纳闷的是仍没见到田泽墨的身影。

    吴沙江四人陪同在那个年轻特使身边,一同登上城墙最高处,俯瞰这支西陲精锐。

    当城楼上十八道战鼓同时擂响后,所有人俱是心神一振,城外的数千骑卒同时举起长矛,放眼望去,如同园林间修剪整齐的灌木树丛,整整齐齐,不显一丝杂乱。

    严丕赏心悦目,这支骑卒很快就会落到他的手里,一想到这,心间就止不住的激动起来。

    “严将军,你管辖的三营兵马,若论起战力,比吴将军的这支轻骑营也不多相让吧。”

    正在神游物外的严丕猝不及防下神情慌乱,只是被他很好的掩饰住,微微侧过身子,故作谦虚道:“侯特使过誉了,吴老将军这支轻骑营都是百战老兵,比不得,但若上阵砍起黑羌蛮子,绝对差不了。”

    侯霖欣慰的点了点头,在严丕看来就是客套的开口一句道:“都是我大汉的好男儿啊。”

    严丕头上的倒翎随风而飘,大氅亦是扬起,他抚剑而立,点头附和着笑道:“更是我凉州西陲的好男儿!”

    说完这句话,他余光瞟向吴沙江,却不见本该意料之中的赞赏目光。

    侯霖又靠近几步道:“听闻令尊曾写过一本《野林小史》,被云家老太爷称做凉州士林独树一帜的大家之作?”

    严丕点头道:“不想侯特使竟连这事也知道。”

    侯霖小声朝着严丕眨眼睛道:“我也是读书人嘛。”

    两人‘心照不宣’的互换笑意。

    严丕只当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特使还想着要招揽自己,并未上心,更没注意到侯霖离他只有一尺距离。

    严丕正要问向身边其余几人为何田泽墨没来,侯霖一只手就已经攀上严丕的肩头,轻轻拍着问道:“将军于西陲数年,已有三年停步不前,对长安兵部可有怨言?”

    严丕觉得好笑,心想这特使为了让自己投倒他这头还真是不留余力,借坡下驴道:“末将岂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不过对麾下将士确有微词。”

    侯霖‘诧异’道:“严将军但说无妨。”

    严丕收敛笑容,昂头挺胸义正言辞道:“末将三营中数名什长,在战场上立功后,将军报转于朝廷,其中两人功可至偏尉,却迟迟不见兵部下发文书,实在让底下将士寒心啊!”

    侯霖笑眯眯反口问道:“那严将军带着这三营大汉将士去造大汉的反,岂不是让底下将士成了没心没肺不忠不义的奸佞之徒?”

    严丕身形一颤,扶着城墙干笑道:“侯特使这是唱的哪出?”

    侯霖将写于田泽墨的信封狠狠的砸在严丕的脸上,当竹墨色的信函抽出的那一刻,严丕就已是面如死灰。

    他瘫倒在城楼牙墙处,抬起头,迎上四位同僚的冰冷目光。

    侯霖没有犹豫,顺手抽出严丕腰间的佩剑,大力挥下,将他人头从脖颈处削下。

    血浸染了半面城墙,冒着森森热气将雪堆融化。

    底下的几千轻骑目睹这一幕后,出现了一阵骚乱,吴沙江站在城楼处,俯下头颅,只是一抬手,好似大江怒涛的骑兵方阵就归于平静了。

    侯霖高高举起还戴着将军翎盔的严丕首级,注视城墙下仰头用各种目光看向他的骑卒。

    “绥边将军严丕意欲谋逆!证据确凿,伏诛!”

    “宣威将军田泽墨意欲谋逆!证据确凿,伏诛!”

    城楼下山呼海啸,连同城楼上的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窃窃私语。

    侯霖等到喧嚣完后,才朗声喊道:“西陲将士!你们用血肉捍卫的凉州境内如今暴民横行,叛军雄踞;你们保护的凉州子民流离失所,遍地殍尸,那你们还在这西陲干嘛!”

    天地一线,方才还喧嚣恼扰的八峰堡内外静的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看向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提着滴血长剑的侯霖。

    “叛军的逆王说,平叛大军惨败之后,凉州七郡再无与他可战之兵,你们答应么!”

    无人说话,城墙下的骑兵只是将手上的长矛举得更高,握的更紧。

    “可随我入凉平叛!还凉州七郡一个太平!再告诉叛军逆王你们答不答应!”

    话音如弦落抖鸣,八峰堡外戈壁上不知几尺深的雪地,被数千马蹄踏的浮离地面。

    一身素色布衣的年轻书生,就那么迎着刺骨冷风,将手中滴血长刃指向日出东方。

    ps:(感谢idp7985915529的书友,指出章节重复的错误,已改正,谅解谅解……大意了。)

238章:西陲点卯(中)

    暮年仍不认老的吴沙江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失魂落魄,倚靠在木柱旁,神色黯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塞年年死人,他西陲亦是如此,无数有着大好年华的男儿就这么死在了荒漠戈壁之上,甚至有些连尸骨都找寻不到,他仍记得一个荣姓子弟,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墨位浓郁扑鼻,刚刚投入他营下时他唾之以鼻,准备打发到后备营中做一个粮勤兵,恰逢黑羌游骑大肆劫虐,整日嘴里不停嘀咕什么君子立身,不立危墙之下的年轻人,不过十**岁的年纪,硬是抄起一根短刀就迎着数百游骑冲了上去,最后吴沙江在一片血泊之中找到他残缺不齐的尸首,其实就是他的一颗脑袋,连尸身在哪都无迹可寻。

    像这样死在西陲的男儿太多太多了,他吴沙江早已习惯了可能今日还大大咧咧张开嘴喊他将军的将士,明日就躺在狼藉遍野的尸骨丛里,但不论见过多少次,下一次到来时,他心仍会痛。

    他和谢狄春周茂君早就想到了有朝一日会调迁他西陲兵马入凉平叛,三人默契的都摇头致否,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他们不想让心中尚有对这个皇朝天下有着报国之心的热血男儿,看见凉州境内的惨景,看到他们血肉之躯和一腔热血保护的凉州子民自相残杀。

    这在他们心中远比死在黑羌蛮子矛下要残忍的多。

    老将军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没办法回避了。

    侯霖似乎和吴沙江心境相通,淡淡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李义放下蒲扇,淡定的看了谢狄春一眼,既然事已至此,只谋当下的他倒是比两位老将军要更看得开,他双目如炬,看着侯霖问道:“那依侯特使之见,我西陲兵马必须入凉咯?”

    侯霖摇头道:“不仅必须,还得尽快,要赶在年末之前拦截住霸王西进的二十万大军。”

    李义两眼放光,他喜好兵事,私底下更是在自己营帐中和三两幕僚用沙盘演化过叛军和朝廷之间的对决,就如侯霖所说一般,占据了陇右郡这座大粮仓后,霸王不用在刻意去抢占地盘,他只用将凉州官府能形成对他有威胁的战力一一打掉,七郡就会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鱼被他钓入筐中。

    就和侯霖一语点破的话语一样。

    侯霖看到吴老将军仍旧半天回不过神,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一口气甩出这么多如巨石滚落的话语,他怕老将军就此一蹶不振,一个人多年追求的信仰支柱一旦坍塌,精气神就会败坏,人没了精气神,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吴沙江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侯霖道:“小子,把称呼里的老字去掉!本将军能自称老夫,但旁人叫不得,你问问你身后姓谢的小兔崽子,这西陲谁敢觉得我老了?”

    侯霖露齿一笑,谢狄春呲了呲牙,没搭理这茬。

    李义在心中琢磨思索片刻,问道:“叛军的兵马人数,流民走向,凉州官府都会定期给我西陲一份,我也曾仔细斟酌过,亦是早料到如果骠骑将军平叛不力,率先顶上去的是我西陲戍卒,正因如此,没有答应吴将军当初的那誓约。”

    吴沙江小声骂了一声,李义报之一笑。

    李义转过头对着侯霖道:“叛军大体能形成战力的大概在七八万人左右,所谓的二十万大军中参杂太多随军妇孺,毫无战力可言。秦监军用兵虽是中庸,但谈兵的本事可谓上乘,对叛军军制剖解的也颇为详细,这七八万能真正临阵不溃的兵马中,又以霸王亲系虎骑营为首,八千骑卒,可日夜兼程奔袭,确实不可小觑。”

    周茂君挥手轻视道:“那是这帮井底之蛙没见过咱西陲轻骑的利害,真要到了战场上,骑兵见骑兵,最多两轮冲锋就让这帮混蛋玩意哭爹喊娘!”

    李义不置可否,习惯性的浅笑继续道:“只是今日不可与昔比,叛军要还是刚刚攻破寒胆城之时,西陲出兵一万足矣平定,若在割据武威半郡之地时,在加上秦朗的六万凉州郡兵,一样可以稳扎稳打拿下,但如今雄踞两州之地,尽收陇右底蕴;粮草、军械、兵器,甲胄,通通齐全,又吃下了十万平叛大军,这可不是一步一步的登山,而是一脚就从半山腰跨到了山顶的峰峦。”

    李义竖起三根指头道:“自古但以战事而论,抛去天时地利人和的说法,只说兵力、军心、军备,即便西陲十万军马尽出,也难说能胜过当下士气如虹,人数众多的叛军。”

    李义三根指头一根一根的放下,最后握成拳缓缓落在膝上,从没离开过侯霖脸庞的眸光转向吴沙江道:“更何况西陲如何尽出兵马?黑羌同样不能坐视不管。”

    吴沙江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侯霖沉吟道:“刚刚听到几位将军谈论军粮一事,我想我能帮各位暂时解忧。”

    三人尽是一惊,同时望向侯霖,连谢狄春都张开嘴,欲言又止。

    侯霖同样竖起三根指头道:“三日,我手头上的粮食只够十万大军吃上三天,在多一粒也没有了,田泽墨已死,他麾下兵马谢将军已经派遣心腹前去接管,还需要在座几位的帮扶。”

    周茂君将信将疑道:“侯特使,现在可不是吹牛的时候,你入八峰堡只带了几百随从,哪来有够十万大军开销的粮草?”

    侯霖轻咳两声,有点难为情道:“三位将军……除了这粮草外,还有三万剩余平叛大军的兵马,都一同和我来西陲了,这时正在谢将军辖地内安营。”

    帐中连最为沉稳的李义都目瞪口呆。

    吴沙江更是一脚踹翻挡在他和侯霖身前横置的案台,双手紧抓住侯霖双肩道:“平叛大军并没有全军覆没?”

    吴沙江可开千钧之弓的臂力非同小可,侯霖感觉到双肩骨头都要被摁断了,但还是硬僵着脸忍着疼痛没有呻吟出声。

    侯霖往后轻轻退了两步,反手抓住激动的吴沙江,轻笑道:“不瞒老、吴将军说,那场岩城大败,其中就有我一个。”

    “陇右郡的粮草辎重我不知道叛军抢了多少,但十万平叛大军的粮草辎重,包括崭新的弩箭攻城器械,叛军一个都没能拿到。”

    这则消息算是众人这些天听到最好的了。

    侯霖继续娓娓道来,省去许多繁琐的细节,把包括如何遇见曹昭华,又怎么和谢狄春碰上面,都简要的说了一遍,三位将军神情越来越凝重,周茂君甚至狠狠一拳砸在床榻上,怒气不得发。

    吴沙江认真道:“侯霖,西陲兵马你可以带走,但只能带走两万人,在多西陲边塞可就吃不消了。”

    侯霖皱眉,这和他之前想的偏差太大,谢狄春补话道:“我麾下五营会随之一同入凉。”

    吴沙江诧异的看了谢狄春一眼,后者冷漠置之。

    侯霖小声劝解道:“吴将军,我知晓西陲边防的重要性,但我在说句不好听的,你有这么多将士,可有这么多的粮食来喂饱他们么?给我五万人!三个月之内,我会运输十万石粮食入西陲,这是我侯霖今日许下的承诺。”

    不等吴沙江开口,周茂君就摇头摆手道:“不行!侯特使、你这是一把子就把西陲戍军的骨架给拆散了啊!”

    侯霖坚决道:“周将军,我不是带着这几万人去境内逍遥快活,是要跟盘踞两郡之地,有着二十万大军的霸王一战!西陲五万戍卒,再加上我手上的三万青州精锐,这是我和霸王掰手腕的底气。”

    吴沙江果断道:“依你!除此之外你携带的粮草我一车都不取,但这五万人的肚子你得负责!”

    侯霖点头道:“没问题!”

    周义轻咳一声,问道:“三军不可无统帅,那这支兵马究竟听谁号令?”

    连同谢狄春在内帐中的西陲三位重将都齐齐看向吴沙江。

    侯霖面无表情,这早在他意料之内,他一个外来之人,能够说服吴沙江就已经是登天之难,哪还能得寸进尺妄想要抓住这五万西凉戍卒统兵之权。

    出乎侯霖意料的是,吴沙江轻轻摇头,看到李义眼中那抹失望闪过,洒然一笑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就让我在西陲过完余下的日子吧。”

    周茂君看着这个年纪相仿的大衍老将,笑道:“我周茂君愿与吴将军一同死在西陲!”

    吴沙江点头,哈哈大笑拍着这位老搭档的肩头,问向侯霖:“你小子会不会带兵?”

    侯霖一愣,窘迫道:“纸上谈兵算不算?”

    吴沙江昂起头,指着谢狄春道:“有谢小子在你身边,我就放心!既然你有能力从叛军虎口里脱险,还能救下三万多青州兵,怎么也不会是个花架子。”

    侯霖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周茂君笑骂道:“行了行了!咱西陲不兴书生这套作态,你小子也别得了便宜卖乖,如果让我们两个老头知道因为你的过错让我们这五万西陲男儿冤死在凉州境内,你也就别想着能苟活了。”

    侯霖昂首挺胸,斩钉截铁道:“两位将军放心!若是真败给了叛军,阵亡将士中定有我侯霖的姓名!”

239章:西陲点卯(下)

    西陲二十二营,并非像燕阳府那样的纯粹骑军,其中毫无争议的战力魁首是谢狄春的雪狼营,其余二十一营半步半骑,又以吴沙江麾下其中四营的老兵作为西陲这道狭长防线戍堡的主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百炼方成钢,真正的精锐老卒更为难得,譬如西陲二十二营中,真正能和黑枪游骑在荒野上放开膀子一战的不过八营,俱是在一场一场惨烈战事后幸存下来的老兵组成的。

    但凡阵前对敌,都以军中精锐为锋,大开大合之势冲阵,能在箭雨矛石下活命全靠运气,短兵相接后就是靠本事了。

    两者具备,且经历数战不死的,少之又少,就这么从尸山火海里脱颖而出的一小撮人,每次都会作为剑刃上的刃口,率先挥下。

    可想一个真正的精锐老兵有多难得。

    严丕兵马只占西陲总兵力的十分之一,三营一万余人,若放在凉州境内,是一等一的战力,可在西陲边境和打小不学认字读书,而是如何提刀杀人的黑羌蛮子对峙,就有些强差人意了。

    西陲不缺军功,因为黑羌脑袋数不胜数,每隔几个月就会有成千上万的黑羌蛮子在族人的盼望目光下变着法子冲进东羌郡一阵劫掠,西陲作为兜住这帮蛮子的网罗,每年都能收割下起码千颗黑羌脑袋,有时甚至马腹两旁挂不住砍杀的头颅,都是往箭筐里扔右手拇指,战力强盛者回到戍堡中清点军功,往往都跟渭水河畔打捞鱼虾的渔农一样,满载而归。

    朝廷不吝啬对天下士子的宽心,同样也不会让这帮边陲军伍寒心,俸禄打赏粮草,在长安那座深宫的未央殿内,从来没有拖欠过一次,所以凉州内大大小小的品族都眼红着西陲军功,每次大胜军报按常例送往凉州官府的那封,再以振奋民心为由贴在城门口,普通百姓大多只是高呼痛快,然后免不了忍痛割肉买上些酒肉和亲朋好友庆祝庆祝,可落在这帮人眼中,那可就像陇右郡的麦子天水郡的银两随处可捡。

    在凉州上阶官场,流传着一句话:陇右郡的粮食,天水郡的金银;东羌郡的功禄。

    没来西陲之前的严丕深以为然,等到了西陲后就只剩下苦笑了。

    侯霖的出现让严丕莫名的生出一丝警惕,躺在大帐中的他闭目养神,心里思绪如万千红线相缠,一匝一匝,乱不可言。自然没心思去吴沙江的帐中和他们商议怎么让这个年轻特使滚蛋,百思不解下只好认命的自嘲道或许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从平沙城中快马加鞭的两封竹色信函,他兜里恰好就有那么一封。

    和吴沙江这帮从军伍底层一步一个坎爬起来的武将不同,自视甚高的严丕更不会做到入乡随俗,站在吴沙江这里和凉州官场泾渭分明的划开界限,他顶着的严家姓氏不允许他如此,所以相比田泽墨在和金家通上气后的叵测不安,到后面的狂热,他一直都很坚定。

    皇朝国号是刘,但严家对他而言才是天。

    两封信函上皆有他和田泽墨的名字,这是金家特意明指出来,为的是让这两位西陲重将清楚谁是敌,谁是友,只是却没想到会让侯霖在截获一封后,便将金家在西陲的布局一竿子全都打了出来。

    严丕正在胡思乱想间,严家重金聘请的一名亲兵轻轻踱步进帐中,小声道:“将军,吴将军说明日在八峰堡外举行年末检阅,给你知会一声。”

    严丕猛然睁眼,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是西陲的老传统了,严丕并没上心,年年的阅兵大多都是在大年三十的一早举行,这也是西陲五庭柱一年之中仅有的聚首机会,名义上是阅兵,其实就是聚在一起吃酒喝肉,中途在掺杂些边陲军伍的琐碎事情,是西陲一年内最空闲得愉的几日,今年之所以早了些也无碍,不过是吴沙江和周茂君几人看那个年轻特使不爽,让他自己识趣早日滚蛋的台阶罢了。

    想到这,严丕嘴角一扬,最近除去这封来自平沙城的信函外,还有严家家主,也是他父亲亲书的一封密信,里面将所有利害都叙述的清清楚楚,到时候一个西陲兵马最少的绥边将军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凉州这新建庙堂上的上将军,而金家严家都会成平沙城这座塞外不夜城中那个皇姓子孙的左膀右臂。

    天底下姓刘的何其多,哪个当皇帝不是当?

    这封信最后还特别说出让严丕最终下定决心的一句话,便是等到凉州再无异党后,那个全天下人都看不明白为何要以一座孤关反汉的于一锐会打开渭水河线的封锁,让西凉兵马全部入主中原,到时候定然会以他和田泽墨两个西陲重将为帅,替那个王爷去坐稳龙椅,而有着严家支持的他,不论庙堂还是军伍,定会胜出田泽墨一筹,拜将封侯又有何难?

    ……

    第二日一早,严丕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就带着几名亲兵登上了八峰堡的城楼,堡外城墙下,数千隶属吴沙江所部的骑卒在城外的空旷雪地上,摆出四个骑兵方阵。

    只是让严丕有些纳闷的是仍没见到田泽墨的身影。

    吴沙江四人陪同在那个年轻特使身边,一同登上城墙最高处,俯瞰这支西陲精锐。

    当城楼上十八道战鼓同时擂响后,所有人俱是心神一振,城外的数千骑卒同时举起长矛,放眼望去,如同园林间修剪整齐的灌木树丛,整整齐齐,不显一丝杂乱。

    严丕赏心悦目,这支骑卒很快就会落到他的手里,一想到这,心间就止不住的激动起来。

    “严将军,你管辖的三营兵马,若论起战力,比吴将军的这支轻骑营也不多相让吧。”

    正在神游物外的严丕猝不及防下神情慌乱,只是被他很好的掩饰住,微微侧过身子,故作谦虚道:“侯特使过誉了,吴老将军这支轻骑营都是百战老兵,比不得,但若上阵砍起黑羌蛮子,绝对差不了。”

    侯霖欣慰的点了点头,在严丕看来就是客套的开口一句道:“都是我大汉的好男儿啊。”

    严丕头上的倒翎随风而飘,大氅亦是扬起,他抚剑而立,点头附和着笑道:“更是我凉州西陲的好男儿!”

    说完这句话,他余光瞟向吴沙江,却不见本该意料之中的赞赏目光。

    侯霖又靠近几步道:“听闻令尊曾写过一本《野林小史》,被云家老太爷称做凉州士林独树一帜的大家之作?”

    严丕点头道:“不想侯特使竟连这事也知道。”

    侯霖小声朝着严丕眨眼睛道:“我也是读书人嘛。”

    两人‘心照不宣’的互换笑意。

    严丕只当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特使还想着要招揽自己,并未上心,更没注意到侯霖离他只有一尺距离。

    严丕正要问向身边其余几人为何田泽墨没来,侯霖一只手就已经攀上严丕的肩头,轻轻拍着问道:“将军于西陲数年,已有三年停步不前,对长安兵部可有怨言?”

    严丕觉得好笑,心想这特使为了让自己投倒他这头还真是不留余力,借坡下驴道:“末将岂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不过对麾下将士确有微词。”

    侯霖‘诧异’道:“严将军但说无妨。”

    严丕收敛笑容,昂头挺胸义正言辞道:“末将三营中数名什长,在战场上立功后,将军报转于朝廷,其中两人功可至偏尉,却迟迟不见兵部下发文书,实在让底下将士寒心啊!”

    侯霖笑眯眯反口问道:“那严将军带着这三营大汉将士去造大汉的反,岂不是让底下将士成了没心没肺不忠不义的奸佞之徒?”

    严丕身形一颤,扶着城墙干笑道:“侯特使这是唱的哪出?”

    侯霖将写于田泽墨的信封狠狠的砸在严丕的脸上,当竹墨色的信函抽出的那一刻,严丕就已是面如死灰。

    他瘫倒在城楼牙墙处,抬起头,迎上四位同僚的冰冷目光。

    侯霖没有犹豫,顺手抽出严丕腰间的佩剑,大力挥下,将他人头从脖颈处削下。

    血浸染了半面城墙,冒着森森热气将雪堆融化。

    底下的几千轻骑目睹这一幕后,出现了一阵骚乱,吴沙江站在城楼处,俯下头颅,只是一抬手,好似大江怒涛的骑兵方阵就归于平静了。

    侯霖高高举起还戴着将军翎盔的严丕首级,注视城墙下仰头用各种目光看向他的骑卒。

    “绥边将军严丕意欲谋逆!证据确凿,伏诛!”

    “宣威将军田泽墨意欲谋逆!证据确凿,伏诛!”

    城楼下山呼海啸,连同城楼上的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窃窃私语。

    侯霖等到喧嚣完后,才朗声喊道:“西陲将士!你们用血肉捍卫的凉州境内如今暴民横行,叛军雄踞;你们保护的凉州子民流离失所,遍地殍尸,那你们还在这西陲干嘛!”

    天地一线,方才还喧嚣恼扰的八峰堡内外静的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看向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提着滴血长剑的侯霖。

    “叛军的逆王说,平叛大军惨败之后,凉州七郡再无与他可战之兵,你们答应么!”

    无人说话,城墙下的骑兵只是将手上的长矛举得更高,握的更紧。

    “可随我入凉平叛!还凉州七郡一个太平!再告诉叛军逆王你们答不答应!”

    话音如弦落抖鸣,八峰堡外戈壁上不知几尺深的雪地,被数千马蹄踏的浮离地面。

    一身素色布衣的年轻书生,就那么迎着刺骨冷风,将手中滴血长刃指向日出东方。

    ps:(感谢idp7985915529的书友,指出章节重复的错误,已改正,谅解谅解……大意了。)

240章:年关

    大汉泰天四年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翘首以盼的年关终于叩响,在爆竹声中不论是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是耕耘庙堂的官吏,脸上都挂起对新年的期望,这倒给算多事之秋的泰天四年扫去了那些烦闷积郁,让不少尚有心结的百姓能够安下心来好好度过这个年。

    长安。

    小雪翩然,身为一国之君的泰天皇帝站在皇宫内的一处亭榭里,身旁除去秉笔司监外,再无他人,望着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缓缓洒落,积满整个庭院,他双眼朦胧,有些出神。

    十五年前似乎也是这天,当时还正值壮年的父亲,也是这大汉皇朝的广文皇帝,和一老一幼两个宦官翻墙出了这座朱墙深宫,去见一名黑衣男子。

    泰天帝回过头,当年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宦官仍在,就在他身旁,却变的沉默寡言,很少开口,而同样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却不能像他父亲一般和两个心腹跃过数道高墙,去见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

    按照大汉千年流传的传统,每年的这天起,直到大年初四,忙碌足有二十四个时节的天子也能好好休息上五天,在勉勤殿内批红封笔,真正的过上五天的皇帝生活。

    但今年例外了。

    泰天帝昨晚仍旧在勉勤殿处理那堆积如小山的公文奏折到半夜,才小寐了两个时辰,皇后特派人过来询问国宴一事,却被泰天帝冷眼给怼了回去,生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就打消了举办国宴的念头,仅在后宫摆出一副岁宴,没去请皇亲国戚,更没有三公六部的大人,仅仅和为数不多的妃嫔一同用宴。

    宴席正中坐北往南的那个主位上,却无人入席。

    秉笔司监郑怀恩本来想提醒一下这位九五之尊,可看见他紧锁的眉关,也就打消了这个年头。

    今年确实不太平啊!

    朝廷失去了一位正二品的将军,还因为一封现在查不到源头的伪造书信擅杀了江南甘氏一门,大失把持天下之口的士子心,江南战事毫无进展,凉州更是连富甲一方的陇右郡都沦落叛军之手,国库见底,朝堂内各种世族势力又混杂不清,近在天子脚下的函谷关守将莫名谋逆……

    好一个大厦将倾风雨飘摇的渐颓盛世!

    郑怀恩小声提醒道:“陛下,这风还是挺冷的,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去钦安殿拈香,这香可不能误了时辰……”

    泰天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几乎一天有六个时辰身在其中的勉勤殿。

    未央宫外的广场两边,白玉石柱上都挂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顺着每日上朝的宫禁道一字排开,连同昭阳门南北,四角蟠龙瓦檐上,都有崭新的火红灯笼,映衬着小雪飘飘。

    往年都会由天子携领百官,在未央宫外的宽敞广场上开笔濡染翰墨,先用朱笔书字,在以墨笔写吉祥词句,祈求一岁政通人和风调雨顺。

    其中词语新颖又有好兆头的春联,更会被天子选出,贴在皇宫中的各个宫殿门柱上,其中又以能张贴于每日朝会必经而过的昭阳门为最。去年得此殊荣的是御史大夫梁云,可今年天子不下诏、不开口,这每年必有的习俗也就没了,但仍会有宫中侍从沿着三宫六院的宫径将一年风吹日晒的旧联揭下。

    新联未至,旧联已揭。

    这可是青黄不接的恶兆,好在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宦官差遣宫人去往各个黄紫贵人的府邸里,求那些在士林中寡权欲,重名声的书画名匠写了些福语张贴,这才让深宫的殿门看上去没那么光秃。

    天子无意,那这些事就得由宫中的宦官们操手来办,譬如大年初一前往摆有大汉历代皇帝灵牌的钦安殿上香诉社稷,还有通知礼部准备声乐,金钟玉磐样样都不能少,毕竟要奏起国乐大典的中和韶乐可不是几个笛子几把琵琶就足够的。

    宫中无一闲人。

    长安城内,一样热闹非凡,寻常百姓一年复一年,都是指望着这一日的到来,不论一年收成如何,还是有什么白事,到这一天怎么也得僵着笑脸直到后日,这种向天讨彩头一定得心诚。

    以长安中的皇家宫殿为中心,离皇宫越近官道便越宽阔,府邸就越气派。虽说朝中大人们终于不用在鸡鸣前就爬起穿戴官服前往那座禁宫,可一样得点着烛火爬起向朝中同僚慰问串门,府邸里的管家几日前就忙得不可开交,送往哪门哪府的礼物都得是精心选出的,容不得半点马虎,先送向哪里,在送往哪里,也都大有讲究,不能有半点不合礼数的地方。例如礼部侍郎,第一份头礼必须送往礼部尚书的府邸,接下来才是三公九卿,其余五部官吏,最后是九卿。如若送错或是送的礼略显寒酸和寓意不好,可就不是闹笑话这么简单,十有**会得罪上人,这对自家大人的仕途都会有所影响,每年的这个时候,各个府邸的管家都是如履薄冰,通宵达旦的备礼拟写礼单。

    横贯长安一城的中枢官道上,车辚辚,马潇潇、冠盖相望羽旄飞驰,不时会有身着神色锦衣的朝中清贵从马车中探出头,和周围的同僚抱礼相视,笑言寒暄,如若碰见同乡或是同试的大人,更免不了邀请一同上车沐香,烹煮一盏热茶聊上几炷香的功夫。

    整座长安城内,都是钟鼓喧天,丝竹震耳的喜庆之音,似乎凉州的惨淡战事,江南的逆王都在这一天烟消云散。

    若说城中唯一脸上没有笑脸的人,就是镇守长安城的五万御林军了,除去其中三营万余人由曾和先帝广文一同北伐的老将孙广袤前往函谷关征讨逆臣于一锐外,剩下的死完多御林将士尽皆全副武装,在大街小巷内巡逻。

    不说给小孩的压岁钱,每座官邸内的大人也都会包上些银两遣发给府中下人,御林军亦不例外,每年的大年三十将由天子口谕下达,给予这帮在合家团圆日子不能回家的精锐将士一份表达心意的年银。

    就和今年一切从简一样,连这份年银都给取消掉了。御林将士的俸禄极高,这不过十两的年银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但年银本就是讨个喜头的寓意,突然取消后或多或少每个人心里皆有些不舒服。不过在暮时,四万多御林将士还是人人都领到了这份年银。

    不知从何传出,晚到的年银并不是皇宫里那位想起后补发,而是御林将军魏参自掏腰包,给这帮御林将士填补上的。

    消息传出后,这个统领御林军有些年头的老将口碑更上一层。

    方家府邸内的一座偏院。

    没有倒着贴上的福字,更没有其余院落内墨迹未干的新联,甚至偏院外的踩径上,连积雪都没有人清理,只有两行脚印一步一履,顺延到偏院的房屋内。

    刚刚做了一回散财童子的魏参手里正捧着一杯热酒驱寒,气态不俗的老人轻轻掩上屋门,跪坐在他对面。

    “方司徒果然大手笔,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散出四十万两银子,若是我来做,在咬牙都不敢开这个海口啊。”

    大司徒方庭之没有去认真琢磨这心不在焉的恭维,搓了搓手道:“区区四十万两银子,能让大汉首屈一指的精锐御林军对魏将军的信任更深一些,怎么算都是赚的。”

    魏参热酒入喉,只觉得浑身舒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他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但在冀州就如金家在凉州的方家,这四十万两银子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孙广袤领走的三营,都是听我调令但不听我调用的人,如今长安城里四万多御林军,尽是我心腹,不过里面有不少将尉都是各大世族安插的膏梁子弟,等要有动作后,恐怕会节外生枝。”

    方庭之淡淡道:“这点我来想办法,我比起那位以天下做局的人虽说相差甚远,但摆平这点小事,只需点点头。”

    魏参嗯了一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一生不沾酒气的大司徒方庭之闻着扑鼻愈烈的酒味,将脑袋向后偏了偏道:“快了、那位给我送来书信,和草原已经达成盟约,只等长安这里一起事,他用十几年在九州布下的暗棋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到明面上来,到时就算是那个和他旗鼓相当的黑衣国士仍在,可被他先起手后,想要收官谈何容易?”

    魏参咬着嘴唇道:“方司徒,休怪我多言,只是你我二人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任何不满我就都直说了。”

    方庭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匈奴如同牲畜,见利忘义,能信么?”

    方庭之做出请的那只手摆向魏参道:“那魏将军你信我么?”

    魏参咧开嘴笑道:“怎么不信?”

    方庭之手往回收道:“我又怎能不信他?”

    方庭之神情恍惚,似乎想起多年前那一袭白衣折扇飘然入城的无上风姿,喃喃道:“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让整座长安都倾慕在一人之下的,只有他姬城鸣啊!”

241章:复望天水 雄关如原

    泰天五年年初,大汉九州还沉浸在迎接新年的喜悦中,一支雄壮军马悄然无息的离开帝国最西边的西陲要塞,沿着东羌郡废弃的驿道一路东进,朝着天水郡徐徐而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头的数千精骑,虽是打着大汉旗号,却并没有沿途通知各个城村官吏,东羌郡也就对此一无所知,本就是地广人稀的贫瘠之地,大雪天中遇不见几个人,但侯霖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散出几百哨骑在驿道两旁传令消息。

    除了长水中郎将谢狄春所部五营外,还有尽被他收揽其下的田泽墨旧部,以及骑射都尉李义麾下的四营,西陲边军总计五万两千三百余,步骑各为一半,在加上侯霖原有的三万青州精锐,一个小小的七品治粟都尉,转眼间就成了八万大军的统军将军。

    李义本不想淌此浑水,吴沙江特地与他促膝长谈至深夜,最后才让这个五庭柱中唯一算得上儒将的骑射都尉带领本部军马同出西陲,未尝没有对侯霖的些许不信任。

    对此侯霖心知肚明,知晓这是苦苦在西陲经营数十年的吴老将军怕他这个书生用兵不当,致使西陲男儿屈战至死,更怕得了西陲助力的侯霖守不住要为西陲运送粮草的诺言,派来盯梢。

    侯霖坦然受之。

    东羌郡郡境与幽州燕阳郡相似,只是燕阳郡如大戟横江,贯穿幽州北境,犹如一道坚墙顶在了帝国北塞,而东羌郡却似一条钱塘浪潮,由北通南,伫立在帝国西边,从战略角度而言,大同小异。

    顺着废弃多年的郡中驿道,不出十日,就能抵达天水郡南境。

    马背上的侯霖没见有凭空多出五万精锐的喜不胜收,反而一路上少言寡语,在前往西陲途中多少还和曹昭华荣孟起说上几句话,可按理已经算功德圆满的他反而如今更是紧锁眉头,一路上除了下令扎营外,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曾脱口。

    只是在颠簸的马背上老僧入定,捧着东羌郡地图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非是侯霖太过谨慎,是他知晓不管是群虎山残余的旧部,还是青州兵马,对新加入的西陲戍卒或多或少都有出自内心的敌意。

    这种门户之间根深蒂固,即便侯霖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手段,对此也束手无策。

    况且西陲戍卒不像没了主心骨的三万青州兵马,只能依附侯霖,除了李义谢狄春两个五庭柱将军外,下面的各小什长偏尉,多的是有军功有威望的狂佞之辈,对一个外来的年轻人突然一跃成为大军将首,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觉得不满,西陲戍卒骄横是在凉州出了名的,融入这支军伍后,瞧不起和侯霖从群虎山下来的山贼,也瞧不起被一群只会挥着锄头扛着镰刀打到丢盔弃甲丢了一郡的青州兵。

    短短几日内,就有不下数十起私自斗殴的事件,即便谢狄春李义二人三令五申让各个什长偏尉管好自己的将士,可依旧止不住这股浪潮。

    侯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个大军统领,言不正名不顺,无法让底下人心服口服连各打五十大板的中庸之道都不能去做。

    凉州为数不多的门阀豪阙想尽办法让自家子弟进入西陲来夺取战功,被一致排外的西陲戍卒呛的灰头土脸,对于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戍卒而言,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只有实打实在战场上捞取的军功。

    侯霖知晓他只是欠缺这么一个必须把握好的时机。

    有谢狄春李义两人震慑,一路行军中小摩擦不断,可始终没出什么大的幺蛾子,就这么小打小闹一路到了天水郡,

    天水郡南阳关。

    东羌郡进入天水郡的唯一官路,被平沙城中那些一年过手银子不下百万两的富商称为鬼门关,私底下戏谑为雁过留毛人过留皮,可想此关对来往通境的马队有多刻薄严厉。

    大年初四,少有的冬日艳阳天,并不酷烈的阳光烤在人身上没有炙热感,反而让人只想懒洋洋的打个哈欠一梦南柯。

    侯霖翻身下马,低头将几乎这几日从不离手的东羌郡地图轻轻折好,放进旁边辅马的行囊中。

    到了天水郡,就不需在怕被人识见撞到,因为在怕也无用。作为凉州七郡如今最后能够阻拦叛军兵锋所指的大郡,天水郡一不缺钱,二不缺人,和曹昭华闲谈中更是得知在官府户牒统计里,其实地域疆土并不算大的天水郡人口比起武威东羌两郡加起来还多,至于每年向官府缴纳的税银,更是和抛开陇右郡外其余五郡税银持平,从中原留到凉州的稀奇古玩古董,七成以上都在天水郡内。

    富甲一方,不输中原。

    南阳关关墙东西朝向,关隘并不算高大,但若要入天水或出天水,却是不折不扣的必经之路,如果是几个村民还可以绕过关口从小路上多绕个几里路,但行商马队或是人数过百的行伍,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座关隘。

    守关都尉是平沙城中一名出身显贵的官宦子弟,被走马跑商的马队私底下叫做南阎罗,和天水郡北边同样以过关苛刻闻名的一名将领并称为南北阎王,被不知多少风里来雨里去挣血汗钱的跑商恨得牙痒痒,可无奈此人背后靠山太过结实,不少富商曾用银两打通一条能将谏书递到天水郡郡守府的捷径,可最终都是石沉大海,久而久之就没人在做这无用功夫。

    正值过年,关口上的守兵只有两人,正围在城楼上的烤炉旁喝酒吃肉,每逢年关各行各业都进入冬歇,官道上数十里都碰不见一辆马车,更何况这南阳关里的守卒都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逢年过节过关税赋提为三倍,这过关税赋并非上缴于朝廷官府的公银,而是犒赏的私钱,对此凉州官场不管不问,仍由这帮守关的士卒自行决定,也就有了自成体系规矩的一派作风。

    大致就是按照过关人头车辆来算,一人几钱,一辆马车又几钱,如果输运的是珍稀物件,关口守将还会派遣一伍骑卒‘护送马队’一段路程,至于费用嘛,定然不菲。

    对于这帮见钱眼开,花样百出的王八蛋,几乎所有马队只能在哭笑不得下选择妥协,民不与官斗,委实是斗不过。

    有着南阎罗戏称的南阳关守将,更是出了名的毒辣眼光,远远的瞟上一眼就大致能知远道而来的车队大致规模,单听马车上货物在搬运时的响声,就能辨出是什么质地,这份天赋更让守关戍卒视为神人,恨不得把这都尉画像挂在关口整日顶领膜拜。

    其中门道深浅,只有以身下水的人才知。

    这喜气洋洋的年里,远离城村的南阳关守卒自然享受不到那份其乐融融,不过身为一关之长的都尉就可以揣着沉甸甸的钱囊去最近的城中寻欢作乐,只留下两个刚刚入行不久的年轻守卒在关口上盯梢。

    盖在官道上的南阳关只与东羌郡相通,凉州境内闹到沸沸扬扬的叛军影子都不曾见过,何况陇右郡失守后,整座凉州官府所有眼睛都撇向东边,他们这座小小的南阳关自然就无人问津,乐得自在。

    两个嘴上无须的年轻戍卒喝着闷酒,远远听见马蹄踏地时发出的咚咚声响,其中一个放下酒壶伸出个头,心里纳闷这大过年的怎么还会有马队出商,同时心里又打起了自己的发财算盘。

    探出头看的年轻守卒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辆马车三钱银子,一个人头一钱银子,一边睁大了眼睛向城关下瞟去。

    这放眼一望,睁到滚圆的眼珠就快夺眶而出了。

    他颤颤巍巍的向同伴摆手,结巴道:“好多、好多人!”

    大过年被撂在这荒野关隘的守卒一肚子闷气,听到这话后一脚踹翻酒壶,骂骂咧咧道:“瞎嚷嚷什么?这大过年谁脑袋让驴踢了跑这里来?”

    他嘴还没闭上,脑袋伸出关口,和这难兄难弟一样愣在了原地。

    南阳关外,官道上旌旗翻卷,战马长嘶,在冬日之下就如一条长龙排满了整个官道,一望不见尽头。

    两人相视一眼,六神无主。

    侯霖朝着秦舞阳一扬眉头,一匹黑色骏马就从整齐排列的行伍中飞骑而出,手里举着一杆铁矛。几个呼吸间便冲到了关口下,手中铁矛像是被开到满月之弦的大弓射出一般,笔直的在空中划出一条上弧线,插在了两个守关士卒的头顶。

    高挂正中央的南阳关牌匾上积雪抖落,砸在两人头顶上。

    侯霖勒住缰绳缓缓到秦舞阳身边道:“下来开城门!难不成你们还要清点清点人头给本将军算算这过关费是多少么?”

    侯霖笑着仰头冲两人喊道:“八万人!”

    两个守卒来不及去管掉落在脖子里的冰渣子,连滚带爬的从城关上跑下来,将城关大门吊起。

    泰天五年初四,一封火急军报日夜不停从南阳关传出,当这封军报进了平沙城后,城中世族官吏震惊到无以复加。

242章:蛰冬天下眠

    幽州燕阳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岁暮凛冬凄翳至,青丝缠雪任踯躅。

    城南的碑林苍白一片,一支赤红如火的骑军静默无声的通过这片袍泽冠冢,其中几骑下马后,走到几个石碑前,伸出布满粗砺老茧的手掌,轻轻的将石碑上新落下的积雪扫下,石碑上用短匕工工整整刻着的人名露出,一个接着一个,排列有序,就像一片没有血肉之躯的军阵,好似死后都要为大汉镇守这北塞要地。

    眉毛上都染着冰霜的马瑾吐出几口淡薄的冷气,这一路西去凉州,就连大汉公认马驹最为优良的燕阳战马也在路途中死了不少,好在一路所经过的州郡官府都很识趣的给予补充,这才让五百骑没有落得一身重甲却不得不步行赶赴千里的凄惨下场。

    马瑾见到这一段其实不算长的碑林又长上了一截,将战马让给旁边的骑卒后,自己一个跨步越下马背,背着长枪挽着佩剑走向那新扎进地里的两排新碑。

    无一例外,在每个名字前面都刻着斥候营。

    马瑾一一将石碑上的落雪搀去,眼神扫过一个个名字,就好像是一张张鲜活古板的面孔身影站在他面前,他故作轻松道:“一切都会好的,匈蛮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打疼他们就行了!”

    看着面前石碑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眼帘低垂喃喃道:“替你打疼他们!”

    斥候营前哨卒,燕北斗。

    一个有着大气名字但性格温和的年轻骑卒,就在马瑾出了燕阳郡的那日死在了距离北塞九边城墙两百里外的草原上。

    一什只剩下七人的斥候哨骑被足足有近千的匈奴游骑追赶,身为什长的一个粗犷汉子违背了燕阳军令,只和两个多年交情的将士停下马蹄如飞蛾扑火一般返身冲向了百倍于他们的匈奴游骑。

    按燕阳军律,一旦背后吊上了尾巴,在传递军情时以什长带头留下断后,负伤疲惫者亦留,只有不论战马还是骑士都还算精力旺盛者携带军报返回九边。

    那个担任在燕阳斥候营足足五年没有出过任何纰漏的什长狠不下心让其余七个岁数还不到中原所说的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就这么死在这荒芜北原,违令军令葬身在了匈奴游骑之下仍是没能拦住匈奴游骑的奔驰马蹄。

    一什十人尽葬于此。

    连同象征身份的牙牌都没能回到燕阳郡。

    马瑾冲着石碑挥了挥手,返回骑队之中。

    白幔飘城的燕阳郡城内年味并不浓郁,等到马瑾返回了那座天下皆知的燕阳将军府后,本来提心吊胆怕被他父亲责罚的忐忑之心在迈过那片碑林后,就安稳了不少。

    马昊明并不在将军府内,大年初一在府中只简单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就去巡视九边了,从母亲那得知自他走后,一向阵亡率居高不下的斥候营编制几乎都要被打散,三千斥候营如今只余下了不足八百人,即便从各个军镇抽调马术娴熟的老卒也填补不住这个窟窿。

    匈奴对这帮远远勒住缰绳像看野兽一样目光扫视自己的燕阳斥候恨之入骨,自去年在那个横空出世的长生天之子、新任草原之主带领下,几十万铁蹄踏进九边后,前几年荒无人烟的北塞外各个匈奴游牧部落就越来越多,即便到了再无新鲜牧草的冬季,这帮开始省吃俭用以求能安稳度过寒冬的匈奴人也一反常态并没有举族北迁。

    而是选择在距离九边城墙百里外的平坦草原上扎下了根。

    为此燕阳边军几乎没有一日不往北塞上派遣斥候负责盯梢和查探,而这帮匈奴人似乎早就知晓了燕阳郡斥候的习惯,例如二十里一停,驻足时会在略有起伏的丘陵阳面,行军时三骑为一队,怎么接近匈奴营帐,又怎么传递军情。

    已经疲于奔命的斥候营两位主将皆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主,没有向马昊明喊过半句难言,更没有张口要求填补兵力,若不是马瑾的哥哥马朔北在攻打一座靠近九边城塞的部落时发现了那部落中挂在首领大帐内的八张牙牌,顺藤摸瓜的查清了斥候营的伤亡,恐怕马昊明至今也不知晓。

    九边三府但凡是七品都尉以上官职,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能够自由调动本部兵马,而不需要事事向三府将军禀报,这也是为了应对一旦上马就是先闻雷声在见雷霆的匈奴的无奈之举。

    草草吃过饭后,马瑾到后院远远瞅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幼弟,留下了一封简要书函后便纵马出城前往九边城墙。

    ……

    凉州天水郡。

    短短七日内,侯霖畅通无阻的穿过连同南阳关在内的七座关隘,从平沙城中传出一封刻有刺史大印的文书,比起侯霖大军行驶要快上许多的传递到沿途关隘,起初连天水郡的几位郡府高官都以为梅忍怀在收到消息后会冲冠一怒下令各个关隘紧闭关口不允许这支西陲兵马前来平沙城,可结果却大出所料,不少心思灵敏的官场老狐都嗅出一份非同寻常的味道,更有人在暗地里嗤笑这位九州之中唯一一个出身寒门的凉州刺史不会是被叛军吓破了胆子,见到有人愿意雪中送炭连官场上的规矩都不讲了吧。

    而近日来闭门谢客的郡守府内,任何关于这支兵马的动向都没有流出,不少城中根基深固的豪门都已经派遣家将去探这支兵马虚实。

    其中以金家为盛。

    和凉州本地郡兵一向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家更是不怕被人在后嚼舌头,毅然从平沙城外驻扎的一支五百骑卒营内调出几十骑前去探风。

    之所以让一向注重清誉的世家能不避口舌之灾,只因金家家主动了肝火。

    他亲自写下的两封密信只让西陲五庭柱中两位重将蓄势待发,而不是大张旗鼓的起兵晃到天水郡,他自然不知晓,这支兵马的统帅是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只是当时一个位列亲王身边,贵不可言。一个身负重伤,危在旦夕。

    在距离平沙城不过五十里外的荒野上,侯霖举起手,下令驻扎。

    而官道两边无数望风而来的探马远远张望着这支连绵不绝的兵马。

    侯霖做了个驱赶蚊子的手势,云向鸢一脸狞笑着招呼十几骑从官道两旁散出,手中高举掷枪冲向这些三三两两各自为伍的探马。

    荣孟起站在官道上眺望被骑都尉驱赶的仓惶探马道:“你还真是和金家有缘呢。”

    侯霖蹲下身,脸不红气不喘的做了十几个下蹲动作,笑道:“可不是么,金家公子金泰衍在群虎山的密谋被我机缘巧合下打断,本该成为他在凉州攀爬官场的几千助手一并被我囊括,而如今风水轮流转成了他老子为我做了嫁衣,这对父子还真不愧世家楷模,助人为乐。”

    荣孟起心照不宣的咧起嘴角一笑,看到有两个探马被云向鸢故意抛矛从头顶划过后惊吓的从马背上跌下,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

    侯霖熟能生巧,一边开始安扎营帐,一边和荣孟起唠叨道:“不过金泰衍在平沙城中可是和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差点让我走不出这座塞外不夜城,不论心性城府还是手段都比他要更老道的金家家主要对付我的话,就怕真的要横尸在城里了。”

    荣孟起收敛笑容,转过头风轻云淡道:“不是要对付你,而是肯定。”

    侯霖哭丧着脸唉声叹气道:“唉!上次不过是几千山贼,这下是五万边军,怕把我煮进油锅炸上三天三夜都解不了他心头之恨。”

    荣孟起扫了一眼一旁正在拴住战马的西陲军士道:“只怕没这么简单了。”

    侯霖抽出一根充当辅柱的结实木棍,作剑耍了几个花哨动作道:“当然没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别数月,你说我和金泰衍在面对面,他还有底气跟我叫板么?”

    荣孟起斜了一眼,没去搭侯霖这天马行空的茬,一本正经分析道:“你说金家为何要做乱臣贼子?朝廷对待这些世家一向不薄,凉州军政更是不设防备让金家随意渗透,俨然凉州土皇帝,造这个反有意义么?”

    侯霖将木棍绑在蓬角上,略有思索道:“我早就不想这想不通的事情了,照你这么说那函谷关于一锐更没有理由造反,一座孤关,几千士卒,能掀起多大风浪?可他还是反了。”

    侯霖停住手上动作,眯眼道:“天下苍生,皆为棋子。真是好大的手笔!”

    云向鸢拎着一个瘫软如泥的探马甩在侯霖身旁,得意洋洋道:“这小子真他娘的蠢,老子离他还有好几丈远,连矛都没举起来自己就滚下马跪在地上喊求饶了,刚好抓来当个舌头,你不套出点话么?”

    侯霖斜眼瞧了下这脸色苍白趴伏在雪地上的探马,后者就被吓的一个激灵使劲磕头道:“将军饶命啊!小的不是什么歹人,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

    侯霖无奈道:“让他走吧,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平沙城中人人自危罢了。”

    荣孟起道:“恐怕是人人异梦吧。”

    侯霖抖落头上霜雪,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243章:雄军涌平沙(上)

    平沙城中郡守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往凉州州府都在陇右郡的苍城中,等到了梅忍怀上任后,便将州府几十位官吏都迁至到了天水郡,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当时如日中天的梅忍怀此举倒没引来非议,平沙城繁华不输苍城,更有凉州首屈一指的大世家云家坐落此城,所以不论从郡官还是村吏,逐渐也就渐渐习惯了称呼平沙城为州府。

    再到眼前叛军攻下了陇右郡,听从那边匆忙逃难出来的人说叛军如何禽兽行径,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苍城十户不存一,各个高门豪阙更是被洗劫一空,充当了叛军军饷,若说这些零散的东西是死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能容忍,那叛军抓进军营里无数充作军妓的良家女子可就是畜生行为了。

    和州府一同迁入平沙城中的官吏在听闻苍城沦陷后,无不胆战心惊,后怕的拍着胸脯念叨刺史大人果真是神机妙算,当初因为家族根基都在苍城不愿迁来的更是对这刺史大人感激涕零,单是每日和志同道合的清水之交吟诗赋对,十句有八句都有意夸赞一开始没几个人看好的梅忍怀。

    从平沙城城门口开始,三店一铺,挂满了迎接新春新岁的大红灯笼,一路铺展到城北后尤其繁盛。

    用寿红春纸制成的菱形大红灯笼在气派至极的郡守府两大角檐上挂着,肃秋风起,肃冬无风,两个被红绳牵起的红灯笼无风自摇,好似在招揽财气贵气。这寿红灯笼中圆外拱,上下两条却窄如拳口,看上去就彰显大气,平沙城城北的大户人家更是家家皆挂。

    郡守府中,本该年休无人的府邸内人头攒动,正当凉州动乱之时,身家性命都和这凉州共浮沉的大人们自然无心回家享受那儿孙绕膝的天年之福。

    外面盛传正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凉州刺史梅忍怀安稳落座,看其神情哪有半点焦急之色?

    对于这不请自来的西陲兵马,梅忍怀除了刚刚得知消息后诧异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初。

    他既来之,我自安之。

    与他形成强烈反差的金家家主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一大早便气冲冲的来到郡守府,不等下人禀报便先抬腿迈进了这人人皆是大红袍的官宦之所。

    梅忍怀示意所有人退下后,才淡淡道:“这支西陲兵马不早在你意料之中么?”

    眉宇间仍有年轻儿郎那股青雏锐气的金家家主竭力抑制心中怒火道:“我并不知情。”

    梅忍怀挑眉看了一眼眉头都已经皱成一团的英俊男子,见他表情似乎不曾做违,这才沉声道:“那你觉得这支兵马可是趁着这个时机来趁火打劫?意欲做和那霸王同样的谋逆之事?毕竟今夕不同往日,放在五年前,休说能有乱臣贼子横行一州,就连生出这叛逆念头都是万死无救,可如今呢?皇室宗亲反了、平民百姓反了,连同朝廷倚仗的守关大将也反了,算来算去这士农工商除了像你金家这般被看做大汉脊梁的世族外,都反了这大汉皇朝。”

    梅忍怀轻敲身旁的粗壮梁柱,指尖一叩一抬,发出咚咚的声音。

    不等金家家主开口回话,他便先扯开嘴角肆意笑道:“那你呢?什么时候反?做那千年都没人能做到的家姓换国姓?”

    金家家主呼吸猝然而停,额头上霎时就流露出密密麻麻的热汗,他死死盯着这个一直被他和平沙城中身份最为显赫那人视为棋子的封疆大吏,抿住嘴角,一言不发。

    “因为世家之名,故而金门满族能够在凉州声名显赫,万人敬仰。因为世家之名,只允许你们做那清誉重名的白痴事,而不能大张旗鼓的在庙堂之上大肆掠权。”

    梅忍怀停住手头动作,嗤笑一声道:“但门阀变军阀,长袍换军甲,不去握笔杆子,反而去握剑柄,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金蚬,你太小瞧这天下豪杰,又太高估云家对门的那身王袍子孙了。”

    “扶龙之臣谁不想做?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他可不是什么贤主。”

    金家家主这才开口艰难道:“怎么?你也想来分一杯羹?”

    梅忍怀笑声更大,连在庭外踱步等待的那些官吏都能听见,还以为这一个金家世家之长,一个大汉封疆大吏,两人相谈甚欢。

    “一杯之水何以分人?取其一滴?还是一口?”

    梅忍怀突然拍案而起,脑袋顶在金家家主脑门上,四目对视。

    “你别忘了,这一杯水本来就是本官的!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空有一个名头,凭什么让本刺史做那青史诛名的奸佞罔臣!他能给我比一州刺史更大的官帽子么?”

    金家家主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手吓的不敢动弹,只觉得这个平日干什么都是一副冷清模样的凉州刺史,今日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梅忍怀缓缓坐下,仿佛刚才的越规举动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放心,你和亭安王做什么,本刺史不想拦,也无力拦,本刺史也知道你金家在武威郡霸据那几座朝廷视为国之禁脔的矿山做了哪些事,你也别动怒,非是本官可以去查,只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金家家主藏在宽大锦袖中的双手摩挲,竟是止不住的颤抖,这时他才知晓这个好像一直被蒙在鼓子里的刺史,其实什么都知道,通透的让他坐在其面前,好似一丝不挂。

    梅忍怀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秦朗和剩余的几万凉州郡兵,你就不用想了,这话你可以原封不动的带给那座王府。若是他还不死心,尽可大胆的来试一试,看一看能不能从本刺史嘴里把这最后一颗锋利磨牙给撬走。”

    金家家主低着头,默默记在心里,以往听到这个出身贫贱的皇朝正二品大吏嘴里自称本刺史,总觉得滑稽可笑,可今日却是直击他心口。

    “既食君禄,便为君臣。前朝帝师郑重忠可是给我辈书生立下了个千秋典范!万古不朽!那首绝命诗更是字字珠玑,我若生在中原,甘做帝师门前一条犬。”

    “你知道么?比起只做学问不问政事的云家而言,你金家满门算个屁!还什么龙鳞凤羽入天水,真他娘的扯大胡话!”

    金家家主一句话都没反驳,仍由这个从来没被他正眼瞧过的贫贱寒士破口辱骂。

    当日在外等候的郡府官吏都瞧见了让人大跌眼睛的一幕。一向以身体硬朗,号称可骑良驹纵百里,开硬弓拉满月的金家家主,不知和刺史大人畅谈了些什么,心事重重的走了出来,庭前那连八十老叟都能轻而易举迈过的小台阶,硬是差点让这凉州官场上下俱以能结交为荣的世家之主摔上一跤。

    等到金蚬走后,梅忍怀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之中抱起一坛多年不曾沾染的好酒,豪饮一大口,辛辣到他眼泪迸出,仍是一副壮志远扬的气概。

    “痛快!真是痛快!”

    似乎当初接过身上这副正二品锦鸡官袍都没能那么开心。

    他捧着酒坛,望向只因这帮郡府官吏附庸作雅而门厅无门的庭外,一袭袭各色各样官补的大红袍三三两两伫立在小雪漫径的庭院中,梅花下。

    岁寒三友,独梅为花。

    严寒酷冬万物摧,唯有梅开百花先。

    他眸光中透露着犹如烛火即将燃尽的飘曳颓色,喃喃道:“好一个独天下而春。”

    一匹身后插着赤色三角旗帜的哨骑从平沙城中飞驰而出,拦在了侯霖之前。

    侯霖接过那封刻着凉州刺史印玺的令喻面无表情,仰头看向这座和帝都长安亦有几分相似的雄伟城池。

    这一日平沙城城南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八百驻扎在平沙城外的凉州郡兵营顺着官道排列而开。

    身为一郡之守的鲜遇晖携天水郡数十位郡府官员乘坐车辇在已经结冻的护城河外迎接。

    不知多少年未见过西陲旌旗的凉州大人们都是大气不出,屏气凝神蓄势等待着这支兵马到来,心里纷纷猜测着究竟是五庭柱中哪位将军领军,若说他们最想见到的肯定是严丕或田泽墨这两个和他们一向和善的将军,不过形势比人强,若换做吴沙江那个皓首匹夫,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侯霖并未着甲,一身白衣披着素色的旧白大氅单骑走在最前面,就在几个月前最是酷暑难熬时,他才进过这座天水郡城,只是那时只做十万平叛大军附庸的一支辅军,无人问津。

    而今时,他身后有着八万大军,步骑参半。

    以往连面都见不到的郡守大人一样得恭敬在城外等候。

    看见一袭白衣驰骋而来,在苍茫白雪间尤其显眼的各色华盖下,所有城中迎接的官吏纷纷起身下辇,站立等候。

    老态龙钟却不老眼昏花的鲜遇晖一怔,当头独行的那骑他明显不认识。

    “鲜郡守,有劳了。”

    侯霖纵马驰到他身前,随意扫过八百郡兵,毫无馁色。

    鲜遇晖压住心头疑问,皱褶遍布的沧桑面孔笑意展露,也不在意侯霖不下马的傲琚,张口道:“按大汉条例,将军只可领五百将士入城,其余需驻扎在城外,听候刺史大人调令。”

    侯霖伸出舌头,下意识舔了舔因为干冷而咧开的嘴唇,眯眼成缝笑道:“鲜郡守莫不是等叛军打到平沙城下,也用这套说辞来克敌制胜?”

    不等鲜遇晖做出表态,身后那团簇如火的数个大红袍脸上俱是怒色,更有窃窃不可闻的匹夫莽夫之词跳进侯霖耳中。

    一刻后,几十位城中清贵官宦面如土色,瘫倒在城外护城河边,眼睁睁看着八万雄军长驱直入平沙城。

    足足有半个时辰,这股铁甲洪流才堪堪涌尽。

    而刚刚还斥责为首那年轻将军不合礼数,不按国法的数十位大红官袍,已经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244章:雄军涌平沙(下)

    八万兵马入平沙,顿时如一阵狂风在城中掀起一阵波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是为了稳定城中民心,梅忍怀之前就已经在城中大肆张贴告示,声明西陲兵马入两平叛,只是苦于不知这支究竟有多少士卒,先前从南阳关送来的紧急军报上言明有八万,但梅忍怀并不相信。西陲总计就十万戍卒,依他对吴沙江这老将首的了解,即便是自己心血来潮带兵入凉,也断然不会倾巢而出只留下两万戍卒来维持西陲那狭长的战线。

    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梅忍怀,告示上只说是西陲雄兵,那份指点江山的下令模样让底下官员以为这是刺史大人早就预留好的后手,对此更是肃然起敬。

    只是等到了那为首年轻将军公然违背大汉军律,让八万甲士直驱入城后,这才恍然事情没这么简单。

    早就得到消息的平沙城百姓纷纷占据了城中大道两旁的酒楼茶馆,不少城中闲散汉子兜里无银,又不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凑热闹机会,竟是踩着雪堆爬上了道路两边的屋宅楼顶,忍着高处不胜寒的凛冽西风竖起脑袋张望。

    闻讯得知的酒楼茶馆更是在新年之际开张,不少伙计都回到乡下团圆,心急如焚的商贾哪会放下这么一个敛财的好时机,谁都不会嫌弃自己腰包太鼓太重不是?早在一天前就张罗着贴出临时招几个伙计帮闲的通告,更是开出了以往十倍的价钱!

    这一日,贯穿平沙城城中最繁闹的路段两旁,车水马龙。平沙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腰缠万贯的富商,纷纷订好了街道两边临窗靠外的位置,准备一览西陲兵马的威武雄壮,一个平日来只需几钱银子就能登上的二楼窗位,不知不觉就被抬到了十两左右,而且还有价无市。

    有些早就跟熟识掌柜要好座的商贾更是一大早就迎着寒风走出自家府宅,要上一壶烈酒或是暖茶,静静等候。

    西陲的十万戍卒在凉州百姓眼中,就如北塞九边的二十万甲士在长安城百姓眼中一样,神秘可畏。

    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匈奴和黑羌的茹毛饮血,不是没听说过七岁儿童就可上马挽弓捕羊,对于这两支在大汉边境常年都只闻名声不见面目的军队,有着从骨子里透出的敬畏和好奇。

    人声鼎沸,其中更是掺杂了不少故意扯着嗓门喊道我曾经和哪个哪个西陲将领有着什么交情的男子,毫不掩饰得意神色,不论真假,在即将目睹西陲军队的情况下,即便周围人面露疑色,仍是在心底不自觉的去相信。

    两边屋檐瓦角开始缓缓抖动,宽敞的大道两边,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安静了下来,偌大的街道两旁,人头如林,纷纷踮起脚尖睁大了眼睛。

    侯霖从进城时脸上表情就越发显得阴沉,对梅忍怀这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小伎俩厌恶至极。

    平沙城中最应该露面的两人都没有出现,无非是在暗地里告诫他,谁才是这凉州之地真正说话管用的主,而让天水郡郡守带着一帮郡府官员出城迎接,表面上看毫无可挑剔之处,潜在意思则是不管是哪个西陲将军领军,按官阶地位,只能同郡官为列,远不至于说让我一州刺史屈尊迎接。

    这种打脸无声的行径,侯霖在学士府时就尝到了不少,身穿昂贵锦衣,腰间配着各色玉石的世家官宦子弟,总是有意无意的标榜自己高人一等,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告诉侯霖你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平民,如何配与我等为伍。

    侯霖想到这,眼中的冰冷就更甚。

    你梅忍怀瞧不起我可以,连同我这八万将士都瞧不起?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跟我摆架子装阔绰,那就随你好了。

    侯霖举起一只手,身后一半入城一半仍在城外的长伍一截一截的停下。

    “变换阵型,进了平沙城就不用在按野外行军的那套走了。所有骑军以营为列,行于队前,步卒以什为列,纵向排开!”

    郑霄云抱拳下去传令。

    在队伍中央的李义和谢狄春二人,听到这个奇怪命令后,并未迟疑,迅速顺令下去。虽是凉州人士但从未进过平沙城的李义先是打量了下城中大大小小的高耸屋翎,转头笑道:“你怎么看?”

    谢狄春挺直了腰板,一入平沙城就感受到了与西陲截然不同的烟火气味,这使他心底深处有些异样茫然。

    “还算有点出息,要是他刚真的顺从了郡守的话,我立马掉头带着五营返回西陲。”

    李义酣畅大笑,手中扬起马鞭 指向城外那在仆从佣人帮助下,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的官吏们道:“也该让他们知道,我西陲年年死人,不是为了保着他们在后面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风凉话的。”

    谢狄春亦是一笑,一把握住架在旁边辅马马架上的赤杆画眉,枪尖指天朗声喊道:“雪狼营!锥形阵行军!”

    “喏!”

    马蹄翻起尘雪,掀起浮沉在地面上的弥漫雪雾,好似一片云海波澜。

    郑霄云将那面通体乌黑的老秦战鼓放置身前,看向侯霖。

    侯霖点头道:“擂鼓行军!”

    郑霄云豪迈大笑,手中槌落,犹如天上惊雷自九天而下,两旁房屋上积雪如雨落。

    在场的所有平沙城百姓,不论身穿布衣踮着脚尖张望的人,还是端坐酒楼茶馆宴请好友品茗饮酒的豪绅,在鼓点响起的一刹那,心神俱颤。

    侯霖单骑一人行走在最前,和身后大军拉开了一小段距离,面无表情。

    早就盼首相望的平沙城百姓先是看见那遮天蔽日的旌旗顺着大道缓缓而来,随后就是黑压压的铁甲身躯。

    在侯霖下令之后,和谢狄春雪狼营一击吴沙江麾下骑军齐名的桓定营,马头并列,齐齐而开。

    每一次披带铁片马甲的战马蹄落,地面就会有轻微颤动,连带着两边酒馆茶楼内的桌椅和盘杯都会晃抖。

    真正的气势如虹。

    看着那整齐如一的铁骑横持大陌刀一步一步临近,不少站在街道两边的百姓都缩了缩脖子。雪亮如月的大陌刀号称一刀劈下,人马俱碎,单是刀面泛出的白光,就使这帮一辈子都未能见识那金戈铁马场面的平民百姓胆战心惊。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军队,平沙城外就驻扎了天水郡的数千郡兵,只是比起这支西陲兵马那人人身上皆有的杀气和冰冷,实在不值一提。

    他们想起曾经西陲流传出来的一句话,真正的兵器开刃,不是锻造完后一遍一遍的磨锋,而是用人血。

    鼓声满城可闻。

    随着鼓声响起和散去,这支长如山龙的行军就如同一个巨人行走一般,步履一致。

    平沙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临安和膝下的一子一女早早就出门来到了平沙城内最高的那座酒楼,他端起一杯香味轻淡却久而不散的热茶,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只有鼓声和身上铁甲轰鸣的大军行伍,心旷神怡。

    哪家男儿不向往战场狼烟?不向往那投鞭断海,一骑当先的壮烈豪气?

    乖巧不似往日的临不语看着为首的那骑素氅,美目呆滞,喃喃道:“是他?”

    临安一脸溺爱的摸着临不语的盘簪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紧跟其后的是雪狼营,完全由外戎西番组成的轻骑营。

    人马皆白,与雪无异。

    金泰衍双手扒在酒楼的栏杆上面,看着那独引满城目光的身影,半年修身养性下来的那份儒雅气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被十几个金家子弟环绕其中的金家家主负手而立,神情淡然,厉声道:“金泰衍!”

    同和临安在一座酒楼内比起今日街上主角同样没少引来目光的彩衣莺燕独占一角,其中包括了城南那十几道莺街中各个楼牌的数名花魁,连那三名虽是妓倌身,却也高不可攀的凰女都来了。先前酒楼内所有目光都被她们引去,可谓是平沙美色皆聚此。

    其中一袭赤衣红似火的绝色女子,看向那独骑只身在前的背影,美眸流连,夹杂着莫名的悲切之情,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

    目不斜视的侯霖似乎有感,回头望去,一眼望中这名曾经对他一笑倾城的女子。

    侯霖冲她一笑,点了点头。酒馆内顿时炸了锅,这帮平日来或妩媚或清冷的女子俱是各施姿色,似乎想要让这年轻将军多留几眼,要是能够留情那就更好不过了。

    自古英雄爱江山,更不乏爱美人弃江山的痴心情种,对这类人史书上满页痛骂,可哪家女子不想找这样一个只寄情与己的痴心郎?

    侯霖转头又看向一边几乎一双眼眸要迸框而出的金泰衍,和他身旁的金家家主,不由的停下马。

    一人冷漠视他如无物,一人怒火像是要倾盆浇在他头顶。

    侯霖举起一只手,当着不知多少目光的面,轻扬嘴角露出个轻蔑笑容,将五指攥成圆,仰头却俯眼望向金泰衍,缓缓将手靠在自己左肩上。

    他嘴角蠕动,无声发出,众人不知何解,但金泰衍听的一清二楚。

    “来、给我一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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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万户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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